弱弱问一句,为什么阿金费耶夫打球要带墨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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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度夕阳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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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度夕阳红
应MM要求发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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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一九六二年夏地点:台北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因甚斜阳留不住?翻做一天丝雨!
  黄昏。夕阳斜斜的射在那油漆斑驳的窗棂上,霞光透过了玻璃不全的窗子,染红了那已
洗成灰白色的蓝布窗帘。树影在窗帘上来来回回的摆动、摇曳。时而朦胧,时而清晰,又时
而疏落,时而浓密,像一张张活动而变幻的图案画片。
  梦竹咬着铅笔上的橡皮头,无意识的凝视着窗帘上摇摇晃晃的黑影。然后,又低下头望
着桌上摊开的家用帐本:伙食、燃料、调味品、水电、零用、教育、医药、娱乐……预算中
的项目似乎没有一样可以减少,而这些零零碎碎的项目加起来竟变成了那么庞大的一个数
字,收支的差额仿佛一个月比一个月大。紧咬着铅笔,她呆呆的瞪着帐簿出神,如何能使收
支平衡?这似乎是一项最难的学问,做了将近二十年的主妇,她仍然无法让支出不超过预
算。呆坐了半天,她毅然的握着铅笔,下决心似的把娱乐那一项勾掉,勾掉的同时,她眼前
仿佛立刻浮起晓白向她睁得大大的眼睛,和伸开的手。
  “妈,哈林篮球队!”晓彤呢?那个永不会做过份要求的孩子,也偶尔会怯怯的来一
句:“妈,顾德美约我去看电影!”
  这些,能够都不管吗?可是,又如何管呢?就算没有娱乐这项,也还是不能平衡。她考
虑了一下,把零用那项的数字重写了一个,再看看,实在是省无可省了。除非再降低伙食的
标准,她更明白,伙食已不能再降低了。晓彤有贫血的趋向,明远的身体也不好,晓白又正
是发育的年龄,每半年要冲高五公分,正需要营养。反正,算来算去,只是一句话,家用不
够,随你怎么改怎么算,还是不够。
  窗帘上的树影变淡了,暮色却逐渐加浓。梦竹猛然跳了起来,看看桌上那个破旧的闹
钟。已经五点多了,怎么一晃眼就五点多了呢?明远和孩子们马上就要回来了,晓白一定窜
进家门就要闹吃饭,她匆匆忙忙的把帐本收进抽屉,转身走进厨房。厨房,狭小得不能再狭
小,煤气弥漫全室,使人一进去就要呛得咳嗽不止。这间厨房是就着原有的屋檐搭出来的,
公家配给明远的这栋宿舍,本来只有两个六席的房间,后面是厨房和厕所。晓彤和晓白小的
时候还无所谓,明远夫妇住了前面一间,让一对小儿女住后面一间。但是,孩子逐渐长大,
总不能让十八岁的女儿和十七岁的儿子挤在一间房里。于是,迫不得已,他们花了一点钱,
把原来的厨房和厕所打通,改成一间房子给晓白住,又在后面搭出一个厨房和厕所,因而,
这厨房就小得简直转不开身子。
  刚刚把米淘好,放在煤球炉上,梦竹就听到大门响,为了免得一趟趟开门的麻烦,全家
四个人都各有开门的钥匙。梦竹侧耳倾听,她喜欢这一刻,她喜欢凭脚步和行动的声音,来
判断是谁回来了。这是她的一个秘密的享受,她的生命就建筑在那三个人的身上,无论是哪
一个的脚步,都能引起她一阵朦胧而模糊的喜悦。进来的人举动柔和而细致,她听到轻轻拉
开纸门的声音,和搁置书包的声音。然后,一串徐缓而轻俏的脚步声向厨房门口走来,接
着,一张女性的秀秀气气、文文静静的脸庞就伸进了厨房,白皙的脸上嵌着对乌黑的眼睛,
对梦竹展开了一个安静而恬然的笑。“妈,我有事跟你说。”
  “进来吧,帮我把空心菜摘一摘。”梦竹说着温柔的扫了晓彤一眼。她高兴晓彤是第一
个回来的,近来,她常常渴望能有和女儿单独相处的时间。那怕不谈什么,只是看看她,看
她那日渐成熟的身段和越来越秀丽的面庞。有一个漂亮的女儿是母亲的骄傲。虽然她也知道
晓彤并不是真的“很”美,晓彤太纤瘦,又太安静,不够活泼,不够“出众”。但是,在一
个母亲的眼睛里,她已经是够美了。
  晓彤走了进来,端着菜篮子坐到厨房门口的小凳子上去摘,因为厨房的狭小程度是无法
容纳两个人的。梦竹又看了女儿一眼,晓彤的眉毛微锁着,薄薄的嘴唇抿得紧紧的,梦竹熟
悉这个表情,这表示有什么难以启口的事情了。
  “晓彤,你说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晓彤抬起头来看看梦竹,又俯下头去,兜着圈子说:
  “妈妈,你知道顾德美?”
  “当然了,她不是你最要好的同学吗?”
  “嗯,就是她,这个星期六她过十八岁的生日,晚上有个小庆祝晚会,她一定要我参
  梦竹看看晓彤,她知道晓彤没有说出来的话。好朋友的生日晚会,当然要参加,十八岁
的女孩子,早就该有社交经验了,但是……她沉吟了一会儿说:
  “你是担心没有衣服穿,是吗?”
  “还不止这个,我总得表示一点意思,送一个蛋糕或者什么的。”梦竹想起了刚刚还在
紧缩开支的预算,一下子就心乱了起来。她不忍泼晓彤的冷水,晓彤向来不是个爱虚荣的孩
子,她能体会家里的困难,从不敢正面要求东西,每次需要什么,都绕着弯儿试探着说出
来,如果真不给她,她也不会说什么。不过,这次的事不同,这关系到孩子的自尊心,女儿
已经不是个小娃娃了,应该让她在朋友面前有面子。可是,面子,这两个字就太贵重了!要
多少的钱才能够让儿女在人前都体体面面的?想着,她不自禁的就叹了口气。
  “妈妈,”这声叹气显然使晓彤不安了,她嗫嚅着说:“我想,就穿制服去也没什么关
系,只是,好像总应该送点东西。”
  “顾德美,”梦竹困难的说:“家里不是很有钱吗?”
  “是呀,阔极了!”晓彤不假思索的说:“她家的布置才豪华呢,好漂亮的洋房,落地
电唱收音机、地毯、钢琴,讲究得不得了!她爸爸是泰安纺织公司的总经理!”
  “唔,”梦竹哼了一声,切菜刀忙碌的在砧板上移动。“所以,和生活环境相差太悬殊
的人交朋友,是一大负担。”
  “妈,你在说什么?”“哦,没什么。”饭开锅了,梦竹把饭锅架高了,关小了炉门,
再沉思的望着晓彤。晓彤正低着头摘菜,短短的头发拂在额前,从正面看过去,只能看到她
微翘的小鼻子,和好长好长的两排睫毛。她感到心中一阵激荡,对这女儿的一种深切的喜爱
强烈的抓住了她。她停止了切菜,说:“晓彤,让我来想想办法,不过,”她迟疑了一下。
“关于这件事,最好别告诉你爸爸!”晓彤抬起头来注视着母亲,笑了。这笑容像拨开云层
的青天,那样清朗愉快。她站起来,把摘好的空心菜拿到水龙头底下去洗,她深深明白,母
亲说“想办法”,就是答应她的要求了,而且,一定会真的想出办法来的。梦竹望着晓彤含
笑的立在水槽旁边,心里却乱得厉害,想办法,她又能想什么办法呢?如果有一个童话中的
聚宝盆就好了,可以把一角钱变成许许多多……大门又响了,一声巨大的关门声之后,是奔
过两间屋子的重重的脚步声,书包抛在地上的重物坠地声,和篮球击在墙上的砰然之声。然
后,晓白窜进了厨房里,满头满脸的汗,一件白色的运动衫湿透了的贴在身上,连黄卡其布
裤子的腰部,也湿了一大截,一面跑进来,一面嚷着:
  “哎呀,热死了!给我一点水!”
  说着,他从梦竹的背后挤过去,一直冲到水龙头前面,把头往水龙头下面一伸,哗哗的
淋着水,又仰过头来,用嘴衔住水龙头,咕嘟咕嘟的把自来水咽进肚子里,晓彤被他挤到厨
房门外去了。梦竹嚷着说: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喝自来水!屋子里的冷开水瓶里灌得满满的一大瓶,你不喝!
就认定了喝自来水,多不卫生呀!”晓白抬起满是水的脸来,晒成红褐色的皮肤闪闪发光,
睫毛上全挂着水珠,眼睛都睁不开了,他带笑的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说:“全家就是我的身体
最棒,你猜为什么?就因为我喝的是自来水!”“什么谬论!”梦竹说,一面望着那已经比
她高出一个头来的儿子:“你又是怎么弄的?这样一身一头的汗!”
  “打球嘛!下学期我一定可以被选进校队!”
  “打球?”梦竹不满的说:“只知道打球,书也不念!”
  晓彤站在厨房门口,丢给晓白一块毛巾说:
  “你擦干了赶快走开吧,我洗了半天的空心菜,给你这样一淋水,又弄脏了!”晓白接
过了毛巾,站在厨房通卧室的门口,用毛巾在头发上一阵乱擦,梦竹皱着眉叫:
  “你还不走远点,头发里的水全掉到我菜锅里来了,怎么你一举一动都要惹人嫌
  晓白靠在厨房门上,伸头望着洗菜盆说:
  “怎么,又吃空心菜呀,天天都是空心菜!”
  “你想吃什么菜?”梦竹没好气的说:“假如你争气一点,考得上省中联考,不读这个
贵得吓死人的私立中学,我们又怎么会穷得天天吃空心菜?所有的钱都给你拿去缴学费,三
天两头还要这个捐那个捐的……空心菜!别人都不说话,你还要来挑眼!”“晓白,你就走
开点吧,”晓彤插进来说,对晓白挤了挤眼睛:“站在这儿碍别人的事,我听到门响,是不
是爸爸回来了?”“好好,我走开!”晓白满不在乎的说,悄悄的对晓彤做了个鬼脸,交换
了会意的一笑。“反正都嫌我,我还是去看人魔和丐仙的大战去!”后面一句说得非常
  “他说去做什么?”梦竹没听清楚,问晓彤。
  “大概是说去做大代数吧。”晓彤说,暗暗的皱皱眉。
  “哼!大代数,他会那么用功!明年高三了,接着就要考大学,看他拿什么考去!”梦
竹生气的说,一面忙着把菜下锅。炒着菜,又说:“如果晓白能和你一样懂得自己用功就好
了,长了这么大的个子,就晓得吃和玩,你爸爸从不管他,只会惯他。”晓彤不说话,默默
的把洗好的菜盛进盘子里,放在炉台边的桌上。然后整理碗筷做吃饭的准备。她心中对母亲
有些微微的不满,总是这样,晓白每次回来都要挨骂,其实晓白只是比较爱玩一点而已,这
也没有什么太了不得的地方,考不上省中联考,骂一次就够了,一年前的事了,还要天天
骂,幸好晓白对什么都不在乎,要是她的话,决受不了。
  厨房里的温度极高,冒着蓝色火苗的炉子把这间小厨房烤得如同蒸笼,油烟弥漫全室。
只一会儿,母女二人都汗流浃背,梦竹看了晓彤一眼,说:
  “你到屋里去吧,这儿的事我来弄,你先把爸爸的茶泡好。”屋子里,晓白正赤裸着上
身,仰躺在榻榻米上,手里拿着一本武侠小说,看得津津有味,晓彤低声警告的说:“当心
妈妈看到,又要挨骂!”
  “嘘!保密!”晓白轻声说:“姐,你试试看,这小说真棒极了,比你那些什么傲慢与
偏见,什么小妇人、茶花女的不知道好看多少倍!包管你一拿上手连饭都不想吃!你看,百
毒人魔碰上了铁心公主,这一下有戏可看了!我非看看他们这一战鹿死谁手!”“百毒人
魔?什么公主?”晓彤不解的问:“又是妖怪,又是公主,这不是和格林童话差不多?”
  “什么?胡扯八道!”晓白轻蔑的扫了他姐姐一眼,对于晓彤的无知大感惊异。“告诉
你,百毒人魔最惯于用毒药,他还会驱蛇驯兽,有一种叫一线香的蛇,毒极了,他整天把这
种蛇藏在袖子里,不知不觉的下手谋害他的仇人,有一次,他碰到了邋遢书生……”“什么
书生?”晓彤没听清楚。
  “邋遢书生。邋遢书生有一身邪门武功,天赋异禀,他能在两三丈远之外,飞痰伤
  “飞什么东西?”晓彤越听越离奇了。
  “痰。他对敌人吐一口痰,痰就会贯穿对方的五脏,一直嵌进敌人的骨头里去,被他吐
了痰的人非死不可,碰着了他一点儿吐沫星子的人,都不死也要受重伤……”
  “哦?有这样的人让他到大陆上去打共产党倒不错,也不用发明什么火箭飞弹的,只要
他去飞飞痰就行了!”晓彤笑着说。“我可不懂这又是毒蛇又是痰的书,恶心兮兮的有什么
好看。”“哼,你是没看,你一看就知道它的好处了!”晓白颇为不悦的说。门又响了,这
次是明远回来了。晓白一翻身坐起来,把武侠小说往书包里一塞,顺手抽出一本英文课本来
翻弄。晓彤也赶快走开去给父亲泡那杯永不可缺的茶。明远走进屋来,上了榻榻米,漫不经
心的走过晓白身边,微蹙着眉,若有所思的靠进藤椅里。晓白跳起来,报告新闻似的嚷着
  “爸,我们体育老师说,要选我参加篮球校队!”
  “唔。”明远随意的哼了一声,看了晓白一眼。晓彤捧着那杯茶走过去,一看到父亲这
副神态,就知道父亲一定有什么心事,默默的把茶放在茶几上,她轻轻的说了声:
  “爸爸,茶。”“唔,”明远又哼了一声,抬起头来,望着晓白运动衫上的图案出神,
接着,就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
  “晓白,你妈呢?”“在厨房里。”“饭还没有好吗?”“就好了,”晓彤说:“我帮
妈摆饭去!”
  晓彤钻进厨房,梦竹已经把菜都炒好了,晓彤一面帮着摆饭,一面低低的说:“爸爸回
来了,样子有点特别。”
  “哦?怎么?”梦竹问。
  “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
  “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呢?”梦竹问。把筷子放在饭桌上去。“又像是高兴,又像是
不高兴。”
  梦竹沉思的看看晓彤,放好碗筷,叫晓彤去请明远来吃饭。明远端起饭碗来,却怔怔的
望着梦竹,好半天也没有吃一粒饭。梦竹等待的看着明远,她知道明远是藏不住话的,一定
有事情要告诉她,但明远迟迟不语,清癯的脸上,那对深沉的眸子里流动着清光,有什么事
使他兴奋了?升级了?加薪了?都不可能!就是可能,也不会让他流露出这副神态。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终于,梦竹忍不住的问。
  “有一件你再也想不到的事。”明远开口了,凝视着梦竹。“我今天在车站碰到一个
  “谁?”梦竹本能的有些紧张,明远的神秘态度使她困惑。
  “王孝城。”“什么?”梦竹吃惊的说:“王孝城他也在台湾?真的是他?”
  “怎么不是他,他还是老样子,只是比以前起码重了十公斤。我简直想不到会碰到他,
站在车站谈了一会儿,他是四十一年从香港到台湾的。而且,还有件你更想不到的事!”
  “什么事?”“你听说过墨非的名字吗?”
  “墨非?”梦竹困惑的说:“好像是个画家嘛!”
  “不错,”明远点点头:“是个画家,很有名的画家,也就是王孝城。”“什么?”梦
竹不信任的问:“王孝城?”
  “对了,”明远说:“你想不到吧?你记得在重庆的时候,我们那股狂劲,放歌纵酒,
豪情满腹。那时,我总说要做个大艺术家,他呢,每次都耸耸肩潇潇洒洒的说一句:‘艺术
家,吃不饱饿不死,还是做个大企业家好,画画,只能学来消遣消遣而已!’结果,他却成
了个大画家,我呢——”他注视着菜碟子,桌上,唯一的一盘荤菜,肉丝炒豆腐干,已经被
晓白整个包办了。咬了咬嘴唇,他嗒然若失的,惘然的笑了笑:“命运是个奇怪的东西!”
梦竹知道明远这句“命运是个奇怪的东西”的言外之意,她默然的望望明远,心里却有份乱
糟糟的感觉。王孝城,她还记得他那股什么都不在乎的洒脱劲儿,整天嘻嘻哈哈的,无忧无
虑的拉着明远和她游山玩水。而今,他还是老样子吗?记得他的恋爱哲学是:“娶尽天下美
女,要不然终身不娶!”她看看明远,就这么一会儿时间,明远的情绪显然已经低落下去
了,微蹙的眉头和沉郁的眼睛显示他那习惯性的忧郁症又犯了。她小心翼翼的问:“王孝
城,他结婚了吗?”
  “是的,”明远说,突然的萧索和落寞起来:“结婚了。刚结婚不久,一位本省小姐,
孝城还是个聪明人,事业有了基础再结婚,现在是什么都好了。今天在车站碰到,大家匆匆
忙忙的,因为他还有应酬,没办法和他多谈,我已经请他和太太这个星期六到我们家来便
  “噢!”梦竹轻轻的叫了一声,在这一声之后,却是一种惶恐,她本能的打量了一下屋
里,破旧的纸门东一条、西一条的挂着,露出了里面的木头架子,榻榻米早已泛黄,紫红的
布边全已破损,墙上水渍和油烟遍布、屋角蛛网密结,再加上那些堆在榻榻米上无处安放的
孩子们的书籍……这一切加起来,给人的印象是零乱、寒苦和窘迫。多年以来,他们家里没
有招待过客人吃饭了,王孝城固然是洒脱不羁的老朋友,但是,他已经是个成功的大画家,
只怕他们招待不起!何况他还有个刚结婚不久的太太。
  “唔,真没想到,”明远丝毫没有察觉到梦竹的心情,只陷在自己的思想中。“快二十
年的朋友了!真要好好的谈谈,以前,我和他都那样爱玩,你记得?哎,假如我不放弃绘
画,或者……”他的话半中央煞住了,尾音和余味却苍凉的遗留在饭桌上。梦竹很快的扫了
他一眼,心情却逐渐的沉重了起来,她能体会他那份失意,当年的朋友已经成功,而他手中
依然空无所有!明远的这份失意像一副千钧重担,对她压迫过来,面对着饭碗,她一点食欲
都没有了。
  “星期六,约的是晚饭,你随便准备点什么吧!”明远用一句现实的话结束了那份感
  “我觉得……”梦竹犹疑的说:“请吃饭,我们……好像……你知道这个月的家用,请
一次客,起码也要一两百块,恐怕……”“你想想办法,把别的项目上用度省一省吧!”
  想办法,又要想办法!假如有一个聚宝盆就好了。除掉聚宝盆,还有什么办法好想呢?
一个钱永远不能当两个钱用,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饭后,明远回到了屋里,往藤椅上一
躺,拿起报纸,和往常一样的看了起来。但,梦竹从他定定的眼神,和那永不翻面的报纸
上,断定他根本就不在看报纸。为了王孝城吗?一个旧日的好友而已——可是,这好友的身
上系了过多杂乱无章的回忆,梦竹还记得他那爽朗的大叫声:
  “怎么,你们决定要结婚了?我是个反婚姻者,婚姻是枷锁!但是,假若你们要结婚,
我当证人吧!”
  真的,他当了证婚人,不止证婚人,婚礼的一切,几乎由他包办了。——一个最热心的
朋友!反婚姻者,现在也结婚了。是的,婚姻是枷锁,但,每个人迟早都要把这个枷锁套在
自己的脖子上。晓彤静悄悄的绕到梦竹的身边来,在梦竹耳边轻声说:
  “妈妈,别忘了你答应我想办法的哦?”
  梦竹一愣,从冥想中回复了过来。想办法!是的,女儿要参加社交场合了,必须想办
法,丈夫要招待老朋友吃饭,也必须想办法!她站直身子,顿时感到满心烦躁。晓彤从父亲
面前走过,拉开后面的纸门,回到她自己的屋里去了,临关上纸门的一刹那,还对梦竹投过
来一个信赖而会心的微笑。明远放下报纸,皱着眉说:“晓彤做什么?鬼鬼崇祟的!”
  “没!没有什么。”梦竹掩饰的说。凝视着那阖拢的两扇纸门发呆。一件比较漂亮的衣
服要多少钱?无法计算,许久没有进过绸缎庄了。如果能给晓彤做一件白纱的晚礼服,纯白
的,镶着小花边——突然间,她跳了起来,白纱的晚礼服,镶着小花边!记忆中有这么一
件!兴奋使她振作,抛开了正预备熨的晓白的制服,她走到壁橱旁边。拉开壁橱,打开一口
笨重而陈旧的皮箱,明远诧异的瞪着她:
  “你要干什么?”“没,没有什么,”梦竹偷偷的看了明远一眼,低声说:“只是——
要找一点东西。”
  说着,她在衣箱中一阵翻搅,拉出好几件衣服,又塞了回去。最后,她终于找到了要找
的东西,一件白纱的洋装,上面缀着亮亮的小银片。取出这件衣服,她锁好箱子,关上橱
门,想不被注意的把这件衣服拿到晓彤屋里去。可是,一抬头,她就发现明远正紧紧的盯着
她,看着她手里的衣服,又看看她的脸,似乎要在她身上搜索什么。她不由自主的不安起
来,期期艾艾的,解释的说:
  “我想……给晓彤改了穿。”
  “唔,”明远哼了一声,眼光仍然在她脸上搜索,她的不安加深了,为了掩饰这不安,
她只得装做不介意的喊:
  “晓彤!”晓彤应声而入,梦竹把手里的衣服递给她说:
  “你去试试看,能不能改了给你穿,假若大致能穿的话,我就给你改一改。”晓彤接过
了那件衣服,一下子打开来,白色的轻纱如瀑布般泻开,缀着的亮片映着灯光闪烁。晓彤抬
起头来,黑眼珠也映着灯光闪烁,喜悦的红晕正在面颊上扩散。她凝视着母亲,深吸了一口
气说:“妈妈,这是你以前的衣服吗?怎么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我还以为你以前只穿旗袍
呢!哦,妈妈,还是新的呢,给我穿不是太讲究了吗?”“去穿上让我看看吧!”
  晓彤抱着衣服,带着份难以抑制的兴奋,转身走进了自己的屋里。梦竹望着她走开,回
过头来,立即又接触到明远的眼光,现在,这对眼睛是凝肃而幽冷的。
  “晓彤没有衣服穿,”梦竹急促的说,语气中带着几分祈求的味道:“她需要一件衣
服,我想不出别的办法来!”
  “当然□,”明远酸溜溜的说:“难为你去收藏这么多年等着她长大了来穿。”“别这
样说好不好?”梦竹的声调已不太稳定:“晓彤已经十八岁了,同学的生日晚会,总不能让
她穿制服去!”
  “谁叫她命不好,做了我的女儿,父亲穷,养不起这么高贵的孩子!”明远的脸色阴沉
  “明远!”梦竹叫:“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你这样说,算……算什么意思呢?”晓彤及
时的进来,打断了夫妻二人的争吵,她已经换上了那件白纱的衣服,娉婷的脚步,匀称的身
段,缓缓走来,恍如一个下凡仙子!脸上绽开的是个朦朦胧胧的微笑,静静的望着母亲。
“妈,可以吗?”晓彤仰着脸,微笑的问。
  梦竹望着这被烟雾般的软纱所包围的女儿,眼睛前面顿时一片模糊。衣服衬着晓彤那俏
丽的脸庞,显得那样雅致脱俗!在这一刻,她才领会到晓彤那份洁净单纯的美,白色对她是
这样的合适!亭亭然的立在那儿,宛如一只白鹅!是的,一个长成的女儿,一个美丽的女
儿!她勉强压制着内心的激动,走过去用手握了握衣服的腰,晓彤的腰肢纤细,衣服太大了
一些。“你比我以前瘦些。”她轻轻的说:“这里要收一点。”然后,她看了看那镶着花边
的衣领:“领子已经过时了,可以改成大领口。”“哦,不要!”晓彤喊:“我喜欢这种小
圆领,我也喜欢这碎碎的小花边。哦,妈妈,这衣服真漂亮。”她转过身子,站在明远的面
前,喜悦使她忘了一向对父亲的敬畏,她微笑着拉开裙子的下摆,轻轻的旋了一圈,站定
说:“爸爸,我好看吗?”明远蹙紧了眉头,不耐的望着晓彤,正想说什么,却在一抬头
间,看到梦竹对他投过来的哀恳的眼光。于是,他咽了口口水,艰涩的说:“唔,好看,很
  “去脱下来吧!”梦竹把晓彤推出室外:“脱下来让我改。”
  “妈妈,你真好。”晓彤抱住母亲,把头在梦竹胸前紧紧的挤了一下,就回房去脱衣服
  这儿,梦竹和明远相对注视,两个人都呆呆的站着,一层尴尬的情绪在两人之间移动,
站了好久,明远才掩饰什么似的咳了一声,无奈的笑笑说:
  “好吧,反正这件衣服就应该属于她的。”
  “明远,”梦竹轻声说,声调里含着歉意和祈谅。“你知道,我是不得已,孩子需要衣
  “当然,”明远似笑非笑的说:“我只是不知道你把这件衣服保留了这么多年。”“料
子很好,扔掉了可惜。”
  “属于料子以外的东西,大概也扔不掉吧!”明远幽幽的说,仍然带着那似笑非笑的表
  “明远,你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明远坐回到椅子里,又拾起报纸,遮住了脸,声音从报纸后面透过来:
“是你的女儿,当然随你怎么打扮。”
  梦竹怔然的立着,愣愣的看着遮在她和明远之间的那一张报纸。忽然,她打了一个寒
战,她觉得那张报纸正逐渐加厚,加厚……厚成了一堵墙,坚固的竖在她与他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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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魏如峰醒了过来,看看手表,已经八点三十分,昨夜,为了那份增产设计,忙到
深更半夜,又被霜霜冲进屋来瞎闹一场,弄得太晚才睡,难怪醒得迟了。他伸了个懒腰,从
床上坐起来,才坐起身,就看到枕头边放着一个折叠成四四方方的信笺,他打开一看,上面
潦草的写着:
  “表哥:
  你睡得太香,不忍心闹醒你,我去上课了。今天是顾德美的生日,请帮我选购一件新奇
的生日礼物(可别把自己厂里的出品带去)。晚上,她家里要开个生日舞会,你务必要陪我
去,不许赖皮!生日礼物选得不好当心我找你算帐!
                       霜霜”
  魏如峰笑了笑,把纸条丢在床上,起身去梳洗,梳洗之后,换了衣服,他走下那宽敞的
楼梯,到了楼下的饭厅里。才走进饭厅,就看到他的姨夫何慕天正坐在饭桌上,抽着香烟看
报纸,从桌上的杯碟看起来,何慕天显然已吃过早餐。魏如峰招呼着说:“早,姨夫。”何
慕天放下报纸来,对魏如峰笑笑。
  “你今天迟了。”“昨夜在赶那份增产计划,睡晚了。”
  “赶出来没有?”“已经好了,我去拿来给你看!”魏如峰说着,转身就向门外走。
“别忙,如峰!”何慕天喊:“你先吃饭,吃完饭再看。”
  魏如峰又回到桌前坐下。下女阿金已经捧了一个托盘进来,里面是魏如峰的早餐。这个
家庭里一家三口,对早餐的要求却完全三个样子,每天早上各吃各的,谁也不等谁。何慕天
是纯中式的早餐,稀饭,小菜。菜是每天换花样的,香肠,皮蛋,花生米,酱菜,咸鱼等,
一天四小碟。何慕天的女儿霜霜却正相反,是纯西式的;一杯牛奶,一个鸡蛋,一片牛油烤
面包,每天如此,看起来倒挺简单,实际上却极麻烦,因为霜霜要求苛刻,面包要烤得恰到
好处,不能焦一点,也不能有任何地方没烤透,鸡蛋煮得老了不吃,嫩了也不吃。牛奶要温
的,要不浓不淡。全家里,就属她的早餐最难侍候。魏如峰中西合并,一杯牛奶,两根油
条,四个小包子,或煮四个蟹壳黄的小烧饼,倒是最简单的一份,只是派人到巷口去买就行
了。而魏如峰对吃也不太讲究,冷一点热一点都不在乎。早餐送了来,魏如峰一面吃着,一
面对何慕天说:
  “我仔细的想过了,现在外销的情况很好,我们应该在香港也设一个门市部……”“如
峰,”何慕天打断了他,静静的凝视着他说:“吃饭吧,饭桌上别谈公事,否则,容易消化
  魏如峰看了看何慕天,只得把说了一半的话暂时咽了回去。对于何慕天,魏如峰有份奇
异的感情,倒并不因为他是何慕天从大陆上带出来的,而因为何慕天本人的个性。他总觉得
何慕天不像个生意人,反更像个学者,那份儒雅的气质,从容不迫的风度,和待人处世的那
股诚挚,都不是一个生意人所能做到的。有时,魏如峰觉得何慕天在商业上的成功简直是运
气。因为,他既不够“狠”,也不够“准”。但是,他却一帆风顺的成功了。纺织业在台湾
是颇受欢迎的,而私人企业能做到像何慕天这样大,也实在不容易。
  “如峰,”何慕天吸了口烟说:“昨晚霜霜又去闹你了,是不是?”“噢,”魏如峰笑
了笑:“她的英文文法根基太差,题目答不出来瞎发脾气。”“你有时间就多教教她吧!这
孩子太野,不是块读书的料,我对她很了解,高中毕业后,我看她大学是进不去的;为她的
前途,我也仔细想过,最好……”
  “嫁人!”魏如峰冲口而出的说。
  “唔,”何慕天哼了一声,深深的望了魏如峰一眼。“嫁人?谁能驾驭得了她?问题大
  这倒是真的,魏如峰想起霜霜那种任性和倔强的脾气,还真有点代她未来的丈夫吃不
消。但是追究起责任来,霜霜的坏脾气也全是何慕天惯出来的,如果以前多管管,多教训教
训,现在不是可以少操一点心吗?不过,如果霜霜有个母亲,或者就会好多了。他注视着何
慕天,奇怪像何慕天这样有钱有身分的男人,为什么一直不续娶一个妻子?何况,何慕天又
是个相当漂亮的男人!年龄和养尊处优的生活都没有使他发胖,依然颀长挺拔,眉目之间,
怎么都看不出已超过四十五岁,那份沉着雅致,更具有种成年人的吸引力。魏如峰知道公司
里许多女职员,都对这位“老板”感兴趣,但何慕天居然无动于衷。当魏如峰正沉思着他的
姨夫的事时,何慕天也正默默的打量着前面这个年轻人。魏如峰并不算是个非常漂亮的青
年,但,何慕天欣赏他的稳重沉着,更欣赏他做起事来那股不顾一切的干劲。他这个内侄,
跟着他从大陆出来时,才只有十二三岁。但,一转眼间,长大了,成人了,不但大学毕了
业,竟然还成了他事业上的一条膀臂。如果他的想法不太自私,他一直有个秘密的希望,希
望一件恋爱能够发生。虽然,他也自知霜霜有些配不上魏如峰,霜霜太任性,太野,太放
纵,可是,霜霜到底是他唯一的女儿。霜霜的缺点固然多,也有两个极大的优点,一是美
丽,二是在那倔强的外表下,还有一颗善良的心。这些再加上何家的财富,对魏如峰也不算
太委屈了吧?早餐吃完了,魏如峰照例要喝一杯茶。何慕天站起身来说:“如峰,晚上那个
会议,你最好参加一下。”
  “好,不过……”魏如峰迟疑了一会儿。
  “怎么,有事吗?”“没什么,只有一件小事,霜霜要我陪她到顾正家去参加她女儿的
生日舞会!”“顾正的女儿过生日吗?帮我也备一份礼吧!”何慕天说,又沉了一下,笑笑
说:“那么,我看你还是陪霜霜去参加舞会吧,否则,我真有点拿她的脾气吃不消。”
  魏如峰一笑,他很了解何慕天对霜霜的宠爱和无可奈何。站起身来,正想上楼去拿那份
增产计划,电话铃响了,接着,阿金在客厅里喊:“表少爷,电话。”魏如峰走进客厅,握
起了听筒,对方是个女性做作的、娇媚的声音:“如峰吗?猜猜我是谁?”
  魏如峰皱皱眉,不用猜了,准是她。
  “杜妮,对不对?”“嗯哼,还好,你没忘记我!怎么了?你?忙些什么?今天晚上
来,怎么样?”“今晚不行,有事!”“那么,明晚,不许告诉我你又有事!”
  魏如峰望着电话机,内心迅速的在做着一番交战,去?不去?终于,他爽快的说:
“好,我明晚来!”挂断了电话,他转过身子,一眼看到何慕天正靠在一张沙发上,抽着
烟,安闲的望着他。他微微的有点不自在,何慕天的神情是研究性的,深思的。他走过去,
掩饰什么似的说:“该到公司去了吧,姨夫?”
  “走吧!”何慕天站起身子来把烟蒂在烟灰缸里揉灭,眼睛仍然研究的望着魏如峰。
  走出客厅,司机老刘把汽车开了过来,老刘是个山东人,跟随何慕天已经多年,为人十
分憨直,爽快忠耿,深得何慕天喜爱。他们一同上了车,何慕天仍然沉默的深思着,魏如峰
也默然不语。何慕天在想着杜妮的事,他知道杜妮是何许人,冷静的打量着魏如峰,他可以
看出后者那份坚定和理智——这不是一个容易动心的男人。他明白他不必对杜妮的事说什
么,魏如峰是绝不会在欢乐场中沉溺太久的。
  魏如峰注视着车窗外的台北街道,他心中在想同一个问题——杜妮。他不喜欢明晚那个
约会,但他会去。“人生几何?逢场作戏!”他也不喜欢自己给自己找的这个藉口,那个女
人有什么?三六、二四、三六!他对自己轻蔑的微笑起来。
  顾德美家的客厅,布置得十分漂亮,显然大人们有意要让年轻的一辈痛痛快快的玩玩,
都避了出去。于是,客厅里布满了年轻的孩子们,地毯撤开了,打蜡的地板光可鉴人,落地
电唱机中播放着一张保罗安卡的唱片,茶几上放着大瓶大瓶的冷饮。顾德美是个略嫌矮胖的
女孩子,扁脸,圆眼睛,细细的眉毛和睫毛,长得不怎么漂亮,但有一股少女的甜劲,还很
逗人喜欢。今晚,她穿着件翠绿色的大领口的洋装,被尼龙硬衬裙撑得鼓鼓的大圆裙子,显
得她更加胖了。周旋在客人之间,她对每一个人笑,小圆脸红通通的,看起来比她实际的年
龄仿佛还小了一两岁。她的三个哥哥顾德中、顾德华、顾德民帮她招待着客人,室内拥挤嘈
杂,笑语喧哗。
  魏如峰和何霜霜的出现,掀起了一片欢呼。何霜霜穿着件大红的缎裙,衣襟上面缀着一
枝黑纱做的玫瑰花,头发虽然也是短短的,却蓬松而鬈曲。须边也戴了朵玫瑰,一朵真的红
玫瑰。袒露着细长而白皙的脖子和肩膀,颈上戴着一串黑宝石的项链,打扮得极尽华丽之能
事。论相貌,何霜霜确实相当美,浓黑的眉毛像欧黛丽赫本,大眼睛既黑且亮,两排浓密而
微鬈的睫毛如同人工装上去的。唯一美中不足,是嘴太大,使她不够秀气,而且牙齿不太整
齐。但是,就这样,她的美也足以使她出尽风头了。
  走进客厅,在大家的叫嚷,还有男孩子的口哨声中,何霜霜像一团火似的在人群中转了
一圈,和每一个她认得的人打招呼,顾德美飞快的赶了过来,何霜霜大叫着:
  “生日快乐!”一面把生日礼物交给她。顾德美的三个哥哥都抢了过来,把何霜霜拥在
中间,有人播大了电唱机,有几对已经开始跳起舞来,何霜霜在男孩子群中高谈阔论,旁若
无人,魏如峰反而被冷落了。魏如峰看了看周遭混乱的情况,找了一个不受人注意的角落中
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偌大的客厅中,只亮着一盏吊灯,而且被红色玻璃纸包着,光线幽暗极
了。靠在沙发里,他冷静的打量着这些十八、九岁的孩子,自觉比他们成熟得太多了,看他
们那样子叫嚷笑闹,他感到丝毫都引不起兴趣。假如不是为了陪霜霜,他才不愿意来参加这
种娃娃舞会呢!
  霜霜开始跳舞了,拥着她的是个瘦高条的男孩子,他们跳得十分野,霜霜在转着圈子,
红色的裙子飞舞成水平状态,一面跳着,还一面笑着。看的人在拍手,在狂喊狂笑。电唱机
响得人头发昏。一个舞曲结束,另一个开始。居然是“蓝色多瑙河”,优美的音乐一泻出
来,魏如峰就觉得头脑一清,闭上眼睛,他想好好的欣赏一下音乐,但是,有人卷到他的身
边,猛烈的摇着他,叫着说:“表哥!表哥!来来来,我们表演一手华尔滋。”
  魏如峰皱皱眉,怎么就不能让他安静呢?正想说什么,霜霜已不由分说的把他拉了起
来,看到众目所瞩,拉拉扯扯的也不好看,他只得无可奈何的站起身,带着霜霜翩然起舞。
魏如峰的舞步很绅士派,霜霜跳舞更是内行,身轻如燕,带起来十分舒服。因此,他们这
“快华尔滋”,倒是名副其实的“表演”,大家都不跳,围成一圈,看他们跳。霜霜轻声
  “跳花步,表哥,带花步!”
  魏如峰再皱了一下眉,只得跳花步,各种旧式的花步,由于现在跳的人少,反而变得新
奇了,魏如峰不喜欢最新流行的扭扭、恰恰这些,他认为舞步中还是华尔滋和探戈最优美,
旋律也来得最自然。一曲既终,大家鼓掌叫好,他乘机退了下来,顾德中已经抢上前去,拉
着霜霜又跳了起来,唱片换成了一张“吉特巴”。他感到有些气闷,屋子里虽装了冷气,却
被大家闹得热烘烘的。现在许多人都跳起舞来了,衣香、人影、和那快节拍的旋转看得他眼
花撩乱。他向窗口走去,却看到窗前正亭亭玉立着一个纤细苗条的白色人影,像个遗世独立
的小星星。他略微迟疑,就向那银白色的小亮光走去。可是,还没有等他走近,那女孩就抬
起一对大而不安的眸子,对他很快的扫了一眼,然后,白色的裙子微微摆动,只一瞬间,就
像条小银鱼般的溜开了。他走到刚才那女孩子站过的窗口去站着,莫名其妙的有几分惋惜。
下意识的,他在人群中搜索那颗小星星,但,就这么短短的时间内,这女孩仿佛已经隐没到
地底下去了,偌大一个房间,竟然再找不到她的影子。他斜倚在窗口,望望窗外的夜,夜很
美好,很柔和,是个适宜于编织梦想的夜。朦胧中,他陷进一种虚虚幻幻,空空灵灵的思想
中。商业,不是他的兴趣,只是一种需要,他真正的兴趣是文学,可是,人就往往不能向自
己的兴趣走,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投身在商业界?只单纯为了对姨夫的爱?怕他被大鱼吞
噬?还是本能的对利欲有份下意识的追求?夜色里,研究分析一下自我是好的。他突然觉得
自己比霜霜好不了多少,也是浑浑噩噩的在混日子。这思想使他不安,转过身子来,他又被
那些大鼓小鼓喇叭笛子的声浪包围了。霜霜正在客厅的中央,和一个男孩子表演跳扭扭舞。
在这热闹的空气里,他越来越觉得寥落起来,用手指轻轻的敲着窗棂,他百无聊赖的望着那
发疯似的一群。不知怎么,他的情绪一经低落下去,就很难再提起来,而他每次分析自我都
会引起一阵困惑和迷茫。扭扭舞曲告终,不知他们闹些什么,有个男孩子高歌了一曲英文歌
词的“青春偶像”,这显然刺激了霜霜的表演欲,居然也高歌了一曲。魏如峰听她唱的是什
  “自从相思河畔见了你,
  就像那春风吹进心窝里,
  我要轻轻的告诉你,不要把我忘记……”
  俗不可耐!魏如峰耸耸肩,看看手表,才九点半钟,看样子,他们非玩到十一、二点不
会散,何慕天曾交代要他务必陪霜霜一起回来,那么,他还得在这儿受上两小时的罪。四面
张望了一下,他忽然想起顾正家里有一间做样子的书房,里面藏着些永远无人翻弄的书籍。
记起这书房就在客厅的旁边,有一扇门相通。他找了一下,找到了那扇门,于是,他不受人
注意的走了过去,推开门,闪身进内,再关上房门。
  一瞬间,他愣了愣,那个失踪的小星星正拿着本书,站在书房的中央,受惊而窘迫的望
着他,仿佛她是个犯了过失而被捉到的孩子。他定了定神,对她笑笑。
  “嗨!”他竭力使自己显得温和,因为她看起来已经受惊不小。她的嘴唇轻轻的蠕动了
一下,却并没有发出声音来。魏如峰打量着她,那小小的脸庞清秀雅致,小小的腰肢楚楚可
人,清亮的眼睛里盈盈的盛满了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寂寞和惶惑,和她那件过时的衣服一样只
属于她而不属于目前这年轻的一代。他感到心中掠过一阵奇怪的激荡,不由自主的走近她,
问:“你姓什么?”“杨。”“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晓彤。”大眼睛轻轻的瞬了瞬他,自动的又加了一句解释:“早上的红颜色。”他凝
视她,她不像早上绚丽的红颜色,只像暗夜里一颗寂寥的小星星。他微笑着说:
  “我叫魏如峰。”“我知道。”她轻声说。
  “你知道?”他有些疑惑。
  “顾德美告诉我的,”她羞涩的笑笑。“你是泰安纺织公司董事长的内侄,那位红衣服
的小姐是董事长的女儿,是吗?”
  “不错,”他也笑笑,这就是他的烦恼,别人介绍他总要说他是人的内侄,好像他就不
是他自己似的。“你是顾德美的同学?”“是的。”“为什么不到外面去玩?去跳舞?”
  “噢!”轻轻的一声感慨,夹带着微微的不安。“我不会跳舞,”顿了顿,她抬头注视
着他。逐渐摆脱了那份羞涩和拘束。“我事先不知道是这样的场合,顾德美告诉我‘晚
会’,而没有说‘舞会’,我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那些人我都不认识,很——别扭。”
“顾德美的主人也当得真糟,她应该给你介绍一下。”
  “噢,”又是那样一声轻微的感慨:“还是不介绍的好,我——很怕见生人。”“是
吗?”她引起魏如峰强烈的兴趣。“你不常见生人的吧?”“嗯,”她再笑笑,“事实上,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这种晚会。”
  “很用功?大部份的时间都躲在书房里?是吗?”他调侃的说。“噢!”她的脸红了,
红得很可爱,有几分像早上的红颜色了。“那音乐使我心慌。”
  “刚刚我走近你,为什么你一下子就溜开了?”
  “我以为——”她嗫嚅着,脸更红了。“你要来请我跳舞。”
  他心中一动。“真的你不会跳舞?”“真的,”她认真的说:“那么多人,如果你请
我,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没有人,你愿不愿意试一试?”
  “噢!”她惊慌的看看他。
  “我教你,跳舞并不难,普通的三步四步,跳起来都很优雅和舒服的。来,试试看,你
总有一天要参加正式的舞会,要被人请去跳舞的!”“我——”她犹豫着。
  “来吧,跳跳看!”他不容她有时间抗议,就轻轻的拉过她来,很绅士派的拥住她,开
始教她三步的基本步伐,她跟着他的指示,生硬的移动着脚步。可是,跳舞天生对女孩子不
会是一件难事,只一会儿,她已经跳得很好了。魏如峰揽着她,那纤细的身子在他怀中轻巧
的移动,那细致的脸上漾着红晕,看起来柔弱动人。“你是家里兄弟姐妹中最小的一个
吗?”他一面带她滑着步子,一面问,看她那份娇柔,应该是最小的一个。
  “不!最大。”“是吗?兄弟姐妹几个?”
  “我还有一个弟弟,”她说,因为分了心,脚步错了,一脚踩在魏如峰的鞋子上,她停
下来,胀红了脸。
  “没关系,再来过。”魏如峰低头看着她的脚,一张不大的脚,穿着的却是一双平底旧
式的学生皮鞋。他重新带她跳,一面打量她那件缀着亮片片的衣服,一眼断定不是台湾出的
料子,在纺织工厂里打滚了这么几年,对于衣料他是内行极了。那镶着小花边的衣领,那有
着绉绉绸的袖口……这件衣服应该是有很长远的历史了。那么,看样子,家境不会很好,带
着种微妙的怜惜的心情,他注视着那短短的齐耳短发,和低俯的眼睛上那两排细长的睫
  透过书房的厚实的桧木门,客厅里喧嚣的音乐仍清晰可闻,笑闹的声音也不断传来。他
们在书房中怡然自得的跳着华尔滋,这气氛却是非常奇异的宁静和雅致。没一会,魏如峰就
发现晓彤的本身就是宁静气氛的发源处,那含羞的微笑,怯怯的眼光,都像个超脱出这世界
的小幽灵,别有一股说不出的韵致。室外有一阵喧嚣,他们都没有怎么注意。但是,接着,
书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放进一道红色的光线,他们同时吃了一惊,不约而同的停下脚步,
于是,他们看到门口站着好一些人,最前面的是,把嘴张成一个O形的顾德美,和张大了眼
睛的何霜霜。“哦,我正在教杨小姐跳舞呢!”魏如峰笑着说,好像必须解释什么,同时放
开了晓彤。
  “表哥,”霜霜扬了扬眉,笑了起来:“我以为你开溜了呢,原来你躲在这儿。”说
着,她用那对明亮的眼睛对晓彤直视过来,肆无忌惮的打量着她。晓彤显然十分发窘,有点
儿紧张和失措,只怔怔的站着,一语不发的望着门口的人。
  魏如峰看出情况有几分尴尬,就干脆一拉晓彤说:
  “杨小姐,来吧,我们来正式跳跳!”说着,他把晓彤拉出房门,回进客厅里,亲自走
到电唱机旁边,换上一张“田纳西圆舞曲”,然后过来请晓彤跳。晓彤看起来十分不自在,
尤其霜霜那对眼睛只管在她身上上上下下的溜,使她更形不安。他们跳了起来,顾德美和另
一个男孩子也跳了起来,霜霜却靠在沙发上看他们跳。晓彤错了好几次脚步,跳得非常糟
糕,舞曲一结束,她就匆匆忙忙的说:
  “我该回家了。”然后,她找到顾德美,不顾对方的挽留,坚决要回家。魏如峰望着
她,很想用汽车送她回去,可是,一转眼间,他看到霜霜正看着他,一面抿着嘴角,对他很
含蓄的微笑着,好像看透了他的心事,他就有些讪讪的,不好意思开口了。结果,是顾德美
的三哥负责送晓彤回去。
  这天深夜,魏如峰自己开车,和霜霜一起回家。霜霜坐在魏如峰的身边,打了个哈欠,
微笑的说:
  “表哥,今天晚上玩得痛快吧?”
  听出她话中有话,魏如峰就干脆不予置答。
  “如果你真有兴趣哦,我可以打听出那位杨小姐的地址来,只是先说说,你用什么来谢
  魏如峰转了一个弯,加快了速度,头也不回的说:
  “一场电影。”霜霜眯起眼睛来,仔细的审视了魏如峰一会儿,但魏如峰脸上一无表
情。“一场电影,太少了吧?”
  “那么,两场。”“哼,”霜霜哼了一声:“小儿科!”
  “开出你的价钱来吧!”魏如峰不动声色的说。
  “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下次你陪我参加舞会的时候,不要把我丢在一边做电灯泡,自己去陪别
的小姐,让我面子上下不了台。”
  “哦?”魏如峰看了霜霜一眼,霜霜脸上已没有笑容了,看样子还是真的生了气。“怎
么?你还会缺少人陪吗?我看你早已应接不暇了!”“但是,你是我的Partner
  魏如峰猛然把车煞住,寂静的街道阒无一人,他把手腕支在方向盘上,扭过头来带笑的
盯着霜霜看,看得霜霜直瞪眼睛,叫着说:“你看什么?”“我看——”魏如峰慢条斯理的
说:“你是不是爱上了我?”
  霜霜浓眉一掀,大眼睛一瞪,大嚷着说:
  “活见你的大头鬼!”魏如峰噗哧一笑,踩动油门,把车子向坐落在中山北路的大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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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巷子口,晓彤就吩咐车夫停车,然后跨下了计程车,对顾德美的三哥——顾德民摆了
摆手,说了声再见。目送那计程车扬长而去,她才整整衣服,四面望了望,慢慢的向巷子里
走去。今晚的经历,对她是完全崭新的一页。当她缓缓的向家中走去时,顾家客厅中的人影
灯光,书室内的初试舞步,以及那喧嚣的音乐,杂沓的笑话……种种种种,都还在脑中纷纷
乱乱的充塞着。低着头,她心不在焉的向前走,才走了几步,蓦然间,一个黑影从巷子的暗
处直窜了出来,同时爆出一声低吼:“站住!不要走!”晓彤大吃一惊,吓得心脏往口腔里
跳,她停住步子,定睛一看,才看出原来是晓白在开她的玩笑。她用手摸摸胸口,抱怨的
说:“你做什么嘛?这样装神弄鬼的吓唬人!”
  晓白不说话,先在路灯下对晓彤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才笑嘻嘻的说:“你这么晚回
家,还有男朋友送回来,我可发现你的秘密了!”“别胡说八道,那是顾德美的三哥!”
  “那还不是一样!”晓白耸耸肩,把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无聊的踢着地下的石子。“反
正是个男的!”
  “胡扯!”“胡扯?”晓白抬起了眉毛:“他不是男的是女的呀?”
  “你乱说些什么嘛,”晓彤跺跺脚:“我是说,他才不是我的男朋友呢!”说着,她奇
怪的看着晓白:“你为什么待在巷子里?”“哼!”晓白哼了一声,再耸耸肩。“家里!你
去看看去,那个王伯伯和他的石膏美人坐在房子里就是不走,高谈阔论的也不知说些什么,
看他们那股谈劲,恐怕再谈三小时也谈不完。可是,妈妈把你的房间和通外面爸爸妈妈的房
间中的纸门取下来,两间打通成一间,为了招待这对贵宾。我的房间就成了堆积仓库,床
啦,书啦,破椅子啦,竹书架啦,全堆在我房子里,连一寸的空地都没有,你想,我能待在
  “王伯伯是个怎么样的人?”晓彤问,她今天晚上出去得很早,没有见到那个王孝
  “你去看吧,人满和气的,很会说话,喝酒跟喝水一样方便,我们准备的清酒就给他一
个人喝光,酒喝得越多,话就越多。他那个太太呀,和他正相反,三拳打不出一个闷屁来,
问一句,答一句,别别扭扭的,不过很漂亮。”
  晓彤走到家门口,门虚掩着,她推开门,和晓白走进去,大门内有一小块空地,然后就
是正房的门。走进玄关,还没有上榻榻米,就听到一个男性沙哑的喉咙,正在长篇的谈着什
么。她的出现使房内的人突然停了口,她望着室内,今天,房子里布置得很漂亮,两间六席
的房间打通后就显得很宽敞了,小茶几上铺着她在学校里家事课上的作业——一条雅致的十
字绣的桌布,几上还有一瓶名贵的玫瑰花。玻璃窗都抹拭过了,洁净明亮,使那蓝布窗帘也
不太难看了。她的目光落在室内的客人身上——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年轻的女人。那男人穿
着身米色的西装,打着条深红的领带,微胖的身材和奕奕有神的眼睛,给人一种亲切感。并
不像晓彤预料中的艺术家的样子,他没有蓬乱的头发和满脸的胡子,看起来是干净清爽的。
至于他的妻子,正像晓白所形容的,是个石膏美人,大眼睛,高鼻子,却给人一种凛然不可
侵犯的感觉。
  “晓彤,来,见见王伯伯和王伯母。”梦竹一眼看到晓彤的出现,就招呼着说。晓彤走
进了房里,银色的衣衫裹着袅娜的小身子,盈盈的立在室内,腼腆的对王孝城点了个头,轻
轻喊了声“王伯伯”和“王伯母”。王孝城显然是愣住了,他一瞬也不瞬的盯着晓彤看,从
她的脸看到她小巧的脚。半天才“哦”了一声说:“哦,这就是晓彤?记得我们分手那年,
她才只有两三岁,晓白还抱在手里,时间多快,一转眼间,她已经长成个小妇人了!”他调
开眼光,注视着梦竹,潇洒的一笑说:“记得以前吗?在黄桷树茶馆里比赛吃担担面,我,
明远,还有小罗,一口气吃掉了二十碗担担面,你急得拚命叫:‘何苦何苦,这样吃法非撑
死不可!’哈,多快!那时你不过比晓彤现在大一两岁罢了,最喜欢芽白颜色的洋装,我还
记得大家给你取的外号——小粉蝶儿。”
  梦竹“唔”了一声,脸上浮起一个无奈的、惘然的微笑。晓彤走到母亲身边,坐在梦竹
的椅子扶手上。王孝城依然注视着梦竹,又看看依偎着梦竹的晓彤,似乎想衡量一下母女二
人的相似之处,接着,就高兴的说:
  “又是一只小粉蝶儿!清秀雅丽,一如你当年。不过,她这对眼睛,长得可真——”他
突然愣了一下,把话咽了回去,呆呆的注视着晓彤。晓彤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得避开
眼光,去看茶几上那瓶玫瑰花。室内有短暂的几秒钟的沉寂,空气仿佛有点莫名其妙的滞
重。晓彤感到情况似乎很特别。就诧异的抬起眼睛来,正好和坐在王孝城不远处的明远的眼
光接了个正着。立即,她不知所以的打了个寒噤,父亲的眼光深沉幽冷,正阴郁的盯着她,
好像她是个陌生的、突然撞进来的人物似的。“哈,”说话的又是王孝城,似乎在竭力提起
大家的兴致,又像在掩饰什么:“看到孩子成长,真是大乐事!”接着,他就把眼光从晓彤
身上挪开,注视着明远,大概想转换室内由于晓彤出现而造成的一种奇妙的不安,他又热心
的换了一个谈话题目:“明远,我总觉得你不应该放弃绘画,我记得当年你在同学里面,是
最有天份的一个,在国立艺专的时候,教授也说你将来的成就会最大,为什么你要放弃艺术
呢?干公务员这一行,不是你当初最不愿意干的吗?”
  明远往后一靠,靠进椅子里,像从个梦中醒来一般,抬起眼睛来,对王孝城看看,苦笑
  “不愿意干,也干了十三四年了。”他振作了一下,却依然有些寥落。“你想,刚到台
湾的时候,人地生疏,又拖儿带女的,能混口饭吃就好了,管他什么工作呢。办公厅一坐,
等因奉此,公文上磨光了当年的豪情壮志。孩子们日渐成长,衣食住行外带教育费,处处都
需要钱,再也无法抛下稳定的工作去冒险从事绘画了,一年年下来,年纪也大了,画笔也生
锈了,还谈什么艺术呢!所以,还是你行,先立了业,再成家,现在是功成名就……”
  “算了,算了,”王孝城打断了明远的话:“谈什么功成名就,现在艺术界也是一团
糟,学了三天半画的人都可以开画展,只要你关系够,人事上处得好,有来头,你就能成画
家!还有人拿老师的画来开画展,只要给老师钱就行了,你想,艺术还有什么价值呢?有
时,我还真想改行,你记得我以前一直要做商人的……”“你们这叫吃那一行,怨那一
行,”梦竹笑着说,竭力想调和室内的低气压。“像你,孝城,可真不该抱怨了,做个名画
家,弟子满天下,还有那么多牢骚!”
  “你别谈弟子还好些,谈了弟子更气人,”王孝城笑着说:“我有个学生,为了要出国
而找我学国画,学了三天半就出去了,画得是其糟无比,结果居然在国外大开起画展,用的
全是我的画稿,一张画的标价有高到五百美金的,比我的画还高出好几倍!你想,这不就明
放着欺侮外国人吗?怪的是居然有人向他买!”“外国人怎能懂中国的艺术!”明远说。
  “那又不然了,”王孝城说:“我有个外国学生,比中国人画得还好,他还读中国历
史,学中国诗呢!这些我们自己的青年不屑于学的,外国人还重视得不得了呢!”说着,他
突然沉吟了一下,对明远说:“明远,我倒是有个意见,你重拾画笔如何?”“怎么——”
明远迟疑的问。
  “我告诉你,”王孝城坐正了身子说:“现在,一些画得乱七八糟的人都穷开画展,学
了三天半画的人也有勇气开画展,你这个正规艺专出来的怎么反而埋没在公文里面?以你的
程度,开个画展一定可以轰动!至于人事宣传方面,我可以全力帮你忙,你何不试试看,画
出六、七十幅画来,就足够开次画展了。只要画展成功,你就出头了,你拿手的工笔人物,
现在非常吃香,你知不知道?”
  “可是——”明远凝视着王孝城,不由自主的有些兴奋起来,他俯向王孝城,犹豫的
说:“可是,我已经太久没有碰画笔了。”“那有什么关系,你那份天份绝不会使你下不了
笔,你要是多参观人家的画展,你就会有勇气了。明远,你试试看、画出几十幅来,让我帮
你开个画展,包你成功!”
  “只怕丢得太久了!”明远说,脸上的兴奋却在逐渐加深。“而且,这么久没画,恐怕
已经没有画画的情绪……”
  “情绪,”王孝城叫着说:“培养呀!”
  明远沉默了。在沉默中,却显然对王孝城的话十分感兴趣,因而情绪有些激动。梦竹也
默默的沉思着。王孝城看了看表,这才惊觉的跳了起来:
  “哎呀,十一点多了,一谈就谈了这么久,好了,告辞,告辞。改天再详谈。明远,你
好好的考虑一下吧!”
  石膏美人站起身来了,明远和梦竹也站起身来送客,他们向玄关走去,王孝城又竭力邀
请明远夫妇到他们家去玩。走到玄关,晓白正坐在穿鞋的地方,捧着一本小册子看得津津有
味,一看到他们出来,就慌忙跳起身来,把书藏在身后。梦竹眼尖,已经看到是一本什么
“剑气珠光”,她无暇来责备晓白,只瞪了他一眼说:“晓白,去叫一辆三轮车来!”
  “哎呀,不用了,不用了,”王孝城说:“我们自己散步到巷口去叫!”“不不,”明
远说:“让晓白去叫。”
  晓白跑出去叫车了,明远想到晓白身上没有钱,就溜进房里去取钱,王孝城一看明远走
开了,就抓住这个空隙,对梦竹说:“梦竹,说实话,你们的生活情况如何?”
  梦竹勉强的笑笑说:“混日子而已,明远那份脾气你是知道的,对上不卖帐,对下又不
拉拢,混了十几年,还只是个小职员。”
  王孝城点点头,望着梦竹,似乎想说什么,又迟疑着。梦竹看着他说:“有什么事?”
“你——知不知道——”王孝城欲言又止。
  “什么东西知不知道?”梦竹诧异的问。
  “有个人也在台湾——”
  王孝城的话说了一半,明远出来了。王孝城立即住了口。梦竹狐疑的看着王孝城,“有
个人也在台湾——”谁?为什么他要说得这样神秘兮兮的?猛然问,她的心狂跳了起来,有
个人也在台湾,难道是——?她像挨了一棍,顿时愣愣的发起呆来。车子来了,梦竹惊醒过
来,和明远把王孝城夫妇送上车子,站在门口,看着三轮车走远,才慢慢的转身回房。
  回到房里,还有一大堆的善后工作要做,装纸门,把家具搬回原位,铺床,整理弄乱的
原有秩序。梦竹忙碌的清理着,命令晓白和晓彤搬这搬那。她竭力用忙碌来禁止自己思想。
可是,王孝城最后的那句话使她心情大乱。一面铺着床,一面又禁不住停下来发呆,这是不
可能的!但是,现在还是不要去想吧,她宁可不想!当一切恢复了原状,她就急急的叫两个
孩子去睡觉。晓彤诧异的望着母亲,不知道有什么事让母亲如此不安?她正有许多话想和母
亲说,她要告诉她今晚的经过,告诉她那个顾家的舞会,和那个奇妙的遭遇。但是,她才开
口喊了一声:“妈妈!”梦竹就不耐的对她挥挥手说:
  “去吧,这么晚了,快些去睡觉,有话明天再说。”
  晓彤满腹猜疑的回到自己屋里,奇怪母亲何以与往日大不相同。可是,她有太多事情要
思想,她没有时间去想母亲的事了。梦竹看到孩子们都回房了,才深深的吐出一口气,在梳
妆台前坐下来。面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又愣愣的陷入了沉思之中。“有个人也有台湾!”会
是谁?她拿着发刷,有心没心的刷着头发。这世界会这么小吗?不,一定不会,王孝城不知
道说的是谁?决不是——她摔摔头,似乎想摔走一个可怕的阴影。明远走到她身后来了,把
一只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她猛然吃了一惊,发刷从手上落到地下去了。明远俯身拾起发刷,
从镜子里凝视她,怀疑的问:
  “你在想什么?”“没,没什么。”梦竹有点口吃的说,她觉得明远已经洞烛了她的思
想,而且,她猜测明远或者已经听到了王孝城最后那句话,这样一想,她的脸色就变白了。
而明远站在她身后,握着那发刷,也闷不开腔。从镜子里,她可以看到他那凝肃而深沉的脸
色,她更加不安了。好半天,两人都默然不语,梦竹了解明远的个性,她知道在他心中的一
个角落里,始终对一件事耿耿于怀,连一件衣服尚且会引起他的不快,何况是——“梦
竹!”明远一开口,梦竹就又吃惊的一跳,明远瞪着她问:
  “你怎么了?”“哦,没,没什么。你要说什么话?”梦竹醒觉的问。
  “对于王孝城的话,你有什么意见?”明远问。
  王孝城的话?梦竹脑中纷乱成一团,到底,他是听到那句话了,他一定也猜出王孝城所
说的人是谁了。她瞠目结舌的望着明远在镜子里的脸,对于明远那份沉着的脸色,突然冒出
一股怒火。总是这样,有什么话他从不直接了当的说出来,而要做出那股阴阳怪气的脸色给
她看,他是在折磨她,还是在窥探她?他希望知道什么?他想要她告诉他什么?突来的不满
使她勇敢的扬扬头,用一种近乎生气的声音,冷冰冰的说:“我没有什么意见!”“怎
么,”明远的眼睛掠过一抹困惑。“你不赞成我重拾画笔吗?”“哦,哦,”梦竹如梦初
觉,突然明白过来,才知道明远指的是画画的事,不禁感到一阵像解放似的轻松。在轻松之
后,又为自己的失态感到一些微微狼狈,和类似歉疚的情绪。为了弥补自己胡思乱想所造成
的错误,她给了明远一个嫣然的微笑,用几乎是高兴的口吻说:“当然,我完全赞成,他的
话很对,你不该放弃你的本行。”
  明远诧异的看着梦竹,他不了解她为什么忽悲忽喜的?她的神态看起来那么奇怪。“你
今天晚上怎么了?”他问。
  “没有怎么呀!”梦竹微笑着说:“只是有点累,而且,见着了多年没见的朋友,总有
点兴奋。”
  这倒是真的,明远释然了。他拿起发刷,下意识的在梦竹头发上刷了一下。这举动使梦
竹心底掠过一阵痉挛的柔情,她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把头靠在他身上,突然渴望能够被人保
护,被人怜惜,带着一份莫名其妙的激动,她说:
  “明远,从今天起,做一切你所爱做的事吧,那怕辞了职去画画。我已经拖累你得够
  明远愣了愣,他低头注视着梦竹说:
  “怎么了?你?为什么要这样说?我从没有嫌你拖累了我!”
  “事实上是我拖累了你,如果我们不那么早结婚……”“可是,是我要求你结婚的,是
不?”明远打断了她的话:“你怎么会讲起这些?”“因为我对你抱歉,假如你不结婚,你
现在可能比王孝城更有名,本来你的画就比他画得好,可惜你放弃了,否则,你一定已成功
了,都因为……”
  “梦竹!”明远低低的喊,抚摩着她的头发:“你今天是太累了,太兴奋了,早些睡
  “我常想,或者你后悔娶了我……”梦竹继续说,在自己的思潮中挣扎。“梦竹!你真
的是怎么回事?”
  梦竹猛的缩了口,镜子里的她有种奇异的激动的表情。她用手摸摸面颊,惘然的笑了
  “真的,我是太累了。”
  同一时间,晓彤正独自呆坐在她的房内,面对着书桌上的台灯,双手托着下巴,怔怔的
凝思着。父母谈话的声浪隔着一扇纸门,隐隐约约的飘了进来。可是,她并没有去听,她正
陷在自己的思想中。在她身上,依然穿着那件银白色的衣服,她懒得去脱,也懒得移动。今
晚的舞会,使她自觉成为了一个大人,尤其,她已经和一个男人共舞过,一想起那男人,她
就禁不住有点脸红心跳。可是,奇怪,如今她回想起来,魏如峰的脸竟像飘在雾里,她怎么
也想不起他长的是个什么样子,甚至记不起他穿的是什么颜色衣服,只模糊的记得他有对似
关怀一切,又似对一切都不关怀的眼睛,这感觉多么抽象而不具体,她甚至记不得他的眼睛
是大还是小,他是漂亮还是丑陋!她不知道自己呆坐了多久,直到看见父母房里的灯光灭
了,才惊觉的坐正身子,从抽屉里拿出日记本,打开钢笔的笔套。但,面对着日记本的空白
纸页,她竟无法写下一个字,这一天的感觉是混乱的,是茫无头绪的,好久好久之后,她才
写下一句话:
  “我度过了一个奇妙的晚上,邂逅了一个奇异的男孩子。”
  她的脸红了红,把邂逅两个字涂掉了,改成“遇到”,可是,接着,她又把整句都涂掉
了,在日记本上歪歪斜斜,胡乱的涂着:
  “但愿今夜无梦,一觉睡到明朝,
  醒来重拾书本,把今宵诸事都抛掉!”
  写完,觉得诗不像诗,词不像词,不禁自嘲的微微一笑,又提起笔来,全体涂掉了。不
想再记下去,她把日记本丢进抽屉里,解衣预备就寝。刚刚换上睡衣,就听到晓白房里有一
阵奇怪的声音,她拉开门,看到晓白房里还透着灯光,她走过去,把晓白的房门拉开一条
缝,一眼看到晓白躬着背仆伏在床上,手脚乱动,彷佛得了羊癫疯,不禁吃惊得低叫了起
来,晓白一翻身坐起来,对晓彤“嘘”了一声说:
  “别叫!”“你在做什么?”晓彤低低的问。
  “蛤蟆功。”晓白说。“什么玩意?”晓彤没听懂。
  “蛤蟆功,”晓白有点讪讪的说:“我只是要试试看蛤蟆功到底有没有用,这是书上写
的武功的一种。”
  “蛤蟆功?”晓彤歪歪头问:“有没有泥鳅功?”
  “胡闹!”晓白说,接着又突然想起来说:“泥鳅功虽然没有,可是有壁虎功。”“大
概还有蜗牛功呢!”
  晓彤笑着说,摇摇头,悄悄的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了灯,她躺在床上,对着黑暗的窗
子沉思,多奇妙的一天!顾德美家的舞会,教她跳舞的男人,家里的客人,和晓白的蛤蟆
功!她微笑了起来,很快的入了睡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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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了,何霜霜缓缓的驾驶着车子,向中山北路的家中驶去。深夜的街道上是一片寂
静,连十字路口的警察岗亭里都已空无一人,红绿灯无人操纵,冷冰冰的孤立在街头。现
在,空旷的街道上没有车辆和她争前抢后了,可是,她反而不想开快车,只轻缓的让车子在
夜色里向前滑行。风从开得大大的窗子里灌进来,撩起了她的短发。在车灯照射下的街道,
寂寞得连小猫小狗的影子都没有。
  一个星期天,又过去了。何霜霜疲倦的扶着方向盘,倦意正在她体内和四肢中流窜。想
想看,一清早和顾氏三兄弟开车上阳明山,三兄弟,一个赛一个的宝气。顾德中,外表活像
只大狗熊,说起话来,舌头在口腔里绕半天的圈子,才吐得出一声清楚的话。“我……
我……我从小有音乐天才,学小提琴,才……才三星期,就能拉莫札特的小步舞曲。”见他
的鬼!莫札特的小步舞曲!她就想像不出狗熊拉小提琴是副什么样子。顾德华,油头粉面,
整天头发梳得光光的,衣服上还要喷点他母亲的夜巴黎香水。“我哦,我的名字是顾德华,
你猜什么意思?就是照顾得了花,你就是花,哈哈,”哈哈,下你的地狱去,恶心得够受!
顾德民,三兄弟中唯一看得过去的,论外表,文质彬彬、秀秀气气,鼻梁上架副近视眼镜,
似乎勉强能算美男子。但是,说上一句话就要脸红,哼哼唉唉半天,也听不清他哼些什么,
大概前辈子是蚊子转世来的。和这三个宝气游阳明山,就别说有多气人了,三个大男人,围
在你身边,碍手碍脚,一转身,不是碰着这个的鼻子,就是挨着了那个的肩膀……到中午回
台北午餐,吃完了午饭,趁早把三兄弟打发回去。然后又去找了小赵,小赵别无所长,猴儿
巴唧的,就是会说笑话,做鬼脸,标准的小丑典型。和小赵去跳了茶舞,赶了一场六点钟的
电影,电影散场时碰到小陆那一群男男女女,又去跳舞,舞厅打烊,出来再吃点消夜,然后
赶走小赵,自己独自的开车回家。一天,就是这样,疯狂的,尽兴的,玩玩玩!“春天的
花,是多么的香,秋天的月,是多么明亮,少年的我,是多么快乐……”快乐吗?无论如
何,总是在追寻着快乐。舞厅里那些人,绿的酒,红的灯,疯狂的旋律!那个歌女唱的歌:
“舞步轻燕,舞态如天仙,青春少年,欢乐无限……”欢乐无限,是吗?欢乐无限!……她
猛烈煞住车,有点眼花撩乱,车子彷佛碰到了什么,她向前面看看,揿揿喇叭,什么东西都
没有。她摔了摔头,用手揉揉眼睛,头里昏昏然,眼睛发涩,疲倦仍然在四肢中流窜。她闭
了闭眼睛,重新发动了车子。
  车子停在家门口,她揿揿喇叭,没有人来应门,她再揿揿喇叭,依然没人应门,老刘一
定已经睡成个死猪了。她不知道何慕天和魏如峰为什么都喜欢老刘,粗里粗气的。她把头仆
在方向盘上,干脆压在喇叭上,震耳欲聋的喇叭声在夜空里播送,尖锐的声音划破了寂静的
夜,附近的人家有人推开窗子诅咒,但喇叭声仍然清越的传送着。
  大门开了,霜霜抬起头来,一面懒懒散散的跨下车子,一面睡意朦胧的说:“把车子开
到车房里去!”
  “唔,夜游的女神终于回来了!”
  霜霜抬起眼睛,这才看清面前的人,她耸耸肩说:
  “原来是你!表哥,你还没睡?”
  “就是睡了也被你吵醒了,你什么时候能学会不打扰别人?”“不要说教!表哥,我今
天玩了一整天,累极了。”霜霜说着,向房子走去,一面对魏如峰摆摆手,“麻烦你把车子
送到车房里去!”魏如峰皱皱眉头目送霜霜蹒跚的走进屋去,不禁深深的摇了摇头。霜霜摇
摇晃晃的走上了楼,回到自己的卧室,往床上一仆,弹簧床垫立即迎着她的身子,把她软软
的包了起来。拖过一个枕头,她把脸埋在枕头里,昏昏噩噩的躺了一阵。然后,她站起身
来,取了睡衣,到浴室里去。放上一缸冷水,她把自己泡在凉凉的水中,皮肤骤然接触到冷
水,引起一阵痉挛和紧张,然后就松弛了下来。冷水使人清醒,她最喜欢冷水浴,每当她疲
倦或烦恼的时候,她总以冷水浴来治疗自己。在水中浸了一个够,她拭干身子,穿上那件她
最喜爱的鹅黄色绸睡衣,站在镜子前面,梳了梳头发,头脑清醒多了。她瞠目注视着镜子,
奇怪的看着镜子里那对漂亮而困惑的眼睛,她用手指指自己的鼻子,对镜子里的人影傻傻的
问了一句:“这是我吗?这就是我吗?多无聊的我!”
  无聊!对了,就是这个名词,她找了许久的名词,无聊!生活中全是无聊,阳明山,跳
舞,看电影,顾氏三兄弟,小赵,小陆,吃消夜!全是无聊!她对着镜子皱眉,突然涌上心
头的空虚和落寞感使她鼻中酸楚。生活,就是这样的吗?她并不想要这种生活!可是,她要
什么生活呢?镜子里的眼睛更困惑了,她对镜子挑挑眉,噘噘嘴,发出一声微喟:
  “我竟然不了解自己,多可怕!”
  走出浴室,她沿着宽阔的走廊向自己的卧室走去。经过魏如峰门前的时候,她看到门缝
里还透着灯光,她略微迟疑了一下,就推开门走了进去。
  魏如峰穿着睡衣,半躺半坐的倚在床上,床头柜上亮着一盏台灯,他手中握着本英文小
说,正在看得出神。听到门响,他抬起头来,望着霜霜。霜霜顺手关上门,走到床边来,坐
在床沿上。魏如峰默默的看了她一眼说:
  “你知道几点了?”霜霜噘噘嘴,眨眨眼睛,什么话都不说。
  “你玩得还不累?为什么不去睡觉?”
  “刚刚好像很累,现在又一点睡意都没有了。”霜霜说,倚着床栏,没来由的叹了口
  魏如峰深深的打量着霜霜,那两道挺秀而浓密的眉毛微锁着,长睫毛半掩了那对平时充
满野性,而现在充满困惑的眼睛。有什么事使这个不知忧愁的女孩烦恼了?爱情吗?他阖上
看了一半的英文小说,用手托着下巴,做出一副准备长谈的姿态来。说:“怎么了?霜霜,
和谁呕气了?”
  霜霜沉默的摇摇头,一绺黑发从耳边垂了下来,拂在面颊上。她用牙齿轻咬着下唇,眉
头锁得更紧了。魏如峰诧异的望着她,好半天、她才摔了摔头,把那绺不听话的头发摔到脑
后去,直视着魏如峰说:
  “表哥,你很快乐吗?”
  魏如峰愣了一下,说:
  “怎么想起问这样一个问题?难道你不快乐?”
  “唔,”霜霜垂下了眼睛,“疯狂的玩的时候,可以有短时间的快乐,但是玩过了,又
什么都没有了。你懂吗?表哥?就像现在,想起来,好像什么都没意思,非常的……非常
的……”她凝思着,想找出个适当的字眼来描写她的心情。
  “空虚?”魏如峰试着代她接下去。
  “对了!”霜霜高兴的拍拍床垫说:“就是这两个字!”
  魏如峰坐正了身子,审视着霜霜,不由自主的微笑了起来。“你笑什么?”霜霜瞪着眼
睛说。“我和你谈正经的,有什么好笑?”“我笑你觉得空虚,”魏如峰说:“大概你是生
活太优越了,整天在外面疯呀闹呀玩呀,回到家里来还喊空虚,不是很有趣吗?”“我一点
也不觉得有趣!”霜霜没好气的说。
  “不过,”魏如峰收住了笑,深思的说:“能感到空虚,总是一件好事。”“好事?你
是什么意思?”“这证明你长大了,成熟了,懂得用思想了。”
  霜霜困惑的望着魏如峰。
  “你看,”魏如峰解释的说:“你最喜欢跳舞,和男孩子开车兜风,到小吃店大吃大
闹,把人家的酱油倒到醋瓶子里,觉得很开心。现在呢,你感到空虚了,换言之,你也就是
对于那种玩法不能满足了。这,充分表示你在进步。唔,”他笑嘻嘻的看着霜霜:“看样
子,大小姐快要改邪归正了,可喜可贺!”
  “呸!”霜霜一唬的跳起身来,站在床前面,瞪大了眼睛说:“什么改邪归正?是谁邪
谁正?你也不是好东西,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好好好,你知道,”魏如峰打断了她,
把她拉下来,让她仍然坐在床沿上。收起了嘻笑的态度,诚挚的说:“告诉我,霜霜,这次
月考的成绩如何?”
  “哼,”霜霜凝视着自己的手指甲,心不在焉的说:“谁知道!”“准备明年不毕业了
吗?”魏如峰问。
  “表哥!”霜霜喊:“我不喜欢你这种冒充大人的味道!”
  “冒充大人?”魏如峰失笑的说:“我已经二十七岁了,还不算大人吗?什么叫冒充大
人的味道?”
  “我是说,冒充长辈的态度!”
  “长辈?”魏如峰笑笑:“我没有要冒充你的长辈呀,我是以一个哥哥的身分和妹妹谈
话,你不是我的小妹妹吗?刚到台湾的时候,你才三四岁,话都说不清,把‘哥哥’念成
‘多多’,成天跟在我后面喊‘多多’,要我背你到街上去买棒棒糖。哼,现在呀,你长大
了,‘多多’只配给你送汽车进车房的了。”“哎哟,”霜霜叫:“别那么酸溜溜的,好不
  “那么,听我讲几句正经话,”魏如峰说:“霜霜,这种昏天黑地胡闹胡玩的生活该结
束了吧?你是真不爱念书也好,假不爱念书也好,最起码,你总应该把高中混毕业!是不
是?你刚刚说不快乐,我建议你收收心,安安静静在家里过几天日子,好好的用用思想,或
者会帮你找到宁静和快乐。你现在仿佛一个找不着家的小兔子,迷失在这繁华时代的浓雾
里,整天尴尴惶惶,东奔西窜,自己也不知道目的何在,这样,怎么会快乐呢?……”“我
不听你讲这些!”霜霜再度跳了起来,把睡衣带子系系好,向房门口走去:“你又不是我的
训导主任,谁来找你训话的?还不如睡觉去!”她走出房门,又回过头来,对魏如峰笑了
笑,抛下一声:“再见!”
  房门带上了,魏如峰望着那砰然阖拢的房门,发了一阵呆,才蹙着眉,摇了摇头。
  重新拿起那本英文小说,他想继续看下去,可是,页数弄乱了,翻了半天,也找不到原
来的那页,却从书里翻落出一张照片来,拾起照片,上面是个女子的半身照,画得很浓的眉
毛,厚嘟嘟的嘴唇,和一对大而充满媚力的眼睛。他又皱皱眉,翻过照片的背面,有几行女
性的笔迹:
  “给如峰:别忘了那些浓情蜜意的夜晚,
  更别忘了那些共同迎接的清晨。杜妮
  他凝视着这两行字,眉头皱得更紧了。他记得这张照片是杜妮两星期前给他的,不知怎
么夹到这本书里来了。望着这两行字,他感到非常的刺心。刚刚,他还义正辞严的教训霜
霜:“这种昏天黑地胡闹胡玩的生活该结束了吧?”可是,自己呢?这儿就有堕落的证据!
迷失,是霜霜在迷失,还是自己在迷失?把照片夹回书里,书丢在床头柜上,他关了灯,躺
在床上,用手枕着头,眼睁睁的望着黑暗的空间,自言自语的低声说:“或者,是该我来仔
细的用用思想。”
  瞪着天花板,他真的沉思了起来。
  霜霜回到了自己的屋里,慢慢的走到床边,躺了下去,用手枕着头,她没有立即关灯。
床头柜上是一盏浅蓝色的台灯,灯影下亭亭玉立着一座小小的维纳斯石膏像。这石膏像还是
去年她过十七岁生日时魏如峰送她的,当时,魏如峰说:
  “我发现这石膏像的侧影像极了你的侧影,所以买给你。”
  结果,害她天天对着镜子研究自己的侧影,说真话,除了自己也有个较高的鼻子外,她
可找不出自己与维纳斯有什么相像的地方。不过,无论如何,她很喜欢这座平凡的小石膏
像,尤其因为,这石膏像有种沉静恬然的味道,这是霜霜一辈子也无法具有的。凝视着这石
膏像,她是更加没有睡意了。“我建识你收收心,安安静静在家里过几天日子,好好的用用
思想,或者会帮你找到宁静和快乐。”
  魏如峰的话在她耳边轻轻的回响,像一条小溪流般淋淋然的流过。她眩惑的瞪着石膏
像,是的,昏天黑地胡闹胡玩的日子!即将来临的高中毕业和大专联考!该结束了,游荡的
日子!该结束了,胡闹的岁月!魏如峰的“说教”也不是没有几分道理,只是,“改邪归
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收收心,如何收法?大代数、解析几何、物理、化学……要
命!生来与书本无缘,又怎么办呢?她一动也不动的望着灯光下石膏像的影子,时间一分一
秒的流逝,她始终瞪着对大大的眼睛。终于,疲倦来临了,一日的纵情游乐使她筋肉酸痛,
眼皮上的铅块向下拉扯,她懒洋洋的伸手去关灯,一面轻轻的,对自己许诺似的说:
  “明天,一切从明天开始。”
  灯灭了,她把头深深的倚在枕头里,阖上了眼睛。
  何慕天吃完了他的早餐,燃上一支烟,靠进椅子里。壁上的大钟已七点半,霜霜还没有
下楼,看样子,她今天又要迟到了。深吸了一口烟,他望着烟雾扩散,心中在打着腹稿,怎
样等霜霜一下楼就教训她一顿。近来,霜霜的任性、冶游、放浪形骸,已经一天比一天厉
害。这样下去,这孩子非堕落不可。他只有这一个女儿,再也不能继续纵容下去了。他板了
板脸,竭力使自己显得冷静和严肃。这一次,他一定要厉厉害害的骂她一顿,决不心软。虽
然他从没骂过霜霜,可是,如今已经到了令人忍无可忍的地步了。
  霜霜下楼了,穿着得很整齐。白衬衫,黑裙子,头发梳得好好的,满脸带着股清新的朝
气,看起来竟然一反平日的飞扬浮躁,而显得文静安详。她对父亲扬了扬眉毛,用近乎愉快
的声调说:“早,爸爸。”何慕天咽了一口口水,尽力压制自己内心想原谅霜霜的情绪。吐
出一大口烟雾,他坐正了身子,沉着脸,用自己都陌生的,冷冰冰的语气说:
  “霜霜,昨晚几点钟回来的?”
  霜霜愣了愣,今天父亲是怎么回事?情绪不好吗?她从阿金手上接过面包,好整以暇的
抹上牛油,慢吞吞的说了一句:“我没有看表。”“你没有看表,我倒看了,午夜一点
正。”何慕天说,口气是严厉的,责备性的。霜霜咬了口面包,望了何慕天一眼,默默不
语。看样子,今天是大不吉利,一清早就要触霉头!有谁给父亲吃了火药吗?从来也不管她
的行动,怎么今天大管特管起来了?
  “你看,你把车子开走,事先也不告诉我一声,等我要用车子的时候找不到车子,出去
一整天,到深更半夜回来,还要死命揿喇叭,弄得四邻不安!霜霜,你未免太过份了,这样
下去,你准备做太妹是不是?”
  霜霜停止了吃面包,瞪着一对大大的眼睛,呆呆的望着何慕天。她不相信父亲会用这种
口气对她说话,这似乎是不可能的。尤其在今天!今天,一清早,起来晚了,但她仍然振作
精神,梳洗、穿衣,对着镜子发誓:“从今天起,何霜霜要改头换面了。”然后跑下楼梯,
以为接待自己的是个光辉灿烂的、崭新的一天。但是,什么都不对劲了,没有阳光,没有朝
气,没有活力,所有的,是父亲冷冰冰的脸和无情的责备!“你出去玩玩也罢了,”何慕天
一鼓作气,把要说的话都乘自己没有心软的时候全部倾出来:“你却这么小小年纪,就学会
了泡舞厅!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别人都念书准备考大学,你呢?糊糊涂涂的过些什么日
子!我问问你,你对未来有些什么打算?你这样混下去,就是要嫁人,都没有人敢娶你!你
那群不三不四的男朋友,全是些不务正业的小太保,你呢——”“是个太妹!是吧?”沉默
已久的霜霜陡的爆发了,她愤然的接了下去,一面从餐桌上跳了起来,把吃了一半的一块面
包扔在桌上。受伤的自尊心,与愿望相违的这个早晨,使她又伤心,又激怒。昂着头,她直
视着何慕天,叫着说:“我的朋友都是太保,你骂他们好了,你看不起他们好了,但是他们
会陪我玩,会照顾我,会爱我,崇拜我!除了他们,我还有什么?这个家,从楼上跑到楼
下,经常连人影都抓不到一个!你有你的事业,表哥有他的这个妮,那个妮。我就有我的太
保朋友!我要他们,我喜欢他们,怎么样?你一点都不懂我!……”何慕天愕然了,把烟从
嘴里取了出来,他怔怔的望着霜霜,已经忘了要责备她的初衷,他结舌的说:
  “可是,我——我并没有忽略你呀,我爱你,重视你,给你一切你需要的东西……”
  “需要的东西,”霜霜垂下眼睛,突然涌上心头的伤心使她声音哽咽:“你根本不知道
我需要些什么东西!”“那么,”何慕天无助的说,霜霜泫然欲涕的样子使他心慌意乱:
“你需要什么呢?”
  霜霜瞪视着何慕天,冲口而出的说:
  “母亲!”像是挨了迎头一棒,何慕天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他呆呆的望着霜霜,一句
话都说不出来了。霜霜喊出了这两个字之后,也猛的吃了一惊,却又无法收回这两个字,看
着父亲的脸色转变,她心慌的低下了头。母亲,母亲在何方?这是她从小就有的疑惑。“妈
妈在哪里?”小时候,攀着何慕天的脖子问。“死了!”何慕天垮下脸来,把她从膝上推下
去,怫然的转身走开,但她知道母亲没有死。母亲,母亲在何方?她用手指划着桌子,低低
  “我希望我有妈妈,如果她已经死了,我希望知道她是什么样子,家里,连一张她的照
片都没有!假若有她的照片,最起码,我可以把我心底里的话,对着她的照片诉说。”她的
声音是哽塞的,她触及了自己真正的痛楚,眨了眨泪水迷蒙的眼睛,她继续说:“有许多事
情,是女儿需要对母亲说的,不是父亲!如果我有个妈妈,我一定很乖,很知道该怎么做,
可是,我没有!”泪水流下了她的面颊,她用手背拭了拭眼睛。忽然间,千万种酸楚都齐涌
心头,她控制不住,痛哭着转过身子,奔出了餐厅。何慕天仍然一动也不动的坐着,他听到
霜霜跑过回廊的脚步声,和奔下台阶的声音,然后,是一阵汽车引擎的喧嚣和风驰电掣般开
远的声音。他漠然的听着这一切。霜霜的话把他拖进了一圈逝去的洄漩中,他只感到思潮澎
湃而情感激荡,那些久远的往事像浪潮般对他冲击翻滚过来,一个浪头又接一个浪头,打得
他头脑昏沉而冷汗淋淋。他把烟塞进嘴里,吃力的从椅子里站起身,迈着不稳定的步子,走
出餐厅,向楼上走去,在楼梯上,他和迎面下来的魏如峰碰了个正着,魏如峰顿时一惊,他
被何慕天的脸色吓住了。
  “怎么?姨夫?你不舒服吗?”
  “没有什么,”何慕天很疲倦似的说:“有点头晕,你给我带个信给顾总经理,我今天
不去公司了。”
  “哦,好的。”魏如峰说:“不过,要不要请个医生来?”
  “不,不要,什么都不要!”何慕天挥挥手,径直向楼上走去。“叫人不要来打扰我,
我要好好的躺一躺。”
  魏如峰狐疑的望着何慕天的背影,不解的摇摇头。下了楼,他走进餐厅,阿金送上他的
早餐,他吃着包子,阿金压低了声音,报告新闻般的说:
  “老爷发了脾气。”“为什么?”魏如峰问。阿金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长得还很白
净,就可惜有两颗台湾少女特有的金门牙。
  “他骂小姐,小姐哭了。”
  “什么?”魏如峰吓了一跳,何慕天骂霜霜已属不平常,霜霜会哭就更属不平常。“不
知道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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