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和年初三之间必须要几个缘起性空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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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麻烦的事,一旦变成习惯,就不再是麻烦。之所以觉得麻烦,是因为……你还没养成习惯。  楼西风躲在帘幕后,用耳朵观察厅堂里的动静。大半的人三三两两地聚做一堆互相低语,菜肴流水般送上来,却无一人动筷。  一年前北燕悍然发动战争,意欲将平野纳入版图。奈何文不思政,武不思战,满朝文武说了一堆摛藻文字,就是没说出个所以然。最终负伤归田的楼澜临危受命,立誓愿退敌关外。所有人都抱着看好戏的心态等他输个一败涂地,如今大军凯旋在即,看来有些人坐不住了。捷报传回京城的前一刻,楼府还是门口罗雀,才半天功夫就来了这么多人,美其名曰替他祝寿。  他分不清谁真谁假,只是本能地感到满面堆笑的脸比凶神恶煞的人可怕得多。  厅堂里,楼夫人温言细语地问候一个新晋的侍郎,直到这会儿才有人问起:“悬弧之庆,怎么不见令郎尊面?”  楼夫人举目环视,楼西风立刻把自己藏得更深。楼夫人没看见人,十分歉意:“妾才命犬子与众大人相见,谁料犬子无礼,竟敢如此怠慢,万望大人海涵。”那人客气地为他开脱,“不敢,令郎定是被琐事耽搁了,反倒我等无缘。”  楼西风心里叹着气,以凛然之姿“唰”地把帷幕拉开,厅堂里的众人齐齐惊了一跳,不约而同回头看他,万众瞩目之下真有众星拱月的架势,任谁也要受宠若惊。但楼西风没有,方才手上使了点劲,他似乎听见了极其轻微的布料破碎的声音,顿时心里“咯噔”一记。  天可怜见,这些玩意儿都是紧着布置的,金乌西坠看不出好歹,日头明晃晃的当儿绝对要现原形。眼下只好祈祷它能撑得久一点,打发了这些人去再提。  那个侍郎立马反应过来,满面堆笑地拱手:“小寿星竟是在此,叫我们好找。在下宋荣,久仰二公子大名……”  楼西风趋近前,一板一眼地行礼、问安,楼夫人看他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抿着嘴笑而不语。待众人上前一个个全夸到了,楼夫人才施施然领去后厅,吩咐摆席、掌灯,众人互相推让一会儿,依次坐下。  酒过三巡,宋荣面红耳赤地放下酒杯:“楼夫人……您看……”楼夫人轻轻打断他的话,“妾身不过妇道人家,不懂什么规矩,亦做不了什么主。大人若有所托,请待拙夫回来,自有见教。”  宋荣讪讪地称是,其他人也笑容满面地举杯,绝口不提自己那点心思。  楼西风看看也没自己什么事,便离席向楼夫人拱手:“按理儿子本该一尽东道主之谊,奈何前日儿子读到一本圣贤书,一阅之下如醍醐灌顶,无时无刻不提念于心。请容我暂且告退,以竟其观。”  众人夸个不停:“二公子有如此觉悟,不愁将来不能蟾宫折桂,我等二十年后又添一个同僚。”楼夫人斜着眼看他:别人不知犹可,她的儿子她会不清楚?自打认了几个字,就没怎么提过笔,好像那细细一支笔能折断了他的胳膊。她笑道:  “读圣贤书自然是好的,但今晚非比寻常,你就留下来谅也无碍。”别耍滑头!今晚你就呆在这,好好地坐一会儿,免得落人得意忘形的话柄!  宋荣出来打圆场:“二公子有上进心,我们不好强人所难,就放令郎自便亦无不可。”  楼西风挤眉弄眼:娘,人家都这么说了,您……  楼夫人权衡片刻,只好顺着宋荣的话,“读书可以,别用伤了神。”敢捅篓子,仔细我打断你的腿!  楼西风应诺,慢慢倒退着离开,甫一出门,随即轻车熟路地穿过庭院,目标直取楼府后院的北墙。到了墙根下,他左右看了看,略一提气,翻身跃上墙头,然后一掸灰尘,愉快地盘腿坐下。  他也是被逼的。守门人最是唠叨不过,回回出门都要挨一顿训,他疑心那些婆子嘴巴生锈了,好容易逮着个喘气的非要磨上一磨。不得已,他练就了梁上君子的一招半式,权作消遣之用。  掏出藏在衣袖里的酒壶正要灌上一口,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立刻绷紧神经:  “也是。你说老爷怎么还没回来?”  “嗐!你算算看,平野离这多远,老爷生了翅膀还是有御风而行的大能?就是回来了,也肯定要先进宫面圣,早嘞!”  “也是。你说老爷回来了,能不能升个一官半职?”  “谁知道!听陛下的意思。”  “也是。你说陛下会赏老爷多少东西?”  说话的大概不耐烦了:“凭他赏什么,总归轮不着我们!别做梦了,我们还没睡哩。”  另一个犹在絮絮叨叨,楼西风一动不动地僵着,待脚步声伴着说话声远去,才慢悠悠松了口气,重新提起酒壶。腊月的寒风砭人肌骨,酒壶倾斜之下始终不见酒液流出,他甩了甩,纳闷地寻思:结冰了?  耳畔传来墙外隐隐的欢笑,眯眼看去,一群孩子大呼小叫地跑,所到之处留下一地脚印,混着融雪分外污浊。楼西风裹紧了裘衣,暗道一声没规矩,却见那群孩子转过一条小巷时,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惊叫,用比先前更快的速度推推搡搡、争先恐后地跑出来,甚至不敢回头,好似里面有什么不得了的妖物。  他本不爱凑这热闹,但又心痒极了,稍一掂量,断定不可能是什么杀人放火的勾当。原不欲理会,左思右想,最终好奇心打败了恐惧,他决意顺着这条路一窥究竟。  他翻身跃下墙,一样物件“咕咚”一声砸在地上,吓得他一回头:原来是那壶酒,没有照应,被衣服刮落下来,幸而雪地极为厚实,酒壶没摔出什么太大的声音。看上去不值几个钱的东西,他也没打算捡,便学大人那样背着手踱着方步,一晃一晃地沿长安街道行走。  瞒着父母做的事情总是那么激动人心。他克制住雀跃的情绪,踩着孩子的脚印大大咧咧地走。转到巷口,突然暗下来的光线使他用力眨了几下眼睛,入目的景象才慢慢清晰起来:  孩子们杂乱的脚印突兀地踩上一个隆起,再一看,却又是一个孩子,无声无息地侧躺在那,头朝里,两手直直地向前伸出,仿佛临死前还要抓取什么东西。身上覆着一层薄雪,露在外面的衣服全是斑斑血迹,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凌乱的发丝掩去大半张脸,恐怕死了有一些时候了。  楼西风蹲下来,试探地伸手,几番犹豫还是打消了念头。一个活人再招人厌,也不及一个死人带来的恐惧,对上一具尸体,很少有人能面不改色。楼西风头皮一激灵,决定快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刚要起身,他忽然心惊胆寒地发现:自己分明没有动作,他的影子,映在地面的斜长的影子,却正一点一点地拉长往前移动,缓缓映在墙上,顿时一股寒气从心底窜上脊背——  “死人就不管了么?”  他遽然转身,只见一个人形的黑影直直地杵在面前,挡去了街上所有的光亮,距离近得似乎俯身能戳到他的鼻子,原本和他相当的身高被恐惧放大了十分,楼西风吓得后退一步,好巧不巧绊倒在什么东西上,再一想,就是刚刚那具尸体……于是楼西风眼前一黑,很干脆地仰面栽进雪地里,一翻白眼,不动了。  楼观沧试了试他的鼻息,自言自语:“果然不经吓,该多吓一吓才好。”  “你当真吓他?有你这么当哥哥的吗?”群音从他身后走出来,哭笑不得:“还是在北境呆了七年,你们那手什么情全忘了?”  楼观沧不理,“你去雇辆马车,我没法扛着他走。”  群音几乎想给他跪下:“我的大少爷!这一时半会的叫我上哪找去?又不像城外驿站!你不如掐他人中,或许能醒也未可知。”  楼观沧低头看着诈尸的弟弟,“人中在哪?”  “……”  群音豪迈地撸起袖子,大步上前推开他,“你走开!”接着半跪下来认命地掐楼西风,一边掐一边郁卒地默念:“小少爷~你一定要醒啊~你若不醒,我就要去打劫一辆马车了啊~”
  于是楼西风睁眼,看到的就是一张悲切转惊喜的脸:“醒了,醒了!观沧你看!”  楼观沧认真地看着他——此君只是好奇何为“人中”——并“嗯”了一声,“我看得见。”  楼西风慢慢地坐起来,一碰到旁边的尸体,立刻触电般从地上爬起来,从巷里绕到巷口,好扭转自己被堵在巷子里的局面。他做这个动作完全是无意识,群音不禁多看了一眼。抖掉一身的鸡皮疙瘩,他才有心思打量这两人。乍看去,一个十四出头、故作老成,一个是年约十七、举止大胆。他们清一色披着黑色斗篷,活脱脱一对乌鸦。若说主仆,其姿态甚是随意;若说夫妻,又更加没有可能。再细细打量,原以为是远道而来、风尘仆仆的赶路人,可他们两手空空,又实在不像会被打劫行李的光景。尤其楼观沧,他是越看越眼熟。至于群音,他从小接触的都是善解人意的侍女或温婉端庄的千金,从没见过这样不懂避讳的女子。他盯着群音看了半天,暗暗惊讶,丝毫没有发觉他的行为亦相当出格。  不确定才吓过他又救醒他的人是敌是友,楼西风谨慎地试探:“阁下似乎面善得很,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群音一怔,哈哈大笑:“观沧,他不认得你呢!”  楼观沧还是不理不睬,只自顾自蹲下,一手搭在尸体脉搏上。楼西风恶寒,“阁下这是何意?”群音嗤笑:“当然是看他死没死,没死就治死了就埋!”楼西风被她说得缩了缩头,却见尸体腹部似有活物拱起,心神戒备之际,一条狗从雪底下探出一个湿漉漉的头,哆嗦着抖了抖雪,蠕动着爬出来,微弱地叫了一声。  楼观沧略显讶异,手上动作停了下来。群音猜测道:“既然有这条狗替他暖着,想必人还没死透,你快把他挖出来,我们好带回去。”楼观沧提一提孩子的手,“不好说,他已经冰冰冷,至少僵半天了。”群音不耐烦:“管他呢,万一没死,救人要紧!”于是楼观沧抓住孩子的衣领,一边轻轻松松把他从雪里提起来,一边解下外袍给他裹上。狗强撑着爬了几步,身体晃了晃,四肢一软跪倒在地。楼观沧皱眉:“你把它抱走。”  群音抱怨了一句:“干什么脏活累活都归我。”但还是小心地把它掩进怀里,也不怕坏了衣服。  群音说“死透”时,楼西风往外退了一步;楼观沧说“僵半天”,他又往外退了一步;及至楼观沧把“尸体”拎小鸡一样拎起来,他终于忍无可忍:“阁下,妄议逝者有失体面,擅动遗体有失尊面,还请让他安息。”  群音回头,嘲弄地笑他:“是啊,哪像你,死沉死沉一小孩。”  “群音。”楼观沧沉声。  “是是是!我的大少爷!小的再不敢对上无礼!”群音冲他翻个白眼,随即语气温和地、客气到虚伪地微笑:“劳烦小公子去搬救兵来,我们孤男弱女,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更被这事吓破了胆,若还要延请医师为其诊治,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被嘲笑了。楼西风觉得打在脸颊上的寒风陡然变冷。他尴尬地作势要走:“我这就去。”  “等等。”楼观沧忽然想起什么,拎着孩子后颈的衣领站起来:“我还没问你,你怎么在这?”  楼西风茫然。这个问题没头没脑,叫他不知道从何答起。  楼观沧遥望着灯火通明的楼府:“明明是除夕,你不在内宅安生躺着,为什么出来?”  楼西风连忙答道:“哦,我看这里似有蹊跷,于是……”楼观沧打断他:“在那之前!是什么缘故,引得你来这儿?”  楼西风挠挠头,“几个小孩路过,我看他们被吓了一跳,因此而来。”  “那几个孩子呢?”  “就在……”楼西风一指长安街的尽头,话却倏地顿住。除夕夜正阖家团聚之时,更兼城门落锁,街道上一个人影也无,楼西风所指之处,只有一条长安街寂寂地向远方延展,最终没入黑洞洞的夜幕,雪地上几行杂乱的脚印隐向那个不知归路的黑洞。  楼西风收回发颤的手,觉得风更冷了。  寒风萧萧地吹过。楼观沧又问:“你从哪儿看见的?”  楼西风一指楼府后院的墙头,“那儿。”  微弱的月光下,他分明看见楼观沧拧起眉毛,和群音对视了一眼,“你经常翻墙?有几个人知道这件事?”  楼西风苦思冥想,“应该不会有人知道。”  楼观沧低头沉思,他亦随之看向那怀里人。“最后一个,如果我们不插手,你会不会把这个孩子带回去?”  楼西风踌躇着,“恐怕……不会。”到现在,他还没有搞清楚楼观沧的意思。  寒风陡然发力,卷起地上还未结块的雪花。楼观沧长吐了口气:“你先回去,叫个人来搭把手。”  楼西风答应下来,后知后觉地奇怪为什么听从他的吩咐,但是又不好反悔,便没头没脑、满腹疑云地走了。  群音等他走得够远听不见了才问:“你怎么看?”  楼观沧扶着孩子坐下来,“这件事太过凑巧。从引起注意,引得他前来查探,再到我们决意带走,一切天衣无缝,我没法不怀疑。如果这是个奸细,那便成了我引狼入室的罪过。”  他轻轻掐住孩子的脖颈,一点一点施力,但良心交战,他始终下不去手。群音替他分析:“这不太可能。如果是有心人故意为之,你的二弟一切打算都能猜中,一定也能料到二公子不会带他回府,谋划一事自然也就无从谈起。除非这个幕后人断定你会在这个点上回来出手干预他的去留,但是这又不能办到。”  楼观沧没有出声,但显然听进去了她的话。手上力道渐小,孩子挣扎着要醒来,发出一声呜咽。群音怀里的狗猛地钻出头,冲楼观沧撕心裂肺地狂吠,群音立刻按住它,紧张地左顾右盼:“看在狗面上,姑且先不要管了。天衣无缝,说不定就是水到渠成。你觉得一个细作会用命来冒险?”  楼观沧拨开孩子面上纠缠成结的头发,“好,先听你的。此人来历……就留待日后再探。”  群音安抚住狗,又多问了一句:“你为什么怀疑这怀疑那?”  楼观沧环视四周,“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再小心也不为过。”视线所及,自楼西风离去的方向,一个乞儿猥猥琐琐地矮着身子路过。楼观沧下巴一抬:“就比如他,说不定那个流浪汉,就是个窃听消息的小人,故意扮作这副模样混淆视听,我不能不多个心眼。”  群音看向乞儿的目光霎时变得森冷。楼观沧哑然失笑:“我只是随口一说,给你提个醒,不能口无遮拦。刚刚还热心地要救人,转眼就想动手,你真是表里不一。”  群音低头的瞬间目光恢复过来,笑嘻嘻地说:“善良,那是对自己人。奸细,就不必了罢。”  楼观沧默然半晌:“幸好,你是自己人。”
  楼西风装着一肚子问号,一路走一路寻思:今天溜出门的事情绝对不能叫人听去,看样子得找个能帮他瞒下的人才好搭把手,否则冲他夜半翻墙这一点,就挨定楼夫人一顿训。主意既定,回到墙根下,两边看看无人,略一提气“噌”地蹿上墙头,探头探脑张望一会,接着一跃而下。  没办法,既然不是正正经经地出门,自然不能正正经经地回去,只落地时声音大了点,惊动了两个巡夜人。眼见得两盏灯笼偏离既定路线冲他而来,楼西风静悄悄地撤进梅林,跑得足够远了,拣黑暗处一棵树蹲下,把自己伪装成一块石头。  两个巡夜人警惕地用灯笼探路。楼西风原以为他们很快就走,谁料他们极有耐心,竟是无意间往他搜来,一个倒是粗略地找了找,说:“你肯定又多疑了,这府里清汤寡水,哪个来偷?何况雪化尽了,黑灯瞎火的,就是八人抬着轿子乱走一气也看不出。”  楼西风悚然一惊:多亏府里的雪已被清扫一空,才不至于留下脚印,否则他堂堂二少爷躲在梅林被误当小偷,岂不是出定了洋相?  另一个不肯放弃:“再找,我们要是抓住了什么小贼,能得老爷青眼,也不枉我们当了七年小厮。”  先前那个便笑:“我看你是想这事想疯了。”嘴上说着,眼睛又仔细排查各处能藏人的地方。  楼西风背心渗出冷汗。两人靠近一点,他就收回脑袋;再靠近一点,就收回两只手;再靠近一点,只好往那不存在的空间躲了。楼西风放缓呼吸,满心指望错杂的枝丫能把他隐藏。烛光的范围即将波及他的衣角,与两人已是抬头之距,近得他能感觉到灯笼散发的烛温,再抽身退步已是来不及了。此时此地他只有两个选择:藏得更深,更不容易被发现;或者自己跳出来,打马虎眼糊弄过去。正进退两难,后面发话的那个忽然说:“等等,鲁丘哥,这里没人,果然是我听错了。我们走罢。”先前的反而大奇,要拿灯笼照一照,却被拦住:“确实没人,我多疑了。时候不早,我们快走。”  鲁丘看着鲁缟,沉吟一会,立时顿悟:“既然如此,我们快去其他地方,正是咱们老爷得皇恩器重的当儿,绝不能出任何岔子。”鲁缟附和着应声,两人就这样干脆利落地走了。  楼西风不敢放松,静静地候二人离开,静静地借黑暗隐身往热闹的前厅而去,静静地屏息,待来去如梭的下人们断出空档,然后一闪身堂而皇之出现在长廊之中(可见他确实有做贼的天分),一本正经地掸走衣上沾染的枯枝败叶,想着自己轻而易举瞒过了人,颇为自得。  ——但他失策了。  ***  抬脚,收回来;再抬脚,再收回来。看着井然有序各自忙碌的下人,楼西风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没有哪怕一个心腹可以替他办成这件事。想到墙外的三人恐怕等急了,他拧起眉毛,焦虑地来回踱步,却一筹莫展。实在无计可施,他随便叫住身边一个:“你,过来。”  不幸躺枪的崔恕左右看了看,指着自己:“二少爷找我?”  楼西风不敢大声说话,用手势命令他到近前来。崔恕奉命,楼西风附耳对他说了几句,崔恕先是大吃一惊,继而以为是一场小孩儿游戏:“二少爷,老奴还有事在身——”  楼西风故意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娘若怪罪下来,横竖有我顶着,你照我说的去做就是,快跟我来。”  轮到崔恕揣着满腹疑云,茫然地跟在楼西风后头。走过缦回的长廊,走过层层尚未落锁的门,一直进了没有照明的后院,崔恕还只当楼西风玩闹,壮着胆子进言:“二公子,若无要紧事,小的还得去伺候夫人,您看……?”  楼西风不理,在后墙下站定,仰头思考一会,回头问道:“这面墙,你跳得过跳不过?”崔恕“啊”一声,“这如何能办到?若不然,这府邸岂不成了小贼随意来去之地?”  楼西风心烦意乱地抓抓头发,干脆开始耍无赖:“这我不管,本大爷今儿要出去,你能也得能,不能也得能!快跳过去!”崔恕仍旧只当他玩闹,不甚在意地笑道:“要出去?走门就是了,好好的翻他墙作什么?”  楼西风看看他的身板,估量他确实不能,想想势必要带崔恕从后门走了,从后门走还需过守门的那关,顿时有一脚踹倒这堵墙的冲动。  崔恕偷偷觑眼小主人的脸色,不敢开口。楼西风摸着下巴,垂头丧气往后门而去,崔恕亦步亦趋地跟着。叫醒了守门的几个婆子,楼西风命令道:“我要出一趟府,你快点快开门。”  崔恕立刻惊飞了七魂六魄,“咚”一声跪下道:“二公子,这是要做什么?”  楼西风诧异地低头,“我要你随我出府办一件事,莫非你要变卦?”  崔恕有口难辩:“这……奴才……”楼西风恍然明白了什么,宽慰他道:“不必忧虑,万一出了事,干系都在我身上,你尽管听我的就是了。”  崔恕欲哭无泪:这小公子说得轻巧,真万一有个差错,他是铁定了要担责,往轻了挨一顿骂,扣几个月工钱;往重了开除出府,还可能连累他在府里做事的兄弟。回了小公子的差事,顶多被骂,要怎么做,他还拎得轻!  守门的婆子被从好梦里叫醒,迷迷糊糊听个半懂,边说话边打哈欠:“二爷,不是奴婢的违逆,实在夫人撂了话叫不许放二爷落了单,免得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这些底下人不好不听,请二爷不要让我们为难。”  楼西风也是缺心眼,他指着崔恕大喇喇地说:“无妨,我有人跟着,娘就是知道了也不会怪罪你。”  崔恕背着楼西风给婆子使眼色,谁知那婆子贪睡顾不上啰嗦,听楼西风意思用不着牵连自己,乐得视而不见,揉着惺忪睡眼就要开门。另一个拦住了她,隔着一扇门对楼西风说:“二爷请回吧。一旦走漏消息,被夫人知道,定会扣了我们的月钱。”  楼西风心说要不是拖着后腿,我出去还用得着向你报备?但眼下自己理亏,只好陪着笑脸说:“娘亲那边无需忧虑,待我回府自当禀报。”  那婆子停了停,见楼西风没有领会她的意思,长叹道:“二爷,夫人虽不会责怪于我等,奈何私自放人有违禁令,这月钱是非扣不可,原就嫌少,若再扣去一层……”  楼西风笑得脸都僵了:“如此,我少不得要瞒过娘亲了,娘亲问起,我不供出你们就是。”  婆子还要分辨:“二爷,不是我等势利,实在这钱……”这下楼西风真有点不耐烦了,提高音调问:“你到底开不开?!”  门外几人俱被镇住了,只听婆子苍老的声音道:“二爷一定要出门,我们是拦不住的,只求二爷不要向人提起这件事。”话音落地,门“吱呀”一声对半向外打开。楼西风大喜,生怕手脚迟了,不及等门大开便一溜烟跑到外头,回转身得意地冲楼府后门扮个鬼脸。  崔恕从地上慢慢抬头,婆子道:“你还不去跟着?倘二爷真有个好歹,你也休想走脱。”  崔恕沉默地抬起一条腿,再抬起另一条腿,仿佛费了老大力气才站起来,垂头钻进了冬夜的寒风。
  楼西风此行耽搁地不算久。  至少三人还在原地。  不过已经用不着他什么事了。  楼观沧抱臂斜靠着墙,群音搂着那狗十分暖和,就连孩子都披着一件长袍舒适自在不觉得冷,三人俨然黑漆漆三只乌鸦,与黑暗融为一体。  似乎只是为了不让他空跑一趟,三人才等到现在。  楼西风松了口气,“喏,他们就是我要你帮的人。”  群音凉凉地笑:“二公子好利索的手脚,叫我们一场苦等。”  楼西风装作没听见,对崔恕说:“他们就是我要你帮的人。”崔恕现出难色:“二少爷没说有三个,这……放回去吃白饭的,府里怎么供养得起?”  楼观沧发丝未绾,头发长长地垂下遮住他的脸。他慢慢踱步到崔恕跟前,微微抬头:“是府里供养不起,还是你寻的托词?”  崔恕好死不死凑上前看,霎时瞪大了一双老眼,猛地往后一仰,险些跌倒在地。楼观沧面无表情地等他反应,崔恕颤颤巍巍地行礼:“老奴眼拙,敢问是大公子不是?”  楼观沧直起身,左手按在腰侧,抽了抽鼻子:“眼神不赖。”  崔恕看看楼西风,看看楼观沧,“我的娘诶!难怪眼熟得很,这……这……分明和小公子是一个样儿!”  楼西风不信邪地来看:我怎么不觉得像?  崔恕向楼西风说:“二少爷,这是大公子呀!二爷当真不记得?”  楼西风很勉强地说:“记得一些。”记得个屁,他们俩5岁就分开,都9年了。  崔恕见楼观沧身上十分单薄,追上来讨好地问:“公子,如不嫌弃,老奴这件夹棉先将就将就可好?”那孩子一怔,忙忙地脱下黑袍,开口却是软软的童音:“是奴不该,脏了公子的衣服,公子……”  “不用,你穿着。”  楼西风来不及震惊她的性别,孩子又道:“公子,这于理……”  “穿着。”  “公子……”楼观沧回身呵斥道:“让你穿着你就穿着!做什么推三阻四!”孩子吓得捧着衣服不敢吭声,群音出来打圆场:“这里不是北境,她也不是听你号令的亲兵,还是收敛一些为妙。你想帮人,软话也不是这么个说法,否则人不谢你,你还惹一身债。”  楼观沧揉揉鼻子:“作威作福惯了,一时改不过来。”又对受到冷落的崔恕说:“蒙你一片好意,不妨事。”  崔恕受宠若惊,连连哈腰:“那请公子快快随老奴回府要紧,免得冻坏了皮肉。哎呀,夫人见了,不知有多高兴。”  楼西风犹坠梦里,此刻仍然魂游于八表之外。听见“回府”二字,登时打个激灵,暗暗祈祷:娘若知道我是溜出来的,不定会发老大的火,只求看在一家团聚的份上多少消点气,别气伤才好。我情愿今后再不出门半步,阿弥陀佛!  楼观沧竖起衣领,大步走在前面。天冷得很,呼吸间是迅速凝结的白雾,看着就想打战,偏偏他表现得若无其事,叫人不好递关心。可怜崔恕一把老骨头,小跑着才能跟上。街上寂寂无人,楼观沧自言自语:“明明腊月三十,怎么一个人都没有,怪冷清的。”  崔恕应和道:“可不是,想热闹热闹都不成。”瞄一眼群音,崔恕小心翼翼地劝:“公子……当真要把他们几个带回去?不是老奴诳你,实在府里养不起她们,再添一张嘴,这年关就更难过了!”  “添双筷子的事情,哪里就落到那步田地。”  崔恕苦哈哈地说:“不瞒公子,打几年前夫人免了佃户的供奉,这府里就一年不如一年。吃的、穿的,莫不是自家人两只手做出来,大大小小的丫头,没一个不是做活到半夜,二少爷身上这件还是夫人典卖了发簪买的,专为应付今天这场,碰上下一回,穿什么还不知道出在哪哩。公子,我说公子,老奴没有半句假话,您三思啊!”  楼观沧再次回身,招手唤那个孩子:“你会什么?”  孩子察觉了自己的处境,忙不迭地说:“我什么都会,端茶倒水、女红绣艺……”  “她不是会端茶倒水么。”楼观沧说,“这点小事我还能做不了主?开门。”  崔恕争不过他,苦着脸去敲门。守门的看到他们两个变成五人,原怎么都不肯放行,崔恕再三赌咒发誓,就不相信是楼观沧本尊。  群音一手握着什么东西就要拔出,楼观沧一把拦住:“方才你劝我什么来着?快收好它,这不是动用承影的时候。”  崔恕一咬牙,掏出几个铜板塞给婆子,好言好语道:“就是我的面子不值钱,看在二爷的面子上……”婆子喜得眉开眼笑,不听他说完一把抓过,“早给不就成了。进吧。”  楼西风目瞪口呆,楼观沧耸了耸肩,群音见怪不怪,孩子默默无言,崔恕一脸肉痛。不管怎样,费尽周折,五人终于踏进了属于他们的地盘。  群音压低声音:“就刚才那些收钱的,你当真要忍下去?”  楼观沧目视前方:“不消我们,父亲回来自会料理。不光她们几个,上上下下都要清洗一遍,谁也逃不脱,何须我们操那心思。”  落后一步的楼西风不知被什么绊了一跤,脚下打了个趔趄。群音微一偏头,轻蔑地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崔恕把几人领到厅堂外,为难地搓手:“老奴去向夫人通报一声,公子您……?”  楼观沧点点头,崔恕感激涕零地离去。  楼西风有心挽回点形象,主动问她:“敢问姑娘,方才你说的‘承影’,究竟是什么物件?”  群音站在台阶上,闻言回头:“你真想知道?”  楼西风不由自主后退半步。群音微微冷笑,一直压住衣襟的胳膊卸下一点力,任由狂风肆意吹卷宽大的长袍,露出同样黑色的中衣。顾不得仪态,借由朔风之力,楼西风窥见了群音别在腰间的…………细长的,狰狞的,通体乌黑的剑鞘!  群音带着恶意的笑容,“我的小少爷,现在你看清了没有?”  楼西风直直地往后退,甚至没留神台阶,几乎一头栽下去。他张嘴要说什么,又注意到楼观沧自始至终放在腰侧的,似乎按住什么东西的左手。  “带着……你们怎么进的城?”  群音合拢衣襟,笑得高深莫测。  孩子从头到尾默默旁观。  多亏崔恕赶在这节骨眼上急匆匆地跑出来:“大……大公子,夫人请你进去……”  楼观沧整理一下衣领,连带着打了个喷嚏。群音问:“门房收钱的事,你真不打算提上一提?虽说掀不起风浪,终究哽着不舒服。”  “没那个必要。我们一路都很顺利,这就可以了,何必据实相告,平白地叫母亲自责。“  盯着崔恕的背影,楼观沧突然狠声道:“倘若世间众人年老之时都逃不脱势利一字,那我宁愿英年早逝!”  “这……”群音不由停下脚步,目瞪口呆看着他的背影,“观沧,我说观沧,你未免太死心眼!势利小人多了去了,难不成你见一个发一顿火?”  楼观沧回头看了她一眼:“不,我只对自己地头上的人发火,其他人才不会管。”
  众宾散尽,楼夫人终于得空坐下来喝今晚的第一口茶。下人依次撤走残羹,只见崔恕佝偻着腰进来,用极低的声音禀报了几句,楼夫人当时怔住,又反问了他,崔恕肯定地一点头。  花纹精致的茶杯悄然滑落,茶水溅湿了她的衣摆。  正要端走盘子的碧鹃略一思量,故意放慢动作,微提着眼角偷偷窥觑。楼夫人面露欣喜之色,又似乎太过喜悦以至于不敢相信,这些情绪来得快,平复得也快,她低声道:“还不快请。”崔恕便佝偻着腰出去了。须臾,只见门帘一动,“楼西风”面色冷峻,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碧鹃撇着嘴收回视线。心下又觉古怪,猛然抬头,“楼西风”身后,楼西风本尊后脚进来,他看向“楼西风”的目光近乎畏惧。再然后是一个身量高挑、举止有果决之风的侍女,再再然后是拘拘谨谨,踩着群音影子、不引人注目的小女娃。这一干人等太过古怪,不独碧鹃,在场大半人都停了手,大惑不解。  楼夫人从座位上缓缓站起,不错眼地看着他,看着他一步步走来,在堂正中站定,向她抱拳行礼,每一帧都如梦如幻。楼夫人扶着桌子,微笑道:“你回来了。”  楼观沧亦笑道:“我回来了。”  楼夫人低头的瞬间掩去眼中点点泪光:“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过来,让我瞧瞧,你……长高了不曾……”  楼观沧依言趋近前。楼夫人一摸,只觉两手冷得像块冰,鼻子又是一酸:“作孽!何必急着回来,跟老东西一块儿走,又没什么不好,一天两天的,我还等得起……”  大概是怕冻着母亲,楼观沧抽回手反过来安慰她:“外头哪有家里好,更何况——路上并不费什么功夫。”  楼夫人十分紧张地用帕子捂住他的嘴:“别声张,叫人起了疑心。”  “说了有什么要紧,他们听不懂。”  这话一点不错,楼西风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他们打什么哑谜。  楼夫人总算注意到小儿子,仍当他们不相识,唤他上前道:“这是你大哥……”  “母亲,我们认过亲了。”“娘,我们认过亲了。”两人异口同声,说完面面相觑,楼西风首先移开视线。  楼夫人被逗笑了:“我还是第一次见你们这么合拍。曾听人说双胞胎心意相通,我一直不信。想到一块就是想到一块,不过凑巧转了同一个念头,又凑巧是对双胞胎,非扯上有的没的,神神叨叨,这是何必呢。”  楼西风没有接腔。看过群音的装备之后,他开始和他们保持距离。偏偏楼夫人催促他:“岳儿,你怎么看?”  楼西风顺着她的意思勉强笑道:“莫非从小到大,我跟大哥就没合拍过?”  “有,你们合起来气我。”楼夫人笑着,眼角的皱纹轻轻颤颤。“我也忘记什么时候了,你们两个还是小皮猴,趁着奶娘不留神爬上了树,我从窗户里一看,吓得去了三分魂魄,那会儿天刚刚亮,老东西上朝去了,我没辙,在树底下喊你们下来。沧儿自己爬了下来,你呢?你一跳,结结实实撞得我摔了一跤,衣服坏了不说,我辛辛苦苦盘的头发全散了。”说话间,楼夫人的视线时不时萦绕在楼观沧身上。看看楼观沧,看看楼西风,楼夫人忍俊不禁:“你们两个呀,真的是一模一样,若是给沧儿做同一身衣服,打照面就跟照镜子似的。”一席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群音笑得尤其大声。楼夫人这才想起有客在座,“沧儿,她们是……?”  楼观沧一一为她介绍:“这是群音,我的侍,嗯,侍女。这是琉璃,我见她无处可去,就带回来了。”  孩子披着明显过长的外衣,磕磕绊绊地走上前。楼夫人温和地笑道:“琉璃定然不是你的本名,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摇了摇头。  楼夫人略显讶异,“你不记得了?”  孩子摇头。  “你不能说?”  孩子既不摇头,也不点头。  楼夫人把声音放得更加温和:“这里没有外人,你不要怕,我倒要看看谁敢欺负你。”  楼夫人把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伤口隐隐作痛,但她顾不得了。楼夫人手指传来的温度,吐息间的芬芳和温柔说话的语气,无一不像极了她的娘,同样出众的姿容,同样亲切的仪态,同样高贵的身份。可惜娘去世得惨,没能等到她孝敬,就连生命最后一程,都是为她操碎了心。  琉璃眼眶一热,急急低下头,生怕招来取笑。  楼夫人没等到她的回答,料想问不出什么,兼之不愿拂了长子的意,便安排道:“府里暂时腾不出地方,权且委屈你住望远庭,那儿铺设齐全,偏房亦是同样,不会损了你的闺誉,你看如何?”  琉璃屈膝下跪:“能得太太垂怜,已是奴三生有幸,奴安敢……”话未毕,楼夫人强行拉她起来:“没有外人,不必如此。反而你投我眼缘,叫我实在喜欢得紧,只恨你不是我亲生女儿。时辰不早,你快去安歇。沧儿,你也是,有什么话明早说。”  楼观沧离席称谢。楼夫人又唤道:“且慢,瞧我,欢喜过了头,正事忘得一干二净,你还缺个引路人。你们四个!”  人群中便有四个丫头上前,挨个报名:  “白芨。”  “白苏。”  “白芷。”  “白术。”  四白齐齐下拜,朗声道:“恭迎大公子回府。”  楼观沧皱眉:“母亲,我用不着这么多人。”  楼夫人笑叹道:“做针线活的,拾掇屋子的,哪里用不着人?你现在嫌多,等到用人了可别找我要,我分不出人手。”  楼观沧还要再说,琉璃轻轻一扯他的衣角。楼观沧一愣,嘴边的话转了一转,终究是:“如此,多谢母亲思虑周详。”
  微弱的烛光勉强照亮脚下的小路,人迹罕至,枯败的落叶、杂草把路遮了一层又一层,四白在前引路,楼观沧数次要求亲自上阵,都被堵了回去:  “公子您歇歇呀……”  “公子您别累着呀……”  “公子您看着点路呀……”  “公子,还是婢子的来呀……”  两轮回合过后,楼观沧宣布败下阵来,一任四白兢兢业业地护送他们三人进了望远庭。进屋,铺床、倒水,把个四白忙得团团转,当真是脚不点地,走路生风。  群音上院子溜达了一圈,这会儿正坐在他对面思考人生。琉璃绞着手指,不知所措地站在墙根的阴影里,几次伸手要帮忙,最终只是张张嘴,打消了念头。  忙了半天,屋子总算稍微像样点。白芨禀道:“公子还有什么吩咐?”楼观沧皱眉,挥了挥手,见四白垂着头看不见,又开口道:“这里用不着什么事,天色不早,回去歇着。”四白袅袅起身,依次退下。楼观沧又改了主意:“琉璃的屋子一并收拾好,你们就可以歇下了。”四白脆生生地应着去了。  四人一走,也带走了莺莺燕语,屋里便沉寂下来,配合着寒风拍打窗纸的声音,此情此景,凄神寒骨。片刻沉默后,楼观沧冷不丁说:“你就没有什么要解释的?”  他没有看向任何人,但是琉璃清楚,她接下来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会被他细细分析一遍,是去是留,在此一举。  琉璃飞快地一抿嘴:“奴有什么能耐,不过是揣测罢了。公子久不在身边,太太自然是想念的,若是朝夕相对,必然日久心淡;偏是分离惹人怨,太太得了空闲,怎么不嘴里心里地念,只恨天高路远鞭长莫及。好容易公子归来,太太怎会不欢喜,分拨四个人无非是弥补多年未曾亲近的亏欠。今天只是个开头,往后太太还会送东送西,为了承太太的情,公子还是照单全收为好。甚至,公子还可提两个无伤大雅的要求,太太定是无不应承。在太太看来,能帮公子尽一点力,庶几可以减轻心头的歉疚。”  群音直接傻掉:“绕了半天,你究竟想说什么?”  “……太太一片好意,公子就收下罢,让太太心里好受点。这不是不孝。”  群音摸着下巴啧啧称赞:“小丫头片子,心思挺重,啊。”  琉璃谨慎地挑选措辞:“见多了,多想一层,谁不是如此?明明约定聚一席却无故晚到,带累得友人苦等,他要自罚一杯便随他,叫他心里好受点;总而言之,他若心上歉疚,那便容他做点什么权当补偿,也是一番体谅。反而拦着他不许,叫他负疚终生,才是不美。”  群音:“你……你说的又什么意思?”  “……谁若承了你的恩,那便找机会许他赎罪。”  群音哈哈一笑:“直说嘛!拐什么弯!”言毕顺手一拍她的肩。琉璃痛得肩膀微缩,脸色煞白,幸而烛火忽闪,不至于显出异样。  “你们两个别斗起嘴。”楼观沧揉着太阳穴,“之前是我小看了你。过来坐,别在那站着了,好像挨罚似的。”  这就是暂时对她放心的意思了,琉璃几乎是受宠若惊地告罪,拣一个矮凳坐下。楼观沧倒了杯茶推过去:“今天的局面你也看到了,以你的才智,想必已经猜中八分。有什么想法,不妨直说。”  琉璃把茶水一气灌下去,却又喝得太急,弯腰咳嗽了一阵才止住,扶着散乱的鬓发满面通红。楼观沧没有言语,给她续了一杯。琉璃笼起鬓发,端起茶杯再次一饮而尽,不顾形象地用袖子一抹:“尊府处境恐怕不妙,我虽不识衣料,却也看得出好坏。夫人所着的是一件粗粗赶工的丝绸外衣,里头大概是棉布。丝衣不过是装点门面。至于……二少爷可是与公子一胎所出?二公子的打扮更不用提,竟像是将就着剪裁的,尊府竟连衣服也穿不起?”  楼观沧避而不谈:“你只告诉我你是从府里被撵出来的,如今看来,你怕不仅仅是被赶出来的丫头而已。”  群音却忍不住笑了:这丫头伶俐是伶俐,可惜大楼他根本就不管布料的好坏。你说了一堆,他压根是听都没听懂。  琉璃成功接收到语气中的威胁,不敢怠慢,连忙道:“公子误会了,我只是……只是……”不容她搪塞,楼观沧追问:“只是什么?”“只是……宋府家大业大,奴婢才得以知悉此中区别。”  “宋府?”  “宋长昇,宋尚书的府邸。”  楼观沧无意识地以指扣击桌子:“父亲提起过,是有这么个人。”  琉璃等了半天,可怜地问:“公子能否帮我隐瞒于外?倘使叫人知道我藏匿于此,奴万死难辞其咎,怕只怕连累府上。”  楼观沧揉着太阳穴,觉得头更大了:“无论如何,你先住下来。冲着你这颗好使的脑袋我也会保下你。”  琉璃没走,“公子这是肯收留我了?”  “是。”  琉璃这才展颜为笑,深深下拜:“公子之恩,奴……”  “你可以去歇下了。”楼观沧硬邦邦地说。  琉璃这才想起眼前二人刚从北境回来,还不适应南齐的繁文缛节,她那得体的礼仪只会招来嫌弃,便干脆地告辞。  琉璃一走,楼观沧拖着脚步走到床边,把自己摔进柔软的被褥,就势一滚裹成蚕蛹。群音取笑他:“见了人欲,抛了人志。”  楼观沧大半的声音闷在被子里,听上去瓮声瓮气:“既见所欲,而失其志,你又记错了,这记性什么时候改。小心露马脚,你现在一点也不像个姑娘家。”  群音仰面倒在床上,心满意足道:“话说回来,床铺真软,比席子强多了,想想我们打仗的拼死拼活,他们在后头过的好日子,世道不公啊。我巴不得天天睡死在……慢着,衣服没换,快起来,别脏了这上好的床铺。”  “你高估它了,它就是一条干净些的厚实些的棉被。但凡薄一点,破一点,和我们之前睡的没有两样。”  群音重新躺下去,“提到这茬我想起来,刚才我去院子,发现了不得了的事情,你想不想知道?”  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楼观沧睁开眼睛:“你说。”  “我以为院子里是花花草草,谁知竟然——是一块菜地,外边装点……门面,对门面,的地儿是梅树呀桃树的,里边,外人看不到,就全种菜。”  “你没看走眼?”  “我怎么会看走眼。如果不是为了装点门面,只怕那些梅树早被砍了。”  “……”  “?”  “时辰不早,明天再说……”  “处境比预想的还糟,不过也是,一时半会儿也商量不出结果,明天我们再……啊你竟然!好赖分我一条被子!”  “现在你是女孩儿家。男女七岁就不同席,按你现在的身份,你必须去偏房睡,而不是随便找个地方。风俗如此,你不得不听。”  沉默。  “愿赌服输,谁让你输了呢。”  “……”  “礼节当前,已经没有同僚之间的情分了。”楼观沧的声音有些幸灾乐祸。  群音摔门而去。楼观沧心满意足地占了一整张床,一头栽入黑甜乡。  屋外,巡夜的鲁丘和鲁缟悄然离开。
  楼西风毫无征兆地打了个喷嚏,惹得碧渠大呼小叫,连连逼他上床就寝。碧霞好言好语地拦住:“且把衣服脱了,不见得穿着它睡,那多膈应人。”  楼西风摸到一把椅子心事重重地坐下。碧渠一边为他宽衣一边问道:“公子这是怎么了?从夫人那里回来就一直长吁短叹的。”  碧霞叠好衣服放在膝头,发呆一会,忽然叹了口气。碧渠笑道:“又是一个!你们都怎么了?好好的叹什么气?”  碧霞又叹气道:“怎能不发愁呢?这件衣服今天穿过,以后也只好家常穿穿了,下次该穿什么好。”  待楼西风进了内屋,碧渠不以为然地说她:“你也忒认真了,这种事哪儿轮得着我们操心,横竖夫人还没倒呢。依我看,别管太过才是正经,就算装体谅扮贤惠,有谁理会你。”  碧霞默然收起衣服,一语不发。  次日一早,三碧梳妆打扮之时,听到内屋似有重物坠地之声。原来楼西风睡梦中将身子一挣,偏他本来就在床沿边上,这一挣好巧不巧摔落在地,一下子惊得他去了三魂七魄。碧霞不敢擅自闯入,隔着门帘请示:“公子是被魇住了?请个大夫来如何?”  “无碍。”楼西风从梦里摔回现实,还没来得及消化梦中所见所闻,就被结结实实地疼醒。他倒抽一口冷气,扶着腰坐回床沿,出神地想了一会儿,仍只勉强回忆起一些零星的、灰色的片段。这些片段如潮水般褪色,唯独梦境带来的战栗如同附骨之蚁,稍微回想一下就激得他头皮发麻。  三碧大着胆子鱼贯而入,他只当视而不见,一心一意地追寻那些零星的片段。但越是拼命去想,就越是想不真切,连碧渠催促洗漱的声音都格外聒噪。楼西风坐在镜前忍了又忍,脱口而出:“你闭嘴。”  碧渠一下子愣住,脸色“唰”得涨红。当着大家的面,她强咽下这口气,扯出一个笑脸道:“公子教训得是,奴婢逾矩了。”  其实话才出口他就后悔,原想强装镇定,瞥见碧渠泫然欲泣的表情顿时不忍,转而安慰她:“怎么能怪你,分明是我的不是,一时有口无心,你不要放在心上。”碧渠受他安慰,自觉拾回了面子,方才破涕为欢。  古旧的黄铜镜只能照出一个朦胧模糊的轮廓。看着镜中泛黄的人影,他试着收起玩世不恭的笑脸,上扬的嘴角下垂、舒展的眉头紧锁,再收敛起放松的面部表情,直到镜中的他一点一点变成楼观沧。年纪最小的碧霁“噗嗤”一笑,“公子去和大少爷打个照面就是了,照什么镜子,大少爷都比它管用。”  忙着绾发的碧霞腾出手轻轻刮了她一个鼻子,“没大没小。”  楼西风心里一动,“我昨晚没睡多久,午后要再歇一歇。你帮我盯着,一旦不对头,马上把我叫醒。”碧霁不及反应,碧渠便抢先应道:“是,公子。”  碧霁嘟着嘴不说话。碧霞笑道:“又不是大热天,困午觉似乎不太妥当。”  镜子冷硬的触感像极了某样物件,但无论如何他都想不起来。梦境残存的记忆正在离他远去,楼西风莫名地感到烦躁:“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昨儿晚上做了个梦,怪有意思的。我试试把它找回来。”  碧霞当作是小孩儿家的念头,也不嘲笑,也不奉承,只尽心尽力地为他绾发,嘴角挂着温和的笑。  在楼西风看不见的地方,碧渠撇了撇嘴。  ***  向楼夫人定省归来,走到岔口,楼西风犹豫再三,还是朝着望远庭的方向而去。踩过半消融的白雪,楼西风颇为辛苦地来到庭院前,刚巧碰上群音推门而出。一惊之下,群音像寻常女子那般笑吟吟地问候:“见过小公子。”  楼西风皱起眉。也许是错觉,他总觉得,群音对他有一种若有若无的轻蔑。尤其那声“小公子”,更是饱含着虚伪的敬意和微妙的讽刺。  后脚出来的楼观沧低头整理着他的袖子,随口道:“你杵在门槛上做什么?”抬头见是楼西风,挑了挑眉:“你怎么来了?”  楼西风不由自主地先扫一眼二人腰侧,确定没有骇人的刀剑,略放点心,也略有点失望:“顺路而已,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楼观沧放眼四周,“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进来。”  楼西风压根没有回绝的余地,只得依言而行。进了正屋,楼观沧示意他桌前一把椅子,下巴一抬:“坐。”自己踱到长桌另一边,顺手拖过一把椅子大刀阔斧地坐下,又倒了杯茶,举止随意地仿佛早就住了许多年。  “说吧,一大早的什么事。”  楼西风先看了眼群音,后者规规矩矩地侍立一旁,恭谨地和一般侍女没有两样。“其实也没什么,我原想借你的刀剑一看,不过……敢问这位姑娘,我可曾哪里得罪过你?否则,你为什么话里话外地挤兑我?”  被点名的群音似乎十分惊讶:“小公子这话从何说起?”  楼西风皱起眉。又来了,这声“小公子”,群音几乎就差明着挖苦他。  “你真想知道?”楼观沧喝了口茶。  “想。”楼西风老老实实地回答。  “这事说来话长。”楼观沧清了清嗓子,摆出说书人的架势。楼西风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茫然地看向群音,却见群音笑得意味深长,更加茫然。楼观沧撇去茶沫,不紧不慢地说:“昨晚亥时,我与群音一入长安便……”楼西风诧异道:“且慢!那个时辰城门早已落锁,你们怎么进来的?”  楼观沧动作一顿,若无其事地说:“记错了,我们赶在落锁前进的城,只是打听方向费了点功夫。我与群音进城后沿长安街行来……”楼西风又找到一个疑点:“等等!即使年关下,随意在街上行走也是不准许的,你们怎的平安无事?”  “那个啊……”楼观沧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因为时辰尚早,进进出出自然是许的。不见得放了我们进城,却不放我们走动。”  楼西风半信半疑。楼观沧继续说:“我们沿着长安街行来,不慎误入歧途,路过一家青楼,叫什么偎红苑……”  群音憋着笑纠正他:“是倚红苑。”  楼观沧从善如流地改口:“我们路过那倚红苑,想停下来找人问个路,立在门口的姑娘看见我,那叫一个喜出望外,死活要拉我进去……”  楼西风猛地起身作势告辞,被群音拉住。  “还说……”楼观沧似笑非笑,“我大半个月没有上门,晴姑娘日日夜夜地盼着和我一叙,这盼啊盼的,都盼出了病,就等我这心药去医……”  群音背过身,肩膀微微地颤。楼西风尴尬地坐立难安,几度三番要走,都被楼观沧长手一伸隔着桌子按下来:  “你也才十四,有的是大好前途,何必贪恋这章台柳巷,效仿那纨绔行径?”  楼西风急得不知道从何说起:“非也!你冤枉我了!我再不知好歹,也不敢随意出入青楼勾栏,又怎么会招惹……招惹她们呢!”  楼观沧抱着胸往后靠在椅背上,一脸摆明了不相信。  楼西风稳住心神,慢慢解释:“数月前我应老友之约前去酒肆,这位朋友娘也知道,便不阻拦。我到地方等了他许久才见他姗姗来迟,他赔了十分的罪,硬邀我去其他地方一转,否则他心里过意不去。”  楼观沧和群音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说不过他,只好听他带路,去的就是这倚红苑,见的就是这晴姑娘。你先别笑!这些歌妓与平常女子大不相同,容貌不说,谈吐极有见地,我们几人很聊得来。她若真盼着和我一叙,也仅仅是一叙而已。”  楼观沧故意叹道:“才说不会招惹她们,转眼又告诉我你对这名歌妓十分敬佩……你真是……”  群音也玩心大起:“小公子。”  楼西风僵硬地扭过头不说话。  “小公子,”群音强忍住笑,“你还怪不怪我挤兑你?”  楼西风瞪着眼,半天憋出一句:“你一点也不像个姑娘家。”  群音撑不住了,“噗”地大笑:“不愧是爷儿俩,换成楼将军呀,早就气得吹胡子瞪眼了……哦你没有胡子。”  楼西风起身就走。这次没人再拦着他。看着某人落荒而逃的背影,楼观沧怡然地放下茶杯。  “恐怕他以后都不愿意来这儿了。”他说。  “难道这不是你乐见其成的?”群音笑问。  楼观沧耸耸肩,“倒也不是。除了不经吓,他也没有大毛病。”  “不经吓又怎么样?”  “不经吓的人永远是一惊一乍。稍微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叫他惶惶不可终日,叫他沉不住气。我看不起那些不经吓的人,一点动静能把他吓得缩进龟壳。难不成被吓个半死是多么高的荣耀?那不是我楼家人的所为,那是大门不出的千金小姐。”这声“千金小姐”颇有群音“小公子”的深意。  “他可是你二弟。”群音说。  楼观沧脸色冷然,“他若生在一般人家也就罢了,偏偏他又姓楼。日后他若能稳重些,我便教他避祸他乡独善其身;若不然,也只好保他余生平安。说到底,父亲不可能护着我们一辈子。”  “你想得太早了。”群音并不赞同。  “早一点打算总是好的。”楼观沧站起身,“走吧,入乡随俗,我也该去给母亲请安了。”
  楼夫人就着晨光比划手中的夏衣,听门帘一动,抬头笑道:“来者是沧是岳?恕我眼拙,快快报上名来!”  “是我。”楼观沧手里捏着一封信,“一时糊涂,忘了父亲的交代。父亲嘱我转交给你,言明须得歇三个月才可拆开,放在谁那儿都是一样,倒不如先行送到。”  楼夫人放下衣服接过信来,不错眼地盯着封面几个字,“他老了。越是上年纪的人字写得越大,前些年他的字不是这样的。”  “老了也好,总算能从那鬼地方回来了。”  楼夫人疑惑道:“非得歇三个月才能拆开?这是什么缘故?”  “父亲没有解释,我也没有去问。横竖到了我手里,想不想拆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当然面上是不能提。”  楼夫人笑了,“就你会说话。你呀,从小鬼主意多,我看着也欢喜。老东西是根直肠子,他看不惯这种事,我看得惯。要我说,嘴巴藏进肚肠的人不会轻易被占了便宜去,就昨儿晚上那个孩子,我瞧着也是一样的品格,肚里多几个弯弯绕绕,遇事能不慌不忙,这才是中庸之道。你能领会,我就可以宽心了。唯独岳儿,这愣子总叫人不放心,将来给他娶媳妇的时候一定我要长长眼。”放下信封,楼夫人收了笑容:“光顾着有的没的,却又误了正事。你一路上……是怎么回来的?可曾顺利?”  楼观沧道:“如母亲所知,顺利得很。只是那些地方多少年前才去过一回,记得不甚清晰,险些绕了远路。望远庭亦不复曾经的模样,我不得不先到城门口,再一处处地寻过来。”  “下次再不可了!”楼夫人紧张地左顾右盼,“宁愿老老实实地回来,费些功夫不要紧,我还等得起。太险了,但凡叫人看见,一点猜忌就能招致祸患,怀璧其罪,你要当心。”  楼观沧连连地应。  “其实你根本就没听进去吧?”楼夫人突然说,“你不过是在敷衍。”  这个罪名太重了,楼观沧立刻道:“没有的事!母亲所言句句在心,我不敢有分毫疏忽。”  刚才是敷衍,现在是认真地敷衍。楼夫人颇为无奈:“翅膀*了,我也管不了你,你自己有分寸就行。那老东西过得怎么样?”  “父亲一切安好,只是心上十分惦记家里,如果您说的老东西是指父亲的话。”  楼夫人笑了一回,又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楼观沧难得踌躇道:“不好说。我出发那会儿,父亲还没有下令中军返回,最早也要两个月才到。”  楼夫人蹙起眉尖,愁上心头。楼观沧反过来安慰她:“胜仗已成定局,横竖这两个月的事,母亲且勿心急。”  楼夫人按着太阳穴,“我忧心的倒不是这个。府里各处亟待整修,这几年荒芜不少,自是不能用来待客,老东西看见了,又是老大不高兴,回头去找那些冤家的茬。”  楼观沧轻轻松松地笑道:“这一点无需担心。不日便会有人上门,其所奉之物照单全收,虽不足以重振家业,置办下几亩地亦可保母亲后生无忧,府里各处修葺事宜便有下落。”  楼夫人道:“这里冷清了许多年,哪儿有人肯上门?至多不过北野家的罢了。就是北野夫人,也并不常常来此,更不可能带着钱财上门。”  “如今较之往常却有不同。父亲凭着平野一役,几可重回朝堂,有了足够的权势,何愁钱财。只怕那时,打秋风的一多,母亲还要头疼。”  楼夫人沉吟着:“此举似为不妥。权势不过身外之物,况府里原是绰绰有余的,因着我免了佃户的钱才一日不如一日。如今却又要置办田地,靠吃佃户钱,总有些过意不去。”  “总会有办法的。”  楼夫人悚然一惊:“绝不可行那偷盗之事,否则我定不饶了你!”  “母亲小瞧我了,我知道该怎么做。”  ***  碧霞铺好被褥,楼西风一骨碌躺了上去,却翻来覆去睡不着。碧霞坐在一边绣着扇坠,两下寂寂,楼西风坐起身:“我精神得很,你陪我说两句可好?”  碧霞取笑他:“这可不是应了我的话。”嘴上虽如此,她还是坐近了些,“公子想听些什么?”  “就拣你们平常玩笑的,说两个来听听。”楼西风闭着眼睛躺回被窝。  “我们什么时候玩笑过来?整日不是愁这个就是愁那个。公子别嫌我烦,实在看不过去了才再三跟你提个醒,你当屋里是歌舞升平?乌烟瘴气着呐!你又一无所知。我的小公子,你可长点心吧!偏生我又说不上话,去夫人跟前告状指不定落个怎样的下场呢……“语未毕,楼西风已发出了轻微的齁声。碧霞无语地发了会呆,收拾东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  他掉入了一个似曾相识的梦境。  在这个没有颜色的梦里,他感到自己悬浮于半空,以旁观者的姿态围观一切。这种感觉出现过多次,他习以为常地静静地等着,等待未知的梦。  眼睛适应了光线,才看清是在一间屋子里,一扇窗把屋子分隔成明暗两处。稍顷,他看见数十年后的自己一身戎装,从黑暗里背着手慢慢地踱出来,每一步都走得不紧不慢、从容平稳,端的是大将风范。走得近了,视线下移,才注意到一左一右跪着两个丫头,身上的衣服轻薄如纱,花纹繁复。虽看不清颜色,想必也是极佳的质地。  他竟能有此齐人之福。他自嘲地想。  梦里的他在一个丫头面前停留片刻,俯身拾起一样东西。定睛一看,原来两个丫头手里各捧着一个托盘,一个托着杯酒,而另一个托着件细长的薄物。梦里的他将其拾取之后,轻轻抽出半寸,一道锋芒霎时晃闪了他的眼。他眯着眼睛努力去看,只见托着酒杯的丫头将托盘稍稍举起一些,动了动嘴,把头垂得更低。梦里的他笑着摇摇头,说了一句话。他靠近了听,只能观其口型,难以闻其话音,偏偏他什么都看不懂。他本能地感到危险,拼命绕着梦里的他打转,奈何他手无缚鸡之力,根本不能干预事情进程。  正当他无可奈何之际,豁然一道光亮把他劈醒。猛一睁眼,碧渠焦灼的表情近在咫尺。  “公子,你刚才是怎么了?好生吓我一跳。”碧渠有些后怕,“你手里抓着床单,我还当你魔怔呢。”  楼西风盘腿坐起兀自出神,呆呆地消化梦中所见。碧渠受到冷落,推了他一把:“公子,你发的什么愣?”  楼西风不敢轻易发脾气,又不愿放任记忆的碎片丢失,便哄她道:“我好得很,就是想再睡一会儿,你去门口看着,莫要放人进来。”  碧渠欢欢喜喜地去了,楼西风托着下巴琢磨着,半天没想出这是什么征兆。
  碧渠走到门口,不及她掀帘便结结实实和碧霁撞了个满怀。碧渠晃了一晃才站稳脚跟,沉下脸责备她:“你也老大不小了,干什么冒冒失失?倘万一冲撞了贵客,你怎么担得起?”  碧霁跑得满脸通红,匀过气才道:“不是,我,我是……”  碧霞闻声赶来,心疼地用帕子给碧霁拭汗:“碧渠说得有理,你该学着稳重一点,将来出了这门,再由不得你使性子。”又责备碧渠:“要说你呀,霁儿哪里不对,好好地讲明白就是了,何必动火。”  碧霁躲开她的帕子,从袖口抽出一张对折的宣纸邀功一样给她看:“姐姐你瞧,这多好看的字!今后我要和璃姐姐学写字,我要写得和她一样好看,你不许笑话我!”碧霞就着她的手一看,只见字迹端端正正排列在格子里,一撇一捺秀气如美女簪花,便真心实意地夸道:“我不识字,不过她写得当真好看。”  碧渠登时警铃大作:“璃姐姐?哪来的璃姐姐,叫得这么亲热?”  碧霁喜滋滋地收好宣纸,“就是望远庭那边的璃姐姐啊!听说是大公子昨天带回来的,模样也齐整得很,就是不爱理人。”  碧渠放下心。只要不是西风院的,再漂亮她都不关心。楼西风却被勾起了几分好奇:“我倒不知她有如此才学,改天我要去拜访一二,看看她是否如你所说。”  碧渠慌了神,掩饰地笑道:“公子也就一时心血来潮,何苦去烦她,我们斯斯文文地围着暖炉不好吗?”  楼西风还没发话,碧霁又想起一事:“我与璃姐姐说话的当儿,大公子也回来了,恰巧听到……”她小心翼翼地看了楼西风一眼,“我顺口称呼公子的名号。大公子旁边的大姐姐就问,明明叫观岳,为什么叫西风,我便告诉她,公子某日突发奇想用院子给自己起了个号。大姐姐当时就笑了,称呼大公子道:‘望远’。大公子没有反对,想来是同意的,真叫我吃惊。”  ***  正在后院的楼观沧,不,楼望远,打了个喷嚏,手上力道一撤,开弓的箭当即失了准头。几丈开外的一棵树上,整整齐齐钉着九支箭羽,自上而下不偏不倚连成一根直线。最后脱手的那一支虽然速度还在,终究离预定靶心去了几分,无形中破坏了井然有序的美感。大树颤颤巍巍地一晃,好在它的叶子早已凋尽,也不至于给人心里添罪。观战的群音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怂恿他道:“今天不若先到这里,你病未好全,落下病根就麻烦了,小心欲速则不达。”  “是‘磨刀不误砍柴工’,你又混了。”楼望远按住太阳穴,“这两天不知怎么了,眼皮总在跳个不停。像有不得了的大事一般。”  群音掩面哀叹。楼望远重新搭上一支箭,瞄准原定的靶心开弓,手背上青筋根根绷起。弓弦被一寸寸拉开,伴随令人毛骨悚然的吱嘎声,弓身大开弯如满月,手一松,一道黑影迅疾地钉入树身,箭尾犹在簌簌发抖,直到这时耳畔才传来利箭破风的呼哨。如果走近去看便能发现,十支箭头没入树身的距离几乎相等,周围两棵树上同样有类似的痕迹。  楼望远将十一支箭悉数拔下。若是旁人看了他这一手,怕要好好称赞一番,但是群音早就看腻了。她又打了个哈欠,抬手擦去眼角的泪水,直起身子道:“现在可以收拾了罢?”  许久没有等到回答。扭头一看,四下寂寂无人,哪里还有楼望远的身影?  “真是不懂收敛的小鬼。”群音叹了口气,勾起嘴角。  ***  腊月昼短。明明才卯时,天已经擦黑了。日头西斜,大片大片的晚霞铺满半个天空,连东边的云都被染上一层绯红,恰如女儿含羞的脸。有这样的晚霞,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  楼西风慢悠悠地走小路过去。天气虽晴,冷还是冷的,比下雪那两日还冷,好在他冻习惯了,也不差这点苦。穿过望远亭,远远地看见清秋馆,过了清秋馆才是望远庭。这跟他的院子是一样布置,望远庭是自住的内宅,清秋馆是待客的书屋,望远亭是必经之路。不出意外,琉璃应是在偏房里,不然不会有写字一说。  清秋馆门户大开,从外面就能窥其一二。院里摆着一张石桌和两只石凳,旁边是棵两人才能合抱的老树,树叶尽数落光,只剩光秃秃的主干。在夏天,它能遮蔽灼灼的阳光,擦净了石桌石凳,与友对坐而谈不失为一大快事——而不是现在,天寒地冻的,石头浑身冒着寒气,只要想像着坐上去就觉得心底拔凉。偏偏眼前就有一个身披大氅的玉人,就这样毫不在意地坐在石凳上。  大氅是楼夫人出阁前的衣物,那会儿楼夫人娘家势力正盛,嫁妆无一不是精品,这件大氅给寻常小门小户的女子穿就显拙,穿在她身上倒刚刚好,更难得的是通身的气派,一件大氅被她硬生生穿出了千金小姐的意味。没准儿她就是个千金小姐。  楼西风的内心活动琉璃全然不知,她支着下巴闭目沉思,对他的到来压根没有注意。厚实的衣服包裹住她的胳膊,袖口镶着一圈洁白的绒毛,衬得皓腕纤纤细细不盈一握,仿佛下一秒就会不堪重负从中折断。楼西风看得那一个揪心,恨不能以身代之。他上前几步,乖乖伏在琉璃脚边的黄狗一跃而起,凶狠地冲他低吠。被惊醒的睡美人头一抬,连忙按住黄狗的头莺声轻斥:“不得无礼。”言毕歉意地向楼西风笑道:“它只是个畜生,万望公子不要和它计较,奴往后一定严加管束。”  不知为何,他下意识地挺起胸,并用(自以为)最得体的姿态走近两步,谦谦有礼地说:“是我唐突,怎好反怪于小姐。”  琉璃不好意思地一笑,这一笑真如芙蕖初绽、蔷薇待放,已有日后倾城的风采。靠得近了,还有好闻的皂荚香气——  和隐隐的血腥味。  楼西风抽了抽鼻子,疑心是自己错觉。他拱手道:“姑娘何不进里间,反倒跑外头来吹冷风?受寒怎么得了。”  琉璃朝里面努嘴:“正是为着要进呢,因大公子不在,没有得到准许,还是不要妄动为妙。”  楼西风顿时心疼不已——无关男女之情,更像碧霞对碧霁挨训的心疼——“大哥一向是冷心冷面的,你不必放在心上,尽管去就是。”  琉璃轻描淡写道:“不追究我的过失,是大公子给我的脸面。无礼而得寸进尺,是我不识抬举。我是奴是仆,纵得太太垂怜,也不过是可打可骂的客。”  楼西风一时语塞。两人僵持不下,直到楼望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倚红苑的晴姑娘还盼着和你一叙,你就要当负心汉了么?”
  琉璃把右臂撑在桌上,左手扶住桌沿,身子前倾,慌忙而缓缓地站起。不像是她靠自己站起来的,倒像是用胳膊死命支撑起来的。  她直起身,呼吸有些凌乱,但仍一丝不苟地下拜行礼,腰板自始至终挺得笔直,脊背绷出一段秀颀的线条,好像生怕后背与衣服摩擦,蹭破了娇贵的皮。  “真能忍啊。”楼望远从屋子里不紧不慢地踱出来。  琉璃镇定道:“公子过誉。我只是想着怎好给人添乱,无论如何也要忍着,倒让公子见笑了。”  楼望远瞟了一眼便宜弟弟,“难为你。他若能有你的精明,我也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放手去搏了。”  琉璃脸色平淡地说:“这一点,公子无需担心。只消让二公子在红尘俗世里走一遭,二公子也会有察观言色的本领,正所谓:想叫他会洑水,那就把他往水里一扔,学会不过顷刻间的事。”  楼西风打了个寒战。  楼望远一撩下摆坐在她对面,琉璃告了罪,坐回之前的位置。楼望远道:“先前是我小瞧你了,你多大年纪?”  琉璃犹豫片刻,“奴今年十岁又四。”见群音从屋子里出来,她改了措辞:“我今年十四。”  群音的反应很——正常,她像寻常十八九的大姑娘一般,怜惜地感慨:“小小年纪,怎么就落到这一步。”  琉璃笑道:“冥冥之中有天意,天意如此,我只好受着,捱到否极泰来那一天罢了。”  楼望远显然没兴趣听这一套寒暄:“你有话直说。”  琉璃敛容道:“即便安逸之中,亦常伏有诛心之事①,更不提这势力正盛的当儿……”  一截枯枝不堪积雪重负,“咔哒”一声断落在地,落在一方菜田旁。群音看了看院里被开垦出来的这方菜地——地里还种着越冬的蔬菜——兴味盎然。琉璃面不改色道:“更应该多加警惕。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昨晚我想起一事,越想越是心惊,以至于夜不能寐,故此特来相告。”  按照常理,应该楼望远问:“什么事?”琉璃才好接着说个究竟。但是楼望远直肠子惯了,他以为琉璃要直接说下去,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哪知琉璃也在等他接话。还是楼西风打破僵局问:“你候了多久?”  琉璃轻描淡写道:“才刚不久。我当作了一件急事,但公子未必看作难题,我若冒冒失失闯将进来,指不定虚惊一场,因此未敢擅自求见。”  四人相对沉默片刻,楼西风代问道:“什么事,这么要紧?”  琉璃迟疑地看着他,含糊地说:“我去年进了……一处高门深宅,当家的老爷似乎对令尊微有忌惮,待令尊凯旋而归,他的舒坦日子也快要到头了。要我说,但凡有这样的机会——使绊子的机会,他一定会作梗。一家之主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坏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整户人家,请公子三思。”  楼望远无意识地用指节敲击桌面。这是他的习惯。群音被绕得晕头转向,干脆不去理睬,专心地和黄狗对视。楼西风没有插话的余地,只好费劲地猜测弦外之音。  “你说的不错。”楼望远下了结论,“确实着急也无用,因为我根本应付不了。只能待父亲回来再作定夺,现在的我还不方便出面。”  群音伸手逗它,却险些被咬到,愤愤地收手,迁怒于它的主人:“认真计较起来,你不过是半个外人,怎么比我们还上心?”  “我既然客居于此。”琉璃说,“自然是希望尊府平平安安,护我余生。”  “你倒是乖觉得很。”群音语带讥讽,被楼望远拦了下来。  琉璃惨然一笑:“我若是不言不语,有什么主意全闷在肚子里,你反而要防贼一样防着我了。倒不如我直说出来,开诚布公,免得大家玩心眼。”  “你实在是乖觉得很。”楼望远说。他们的谈话完全没有避开楼西风。  琉璃低头道:“纵使乖觉又如何?世上早已没有我的立足之地,疼我的人都去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老爷的一房偏夫人视我为眼中钉,找个由头冤枉我施巫术咒诅她死,腊月天气将我赶出来。也合该我傻,一星半点儿没提防,轻易叫她们算计了去。人心诡谲,竟至于斯。”她抚着黄狗,“如果不是它,我几乎不曾冻死。许是因为我曾喂过它几根骨头。谁能想到,宋府那么多人,到头来还是一个畜生救了我的贱命。倘使我不在了,公子能否看在我的面上,留着它一条命?再不济,便放任它自生自灭?”  群音大为讶异:“你分明是好好的坐在这里,说什么丧气话?不像是小姑娘,倒像个小老太。愁眉苦脸地做什么?”  琉璃神色黯然:“说得是。只不过我这命能捡回来实属偶然,不由我不多个打算。万一事到临头,心里记挂的全都安排了退路,我也好从从容容地就死。”  黄狗感受到她的情绪,不安地低吠。群音对此很不满:“好歹是我把你捡回来的,你怎么一点情分都不给我?”  “它看着凶猛,其实好哄极了。”琉璃抚着黄狗,“我喂过它些东西,它就很听我的话。一条畜生真比人还识灵性。”黄狗驯服地趴下来,将尾巴一甩一甩。  群音不知想起了什么,赞同道:“人有时候真不如一条畜生。”  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琉璃的肚子适时叫了一声。她后知后觉捂着腹部,当着三个人的面从头红到脚:“我……奴……”  楼望远揉着太阳穴起身。这也是他的习惯。  放眼打量周围,他的视线在楼西风身上扫过。“今天的事谁也不准跟别人提起,嘴巴都紧一点。是时候了,母亲该找人来催我们了。我们走。”
  菜肴极尽简陋。对于曾经辉煌得风头无两的楼府而言,这些——萝卜——白菜——之类,和保存尚可的精致桌椅格格不入。楼夫人落筷间时不时歉意地瞟一眼长子,尽管同样的动作在中午就已经重复。  寂然饭毕,兄弟俩一左一右分坐两边。楼夫人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很突然地,不可自遏地大笑起来。她越笑越厉害,把优雅高贵端庄雍容的仪态全扔到一边,手点着这个,眼看着那个,一个劲儿地笑,话都说不出来,半天才顺过气,很欣慰地看着他们,“你们要是换上一样的衣服就更好看了。刚才你们走进来,连姿势都一式一样,我简直疑心中间隔了面镜子。”  群音摸着下巴,暗自点了点头。  楼夫人笑了一会儿,也觉得自己失态,咳了一声转移话题:“北野家大房的今天下午来过,说了几件事。头一件是提醒我好好收敛你们,切莫义气贾祸。第二件……”  楼望远问道:“且慢,我们?他们已经知道了?我才回来,什么时候走漏的消息,我竟然不知?”  楼夫人殊觉意外:“天子脚下,谁不是成了精的老油条?但凡有个风吹草动,个个像闻了鱼腥味的猫,更不提有几家声气相通的,一旦得了消息,那是不胫而走的事。”  楼望远直取重点:“消息是先传到外面,他们才互相通气?”  楼夫人不明所以:“正是,怎么了?”  “没有。”楼望远恢复到一贯的表情(也就是面无表情),“我原以为,府里上上下下应该铁板一块才叫像样。可惜父亲还没回来,不然我一定先替父亲动手。”  楼夫人只当他在玩笑,“这怎么可能呢。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这种事怎么可能办不到。”楼望远微微地冷了脸,“我要把这里,从上到下通通换成我的人,让一切都为我所掌控。所有人都谨言慎行,所有消息都被控制。传到外头的,能为人所知的,只能是我允许他们知道的。我不允许他们知道,他们就必须一无所知——包括皇宫里头那个。”  “沧儿!”楼夫人提高音量说,“你太大意了。这种话绝对不可以说出来!”  屋子里,除了他、楼夫人、楼西风、群音,就剩下个琉璃,其他杂人一应俱无。很难说他是不是挑了这个当儿发表了这么一番惊世骇俗的言论,群音心想。不过管他呢,这不是该她头痛的东西。  楼望远忽然笑道:“我只是说说罢了,母亲无需过虑,我自己有分寸,还请宽心。”  楼夫人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屋里好一阵没有声音。楼西风望望这个,望望那个,不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琉璃笑道:“太太刚才说这是第一件,那么第二件是什么?”  琉璃这一笑,真有如三月春风拂绿柳,满屋的紧张压抑尽数被吹散了去。楼夫人展露笑容:“就数你最解人意。阿姝提醒我去年的一桩奇事,那会儿你还在外头,难怪不知。去年年初时候,吏部还是礼部的江侍郎,因书房里被搜出与北燕的往来书信下了狱,没几天就死了,一家子人秋后被满门抄斩。虽事后查明此系冤狱,江氏一族早已被灭,纵使平反亦枉然。你务必多加留意,不可陷己于瓜田李下……”  楼望远本不欲理会,但他注意到琉璃的笑容消失了。“哦?江氏一族?还是去年?”  楼夫人虽奇怪他的过问,但仍然解释道:“我也记不真切。听着觉得是老早以前,其实也就去年现在这个光景。平反的事,也不过在两个月前。”  楼望远又问:“可有走脱什么人?”  楼夫人摇头:“这个不知。若有走脱的,官府应当会悬赏捉拿,至今一点动静也无,想来即便是走脱了,也是无关紧要的人。”  琉璃低着头,指甲深深嵌进肉里。她的手形状极美,骨架又生得小,从手腕到指尖没有分毫瑕疵,可见曾经是被好好保养过的。楼望远思索片刻:“那个江侍郎,有什么儿子没有?”  楼夫人回忆道:“儿子没有,女儿倒是有一个,不过一家子都死了,她不可能独活。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只是随口问问……”楼望远笑而不答。琉璃深吸一口气回转过来,坦然地抬起视线,两手镇定地交叠膝头,一脸“不干我的事,看我做什么”的表情。  楼夫人看了看外面天色,“趁着时间还早,你们快些回去,别再耽搁了。”  楼望远又想起了什么:“还有一件,这个琉璃,我看她机灵得很,主意来得快,还极有眼色,不如让她就近住在母亲身边,也好有人照应一二。”  楼夫人笑道:“那就依你。”  之前没有提出这样的话,一是不清楚琉璃的来历,二是拿不准她的性格。现在查明了是没有利害关系的人,加之她脑袋机灵,自然可以放心地让她照顾母亲。楼夫人多少猜到了一些,连绷着的表情都柔和了。  琉璃跟着起身,忽觉腿间有些粘腻,下意识去看刚刚坐着的椅子,果然沾着丝丝缕缕的血迹,再一扭头,衣服上红殷殷早湿透一片,顿时惨白了脸。  楼夫人还来不及说什么,死亡的恐惧,出丑的难堪和添乱的愧疚压倒了数日以来强装的镇定,琉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语无伦次地大哭:“太太,我……我不是……今天早上醒来,就见床上一滩血迹……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这一刻她不是从小受宠的女儿,不是谨小慎微的下人,不是脱离苦海前路茫茫的琉璃,而仅仅是不知所措的小女孩。  “……”楼夫人笑着去拉她的手,“不妨事的,你先起来。真不妨事的,你别瞎紧张,还该恭喜你才对。沧儿,你们两个先出去回避一下。”  楼望远别过头。楼西风莫名其妙。群音打了个哈欠。  ***  三人出了听萱堂,楼西风放慢脚步落在了后头,群音便和楼望远一道走在前面。走着走着,群音捅了捅他的胳膊:“唉,冤案都被平反了,假如当初果真走脱掉谁,现在这个人不就可以正大光明地亮出身份了?”  楼望远鄙视道:“你想得太简单了,她注定只能隐姓埋名地过下去。一旦被人知道还有余孽,必定招致杀身之祸。假如她不是京城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而是北境你漏杀的一个敌人,你是会放过她还是会斩草除根?”  他们旁若无人讨论的东西对他来说就像另一个世界,好比当着从小被八股文洗脑的儒生的面,把世界撕裂出一个血淋淋的口子给他看。有了多次心理准备,楼西风不至于被吓出声,但他又开始和前面两人保持距离。  群音摇摇头,“哪来的敌人?你不要七想八想,从那边回来,看谁都觉得没安好心。”楼望远分析道:“既然是冤案,书房里搜出来的书信自然不是真的,谁造的假?谁放的信?谁进的言?谁作的梗?细细一究,大有文章。只恨我还没那个本事,把京城各地都仔细探查一遍。”  群音犹是不信,不过对最后一句深以为然:“不急,你有的是时间。只要巡天也到了这儿,或者你亲自去过一次……”她偏头看了看楼西风,没往下说。  ***  当晚楼西风又做了个梦。梦里,已然嫁为人妇的琉璃凤冠霞帔端坐高台,低头怀抱着琵琶,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动琴弦。视角下拉,终于看到她的脸:她的脸上挂着笑容,挂着温和而恬淡的笑容。她就那样微笑着,在光线越来越暗的宫殿里静静地微笑。  这个梦境十分之诡异,但他一觉醒来又忘了七七八八。  他没有再放心上。
  上元节三天,是南齐一年中唯一没有宵禁的日子。这一晚火树银花不夜天:才子打马长桥过,谩赢青楼薄幸名;佳人相约黄昏后,偷送红豆寄相思。墙外烟火呼啸着冲天而起,越衬得墙里黑灯瞎火冷冷清清。楼西风定省归来,经过曲水桥畔,被天空中绚丽的风景拦住了脚步。他忍不住伸长脖子,恰巧见琉璃身披鲜红色大氅,踏着一地白皑皑的残雪,穿过迤逦缦回的长廊,从另一端慢慢走近前来。于是牛郎织女避无可避,就此相会于曲水桥上。  前几天那场乌龙过后,琉璃一直躲着不肯出来,即便碰上也绝不肯多话。楼西风侧身让路,琉璃低头道了谢就要过去,又一声呼哨猛然划破湛蓝的黑幕。两人下意识地抬头,便见一朵硕大的烟花在夜空盛开,细碎的花瓣拖着长长的焰尾舒展、渐变、滑落,宛如一张巨网朝地面倒扣下来。烟火缓缓没入黑暗,一切归于沉寂,随即又一道烟火冲上天空,进入再一次轮回。  纷繁的烟花搅乱了他们的思绪。两人无言地观赏着,从侧面看,烟火仿佛自二人当中升起,在头顶“嘭”地炸开,化作星星点点的流光落下。转过头,楼西风能清晰地看到琉璃藏在睫毛下的眼睛,漫天的焰火便倒映在她的眼底。  和热闹的烟火相反,两人莫名其妙地保持沉默。楼西风有心打破这个局面,绞尽脑汁却不知该说点什么,生平第一次他如此痛恨自己的笨嘴拙舌。还是琉璃心领神会,自然地笑道:“二公子,真巧。我只是出来走走,劳烦借过。”  注意到她僵直的背,楼西风忍不住问:“你的伤口好得如何?”  琉璃微笑道:“上了药,已经无碍。”  那晚楼夫人撵走众人后吩咐她换掉衣服,琉璃磨蹭许久才畏手畏脚地一件件脱下,露出缠满布带的伤痕累累的背部。楼夫人差点失口惊叫:最外层的布带已然渗着点点血色,一圈圈脱下去,血色越来越重,贴身那一层已被完全浸透,和结痂的伤口粘黏起来,稍一拉扯就带起一块皮。因着男女有别,这事不能假他人之手,没奈何楼夫人亲自上阵,抖着手一点点撕下,直吓得满头冷汗。每一道伤痕都触目惊心,交叠处尤其可怖:皮肉几乎外翻开来,隐约可见下层肌理组织,挥鞭的人一定用上了十分力气。琉璃始终一声不吭,只手里的帕子被扯得稀烂。自此,楼夫人对琉璃愈发看重。  楼西风懊悔不该挑起她的伤心事,绞尽脑汁想转移话题,便傻乎乎地指着烟火说:“真好看。”  琉璃也笑了:“确实好看,也不知谁家有这样的财力。烟火可费钱了。”  她的侧脸被绚烂的烟花衬托得轮廓分明,光影交汇,眉目精致如画。楼西风脱口而出:“烟花何及你!”  琉璃一怔,霎时涨红了脸。但她没有惺惺作态,只片刻功夫就淡然受之,大大方方地谢道:“公子过誉。”抬头的瞬间她又是一怔,目光越过楼西风,定在他身后的某一处。顺着她的视线扭头看去,原来是楼望远从拐角处往这边而来。他一如既往穿着黑色的大衣,不仔细看就是只乌漆抹黑的幽灵。  琉璃收回视线,笑着拜辞道:“二公子若无他事,请容我暂且告退。”说完,挺直脊背目不斜视地走了。不知情的人见她昂首阔步的样子,还以为她有多傲慢。  美人已翩翩离去,风里犹捎来发丝的幽香。楼西风伫立原地,细细捕捉那娓娓的气息。  “人已经走了,你还在这愣什么。”楼望远的声音把他拽回现实。很嫌弃地瞥了他一眼,楼望远问:“你对当朝律法了解几何?这几天我翻遍了律法疏义,实在没有找到满门斩首的规定。江氏一族的案子,除了江侍郎,其他人本不该处死,偏偏他们都被斩了。什么道理?”  楼西风沉浸在回忆中,兀自傻笑了一会儿才道:“娘跟我提过一句,大概江侍郎之前得罪了什么人,加上当官的都有点不干不净,林林总总加起来就抄斩了,说他可怜倒也不为过,开朝以来被灭门的就数他们是第一家,具体如何我也不知。况且虽有明文公法,架不住有人暗地里动私刑,只要把人抓进大牢,门一关,是打是骂谁知道。刚抓人那阵子,娘还抱怨过一句……”他咳嗽一声,模仿楼夫人的语气道:“老东西在前头拼死拼活打仗,他竟然敢里通敌国?什么下作玩意儿!”又咳嗽一声,恢复声线:“大概的意思。”  “这样。”楼望远揉一揉太阳穴,抬脚要走,忽又折返没头没脑地问:“你想不想趁着这个时候出门?”  画风突变,楼西风惊愕道:“想是想,娘知道了会担心的。”  楼望远不容置疑地一挥手:“那就不要叫母亲知道,你跟我来。”随即大步朝前门走去。  相比楼望远的光明正大,楼西风显得鬼鬼祟祟,时不时回头张望一眼,生怕撞上了人不好解释。顺利到达墙根下,楼望远目测过高度,回头问他:“你翻得过去么?”  一种名为“骄傲”的情绪油然而生。他没有回答,脚下助跑两步,借助惯性三步就“蹭”地跳了上去。没等他回以一个挑衅的笑,楼望远已经轻而易举地跃上墙头,甚至无需停留缓冲,单凭手一撑便顺势翻了过去,接着漂亮地落地。拍了拍手,他又催促目瞪口呆的楼西风:“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下来。”  “哦……”楼西风笨拙地跳了下来,因为没掌握好角度摔了一跤,十分不雅地两手扑地。楼望远似乎想拉他起来,略一犹豫,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干。  楼西风掸去衣上的灰尘:“大晚上的,我们跑出来究竟做什么?等一会儿回去,被知道了又是一顿训。”  “什么要紧。”楼望远举目看去,随便挑了个方向信步前行,“母亲那边有我呢。一年到头就这么个折腾的机会,不出来玩一阵子,怎么对得起它。你怕了?”  楼西风抬头仰视楼府的墙头,咬咬牙跟了上去。
  当年楼府势力鼎盛的那会儿,以它为中心辐射出去的街道真可谓是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如今却是满目萧条之象。嘈杂的声音仿佛隔了一团棉花,怎么也听不真切。两人一连走过几条街,耳畔隐隐约约的人声才逐渐变得清晰。绕过最后一睹墙,独属于元宵节的热闹气氛终于扑面而来。  举目环顾,到处是人声鼎沸,摩肩擦踵。有趿拉着草鞋的小贩,有抱着幼儿的少妇,有闹着买糖的孩童,不过更多的还是正当美好年华的少男少女。似乎整个长安的女孩都出来了,个个妍媸百态,不一而足,便是只有三分颜色的,装扮起来也有十二分颜色,花灯衬托下宛然一朵出水芙蕖。一对璧偶被摊边小贩叫住,几番商谈后少年买了一只香囊,身旁的少女低下头,羞怯怯地伸出一只小手。少年挠头一笑,不好意思地左右张望一会,把香囊轻轻放在她手心里。细长的手指向内收紧握住香囊,就好像握住了一生的姻缘。  等他们走了,楼西风也在摊前停下,意欲买些东西却苦于囊中羞涩,待要两手空空地走人却又不甘情愿。一个仪表堂堂的公子哥儿恰巧路过,观其步态,一望便知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藏在黑暗里的楼望远右手微动,手心便多了样东西。公子哥儿毫无察觉,脚步虚浮地走了。  待他走远,楼望远从黑暗里走出来,扔给楼西风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接着。”打开一看,赫然是数量不菲的铜板。楼西风掂了掂分量,十分惊奇:“哪来这么多钱?”  “这你不用管。”楼望远面不改色,“横竖不是偷来的。”  楼西风不作他想,一面喜滋滋地结了钱,一面把挑中的耳环珍而重之收进怀里。楼望远嗤笑道:“华而不实的东西。”  楼西风固执地辩解:“琉璃会喜欢的。”  ***  既然要赏花灯,自然要猜灯谜。楼西风不爱写字,对猜谜倒是有兴头得很,一路看下来,谜底不外乎是文房四宝、吃食器皿,大多数不过是走马观花粗略一扫,直到在一盏普通的花灯前忽然停住:“这个谜面似乎不太应景。”楼望远看去,只见上面写着:“鸿雁有信时,良人无定期。打一药名。”楼望远沉吟片刻:“想来是‘当归’。”楼西风半知半解:“这是什么药?”楼望远一摊手:“我也不懂药理,你该去药馆找大夫问问。”  楼西风把视线重新移向花灯。“会是什么人写的?”  “大概是丈夫在外打仗的妇人家。”  楼西风继续看过去。随即他发觉有点不对劲:不知何时身边空出了半径一米的范围,他们走到哪,人群都自动自发地让路。他们个子矮了些,原先被挤在人堆里还要留心被踩一脚,现在倒要找个地缝躲起来了。他们走上桥,坐船的妇人仰头看着他们;他们路过小摊,姑娘们半遮半掩地看着他们;他们走进茶馆,茶客都拿眼瞅着他们,离得近了,隐约可辨女伴间的窃窃私语:“谁家的孩子?”“好招人疼……”为避耳目,他们径直穿过走廊拣了靠里的位置坐下,小二连忙小跑着过来招呼。楼望远正要开口,楼西风扯住他的袖子道:“且慢!你让我来。”咳了一声,转头吩咐:“要两壶茶。”  小二殷勤地问道:“两位小客官,您要什么茶?”  楼西风被问住了,什、么、茶?他哪儿分得出什么茶?他看向楼望远求意见,却见此君抱着胸怡然地欣赏街头风景,显然不打算插手这事。瞧那模样,如果能把脚伸直了往桌上一搁,他就更爽了。楼西风竭力装作老成的样子对小二说:“那就上你这里最好的茶来。”  楼望远一手搭着太阳穴遮住脸,肩膀微微地一抽。  “得嘞!”小二点头哈腰地去了,楼西风作镇定状四下一扫,就见邻座一个女孩儿忙不迭地别开视线,偎进旁边一个半老徐娘怀里,鸵鸟一样深深地把脸蛋埋着。楼西风坐立不安,遂把脸转向街上佯作交谈:“我们出来得太久,娘知道了会怪罪的。”  “母亲不会知道的。”楼望远笃定地说,“只要回去得早,不会有人发现。”  这厢女孩伸出兰花指悄悄指向楼望远,复又埋着头躲起来。小二适时送上茶汤:“客官慢用。”楼西风举杯欲饮,冷不丁刚刚那个妇人带着女孩堂而皇之插在他们一桌上,笑吟吟地问:“两位小公子面生得很,今年贵庚?”  “小公子”向来称呼楼西风,这回把楼望远也包括了进去,楼西风忍俊不禁:“我们今年刚满十四。”  妇人越发上了兴头,扭着腰靠过来追问:“这位小公子想必也已十四?”  楼望远无可无不可地应声。妇人喜之不尽:“如此甚好,公子若不嫌弃,今晚结伴去看烟火如何?”  楼望远挪向另一侧:“承蒙好意,不敢劳烦。”  “不麻烦不麻烦,这是我囡囡,珠儿。珠儿,你这死孩子!傻坐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见个面!”  他们说话的当儿,女孩儿半垂着头,间或娇羞地向楼望远投去一瞥,明眼人已经看出楼望远的不悦了,妇人犹不自知,只一个劲儿地撮合他们俩。珠儿羞答答地见了礼,楼望远回答得极为敷衍。若到此打住,日后不失为一段美好的回忆,偏偏妇人欺身过来低低地说:“那——公子家住哪里?今晚——在哪儿留宿?”  被冷落的楼西风总算想明白了,感情自己是人家捞月的瓢,压根就没入她的眼。他待要看楼望远如何作答,却见楼望远起身道:“天色已晚,恕不奉陪。”便留下茶钱干脆地拖着楼西风走人。妇人见自己生生吓走两个玉郎,不顾身份地叫道:“哎哎哎!哪里去呀!”  茶客们轰然大笑,她的女孩儿羞得满面通红,连忙低声唤住她娘:“大家都看着呢……”  妇人悻悻然拾起一枚楼望远留下的铜板,就像王子拾起灰姑娘遗落的水晶鞋一样无比失落:“难得有看上眼的,怎么就……唉。”
  又是年关近也!风吹落叶翩翩。争分夺秒苦愆延,平地惊雷乱念。  此境不容消遣,此心两下难全。试将归期越明年,幸勿断更为怨!  ***白话版***  我要考试了,大家明年见。
  不出意外明天更新。因为内容涉及较为暴力的情节,18岁under请止步。
  两人急匆匆地从茶馆出来,颇有些狼狈而逃的意味。熙熙攘攘的车马人流裹挟着他们涌向大街,在一个稍显冷情的地方把他们放下来。晕头转向地四下看去,距楼府已经有些远了。  几个挽着手的少妇欢笑着路过,其中一个闭了口直勾勾地盯着他瞧,另外几个也停下脚步兴味盎然地看着他们俩。楼西风不自在地遮住脸:“照现在的样子,势必要走小路回去了。我没来过这儿,怕是要走一步看一步。”  楼望远眺望着楼府的位置:“路多的是。跟着方向走,不会偏到哪去。”  斜狭的小巷里往往藏着见不得人的东西。越是远离街道,越能听见谩骂和求饶。两人快步穿过迷宫般的巷子,在某一个巷口,哀嚎声陡然清晰,仔细听去,分外苍老。  楼西风不知该如何处理,“我还没遇到过这种事。”  “你一直走的是正道,自然不会遇上。这不是你能管的,别去插手。”  走不多远,老汉的呼声渐渐弱了下去。楼西风终是不忍,频频回顾那个方向。楼望远叹气道:“别留太久,惹一身腥。”  楼西风不明所以,欲待要问,心上惦记着老汉生死,不待细想便急匆匆地赶过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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