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呆,浑身肌肉紧张,有时病人说胡话预兆什么,不搭理人,什么原因

最后的王_参考网
帕蒂古丽第一章 艾则孜第一节 王宫生活库恰王宫宽大的会客厅里的长桌上,水晶做的干果碟子里,五颜六色的干果堆金砌银,晶莹剔透的碟子像星星一样,密布在长长的达斯特尔汗(大餐布)上,一只巨大的金盘里大如车轮、金黄如太阳的馕像王者盘踞正中,两边两只银盘里,两种宽细不同的馓子盘得像金丝玉带,芳香四溢的伽师瓜切成月牙形,在达斯特尔汗四周摆成放射状,像盛开的金菊花瓣。四只茶壶雄踞达斯特尔汗四侧,像卫兵把守着城门,护卫着胜利的果实。壶身精美的几何形和花卉图案纵横交错地缠绕,雕了繁花的弯曲壶嘴像四条斑斓的花蛇,壶顶端的盖子上镶嵌着钻石,手柄用紫檀木包裹着莹润细腻的和田玉,紫檀木上镶着红宝石,艳丽彩绘亮晶晶的,夺人眼目。艾则孜又听到了王宫里那震彻心扉的节日鼓号声,这种声音预示着他又可以见到那个美丽的库恰舞女了,他的脚步随着鼓点的节奏轻快起来,他的心被音乐激荡着……王宫门前,一面大鼓、十二面中鼓、十二只小鼓,四只大号,两只小号分两列排开,留着美髯、头上缠着小山一样白缠布的鼓手们兴奋地敲鼓吹号,陶醉地踏着鼓点的节奏,像禁不住被狂风骤雨吹打的红高粱一样摇摆。盛装的维吾尔族男女老少在王宫前载歌载舞,女人们穿着彩虹一样的裙子旋转得像七彩的灯笼,男人们的袷袢上镶着的粗犷花边随着舞步的节奏闪动。艾则孜看见那个跳龟兹舞的女孩环佩叮当,高耸的棕黄色发髻上插着玫瑰,纤瘦的双臂涂了芳香的玫瑰花油,手指上染了朱红的海娜,面纱半遮半掩,一双灰绿色的明眸燃烧着火苗,销魂的睫毛眨出火星,男人们简直快要为她疯癫,围着她狂呼乱唤,手舞足蹈。年复一年,艾则孜迷恋着她的美貌和舞蹈。节日一年一年地到来,每逢节日她都在王宫前,身着华服,衣袂飘飞如蝴蝶翼翅,飞天般轻盈旋舞如风。她的舞技越来越精湛,这善舞的精灵,艾则孜以她为画样,暗地里画过不下一百幅这位舞女的画像。她是他有生以来遇到的最优美的女子,他知道自己不会与一名舞者有交集。艾则孜平常的去处是经学府和清真寺,他认为他的妻子应该是手执泰思碧赫(念珠)口不离诵,端庄沉稳的女子,这样的舞女不属于王宫,就像善飞的鸽子不属于精美的笼子。艾则孜自小跟随麦王,寸步不离。麦王去哪里执行公务,都会带着他同行,艾则孜像是麦王的随从文书。麦王的权利主要是宗教特权,他教艾则孜管理宗教事务,如何任免阿訇和宗教学府的教官和较大的清真寺的伊玛目和哈提甫,还有清真寺、经文学府、代管马扎(墓地)地皮、店铺、水磨、果园等有收入的单位督官。王宫这些大大小小的事物怎么去处理,艾则孜都非常清楚。一年一度的开斋节,麦王不到清真寺,阿訇便不敢开始礼拜。节日时辰,王宫里打鼓宣布开始过节,艾则孜随麦王一起去清真寺领拜。清真寺门前已经站满了来礼拜的老少男子。见到麦王走来,人们自动散成两列,弓腰颔首,手抚胸口向麦王鞠躬行礼。麦王站住,向人们回礼,并走到古尔班面前,与他拉手相互道“萨拉姆”(平安)。满脸大胡子的库恰城商人古尔班,是麦王最信任的人。古丽波斯坦王后与古尔班大叔是表亲,从小一起长大。他再次对麦王弓腰行了礼,拍拍艾则孜的肩头对麦王说:“艾则孜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孩子,才15岁,就能帮助麦王处理很多事务了。”“古尔班大叔,我是担心父王太辛苦,平常尽量多做些杂务。”其实艾则孜对处理王宫的事务并没有太大兴趣。他的爱好主要在文学、绘画和书法艺术上。可他不敢这么说,怕伤了父王的栽培之心。“老人常说,多嘴的人肚子里没货,这孩子从不多言,可他是王宫里最有学问、读经书最多的人。”麦王抑制不住得意之色,抚了抚茂盛的八字胡,厚厚的嘴唇像盛满了玫瑰花蜜的小碟子一样,盛满了笑意。古尔班笑了:“我亲爱的王公,请您不要忘记代我问候您的猎鹰们,这些勇士为您捕获了不少狐狸吧。每年看看古丽波斯坦王后穿的狐狸皮大衣,就知道您猎获的都是最漂亮的狐狸。”父王养了很多猎鹰,他喜欢让艾则孜陪他打猎。每个礼拜,他都会给他的四只巨鹰蒙上皮子的眼罩,骑着他的蒙古马,由七八名护身卫士跟随,带着猎鹰们出去,到了猎场解下皮眼罩,放猎鹰去捉黄羊、狐狸和兔子。听古尔班这么说,麦王也笑了:“亲爱的古尔班商总,你不问候问候我的鹦鹉吗?他们可是在经常念叨您呢。”父王为王后养了一雌一雄两只鹿和两只鹦鹉,两只鹿和一对鹦鹉都很恩爱。那只公鹦鹉说“我是王爷”,另一只雌的就会搭话“我是王后”。父王听了就会满意地哈哈大笑。“古尔班失礼了,我要问候您宠爱的鸽子们和那对鹦鹉小精灵,还有美丽尊贵的雌雄双鹿。择日我要登门拜访,像亲吻我的孩子一样,亲吻这些可爱的生灵。”麦王笑了笑说:“哈哈,那样的话鹦鹉恐怕要啄您的胡子,小心鸽子们会把你的胡子当做草丛做窝。对了,等那只母鹿生了,王后说要请你喝鹿奶呢。”“噢噢,愿古丽波斯坦王后玉体安好,愿真主保佑她平安地为您生个孩子,有这样贤良的王后,是库恰人的大幸,感谢安拉赐她平安。”古尔班再次躬身行礼。“王后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的女人,安拉一定会保佑她。”麥王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云。艾则孜知道麦王是在担心王后的身孕,王后有几个月无法下地了,她的胎位不正,医生担心她难产,一直在帮她按摩推移扭转胎位。麦王十分疼爱妻子,那是他的亲表妹。麦王不像历代的王那样三妻四妾,他说这一生只娶一个妻子。麦王跪在清真寺最中间的一块紫色图案的礼拜毯上,蠕动厚厚的双唇祈祷着,其他的人也随后齐刷刷地跪了下来。“安拉乎艾克拜尔(安拉至上)……”麦王领拜,礼拜开始了。阿訇的诵经声在清真寺的一根根廊柱间环绕,随着清真寺中间那个通天梯,钻出寺顶,盘旋在银白色寺顶的月牙上。诵经声惊飞的鸽子,扑棱棱呼啦啦掠过白杨树的树梢,打着鸽哨飞向高空……礼拜刚结束,有佣人来禀报,说王后难产大出血。艾则孜和麦王奔回王宫,王后身体上已经蒙上了浆过的白布,粗硬的白布下,王后的肚子高高隆起,鲜红的血水渗出来,染红了白布,佣人们围着炕悲声四起。
麦王关掉了王宫的大门,将音乐声隔绝在外。家人和佣人们换上了素服,男人腰上系上了白洋布,女人们头上戴上了白纱巾,门厅里所有为节日布置的鲜艳的装饰,都被撤下,换上了素色的,窗帘和门帘都换成了白绸。门口所有开花的植物,都被剪下了花朵,开花的树木被蒙上了一层白纱布。那一天,王宫所有的花朵都凋零了,所有的快乐的声响都被拒之门外。父王在王宫的日子,原本像节日一样,库恰城里每天诵经声和木卡姆音乐响彻整座城。在古丽波斯坦母后去世后的三年时间,麦王再也没有在王宫举行过大型的麦西热普,这样没有乐舞的日子在王宫持续了整整三年,艾则孜三年没有再见到那个库恰舞女,他只有端详自己为她画的画像,她在画像和梦里向他微笑,为他起舞。直到麦王娶新王后阿米娜的那几天,歌舞音乐又开始响彻王宫和整个库恰城。王宫白殿前,乐手们用一只像抓饭锅那么大的大鼓,八只低音鼓、八只高音鼓架在白色大殿前面的城门上,配上两只大唢呐、两只小唢呐连续奏了七天,库恰全城里的男女都来王宫门前跳麦西热普。《婚礼之歌》响彻大街小巷:在欢乐的婚礼上,我们把喜花喜纸洒满衣裳呀儿呀兒,呀儿呀儿——我们轻歌曼舞在婚礼上,心情多么快活,多么欢畅呀儿呀儿,呀儿呀儿——红皮亚孜(洋葱头)一层层的剥啊,柔嫩的心儿一丝丝甜呀儿呀儿,呀儿呀儿——巴郎子(小伙子)的朵斯提(朋友)多呀多情的姑娘啊发辫儿长呀儿呀儿,呀儿呀儿——欢快的音乐和歌声穿越一条又一条巷子,传播麦王新婚的喜讯。那场迎亲的盛宴持续了七天。父王请了库恰城最有威望的阿訇,在清真大寺念了尼卡哈(婚礼仪式),做了礼拜,传民间艺人到王宫会客厅演奏木卡姆,王宫前面的茶馆里,有学问的人被父王请来,给参加婚礼的男女老少“说书”。王宫后院里,阿訇们将宰好的羊剥好了皮,挂了长长的一溜准备下锅。烤肉苏塔孜(师傅、匠人)们支好了一架架烤肉炉,把串得红白相间的新鲜羊肉架在烤肉炉上,诱人的肉香和木炭味香顿时弥漫在风中。主妇们切好的黄、红两色胡萝卜丝堆积如山,洋葱和孜然浓郁的气息,在主妇们的手指尖穿来穿去,钻进馕坑里新烤的烤馕的麦香里,裹进焦黄香脆的烤包子里,挟着炸油饼和炸馓子散发出的香味,在空气里荡漾。老街街口的空地上,筑起了一排巨大的灶台,支起了十二口大锅,每日由库恰城里最好的苏塔孜,做好大锅大锅的羊肉抓饭,让男女老少尽享王宫婚礼的慷慨。老城的民众自发地沿街支起了大大小小的桌子、摆好椅子,街上来来往往,都是庆贺麦王婚礼的人群。来迟了没有椅子坐的人们,干脆坐在街边店铺门前的葡萄架下铺上地毯和达斯特尔汗,围坐在一起吹拉弹唱。女人们把糖果和花瓣抛向天空,任孩子们热闹地争抢,把鲜艳的纱巾系在年轻女子们的头上、脖子上,让人们分享婚礼的喜庆。男人们把羊肉抓饭一盘接一盘端到客人们面前,年轻巴郎子举着长嘴壶,茴香玫瑰花茶像高山上奔泻而下的清泉一样,注入客人们的茶碗里。七天七夜,整个库恰城都被浸泡在欢声笑语里,空气中弥漫着烤羊肉、烤包子、香馕、羊肉抓饭、馓子、油饼和茴香玫瑰花茶的香氛。麦王去接20岁的新王后阿米娜的那天早上,笼子里的鹦鹉叫着“我是王爷”“我是王后”。麦王神色有些落寞,他打开笼子,留下了“王爷”,托人将“王后”送了人。麦王从沙城把阿米娜接到王宫的那天傍晚,王宫的白殿两侧拥满了来看新王后的人群,人们把鲜花摆在道路两旁,把花瓣撒在麦王和新王后的“哈迪克”崭新的棚顶上,女人们把玫瑰花香水洒在“哈迪克”的轮子将要碾过的路上。鼓手们改变乐曲的调子,奏起欢快的《夏地亚纳欢乐曲》,这是麦王每次打猎或外出归来时,最喜欢乐手们弹奏的曲子,这次麦王听了似乎很生气,掀开“哈迪克(一种马拉的交通工具)”的帘子,莫名地对乐手发火,说他们弹奏得不如意,要狠狠地惩治他们。他命令佣人在马厩背后的牲口圈里铺上毡子,让乐队在圈里彻夜为牛羊弹琴奏乐。第二天,王宫里孤独的公鹦鹉不住地叫着“我是王爷”,“我是王爷”,没有“我是王后”脆生生的回应声,公鹦鹉的公鸭子嗓音,听起来有点沉闷单调。挤奶工去挤奶,回来说,或许是牛羊听了一整夜音乐,耳朵累得都耷拉下来,吃草都打盹。不过,早上挤的牛奶出奇地多,也特别好喝。艾则孜没觉得。他看到了新母后毫不回避地盯着他看的眼神,一想到这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妖艳女人,要代替他的母后做王后,他内心就有种奇怪的不适感,觉得吃什么喝什么都淡然无味,心里比失眠了一整夜的牛羊还要烦躁不安。第二节 愤怒的鹦鹉库恰王宫门前的大路,是父王的赛马场,每逢赛马会,全城的骑手都会集到这里。父王会骑着他喜欢的阿勒泰马参赛,艾则孜也骑着伊犁马去助兴。麦王每次去赛马场,都是头戴黑色或白色帽子,身穿长短满族袷袢,脚蹬厚白底的布鞋,手持五尺长的烟斗。那时候,大地上各方军队混战,一场战斗接着另一场,北疆、南疆,盛世才、马仲英,甚至还有苏联人的介入,各方打得难分胜败。不久,库恰城里发生了暴动。县长带着老婆和孩子,向麦王求救,麦王命人放了绳梯,让县长一家从绳子上滑下城墙,从后门进入王宫。县长神色慌乱,战战兢兢地对麦王说:“麦王,我已经无路可逃了,只有你可以救我一家老小。”麦王命艾则孜引县长一家九口,进入王宫的地下室躲藏。这一家九口,平时锦衣玉食,兵慌马乱中急着逃命,孩子跑丢了鞋子,赤着脚,眼睛里充满恐惧,县长满脸尘土,衣服也撕破了,县长太太头发蓬乱,怀里抱着的女婴,用小手摸索着母亲的乳房,哭叫着找奶吃,艾则孜看着心里酸楚。艾则孜意识到,战争没有是非对错,只有争权夺利,你死我活,让无辜的百姓受害。他希望战争停下来,全库恰城的百姓都能恢复和平宁静的日子,他将重新见到库恰的美丽舞女,将有机会专心地研究诗歌、艺术和书法。为此,他每天都在专心祷告。
艾则孜记不清什么时候,战斗渐渐停歇,有了暂时的宁静。麦王放下长刀和枪,穿起维吾尔族的服装,又开始到清真寺领拜,带着艾则孜访民情,问疾苦,安贫良。艾则孜觉得父王仿佛是从魔鬼的蛊惑中醒悟过来的人,在这个乱世里,他努力远离血腥、凶残和暴烈,在王宫的宝座上,努力做让艾则孜敬爱的父王。王宫里的公鹦鹉,声嘶力竭地喊“我是王爷”,“我是王爷”。麦王对艾则孜叹气,“它是这王宫里的王爷,我现在变成一只笼子里的鹦鹉了”。“父王,真主会保佑我们,烧杀抢掠百姓的,无论举着什么旗帜,都是强盗。”艾则孜宽慰麦王。麦王对着鹦鹉大喊:“强盗!”“强盗!”“强盗!”鹦鹉一遍又一遍愤怒地大喊。十二月的一天早上,麦王正在喝茶,王宫忽然冲进了上百名骑兵。看装束,分不清是哪一方的军人。麦王的四十名士兵无力抵抗,麦王和卫兵被他们用枪顶着,他们说,盛世才督办让麦王去和田有公干,带上家产和卫兵即刻出发。麦王来不及安抚年轻的王后和两个儿子艾则孜、苏里坦,他匆匆带上了王宫的所有的黄金和自己的卫兵,在盛世才士兵们的押送下,上路了。过了十日,有人来王宫报告说,麦王被押往和田途中,在塔里木河边宿营时,趁盛世才的士兵熟睡,带着自己的四十名士兵逃往沙城。他钻进了大干沟里,带着士兵沿着干沟骑马而逃。盛世才的追兵向麥王开枪,给麦王牵马的卫兵不慎,将驮在骡子上的十多斤金条遗落逃亡路上,这个袋子里集中了王宫里所有的黄金。麦王避开丢了金条的那条路,改道逃往沙城。麦王来到沙城的一位阿吉家,刚端起茶碗喝茶,一个骑白马的人来报信说,有一百名骑兵追赶麦王来了,他们骑的马都是短尾巴。麦王一听到短尾马(被割掉尾巴上的鬃毛,打仗用的战马),知道来者不善,打马向东逃命。没过几天,又有一个军官来到王宫,他自称陈队长,劝艾则孜把麦王找回来,他说:“盛世才督办对麦王一直很有好感,也知道他没参加南疆造反。如果麦王回到库恰,盛督办既往不咎,会让他继续平平安安当王爷。”艾则孜害怕战争,他不愿父王裹进战争的任何一方。现在看到“平平安安”的希望,他告别了王后,连夜带着食品、衣物和信,跟陈队长去寻找麦王。在沙城,他得知父王在这里。陈队长留在城外,艾则孜进城,找到父王,请劝麦王回城。艾则孜跪下来含泪哀求麦王:“父王,我不希望这样打来打去,这些年,人们杀来杀去,每一方都标榜自己为正义而战,这仗打得如此混乱,我真的无法判断谁代表着正义。父王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不希望我们去杀人,也不希望别人来杀我们。父王,我不想我们死后都下地狱。”麦王眼睛直视着前方,根本不看艾则孜的眼泪:“你的眼睛被驴踢了吗,你难道看不到我们现在已经生活在地狱里。这战争哪里有绝对正义的一方?打人的人都说自己在为正义而战,各方都想用武器来夺取最大的利益,没有人来怜悯你。”“父王,盛督办对您很有好感,他说您没参加造反,要给我们和平,您要不相信我的话,我向真主起誓!只要您回去,这场战斗就可以停息,王宫里不能没有您,库恰民众也都盼着您平安回去。现在盛督办也让您回去,求您不要放弃这个机会。”艾则孜跪在地上抱着麦王的双腿大哭。麦王听了艾则孜的话,一副无奈的样子:“我也盼望回到库恰,哪怕像鹦鹉一样囚禁在王宫,也比这样在外面四处逃命要好。”此后,麦王带着艾则孜和贴身护卫,悄悄出城,跟城外等待的陈队长一起,回到库恰王宫。回到王宫的第二天,陈队长又来了,这次他带着二十名士兵,一改往日态度,径直取下了王宫里麦王的挂像。公鹦鹉大叫着“我是王爷,我是王爷”。“你在笼子里做你的王爷吧。”陈队长恶狠狠地说。“强盗!强盗!”公鹦鹉扯着嗓子喊叫。陈队长掏出了枪,鹦鹉躺在笼子里抽搐着,蹬着爪子,嘴上滴着血,还在愤怒地叫“强盗,强盗。”陈队长每天派两名士兵“保护”着麦王,不准麦王离开王宫半步。两个月后,陈队长被调走了,又换了别人来“保护”麦王。早上,麦王刚做完乃玛孜,有个人来到王宫对麦王通风报信说:“王爷啊,您不避一避是不行了,我听到了他们要暗算你的消息。”陈队长在王宫的行径,让艾则孜明白自己上了他们的当,骗父王陷入困境。面对麦王,艾则孜羞愧难当,悔恨撕扯着他的心。当夜,艾则孜带人在城墙上掏了个洞,乘着卫兵睡着了,艾则孜和麦王在家人的掩护下从洞口逃出,骑马到了沙城的一位亲戚家避难。到处都有盛世才军队的搜捕,麦王和艾则孜二人连夜逃往塔里木。盛世才部队跟踪追击,在山里转了三圈,在严寒的十二月份,盛世才部队在塔里木附近包围了麦王和艾则孜,俩人被逮捕后,双双送进了监狱。第三节 怀疑自己在地狱里在阴暗潮湿寒冷的监狱里呆了半年,艾则孜全身生了疮,他的囚服被老鼠打满了洞,衣服跟溃烂化脓的皮肤粘连在一起,散发出死尸腐烂的味道。他不断地发着高烧,夜夜被噩梦纠缠。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艾则孜醒来,感到脖子上疼痛难忍,发现自己的身体正被一窝老鼠撕咬,一窝蝎子叮在脖子上,吸他伤口的脓血。他不敢睡觉,也无法挪动自己。老鼠和蝎子根本不在乎这是一个还在呼吸的活人,它们把他当成一具尸体,他睡着了,它们就会窜出来,在他身体上爬来爬去,用尖利的牙齿撕扯他的皮肉。有时候,他也觉得自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这座监狱幽闭如同地狱,他怀疑连真主也不再听得到他的祈祷。年轻的王后阿米娜来监狱探监,给艾则孜看了麦王的字据,说他是麦王抱养的孩子。艾则孜听到这个真相脑子转不过弯子。他一直认为自己是麦王和古丽波斯坦母后的亲生儿子,他内心一直忠诚于麦王。活了20年,他竟然连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就要死在监狱里了,他想,如果在死之前,哪怕能看上生父生母一眼,也死得心安了。
阿米娜已经答应用苏里坦换他出狱。她还告诉他,盛世才已经下了命令,只要苏里坦一到,就释放艾则孜。听到将要获释的消息,艾则孜没有丝毫喜悦,他只觉得绝望。精明过人的阿米娜为了救他,竟然听信这帮人的鬼话,把可怜的弟弟交给这帮人,他担心年幼的弟弟也被他们杀害。他们已经杀害了跟麦王一起入狱的很多人,现在又要把苏里坦骗到这里,换他的命,他觉得自己很羞耻,对于死去的麦王和毫不知情的弟弟,他都感觉自己是个罪人。“感谢慈爱的真主,听到了我的祈祷,派出天使来解救我,没想到这个换命天使竟是弟弟。”艾则孜内心和身体都在撕扯着痛。艾则孜不是没有想过当王,但他更喜欢传统的建筑、绘画、音乐、舞蹈、书法艺术。如果这个王位,要以失去他所钟爱之物来换取,他宁可不做这个王。但在这种境况下,由弟弟当王,他内心百味杂陈。出狱的时候,艾则孜内心不停地祈祷:“真主啊,请保佑这个家族,让王位在它所在的地方等着他的后人,而不至于就此失落,不要让我们的百姓陷入无边的动荡与黑暗。”多年后,他不想去打扰弟弟的生活,对自己的儿子也一直回避自己的身世和经历,只是没想到这仍然给弟弟带去了莫大的困扰和烦恼。第二章 苏里坦第一节 我将来会做王父王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情,就是放飞他的鸽群,检阅鸽群会让他心情很晴朗,等鸽群上了天,他才开始这一天地上的活动。苏里坦的目光从小追随鸽子,也许只是对父王的一种追随。父王最喜欢鸽子,王宫的天空是属于鸽群的。翙翙的鸽群,翅膀在风中震颤着空气,有两百多只,不,也许更多,周围许多人家的鸽子都飞到了王宫。鸽群飞上蓝色的天幕,直冲云霄,它们排成漂亮的队列盘旋,渐渐飞远。苏里坦喜欢跟阿依看天上盘旋的鸽子。鸽子活生生地飞在天上,头顶上的天空也是活生生的。沙城很有名望的塔什老爷把年轻貌美的女儿阿米娜嫁给了父王做妻子。父王与新王后结婚没多久,王宫里变得不太平了,苏里坦看着穿着军装的人出出进进,麦王带着艾则孜天天在外面打仗。在混战中,县长一家无处可逃,苏里坦看到艾则孜哥哥带着县长一家,让他们藏在地下室里。外面稍稍太平了一些,麦王吩咐阿米娜王后,带县长去沙城她父母那里避难。苏里坦每天和佣人去给县长一家人送饭,因为只有他能听得懂他们一家讲的汉语。县长的小女儿叫月儿,脸又白又圆,县长让她叫苏里坦哥哥,她叫得很清脆,像早晨小鸟的叫声。直到事态平息,县长从沙城回到库恰来找麦王,说整夜提心吊胆,不敢合眼。麦王下命令,让自己最信任的心腹带了十名武装人员,整日整夜护卫县长左右。县长见事态平息,每日按二两银子付酬,打发给了十名侍卫。麦王责怪让他不要付报酬,县长对父王说,他们一家九口的性命,无法以金银来衡量。枪炮声又开始轰鸣,苏里坦和母后守在王宫里,听到外面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吓得魂都要飞了。苏里坦听艾则孜哥哥说,弹药库被炸了,死了很多人,剩下的汉族士兵服毒自杀,许多汉族人带着自己的家人跳崖。活下来的汉族人很害怕,到处躲藏。麦王给全城百姓下令,保证库恰城汉族人的生命、财产的安全,并派兵马进城,将四处藏匿的汉族男女老少统统带进王宫,腾出宫里的房子,铺上被褥,将他们安顿下来。就在那天,麦王喂养的两百多只鸽子,在阿訇的诵经声里升天。洁白的鸽子,脖子上沾染着鲜血,躺满了王宫的院子。鸽子的血滴进王宫的银碗里,复活了奄奄一息的服毒者。鸽子死了,那些受伤的人和服毒自杀的汉族人,在鸽子的尸首旁醒来。苏里坦端着血红的银碗,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着每一寸寂静的天空,天上一只鸽子也不再飞过,他和艾则孜哥哥一起,为死去的几百只鸽子和几百个被鸽子血救活的人祈祷。第二节 月儿在王宫庫恰恢复安宁后,县长为了表达感激之情,要将自己的孩子外加许多金银首饰和衣料,送给麦王。县长说:“王爷,您的大恩大德,我这辈子报不完,下辈子还要报。我们汉族报恩要把最珍贵的东西献给恩人。我把女儿月儿真心诚意送给王爷做女儿”。麦王坚决推辞:“乱战当头,无辜的活人我都会救,何况我们是朋友。孩子是你们的骨肉,虽然我们没有女儿,但不能要你们的女儿啊。”县长说,“我们全家人的性命,都是王爷给的,对于我们一家,您就是救主。您只有儿子,没有女儿。我和妻子商量好了,把小女儿送给您。孩子小,只要您不告诉她实情,她就会永远把你们当作亲生父母。”“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离开父母。”阿米娜王后在一边叹息。“如果嫌小了难养,我把孩子们都带来了,随您挑,挑哪一个我们都会很感激!”县长带着妻子和孩子,齐刷刷地跪在王宫的地毯上。“不不,我们怎么能忍心……”麦王为难了。县长恳求麦王收下孩子:“我们祖先有句老话,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不收下这小女儿,我们就长跪不起。”县长一家长跪在地毯上不肯起来,几个大点的孩子跪在地上磕头,麦王怎么制止也不肯停下。县长太太怀里的孩子饿了,开始哭叫。县长太太侧过身跪着给孩子喂奶。阿米娜王后去扶县长太太,县长太太顺势把怀里的女儿,送到王后手上。王后看看孩子,又看看麦王,两手捧着孩子,像捧着一个热馕。麦王哈哈一笑着说:“这个孩子还在吃奶,我们就收下那个大点的女孩吧,我们会按维吾尔的习俗,养大这孩子,将来就嫁给我儿子当媳妇吧。”县长单腿跪着拉住麦王的手说:“高攀贵子,三生有幸,求之不得,求之不得。”苏里坦听了父王的话,羞怯地看着县长旁边淡黄色皮肤月牙脸的小女孩,心里把父王的玩笑当真了。每隔几天,麦王和王后就去县长家送孩子,假说孩子整日整夜哭闹,养不了,让他们留下孩子,无论说什么县长和太太都不动心。看看这孩子实在送不回去,麦王只好派人把孩子放在县长大门口,让苏里坦和佣人守在一边,等着县长家的人出来抱孩子,等了半晌,县长家竟然装作没听见月儿的啼哭,大门关得严丝合缝。
那场灾难死了很多人,苏里坦在灾难后得到了真主意外的恩赐,月儿就这样留在了王宫。麦王按照穆斯林的习惯,请了库恰城的阿訇给月儿取了名叫“阿依努尔(月光)”。月儿从此成了王宫小公主阿依,只要她发出娇滴滴的哭声,王宫的地都要跟着颤抖。麦王抱着她,王后给她喂羊奶,唱着歌哄她睡觉,阿依一天天长大,开始用维吾尔语叫麦王和王后“阿塔(爸爸)、阿娜(妈妈)”。所有的人都围着她,苏里坦有点失宠,可是他心里愿意。自从阿依来到王宫,王宫里快乐的气氛就格外浓。麦王和新王后有了一个漂亮的小女儿,他们的开心谁都看得出来。这让苏里坦能想象到,将他从亲生父母身边抱来时他们的快乐。这样想着,他觉得自己很幸福。麦王出去骑马的时间减少了,抱着阿依逗乐的时间多了。有时候他去放鸽子,新王后带着苏里坦和阿依,一起看鸽子,新王后嘴里哼着歌儿:我的宝贝儿本是富家女,牛羊满圈一个好家底儿。王爷阿塔为你撑腰壮胆儿,尊贵的阿娜照料你饮食周全。哎宝贝儿,月亮似的胖宝贝儿,你就是天上那漂亮的月亮。你的眼睛就像羊儿一样逗人爱,你甜甜的小嘴儿,就像招人疼爱的月牙儿。哎,宝贝儿,我的小宝贝儿,我的眼睛几乎不能离开你,哎,可爱的宝贝儿……苏里坦上了学堂,学了不少汉语,用汉语叫阿依“月亮妹妹”,她瞪大毛茸茸的眼睛看着苏里坦,只要叫她“阿依”,她就高兴得手舞足蹈,直往苏里坦怀里扑过来,叫他“阿卡”(哥哥)。阿依的脸从一个淡黄小月牙,慢慢地变圆变白,看起来真的像一枚小月亮。她穿着小裙子跟着苏里坦,在王宫的花园里追蝴蝶。苏里坦跟她说:“没有白给你起阿依努尔这个名字,晚上你要是站在花园里,没有月亮,你也能把王宫的花园照亮。”这话阿依听懂了,咯咯一笑:“我们王宫以后不用点灯了。”苏里坦笑了:“对,晚上坐曼帕(用马拉的轿子)赶夜路,也不用点灯了,可以省很多油。”“你是说我是一只省油的灯,嘿嘿。”她笑得很得意。“什么叫省油的燈?”苏里坦拍拍脑袋。“不省油的灯,就是说那些难伺候的人。”“难伺候,为什么说是不省油呢?”苏里坦糊涂了。月儿露出石榴籽一样好看的小碎牙,追过来说:“你不是省油的灯,你是太阳。”“月亮追不上太阳!”苏里坦跑开,逗她追赶上来。吃过晚饭,苏里坦一使眼色阿依就跟出来,一起去花园玩月亮追太阳的游戏。她太小了,苏里坦在花园里躲起来,她找不到就急得跺脚,她跑回去告阿塔和阿娜说:“太阳躲起来了,外面没有太阳了。”阿塔、阿娜安慰月儿,哄她睡觉:“阿依乖乖睡觉,太阳明天会自己出来的。”阿依害怕黑暗,跟她捉迷藏,苏里坦不敢躲得太久,不然她会吓得大哭大叫,让父王和母后以为他欺负了她。每次他躲躲闪闪几下,故意自己跑出来,假装被她追到了。她扑到苏里坦的怀里,拉住他的衣袖:“抓住太阳了,看你往哪儿跑!”“太阳看到月亮就停下不跑啦!”苏里坦假装投降。阿依罚苏里坦在王宫的秋千架上推她荡秋千,他推她一把,她就咯咯地笑。阿依笑的时候,又白又圆的小脸,忽远忽近地在秋千架上晃动,真像一枚小月亮。我将来会是王!王是什么?是苏里坦。嫁给你,我就是王后。对,你想过会嫁一个王吗?我不想嫁给王。那你想嫁给谁?我是月亮,我想嫁给太阳。苏里坦很郑重地说:“阿依,我将来真的会当王!”他担心阿依把这个游戏只当成是小孩子的一种游戏。“等你当了王,那我就当你的王后。”阿依的口气那么肯定。“阿依,我喜欢你,在你进王宫之前,我没有伙伴。王宫里那个沉默寡言的艾则孜哥哥,只看经书、画画,不爱陪我玩游戏。”那时候,小孩子怎么可能明白,月亮属于夜晚,太阳属于白天。它们也许黄昏或者清晨,在天际相遇,当白天来临,夜晚结束,月亮就会离开,剩下孤独的太阳挂在天上。第三节 坐着曼帕走亲戚麦王和母后带着苏里坦和阿依,坐着曼帕去县长家里“走亲戚”。“阿依,你很小的时候,父母有事出远门,就把你留给了我们养着。”“父王,您的笑话漏风了。”阿依看看父王,看看母后,他们很认真的样子,让她害怕。她求救地看苏里坦,苏里坦用双手捂住脸,转过身子不去看她。阿依很委屈,忍不住哭了。“是你们想把我送给汉族人家,硬说他们是我的爸爸、妈妈。”麦王和王后对视着,说不出话。麦王和母后,每个月都会带着阿依“走亲戚”,阿依每一次出门的时候,都会恳求地看着他们,不情愿地掉眼泪。麦王和母后每次都要说很多让她高兴的话,哄干她的眼泪。苏里坦觉得很失落,阿依有自己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月儿不是他一个人的。去了多次之后,阿依开始跟哥哥姐姐说汉话,跟他们亲热地打闹。苏里坦也改口像她家人一样叫她月儿,只有父王和母后还是叫她阿依。月儿还是那个阿依。只是脸上的笑容少了,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雾。苏里坦看得出她不开心,却猜不出她是因为离开王宫不开心,还是离开自己的家不开心。苏里坦发现,阿依每次看望家里人回来以后,都躲在过去捉迷藏的王宫花园角落,背着人偷偷地哭。他心里能理解阿依。他每次去看望自己的父母回来,情绪也会低落好几天。怕麦王和母后难过,他把这种情绪悄悄藏起来,不让父王和母后看见。
阿依已经很久不跟苏里坦捉迷藏了,她的忧郁的情绪开始跟他捉迷藏。苏里坦以自己的心理来推断,阿依难过,是觉得亲生父母不在身旁。他主动带她去看她的家人。阿依跟兄弟姐妹越来越熟悉,她心里原有的那层隔膜被亲情融化了。她跟父母和兄弟姐妹之间越来越亲热。苏里坦心里失落的情绪越来越重,苏里坦开始担心,这家人会夺走他唯一的妹妹。月儿和哥哥姐姐追逐,不小心摔倒在地上大哭。苏里坦扶她起来,帮她拍掉裙子上的土。月儿的哥哥跑过来掀开裙子,去摸阿依的腿。苏里坦硬拉着阿依,逼她跟他回王宫,她不肯回,苏里坦打了她一巴掌,她默默地掉眼泪,一副无辜的样子,苏里坦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气恼。苏里坦不愿意再陪着她回家,其实,月儿那时已经可以一个人回家了。后来苏里坦一直后悔,最后一次去月儿家他竟然那么凶地对待她。“月儿不愿意回到王宫了,她把我们忘了。”苏里坦想月儿了,就跟父王埋怨。父王说:“汉族人讲情义,只要你对他有恩,十年二十年他都会记得。放心,阿依不会忘记我们。”阿依荡过的秋千架,空空地挂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似乎无论苏里坦做什么,阿依都在秋千上看着他。一个人坐在院子里,苏里坦忍不住哭了。那个秋千在阿依来到王宫之前,是他经常一个人坐在上面荡的。他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他才两岁,就被抱进了王宫,这么多年,苏里坦都很少去看父母,不知道他们心里该是什么滋味。苏里坦还记得自己刚来到王宫时,父王和母后一直让他改变用左手拿东西的习惯,理由是,一个王不能动不动伸出左手待人接物,这于情理、习俗不通,是为王者的大忌。麦王和王后从来不打骂他,为改变他在父母亲家里养成的用左手吃饭的习惯,麦王罚他站在太阳底下暴晒,后来他慢慢改过来了。他觉得,王宫希望他遗忘自己的出身。他本是麦王弟弟哥哥的儿子,麦王要把他变成自己的儿子,他就必须有所改变,一个习惯用左手的王,将来是会遭人笑话的。他们想让他与过去决裂,他们这种隐秘的愿望,只有通过改变他的这一最明显的习惯为标志,只要他学会用右手做事,在他们眼里,他就是一个与过去不同的人。作为麦王之子,至少要与过去的那个穷巴郎子有所区别。自从苏里坦改变了用左手的习惯后,有段时间,他确实变得没有那么想念家人了,他觉得自己变了一个人,似乎真的成了父王和王后的孩子。每当他想念父母的时候,就会本能地伸出左手打量。在只剩一个人的时候,他会用左手干活,用左手偷偷拿东西吃。苏里坦有种奇怪的感觉,每次用右手拿东西吃,似乎都喂到了另一个人嘴里。只有用左手吃饭的时候,才能把小时候的那个穷小子,跟做了麦王之子的他连接起来。在四下没人的时候,他会时不时地给那个过去的穷巴郎子喂点吃的,现在苏里坦过上了好日子,不能忘了他,让他一直忍饥挨饿,苏里坦心里会很不安。蘇里坦出生后,父亲按照习惯每月抱着他去剃头,一直到两岁进了王宫。想到剃头店里剃刀掠过头顶后爽快的感觉,他就想念父母。刚到王宫,谁给他剃头,他都大哭闹,无法制服。父母告诉他,苏塔孜(师傅)第一次给他剃头就预言,他将会抱给一个富贵之家,父母干脆给他取名“苏里坦”。此后,苏塔孜每次给他剃头,都会把头顶的一撮头发留得跟王冠一样,所有的小孩子中,只有苏里坦剃着像公鸡鸡冠一样的发式。麦王从人们口中听到了这个预言,在抱养了苏里坦以后,还把苏塔孜的剃头铺搬到了库恰城里。苏里坦的头发,麦王从不让别人动,一直都是这个剃头匠剃。因为只有这个剃头匠,能让苏里坦不哭闹。阿依妹妹的头,从小也是这个剃头匠剃的。他给阿依一直剃一种发式,就是用剃刀从头中间剃出一条白色的分界,把头发一剖两半。苏里坦不喜欢这种发式,觉得这让阿依的头变得不好看,可是剃头匠从来不改变他剃刀的方向。苏里坦猜测,也许剃头匠预见到这孩子是属于两个人家的,也能预感到终有一天,她会离开王宫。这个发式,就是把一个完整的人,从中间分成两半的感觉。苏里坦想,剃头匠能预料他会被抱养给富贵之家,阿依妹妹离开王宫这件事,他肯定也早就料到了,只是不便于说出口,因为这不是一件高兴事。或者他那神奇的剃刀,很自动地沿着命运线,为阿依画出了以后的道路。苏里坦知道,他长大会做王,虽然他还不知道王是什么。他担心自己永远不明白王是什么。从会说话开始,父王就请了阿訇教苏里坦经文,学习正规的宗教礼仪。每隔两个月,就有严格的考试等着他。后来苏里坦进了汉语学堂,跟一个姓海的回族翻译学汉话和汉字,海翻译的女儿海池尔跟苏里坦同桌。苏里坦每天缠着海池尔教他汉语,让她读汉语书给他听。苏里坦是一个安静而肯钻研的孩子,这让老师很高兴。海翻译说,苏里坦将来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嘱咐海池尔好好教他学汉字。无论什么苏里坦一学就会,海池尔总是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阿依离开王宫以后,海池尔在苏里坦心目中渐渐代替了阿依。他把对阿依的喜欢,加倍地倾注在海池尔身上,有时候,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跟阿依在一起,还是跟海池尔在一起。她们两个同样有着毛茸茸的眼睛,雪白的皮肤,乌黑光洁的头发,同样以小鸟一样的声音叫他哥哥,海池尔只是比阿依多了一份含蓄和羞涩,眼睛里有着躲躲闪闪的火花。苏里坦做什么,海池尔都紧随其后,俩人在学堂几乎形影不离。因为父亲是经学府的老师,海池尔整日被诵念《古兰经》的声音包围,这一点她是跟阿依不一样的。苏里坦约海池尔一起摘新疆红花、摘沙枣,两人在葵花地和马兰花丛中奔跑追逐,他喜欢闻到风中飘来海池尔浑身好闻的香豆子和孜然香味。海翻译知道两个孩子喜欢凑在一起,也总是以默许的眼光看着他们成双成对、欢欢喜喜地满世界疯跑。情窦初开的海池尔,一心想着长大了嫁给苏里坦,跟他生活一辈子,苏里坦也认为有一天他会把这个回族女孩娶回王宫里,让她给他生一堆既会说维吾尔语,又会说汉语的孩子,他喜欢被海池尔的气味浸染,跟她一起在王宫过快活的日子。
直到那一天之前,苏里坦都是开开心心的,王宫里平平静静。那一天,麦王的挂像被取了下来,那些红色和蓝色的有锯齿边的旗子也被扯了下来,那些墙上历代先王的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全部被撤了下来。窗户上印着丁香和石榴树的影子,天窗上的天是灰色的,鹦鹉被打死了,几只猎鹰扑棱着翅膀飞走了。黄胡子、蓝眼睛的苏联人管着麦王和艾则孜哥哥,谁都不准迈出王宫半步。直到那一天之前……可是那一天注定要来临。那一天,苏里坦放学回来,看见王宫的大门被贴上了白色的字条,上面是黑色的汉字“封”。王宫里的人都被逐出了王宫,王宫的大房子和所有财产,都分给了穷人。王后离开了王宫去迪化,打探麦王的消息。苏里坦无处可去,变成了一个流浪儿。他想到了麦王救过的县长一家,这个时候他希望能躲到阿依家,让县长帮他渡过难关。他找到了县长家的老房子,忍不住拐到了他家门口,门紧闭着,邻居说他家早就搬到迪化去了。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来到了海池尔家的院子里。他从窗户里看见了一个小姑娘,她穿了一条红色的裙子,美得像一朵含苞的玫瑰。他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像一只手一样怯怯地伸过来探问着,他压在内心的问候一下子向她打开。少女的羞涩让她躲在彩色花格玻璃背后,不敢抬起头来。苏里坦看到了她披散的头发,发际线从正中间分成两半。苏里坦站了一小会儿,小时候剃着阴阳头的小阿依在他眼前晃动,他仿佛听见有人叫他哥哥,转回头,彩色花格子玻璃窗内,那个红裙子的少女不见了。他在心里默念:那个曾经成天跟在我后面,闹着要玩“月亮追太阳”游戏的小女孩,快点追出来吧。苏里坦刚想进屋,原本虚掩的屋门突然从里面紧闭。海翻译的身影匆匆地躲进门后。苏里坦轻轻敲了几下门,里面没有声息。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他不知何去何从。单薄的衣服被风掀起来,脏污的鞋子踩在一堆驴粪上。那堆驴粪似乎在提醒他,他看见的其实是他的幻觉。他羞惭地低下头心里一酸,沮丧地转过身离开那座大院子。苏里坦走在风中,夜晚的冷风吹干了他的眼泪,月亮怕冷似地躲到云层里去了,暗淡的夜空只有几颗小小的星星在陪着他。那天夜里,苏里坦找到离王宫不远的一条干沟,从附近抱了一些麦草,铺在干沟的一个涵洞里,把外套脱下来盖在身上睡了。早上起来,苏里坦觉得身边热乎乎的,一只瘸了一条腿的流浪狗似乎把他当作了自己的主人,趴在他的身边睡得正香,旁边是几块羊骨头和吃剩的馕的碎渣。第四节 苏里坦回到克孜利亚尔苏里坦回到了他的出生地克孜利亚尔(红土崖)的父亲家,他第一个去看的是那个父亲挖的地窖,那里面藏着几年来父亲从王宫一点一点背回来的财宝。王宫的财产被没收了,他把希望寄托在家里的那点金银玉器上,或许那些东西能使他和父亲免于困境。当他跑到屋子的墙角,看到的却是一个塌陷的大坑,地窖已经被掀开了,地窖里的东西被洗劫一空。父亲牵着驴在饮水,看到他飞快地奔过来,丢开驴缰绳,抱住他,抖动着灰白的胡子,老泪纵横。麦王在位的时候,有很多人向王宫进贡马牛羊和上等的丝绸、布匹、红木家具,朝廷隔几年也因为麦王护卫边疆有功,赏赐上万两金银和不少财宝,金盘子、银碗、瓷器、玉器,要多少有多少。清朝的皇帝退位后,国民政府维系亲王世袭制,但麦王嗅到世道有变,王室以后的排场不会持续,他开始将得来的一部分金银、玉器和瓷器留出来,以备不时之需。隔一段时间,麦王都会让他的哥哥、苏里坦的亲生父亲麦麦提,到王宫接苏里坦回去,借机装一些金银,让麦麦提背回去秘密保存在乡下。麦麦提嘱咐苏里坦,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新王后阿米娜。在他看来,阿米娜王后是个极其奢华的女人,她的每个纽扣恨不得都用金子做。他担心那些衣服上的金纽扣,在阿米娜不注意的时候,会一颗一颗被人剪下来偷走。为了存放那些金银、瓷器,麦麦提挖了半年,挖通了一个很深的秘密地窖,直到家里的梯子夠不到窖口,他才停止了挖凿。地窖入口藏在屋子拐角的墙根下面。麦麦提把下地窖的梯子藏在炕洞里,只有苏里坦回去了,才会从炕洞里抽出来。麦麦提说,要是有人发现了梯子,找到了地窖入口,下到地窖里,只要抽掉梯子,盖上地窖口,他们就别想活着上来。地窖里的沼气,能在喘三口气的工夫,把活人憋死。梯子在炕洞里熏得很黑,苏里坦每爬一次梯子,手上、脸上就要黑几天,到了王宫佣人说,这孩子晒多了乡下的太阳,每次回来,就像在炕洞里熏了好几天。听到炕洞,苏里坦就一惊,生怕他们知道了父亲藏梯子的地方。苏里坦把担心告诉父亲,父亲果断地劈开那根胡杨木的梯子,当柴禾烧了,改用牛皮绳子吊着苏里坦下去藏金银。地窖洞口留得很小,平时用一个巨大的木头墩子挡着,木头墩子上堆着废弃生锈的马笼头,裂开的驴臃子(马和驴脖子上的套子),还有沾满灰尘和鸡屎的断裂的稻草绳。苏里坦藏了钱币后,会把干了的鸡屎、鸟粪撒在木墩子上的陈年烂稻草上,作为无人来动过这里的标记。麦麦提移开巨石一样的木墩子,先把装了钱币的布袋子扔下地窖,再用牛皮绳子绑住苏里坦的腰,让他先把脚伸进去,再侧着肩膀,钻进地窖口。苏里坦拽着牛皮绳子一寸一寸,像一个水桶一样悬吊着,眼前越来越黑,浑身的血越来越凉,苏里坦的脚慢慢地触到了柴草和松软的土,他的手向四周摸过去,除了黑暗,什么也摸不到,皮袋子里的金币也是黑暗的。苏里坦解开布袋子,凑到跟前,靠触摸分辨上次盖在柴草底下的皮袋子。每次往皮袋子里装好钱币后,他摸索着扎好袋子口,重新埋回到沙土里,再盖上柴草。在黑暗里埋皮囊的感觉,像埋一个死人,漆黑的地窖里,他感觉自己在掩埋自己。当他每次在冷颤中被吊离地窖,看到窖口的阳光,呼吸到空气,他都觉得自己似乎死过一次。“我的孩子,你在打哆嗦,多下几次,就不觉得害怕了。”麦麦提安慰儿子。
“我冷,觉得自己差点死在地窖里了。”“孩子,地窖口开着,你不会憋坏的。”“辛辛苦苦攒钱,就是为了埋在这样的土坑里吗?像埋死了的先王一样?”苏里坦觉得很害怕。“孩子,死亡就是你在地上的影子,跟你很亲近,难道你害怕自己的影子吗?”现在埋在土里的金银财宝全都没了。苏里坦看着父亲跪在地窖口流泪。驴子嗅着地窖里翻出来的干柴和稻草,打了一个喷嚏。麦麦提停止了哭泣,捡起驴缰绳,把驴子拴在一边,对着地窖吐了一口唾沫:“孩子,钱财相比性命就是粪土,我们活着就是安拉最大的恩赐。”“父亲,这是谁干的?他们没有为难你吧。”“不知道是哪里的贼偷的,我一觉醒来,地窖就成了一个空空的大坑。”苏里坦站在地窖边,他心里唯一的一点念想,肥皂泡一样在干烈刺眼的太阳底下无声地破灭了。他跟地上的影子相对站着,影子矮矮的,比平时要黑。直到这一天,古尔班大叔受王后之托,来找苏里坦,送他去迪化。第三章 迪化第一节 去迪化古尔班大叔虔诚地跪坐在路边的沙地里,沙子松软地围裹着他,苏里坦距古尔班大叔不远不近地跪着,保持做礼拜的可靠距离。四处扩张的野风像是被什么东西镇住了,四野似乎愣了一下,寂静下来,苏里坦感觉他和大叔似乎被幽闭在巨大的空旷里,古尔班大叔带着祈求的诵经声在旷野里轰鸣,震颤着薄薄的晨幕。仿佛是这晓礼的声音把天幕渐渐拉开,诵经声唤醒的天光泼洒下来,一线深深的暖意从高处降落,照在古尔班大叔的后背上,照临礼拜毯。一阵旋风卷过旷野,苏里坦清清嗓子,迎着风张大嘴巴,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窄窄的小河追着一条大河那样,跟古尔班浑厚的声音汇聚在一起,追着一阵旋风苍莽远去……做完了晨礼,风又开始呼呼作响,古尔班大叔甩开鞭子,赶着两匹马拉的马车继续赶路。苏里坦坐在马车上,古尔班大叔宽阔的后背,为苏里坦挡着旷野尖利的风沙。歌声从古尔班大叔浓密的胡须里飘出来,他长长的胡子和他长长的袷袢一起,被戈壁干燥的秋风吹得上下翻飞,土白的袷袢上粗粗的蓝色竖条一根根向着四野飘飞,似乎他袷袢上的蓝色竖条指向哪里,他的歌声就流向哪里。那一条条蓝色真宽阔,像一条条道路或者河流,通向远方的路。马车沿着眼前的路咔哒咔哒地行进在茫茫戈壁上。苏里坦佩服古尔班大叔能在那么多路中,认得准通向迪化的路,两匹马昂首挺胸,目光坚毅,似乎知道目的地在很远的地方,在古尔班大叔的鞭子声里甩开四蹄不懈怠地向前奔跑。古尔班大叔用长袷袢裹紧身子的时候,歌声就缩回到他的袷袢里面,再沿着他的胡子倒回他的喉咙,被他锁进肚子里。恰好这个时候,苏里坦的肚子完全空了,早上吃的那半个馕的威力已经慢慢减弱,古尔班大叔的那些歌声似乎要回到它出发的地方,重新去填充被唱空了的肚腹。古尔班大叔努力收紧睡觉也不离身的缠腰布,里面包裹着盘缠。那条离开库恰城时洁白的缠腰布,已经变旧变黄,上面留下他一次次解开缠紧后的一道道折痕和污垢,这一路的风尘,似乎都争抢着在上面留下斑斑点点的痕迹。为了盘缠不落入其他人的缠腰带,古尔班大叔每夜都让盘缠紧紧地贴在他的肚子上。夜晚几十个人一起住在客栈的大炕上,他总是最先抢占靠墙的位置,然后用苏里坦的身体把他和其他住客隔开。每住一次客栈,苏里坦都闻着一个陌生人的气味入睡。客栈里疲惫的住客粗重的呼吸声、呼噜声,夹在外面的风声和狼嚎中,更显出戈壁野店的荒寂。赶路的人们并不因为路途辛苦,就撇了一天五番乃玛孜,他们天不亮就起来净身做晓礼,然后匆忙吃了东西,准备出行。出客栈以前,古尔班大叔给牲口饮足了水,苏里坦要给随身带的葫芦和皮袋子灌满了路上饮用的水。古尔班大叔从不在客栈花住店和马饲料以外的钱。早上打开炒面袋子,用滚烫的水冲一碗油茶(用羊油炒熟了的麦粉,加了芝麻、核桃粉等,用开水冲泡后变成粥糊状的一种食物),美美地吃上一頓,然后出发。车上装着大馕的麻袋慢慢变矮,装着柴禾板的麻袋还是鼓鼓的,苏里坦坐在上面可以看得很高很远。古尔班大叔不希望加快袋子们变矮的速度,这些柴禾板是用来在降温降雪时取暖用的。有时候,路上找不到客栈,古尔班大叔和苏里坦需要开水冲泡油茶,只要路边能捡拾到索索柴和红柳,就绝不会动用柴禾板。他们带了足够多的油茶,车上要坐人,装不下太多的柴禾,只有省着用。戈壁滩上可以烧的柴很少,离路边不远的骆驼刺、白刺,被路人铲起来烧了,一望无际的旷野上只有沙子和石头。“我的骨头颠得散架了,肠子都要颠出来了。”本来像搓衣板一样的路,开始变得像长了大大小小的瘤子,马车的颠簸让苏里坦浑身不适,感觉屁股都要颠开花了。“木头做的马车还没有散架,难道真主给你的骨头会散架吗?我的孩子,肠子是不会颠出来的,倒是有可能把你的屎尿颠出来。”古尔班大叔的胡子在他不满的时候总是滑稽地翘起来。“马跑得比平时快了起来。”“它似乎闻到了水汽,前面应该有条河。”马拉着车跑了半晌,果然有条河横在远处。这条河一边是高高的土崖,一边是乱石滩。在戈壁上见到水真不容易,在路上有时候马一天喝不到一口水。这样的时候,就要把皮袋子里人喝的水省出来给马喝。古尔班大叔在浅滩上的野柳树上拴了马,让马先饮水。苏里坦从车上的馕袋子里拿出一个大馕,馕已经硬得像石块一样。古尔班大叔接过馕,用力地向河水上游抛出去几十米远,然后开始蹲下来洗手洗脸。等馕漂过来时,他已经洗好了,接住河里的馕,掰开一小半递给苏里坦,馕在河水里泡得很软,轻轻一咬就在嘴里化开了。吃饱了肚子,古尔班大叔去野柳林后面小净,回来从车上拿出礼拜毯,铺在碎石滩上做宵礼,天色在古尔班大叔的诵经声里越来越暗。宵礼的诵经声渐渐地把天幕合上。
宵礼下来,古尔班大叔吩咐苏里坦在葫芦和皮袋子里装满水,连夜赶路,“我记得这一带除了刚才过了的那条河,附近没有河水,也没有客栈可以歇息。”“我们走了多少天了,应该快到迪化了吧?”“我們出来三十六天了,我想我们只要顺利地穿过了这片野柳林,再走上一天就可以到迪化了。愿安拉保佑我们。”古尔班大叔诵《古兰经》的声音在风中低回。路两边大片大片的野柳林密密地覆盖着盐碱滩,天色越来越暗。古尔班大叔的鞭子频频地落在马背上。夜黑透了,风在半空游走,震颤着低低的夜幕,怕黑的野柳树弓起背,像是要从地上拔腿逃走。苏里坦坐在柴禾的麻袋上,仿佛被一个巨人举在半空。野柳树梢在他头顶打着旋,拼命把他的头发往上旋,像是要旋到黑色的天幕里。麻袋一颠,眼前的树就被惊得抖动,树叶像他身上的汗毛刷刷地竖起来,马的鬃毛黑云一样掠过翻滚的野柳,旷野上的风惊魂未定。“好多年不做生意,也不走这条古道了,路边野柳林茂盛了很多,这在古时候就是商人们运送丝绸的路。秋天这片野柳林很干旱,现在我好像闻到了浓重的水汽,这两匹牲口该不会拉错了路吧。”古尔班大叔挥挥鞭子,似乎在问两匹马。马车从颠簸行进变成了打着趔趄前行。黄羊从马车前蹦跳而过,惊飞的野鸡、野兔,像暗夜里的精灵倏然隐现在路的尽头。“我们闯进了一片看不清的地方。”古尔班大叔抖动着长胡子,拼命地挥动手里的鞭子,辕马用尽力气拉车,累得东倒西歪,车轮几乎纹丝不动。“这里被水冲淹过,车轮陷进泥巴里了。”古尔班大叔从马车尾部蹭下去,“你坐着别动,我下去推车。”用力过猛的辕马摔倒在泥沼中,随着车一起慢慢下陷。“泥巴太深,漫上膝盖了,车动不了。”古尔班大叔将馕袋子和柴禾袋子绑在一起,变成一个褡裢搭在马背上,再解下备用的那匹马,把车上的被褥搭在马背上,让苏里坦趴在马背上,跟馕袋子、柴禾袋子捆在一起,然后用鞭子打马,让它拔出蹄子往前走。古尔班大叔用麻绳将两块柴禾板绑在脚上。马的四蹄歪歪斜斜地往前踏,苏里坦不断地回头去看,古尔班大叔脚上绑着木板,手里捏着木板,在泥沼中匍匐着前行。“往前走,用力踢马肚子,不要下马,不要回头看,不然你和马都得陷进去。”风把古尔班大叔的喊声送到苏里坦的耳朵边,就像一把沙子呼呼地掠过他,旋即向着远处飞散了。苏里坦努力蹬了蹬马肚子,马深一蹄子浅一蹄子趔趔趄趄往前走。马驮着苏里坦走到了干燥的地方,马蹄在龟裂的地面发出嘎达嘎达的敲击声,苏里坦脱离泥沼了。古尔班大叔被扔在泥沼中间,用全部身子贴着泥地往苏里坦这边爬过来。苏里坦回头只见身后的马车在泥沼中已经陷得只剩下小半个轮子,马头和马耳朵竖在夜幕的泥沼里,像是从地里长出两瓣仙人掌的叶子。古尔班大叔泥人一样从泥沼里爬出来,胡子粘成了一撮泥锥子。他上下牙齿打着颤,咕哝声从胡子里传出来,“得找一个地方,把身上的泥巴清理干净,好好歇一晚。”古尔班大叔找到了一个背风的大坑,把麻袋里的柴禾板拿出来,从帽子里取出一盒用塑料纸一层层包裹着的洋火,点燃了一堆篝火。俩人围着篝火将身子和衣服烤干,把衣服上凝结的泥巴揉搓拍打干净。苏里坦借着火光依稀看出,衣服上留下了泥巴脱落后留下的污渍,污渍周围是一圈圈的盐碱。古尔班大叔舔了舔赤裸的胳膊,“这个泥沼里的泥像盐一样咸。”“是汗吧。”“你看这些白颜色的小疙瘩,一粒一粒的,结在衣服和身体上。我怀疑这里不是泥沼,是一片盐碱湖。”苏里坦紧挨着古尔班大叔躺在烤干的被褥里,天当屋子地当床,仰面看天,天上的星星像一个个灯盏挂在天上,苏里坦眯起眼睛,那些灯盏像是要从天上砸下来,随时都会点燃他和古尔班大叔躺着的大地。苏里坦听着戈壁的风声呼呼地啸叫,从大坑边缘掠过,马在身边躺着,时不时警觉地竖起耳朵、打着响鼻。苏里坦闭上眼睛,眼前清晰地浮现出阿依和海池尔的影子,他仿佛觉得她们都在很远的地方寻找他、呼唤他,风把她们的声音吹送到他的耳边,渐渐地,苏里坦在无边的冥想和古尔班大叔的祷告声覆盖下睡着了。醒来,阳光像麦芒一样刺过来,天已经大亮。苏里坦睁开眼睛,闻到了油茶的味道。晨光中,苏里坦看见古尔班大叔用三块石头围起的小灶,上面架着的铁壶里,水嘶嘶冒着热气,大叔一手端着油茶,一手拿着一大块馕,看到他醒来,大叔快活地朝他挤挤眉眼,长长的胡须随着咀嚼食物的节奏,一颤一颤,一副得意的样子。从库恰出来的第三十七天,苏里坦和古尔班大叔骑着马进入了迪化。这天早晨,他们在路边的河里给马饮足了水,脱掉身上的脏衣服在河里洗了,换上了干净的袷袢。古尔班大叔带着苏里坦大摇大摆地走进一个干净的饭庄,解下已经变黑的缠腰布,抖出银票,买了两盘抓饭,那抓饭的味道,胜过了苏里坦在王宫从小到大吃到的最好的食物的味道。第二节 在迪化苏里坦乘坐库恰生意人古尔班大叔的马车,走了一个多月才到迪化,别人送他去迪化,说是为了让苏里坦去读书,而真正支撑苏里坦战胜路途的困顿,不畏险阻去迪化的,是可以看见他的父王。那天,走进关押麦王的迪化监狱办公处,苏里坦仿佛走进了一个恐怖的剧场,他感觉自己站在一个空旷的舞台上,从此他人生这台演出开始了。他被带到了一个穿着中山装,留着山羊胡子的汉族男人面前,“山羊胡子”的第一句问话,让苏里坦想到麦王常问他的那句:“你长大了,想不想做王。”“我想见我的父王。”“你父王被苏联人抓走了。”“我只想见到父王。”“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就是王。你父亲是王,所以你以后也要做王。”“当王有什么好?”苏里坦憋着满肚子眼泪。
“所有人都会向你低头。”“我不想当王。我想见我的父王。”苏里坦知道这个人在撒谎。他不会在父王面前低头,将来也不可能在自己面前低头。“你来迪化是为了什么?”“見父王。”“你先答应去读书,就会见到你父王。”“你们不会骗我?”“你愿意吗?”“只要我读完就可以见到父王,我就愿意去读书。”“读书是要掏钱的,每月伙食费、理发、洗澡加零花钱。差不多三十块钱吧。你有钱读书吗?”“没有。王宫都已经没收了,我们没钱付。”“我可以给你钱,供你读书。你要好好学习,小学毕业后我会直接送你上中学,然后上大学,大学毕业还可以把你送到口里去学习,你将来会成为一个比你父王还要厉害的人物。“我想见我父王。”“你先去读书,等苏联人放了他,我就接你去见他。”“我想见父王,家里人说他被关在这里。这么久没有他的消息,我要见我的父王,对家人有个交待。”“我问了监狱长,你父亲不是我们抓的,是苏联军队。现在他人还在苏联,不在迪化。我们这里没有人。只有一些你父王留下的东西,可以拿给你,让你交代给你的家人。”父王留下的东西?苏里坦心里突然不安,直觉告诉他,麦王就是他们抓的,而且,麦王很可能被害了。这是他的第一个反应。他们在说假话,但是他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好,这是麦王的东西,你拿回去交待家人吧!”苏里坦从“山羊胡子”手里接过父王的照片,一件深绿色布面的羊皮大衣,一件白色的衬衣,一条棕色的裤子,一支木柄上装饰象牙和宝石的马鞭。照片上麦王留着威风的八字胡,背着手,牵着马,马鞭和马的缰绳,在他的身后隐现。麦王身上的这些东西,把麦王的信息一下子灌输到了苏里坦的脑子里,他在那一刹那有点恍惚。苏里坦最后一次见麦王的时候,麦王穿着那条棕色的裤子,白色衬衫,棕色的裤子,深绿色布面的羊皮大衣,他只有在出门的时候才穿这身衣服。绿色代表生命的尊严,是荣耀,是真主赐予的幸运的颜色。麦王让画师在王宫前为苏里坦画第一幅画像时,苏里坦就穿着麦王特地为他定做的一身深绿色衣裤。麦王留下的这幅他自己的半身画像上,他穿的也是深绿色的羊皮大衣。象征生命的绿色,转眼成了死亡的颜色,捧在苏里坦的手中……麦王一生都爱绿色,这件麦王留下的羊羔毛皮里子,深绿色布面大衣就是照片上的那件。在苏里坦的心里,麦王是绿色的,像一棵挺拔的青杨树。“好了,现在你可以走了。”“山羊胡子”摆摆手,示意警卫把他带出去。苏里坦感觉自己走下了舞台,厚厚的幕布在身后重重地合上。他一直认为那是一场梦境:他觉得自己瞬间变得跟父王一样老,而父王成了穿着深绿色中山套装的男孩,站在王宫门前的牌子下面等他回去。也许留下照片和深绿色大衣离开的那个人不是父王,而是他,此刻是父王怀抱着他的照片和衣服站在门口,恍惚中,他不知道是自己的魂魄离开了他,替父王去赴死,还是父王的魂从画框和皮大衣里钻出来,依附在他青涩的身体上。麦王的鞭子,这就是他看见麦王骑马时,带在身边的那一支,现在它怎么会变得那么短小?原来在苏里坦的眼里,它酷似一把长剑。苏里坦恍然觉得自己站在一个漆黑的舞台上,追光打在麦王脸上。麦王就站在他面前:“孩子,有人让你枪毙我,你也不要眨眼睛,更不能哭!盛世才杀了我,下令让你来读书,我的孩子,你必须先见过这个有着杀父之仇的人,从他那里领取钱去读书。”“父王,你告诉我,他们是我的仇人。你教过我,对待仇人要拔出刀剑。”“不,那样库恰就没有王了,一座城重要,还是一个人的性命重要?”“父王,你的性命不是一个人的,它是属于库恰城的,比一座城还要重要,他们不能杀了你……”“父王!”苏里坦在梦里一般大喊着。他突然发现,浑身被奇痒围攻,那些痒像一把跳蚤,从他的衣领灌进他的衣服里,扑过来袭击他的身体,大片的风疹块,一阵一阵从他的皮肤上凸起来。他的呼吸开始变得困难,心脏像秤砣一样往下坠,拉得他快要倒下去,他用力把沉下去的秤砣往上提,提到了嗓子眼上,嗓子被秤砣堵住,打不开,脑子开始犯晕,屋子的四堵墙像是要倒下来。相片和羊皮大衣顺着他的手往下滑,一阵哆嗦提醒他竭力拉住它们。他听见了一阵枪声。比起晕眩,苏里坦更害怕此时此刻听到的任何声音,他的魂魄已经不在他身上,任何声响都会惊跑它,他不敢动,不敢出声,也不敢掉眼泪,他甚至没有眼泪,只有浑身的冷汗在冒。他努力稳住怀里揣的秤杆上失重的秤砣一样摆荡的心脏。他发软的双腿无力地跪倒在地上,求安拉保佑。苏里坦的腿脚像灌满了生铁水一样,膝盖像是陷在一大片泥沼里,难以自拔。他发现自己跪着。古尔班大叔同情地看着他,接过他手里麦王的衣服,帮他擦掉眼泪,拽他起来,说先送他到迪化的姑姑家缓一缓再去学校。苏里坦一想到去姑姑家可以见到母后,似乎又获得了一种力量,把自己的膝盖连同魂魄,从那间阴森的大门口的地上艰难地拔了起来。第三节 学校里的日子苏里坦在姑姑家与她的儿子约好,隔一个礼拜天的中午各自从学校走两公里半的路,在一家维吾尔族饭馆吃一顿饭。姑姑家很远,要坐半天的马车,姑姑的儿子在迪化的另一所学校住校。苏里坦学校里的生活艰苦而又单调,最要命的是疯长个子的时期,却吃不饱肚子。苏里坦每次跟姑姑的儿子一起吃饭,两个人只要一碗馄饨解馋,再讨一碗面汤,买两个馕泡在面汤里。面汤里有股馄饨味,闻着馄饨味,吃着泡的馕,效果跟吃馄饨差不多,两个人用气味安慰一下味觉,喝热乎乎的汤,喝出一身热汗。跟亲人一起吃饭的那种感觉,让苏里坦肠胃舒展了一些,苏里坦用肚子里的一堆面,盖住平时在学校随米饭吃下的那些稻糠,肠子多少能安宁上几天。
学校里的饭是定量的,每顿填进肚子里去的东西不够半饱。半生不熟的米饭,饿极了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学校的米饭里有一半是带壳的稻子,苏里坦总担心稻芒扎进胃里。第一次吃饭,他边吃边捡,拣出小半碗带稻壳的米,结果饿了半天肚子。后来先是拣出来,觉得肚子不饱,再从桌子上捡起来强咽下去,吃得喉头发梗,像咽下一把碎石子。有经验的同学告诉他,合着米一起吃,闭着眼也就咽下了,单吃稻壳会卡在喉咙里。慢慢地,他学会了用开水往下灌稻壳米饭。在学校,苏里坦几乎不敢回想王宫里的生活,那些精致的手工馄饨的味道,羊肉和洋葱剁在一起拌上孜然的馅子,放了白胡椒的羊肉汤里,蔓菁炖得绵软如泥,上面飘着让人心里发颤的油花和翠绿的碎薄荷叶。记忆一次次被想象加固后,洋葱羊肉馄饨成了他最想念的食物。学校发了一身棉衣棉裤和一身单衣单裤,冬天天气太冷,苏里坦干脆把单衣单裤罩在棉衣棉裤上。棉衣裤往下掉带籽的棉花,掉下一团,苏里坦就捡起来,塞进透风的地方,好再挡一挡寒气。到了春天,脱了棉衣棉裤,单衣单裤已经洗出很多网眼,可以钻过虱子,最尴尬的是一开春,裤子短了一截,吊在腿肚子上,苏里坦不停地把襪子往上拉,好遮住裸露的小腿,袜子偏偏拉破了,只好找块破布像打绑腿一样缠在腿上,裹着这样的裹腿布,苏里坦不好意思再上街跟堂哥一起吃馄饨,也不敢从人前走过,见了人,总是躲在一旁,趁人家不注意时再快步跑过去。好不容易熬过了两年,到了第二年夏天,苏里坦突然发起高烧,学校让他自己联系亲属找医院去治疗。苏里坦在巴扎(集市)上找了一个赶车的大爷,把他拉到姑姑家的那条街上。下了马车,他凭借记忆找遍了那条破旧的巷子,最后找到了那个门牌号。院门上令他绝望地挂着一把铁锁,看来主人不经常出门,黑乎乎、锈斑斑的铁锁上,没有经常摩擦形成的光亮。苏里坦觉得身体里的水分快要被太阳晒干了,发烧的身体像一截点燃的木头,他的眼睛在不断迸发飞溅出火星子。他用力眨掉眼皮上那些火星子,瞥见院门一侧有个废弃的马车架子。他用仅剩的一点意识,做了意识沉入黑暗之前的最后一次判断:必须再走几步,走到车架子那里去。他后腰酸痛难忍,艰难地向前挪动了几步,靠近车辕后,他眯着眼睛,像抓住失明前最后一丝光亮的盲人一样,抓住了车架子。然后用残存的体力,把自己扔在车架子上。从他站的地方,到车架子,仿佛隔着一条鸿沟或湍急的河,他像用力一跃,像奋力跨过一条巨大河流那样,刚跨过去,意识就被接踵而来的黑暗卷走了。他醒来后,第一个判断是,耳边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充满慈爱和忧伤;“孩子,我可怜的孩子……”他闭着眼睛,心想这一定是一个梦境,他梦到了妈妈。他从未听到过妈妈的声音,他出生的那天,妈妈就难产而亡了。他仿佛在母腹中,听到了妈妈在呼唤他的声音。“也许我死了,在天堂里听到了母亲的声音,这是我无数次想象过的声音,也是我的想象中,妈妈对我说的话。死了就死了吧,只要能见到妈妈。”他糊里糊涂地想。“我的孩子,你是怎么找到妈妈的”。真主啊,他真的听到了母亲的声音了。“妈妈!”苏里坦努力想睁开眼睛,想看看妈妈,他眼前一片血色。连接他与妈妈的脐带,被剪断了。妈妈把他甩到这个世界走了。他的至亲血亲,第一个甩下他的女人。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来到他身边的女人,会一个个甩下他决然离开。诞生和死亡,一定要同时发生吗?他要用第一声啼哭,宣布母亲的死亡,这是命中注定的吗?他滚落到这个世界上,浑身还沾满母体的羊水和热血,妈妈的血液和身体却慢慢冷却了。婴儿哭着来到这个世界上,那是向母亲宣布自己的到来,而他不是,他用哭声为母亲送葬。当他在摇篮里啼哭的时刻,母亲的身体被白布裹缠,放入冰冷的墓穴。每次想象母亲生他时,难产大出血的场景,苏里坦都会全身奇痒,胸闷气短,甚至晕厥。他在古丽波斯坦母后难产而亡时看到的那幅景象,跟自己想象中亲生母亲生他时大出血的情形交叠在一起,他分不清那个站在炕前大哭的自己,是为母后的死而哀恸,还是为自己亲生母亲生他时的场面而哀恸。母后的血从她盖着的白布里鲜红地映出来,慢慢地漫延开,他仿佛看见了亲生母亲的身体躺在血泊中。像是神秘的遗传,或者某种血缘感应,这个场景依赖血液的颜色,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在他脑子里牢牢地扎下了根。母亲去世后,为了把死人与活人彻底隔开,苏里坦被抱到了一个红色的宫殿,人们试图用红色围裹他的世界。其实,后来他才知道,那时候,麦王刚刚娶了新王后不久,宫里的一切都被布置成红色的。在他眼前,除了亲人们头上和腰间系的白纱,房屋中的帐帘全是红色的。窗户和门是红色的,墙上的围布是红色的,他的衣服和被褥是红色的,亲人们看他的眼光是红色的,他们的眼泪是红色的。他们压低了嗓门的抽噎和哭泣声也是红色的。房屋里的红色让幼小的他压抑、愤怒、恐惧、绝望,哀恸,唯有亲人们头顶和腰间的那一抹洁白,让他感到亲切和放松。诞生注定是红色的吗?血一样带着腥味的红色。他眼里的死亡是白色的,是一片接近空茫的白。生长应该是什么颜色的?是野草一样的绿色吗?他期待着以他的死亡为代价,踏进天堂之门,去认领早逝的母亲。他一直期待再诞生一次,母亲亲手将他裹进襁褓,用洁白的裹布裹着他,给他喂奶。他觉得自己回到了婴儿期,他放心地在母亲裙子上遗尿,他感觉身子底下扑簌簌地湿了……第四节 姑姑家苏里坦眼皮上的红,旋即被一团漆黑覆盖,他的世界从暗红转入漆黑。他惊恐地想睁开眼睛,让眼珠重新滚落到这个世界上,他想找寻一块没有被红色墙幔遮盖的白墙。有一线光亮切断笼罩一切的红雾,那束白光从红色的缝隙里露出来,倾斜在摇篮前。那一束白是圣光,无论白天、黑夜,它都亮在那里,照射着他的眼睛。他想用嘴巴牢牢衔住那一束白,他想用目光紧紧咬住那一束白,他想用手去抓住那一束白。
他看到了一把长刀,一把祖上传下来的长刀,挂在墙上一块完整的虎皮上,像挂在一只威风凛凛的老虎身上。旁边挂着麦王的像,他背在背后的手,牵着那匹蒙古马,穿着毛呢大氅,虎虎生威。无论屋子里收纳了多少红色,它都闪着雪亮的银光,永远不会改变颜色。它成了这屋子里唯一不变的光亮,老虎似乎盯着他,刀锋上的寒光擦拭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被它的光芒一天天擦亮。睁开眼睛,哪怕是在漆黑的夜里醒来,只要看到它,他就抛开了恐惧,充满了安全感,就像一个被抛在茫茫沙海里的信徒,抬眼看见了清真寺顶上一弯象牙白的新月。他的祖辈都有过英雄的传奇,他们用这把长刀砍下了叛贼的脑袋,他担心自己无法握住这把英雄的长刀,祖辈血液里的这种珍贵的品质,将要随他而逝。他记得他出生的地方就叫克孜利亚尔。这是宿命,就像一个人摆脱不了他的出身,他一生摆脱不了让他紧张的克孜利亚尔。从懂事起,他就让家人给他做白色的衬衣,绿色的衣服和裤子,他从王宫明晃晃的镜子里,看见一个拘谨地走动的绿衣男孩。王宫有高大的围墙,大门两边竖挂着气派的木牌子,刚来的时候,他不认识上面的字,可他知道那是跟《古兰经》里的文字一样的字母。有这样显赫挂牌的人家,在这座库恰城里只有他的家族。父王不再穿满族王爷服饰后,换上挺括的俄式呢子大衣,拥着华贵的狐狸皮领子,脚蹬库恰做工最精良的长腰翻毛皮靴,王宫出出进进的都是各地来的有头有脸的人物,头戴着维吾尔族皮帽或毡帽,大阿訇们裹着小山一样的缠巾。女眷多半是亲戚,蒙着华丽的巴基斯坦面纱,身穿暗底绣了金线的土耳其袍子,浑身金光闪闪,面料很像家里祖父那台从俄罗斯带来的收音机的音箱布。来人恭恭敬敬给父王行礼,问萨拉姆,叫他王爷。王爷就是在库恰这地方最大的名号。从两百多年前开始,麦王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都是王。父王抚着八字胡说,你长大了,也要做王。当王有什么好?所有人都会听你的。我不想当王。孩子,那你想要什么?我想要墙上那把长刀。当了王,这把长刀传给你。父王从墙上的虎皮壁挂上取下那把长刀,让他摸那褐色的镶了红宝石的刀柄。父王捻下一根胡须,吹一口气,让胡子飘向铮亮的刀锋,胡子在空气里化作两段飞起来。父王说,这把长刀是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留下来的,在战场上用它割断叛贼的咽喉,就像割断这根胡子一样。父王似乎能猜到他的想法,把苏里坦的脸贴在自己的八字胡上,他亲吻苏里坦时,每根胡子都在他脸蛋上愉悦地颤抖。这一天,是苏里坦十岁的生日,画师为他在王宫门前“世袭郡王宫”的竖牌旁,留下了第一幅画像,他穿着最喜爱的那身绿色中山装,戴着黑白图案的维吾尔小花帽。苏里坦羡慕祖先们举着这把长刀平叛贼、守疆土。他想有一天能举着长刀,穿上像祖先们画像里那样的戎装,守卫库恰城。……克孜利亚尔,红色的崖,那就是他的出生地,那道红色的峡谷,像是母亲生他时用血染红的……他高诵着:“当我跨过沉沦的一切,向着永恒进发的时候,我的母亲,你血一样的红色,就是我的军旗……”他感觉到光线像无数银色的针尖、金色的麥芒扑过来,扎向他的眼球,阻止他睁开眼睛。受惊的眼球,本能地想帮助耳朵证实这一切是不是真的。睡眠被掐灭,就像婴儿脐带被从母腹上剪断,梦被火烫了一样,冒着青烟,扭曲抽搐了几下,痉挛着往回缩,一丝粘连的脐带,牵拉着断开,弹弓上的橡皮筋似地往回弹,意识梦影般在他的大脑里烫出几个焦黄的洞,他眼前空白了一瞬,长长的梦魇消退了,紧接着他看见眼前坐着一个美丽的年轻女子,正将一只手放在了他的额头上。他用力想了想,那是他的母后阿米娜。库恰的记忆,忽然时近时远,一些人和事在眼前交错,他一阵头痛。“孩子,你醒了?”“母后,我腰痛得像快要断了一样,想起床起不来,所以尿在床上了。”苏里坦知道身子下面湿漉漉的,愧疚地对母后说。“孩子,你不是尿床,你一直在尿血,发高烧昏睡了两天两夜,不停地在做梦,说胡话。我们叫医生来看过,他说你得了肾炎,开了很多药,你需要好好调养。医生还担心你醒过来会失忆,怕你不认识母后了,也想不起自己是谁。”阿米娜说着,擦起眼泪来。她已经脱去了奢华的袍子,洗掉眼影和脂粉,去掉了那些珠光宝气的首饰,穿着普通维吾尔妇女宽大的阿黛莱斯裙,身上没有了那种浓烈的香料气息,原来极尽奢华的阿米娜母后,在苏里坦眼里变成了一位贤良的母亲。“我做梦见到父王亲了我。”苏里坦神思恍惚,眼泪扑簌簌地落在枕头上。“我的孩子,想念你的父王了吧。不哭,我在这里。”母后扶起他,亲吻他的额头。他眼前快要熄灭的红烛火焰跳跃起来,蹿起了热烈的火花,他的心跳随着那火焰的跃动加快了,热乎乎的泪珠在他脸上珍珠一样滚落,他分不清那眼泪是自己的,还是母后的。“我的眼前一阵阵发黑。也许我快要死了,我只想让母亲抱着我,在母亲的怀里死去。”“我的命根子,只要你好好活着,我们才有希望。”“母后,我想吃阿勒哇(维吾尔族一种糊糊状的甜品)。”苏里坦突然想,也许这是自己生前最后的愿望了,他想趁自己还活着勇敢地将它表达出来。“我的孩子,你想吃什么,我都亲手做给你吃。”母后破涕为笑。苏里坦在姑姑家度过了来迪化后最幸福的时光,早上吃阿勒哇,中午吃黑羊的脾脏拌纯菜籽油,晚上用羊肉、蔓菁、胡萝卜炖汤。母后跪在他身边,一口一口地喂他,“孩子,每天吃黑羊的脾脏拌纯菜籽油,你的病就会好起来的,你就会有体力站起来……你是家族唯一的希望,你将来要代替你的父王做库恰王,孩子,我们都爱你,愿安拉赐福你。”“母后,父王才是当今的王。我还是个巴郎子,无法接替父王的担子。而且,我不是父王的亲生儿子。”
“我的巴郎,我和麦王最爱的就是你。从你两岁时抱进王宫,麦王就希望你是他的继承者。”“为什么偏偏选我。”苏里坦感觉很惊异。头剧烈地疼,有些往事恍恍惚惚。阿米娜帮助他回忆往事,“那天我进门就看到你躺在废弃的车架子上,晒着正午的毒日头。我和你姑父从父王的朋友那里打听你父王的消息回来。不是苏联人,是盛督办,他把你父王抓去坐牢。我和亲友想方设法去搭救麦王都无济于事。你父王已经被他们杀了。艾则孜在监狱重病缠身,为了不让艾则孜白白送命,也为了保全你,我只好对他们说出了真相,艾则孜不是你父王的儿子,甚至不是侄子,他和我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监狱这才答应放了他。条件是你必须到迪化来读书,上他们给你安排的汉语学校,将来继任王位。”母后开始抹眼泪。这是两年来,第一次有人跟苏里坦说起麦王的事情。两年多以前的事,在他的头脑深处,似乎离得很遥远。但他却清楚地记得,当时来迪化的时候,他就已经预感到麦王不是被苏联人抓走的。“难道杀了父王的人和供养我读书的人,都是盛督办?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还假惺惺地给我学费。”他问母后。“孩子,许多事你长大了才能明白。”苏里坦看着悲戚的母后,痛失亲人的命运,将他与这个高傲的女人拉近了距离,俩人就像亲母子一样,拥抱在一起放声大哭。“我来迪化读书也没有白来,把艾则孜哥哥救了出来,我觉得也值了,母后不要伤心。”他安慰母后。“我让你冒着危险,用你的命来换艾则孜的命,只怕你怪母后狠心。”母后如释重负地说。“现在没事了,你看,他们并没有杀了我,让我读书。我在学校两年过得太窘迫,又经常担惊受怕,才得了病。”“安拉让你恐惧,是让你学会保护自己。”“艾则孜哥哥呢?”“孩子,他已经到远方隐姓埋名了。你就忘了他吧。当他从来没有存在过。”苏里坦心里对母后用他换艾则孜出狱,毫无责怪之意,可他有些疑惑,觉得其中还是有一些什么东西,让他似懂非懂:艾则孜不是他的亲哥哥,难怪人们称呼他喀利(宗教称谓),称呼自己霍加(王族后裔)。麦王先收养了艾则孜,后来又抱养了他,父亲给他取了意味深长的名字——苏里坦(郡王),这个独一无二的名字,恐怕也是天意,不是父亲随意取的。麦王如果活着,一定是不想让血脉以外的人继承王位。他突然觉得,在这个名字里,家族对他赋予了某种使命,这就是不可违抗的天命吧。他预感到自己命运的凶与吉,都与自己进入这个“王”的家族有关。第五节 青年组织苏里坦病愈后,收到电报,库恰县通知他回去继承王位。他从学校回到了姑姑家,母后一听说让他回去继承王位,欣喜地收拾东西,急着要带他回库恰。苏里坦在学校听说库恰局势不好,他劝母后最好暂时在迪化姑姑家避一避。“王宫没收了,咱们只有先回沙城。”母后回家心切。“既然是让我做库恰王,他们就应该把库恰王宫归还给我们,他们不可能让我做一个没有安身之地的流浪王吧。”苏里坦愤愤不平地说。想到自己从海池尔家出来那一夜,跟一只流浪狗一起睡在大干沟的涵洞里,他心里立刻充满了怒火。母后却如释重负:“不管怎么说,现在你和艾则孜总算平安了。反正他们已经下令,让你回到库恰继承王位,我也放心了。那你就不要冒险,等形势好了,再回库恰。”阿米娜惦记着艾则孜,归心似箭的她先一步回沙城,她临走嘱咐苏里坦在迪化多留一段日子,处理好王宫一些财产的事情,以免回到库恰后没有地方安身。阿米娜母后走后,蘇里坦特意去拜见了新任的省长,请求归还盛世才没收的库恰王家族的财产。省长当即下令立即修缮库恰王宫归还苏里坦,并归还苏里坦家族的部分土地。苏里坦住在姑姑家避风头,偶尔还会看到有一些战士,举止文明、言行克制,他们装束跟盛世才的军队不一样。苏里坦隐隐地觉得,这些人将会对自己未来的命运产生一些影响。即将继承王位,虽然才十几岁,但面对各种斗争心里很疑惑,他也很想看清混乱的局势,为了确认什么才是自己以后可以依靠的力量,他对这支不同于盛世才的军队非常关注。他第一次听到了一个词语“共产党”。他开始通过报纸、图书甚至大街小巷的消息,去了解这支军队。了解越多,他越有好感。有天,他打听到有位共产党的上校军官来迪化。他特意打探到上校军官住的那家客店,特地前去拜访了他。上校很年轻,很热情友好地接待了苏里坦,他们双方简要地介绍了自己的情况。麦王的祖父伊明王是库恰第十代世袭郡王,他当郡王二十三年,曾兼任乌城边关军事协台,掌握军政双权。他在乌城任职时,也在保护边疆安定方面,立下汗马功劳,受到朝廷重赏。伊明亲王没有儿子,他的二弟有四个儿子,他收养二弟的长子麦尔丹为子,麦尔丹长大后,伊明亲王将亲生女儿古丽波斯坦嫁给麦尔丹,并向朝廷上奏,麦尔丹顺利获得了台吉的地位。伊明王去世后,麦王登上了王的宝座。清王朝统治结束以后,远在边疆的库恰王府的影响力虽然持续衰退,但仍然为盛世才看重,也为社会各界看重。麦王被抓后很长时间沓无音信,库恰人请愿说王宫不能没有王。盛世才根据要求,给库恰县县长下令说,“选择麦王亲属中血缘最近、年纪最小的男孩继位库恰王。”就这样,苏里坦得到了王位。上校介绍了他们的主义、主张和为全体老百姓谋利益的诉求。他还告诉苏里坦,他早就关注到麦王和库恰的历史,但没想到这里结识年轻的库恰王。上校还说,新疆政治社会局势很快会好转了,会日趋稳定,新疆各族人民很快就能安居乐业了。苏里坦第一次被人重视,并且因为当了王爷而被人寄于厚望。他听了很振奋,忍不住引用不久前刚从报纸上学到的新词,激动地说:“我内心早就期待着新疆的形势能有新的变化,盼望形势稳定好转。”上校说:“我们要配合全国人民,推动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早日取得胜利。希望您回到库恰,也能关心支持当地的青年运动,对民众进行广泛的宣传。让库恰百姓生活福祉、安定,是我们的所求,也是您和历代先王的愿望。”
苏里坦在失去父王、苦闷几年后,第一次觉得内心豁然开朗,好多疑团像温水里的冰块,被上校耐心的解释化解开了。苏里坦握住上校的手,表示愿意参加青年委员会,坚决支持三区革命政府。他和上校相见恨晚,谈到夜深。第四章 阿米娜第一节 幼子换长子麦王被抓后,库恰有消息风传:艾则孜无耻地背叛了麦王,他虽年少而城府极深,他劝麦王回王宫,又假装陪着麦王逃难,却让麦王被活捉,这一切都是艾则孜的阴谋,他想害死父王,是为了自己早点登上王位。阿米娜不相信这些小道消息。她觉得,自己比任何人都了解艾则孜。她更愿意相信迪化传来的另一个小道消息:麦王下落不明可能已遇害,艾则孜被关进牢里奄奄一息。对她来说,苏里坦和艾则孜都是麦王的儿子,也是她以后的依靠,两个孩子在她心里的分量一样重,她希望他们两个都平安地活在世上。她不能在情感上偏斜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她知道,如果她做的选择是错误的,真主是不会宽恕她的,麦王的在天之灵也不会原谅她。阿米娜去找王宫的经学府老师海翻译商量。海翻译家从他爷爷开始,一直在王宫服侍多年。到了海翻译这一代,不再全职在王宫做翻译,海翻译跟政府和军中许多要人有私交。关键的时刻,麦王都是找他商量一些王宫里的要事。阿米娜问海翻译,如果麦王已经遇害,艾则孜为什么被关在牢里,而不是也被杀了?海翻译自信地表示:盛督办不会杀艾则孜,他们只是要改变他的一些偏见,让他变成他们满意的那样子。阿米娜知道,艾则孜已经长大成人,体质瘦弱,但脑筋里固执己见,他不愿意接受自己不熟悉的东西,整日痴迷于读经、诗歌和书法艺术中,在这样的乱世,他不适合当王;别人越想改造他,只会激起他更大的反抗,而这反抗会导致那些人连他一起杀死。当务之急,她要尽快救出艾则孜。而救出艾则孜的唯一办法,就是让那些人放弃培养改造他。阿米娜打算向当局证明艾则孜不是王的骨血,和王没有任何血缘关系。阿米娜心里知道,艾则孜即使获救了,代价不仅有可能是终生背着“出卖父王的叛徒”的骂名,艾则孜还因为不是麦王血脉的真相暴露,就再也没有资格继承王位。但是,只有暴露艾则孜不是麦王的血脉,才有可能把他从监狱里救出来。阿米娜在亲戚的帮助下,去了迪化。她冒着苏里坦很可能被杀身的风险,进行了一场赌博。如果结果是凶,她极可能把苏里坦也搭进去;但如果赌对了,艾则孜就获救了;而苏里坦自小聪明伶俐,还会讲汉语,总是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一切,他的眼睛和心,都是敞开的。他更容易被培养成一个适合这个时代的王。在迪化监狱里,阿米娜终于见到了艾则孜,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的囚徒,就是孤傲清高的艾则孜,他的身体暴露的部分布满了脓疮,衣服被脓血浸透粘在身体上,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他眼睛红肿,脸上布满了绝望的灰,嘴角结着干了的血痂。那一刹那,她觉得他只是一个可怜的孩子,等着母亲来搭救。“为了救你,我已经向监狱证明,你与麦王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我让他们看了麦王在世時立的字据。这个真相对你很残酷,但它能够救你的命。监狱的条件是,等库恰选好了合适的王位继承人,送到迪化后,再释放你。”阿米娜隔着监狱的铁窗栏杆,看着受尽折磨的艾则孜。“不,母后,你在对我说谎。”艾则孜声音里充满绝望。“你的出生是一个秘密,也是一个谎言。现在除了死亡,一切都是假的,什么王爷、王宫,统统都是游戏。”“你为什么对我说谎,是为了减轻你内心曾经想要背叛麦王的罪恶感吗?”艾则孜倔强的表情和隐含讥讽的语气,让阿米娜又怜又恨。“我没有背叛麦王,也没有什么罪恶感。我告诉他们真相,就是想救你出来,你是麦王从出生起就抱养的穷人家的孩子。过去,你是一个男人,我是一个女人,你和麦王,我和你都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现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麦王了。你生死攸关,如果你承认我是麦王的王后,请你相信我说的每一句话。”“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他抱养了我,这一生我就是他的儿子,麦王对我有二十年的养育之恩,在真主面前,我没有背叛他。”“我相信你没有背叛麦王,现在他被杀了,但你将活着出狱,库恰城人人都会说是你出卖了麦王,所有的人也会知道,你不是麦王的亲生儿子。盛世才要求从麦王有血缘的后代中,选一个年纪最小的男孩,来迪化上汉族学校,然后立这个孩子为王。现在你的弟弟苏里坦,正在赶往迪化的路上。”“你为什么不救麦王!你为什么要把我从监狱里救出来!真主啊,你为什么不让我在不知道这些的时候就死掉。与其让我这么屈辱地活着,不如让我和麦王一起去死!”“我救不了麦王!他们已经把他杀了。我想救你,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告诉他们,你不是麦王的亲生儿子,你跟麦王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我不仅有麦王的亲立的字据,还找到了当年的证人。说出真相后,你的代价是,再没有资格继承王位了,但是他们可以免你一死。别再做梦了,王宫已经被查封了,麦王已经不在了,王宫里的人都走光了。现在只剩下你和我在这里谈论已经不存在的一切。你弟弟马上就会来到迪化,他们答应等他一到,就立刻放了你。出狱后,你改名换姓回沙城养病,沙城没有人会知道你,我父亲家族会保护你。”“你怎么能相信这帮刽子手,他们骗了我,骗了麦王,杀了麦王,又骗你把苏里坦送到他们的魔爪中。他们会杀了他。他还小,不懂事,我不想让又一条生命,为了我这个罪人白白葬送。”“这些我都权衡过了。他们如果想把麦王的后人都杀掉,根本不会长久关着你,也根本不需要千辛万苦把苏里坦骗到迪化。他们只是需要培养一个能听话的小王爷,以稳定库恰这块疆域。这样,你就可以自由地回沙城了。”“我不会回沙城,麦王被杀,我活下来,还要用弟弟的命来换我的自由,即使我隐姓埋名,也没有勇气活着出去见人。”艾则孜埋头往自己的手铐上撞。
“可怜的孩子,你的亲生父母沓无音信,你也没有亲戚可以投靠,除了跟我去沙城我的父母家,你还能去哪里?”“我是死是活,就让我听凭安拉的旨意吧。”艾则孜背过身,用冻疮累累的手抹掉眼泪,脸上留下了一道道黏湿的脓血。艾则孜和阿米娜隔着监狱的铁窗栏杆默默地祈祷。麦王活着的时候,最担心王位继承人。他死后,阿米娜觉得对这个家族很内疚。如果不能保住库恰王祖先传下来的尊贵王位,麦王在地下一定不甘心自己就这样化成灰土,被人遗忘。她现在明白,麦王前妻难产而死,他为什么会那么难过,连着五年为她守丧。作为他的再婚妻子,阿米娜愧疚自己没能给麦王生个儿子。真主既然赐了她做麦王的妻子,阿米娜内心感恩真主,她祈求他的灵魂早日升入天堂。第二节 寂寞深宫阿米娜嫁给麦王以后,第一次看到比她小不了几岁的艾则孜。那时,沉湎于绘画的艾则孜,给王宫上下的人画像。阿米娜也找他给自己画像。在王宫的画室里,阿米娜模仿俄国油画上的那些贵妇,把手臂交叠在胸前,优雅地坐在离艾则孜不到三尺远的地方,任艾则孜用清澈的目光上下打量她,他目光扫过的地方,阿米娜感到有火苗在燃烧,她的脸和身体都变得滚烫,仿佛他的画笔不是落在纸上,而是落在她的每一寸肌肤上。“仁慈的造物主如此偏爱您,把最美丽的一切都赐给了母后。”艾则孜抬眼看他正在画的对象,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他比较着,这个体态丰盈、肌肤细致的女人,她的身姿比自己画过的库恰舞女还要妙曼。阿米娜能感受到,他水一样清纯、冰一样透明的目光,跟他火热的赞美碰撞在一起,使阿米娜有种前面烤着炉子,后面挨着冰块,冰火交织的感觉。他一边画,一边陶醉在自己的作品中。阿米娜很享受这样的时光,她真希望这样的安静的相守能一直持续下去。“我想,真主把我生成这个样子,就是为了吸引你来画我。”她情不自禁。他惊异的目光瞟过来,正要蘸颜料的画笔抖动了一下,落在了地毯上。“只画了一半,改天我再来给母后继续画。”他开始收拾颜料和画具。阿米娜蹲下身子,捡起脚边的画笔,退到身后的窗户边,斜靠着窗台娇羞地浅笑着说:“你走过来拿,不然我就丢到窗外去。”她顺势推开窗户,做好扔画笔的姿势。他明显紧张了一下,并没有上来接画笔,转身抱起画具箱子,离开了画室。阿米娜倚在窗口,身体绵软得像拉条子(新疆的一种拉面)。屋里有股青年男子迷惑人的气息,杏花和丁香混合的清香沁人心脾。阿米娜推开窗,把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几只鸟落在杏树和丁香枝头,啾啾地鸣叫,鸟鸣像她的心跳一样欢快。她掏出手帕包起画笔,鼻子凑近闻了闻,一股浓郁松香气味直扑鼻孔,好像他带着颜料气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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