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雪融化后是春天微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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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个月之后才知道陈剑车祸的消息。
  那晚跟陈剑决绝后,第二日她就主动请辞了。心情郁闷,她选择去西藏洗涤精神。
  在那蓝的耀目的天宇下,在巍峨的雪峰前,她同虔诚的藏人一样匍匐、五体投地、膜拜。灵魂有所寄托,心也好像不那么虚空。
  偶然一次,在藏民的篝火晚会上,她邂逅一个美院的男孩子谭亭,也是独自出门,两人相谈甚欢,便结伴去稻城。
  沿途,不知是不是高原反应还是吃坏肚子,她腹泻,跟得了痢疾似的。谭亭将她背到附近的卫生所,吃些药,在破旧的小旅馆休养。
  病迟迟不好,她过意不去。嘱谭亭自己玩。
  谭亭不乐意。每日,从山下采回一把红草,插到她床前的可乐瓶里。
  夕晖进来的时候,他背了她去外面看落日。
  谭亭生得魁伟。背她的时候,说:姐姐,你轻得跟个兔子似的。
  语声起先并不肯让他背,但见他坦荡无拘,磊落光明,也就没有男女大妨了。
  她坐到草丛上,静静看他画画。
  他偶尔瞥她一眼,与她目光相撞,便会露出孩子气的笑。有点局促,有点憨,但是很欢喜。他就是一个喜怒形于色的孩子。比她还小几岁。
  有次,她手机响,是冯至鸣,在电话里说着什么,她听不清,像野兽一样叫:什么,你说大声点,听不清,啊算了。便挂。
  他停住笔,看她,说:你男朋友吗?
  她说:不是。
  他忽然笑了笑。
  她说你笑什么。
  他说:姐姐,以后我们分开了,你会否记得,曾经在这里与谭亭这样一个人呆过的一段纯净的日子。
  我会的。语声点点头。
  他又很高兴。
  说:我给你画幅像。
  她说,不要,我最没耐心,不喜欢做模特。
  他说不用。你随便动好了。
  她便抬头看收缩的蛋黄一样的日头,以及飘渺的山岚。
  冯至鸣找她什么事呢。她想。又想那日,他粗暴地对她,而自己居然同样有反应。脸上熏出红晕。
  在谭亭的笔下,那红晕是如此娇软鲜嫩,那一刻,她的心里留存着他——冯至鸣。
  病完全好后,谭亭的假期已过,两人下山,坐车到昆明。
  就是那天,吃饭时,语声收到秦心的电话。
  语声啊,在哪?陈剑好些没?
  陈剑怎么啦?她心里咯噔一下。
  你不会不知道吧?
  什么?我在昆明呢?
  车祸啊,陈剑出车祸。
  她忽然愣住,良久匆匆道:他现在怎么样啊。有事没啊。
  我就问你啊。听说挺严重的。整个人都飞出去了。
  她忽然手脚冰凉,手机都握不住了。
  姐姐,姐姐……谭亭摇她。她才恍过神,勉强笑着说:我要走了。我要去订机票。
  出事了?
  她点点头。
  好。我给你订。吃好饭,两人去买机票。
  谭亭回杭州,她回北京。
  拿了票,语声匆匆收拾行李。
  谭亭进屋,拿了画,说:送给你。
  很漂亮的画。深暗的天际,橙色的日头,淡淡的雪山,她坐草地,怀一席微渺的心事,似乎甜蜜,似乎怅然。
  谢谢。我很喜欢。语声接过。
  谭亭神色黯然,说:姐姐,你会想我吗?
  会。语声回。
  谭亭咧嘴笑,由衷的孩子气的笑,说:我放寒假,去北京找你。
  好。我等着。
  交换联系方式,两人告辞。
  半夜到了北京。她非常疲乏,却睡不着觉。
  想那晚,他说:我爱你,我很难过,我告诉自己语声要觉得委屈,想走,不要拦她,可是想到你在别人怀里,我就难以忍受。我舍不得你,一点都舍不得……
  而她说,你是一颗蛀牙,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拔掉他。
  把他的心伤了。他就那样神智不清地开车。就那样,她害了他。
  她的心哆嗦起来,内疚遍布全身。
  好容易,等到晨光熹微,她要给他打电话。但是又愣住了,他会不会接,要是情况残酷怎么办,他要有什么不好,这辈子她就不想自己好了。
  又煎熬了一阵,毅然拨电话过去,如果是方圆接,她就自称是他表妹,打探一下情况。
  听对面的熟悉的彩铃,她的心又乱起来。
  通了,是他的声音。
  熟悉的声音,有点低沉。
  她忽然说不出话。
  可是他忽然意识到了,虽然他不知道她新的手机号。
  语声,语声是你吗?
  她咬住唇,不出声,可是鼻子有点塞了。
  语声,是你,我知道。你在哭么?别哭,我很好,没事了很好。
  她面部肌肉痉挛了下,眼泪终于迷迷蒙蒙出来,说:对不起,我——又说不下去。
  语声,我很想你。想见你。你来医院好吗?我想你。想得五脏六腑疼。
  她没说话。
  他说:下午你过来,方圆不在。我等你。
  告诉她地址。
  她挂了电话,像浸在死水里,浑身湿漉漉,又流转不动。呆了很久,她知道自己会去了。
  下午,她破天荒化了下妆,整饬了下自己。潜意识里也许怕见到他老婆被比下去。
  而后,她出门。日头被薄薄的雾遮着,说不出的寒冷。
  北京的秋天总是分外短暂。美丽的时光从来是最短暂的,女子的青春也一样。
  特护病房的人很少,她走楼梯上的,每走一步,都有坚实的回音。她觉得自己像赴刑场一样惨烈。
  决绝地走了,还要决绝地回,心究竟是什么东西。
  在门口,她停住了。犹豫了会,转身看走道外的树。是杨树,有白色的疮痍的表皮,树叶随风零落。
  又回身,敲门。
  门开了。是陈剑,他居然可以走路了,穿着病服,消瘦了些,却有些清矍的风采。
  她刚张开她惯用的很虚的笑,他就搂她入怀,同时将门带上。
  她微微地推拒,不敢用力。但是姿态总是要的,尽管有点力不从心。
  可他拥她更紧,痴痴迷迷看她,说:语声,真的是你,多久了,怎么像隔了一世。你依然,依然还在我怀里?
  她心软了软,又软了软,终于停止挣扎。将脸贴向他的胸。就像以前一直那么做的,像只小猪一样甜蜜的拱。
  小猪,我亲爱的小猪。他真地叫她。
  然后捧着她的脸,说:知道我多思念你。知道吗?
  她头略低一低,他就吻下来。
  她不知怎的,有点抗拒。不应该这样。虽然。
  但是,终于是抵挡不住,因为心理是负疚的。
  吻。天长地久一般痴迷地吻。
  门却突然推开了。
  又哐当关上。
  语声连忙推陈剑。陈剑说没关系。却也放开了她。
  语声忐忑,恨不得钻个地洞躲掉。陈剑安慰她,没事。
  门这时又开了。是方圆。脸色很冷峭。倚在门边,说:继续啊,为什么不继续,让所有人都看呀。
  语声尴尬地要命。讷讷说:对不起……声音小如蚊蝇。
  陈剑直接说:方圆,你先回去,是我让她过来的,我想见她。
  方圆瞪大眼,不一时,眼中涌满泪,说:好,陈剑,我给你腾地方。转身就跑。
  哎。语声叫。然后回身,说:明明我们不对,你怎么可以这么说话。
  陈剑淡淡说:她知道我心里只有你。
  你,你,怎么这样?语声语无伦次。看他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拿起包,就说:我来错了。
  陈剑拉住她,说:语声,告诉我,你心里还有没有我。
  没有。语声回。
  骗我。
  没骗你。语声歪过头。
  你能不能不要骗我。他用了力,又要将她抱住,她这回躲了下,悲哀地说:别纠缠了,白白伤害第三人。爱不能怎么样,我说爱你又能怎样,改不了任何,是你把我们的幸福摔碎的。就算爱你,一辈子要舔噬伤口,我也不会撇下自尊,像个情妇一样等着你。好好养身体,你活得好好的,我没有遗憾。
  便逃出去。
  很快,他的电话追过来了,说:我,动摇了。低估了对你的感情。等我,我出院后,就跟方圆离婚。
  她顿一顿,说:你不觉得我们俩很无耻吗?掠夺了人家,给人家心上切一刀,然后扬长而去?回不到从前了。再也回不到。因为已经不是你我两个人的事。
  挂电话。关机。
  心像拴了石头一样沉重。难道自己不想与他一起吗?很想很想,如果没有这几个月,如果能平白掐掉这几个月,那该多好。她会是他美丽的快乐的新娘。
  她迷茫地笑了。
  冯至鸣永难忘记那个日子。有一把刀在他心上旋了一个口,血滴滴答答流下来,而他不能喊疼。
  语声回京了,这个消息是方圆带给他的。
  方圆哭哭啼啼非常失态地闯到他办公室。
  至鸣。我没法活了。她已经习惯在他面前暴露伤痕。
  他皱皱眉,说:又怎么了?晨光这个月财务报表出来了,利润翻倍,恭喜。
  有钱有什么用啊,钱能买到幸福吗。她抬起头,说,刚才,知道吗?我看到那个女的了,文语声,她居然恬不知耻地跟他在……在亲热。
  他心急剧地跳了跳,先还有点欢欣,她回来了,然后瞬间死灭。
  他脸色有点白。
  方圆还说:那女的,好像很无所谓的,还一脸挑衅。陈剑帮着她说话。我倒是多余人了。
  你出去。他忽然说。
  方圆愣一下。
  我叫你出去。他语气焦躁起来。
  你怎么了?方圆有点害怕。
  他终于发作,吼:出去啊。
  方圆吓得一激灵,赶忙溜走。他的怒意还在找寻出口。将杯子趁势摔出去。居然没有碎,完好得就像一个讽刺。
  他打电话。她关机了。
  他想,跟人亲热着,不方便接电话吧。
  手机又被他砸出去。坐立不安。无法工作。
  他交代助理几句,出去了。
  开了车去她那里。砰砰敲门,她意料中的不在。他倚在门边,点燃一支烟。就守着,不信她不回来。
  黄昏从楼道间的小窗一点点移走,一阵萧瑟风过来,扯来黑色的夜幕,夜晚越来越漫长,因为冬天到了。冯至鸣觉得心跟夜一样凉如冰。
  感情焐不热吗?想方圆说的话。
  不清楚。也许绝望可以。他回。
  觉得很悲哀。他付出那么多。但是感情从来不是一厢情愿地付出就可以。爱是一个天平,两头的分量要一样重,否则顾此失彼,早晚倾覆。
  倾覆。他想。
  也不知多久,响起了脚步声。很慢很迟疑。不用怀疑,凭感觉,他也知道是她。
  她大概看到他了,就停在楼梯拐角处。他没看她,继续抽烟。狂躁的心早已随时间冷下去。
  怎么知道我回的。一阵后,她顾作轻松,笑着说,又轻快地爬了几步。到他面前。
  他狠狠扔掉烟头,用力抓住她的手,俯身凑向她,看她的眼睛,说:很快乐很消魂是吗?
  她在抽手,大约被捏得疼,说:神经病,你说什么。
  他说开门。
  她似乎有点不理解他的恼怒,蹙了眉,观察他,说:放手啊,我怎么开门。
  他松一松,她拿钥匙开门。
  他推开门,拖进她,像个强盗一样。然后,哐地把门带上,把她逼到墙角,架住她的双臂,说:做什么事有本事说出来啊。
  她愣一愣,似乎有点明白。
  他已经低头,狠狠吻她。
  很疼地撞击。
  她踢他。
  他说他可以我不可以是吗?
  又吻。边吻边探手进她的衣服,扯她的胸衣,用力抚摩。
  她含糊说:你流氓。
  他说你以为你不是。告诉你你好不到哪里去。
  扯她的裤子。
  她想护卫自己,却根本没力气。
  在喘息中,违规内容突然走了出来。
  两人不再说话,只有身体在熟练地做着事,他脱她衣物,她也脱他。好似都迫不及待。然后赤裸地站着,他抱起她,一下一下,直接进她身体。
  她叫了下,很疼痛。
  手却牢牢地箍着他。下颌抵着他的发,狂乱地吻着。
  他射了。叫她:语声,语声。如此痛楚。
  他们平静了下。她忽然有些羞赧。拾起衣物。
  他抱了她去卧室。
  她很安静,他们拥抱着躺着。窗外有风扑过来的声音。他们在黑暗中。
  过一会,他把她抱到自己身上,说:刚才让你不舒服了吗?
  她摇了摇头。
  他啄她一下,说,爱我吗?
  她没回答。
  他嗤笑,说:做这么好,也不爱吗?
  她仍没言语。却用手在他身上画圈。
  他说:别画饼了,刚吃了你,我此刻不饿。
  她停住,软软说:我饿。
  他说:语声,有时候我想,我们是不是前生就是情侣,相约今生再会。兜兜转转,我们终于碰上,虽然意识已经不清楚了,但是身体有他们的语言。他们真的很默契。语声,我想是你忘了我。
  她没说话。脸贴在他胸上。好似在听心跳。
  良久,他觉得胸上凉凉的,拉一拉她,发现她在流泪。
  他舔她的泪。她说:陈剑跟我约过来生。他说一辈子不够。可是,今生都把握不住,哪有来生。
  他的心就一点点凉,就像胸上的泪痕一样。
  她不爱他,心里只有另一个人,哪怕那人辜负她。
  他爬起来,穿衣服。
  她也穿。时不时偷觑他一眼。
  穿好后,他说:我走了。
  她说:吃点东西再走吧,很快的。
  他说:做给别人吃吧。
  她拉他,说:你生气了?
  他看她,神情有嘲讽,也有无奈。
  她垂下头,说:我们只是肉体关系吧,是很好,可是,我要灵魂的。冯公子,你会厌倦我的,肉体的新鲜只是一时,只有灵魂才会长久。几次呢,要几次,你会忘记我?3次,5次,还是10次?
  他笑,说:你呢,要几次忘掉我,或者说你从来都没把我放心上。
  她仍看着地面,不语。
  他说,算了。算我做了个恶梦。早点醒,痛苦会小一些。
  便走。
  开了门,觉得身体在晃。一抹浓重的阴影袭击了他。他觉得暗无天日。尽管日光灯青荧的光在闪烁。
  等等。她上来,将他的外衣给他。
  他在看她,他如此深爱的人,从来没有绽放的心为她盛开,却注定要枯萎。
  他说:叫我名字好吗?
  她抬头,嘴唇嗫嚅了下,却终于还是出不了声。
  他说,你果然并不爱我,一点也不。也好,省得我做残梦。
  转身出门。
  她突然在后头说:冯至鸣,如果我给不了你心,那跟别的贪恋你的家财贪慕你的相貌的女人有什么区别,配不上你的爱。
  他顿一下,直挺挺地下楼。
  语声软软地瘫坐在地上。觉得身体里有一样东西没有了。如此空落。
  万籁俱寂。静中却又似包围了很多细微的声响。
  那是来自哪个世界?
  前生,他和她真的相恋,她忘了他。
  不不,可笑,玩笑而已,可为什么心那么悲伤。
  她仰头看灯光下的浮尘,仿佛忘了自己。
  几天后,她突然收到方圆的电话。
  听到对方自报家门的时候,她愣了下。
  可以出来吗?我想与你说几句话。
  她木然的点头,忘了对方看不到她的点头。
  说话呀。方圆在电话里不耐烦。
  可以。陈太太。她回答。
  在一家咖啡馆见的。
  她去得早,先点了卡布其诺等方圆。她想吃甜的腻的东西,这几天过得很不好。什么都没做,一直瘫在床上,累了睡,醒了发呆。饿了随便找点吃的。她庆幸有个外力把她强行拉出来。
  出来的时候,透着清冽的空气。她觉得内心慢慢活过来。
  方圆迟到了。晚了不是一点,40分钟。但是时间对语声也没意义,她不介意。
  你,怎么这样?方圆第一眼见她,讶异地说。
  怎样?她不知自己怎样了。出门的时候,换了合体的衣服,梳了头发,但是没化妆。反正她一贯不化。
  脸色不太好啊。方圆点了烟,看着袅袅的烟柱,说,煎熬吧,见不了他。
  不是。语声当即否定。
  方圆说:知道为什么找你吗?
  语声说:知道。
  哦?方圆惊疑地看她。
  语声说:让我走是吗?走得越远越好,是吗?
  方圆笑说:真得冰雪聪明,难怪陈剑和至鸣都喜欢你。嘴边有一丝讥笑。
  至鸣和她的关系,她也知道了?他,这几天好吗?不由得希望她多说几句他。可她并不说。只说:话既然说开了,我也不隐瞒。我爱陈剑,想跟他白头偕老。虽然,他现在不爱我,但是我相信感情可以培养。只不过,你老在他面前晃,我再努力也没用。
  明白。语声说。
  方圆点头,说:说得挺干脆,只是希望做事风格不要拖泥带水。要多少钱?
  语声想了想,说:必须收下钱你才安心是吗?
  是。那就是交易,有承诺。
  她说好吧,我收。象征性给点。
  方圆从包里取出支票。递给她,有备而来,是一张限额在100万之内的空白支票。
  够不够?不够可以说,钱是好商量的。
  语声收下,说:行了。
  将咖啡喝光,说:我可以走了吧。
  方圆说:等等。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她不愿被人以看动物的目光打量,别过头,说:还有什么,请夫人吩咐。
  方圆说:你挺特别。至鸣为你病一场,好似也值得。
  病?他病了?
  你在关心他?
  她不语。
  方圆说:也没什么,生了场病,忽然变了个人似的。很安静。
  她的心略略放下些,一会却又莫名其妙地揪起。
  我倒挺希望成全你们的,不过你知道要进入冯家,你这样的条件是很困难的。
  顿了顿又说,很抱歉语声,要让你离开北京,我知道其实我没这权利,你也无须听命于我。只是,我怀孕了。陈剑的孩子。我不希望孩子生下来没有健康的家庭。
  语声愣了下,随即说:恭喜。
  方圆说:三个月了。
  语声点头,说:知道了。你放心。我不会回来了。
  拿了包就走。
  这个地方是个伤心的地。还是离开得好。
  她重重叹了口气。在门口的镜子前,她看到自己的脸,惨白、消瘦,形如鬼魅。
  开始准备离开。
  不知去哪里。上海上的学,家在无锡,去上海谋求发展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她有此打算。念头升起,一个电话改变了她的主意。
  是谭亭。说:还记不记得我。
  她真没听出来,说:不好意思哦。
  谭亭似乎有些失望,说:贵人多忘事啊。西藏。
  想到那个明快魁伟的男孩,她笑逸出来了。说:是你啊,还记得给我电话。
  他说,你不给我电话只能我给你了。姐姐,最近怎样?
  她忽然有倾诉的冲动,说:不好,一团糟。我想离开北京了。我现失业,你说哪个城市比较好找工作。
  他忽然雀跃,说:来杭州吧。
  杭州?
  他说,姐姐,你真来,工作都现成的,我叔,是一家企业的人事主管,他们公司正招人,我给你引荐。
  真的吗。语声想想反正没地可去,反正杭州离家也挺近,说:那我就来了。你先帮姐姐我找个房子。
  房子,还不简单,我有个超大的房子,一个人住不了,你来吧。
  语声大大咧咧,就答应了。
  有了目标,就有了干劲。她收拾东西,把杂物卖的卖,邮得邮。而后跟房东退房。
  谭亭来电话,催她三日后去面试。她就订了去杭州的机票。
  万事俱备,只欠一走。
  看着满地的狼藉,语声心里倒又空落起来。有感情喽。她想。也不知对这地方还是对这的人。
  振作精神。她给秦心打电话,约她和林松等旧同事吃饭。
  来了十来号人。大家一起去簋街吃麻小喝啤酒。还是同以前一样不三不四。
  主任,你不在,我社的损失,犀利的主笔没了,杂志四平八稳,越来越没看头。
  主编现在更年期症状越来越明显,你不在,也没人治。老无故训我们,你们那写得叫什么狗屁文章。狗屁文章哎。
  主任,现在跟谁拍拖啊。我那海龟朋友还要不要?
  烦了你们。语声说,见你们头就疼一次。好在,我终于要远离你们这些乌鸦嘴了。
  走啊?要走啊?
  怎么,留恋。
  是啊。没有主任,这城市的月亮也不一样啊。
  哎,怎么煽情的本事有,写稿的本事没。
  秦心拉她,说,真走。
  语声点头。
  为什么?
  想离家近一点。我妈身体不好,做个孝顺女儿。
  大家无话说。像默哀一样。
  行行,别兔死狐悲似的。我好好的。语声调节气氛。大家才稍稍活跃些。
  秦心陪语声回去。因隔得不远,走回去的。
  冯大公子没戏了?秦心说。
  从来没有过戏。
  不会,凭我多年的看人本事,人对你一往情深。语声,你别活在过去好不好,忘了陈剑,追求自己的幸福。
  不是陈剑的问题。我跟他不可能。我们没有感情。
  悉悉索索睬着落叶走,语声心里悉悉索索的难过。两天后就彻底走了。真的,一点没留恋吗?
  沉默了会。秦心说:有个小道消息,听说陈剑在帮史氏做事。史正雄似乎很欣赏陈剑,对了,陈剑在闹离婚你知道么?听说史正雄有意将自己的衣钵传于他,当然,条件是,上门入赘。
  语声觉得很乱。方圆怀孕了,陈剑却跟史若吟扯上关系。
  哎,也许,陈剑离婚是为你。不过,我觉得你没必要了。不过最终也是你的事,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做,不要有太多负担。秦心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为我好。谢谢。到家门,语声跟她拥抱,说:我反正要离开了,会把往事丢得一干二净,我会活得很好,做快乐的自己。
  好。我会时常骚扰你。
  互道珍重。
  回房。手机响了,又是陈剑。
  跟方圆见面后,陈剑给过她很多电话,她都没接。有时候他无休止,她就关机。但是今天,就算告个别吧。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我都要疯掉了。一接通,他就抱怨,很疲倦的样子。
  你身体没事了么?
  没事。语声你住哪里?我有话对你说。
  真没事,跟以前一样好端端的?
  真没事,你怎么样,上次方圆是不是找过你?你听我解释。
  恩,那就好。陈剑,好好对方圆啊,你可是要做爸爸了。恭喜你啊。
  别听人胡说八道。没有的事。她骗你知道吗?
  你怎能这样说呢?语声看过报纸,有方圆怀孕的相片。
  跟你说,不是我的,我早就不跟她同房了。语声,你说你不能忍受,我就再也没有和她有过什么。她只是想用孩子来逼走你。
  语声觉得有点乱糟糟的。头痛了下。按住,说:无论怎样,她这样做也是为了挽救你们的感情。她好歹是孕妇,你别跟她吵。
  语声,我在离婚。很快就会办下手续。我们结婚吧。以前,你记得吗?我说我们要生两个孩子的,一男一女,让他们有个伴。
  语声呆一呆,是的,很早以前,在爱之巢,他强迫她未遂,说:你小心我找别的女人。她说找啊。他说真找。她说,小心我打烂你的腿。他把她拥到怀里,说:你喜欢男孩女孩。“男孩,要像你才好,你长得好看。”“不,我要女孩,要跟她妈一样,有个草莓鼻子。”“霍,还说我啊。”她小拳头槌他。他说:那就一男一女,哥哥照顾妹妹,我们一家四口,手牵手,出去玩,多甜蜜。
  是啊,多甜蜜。她心里怅然。可惜时间,从来不会停在某时某刻。
  不可能了。我也不要你那么做。还是好好待你妻子吧。她真的爱你。她索然说。
  语声,我认错,行吗,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跟你在一起。真的,我错了。
  你不觉得你自己错了,你只是已经初步得到了,所以,你可以放手,如果一无所有,你怎么会为我放弃。如果会,那么当初你就不走这条路。
  电话里面沉默了。
  语声萧索笑了笑,说:就这样吧,陈剑你不要再找我了。祝你幸福,还有,成功。真心的。
  迅速切了电话。
  就这样完了吧。她觉得心很岑寂。
  两天后,她拿了行李去机场。排队去换牌。有人忽然抓了她胳膊,强盗一样,将她拖出来。她的脚在光滑的玻化砖上滑了滑,趁势被人拥入怀中。不用抬头,闻着那树林般的气息,她就知道是他了,冯至鸣。
  她心有点跳。很奇怪的,像暗恋的女生终于与思慕的对象面对面。有点紧张,有点恐慌,又有点甜蜜。
  为什么不抬头?心虚?还是不愿见我?他说。声音很低沉。
  她慢腾腾抬起头,见他脸上有一种探究的神色,带着高傲的冷漠。
  她心里不太好受。两人就像几万年没见,隔了距离。
  你怎么知道我要走?
  他嗤笑了下,说,你从别人身上走过,从来不会在意是否丢下东西。因为丢下也只是一时的粗心大意。忘了我,比忘掉一只死老鼠更容易吧。是秦心告诉我的。
  她没说话。垂下头。
  他突然托起她的下巴,盯着她的眼睛,说:如果,我求你留下,你会不会因我而留。
  她心缩了下。恐慌起来。
  很快就是一片茫然。她只看到心上的白雾,没有灯塔。跟他走到哪里去呢,怎么可能留下。于是,紧闭双唇,不发一言。
  他的手放下了,嘴角又是自嘲的笑,说:知道没用的,虽然忍不住一试。那么,请便。
  她还是垂着头,脚无措地磨着地,一下两下,划着圆,就像在他肚子上画饼。
  忽然胸臆一热,似有什么翻滚。她知道是眼泪。最近她的眼泪不知怎么多起来了,好像一生的眼泪攒到一起用了。
  她死命咬住。过会,说,我有个东西要给你。匆匆蹲下身,去开行李箱。
  忽然又停住了。她本想把那幅画送他,可是他留着她的像算怎么回事。
  什么?我很好奇,你还有什么留给我。他说。
  她说,算了。
  他说我想看。
  她说,好,那就看一看。
  掏行李,行李整得很乱,她乱七八糟地掏。
  他在边上说:你真还没学会做女人。
  她说:不关你事。
  他说:想照顾你也不行,妹妹,别让我心疼。很轻佻的口吻。
  她心又缩了缩,终于把画取出来了。
  他拿过,说:是你吗。不像,美化你了。
  你过分。她一脚就踢向他干净的西裤。
  他说:我收了,因为反正不是你,就当看个美女意淫一下。
  她看他收起,呆呆地看。他长得高,颀长挺拔,像白桦树一样。她喜欢那种树。虽然多数被用来比喻女性。此刻她送给他。他的嘴唇线条很好看,鼻梁很高挺,眼睛总是在不屑,可他其实不过虚张声势,她不了解他吗?
  她忽然觉得对他很熟,就像认识几千几万年似的,他们的感情老得像一尊化石。
  难道,真的是她忘了他吗?在很远的以前,他们相爱,立下盟誓。
  她觉得眼泪又要出来。
  忍住,高兴地分别。张着亮晶晶的笑,说:冯至鸣,好好看那幅画,那里有个秘密。
  什么?他再度拥抱她。
  她一低头,说:不告诉你。
  他说:我想吻你一下。
  她说好。仰起脸,他们吻了,在人潮人海中,在擦肩而过中。吻得缠绵而恒久。
  最后,他在她耳畔说:知不知道我很爱你。
  他忽然放开她,转身大踏步走了。
  他不要看分离。
  他不要无望的爱。
  凝视他的背影,语声的眼泪还是出来了。无声地流。
  时光如点着的烟,一寸寸燃烧,留下往事的灰。
  又是一年春好处,江南草长莺飞、桃红柳绿。
  清晨,语声在鸟鸣中自然醒。推开窗户,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昨夜落过一场雨,雨幕横斜中吹落了一地的桃花,点点粉色衬在湿润的黑土上,有种飘零的美。
  谭亭在园中习画,听着声响,抬起头,朝楼上的语声吹了记口哨。
  这个公寓很有年头了,相传是某某军阀的公馆。里面植被浓郁,红砖黑瓦,有种幽森的味道。艺术家总是喜欢古怪的氛围,家境富足的谭亭买下了这里的二楼。楼下是一片桃树林,林前有一条浅细的河,河边植满蔷薇。为了看清自己的容颜,这些自恋鬼一个劲往水里长。水面岸边纷纷扰扰,这个春天,全是花木的喧嚣。
  语声洗漱一番,开始做早餐。刚搬过来时,语声呆了下,说:怎么这么奢侈,我可不敢住。屋子是欧式风格,精致、华丽,异国风情。
  不就找个睡觉的地吗,怎么不敢住。谭亭推开一扇门,将她的行李放进去,说:你的房间,喜不喜欢?
  是个朝阳的房子,对着林子,可看远处阳光落在水上的点点金光。房子布置得像个公主房。有粉色的纱幔。碎花镶金边的墙纸。
  语声说:哦,这房,你是打算给你女儿住的吧。我住进去,不太相称,不觉得我像个老巫婆。
  谭亭说:咳,我可是费了很大劲的,征询过很多女性朋友,都说女人有公主梦,你怎么这么难伺候。
  好吧好吧,语声勉强笑纳。又怯怯问:大概需要支付多少房租,我还没上班,适当优惠一点。
  谭亭说,空着也空着吗,要什么钱。
  那不成。我从不轻易欠人情。
  那。谭亭想了半天,说,做家务抵工钱吧。
  于是,语声就承包了这个房子的一切家务。
  谭亭出身书香门第。父母亲戚都是学者教授。他本人跟着蜚声国际的知名画家柳时英习画。也算年少有成,十几岁就拿下国际大奖。家里有钱,对钱没概念,天真烂漫、清朗通脱,时有名士风范。
  两人相处比较愉悦。他时常外出采风。隔日子上上课。语声见他的时间不算多。大多是周末。他回来,享受她做的美餐。
  日子在春风里走得很温煦。语声的工作也很顺心。她在企划部做文案,凭借出色的文字能力、良好的人缘和活泼的天性,很快引起高层的重视。谭亭的叔叔曾偷偷告诉他,刘总很欣赏她,似有意升她做他的助理。
  对刘总她印象欠佳,公司年终舞会的时候,他与她跳过一支舞,挨得过近,手也不算老实,让她心里不自在了好久。所以,对这样的升职,她没任何兴趣。即使降临到她头上,她大约也会推拒。
  当然这样和风细雨的日子,并不代表她的心就波澜不惊。是的,她有想念。晚上,总有人影袭上她的心,溅起涟漪,让她好一阵的惆怅。
  她也关注北边的消息。
  陈剑还是离婚了。现在与史氏关系密切。花边消息,他似乎即将入赘史家。
  他的公司发展迅猛,不过两年,纯利润就上千万。今年开春,他捐出300万成立寒门基金,资助贫穷学生。并称每年将拿出营收的1%作慈善和公益事业。赢得公众关注。
  HU3也开发成功。
  陈剑一时风头无两。
  相比之下,冯至鸣低调了很多。除了HU3研发成功跟陈剑一起有过发布会的出席,其余并未有什么新闻,正面负面都没有,那似乎表明冯氏在他的操控下也算平稳前流。语声不知怎的,松了口气。
  对两个男人的想念是不一样的,对陈剑,就像光天化日下被阳光蒸发出的一丝怅然,带着淡淡的伤。对冯至鸣就有点羞于启齿,只能卷紧被子在暗夜里偷偷任身体灼烧。
  早饭做好。语声出去叫谭亭。
  谭亭大概刚作好,将画笔一扔,围裙一脱,站着前后远近细审。说:为了捕捉雨停的片刻,我一夜未睡。
  好辛苦啊。艺术让人痴迷总有点道理。语声说。
  谭亭似乎不大满意,左看右看,又上去补了下。说:如何?
  好。语声答。
  你只会说好。
  在我眼里就是好嘛。不好意思,我才疏学浅,无法做你知音。语声做个鬼脸。
  谭亭突然定定看向她。语声左顾右盼,说:看什么呀。
  别动别动。太阳在你身后钻出来了,你身体边缘都是金光。很好,这角度好。
  他拿起速写簿,哗啦几下,就勾勒了一个影子。
  她烦,因为好几次,他都会突然被她某个动作打动,要求她保持数秒,她愣愣地站,觉得自己变成了石头。
  连忙挥手,转个圈,破坏他的美感,说,吃饭吃饭,不吃我吃了。
  他说:语声。
  哦?语声疑惑地看他,因他眼里有一抹异样的光彩。
  你很美。
  哎,真的。头次有人说我美。是不是艺术家的眼光不太正常。
  语声,他恳切地说,我很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好吗。
  啊?语声嘴一张,无法置信。
  真的。他又补充,觉得你很自然。是我喜欢的类型。
  他属于天真不掩饰的。
  那个。语声讷讷说,不行哎,你比我小,我从不考虑比我小的孩子。比我小的男性我都只当是孩子不是男人。
  我抗议。他天真的愤怒,我个子比你大很多,我看上去也比你老。
  那也不行。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多。知不知道?被比自己小的男孩子喜欢很丢脸的。
  怎么丢脸了?
  总觉得挺难为情的,所以,谭亭,咱们还是做姐弟,我照顾你啊。吃饭吃饭。我肚子饿了。
  语声施施然往屋走。拒绝谭亭,可是一点内疚都不用有的。从没想过这搭子事嘛。
  吃饭的时候,谭亭还是不太开心。
  说:这么在意年龄?
  不会吧。他撇撇嘴,或许,有喜欢的人。
  没。有,也不跑这了。
  考虑考虑吧。姐姐,我哪不好了。要什么有什么,站着可做你的撑竿,躺着可做你的垫褥。
  是个人都可以做。
  两人胡侃一通。语声手机响了。是刘总。说:语声,陪我一起出趟公差。
  为什么我?语声愣了。
  是个商务酒会,需要女伴。
  可是,为什么是我?
  考察一下你。下午2点的飞机,你收拾一下,我在机场等你。
  挂掉。
  语声还发愣。隐约觉得不祥。可考察,冠冕的理由,推也推不了。
  怎么了?谭亭推她。
  出差。马上。
  干吗不开心。去哪里。
  天,一拍脑门,居然忘问去哪了。反正哪都要去。她收拾开来。
  下午到机场。才知去北京。那心不禁又辗转翻腾起来。北京就像一个旧疮,遮来挡去,总也掩不住。
  黄昏,就到了北京。也就两年没见,却忽然生了隔世之感,仿佛遗弃了很久;又觉得陌生。自己终于成为它的客人。
  住建国饭店。酒会在第二天。晚上,陪刘总吃晚饭。刘总说:语声,这样重要场合让你来,是器重你。
  语声机械说:谢谢领导赏识。
  刘总说:你知道许秘辞职后,我这边一直空着个位,物色了很久,想看看你能不能胜任。
  语声大略知道许秘辞职跟他的不检点有关。
  推脱说:我干活马虎,做做文字工作还可以,行政事务就不行了。
  哪能妄自菲薄。我有眼光。他笑眯眯的。
  语声又觉得心内极不爽。
  一餐饭如坐针毡的吃完,刘总要她陪他去酒吧。她称要买明日穿的衣服推掉了。
  一个人在赛特逛。
  心头涌起很多人。但是一个个掐灭了。已经走了,洒脱一些吧。
  再熬个把年头,往事都会成标本,记忆不会再伤人。忍吧。
  她试了些衣服。估摸着明天场合正式,买了件类似小礼服的裙子。穿的时候,忽然就想起冯至鸣送给她的VERSACE,很漂亮的裙子,可惜再无机会穿。
  第二日,她整饬好自己展示到刘总面前时,发现他眼光有些值。说:语声,没想到你这么漂亮。
  语声皱皱眉,说:谢谢。人靠衣装,我不漂亮。
  刘总腻笑着说:以后,你想要什么就什么。
  不知他什么意思。语声又很不舒服。
  7点准时到的。
  勉强挽着刘总巧笑着进去。满场霓裳鬓影,看得人眼花缭乱。
  是个海外富商主办的。大致也就商界的联络而已。在轻松的环境中,彼此攀附关系,联络感情,也兼谈合作。
  语声跟着刘总应酬了一通。借口上洗手间,摆脱了。
  到角落,喝一杯冰水,回头的时候,眼光直了,看到门口,史若吟挽了陈剑进来,男才女貌,那叫一个珠联璧合。来客均投去了艳羡的目光。
  很多人认识陈剑,攀附的人很快上去。陈剑淹没在人群中。
  语声觉得自己似乎也没太多波澜,至少比自己想象得要少。
  真跟史大晓姐了。她无滋无味地笑了笑。
  继续喝。而后转去厅外的露台。
  露台有人在抽烟。很闲散地弹着烟灰,俯视一城的霓虹。
  语声惊了下,心扑扑跳了起来。连忙悄悄转过身,想不动声色地溜回去。
  但是他叫她了:语声,是你吗?
  没看她,却知道她在。语气那么平淡,仿佛,他们从没分离过。
  他没想到记忆如此顽固。这么多日子,他以为自己云淡风轻。
  做个合格的家族继承人,卖力地打理生意,试着结交符合家长口味的女友,学会城府,学会周旋,学会巧言令色,学会绵里藏针。
  日子光鲜而虚假,闪着铜臭的味道。
  思念。不错,总是在最莫名其妙的时候,心里会窜进一个影子,浓得化不开。他抹。抹得湿漉漉的。他相信,相思的盐总会化成水。他以为压住了,心像个四四方方的铁盒子,密不透风,还上了锁,没有什么可以逃出来。
  但是,他发现只是自欺欺人罢了,当她出现。
  心比他的眼更早感知了她的存在。他心里哗啦了一下,好像有什么被刺穿,有什么在逃逸。他偏过身,仰起头,便看到了那个女子,挽着一个中年人,依然笑得如春风。在她的笑容里,他茫然所失起来。相对如梦寐,那一刻,他忽然知道,自己隐藏得多辛苦,爱得就有多辛苦。
  站在露台,心里百折千回,说出口的只是一句淡淡的问话:
  语声,是你吗?
  那女子身体凝住了。一阵后,她转过身来,如意料中的,有一个硕大虚假的笑。她在紧张吗?
  她眦牙说:好巧。人生何处不相逢。
  他点头。弹掉最后一截烟灰,掐灭到缸里。说:走吧。
  哪里去?她吃惊。
  他拉住她的手。说:重新开始。文语声。我叫冯至鸣。
  她用另一个手掰他的手,说:别胡闹,我会失业的。
  恩,正是我的打算。
  他牢牢握住她,像个钳子一样。就这样,以胁持的姿势穿过人群。
  到地下车库。他把她扔上车。自己开了门进来。
  她说:我真会失业。
  我养你。他回。
  她说:凭什么。
  他说凭我依然爱你。
  她说你怎么这么顽固。日子走了知道吗?没有我,你风平浪静。
  他说,所以重新开始。因为你一来,风浪起了,波涛汹涌。
  他侧过身,揽住她,就吻。
  吻像火苗一样刺刺地破开了时间的鸿沟。
  有没有想过我。他问。
  你呢,有没有?
  我也有。
  吻得天翻地覆。脖子,腰都酸了。好像把思念攒一起释放。幸好手机响了,解救了他们不竭的热情。
  是语声的手机。语声掏起,说:我老总。怎么办。
  就说遇上冯至鸣了。
  冯至鸣何方神圣,人人认识啊,别臭美。
  我跟他说。
  算了。语声接起。
  刘总劈头问她:你跑哪去了?
  哦。语声皱眉道,刘总,对不起,突然腹痛。实在受不了,我正要去医院,刚想跟你说来着。又哎哟哎哟了几声。
  挂完,冯至鸣道:装得挺像。发动车。
  语声问:哪去?
  问完,有点脸红。也不待他回答,接着问:没带女伴?
  这么多日子,没交女朋友?
  交了。
  谁啊?
  下次带你见。
  哦。语声口气干巴巴的。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妒忌什么的。却真没有。也许,真的只是把他当性伴侣了。没想到自己也可以这样开放的。
  方圆,还好吗?想了一会,忍不住问。
  不太好。离婚的打击对她很大。
  孩子生下没。
  没有。孩子的确不是陈剑的。但是陈剑做得有点过分,一点面子都不给,在法庭上。方圆也是因为爱他才这样挽留的。
  我明白。语声有些内疚。不知是不是代陈剑。只是想起他来,心里就是说不出的滋味。往事渐渐模糊,凌乱却还有锋棱。
  陈剑,他现在跟史若吟一起了?
  不清楚。
  刚看到他们了。
  你难过?
  没。本来觉得会,但是没。也许我真把他忘了。虽然不彻底,还挺有成效。你,好吗?这些日子?
  还行。你呢?
  也行。我们彼此没有对方都能活得好好的。
  是啊,这世界不会因为某几个人的痛苦停止运转。活得好好的才好,谁也不受伤害。冯至鸣略微叹了口气。
  你有点不一样。跟以前。
  大概受过伤害。或者时间。
  哦。语声木木地回了句。
  气氛阴郁起来。北方的春天,还是冷峭。风很大,树木七扭八拐。
  不久到冯至鸣的住处。
  语声一眼看到她的画,裱了,装在画框里,就搁在床尾墙壁上,躺在床上,一眼就能看到。
  你天天看着我。语声心里甜丝丝的。
  他说,不。我挂着只是练习不看你。或者说,练习看了跟不看一样。
  哦。她心忽然震了下,想说,上次,对不起。但是,上次的话,重来一遍,她兴许还会这么说。爱,跟肉体无关。尽管他们的身体真的是朋友。
  看着他,她又有了隐秘的渴望。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面对他,她的道德感越来越淡。自己单身,他也是,为什么不能彼此快乐?可,爱呢?没爱也能做吗?
  先不管他。
  他当着她的面换衣服。说:你先洗,还是我先洗。
  她还是羞赧了。过一会,说:弹琴给我听吧。我想看你弹琴。
  哦。他说,刚换了睡衣,效果可能不好。
  你穿什么都好看。她说。
  他便走过来,坐琴凳上,说,一起玩吧,我教你。
  她说:我行吗?我很笨,又没艺术细胞。
  他已经抱她到腿上。握住她的手,就风卷残云般的起舞。她只觉得自己的手跟马匹似地不停地飞驰。还有点疲于奔命。但是音乐一样的动听。她的耳朵就是听不出正品和次品有多大区别。
  不久,他停下,说:好久没弹了。现在有感觉。将她搁到旁边,手指就错落弹跳起来,身体随之流转,人与音乐合一。姿态洒脱,恣意飞扬。她不由想起《世说新语》描绘嵇康风采的那几句话:簌簌如林下之风,徐徐如玉山之将崩。
  好美。她不由说。
  停下,他忽然有了激情,说:语声,在学校的时候,我演过话剧,给你表演一段。
  好啊。
  他便像模像样地走了起来,用熟练的英语念《哈姆雷特》中最经典的段落。
  她的英文荒废已久,但是那句:生,还是死,这是个问题。还是听得明白的。
  他表演很到位,有王子风范。她拼命鼓掌,说:我信了,你说你有文学气质,我信了。
  他却有丝忧郁,说:在社会打拼久,这些东西都回归为点缀,不再充实生命。活着,挺沉重的,总是在牺牲点什么,却得到些不想得到的东西。语声,感情对我来说,很重要,很多东西都无法坚守,但是爱情,我要。
  语声说不出话。良久抬头,说:你说得很好。爱情,要坚守,我想你终会得到。你是个多么出色的人。
  他又笑笑,笑得有点嘲弄。
  语声大约知道自己的话会惹他不开心。但是他已不像以前那样肆意表现自己的哀乐了。不知可喜还是可悲。
  他拍拍她的肩,说:我洗澡去了。
  她脸一红。
  他洗澡的时候,她撩了窗帘看外边。想:为什么不爱他?又想:到底爱,还是不爱,为什么不爱,还那么渴念他,难道只是性?
  他的手机响了。
  她喊:是不是你女朋友,要不要给你接。
  他说:随便啊。
  她说:那我接啦。怀着某种探密的心理,她看也没看就接:你好。
  对方愣了下,犹豫着说:语,语声吗?
  又肯定地说:语声,是你。你怎么在?
  语声听出了陈剑的声音,反应了几秒,她拿腔拿调说:先生,听错了,我不是语声。至鸣在洗澡,我叫他待会回过来。
  别骗我。语声,我马上过来。知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你。
  电话挂了。语声一阵痴愣,又一阵慌张。
  冯至鸣出来了。
  语声说:陈剑,他怎么找你?
  他又怎样?至鸣没什么表情。
  他说他马上来。
  怕吗?
  我……
  还爱他?
  我……
  至鸣讽道:等着吧。你大概现在不乐意去洗澡。
  语声看着他,说:我没什么,你不尴尬?
  为什么要尴尬?我正想看看,他怎样把你带走。
  我。语声愈发觉得慌乱。
  冯至鸣突然拉过她,说:我现在想要你,你同不同意。
  我。她瑟缩了下。
  他伸手解她的裙子。气定神闲。她犹豫。想说不。她知道只要自己说不,他立刻会住手。她僵持着。
  僵持间,裙子已经脱掉。只剩内衣。她就那样站着。
  他控制不住了,抱她入怀。她也勾住他。很快,两人倾覆到一起……
  身体的默契如水一样流畅。
  他们在向颠峰攀爬。
  门铃却响了,刺耳的。
  她身体僵了下。他说别管。
  她不管,可是无法。
  他喷射了。但是她的高潮还是被阻断了。
  门铃一直在响。他好整以暇穿好衣服,要去开。她说别。
  然后,他的手机响了。他看了屏,把手机递给她。她说:我不想接。他说接吧。告诉他,你跟我在一起。很快乐。
  她说,别。
  他脸色忽然有点冷漠,说:还是觉得愧疚,对不起他?那么你大可不跟我做。
  她咽口唾沫,说:对不起。接了。
  冯至鸣,语声在不在。陈剑的话很冲的闯进来。
  语声说:陈剑,我们结束了。别再找我。
  语声,你开门。我要见你。
  我,你知道我跟他在一起。
  你开门。不开我就等着,你们总会出来。
  她踌躇了,怕惹起事端,说,你现在下楼,5分钟后我下来。要是不这么做,我永远不见你。
  放下手机,她看到冯至鸣更加冷淡的脸。
  去吧。他笑着说。
  对不起,她又说,明知这样的用词只会令他更恼怒,但是她找不到合适的词表达自己的内疚。是想和他愉快一些的。但是他所要的,并不只是肉体。
  可是爱,她不能确定能不能给他。
  她慢腾腾站起来,整好裙子,头发。拿了包开门。开的时候,回头,看到他忽然跳起来,取下像框,狠狠朝墙壁砸去。啪地一声,她的心跟着玻璃碎片四处乱飞。
  她密密地疼。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很想去抚慰。告诉他,不走了。
  犹豫着,犹豫着,却还是跺脚下去了。
  语声下楼,一眼就看到陈剑,在心绪不安地抽烟。
  这两个男人如果说有什么共同点的话就是烟抽得多了,都有一烂肺。
  听到脚步,陈剑猛地抬头,眼睛里闪出一种迷乱,随即是愤怒。
  将烟头掷到垃圾筒,他猛地上前拉过她,说:你,你在他屋里干什么?嘴唇有些颤。
  语声甩他的手,听到自己清冷冷的回答:还能做什么。
  她看到他的手扬起,要打她吗?
  可是他猛地抱紧了她,几乎是悲哀地说:语声,我一直在找你,你家里,同学、同事我都打电话问过了,你到哪里去了,你为什么能这么忍心。
  语声知道陈剑在找她,一直,从未放弃。父亲给她电话总是一遍遍说,就告诉陈剑吧,他找你,很急。他离婚了,你为什么不能,纵然有不对的,改了就行了。有次,父亲终于忍不住给了他她手机号,他打来她没接,而后坚决地换了号。她决绝地想忘,忘掉他的痕迹。她以为忘了。但是,如此煞费苦心到底说明什么,她自己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面对他,她依然还需要用尽全力去破坏。
  她推他,说:干什么动手动脚,我们没关系了,请你不要再找我。顿一顿,又说,没有我你不活得挺好?刚才,我看到你跟史大晓姐在一起了,抛下妻子,投入豪门,很像你的风格。找我干嘛呀,除了做你绊脚石,给不了你任何好处。语气里居然钻出点酸溜溜的味道,这好像违背了她的本意。
  你,刚也在酒会?跟冯至鸣一起?你什么时候到京的?你宁愿先见他也不愿见我?我在你心里就那么十恶不赦?
  语声低下头。风刮得她头发蓬乱,裙子外只套了件开司米线衫,她有点冷,尽管在他的怀抱中,但因为抗拒,怀抱坚硬如石头。
  他大约也意识了。说:上车吧。
  她也就进了,总比被他抱着好。
  在车里,她发呆,突然想,冯至鸣,他此刻在做什么。心里又啪的一声,画框碎裂了。她的心扎得疼起来。
  车子沿着二环开起来。
  她醒了醒神,说:去建国饭店。我住那里。
  他看她一眼,没说话。
  她很害怕他将她弄到他那里。害怕什么,她也并不知道。
  我离婚了。过会,他说。
  我知道。你做得过分了。
  方圆的一切我都归还了,甚至更多。
  她需要的不是这个。
  可是感情,你明知我给了谁。
  语声又沉默了。
  他说:嫁给我吧,以前的事,我们都不要追究。
  你以为行吗?破镜从来不能重圆。我们彼此都背叛了。时间之后,我们都不再是当初的人。
  心没有背叛就可以。语声,你还爱我吗?我可以告诉你,我爱你。我心里只有你。这两年,除了工作,我就在找你,我告诉自己一定要找到你。还记得当年我的车祸,我那时意识到你对我的重要超乎我的想象,我不能没有你。车祸后,看到你,知道我的心情吗,就像什么宝贝失而复得。我抱着你,告诉自己,不能让她溜了,无论如何要重新赢回你,我决定不再拖。既然横竖都要伤害,那么我选择提前伤害。
  失去才知道珍惜,在手心里的时候却轻贱,这样的情感我不要。语声强硬地说。愣愣望着窗外,心却未尝不在动。他们的感情,并不是她三言两语所能概括。
  对不起。他说。
  不用。她回。
  车子忽然拐上了三环。
  她忙说:麻烦你送我回去。我明天就离开北京了。
  他说不会让你走。
  她说我已经离开这里,忘记一切了。包括你。我不再爱你。
  他笑一笑,说:我没期望你会说爱我。你的性格我还不明白。伤我吧。好歹能让你伤一伤。
  她没有办法。看连成一片的灿灿灯光。
  他一个人的房子,是个复式,很大。
  他说:还可以吗?两个小孩可以住下?
  她说,跟别人生吧。
  他说,就你。孩子的妈。
  她有些惘然。
  他说你过来。拉她到卧室,那里有一桢她和他的合影,她靠在他怀里,笑得很灿烂。她眼睛突然有点湿。在蒙蒙的湿雾中,她忽然看出了几分哀悼的意味。经过那么多事,她再也不会灿烂如昨日。
  你看。他打开一个抽屉,里面都是她送给他的各种不值钱的小玩意,一个古怪的火柴盒,一块嶙峋的卵石,一枚银戒指,几颗玻璃球……
  他保存着。他保存着所有的记忆,可是为什么忍心去破碎它。
  她仰起头,无奈地笑,说:想软化我的心吗?可是不可能。我的心足够硬。
  他说是吗,让我看看。
  突拉她入怀。唇触着她的发,呢喃说,语声,我想你,我每天想你。现在,只有我们,我们回到过去,好吗?
  她僵硬着。
  他低下头要吻她时,她忽然说:
  你是想跟我做吗?如果跟我做,就是你千方百计拉我到这里的目的,那么我同意。你知道感情我们没有了。
  他身体吃惊似地凝住了,旋即松开她,说:语声,你知不知道这话很伤人。这么多年,从来没勉强你,我知道我勉强,你也不会怎样,但是,我从没想勉强你,我那时想,我一点委屈都不想给你,我要你按自己的心愿活。所以,我一直忍。身体,不错,我很渴望,因为爱你。但是,如果没有心,那我也不必要。怎样的身体我要不到,我要的是拥有语声心的那个身体。是语声。我的语声。你知道我根本忍受不了你跟冯至鸣在一起,想都不敢想,可是,我对不起你在先,怎样的惩罚我都接受,可是你真的,宁愿跟他在一起,宁愿他,也不愿我碰你。你真的,真的对我没有感情了吗?
  他忽然很难过。
  她看着他,同样很难过。往事横亘其中。抛不下,要不得,没有比这更痛苦的。
  他定了下神,说:时候不早,你休息吧。明天我送你走。
  说着,出去。她呆呆地。
  过会,他给她一件他的棉衬衣,说:卫生间就在旁边。想吃点什么吗?我给你做一点。
  她的确有些饿,晚上没吃什么,倒是伤了很多神。也不愿看他沮丧,说:给我下点面条。
  他点了下头。
  她洗过澡,穿了他的衣服,恍惚想以前,在爱之巢,她经常穿他的衣服。他的衣服里有烟草味,干烈的,有点呛,跟冯至鸣的清淡不一样。
  转而又想起冯至鸣,这个夜晚,他怎么度过,他是不是一定觉得她和陈剑会重续前缘。
  他做了面。
  她吃。说:你不吃一点。
  他说吃不下。也不饿。
  她就吃。说:手艺仍旧不错。给史大晓姐做过吗?
  他没说话。
  她索性也说开。
  听说史正雄很器重你。不考虑?史若吟总比文语声漂亮。有了史家的帮助,你想做什么不成。
  你能不能吃饭的时候不说话。
  不能。史若吟爱你吗?被她爱上总是挺麻烦的。以后,不会像方圆那样好对付。不过,陈剑是谁,也不是像姓冯的那样好对付。
  你闭嘴。
  说到你痛处了。你能说你对史家的财产一点不动心?不动心,我知道你根本不会搭理史若吟。你跟她出双入对,摆明了有想法。骗别人骗不了我。
  他忽然拽她的手,拖她出来,很强悍地说:是啊,你看得真清楚,跟我8年,你真的很了解我,一个卑鄙无耻,凶狠狡诈,无恶不作的家伙,是不是!就不顾她反抗地吻上去。吻得霸道无比。
  她推。推不掉。但也没多久,他主动放开了她,凄凉说:语声,我在你心里越来越像个魔鬼是吗?
  别过头。突然地萧索。仿佛一下子苍老。
  她很不忍,他对她从来是掏心窝子的好。哪怕伤害她了。
  他又回过头,说:你大概真不爱我了,吻你的时候我感觉不出热度。算了,语声。你想怎样怎样,离开我也行,爱别人也行,我没办法了,就算我欠你的,再也还不起。
  他眼角蒙蒙地湿。
  又别过头,大踏步进入其中一间房,将自己关住。
  她想她真不爱他吗?如果不爱,为什么要花那么大力气去撕裂;如果爱,又怎么爱得起。心里茫然无比,看着那紧闭的门,也毛糙糙的难过。
  一夜无眠。一早,他送她去饭店。
  默哀一般的沉静。
  快到的时候,他说:真的要走了?
  她吸一下鼻,说,真的。在另一个城市,我祝福你。每天我都会关注你的消息。你每成功一步,我就会告诉自己,咳,这么厉害的小子可是文语声以前的男朋友。
  他点点头,无限伤感,然后说:语声,好好过,一定要找一个好好对你的人。至少要像我一样,会为你做饭,给你盖被子,给你买零食,每天给你很多电话提醒你不要丢三落四。
  语声死命地点头,眼泪却还是出来了。
  默默地吸。
  他也在流。
  明明还有爱。却无可如何。
  她抽纸巾,给他擦。他吻了她的手。
  她又擦自己。上面有他的眼泪,是热的。陈剑绝对不是坏人。陈剑是她爱过的人。她会记他一辈子,在心里。她想。于是笑。就像很对得起他。
  告别的时候,他送给她一个戒指。说给她买的。想求婚来着。用不着,让她留个纪念。
  她带了试了试,在早晨璀璨的光线下,钻面闪闪的,却刺疼了她。
  很好看。她说。我有空就戴。戴的时候想起陈剑。
  他惘然的笑,眼光在她脸上一点点摩挲。终于,点头,说:小丫头,一定要幸福。谁欺负你,告诉我。不快乐,来找我。陈剑永远属于语声。
  语声眦着牙,想停住泪意,却又哭了。只能匆忙地跑进饭店。
  没有走成功。刘总说,既然来了,就呆个把天走。
  没别的事,她陪他游山玩水。
  不愉快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这日,在郊区的一个宾馆下榻。晚间,陪刘总游了会泳。而后各自休息。
  她睡得早,渐入梦境时,忽然听得敲门声。
  挣扎了一会,她去开门。刘总站在门口,推门就进来。脸上是腻腻的笑,说:语声,一直很喜欢你。回去后,你就升任我的助理。薪资不会低。我会对你好。我们……说着就扑过来抱她。语声连忙躲,说不行。刘总,你自重。
  怎么不行。他却像跟她玩捉迷藏似的,又追赶她。情形很乱,屋子又小。她真被他扑到了。在他动手动脚时,她狠狠踹了他一脚,他嗷地叫了声,手一松,她趁势跑了出去。
  穿着睡衣。在宾馆的园子里踯躅。冷得不行,却又不敢回去。
  踌躇了几下,去服务台借电话打。
  打给谁呢?她犹豫又犹豫。第一个浮起来的人她迅速灭掉了,因为愧疚。然后试着拨了秦心的号。
  秦心听得她声音,一下嚷嚷起来:你这家伙还记得我啊,都以为你与我们恩断义绝了呢?
  体谅我嘛。我也没办法。别生气了啊。语声哄。又说,帮个忙,我现在昌平,你来一趟好不好,我这地打不到车。大略把自己受骚扰之事说了说。
  现在?秦心叫,这么晚,打车去郊区很危险的。
  借一辆吗?老罗有车。
  我想想办法。
  那我等你。
  放下电话,语声就坐在大堂等。心里乱糟糟的,就这样抛了这份工作走了?合适么?可不这样,怎么去面对他?她做不到坦然自若,即便厚颜跟回去了,恐怕以后那小鞋也够她穿的……
  风从开着的大门堂而皇之地游进来,然后一头扎进她单薄的睡衣,与她肌肤来个贴身拥抱。冷得刺骨。她哆嗦了一下,只有抱紧自己再抱紧自己。
  等了差不多有一万年,秦心还未到。她焦躁起来,准备到门口张望。
  刚步出门,整个人彻底呆住。真是活见鬼了。迎着她走过来的人,居然是冯至鸣。身姿洒落,表情倨傲。神智再怎么恍惚也不可能看走眼。他,他,怎么来这个地方?下意识想躲,已经躲闪不及,她不得不装点出傻笑,话却一句说不出。
  他靠她近些,眯着眼不屑地打量她,仿佛她来自外太空,片刻后才翕动嘴,说:哪个房间?
  什么?
  那个混帐住哪个房间。
  你,你是来……
  说啊。他似乎怒气冲冲。
  哦,我住802,帮我取一下行李。你不要多事。
  话还未交代完,他已直接向电梯迈去。
  她愣一下,追过去。电梯门已合上。坐了旁边一辆上。刚出电梯门,就听一声惨叫,她连忙奔过去,在刘总的房间,刘总已被击倒在地,正哎哟哟叫唤,眼睛发乌,鼻子哒哒流血。冯至鸣似未解恨,一拳又要上去,语声赶忙拦住他,说:你干什么,谁让你打人了。然后上去扶刘总,说:对不起,我没让他打你。他性子比较躁,你多多包涵。又拿了纸巾给他擦血。
  冯至鸣上去就扯了她手中的纸,拽起她就走。
  她说你发神经啊。
  他只顾拉她,到她房间,猛地甩手,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膝盖撞得生疼。
  她说:你,疯了么?
  他说:是疯了。眼睛里似还有火气,噌噌燃烧。
  她不语,揉着膝站起来,说:你请回吧。
  他说:怎么,我来了你很失望?
  她不理他。他继续说:干什么假惺惺地不找陈剑?
  她忍无可忍,吼,神经病,你管不着。
  这时秦心来电话,说:冯大公子到了没,语声,一时借不到车就想……还没完,语声就朝她吼,我不认你这个朋友,谁都可以找怎么偏就找了这个王八蛋。啪,挂电话。
  他嘴角突然展出了一丝笑,说:骂得好。
  你给我滚。她说。
  他说很抱歉,我从没学过滚,除非你示范一遍。上去拿她的行李箱。
  她说:干什么?
  他另手揽住她,说:走了。不会还留恋那老家伙。
  她推开他的手。
  他拉住她胳膊。很紧。又是强盗一样。
  她说:放开啊,我还有东西没收拾。
  最后还是愤愤地跟了他走。
  进了车。彼此没有言语。听外面淅沥桫椤响,原来下起小雨。雨声柔和,渐渐平息了两人的郁躁之气。
  过会,语声说:你为什么打人。
  他说:心里不爽,正愁没地发泄。
  她愣了愣,说:对不起。上次。
  他哼了下。目光很冷。
  她知道他最不爱听这类话。可是别的她说不出。他们之间有什么?
  车子驶在进城的高速上。开得很快。车灯将前路照亮,雨丝在昏沉的灯光中无头苍蝇一样飞。就像她现在,不过一只无头苍蝇。他要他们走到哪里去?语声,你要你们走到哪里去。你要你走到哪里去?头都痛了,却一筹莫展。
  半小时后,进了四环,雨已经收敛。城市的灯光亮起来,在漆黑的夜里,有种过滤后的安静。
  经过一片林子,大约是个公园。语声说:停一下好么?冯至鸣,我有话对你说。
  什么?
  车里太局促,我们到外面说。
  靠边停。两人下车来。
  果然是个公园,只是门关着,他们进不去。便在围墙下站着。天空翻滚着浓云,又被风吹散,有点水墨画的效果。脚下踩的是石板路,被雨浸润,在路灯的照射下,散着透亮的光。
  他说:抽烟可以吗?她说:请便。
  他点烟,吸,吐,连贯优雅,烟雾袅娜,慢慢散于黑暗中。
  什么事?说。他声音很冷漠。
  她没看他,对着剥落的围墙,说:还记得广州时候你对我说的话吗?你说,我只想我们的身体做朋友,不要心。冯至鸣,我此刻答应你。
  你的意思是你只出卖身体?
  你别说那么难听。她涨红脸。
  他说:哪有那什么还要贞节牌坊的。
  她扭头走。
  他拉住她,近距离地看她,眼睛似笑非笑,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悲郁。看得人发紧。她不由垂下头。他说:你那意思就是曾经沧海难为水。无论怎样,你的心是埋葬了。
  她想说我不是很清楚,只是我们之间没有感情会更好。在感情给不起时,我不想你伤害。她没说出来。
  他忽然木然点头,说:我真的很悲哀。但是接受了。那么,我们彼此都不要心。只是身体。
  只是身体。她轻轻的跟了句,听上去却有种说不出的惆怅。
  他掐掉烟,找了垃圾筒扔掉,而后上车。她踌躇了几步,也上。说:随便找家旅馆给我停下。
  他开车。一阵后说:我邀请我身体的朋友到我家作客。并不邀请你。
  她说:几日?
  你管那么多干嘛,他们愿意处几日几日。
  她撇了撇嘴,还是笑了,说:挺煞有介事的,不就是留我吗?我是我身体的主人。也好,我两年未到北京了,也想见见朋友,那我呆个三日。
  3日太少,一个礼拜吧。
  成交。
  他们相视笑了。第一次,她看到他和她一样笑得清明。没有云翳。
  可实际上,他们心上的阴翳是那么深,那么深。
  车到他寓所附近,她忽然说:那什么,周围有没有便利店?
  你要买什么?他瞥她一眼。
  她看他,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圈,无辜说:那个,我,我,那个,你应该明白嘛。
  他说我又不是你肚里蛔虫,怎么应该明白。说完却即刻明白了,默不作声将车倒了出去。
  不久后,找到一家便利超市。她笑盈盈地下去,有意无意对他作了个鬼脸,仿佛讥笑他诡计破产。
  足足抽掉了一支烟,她才姗姗出来。拎了两大袋东西,他不知道除了卫生用品,她还都买了些啥。
  上车后,她开了一袋酸奶,说:我有点饿,还有就是我经常会饿,所以给自己储备点粮食,我知道你那里什么吃的都没有,你不知道,我睡觉前要不吃点东西睡不着。开始吸酸奶。吸的时候还边看他脸色。
  他说看什么。
  她仿佛抑制不住欢喜地说,你是不是觉得,很倒霉?
  他说:你好像很高兴?
  她说,高兴呀,高兴得不得了,我想它大概也很高兴,一听说要入住冯大公子家,就忍不住提前一周来见世面了。嘿嘿。说着说着,又乐了。哧溜溜吸酸奶。
  他说,欢迎之至。你的朋友,无论什么我都欢迎。
  好啊。她说,我希望它呆长一点。
  我也这么想,个把月要嫌短呢,就长年住下。你用什么牌子,我可以储存一仓库。
  她一口酸奶快喷出来,说:冯至鸣,要我死啊,你怎么这么恶毒。
  到屋里。她环顾一圈,赔笑说:冯至鸣,让我睡地上吧。你这地板看着特舒服,你知不知道我第一次,哦不,第二次到你这来时,就想在地板上撒个野,这原木看着跟刚砍下似的,睡上去一定会觉得宛如置身大森林。我要靠近窗户这一块,晚上还能看看月亮。怎么样,划给我吧。
  他说:哦不,森林里野兽比较多,梦游的时候一不留神把你踩死。
  她说:这里只有一头,我小心点好了。又狡黠地翻眼珠子,说:你知道,我现在没有利用价值。
  他露出邪笑,说:我未必要追求终极价值。
  她的脸腾地红了,咬牙切齿了一阵,将她的一堆宝贝零食转移到床头柜上,说:我晚上吃东西,你别以为是老鼠,还有不许你跟我抢。
  他说,咳,难道陈剑还跟你抢垃圾食品。
  她不理他,转过身去码零食,一层一层,却码得心不在焉。
  陈剑给她买过形形色色的零食,自己却从不好吃,但有次她给他一个果冻,他吸溜到嘴中,忽然觉得又很好吃又好玩,就坐着把一袋“徐福记”全吃光,他说,小时候吃过的唯一零食就是炒西瓜子,因为籽太小,他从来就只是囫囵嚼一嚼。看一个大男人小孩一样快乐地吸果冻,她心里划出了一种近似于疼惜的感觉。此后,她会把她所有爱吃的东西让他尝,可他只是对果冻情有独钟。有次生日她给他个超级大果冻,他说,要跟别人说女朋友的生日礼物是果冻,别人会笑死的。但是我喜欢。每个人都会特定的喜欢一样东西,一种口味,一个人。你是那个符合我口味的果冻——而后拥过她,说:就这样被我吃掉。啪,留给她一记甜蜜的吻。
  冯至鸣看她恍惚,轻敲了她一记毛栗,说:别以为我看不到你脑里想什么,从现在开始,把与我无关的人、事统统过滤掉。
  她呆呆说哦。蹲下来,收拾行李,一阵后,才反应过来,摸着自己的脑壳,说:你干什么打我,敲脑袋容易笨。小时候我爸都不敢敲我脑袋。
  他说:你反正都处在笨的范畴,很笨跟一般笨在我看来没什么区别。
  她垂下头,没跟他计较。
  其实他倒希望她跟他计较,踢他一脚也行,这个样子反而证明她还处在零食和陈剑的某种错综记忆中,便陡然有些不悦。四仰八叉躺一边怔怔看她理衣物。
  她拿了衣服,说:挂哪里?
  他努了努衣柜。
  她打开,里面全是琳琅的大牌,她有点犹豫,说:我本来觉得我的衣服还过得去,跟你一比,简直没法看,就像我们两个人,走在一起也挺不般配吧。
  他懒散地说:你那意思,脱了会比较般配?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她瞪他一眼。死命地扯手里一条压得皱皱巴巴的裙子,说:宝贝,人穷志不短,别愁眉不展。拨拉了几下,衣服居然听话得被拉直。
  时间差不离,各自洗洗睡。
  他从卫生间出来,发现她裹了被子躺在床边的地板上装睡,仿佛还在作垂死挣扎。他笑了笑,一把抱她上床。
  怀抱着心爱的女人,被同一张被子簇拥的时候,他心里的幸福感还是像做梦一样渗了出来,他轻飘如羽毛,晃晃悠悠坠入梦乡。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他的幸福感依旧不散。直接的后果是签批同意了员工今春的出境游。即便开令人头疼的董事会,他也始终笑盈盈的,间或走神。想早上,趴在床上研究她的睡相。她睡觉的姿势像一条搁浅在滩上的死鱼,头尾弓着,如果骨头再柔软些,估计可以触碰到,只不过是一条死得很幸福的鱼,她很爱笑,眼睛跟两弯香蕉似的,嘴却嘟着,似乎很惊讶。鼻子圆滚滚蹲在中间,像个看门的小狗,他忍不住轻轻摁了下。她吸溜了下,翻个身,却没开门……
  他轻手轻脚起床,打电话给她订了早餐,然后上班。一到办公室,桌上的电话就响。接起,居然是她。她说你是不是刚到?他说你怎么知道?她得意地笑说:我神机妙算。不过你开得有点快了,以后要慢一点。他说,你知道我走?她说早知道了,还知道你看了我很长时间,我都不好意思睁开眼。恩,既然你到了,我接着睡。她原来也惦记他,他很欢喜,心里柔柔地荡起涟漪。
  至鸣,你什么意见?父亲忽问他。
  他哦了声,收回一肚子的绮念,回归冷冰冰的会议氛围。知道还在商量星辰的事。心内略计划一番,说:我一直有收购意向。
  星辰科技是陈剑的公司,目前惹上大麻烦,因为研发上的投机被跨国大企业SK起诉,涉及知识产权方方面面。如果没有可行的方法,破产指日可待。他决定收购,只是基于HU3的亲缘关系,他要把自己的东西重新拿到手。当然一旦拿下势必要相应承担起星辰的巨额债务。这正是其他董事激烈反对的。
  “HU3的重新回归有利于形成垄断局面,而且陈剑这几年在品牌上下足了工夫,撇开债务,他的后续发展力也颇为强健。我主张到时以入股的形式替对方偿还赔偿金,同时达到控股目的。陈剑有他的长处,可以继续留用。”他说。
  “话虽如此,其实HU3只是星辰中的一块,星辰其他的几个在投项目更像一只只张口吃钱的怪兽,前景很不明朗。”有人置疑。
  “另外,陈剑后面有史氏支撑,是否破产还有待观察。”
  几番争执后,此事又一次搁置。
  第二项议题,是全力以赴争取德国PE的大单。冯至鸣简要说了下目前的准备方案和竞标策略。又是一项颇为棘手的事。全国一线二线的网络服务商都在为这块诱人的蛋糕倾尽全力,斗智斗勇。
  会议结束后,父亲跟他说:晚上回家吃饭,杜叔叔一家登门造访。
  我晚上有事。他推脱。
  必须参加。再重要的事也放下。父亲斩钉截铁。他的命令从没人违抗。
  给语声打电话。
  手机里的声音有点嘈杂。
  他说:你在哪?
  她说,超市。我买了一堆东西。你晚上想吃什么,我都可以做给你吃。
  他为不能吃到她的东西感到难过。静默了会,说:晚上我有点事,你自己吃。我找个人去超市接你回好吗?
  她说,不用,我打车。打车更方便。
  他说,别忘了我可以给你报。我尽早回来。
  她说,真没关系。你忙你的。
  他说:你最好说有关系,最好跟我怄怄气。
  咳,她说,你这人好奇怪的。好了好了,我告诉你,冯至鸣,我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怕不怕。
  他笑了笑。
  回家晚宴,他有点如坐针毡。
  两年来,家里一直在为他的婚事奔忙,介绍了不下一打的名门淑媛,然而相处不了一周,往往鸡飞蛋打。父母自然不会知道是他的苛刻。心里既容不得别人,便绝对不可能将关系提升哪怕一步。做朋友做得无趣,只有好言好散。就是这样。
  家里本来没把念头打到杜若身上去,虽说是世交,但杜若年纪也实在太小。但是,两家一次聚会,杜若却表现得对他颇为亲近,四双眼睛一盯,就不约而同地转到联姻上去了。门当户对、亲上加亲,年龄的落差又算什么呢。
  于是怂恿。他没有完全抗拒,是因为那丫头偶尔笑起的时候像极了某人。柔软的,狡黠的。就像他日日看的那幅画。
  两年了,她不会知道他的心那么苦。想忘而不能,想见而不得。
  只有在她的画里迷失。
  “冯至鸣,好好看,那里面有个秘密。”
  “什么?”
  “不告诉你。”
  那狡诈而调皮的笑,如春风如细雨,他被一再侵袭而至淹没。
  是的,他奢望有一份爱,也这么幻想。
  他抱着它沉睡。两年了,没敢去找她,只是怕一见到她这个信念就会早早崩塌。
  有一种想见不能见的伤痛。有一种爱注定要深埋在心中。在时间的流光中,成为一段胶片。只成全自己的悲喜人生。
  他曾想,他们的际遇大抵就这样了。碰上,走过,留下些不一样的余音各自消化。
  于是,在杜若的微笑中恍惚的时候,他容忍了自己超越以往尺度的交往。
  杜若,他不陌生,只是,女大十八变,他回国后见到的她已经不是原先记忆中的黄毛丫头。清雅脱俗的面容,斯文优雅的气度,现在的杜若一举一动都在向淑媛靠近。可他并不喜欢这样没有自我没有个性的成长,生命应该张扬,特别是在她这样的年龄。于是,他时常会指点她放纵自己。她很喜欢他的某些主意,有时候犯了禁,譬如翘了课,譬如瞒了家里去酒吧了,譬如去参加了志愿活动,她都会告诉他,有点让他分享她成长的意思。
  他们有时候更像兄妹,教导与聆听式的。清清淡淡似乎也没什么杂质。
  只是有一次,他似乎才意识到她终归也只是个雌性动物。
  她邀他去他们学校艺术节演奏,推脱不了,去了。
  那日演奏是拉响了高潮。
  他奏的是曾经为语声弹过的曲子,那个时候,心意未明,他同意她提出做朋友的建议。那曲子有点失落,正如他的内心,在演奏中,他感觉出了自己蓬勃的渴望,加深了追逐的念头。自然,虽然付出所有,不爱终究不爱,像坚固的城池,无法摧垮。
  重新弹起的时候,他内心仿佛重过了一遍以往,直至黯然神伤。
  结束后他匆匆出门。出去的时候,风呼呼地扫荡。叶片跟着废弃的塑料袋、纸片一起扬起来。
  讨厌啦,又起风。杜若在旁边说,同时用手护住了乱舞的长发。
  他们要步行到学校门口才能上车。
  你弹得真好,谢谢你给我面子。她看他一眼,又说。
  不谢。你魅力大。
  她甜甜一笑,说,刚才好多女生都嫉妒我。你为什么不给她们签个名呢?
  从不喜欢被人围着的感觉,我喜欢融化在人群中。他说。
  哪会,你这样的人,实在太显眼了。
  他淡淡笑了笑。风刮得更急。他看她在风中踉跄,绅士地伸出一只手。她略有点羞涩的笑一笑,把自己的手交给了他。
  他拉着她走。她时不时偷觑他,在他目光落过来时,又将一个人的甜蜜收回到肚子里。
  你很喜欢音乐?她说。
  是。他回。
  一直以来,音乐对他来说是无趣生存的一个通气口,他以此发泄内心的狂郁和焦躁,抒发对自由的渴望与追寻。
  他喜欢和着音乐瞬间的迷失,在音乐的翅膀下,他飞向另一个天堂,那里是天籁一样的纯净,没有纷争,没有欺诈,自我像花草一样肆意生长,笑容像阳光一样耀眼光华。
  但是现在,他的人生大约只剩了音乐。不知是可悲还是庆幸。
  音乐很美好。会让你发现纯净的东西。他说。
  恩,什么是纯净的,爱情是吗?她转过脸,这时候的笑有一点点狡黠,几分像她。他看了很久,看得她两颊生晕,慢慢转下头。
  他说:我想真正的爱情会纯净。只不过真的东西,向来很少。所以,别期望了。
  她低低说:我想要。
  他说:你还小。有资格幻想。
  她猛然抬头,说:我并不小,我快20岁了。
  是,不小。他调侃她,20岁在古代可以有至少两个孩子。
  她脸又红了,却甜甜地笑,属于豆蔻般少女的笑,芬芳而美丽。
  到校门口。她忽然停住,说:你着急回吗?
  他看着她。
  她捋了捋发,说:我们再走走。你知道前面这条路种的是什么花吗?丁香。紫色的丁香。虽然现在没有开,但是你可以想象嘛。
  他明白她的意思。说:风很大。
  她说,我不介意。
  他说,好。那走一下。
  她靠近他,挽住他的手臂,贴着他的身子,说:过分么?
  是第一次,她挽住他,像一个女人。
  他心里忽然渗出一丝酸涩。那个人,他用了全部力气爱的人,从来没有这样依恋地偎过他。
  他没拒绝,说:我很荣幸。
  沉默地走。
  沉默有各自的含义。
  她享受甜蜜的充实,他回味爱的荒诞。
  空气里都是风声。像哭泣。隐隐有一点雨意润湿在天地间。
  走到苏州桥附近的时候,雨终于无可避免的泼洒起来。
  躲一下雨?去那边咖啡座?他提议。
  买一把伞,好吗?她却说。
  路边有卖伞的。她过去买了一把。
  撑起来,交给他。他明白她的意思,拉她进伞。
  她仰着脸说:你的气息很好闻。
  他点点头。是的,有人说过他的气息像草木。
  她说,你有女朋友么?
  他说:没。
  她说:怎么可能?
  他说:为什么不可能?
  她说,你这样的人?想要谁没有。
  他想,爱从来不是用条件可以换来的。
  一定是你太苛刻。横竖看不中人。她笑他。
  他说,我在爱情里是瞎子。
  她歪了头,说:我不信。但是,我喜欢,瞎子。
  他顿了下,知道了她的心意。也没有拒绝。如果婚姻是自己的必须,那么杜若未必是个不好的选择。
  此后的关系,略有点升格。但也仅止于拉拉手而已。就像哥哥对妹妹也会这么做的,出于爱惜。
  家长们却一片情形看好的模样。他知道他们在背后未必不把婚姻提上日程安排。杜若虽在读书,他却已经32岁,必须为这个家留下子嗣。他又一次嘲讽的觉得,他的人生如机器,甚至交配都有定点的安排。
  这天的家宴是有点正式的。不再是世交的身份,而是未来姻亲。
  他稍微寒暄了下,没说什么话;杜若也没多话,大概害羞。两家大人却笑逐言开,俨然亲家相称。
  不久后,他对杜若说:我们走吧。
  走?杜若一惊。
  他已经站起来,拉了杜若跟家长们告辞,大人们见两人一起出去,自然是没有什么意见。
  车开出一阵后,冯至鸣说:杜若,我今晚有个事,我先送你回家。
  什么事?比我重要么?
  小女孩居然也会问比我重要么,证明也不小。冯至鸣想是不是要编个谎,结果是不。杜若还小,这么小让她承受谎言的伤害显然不大地道。他不知道其实真实有时候比谎言的杀伤力更大。
  他说:我家来了个客人,我想去陪她。你知道把客人一个人甩在家不大礼貌。
  那为什么不让她跟我们一起共餐呢?
  恩,有时候不方便。
  是女的?
  是的。
  杜若抿了嘴,脸微微有些白。过一会,勉力笑道:好,你送我回家吧。我会跟我妈妈说我肚子痛提前回来了。
  谢谢你。他说,忽然觉得有点歉疚。
  沉默。
  不久到她家。她家院子里种满了蔷薇。粉色的花影在月光中参差。馥郁的香气在空中弥散开来。
  他们出车。他说:不送你进去了。再见。
  她仰着脸呆呆看他,精致的脸容上有一抹月光笼下的阴影。
  Min。她叫他的英文昵称。
  刚才我想了一路,那个人,就是那个现在在等你的人,你喜欢她么?她神情有点不安。
  他踌躇了会,说:是。
  她头很快垂下去了,身子有点颤。
  他说:对不起杜若,我,太老了。不见得适合你。
  她突抬起头,黑漆漆的眼睛中已经有晶亮的东西。
  他有点不忍,女孩子的眼泪对男人来说从来是致命的武器。他控制住波动,说,杜若,你很可爱,跟你一起也很舒服。可你应该有更青春的伴侣,我一直把你当妹妹。
  她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的流下来,但她很快用手抹掉,笑着说:Min,你可不可以吻我一下,以前,我总会想,我就要做你未婚妻了,可你从来没吻过我,是不是不喜欢我。为这个有时候会一晚上睡不着。现在,我知道,你是真的不喜欢我。她眼泪又出来。
  他揽过她,抹掉她的眼泪,而后俯下身,吻了她脸颊上那抹忧郁的月光。
  她睁开眼,依然忧郁,看了他一阵,转身消失在花丛中。
  他仰头,微微叹了口气。天上横空来了一片云,把月遮蔽。风像调皮的孩子一样忽然窜出来,遗下恶作剧的笑声。
  语声此刻在他身边,她说只是身体,可是他从来要把心给她。
  给过之后再收回时,那心上又该多几条伤痕,却终要无怨无悔。爱情,从来是一个不能去盘算只能纵身跃下的陷阱。
 未完,请看下一个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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