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容要死了，或许是今天傍晚，在窗外的红梅被风雪吹落之前，或许再过两个月，在冬天刚刚结束，第一朵迎春花悄悄探头以后。

  没人知道安陵容怎么了，甚至没人能看出她生病了。

  安陵容从小就害冷，冬天一到就骨头痛，浑身没力气。八九岁之前家里人只以为她身子弱，后来长大才知道，这个毛病安陵容的祖父就有，没传给父亲倒是传给了她。安陵容不喜欢穿厚重的衣服，总觉得累赘，压着本就冻的僵硬的骨头更酸痛。娘每年都会用最轻最柔软的羊毛给安陵容织棉衣，还会在上面绣出好看的小黄鹂鸟花纹。

  安陵容小时候是很喜欢黄鹂鸟的，每年春天第一缕暖暖的风把冰雪融化掉，黄鹂鸟藏在大树的绿叶里“喳喳”地叫，就昭示着安陵容可以出去走动了。

  这个毛病安陵容进宫后没有告诉任何人，冬天，两三个月而已，她本就不受宠，说了也没人在意，少出几次门，喝着汤药也能熬过去。宝鹃在床上多铺了几层很松软的棉被，但是用处不大，每当夜里翻身，安陵容总能听见自己的骨头发出错位的响动。

  今年为什么会忽然严重到濒死的地步呢？哦，安陵容想起来了，她的嗓子被人毒坏了，为了几分恩宠，她去练习冰嬉，冬天几乎从不出门的她，在寒天雪地里穿着单薄的红裙一边滑行一边跳舞给旁人观赏。她的身子果然受不了，昏倒在冰面上，旁人看不出安陵容怎么了，但是安陵容自己心里知道，此番一劫，自己的气数已是悉数耗尽了。

  安陵容要死了，是她自作自受。

  安陵容有一张写满愿望的纸，说是写满了，其实纸上的愿望并不多，因为安陵容不认得几个字，连写带画才把这些想做的事都记下来。

  安陵容最喜欢的花是秋海棠，那是和甄嬛初次见面时，甄嬛为她别在发间的花。海棠树的树苗并不罕见，安陵容早上跟内务府吩咐好，下午树苗就送到了宫里。

  宫里花啊草啊都很多，年年春天埋下种子，到了夏天就长出嫩绿的苗，来年就开出满园子的花。只是冬天种树，安陵容还真是这紫禁城里头一遭，树苗刚送来宝鹃就开始安排让哪几个小太监来种树，却被安陵容制止了。

  “我自己来种。”安陵容说，“我自己挖坑，自己埋树苗，自己填土，你们谁都不要插手。”

  宝鹃说这不合规矩来劝阻，安陵容态度却很强硬：“你今天看我是妃嫔娘娘，开了春再看我就是一抔黄土，这紫禁城的规矩管天管地，管得了这尘世里一捧黄土？”

  安陵容挖土时不敢用太大的铁锹，只怕一脱力把自己倒栽在地上，她用种小花的小铲子一点一点的把土铲起来，很慢，慢到她出了一额头细密的冷汗，也只挖出一个浅浅的土坑。

  这棵海棠树种下去花了安陵容整整三天的时间，如果想看到它开花，还要等到来年四月。可是

安陵容既看不到海棠花开，也活不到来年四月。

  甄嬛，沈眉庄，还有皇上都很喜欢诗词歌赋，安陵容有时候会想，她之所以既融不进眉嬛二人的友谊，也得不到皇上的青睐，是不是因为自己缺少了一个名为“诗情”的才能。

  抛开这些，安陵容其实很羡慕，羡慕甄嬛能在任何时候吟出那些朗朗上口的诗词，

  “嬛嬛一袅楚宫腰，那更春来，玉减香消。”玉减香消，这个词的寓意看起来不太好，安陵容听不懂，但是她觉得这句诗很好听，从甄嬛的口中说出来显得更好听。

  安陵容跟皇上讨了一本《唐诗集》，这本书的第一首诗叫《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安陵容很喜欢这首诗，倒不是她体会到了什么“遗世而独立”的绝妙意境，而是她发现，这首诗每一句的头个字连起来，就是“千万孤独”。安陵容觉得用这四个字总结自己的一生可以说是很妥帖，这一生，她连个亲近的人都没有，死到临头她竟然想不到这紫禁城里有谁会为她的逝去掉一滴眼泪。

  “独钓寒江雪”五个字看得安陵容心里痒痒的，她也想划着小船去江上钓鱼，可是宫里没有江，只有一湾小小的，已经结了冰的千鲤池。

  安陵容写下这个愿望时，手是颤抖的。

  她一直以为自己恨甄嬛，可是后来遇见祺嫔，她才知道，恨一个人是在看见这个人惨死时想要放声大笑的。

  可是甄嬛不一样，她连去甘露寺时看见甄嬛受苦，都会觉得那些为难甄嬛的人嘴脸可恨极了。

  甄嬛不在永寿宫，小允子告诉安陵容，甄嬛一大早就去了碎玉轩找沈眉庄。

  安陵容不想见沈眉庄，可是想想又觉得，见一面也无妨，她和沈眉庄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她恍惚觉得，好像昨天那还是她的“眉姐姐”，一晃神，就成了形同陌路的“惠嫔娘娘”。

  “安嫔怎么有空来本宫这里？”沈眉庄瞧见安陵容，似是意料之外，打招呼的话客气里带着生疏。

  “眉姐姐，嬛姐姐。”安陵容无视沈眉庄的刻意，直直走进门去。

  沈眉庄和甄嬛交换了一个眼神，齐齐望向她：“安妹妹来做什么？”

  安陵容有些哽住，很久之前，甄嬛是管她叫“陵容”的。

  “有个问题，我一定要在春天之前知道答案。”安陵容回看甄嬛，“我当年第一次得到赏赐，送姐姐的浮光锦，姐姐为何转手赠予浣碧？姐姐瞧不上我的东西？”

  甄嬛愣了一下，低头笑了：“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个？”

  “请姐姐如实告诉我。”安陵容眼神慢慢变得坚定。

  甄嬛似乎也不想在这无关紧要的陈年旧事上骗安陵容，她可能觉得浪费时间吧。安陵容得到了答案，可是她忽然发现，她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这当年始终化解不开，埋在心口的一根刺，早在紫禁城四季不停的风中不知吹向何方了。

  但是安陵容还是没有勇气对甄嬛说“爱”。

  “我爱你”有很多种说法，《诗经》里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西洋人用一堆弯弯曲曲的鬼画符“i love you”来表示，百余年后的人们说“月亮真美”。

  安陵容表达爱的方式，是一树会在她死后开得灿烂茂密的海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