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郎和老牛相依为命的表现再哪一句话?

八百里太行山中段有一座高山,鸟飞不到,猴爬不上,整天云遮雾罩的。当地人说,那是上天的桥,就起了个名儿叫天河梁。天河梁再往上,就是天庭,风清夜静的时候,碰巧还能听到好听的仙乐哩!

  天河梁脚下,有两个小山村。一南一北,相距八里地,靠北的那个村也没个正经名儿,因为坐落在一条浅沟里,就随便叫成峪里,有十几户人家;靠南边的那个村有二十几户,因为村南有个水池子,村名儿就叫南天池。

  峪里村有个小伙子,十七八岁,爹娘早死了,跟着哥嫂过日子,他从十二三岁上就给全村各家各户放牛,大伙儿就叫他牛郎。

  牛郎这孩子有点傻,整天话不多,光知道干活儿。嫂子叫他吃赖的,他也不吭气儿,就是饭量有点儿大,一个顶俩。嫂子骂他傻吃,总也看不上他。

  每天一早,牛郎吃罢饭,带上两个糠菜团子,一个水布袋,把放牛鞭往肩膀头儿一搭,站在村口石头上,朝村里一吆喝:嗬嗬各家各户的老牛小牛就踢踢踏踏走出来,到牛郎跟前集合。牛郎就赶着这群牛到天河梁下吃草。

  牛郎对牛可好了,哪道坡上的草嫩他往哪道坡赶;哪条沟的水清他往哪条沟赶。夏天给牛赶牛虻,冬天让牛晒太阳。他还给牛都起了大号,大黄、二黄、白鼻、花脸好像牛就是他的孩子。牛对他也很亲热,常常对他摇尾巴,舔他的手。牛郎把牛放得腚大腰圆、油光锃亮的,村里乡亲都夸牛郎是个好小伙儿。

  牛郎放牛一放就是一天,也没个人说话,孤孤单单的。他常想,要是牛能说话,那该有多好呀!

  这一天的晌午,牛郎又饥又饿,正靠在一块石头上打盹儿,他家的老牛忽然开口说话:快回家吧,你嫂子在家偷嘴吃哩!牛郎又惊又喜,把牛安置好,一溜儿小跑回家,嫂子正烙白面饼哩!见牛郎回来,她没好气地嘟囔着:傻吃鬼,真会赶饭!牛郎这算吃了顿好饭。

  老牛是牛,咋能说人话哩?原来,这头老牛本是天上的金牛星,它见人间干旱,田苗都死光了,不忍百姓受苦,就偷了天庭粮仓里的五谷种,撒到人间,犯了天条,被打落凡间,投胎转生成牛,在人间受苦。

  过了几天,刚过半晌,老牛又对牛郎说:快回去吧,你嫂子又做好吃的哩!牛郎跑回家,他嫂子一愣:不在山上放牛,你咋半道里回来啦?牛郎说:水布袋漏了,回来换个布袋。嫂子白了他几眼,没啥话说,又叫他碰上一顿好饭,饱饱吃了两碗猫耳朵。

  经过这几出事,嫂子越发看不上牛郎了,三天两头指桑骂槐,还在牛郎哥哥跟前说牛郎,撺掇他跟牛郎分家。

  牛郎哥哥挺老实,心里舍不下兄弟,可又惹不起自己的厉害老婆,没办法,只好去请舅舅分家。

  舅舅一来,嫂子就哭天抹泪地数落牛郎:这份家业都叫他吃光啦,家里没有他的份儿啦!

  舅舅说:天要阴,雨要下,爹要死,娘要嫁。哥嫂要分家,二外甥你要啥?

  牛郎想:嫂子整天要治我,待在这家里也没意思啦。房子和地都给哥哥吧,就老牛跟我亲,我舍不下,就要牛吧。他就跟舅舅说:牛吧!

  嫂子一听高兴了,心想这回可把小牛郎除了,以后再也没人管她偷嘴啦。舅舅可有点心疼:二小啊,往后你在哪儿住呢?牛郎说:山里吧。说罢,牵着老牛离开了家,舅舅喊也喊不住。

  出了村儿,牛郎对老牛说:咱往哪儿走呀?老牛说:往南走吧,南边有山、有水、有草、有树,到南边去安家吧。

  牛郎跟着老牛走啊走啊,绕过天河梁,翻过吊板桥,下了白格叠,顺着山坡来到了山清水秀的清溪沟,这里溪水哗哗地流着,溪边的草又青又嫩,最稀奇的是山当间儿还有一块平地,正好种庄稼。老牛说:就在这儿安家吧!牛郎说:中。砍了柴草,搭了个窝棚,牛郎和老牛就在这里住下了。

  第二天,牛郎正琢磨开荒种地的事,忽然一只白鸽咕咕叫着飞过来,慌慌张张飞到牛郎身边,后边紧紧跟着一只凶恶的老雕。眼看就要追上了,牛郎拿出牛鞭,嗖地向老雕抽去,把老雕赶跑了。白鸽得救了,冲着牛郎把头点了三点,用翅膀扇了三扇,绕牛郎飞了三圈,才依依不舍地飞走了。

  住了没几天,牛郎跟老牛叨咕开啦:老牛大哥,你说这地方四周都是高山,孤孤单单就我一个人,除了跟你说说话,连个做伴的也没有,多闷得慌啊!

  老牛说:你是想娶个媳妇吧?

  好说,赶明儿就是七月七,后半晌天仙女就要到下边的池子里洗澡。你把那套红衣裳偷来,如果有个仙女追你,她就是你媳妇。她叫织女,不过你还她衣裳的时候,千万别还白绫裙!

  好吧。傻牛郎记下了。

  第二天吃了晌午饭,牛郎早早就藏到滴水崖下石头后边,等着天仙女来。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心说老牛可哄我傻小子哩!他正胡思乱想,只见东北角半天空里有一串小白点在晃动,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原来是九只白鸽在飞。说话间那群鸽子已飞到池子边,落在北岸石头上,扑闪了几下翅膀,就地一转,变成了九个女子!牛郎惊呆了,他躲在大石头后边,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牛郎偷偷数了看,一共九个仙女,个个长得都挺好看。天仙女有穿红的,有穿绿的,有穿蓝的,有穿紫的腰里都围着白绫裙,花花绿绿的,可鲜亮哩!只见那个穿绿衣裳的喊叫:姐妹们,快脱衣裳啊!九个仙女叽叽喳喳跳进池里,玩起水仗来。

  牛郎从小到大,只见过老牛大山石头树,哪见过这个呀!仙女那胳膊腿嫩生生的,就像那刚从水里捞出的藕一样,水灵灵的;那皮肤白得像雪、光滑得像白玉石;仙女们披散开头发,长长的像瀑布,油光光的。傻牛郎蹑手蹑脚溜到北岸,抓起那套红衣裳就跑!跑动声惊动了仙女,慌忙上岸穿衣裳,就地一转身又变成白鸽飞上了天。

  织女上岸晚了一步,一看自己的衣裳没了,又见牛郎抱着衣裳正跑,大声喊:还我衣裳,还我衣裳,你咋偷我衣裳哩?

  牛郎一转身,织女赶紧蹲进水里,说:快给我衣裳!

  给你衣裳?那好说,你得给我做媳妇!你要同意,我才给你衣裳!

  织女仔细一打量,咦?好面熟,再仔细一看,原来是救过她的小伙子。原来,她就是牛郎那天救的白鸽。那天她独自飞出南天门,在清溪沟玩耍,被老雕追赶,幸亏这小伙子打跑老雕,她还没报恩哩。她见牛郎挺老诚,挺和气,就说:好吧,我答应你。你给我衣裳吧!

  牛郎把红衣裳给织女,按照老牛嘱咐的,没有给她白绫裙,把白绫裙偷偷藏到房后一条山缝里,外边还堵了块长石头。白绫裙是白鸽的翅膀,没有翅膀就飞不上天。

  织女跟牛郎回到窝棚,牛郎把老牛指给织女看,说它就是从小到大相依为命的伴儿。织女拍拍老牛的背,算是行个见面礼。老牛眉开眼笑地朝她看,好像说:就是这个新媳妇。

  织女见窝棚挺小,又没什么家当,就扯下一块衣襟,吹了口仙气,窝棚变成了大瓦房!又过几天,牛郎领着织女到西沟、北沟到处转,那叫不上名的花草遍地都是,织女觉得比天上还新鲜;她见北沟长着大片的桑树林,就捎话给天上的姐妹,带回很多天蚕籽,撒在林子里。天蚕吃了桑叶不久就变成白白胖胖的蚕宝宝。织女就教当地人养蚕,缫丝、拐丝、织绸。慢慢地太行山一带农村除了摘果子、刨药材,也都会养蚕织绸了。大伙都夸牛郎娶了个好媳妇。两口子男耕女织,和和善善,织女为牛郎生下两个孩子。

  日子过得真快。这天老牛病倒了,临死它对牛郎说:我罚期到了,就要升天了。我死后,你把我的皮剥下来,紧急时候用得上!说完就死了。

  常言说: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一晃织女落在凡间已经是第九个年头了。当年,牛郎救她时她头点三点,翅扇三扇,绕飞三圈就是要报九年恩。她虽然喜欢牛郎,但她终究是天上的星宿,用云彩打扮天空是自己的职责,眼看下凡的期限就要到了,她不能为了男女私情误了天堂的大事,得赶紧想法儿回去。

  这天,织女把家里的衣服被褥都拿出来晒,趁机对牛郎说:俺那件白绫裙你放哪里啦?快找出来晒晒吧。牛郎心说织女跟自己都过八九年了,还能飞了?于是转到房后头,搬开长石头,从山缝里掏出那件白绫裙,回来递给了织女。织女的白绫裙是仙衣,又在石缝里闷了九年,潮湿不好晒,一晒就是三七二十一天。七月初一这天,牛郎去香炉山砍荆柴,织女连忙换上红衣白裙,变成一只白鸽子,扑闪着翅膀飞上了天!

  牛郎砍完柴回到家,见俩孩子正在山梁上哭,边哭边喊妈。牛郎想起老牛的话,找俩架筐,把孩子装进去,一头一个,披上牛皮,两脚腾空飞上了天!

  织女在前头飞,牛郎在后头追,孩子在筐里喊,弄得织女一步三回头,越飞越慢,眼看就快撵上啦!

  孩子的喊声惊动了天庭,王母娘娘也正在南天门等着织女回天。她见牛郎就要追上织女了,连忙从头上拔下一支银簪,在两人中间一划,就出现了一条银河,越来越宽,河里波浪滚滚,烟雾腾腾,牛郎飞不过去了。

  就这样,牛郎织女一个在河东,一个在河西。孩子在河西哭,织女在河东哭,从初一到初七,一直哭了七天七夜,直哭得昏天黑地!

  他们的哭声感动了王母娘娘,她叫青鸟派喜鹊去传信儿,允许牛郎织女逢七相会。喜鹊得了令,怕忘了,一边飞一边叽叽喳喳地念七七七七,传信儿的时候传错了,把逢七相会传成了七七相会,把见面的日子定死了。

  王母娘娘听说喜鹊传错了信儿,害得自己的外孙女受苦,就罚天下的喜鹊每年七月七都去天河上搭桥,让牛郎织女踩着它们的头来见面,并且允许二人多待几天,一直到七月十六才分开。牛郎追织女的时候披着牛皮,只会上天,不会下天,没法儿,只好留在天河西边,变成了天上的星星,两个孩子也变成两颗小星星。

  因为牛郎织女的故事发生在太行山天河梁一带,这一带的人就把牛郎老家峪里叫牛郎峪,把牛郎织女住的地方叫牛郎庄,把牛郎常放牛的地方叫牛郎峡。还有人编了一个落,又叫《牛郎织女竹枝词》,唱道——

  每条崖缝出清泉,出清泉。

  生儿育女过光景,过光景。

  奇巧姻缘传四方,传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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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牛郎织女的传说起源甚古,早在《诗经》中就有记载,在长期流传的过程中,其由一个简单的神话传说渐渐演变为内容丰富、情节曲折的爱情故事。尽管故事版本众多,但主要的情节大同小异。这些情节构成了牛郎织女故事的主干,蕴含了我们民族深厚的文化内容和微妙的矛盾心理。以叶圣陶所写《牛郎织女》为文本,展开进一步论述。

关键词:牛郎织女;神话;故事;传说;悲剧

一、一条令人不安的爱情线索

牛郎织女是一则流传甚久的民间故事。在流传的过程中,出现了很多的版本,但情节大同小异,一般由以下几个情节组成:“牛郎与老牛相依为命”“仙女下凡洗澡,与牛郎相遇结合”“婚后过上男耕女织的宁静生活”“仙女被带回天界”“牛郎为家庭和爱情与天界作斗争”。这几个情节紧密相连,曲折生动,可是,其中却暗伏着一条令人不安的线索:牛郎与织女的结合。

大凡两个互不相识的青年男女,最终能走到一起,组建家庭共同生活,除了需要一定的机缘之外,最起码还需要满足两个条件:一是必须能自食其力;二是必须是自由身。循着这两个条件,我们来看故事中的两个主人公,先出场的是牛郎:

古时候有个孩子,爹娘都死了,跟着哥哥嫂子过日子。哥哥嫂子待他很不好,叫他吃剩饭,穿破衣裳,夜里在牛棚里睡。

他没名字,人家见他每天放牛,就叫他牛郎。

看来,这是一个苦命的孩子。这个苦命的孩子不久还被哥嫂赶了出去:

一年一年过去,牛郎渐渐长大了。哥哥嫂子想独占爹娘留下来的家产,把他看成眼中钉。一天,哥哥假惺惺地说:‘你如今长大了,也该成家立业了。老人家留下一点儿家产,咱们分了吧。一头牛,一辆车,都归你;别的归我。

嫂子也帮腔:“我们挑顶有用的东西给你,你知道吗?你要知道好歹,赶紧离开这儿。”

就这样,牛郎被赶出了他原生的家庭。一头牛、一辆破车就是他全部的家当。可别小看了这两样东西,这是牛郎的立身之本,有了它们,牛郎就能自食其力,不至于饿死了。

牛郎是很苦命的,被哥嫂无情地赶出去后,实际上是被社会抛弃了。他连个立身之地都没有,一切都要从零开始。

他就牵着老牛,拉着破车,头也不回,一直往前走,走出村子,走过树林,走到山里。

但此时的牛郎也有一个优势,就是他虽然很穷,但恰好还剩下一个自由身。有了这个自由身,他不仅通过勤劳的双手养活了自己,还提供出了一个以土地为基础的相对稳定的生活方式:

过了些日子,他在山前边盖了一间草房,又在草房旁边开辟了一块地,种些庄稼,这就算安了家。

如果牛郎从他的原生家庭确实有所继承的话,那么这种生活方式就算是最好的继承。这大概也是那头老牛所象征的意义。

现在,我们深入地思考一下,为什么牛郎会从原来的家庭中剥离出来呢?按照他哥嫂的意见,是因为他长大了,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这原也不错,但只是原因之一,而且是一个很肤浅的原因。从他哥嫂嘴里说出来,更像是一个堂而皇之的借口;更深层的原因乃是对爹娘所留财产的继承与分配问题。总之,是利益的冲突迫使牛郎独立了出去。

想一想,如果牛郎是一个女子,也会因为这样利益上的冲突而从原来的家庭中独立出去吗?显然是不可能的。因为在古代社会中,女子处于依附的地位,本身就是一个家庭的私有财产,因此不可能参与到财产的继承与分配中去。古代女子没有自由身,因此渴望自由与命运的自主就成了她们心中永远的痛。这就是我们接下来要说的第二个主人公——织女:

原来姑娘是天上王母娘娘的外孙女,织得一手好彩锦,名字叫织女。

王母娘娘需要的彩錦多,就叫织女成天成夜地织,一会儿也不许休息。织女身子老在机房里,手老在梭子上,劳累不用说,自由也没有了,等于关在监狱里。

这哪里是仙女,简直就是一个受资本家残酷剥削的苦命的女织布工。在如此的劳动重压下,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后来,她趁王母喝了酒打瞌睡的工夫偷偷溜下界,与牛郎相遇并结合,看上去很美好,实际上却是两个苦命人的同病相怜:

牛郎听完织女的话,就说:“姑娘,既然天上没什么好,你就不用回去了。你能干活,我也能干活,咱们两个结了婚,一块儿在人间过一辈子吧。”

你看,牛郎的话多么朴实而又充满了生活的气息,他们既没有《红楼梦》里贾宝玉对林黛玉的一见钟情(贾宝玉一见即惊呼: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其实牛郎的林妹妹才真是天上掉下来的);也没有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打小相伴、日久生情;更没有罗密欧与朱丽叶的那种狂热与浪漫。牛郎织女的结合更多地是对一种朴实生活的向往。当牛郎提出结婚是为了一块儿过日子时,相信织女一定被深深地感动了:

织女想了想,说:“你说得很对,咱们结婚,一块儿过日子吧。”

可是,牛郎请求结婚时所说的条件并不充分。他说:“你能干活,我也能干活。”以为这就可以保证两个人生活下去了,却忽略了还有一个必不可少的条件,就是两人必须都是自由身。我们知道,织女是没有人身的自由的,她根本没有选择和谁在一起生活的权利。因此,一旦她决定私定终身,就注定了将来要为此付出代价。牛郎与织女的结合,令人不安的地方就在这里。

所有的矛盾最后都被引导到没有自由身的织女身上。那么,又是谁造成了织女悲惨命运的呢?是那个不给女人人身权利,将之视为财物、玩物的社会。那牛郎呢?牛郎需要为他们婚姻与家庭的悲剧承担责任么?

我们不妨假设一下,如果织女能够与牛郎一直生活下去,他们会如愿在一起生活一辈子吗?这就要看牛郎所说的依靠土地自食其力的生活方式是否可靠了。故事告诉我们,牛郎生活在山里,基本与世隔绝,就像是一个世外桃源。那这样的生活会不会被外力打破呢?故事没有向这个方向发展,这个问题只能悬着。

我们看到的是:美好的家庭因被剥夺自由而破碎了。当自由离开之时,爱情也随之而去。于是,古代中国人所渴求的男耕女织的宁静生活也摆脱了现实的沉重,飞到了天上,在稀薄的空气中闪着微弱的光芒,永远供人仰望。

二、一头鞠躬尽瘁死而不已的老牛

在《牛郎织女》这则民间故事中,有一头神奇的老牛,不仅有每一头牛身上都具备的任劳任怨、默默无闻的品质,而且还有知晓天机的神奇本领。

老牛与牛郎一起生活。自牛郎被哥嫂赶出后,这头老牛更是与他相依为命,帮他挺过难关,过上自己独立的生活,为了能让他娶上媳妇,甚至开口说话,透露天机,最后,年老体衰,临死交代后事,尚不忘为人着想,留下牛皮,以备将来急用:

一天,牛郎去喂牛,那头衰老的牛又说话了,眼眶里满是眼泪:“我快不行了,不能帮你们下地干活了……我死之后,你把我的皮留着。碰见什么紧急事,你就披上我的皮……”老牛没说完就死了。

它确实尽力了,真正做到了鞠躬尽瘁、死而不已。但除了这份至死不渝的忠心外,这头牛身上还具有通灵的本领,它似乎什么都知道,一直在默默地、憨厚地注视着周围发生的所有事情。当这则故事进行到牛郎与老牛对话的情节时,我们就要想想当牛郎无情的哥嫂想独占家产,赶走牛郎之时,这头神奇的老牛也一定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了吧!一开始,我们并不了解这头牛,因此无法觉察到在这个场景中还有一个默默关注正在发生着的一切事情时充满慈祥与怜悯的目光。

哥嫂得到了他们想要得到的全部的家产,只把在他们眼里再无利用价值的老牛与破车给了牛郎。殊不知这是一种目光短浅的愚蠢做法,真正有价值的恰恰是牛与车,因为牛能垦地,车能出行,从事生产与贸易,其他所有的东西——被愚蠢霸道的哥嫂独占的家产都是从牛与车而来。可以想见:当这头神奇的老牛看着分家产这一闹剧时,心里一定想起了许多往事!许多年前,牛郎的父亲——一个刚刚长大的孩子独自牵着一头牛,拉着一辆车走出家门,另立门户的情景又在重演了。

从家庭的演变与分化来说,牛郎从原生家庭独立出去生活,本是必然的事。牛郎就像是从一棵大树上播散出去的种子,他要生根发芽,从土地里创造出属于他的一切。谁能帮他?只有能耕地的牛。牛能帮他生产,与他一起创造美好的生活。

这样的一头牛还有什么是它不能做的呢?这就是为什么这则故事里的老牛如此有本事。但它毕竟作用有限,有力所不逮的地方。牛能耕地,从事创造,却无力保护家园不受侵犯。为了牛郎织女最终的命运,它必须得死。所以他最后工具化了,成了一张能飞的皮。或者从始至终,它都是一个听话的工具。最后,当事情到了最为紧要的关头,这张皮发挥了作用,但也显示出了它的局限性:

他赶紧披上牛皮,找出两个筐,一个筐里放一个孩子,挑起来就往外跑。一出屋门,他就飞起来了,耳边的风呼呼直响。飞了一会儿,望见妻子和老太婆了,他就喊“我来了”,两个孩子也连声喊“娘”。越飞越近,眼看要赶上了,王母娘娘拔下头上的玉簪往背后一划,糟了,牛郎的前边忽然出现一条天河。天河很宽,波浪很大,牛郎飞不过去了。

这一幕情景似曾相识,像极了《西游记》里孙悟空被佛祖压在五行山一节:当孙悟空左右挣扎,眼看就要推倒五行山,在这一节骨眼上,突然从天降下一道帖子把山镇住,孙悟空再也挣扎不动。孙悟空是一定要被镇压的,同样的道理,牛郎也一定不会追上织女的。

但无论如何,这不是牛的错。鞠躬尽瘁、死而不已的牛尽力了。故事也只能到此为止。

三、老牛因何具有预见未来的能力

故事中的老牛显然具有预见未来的能力,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它准确地预见到了第二天仙女要下凡洗澡的事情。人物、时间、地点,包括牛郎所应采取的行动无一不与事实相吻合。这就说明它不但具有预见力,并且经验老到,比如它早不开口,晚不开口,偏偏在仙女们要下界洗澡的前一天开口。这可能只是个时机,真正让它开口的是牛郎已经作好了娶媳妇的准备:

过了些日子,他在山前边盖了一间草房,草房旁边开辟了一块地,种些庄稼,这就算安了家。

原来房子有了,田地有了,家已经初具规模,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牛郎该娶媳妇了。这头牛就像是牛郎的父母一样开始为他张罗起来:

老牛说:“明天黄昏时候,你翻过右边那座山,山那边是一片树林,树林前边是一个湖,那时候会有些仙女在湖里洗澡。她们的衣裳放在草地上,你要捡起那件粉红色的纱衣,跑到树林里等着,跟你要衣裳的那个仙女就是你的妻子。”

这样一头具有预见能力、经验老到的牛的预见力从哪里来的呢?其实说出来,一点也不神奇,就是从实际的生活经验中来。别忘了,这头是牛郎从原生家庭中继承来的,是一头上了年岁的老牛!可以想见,它已尝尽人世的甘苦,饱有了生活的經验。如今,一个新的轮回又开始了,它又开始跟着一个叫牛郎的孩子从旧家庭中独立出去,白手起家,创造新的生活。对牛郎而言是新;对老牛而言只是一切又从头开始而已。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从牛郎与这头牛的“创业”故事里,我们可以隐约看到农耕民族的人们与牛一起开垦荒地的漫长的历史。

这种世世代代传承下来的关于牛的心理情感经验,大概就是老牛具有预见能力的根据。这头从荒蛮土地上一路走来的耕牛,早已与人类的生活融为一体,还有什么是它没有经历过的呢?又有什么是它不能预见到的呢?

这样的丰富阅历,加上乐于奉献的精神,令人觉得它其实就是一个为儿女操持一生的父亲的形象。你看,当它最终年老体衰,在弥留之际交代后事,凭着自己对以后生活的预见力,还要留下皮革,也正像任何一个年老的父亲那样,至死不忘为下一代的生活助力:

我快不行了,不能帮你们下地干活了……我死之后,你把我的皮留着。碰见什么紧急事,你就披上我的皮……

老牛如父。有这几句足矣。

至于这头老牛居然神奇到具有预知上界之事的能力,这倒不必过于较真,就像不必执着于区分所谓的上界下界或仙女凡女一样。

作者简介:仲晓婷,上海大学文学博士研究生,浙江农林大学文法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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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作家成君忆将中国文化中的爱情经典——《牛郎织女》,用现代的、耳目一新的言说展开,如同《水煮三国》出色的叙述方式,看似荒诞不经,实则大有深意,意外的新鲜不断引入,自成一个刻骨另类的爱情短篇,再辅之以身心灵的思考方式,用内观的写作方式娓娓道来。这是牛郎与织女的人生与爱情,也是许多人的人生与爱情。虽然不是鸿篇巨著,却有着传心的妙义。

小说的哲学意义和灵性光芒会一直牵引着你走,就像牛郎听从老牛的牵引,抑或是老牛听从命运的牵引。无论你视之为奇谈怪论,还是奇思妙想,都会在掩卷长思之后,发现爱情和婚姻中全新的自己。丰富的历史文化知识和全新的叙事路径,足以让这部作品“笑傲群书”,成为照亮你爱情迷途的明灯。

汪中求、赵晓、朱大可、邱华栋、何蔚联袂推荐!

字嘉良,号祖花先生。1992年5月开始从业于管理咨询。

2003年7月《水煮三国》问世,开创了管理文学的写作流派,随后陆续有《孙悟空是个好员工》、《爱情经济学》、《在梁山公司野蛮成长》、《千里走三国》、《中国历史周期律》等一系列具有成氏风格的管理文学著作出版,并以多种文字版本行销于亚洲各国和欧美地区。以管理学界的文学派和文化学派自命,江湖人称“水煮派一代宗师”。

另有译著《老人与海》、《峰与谷》、《一分钟经理人的第四个秘诀》。其中《老人与海》被评论者认为“译出了《三国演义》的味道”。

多少年来,我一直想写点儿什么,关于“我”。我不得不承认,“我”是一种神奇的存在。每个人都在用“我”指代自己,可“我”究竟是谁呢?现在,我想,也许每个人都是“我”,而“我”也是每个人,这么多的“我”组合在一起就构成了“我们”。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就是世界,“我们”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

我想要写作的故事,是“我”的故事,当然也是每个人的故事。没错儿,亲爱的读者,它就是你的故事,因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这个故事就是专门为你写作的,为了向你揭示“我”的存在。然而,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始终无法按照计划进入写作。我感到纳闷:“我”和“我们”既然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为什么我找不到表述的路径呢?直到看到老子的《道德经》,我才恍然大悟。

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又曰:“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问题就出在这个“名”字上面。“名”是什么?“名”就是名词,就是身份,你的身份,我的身份,万事万物的身份。追溯到天地之始,其实并没有这些名词和身份,整个世界都是一片混沌,万事万物都是混沌之中漂浮的光影。直到太阳、月亮、星辰、山岭、河流、大地这些名词和身份出现,我们便能够辨认这些名词和身份所指代的万事万物,看到这个用名词和身份组合的世界。

第2页 :第一章 苦难和梦幻中的爱情

你和我有着不一样的名词和身份。一座山和另一座山有着不一样的名词和身份。一段时间和另一段时间有着不一样的名词和身份。正是借由这些名词和身份,我们才能够叙说你和我之间的互动、从一座山到另一座山的旅行以及从昨天到今天的历史变迁。即使是《圣经》里的上帝,也需要用“昼”“夜”“天”“地”“海”这样的名词系统来定义他所创造的世界。而在作家们的文学作品中,为了叙事,甚至于也需要给一朵浪花和另一朵浪花分别命名。离开了这些名词和身份,我根本就不可能展开写作和叙事。

我需要为“我”准备一个身份。“我”可以是一个男人,也可以是一个女人,那就把“我”设定为一个男人吧!“我”可以出生在任何一个时代,也可以出生在任何一个地方,那就让“我”出生在春秋战国时代的楚国吧!接下来,“我”还需要一个名字,以及“我”参与社会活动的身份。我让“我”出身在一个穷苦的楚国农民家庭,让“我”整天和我放牧的老牛厮混在一起,人们习惯于用“牛郎”这个诨名指代我的身份。

现在,我可以使用“牛郎”这个身份叙事了。但麻烦在于:①我会因此认为我是“牛郎”,而不是“我”;②你也会因此认为我讲述的是“牛郎”的故事,而不是你自己的故事。也就是说,“牛郎”这个身份掩盖了“我”的事实。与此相似,你的名字和身份也会掩盖“我”的事实。于是,我们从此只看到我们各自的身份,却再也不知道“我”是谁。我们因此各自迷失了自己,成了一个个与“我”和“我们”分离的孤岛。这也因此成为了我们的人生使命:我们需要找到“我”,找到那种与“我”同在的喜悦与圆满。

有了身份,就会说到身世。我虽然只是一个苦命的“牛郎”,但我的祖先却是周朝司钟的乐官。周成王当年分封诸侯,授权熊绎在荆山创建楚国,把我的祖先率领的一支乐队赐给了熊绎,楚国因此热爱钟乐,至今有编钟出土于楚国故地,工艺精美,乐声清脆悠扬。我们整个家族也以钟为姓氏,繁衍至今。

楚共王时期,有一位乐尹姓钟名仪。根据《辞源》记载:“钟仪之先,仕楚,以食邑为氏。”后来在一次战争中,钟仪被郑国俘虏献给晋国。晋景公在军帐中见到他,问:“那个被绑着的人是谁呀?”钟仪回答:“是楚国的俘虏。”晋景公又问:“你姓甚名谁呢?”钟仪说:“我父亲是楚国的大臣。”晋景公命令手下人给钟仪松绑,请他弹琴。钟仪就用晋国的琴弹奏了一首楚国的音乐。晋景公又问:“你们楚王是一个怎样的人啊?”钟仪说:“我只知道,当楚王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有贤明的老师教导他。那时,他清早起来就要上学,跟老师朝夕相处,课业勤奋。至于后来,我就不大清楚啦。”晋国贤臣范文子在旁边对晋景公说:“此人虽是俘虏,却谈吐不凡。他不说姓名而说他父亲,这是不忘本。用晋国的琴弹奏楚国的音乐,这是不忘旧。向他询问楚王,他只说楚王的好,这是无私。表白父亲是楚臣的身份,这是对楚王的尊重。不忘本是仁,不忘旧是信,无私是忠,尊重君王是敬,有此四德者,可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君子哩!”晋景公于是对钟仪另眼相看,以外国使臣的规格招待他,送他回楚国商谈两国的友好合作事宜。

钟仪回到楚国,被封为郧公,又被美称为“四德公”,他的族裔也因此被誉为“四德堂”。郧原来是周朝的诸侯国之一,地域大约包括现在的安陆、云梦、孝感、黄陂、汉川、汉阳、汉口一带。郧既为楚国所灭,置郧县,以钟仪为县公,钟氏家族于是以汉水两岸为采邑,定居下来。经历楚共王、楚康王两朝,钟氏家族在江汉之间已是枝叶繁荣、人丁兴旺,而我的父亲这一支却在整个家族中沦为贫民。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一点儿也不像先祖那样儒雅,总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十二岁那年,父亲终于因为一种怪病撒手人寰,给我留下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和十几亩薄田。更早些时候,母亲为了营救落水的我而死,我也因此经常遭到哥哥、姐姐们的恨骂。

家族的荣光和现实的狼藉形成强烈反差,让我感受到不堪言状的羞辱。很多时候,我会牵着老牛到濒临汉水的山坡上,让老牛随意吃草,而我也可以趁机砍伐一些柴火或者望着奔流的汉水发呆。在我幼小而又迷茫的心灵中,汉水奔流得那样抑扬顿挫和畅快淋漓,时而婉转,时而暴虐,恰如神秘难测的命运。尤其是高水季节,汉水与两岸星罗棋布的大小湖泊连成一片,呈现出水天苍茫的洪荒景象,越发让人感觉到自己的孤单、忧愁和痛苦。

需要说明的是,我现在叙说的是我的记忆,而并非事实。事实是怎样的?以我所觉悟的事实而言,小孩子是没有痛苦的,但长大以后会把童年定义为痛苦。所以,我们看到小孩子总是无忧无虑,而我们自己的童年却充满了苦难。在相当长时间里,我不知道这种情况是怎么发生的,但越来越深重的孤独感、忧愁和痛苦,却开始让我产生了对爱情的渴望。准确地说,我需要有一个人来爱我。

03 美丽而又痛苦的人生

我要说说楚国的这个“楚”字。据《楚居》 记载,楚国始祖穴熊的妻子妣厉难产,剖腹产下儿子丽季之后,终于魂断天外。穴熊为妣厉举行了丧礼,用一种叫作“楚”的树枝包裹着她,把她埋葬在荆山的高坡上。为了纪念这位美丽而受难的母亲,她的儿子们就把自己的国家叫作“楚”。至今在《汉语字典》中,“楚”字的释义有四:

其一,“楚,丛木也,一名荆。”楚楚,草木丛生的

其二,鲜明的,艳丽的。楚楚不凡,楚楚动人,楚楚可怜,衣冠楚楚,清清楚楚。翘楚,像楚木枝条一样显得高挑、鲜明、艳丽。

其三,刺痛的,辛酸的,痛苦的。痛楚,辛楚,凄楚,酸楚。

其四,林莽遍布的国家,楚国。

在相当长时间里,我为这个“楚”字的深刻含义感到着迷。我常常联想起美丽而又痛苦的妣厉,也常常联想起像妣厉一样伟大的我的母亲。在我看来,这个“楚”字象征着美丽而又痛苦的人生。如果有可能,我也愿意像楚国一样给我自己取名为“楚”。

作为一个林莽遍布的国家,楚国到处都是这种楚楚动人的灌木丛。从我家所居住的汉阴山到西面的五藏山,只要有山坡,就会丛生这种灌木。它们就像我们钟氏家族的族人们一样到处疯长,生机盎然。它们有着手掌一样裂开的叶子和蓝紫色小花,还有柔韧的枝条可以用来编织提篮箩筐。暮春初夏季节,每逢雨后大晴,我都会到山坡上牧牛,同时背上一只楚条提篮,采摘那些像花朵一样开放的蘑菇。

汉阴山,因为在汉水南岸而得名,古人以山南水北为阳,以山北水南为阴。《庄子》记载说,孔子门徒子贡游历荆楚,准备返回晋国,经过汉阴山时,看见一位老人在那里种菜。老人挖了一口深井似的凼子,然后抱着一只陶瓮来来回回地从凼子里取水浇灌菜地。子贡觉得他很笨拙,就对他说:“你可以制作一种叫作槔的机器,从凼子里抽水,一天可以浇灌一百块菜地,如此事半而功倍,岂不是很好?”种菜的老人冷笑道:“如此投机取巧,又有什么好处呢?我听我的老师说过,一旦有了投机取巧的念头,心中就会患得患失,而患得患失的人是不能得道的。我不是不知道你说的这种机器,是羞于用它而不用啊!”子贡听得满面愧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成语“抱瓮灌园”便由此而来,比喻安于拙陋的淳朴生活。

算起来,子贡大约比我年长20多岁。而他路遇的种菜老人,则无疑是我同乡的长辈。作为一个年轻人,我不明白种菜老人为什么要安于拙陋,也不明白子贡为什么羞愧。谁说投机取巧的人不能得道呢?在自作聪明的我看来,道就是解决问题的机巧,不得其道则意味着笨拙,意味着劳累和辛苦。可笑那个老人,居然会陷在拙陋和劳累之中不愿自拔,真是一个傻瓜!

我可不愿意做傻瓜,但同时我也很痛苦。我不知道子贡和那位种菜老人是否幸福,却对他们报以嗤笑。我错过了他们,然后继续进行我自己的追求。

第3页 :第一章 苦难和梦幻中的爱情(2)

04 当真我被身份和身世掩盖

当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其实是没有痛苦的。我是一个纯粹的生命,自自然然地诞生到这个世界,自自然然地开始成长。太阳为我升起,然后我知道那是太阳。月亮向我微笑,然后我知道那是月亮。整个世界都是那么新鲜,那么有趣,令人充满了好奇和向往。当然,有时候我也会难受,也会发脾气和哭闹,但只要解决了我的麻烦,我就会立即恢复我的快乐。

人之初,性本善,但接下来我遇到了越来越多的麻烦问题。首先是我的父母,他们用自己的方式爱我,同时也让我感受到他们对生活的恐惧。还有我的哥哥、姐姐,他们会跟我争宠,让我意识到这个世界并不属于我一个人,而是属于参与竞争的每一个人。我的内心开始充满疑问,什么事情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我问鸭子为什么会游泳,小鸟为什么会飞,树木为什么是绿色的,以及月亮里是否真有嫦娥。在寻找答案的过程中,我认识到各种事物的身份和身世。

当真我被身份和身世掩盖,于是就产生了基于身份和身世的自我意识。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身份和身世,这个现象让我感到自我是如此的单独和卑微。我是如此强烈地意识到自我的存在,我需要一个了不起的身份来证明自我的价值。我首先意识到我是一个男孩,只和男孩交朋友,跟男孩一起打架,在男孩的群体里争夺领袖权;恰如女孩只和女孩交朋友,跟女孩一起吵嘴,在女孩的群体里争风吃醋。当一群放牛娃在草地上聚会的时候,我们最喜欢干的事就是看那些大牯牛瞪红眼睛互相决斗,或者玩一种叫作“斗击”的游戏。这种游戏的玩法是,把一条腿扳起来,用突出的膝盖部位作为武器,用另一条腿跳跃着去击打对方,直到把对方打垮。我们热衷于用竞争和胜利者的身份证明自我的价值。

事实上,自我是不存在的(它仅仅只是一个表象),真正存在的是被掩藏的真我。但自我意识却造成了我们对真我更深的掩藏,让我们很难觉察到真我的存在。这样的自我意识也会发展出更显著的性别特征,让男孩更像男孩,让女孩更像女孩。伴随着这样的自我意识和性别意识,我们进入了青春期。

大人们都觉得青春意味着富有,意味着我们对未来世界的继承和占有,但只有我们自己才会觉得自己是多么贫穷。我们所说的贫穷其实不是饥饿、衣不蔽体和没有房屋,而是不被需要、没有爱和不被关心。说实在话,我们并不知道这种贫穷感究竟从何而来,但我们却因此产生了被需要、渴望爱和被关心的欲望。男孩长出了胡须和喉结,开始梦遗。女孩的身材也开始变得玲珑浮凸,并且“例假”来潮。这些被发展出来的第二性征其实是我们需要爱和值得爱的表达。

是的,我们一方面觉得自己贫穷,一方面又在极力表达和证明自己的价值。我们是如此得虚弱,又是如此地自作聪明和强硬,在充满迷茫和自相矛盾的心理冲突之中感受到人生的痛苦。

05 苦难和梦幻中的爱情

对于一个青春期的我来说,究竟什么是爱?准确地说,是一种对亲密关系的需求,那是一种童年时代与母亲的关系。当我还在母亲的子宫里的时候,我生活在那种“共生”的状态中。那时我和母亲是融为一体的,并没有“我是谁谁谁”而“你是另一个人”的感觉。我生活在一种美妙、愉悦、温暖和融为一体的状态中,并没有自我与世界之间的区分感。

然而,青春期却让我如此强烈地意识到自我,意识到天地的洪荒、自我的渺小以及利益竞争对自我的排挤。从我出生那天起,我的两个哥哥就是我的利益竞争者。直到父母双双过世和姐姐嫁到外乡,两个哥哥依然是我的利益竞争者。人生无常给我造成的恐惧,利益竞争给我造成的创伤,让我变得越来越孤僻。我就像乌龟一样独守在自己的壳里,不愿意跟人们亲近。我仅仅只是开放一点点缝隙,透过这个缝隙观察这个可疑的人世。我需要跟每个人保持一定的距离,一旦距离被跨越,我就会感觉自己的安全空间遭到侵犯,就会从沉寂中爆发,发起暴戾的反抗。等到两个哥哥相继成亲,各自有了自己的老婆,我的孤僻、猜疑、暴戾越发有增无减。两个嫂子都喜欢变着法子算计我,但同时又害怕我的抗争和爆发,在她们向着各自的丈夫指桑骂槐地哭闹了几次之后,终于提出了分家的动议。

父母留下来的十几亩田地被分作三份,我得到了百莲湖边的几亩薄田。那是几亩很平整、很好耕种、但却是产量不高的冷浸田。家里的房屋不够分,都给了两个哥哥。好在跟我相依为命的老牛分给了我,两个哥哥便在牛栏边搭了一个窝棚,作为我的安身之所。窝棚、牛栏、老牛和几亩冷浸田就这样构成了我的世界,构成了我乐在其中、也苦在其中的生活。

我很喜欢这种孤独的生活,但同时也渴望着与某个人亲近,亲近到不再有任何区分感的程度。那就像一座金色的充满暖意的池塘,就像阳光融化了蜜糖,让我全然地融合在其中。事实上,那就是我在孕育期和婴儿期跟母亲在一起的感觉,一种被关爱、被呵护、无忧无虑、轻松和充盈的愉悦感。是的,那就是我的爱情——我想要找到一个像母亲那样爱我的女人,找到那种融为一体的黄金般的温暖感。

在一个星光灿烂和有点儿燥热的夜晚,我第一次梦到那个女人。她好像就是我的母亲,但有着比我的母亲更为硕大、柔软和温暖的胸部。我像水泡一样漂浮在暖意融融的波浪之中,被那种暖意全然地融化、破裂、纷飞、坠落…………等到我突然醒来,我感觉到裤裆里有一种黏糊糊的潮湿感,让我特别得慌乱和羞涩。我梦遗了,在我十五岁的夏夜。这就是苦难的孩子,强烈的自我意识和对爱的渴望,造成了早恋和早熟的体征。

第4页 :第二章 驶向野歌渡

我永远也忘不了我的贫穷的青春岁月,忘不了我的相依为命的老牛。若论年齿,老牛其实比我小。从前听父亲说过,它诞生在我五岁那年的一个冬夜,跟我刚好同一天生日。从我六七岁时我就开始放牧它,跟它在山坡上、草陂上、田埂上朝夕相处。等到我和哥哥们分家那年,我十五岁,它十岁,但以牛的生命周期来说,它已经是一个年华垂暮的老者。比起我的两个自私自利的哥哥,它是那样宽厚、仁慈、和蔼可亲,仿佛就是我逝去的父亲。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十五岁的我已经学会了犁田,尽管我瘦弱的身体与笨重的木犁之间显得很不成比例。我吆喝着老牛,要它跟着前面的沟道走,让犁铧顺着沟道切开一条完整的土块。直到把水田的土块全部切开,又用装着铁齿的木耙把所有的土块切割成细碎的泥土。接着灌水浸泡松软,插上青葱的秧苗。然后经过除草、打沟、放水等一系列田间管理,等待稻谷成熟和收割季节的到来。我得诚实地说,我并不是一个做农活的好手,经常会一不小心扑倒在水田里,坐在那里哇哇大哭,或者气急败坏地迁怒于老牛。我会用楚条鞭子拼命地抽打它,尽情地发泄满腔的怨气。

它可真是一头好牛啊!它总是这样沉静、憨厚、任劳任怨和从容不迫。这是汉水流域特有的一种水牛,专家们把它叫作江汉水牛,是中国水牛中的优良品种。它有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和一对弯弯的犄角,一身铁青色的毛皮,身体结实而强健。在那些孤苦无助的岁月里,老牛一直在用它的沉静和憨厚支持我,给了我生活的勇气和力量。而我也爱它,总是挑选最好的草地,让它吃到又肥又嫩的青草;晚上也会给它备好充足的饲料,生怕它饿着。老牛呢?也总是用温和的眼光看着我,还经常伸出舌头舔我的手,以表达它对我的友爱和亲热。

寂寞的时候,我会跟它说话。它总是躺在那里,静静地倾听着,时常转过头来看我一眼,甚至抬起头来叫唤一声,好像它能够听懂我似的。我会觉得有趣,开怀地笑,走过去依偎在它身旁,从它的毛皮上感受到那种可亲的温暖。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它其实真的能够听懂我。

刚开始它会喊我的名字,那是它给我的昵称,一声很简短的“哞”。我能听懂这一声“哞”里面包含的感情和信息,让我欣喜不已。此后,每当它喊我的时候,我都会好奇地等待它的下文。久而久之,我们之间甚至可以对话。孔子说:“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 ”而我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听老牛谈论生命和爱情的学问。

两年后,我已经全然是一个成年男性的身高,声音也变了,嘴唇上也长出了扎人的胡须茬子。有一天,我从嫁到外乡的姐姐家走亲戚回来,心里面一路上荡漾着少有的愉悦。晚上给老牛准备饲料,它“哞哞”地笑道:“心情不错啊!是不是遇到什么高兴的事情啦?”

我羞涩地说:“你知道吗?我今天遇到一个人。我很喜欢她。你知道这种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吗?”老牛听了,更欢快地笑起来,回答说:“我在学馆的窗下听你们读过‘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喜欢那个人的窈窕,对吧?”是的,我读过几年学馆,在父亲去世以前。我上学馆,就让老牛在学馆后面的山坳里放牧。没想到它居然会在窗外偷听,居然还懂得欣赏女孩子的窈窕!

什么是窈窕?就是女孩子那种玲珑浮凸、婀娜多姿、令人迷恋的身材和神韵。和男孩子一样,女孩子也有自己的青春期和第二性征,她们的肤色和神态会绽放出花儿一样的鲜美,她们的胸部会变得膨大向前凸起,臀部也会变得肥硕向后翘起来。我不得不承认,我有恋母情结,我热爱女人的胸部,它象征着我所渴望的爱抚、安慰和温暖。这种渴望常常让我变得焦灼而难以自制。

“哞喔——”老牛颇带些调侃意味地说:“我关心的是,她在哪儿?真的是在河之洲吗?”

我回答说:“她不在河之洲,而在河之岸。”也就是汉水的对岸。蜿蜒的汉水流到这里,形成从西北到东南的走向,我们这边是西南,河对岸是东北。东北岸有一片大湖,湖中央有一座土地平整的岛屿,生长着郁郁葱葱的桑树,故名‘桑台湖’。湖边有一道垄岗,名曰‘骊黄山’。山坡上有一座小渔村,也以骊黄山为名,居住着世代以捕鱼为业的渔民。我的姐姐就嫁在这个小渔村里。我到姐姐家做客,跟着姐姐到附近的嫘祖庙游玩,在蓦然之间看到了她。

“那种感觉叫作一见钟情,对吗?”老牛继续调侃我说。

“是啊!”我感慨地说,“可惜你是牛,你不懂爱情。那种爱情的感觉可真美啊!”

“我不懂爱情?”老牛忽然被我的话震怒了,“我可喜欢过好几头母牛哩!全村二十多头母牛,它们可都是我的好朋友!”

我冷笑道:“你那不是爱情,而是骚情!”以我对老牛和它同族公牛的了解,它们两岁左右就开始骚动,喜欢尾追爬跨那些发情的母牛;三岁到八岁,则是精力最为旺盛的情场猛将;八岁以后,它们会像中年男人一样每况愈下。母牛呢?也像女人一样,每个月都会发情,尤其是秋高膘肥的季节,它们会把那些公牛勾引得如癫似狂,甚至让公牛与公牛在互相争斗之中头破肉绽、血雨飞溅。作为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牛郎”,我当然认同牛族的勤劳,但我很难相信它们会有爱情。在我看来,爱情是神圣的,怎么可以像牛族那样风骚淫滥呢?

“我们怎么风骚淫滥啦?”老牛生气地吼叫道,“为了赢得爱情,我们是那样奋不顾身,甚至不惜蹈锋决斗。神圣的使命感在我胸中激荡,壮美的血性在我周身喷涌,你怎么能够贬低我们的爱情,说它不神圣呢?”

“可是,”我质问道,“你们牛族会彼此忠诚吗?”

老牛想了想,然后反问道:“你们人类所说的彼此忠诚是什么意思?我们牛族可不像你们人类那样复杂,我们自自然然地活着,自自然然地相爱,不需要彼此忠诚,也没有谁对谁的背叛,但却珍惜每一次情缘。我不明白,你们人类为什么需要彼此忠诚呢?”

我哑口无言,不能回答老牛。但在我心里依然顽固地坚持我的理念,坚持爱情需要彼此忠诚的定义。在我看来,只有这样才能实现爱情的永恒价值。但以老牛的蠢笨,它怎么可能理解爱情的神圣意义呢?又或许,人类有人类的游戏法则,牛族有牛族的生活规律,两者之间不能简单地互相类比吧?唉,谁知道真相是怎样的呢?我把饲料挂在老牛面前,然后怀着心事回到我自己的窝棚,到黑甜的梦乡里去寻找那个在水一方的她。

她让我魂牵梦绕、心神不宁、睡卧不安,好像整整一夜都在天地山水之间来回寻觅。早晨起来,脑袋昏昏沉沉的,打不起一点儿精神。当我赶着老牛走向田野的时候,它忽然回过头来问道:“你既然那么爱她,为什么不去找她,勇敢地向她表白?”我顿时被问得呆住了。我连她的名字和身份都不知道哩,但我为什么不去找她,勇敢地向她表白?我可以做得到的,可以做得到!尽管这对于性格孤僻的我来说,并不是很容易。

“你应该向我们牛族学习!”老牛说,“要勇敢地去爱,义无反顾地去承担,因为这是你的人生。”

第5页 :第二章 驶向野歌渡(2)

我准备去找她,但还没有下定决心。是的,我爱上了她,但爱情对于我是一件特别麻烦的事。爱与被爱都可能面临风险,这些可能的风险像波浪翻涌的汉江水一样来势汹汹。我在问自己:我会冒犯她吗?她会看上我吗?她是那样纯美而不可侵犯,我配得上她吗?她和她的家人们会拒绝我或者嘲笑我吗?她家里有狗吗?我要怎么做才能赢得她、她的家人们和那条狗的喜爱和认同?在我还没有动身以前,我的心灵渡船已经被这些风浪似的疑问一次又一次地打翻。

这样过了好几天,我站在田埂上忽然向老牛问道:“你上次说到使命感,究竟是什么意思?”

老牛回答说:“对于‘我’来说,使命感就是觉察到‘我’,并且心甘情愿地去做‘我’喜欢的事。”我没有注意到,它故意把逻辑重音放在‘我’这个字上面。我于是不以为然地冷笑道:“所以呢?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找哪头母牛就找哪头母牛?”

“难道不行吗?”老牛反问道。

我顿时又哑了口。我在想,老牛和我到底不是同类啊,它可以为所欲为,而我却不敢。人生在世,不可能没有敬畏心,而敢于像牛族一样放肆和为所欲为吧?可是,我转头一想,我亲爱的老牛是那样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与世无争,好像并不放肆和为所欲为啊!我的小脑袋顿时凌乱了,只得承认自己没有听懂老牛的话。老牛的思想,可能不应该叫作“为所欲为”,而应该是“乐天知命”吧?

“老牛啊,”我继续问道,“‘使命感’这个词在这里用得不合适吧?”

“为什么?”老牛仰起头来,轻松地卷起灌木丛上的枝叶,一边咀嚼一边回应着我,“你说,为什么不合适?”

“在我看来,使命感是一个特别神圣的词汇。”我很认真地解释说,“要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也太随意了,还有什么神圣可言呢?”

老牛停止了咀嚼,用力把食物吞咽下去,然后回头盯着我质问道:“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好吗?我说的使命感,来自于你的生命对你的托付,难道还不够神圣吗?”

我再一次哑了口,找不到任何语言反驳老牛。我开始思索老牛说过的话。我想,它可能是对的。爱情是神圣的,对于爱情的使命感无疑也是神圣的。老牛说得对,我应该为了我的爱情勇敢地付出,不管遇到怎样的过程、结果和不堪的局面,我都应该勇于承担,无怨无悔。我应该立即处理好家事,义无反顾地踏上追求爱情的旅程。

坐在汉阴山上向前方看过去,只见百莲湖波光滟滟,与远处的汉水连绵相接,呈现出一派“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的景观。由于如此盛大的水势,所以汉水又被称为“沔水”。沔,就是水势盛大的气貌。我坐在山上就这么看着,想着汉水对岸的她,忽然记起一首诗歌来。

诗曰:“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意思是说,汉水之南虽然也有上好的女子,却也止不住我对东北岸的思念。我在那里看到过一位游春的美女,却让我至今求之不得。我想要横渡汉水,却怎么可能穿越如此宽广的波浪?而我的思念也恰如这滔滔的汉水,无休无止,延绵不绝。看着这一丛丛高低相错的木材,我当然要选择最漂亮的那一棵。我要赶快喂饱我的马儿,把她娶作我的新妇。这首诗虽见于《诗经》,却分明写的是我。

恰如《诗经》所描写的那样,我也在汉水之南,我也有着对东北岸的思念。唯一不同的是,我没有马儿,只有一头老牛。但我的老牛却是人类文化史上最有智慧的老牛,即使给我一千匹骏马良驹,也换不走我和它的情义。是的,我应该听老牛的话,横渡汉水,到东北岸去寻找那个翩若惊鸿的她。

从汉阴山一路向北,可以到达汉水边的一处渡口,因有蔡姓人家在此开店成集,故名蔡店。从蔡店横渡汉水,就是东北岸的野歌渡。如果有一匹马,我就可以骑着它飞奔到蔡店,与马同乘渡船登临野歌渡,然后再次飞身上马投奔朝思暮想的她。然而,我没有马,只有一头憨头憨脑的老牛。我只能把老牛寄养在大哥或者二哥家里,自己徒步赶往蔡店。

临走前夕,我依偎着老牛说了一宿的话。我提出疑问,它给出回答,宛如父子般别情依依。我问道:“老牛,像我这样冒冒失失地去找她,会有什么结果呢?她会像传说中的天使那样,给我带来幸福吗?”老牛瓮声瓮气地回答说:“未必。”我又问:“那我有什么必要去找她呢?”老牛回答说:“你不去寻找,怎么知道幸福在哪里呢?”我觉得它说得对,想了想又说:“可我还是担心咧!”老牛回答说:“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人活着就是为了寻找自己的答案。如果你找到了答案,那就是你的幸福。如果你找到的是问题,那么它会继续指向答案。”我再次觉得老牛说得很对,倚靠着它的身体沉沉地睡去。

清早起来,我把老牛托付给大哥。大哥满口答应,他很愿意接受老牛,因为他可以趁机奴役它,驱使它完成繁重的农活。我想,假如老牛是人类,那它肯定是一个圣人,它是那样地安贫乐道和乐天知命,在它身上有着多少神圣的品质啊!我心里仿佛被泪水打湿了似的,有着一些异样的凄凉,只好毅然转过头去,踏上我的旅程。

从汉阴山到蔡店并不是很远,但要沿着百莲湖边的垄岗向前走,在蜿蜒中衍生出很长的路程。我走了将近两个时辰,回头看汉阴山依然近在咫尺。我已经到达了蔡店,回头看汉阴山依然近在咫尺。我一路上想着我的老牛,想象着大哥的鞭子重重地抽打在它的身上。

渡船刚刚离开码头,我只好坐在岸边的茶楼里等候。茶楼里还有几位顾客,他们一会儿絮说气候和稻谷的长势,一会儿谈论种稻谷与打渔的经济学比较,一会儿又拉扯起天南地北的男女情事。其中一个老头会讲故事,传说晋国有一位儒生到五藏山寻找母亲,没想到遇见仙女,几经缠绵之后,与那位仙女结为夫妻,从此以泉为酒、以云为床,尽享醉生梦死的极乐生活。老头讲得绘声绘色,众人听得悠然神往,无不为之艳羡。

世界上真的有仙女吗?当时的人们都相信有。他们相信人的一生可以像昆虫化蝶那样羽化成仙,因此把仙女的“仙”字写作“僊”, 意思是居住在鸟巢中的人。在一些神话故事里,仙女们都长有鸟儿似的翅膀和羽毛,甚至于飞马和飞虎也是如此。我朝思暮想的那个她,不就是一位仙女吗?在多少个寂静的夜晚,我看到凉风吹动她的衣裙,感受到她的柔美和体温,让我一次又一次地融化在那种极乐的仙境里。但有时候我又疑惑:她身上的羽毛会让我感到刺痒吗?

渡船回来了。我坐在船头,遥望汉水对岸的野歌渡。艄公一边用力撑着船,一边唱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的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的脚。人生有自取啊,载清复载浊。” 这是一首流传在汉水流域的民歌,唱起来有一种空灵的感觉。

但艄公唱了一遍又一遍,便有人不耐烦地叫道:“艄公,换一首好听的歌吧!”艄公用力撑着竹竿,稍稍停了一会儿,又大声唱了起来:“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这是一首来自北方卫国的《木瓜》,经艄公用楚国方言演唱,显得特别有风格,于是大家纷纷赞好!

多年以后我回忆起这两首歌,发觉两首歌其实都很好听。但由于客人们听得疲乏了,才有了好听与不好听的区别。与此相似,世间所有的快乐与痛苦,或曰幸福与悲伤,不都是因此而来吗?“人生有自取”这句话,真是太有道

我所居住的汉阴山不产木瓜、木桃、木李,我也不知道木瓜、木桃、木李长得什么样子,但我却很喜欢去想象它们各种可能的模样。然后我又想,我没有木瓜、木桃或者木李,拿什么东西投送给心爱的她呢?还有,她会报我以琼琚、以琼瑶、以琼玖吗?她会爱上我,跟我“永以为好”吗?这样胡思乱想着,渡船忽然遇到一个漩涡,猛烈地摇晃了一下,近乎失控地往下游漂去。艄公一点儿也不慌乱,顺势调转船头,用力向前撑去。我紧紧地抓着船舷,抬头看时,船已经抵达了野歌渡的码头。

野歌渡也叫雅歌渡。按照楚国方言,“野”与“雅”同音。《诗经》里采集的“雅歌”,其实也就是在各诸侯国的樵村渔浦之间传唱的“野歌”。可是,它为什么叫作野歌渡或者雅歌渡呢?是因为艄公们那高亢而有质感的歌声吗?唉,想来人生虽然充满痛苦,却也到处都是一些很有意思的景象。

站在野歌渡回望西南,依然可以看到汉阴山黛色的身影。保重啊,汉阴山!保重啊,老牛!我会回来的,我要找到我的心上人和幸福生活的答案,和她一起回来!

第6页 :第三章 初闻织女妘阿媔

登上野歌渡,往前望去,就是烟波浩渺的桑台湖。桑台湖的上游是郧水,也写作涢水。每逢伏汛,郧水洪湍奔流,把桑台湖充盈得一片汪洋,然后从东南两个方向流出,东入长江,南入汉水。比起西南岸的百莲湖来,桑台湖的水面更加浩瀚,湖边巍然屹立着两座高山,因为形如屋架,故名屋架山(其中较大的一座是大屋山,较小的一座是小屋山)。穿过屋架山,越过一道湖港,就到了我姐姐居住的骊黄山。

在我最初的记忆里,姐姐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她出嫁的时候,母亲已经去世了两年,但父亲还在。媒婆过来提亲,把姐夫夸得像《诗经》里面那个“狐裘黄黄”和“出言有章”的“彼都人士”。姐姐听得高兴,就问:“是黄益吗?”黄益是女孩子们互相传说的美少年。媒婆连连点头说:“是啊!是啊!就是他!”父亲有些不放心,还特意到男方家里去看了看,果然是个美少年。出嫁那天,敲锣,打鼓,吹唢呐,放鞭炮,弄得到处都烟雾缭绕、热气腾腾的,姐姐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进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在黑咕隆咚之中被扑倒在床上…………等到第二天醒来,睡在她身边的却不是美少年黄益,而是我的姐夫丑牛。

丑牛的丑,非是牛马能够形容,而简直可以说是其丑如彘。什么是彘?传说,彘是一种猴头、虎身、牛尾、叫声类如细狗的怪兽。《山海经》有载:“浮玉之山北望具区,东望诸毗,有兽焉,其状如虎而牛尾,其音如吠犬,其名曰彘,是食人。”唉,丑牛真是一头食人的彘啊,就这样啖食了姐姐的身体和青春梦想。我因此深恨丑牛,他不仅欺负了我姐姐,也欺负了我们整个钟氏家族。但此时黄姓在楚国颇是得势,若干年后春申君黄歇更是炙手可热、权倾朝野,我的父亲贫弱无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被黄家霸占。

姐姐呢?她哭干了眼泪,整整五天五夜没吃没喝没起床。新郎丑牛却很有耐心,始终守候在姐姐身边,讨好她,哄劝她,说了几大箩筐的好话,赌咒发誓说一定会让她享受人间最幸福的生活。同时又继续变着法子跟姐姐耍流氓,让姐姐一不小心就中了他的圈套。姐姐求死不得,只能在那种荒诞的环境中苟活下来,直到有一天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第一次妊娠反应,恰如新婚之夜遭到强奸一样,让姐姐感到突如其来和震惊,但她随后逐渐有了自己的主意。从无边无际的苦难之中,她忽然莫名其妙地懂得了对生活的珍惜和热爱。她珍惜着肚子里的孩子,也珍惜着自己的身体和生活,她的脸色变得红润,身体变得丰盈,头发变得黑亮,枯木逢春似的焕发了盎然生机。随着肚子高高地凸起来,她的胸部也高高地凸了起来,动一动身体都会波涛汹涌地摇晃,尽显出一个成熟女人的美与魅惑。她甚至无师自通地懂得了“挟儿子以令全家”的权谋,一天到晚大呼小叫,俨然成了一家之主。她与丑牛之间关系也变得恩爱起来,仿佛昔日的屈辱已经烟消云散。

我感到诧异:曾几何时,苦难深重的姐姐与那个猥琐劣蹶的丑牛,分明就是一对不共戴天的仇敌,怎么就演变成了相濡以沫的亲人呢?每次我问姐姐,她总是感叹说:“你要我怎么办呢?日子总得往好里过啊!”我那时还不能理解姐姐的话,甚至在暗地里责怪她没有气节,只觉得命运是如此吊诡和幽默,真叫人无可奈何。

父亲去世以后,姐姐就成了我唯一的亲戚。从汉水西南岸的汉阴山到汉水东北岸的骊黄山,说起来并不遥远,踮起脚尖来就可以互相望见,其间却有着一段跋山涉水的旅程。我和两个哥哥务农,姐夫丑牛打鱼,每逢农忙季节姐姐就会叫姐夫到汉水对岸去给我们搭把手,农闲时我也一定要来看望姐姐。姐姐自己则在路口开了一家商铺,主营衣料、头饰、脂粉和锅碗瓢盆之类的商品,兼营茶水。姐姐生性善良,长得又漂亮,男男女女得空都愿意到她的商铺里流连,过往的路人也喜欢在她的门口歇脚喝茶。在十里八乡的乡亲们看来,姐姐家的日子过得可算红火;倒是那个美少年黄益,某天夜半跌落在茅坑里一命呜呼,落了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晚霞满天的时候,我赶到了姐姐的骊黄山。对于我的突然出现,姐姐有点儿惊讶,但她并不急于问我,而是招呼我在堂屋上座、喝茶,然后赶紧到厨房里烧饭去了。姐夫丑牛过来跟我寒暄,但我不怎么愿意搭理他。等到吃了晚饭,姐姐安顿我歇息,坐在我的床边,姐弟俩这才开始拉话。

“你说的那个女孩啊,”姐姐想起来了,“我们在嫘祖庙遇到的那个女孩,穿着一件绣罗大襟的衣服,走起路上摇摇摆摆的,很有风情,对不对?”姐姐说的摇摇摆摆,就是婀娜多姿的意思。

我连忙点头,说:“对呀,对呀!就是她,就是!可她究竟是谁呢?”

看我猴急的样子,姐姐笑了起来,说:“你这孩子啊,情窦初开了是不是?早点儿说嘛,看上了人家,一路暗恋着,跑回家去了又折腾回来,你不嫌费事啊?”

我说:“姐,你就别嘲弄我啦!你知道她是谁吗?”

姐姐说:“她呀,可能是百泉山妘氏的女孩。我可以帮你打听,但就怕我们家太穷了,她看不上你。”

我心里被刺痛了一下,生气地反问说:“难道姐夫就配得上你吗?你看你,不也心甘情愿地做他的老婆吗?”

姐姐说:“你说得也对。爱情婚姻这事儿,说到底是感情问题。就看你有没有本事让妘家那丫头看上你!”

姐姐开着商店,事实上那就是一个信息中心。十里八村的事儿一经打听,就会立马有个眉目。第二天清早,姐夫丑牛带着我到桑台湖去撒网,中午回来姐姐就打听到了那个女孩的线索。原来她果然姓妘,芳名阿媔,心灵手巧,善于纺绵和织锦,是远近闻名的织女。我听得一惊,眼里顿时放出艳羡的光华。那时候,从百泉山往北部延伸的高岗地区,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桑树林,因此形成了男则田渔、女则桑蚕的产业结构。善于纺织的丫头,往往会成为满村争说的女明星。

桑蚕业的始祖,可以追溯到传说中的西陵氏。西陵氏之女嫘祖首创种桑养蚕纺绵织锦之法,是为“嫘祖始蚕”。黄帝娶嫘祖为妻,“始教民育蚕,治丝茧以供衣服” 。又传说她发明了婚姻嫁娶,中华文明得以代代相传。各地有嫘祖庙,尊嫘祖为农桑婚姻之祖,类于后世之观音菩萨,是女人们的保护神。嫘祖为黄帝生有二子,其一玄嚣,其二昌意。昌意又生韩流,韩流又生颛顼,颛顼又生老童,老童又生祝融。根据这样的传说,妘阿媔应该是祝融氏的一支后裔。

祝融氏是传说中的火神。比起我们钟姓来,祝融氏无疑是一个更加古老的氏族。祝就是祭祀,融就是像萤火虫一样闪亮的星星,历史上因此有祝融观星的典故。祝融氏后裔又分为八姓,妘为八姓之一,被封在汉水流域。乃将“妘”字从“女”改为从“邑”,即国是也,后又写作郧。郧国既为楚国所灭,妘姓便在颠沛流离的命运中到处开枝散叶,有的被迁往楚国西北部戍边,有的则被迁往楚国南部垦荒,只有少数幸运者留守在本地成为最原始的土著。

如此追根溯源,妘阿媔亦可谓是黄帝和嫘祖的后裔,嫘祖庙亦可谓是他们家的祖庙。按这样的血统而论,妘姓似乎比我们钟姓和丑牛的黄姓更加高贵。我想,若是能够娶到血统高贵的妘阿媔,则显然是一件极有面子和价值的事。可是,人们会不会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哦,不,我对自己叫道,什么癞蛤蟆,什么天鹅肉,若是都这么寻根问祖下去,有谁不是炎帝和黄帝的子孙呢?况且,比拼祖宗有什么意思,关键还是要看自己有没有个人样!那么,我自己究竟有没有个人样呢?说实话,我还真不知道呢。

“那妘阿媔确实是个好女孩。”姐姐感叹着说,“但你要如何向人家求婚?总得请个媒人吧?”

第7页 :第三章 初闻织女妘阿媔(2)

从社会学的角度来说,男女婚姻并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还要牵扯到许多利害关系人,甚至牵扯到国家的人口发展问题。因此,男婚女嫁向来需要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必要时还得禀告族长和官媒。所谓媒妁,媒就是男方的媒人,妁就是女方的媒人。所谓官媒,就是国家政府设置的婚姻管理机构,《周礼》称之为媒氏,曰:“媒氏,掌万民之判。”半分而合者曰判,即男女婚姻的裁决和匹配。

《齐风·南山》有云:“析薪如之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意思是说,没有斧头就劈不开木柴,没有媒人就娶不到妻子。《卫风·氓》则叙说了一个妇人的婚姻史:“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意思是说,不是我耽误了咱们的好日子,是你没有找到一个好媒人;请你不要生我的气,到了秋收时节就带着你的媒人来吧!请看看这两首诗,都说到了媒人对于婚姻的重要作用。可怜我早已沦为孤儿,无父无母,如何能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呢?

只听姐姐又说道:“首先还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问题。想要迎娶人家的好姑娘,你总得准备一幢像样的新房吧?有了新房,你上头还有两个哥哥和两个嫂嫂,倒是可以充当你的父母;再上头还有钟氏宗亲的族长和长老,都可以为你做媒主婚。可是,你的新房在哪儿呢?”

我被激灵得倏地站起来,往外就走。

姐姐拦住我问:“你怎么啦?”

“不是我怎么啦,是你怎么啦?是你欺负你的亲弟弟,欺负我穷!”我怒气冲冲地说,“我到哪里去找钱盖新房?又哪里有钱请族长和长老为我做媒主婚?你还说漏了,还有聘礼,都是要钱的,我一个穷小子,到哪里去找钱?”

姐姐莫名其妙于我的愤怒,说:“我怎么会欺负你穷呢?我只是帮你思考,没有新房,没有媒妁,没有聘礼,那妘阿媔怎么愿意嫁给你呢?除非你有本事勾引她,使得她愿意跟你私奔、跟你野合!”

勾引良家妇女,跟她私奔,跟她野合?这不是耍流氓吗?我想起丑牛当年,不就是用耍流氓的手段娶到姐姐的吗?如今,命运竟然如此捉弄人,竟然也要我用耍流氓的手段去骗娶妘阿媔吗?不,决不,我以我的自尊心发誓,我宁可忍受相思的痛苦,也决不允许自己堕落到耍流氓的地步!

姐姐看我心情不好,不让我离开她的家门。但我却独自住在她家的客房里,闷闷不乐。白天,丑牛约我一起去打鱼,我不去。姐姐要我到商店跟她说话,我也不去。到了晚上,丑牛闯进门来说:“兄弟,你整整一天待在屋里,饭也不吃,门也不出,是不是着了魔呀?”

丑牛是姐姐派来的。姐姐知道他的鬼点子多,希望他能够开导我。他就坐在我的床边,唠唠叨叨地说一些爱惜身体、来日方长、何患无妻之类的废话。我忽然转头看着他的丑脸,冷冷地问道:“难道我真的要用耍流氓的手段才能娶到她吗?”

14 从圩墙后面看到了她

丑牛说得没错儿,看样子我真的是着了魔啦!我问我自己:①我为什么需要爱情?②从前我一个人过得好好的,为什么忽然需要爱情?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我的内心像一个巨大的黑洞似的需要爱情来填满它?我一遍又一遍地问我自己,但我没有找到问题的答案。

内心的黑洞让我恐慌,也让我焦灼。事实上,这种感觉以前也有过,我把这种感觉叫作孤独和寂寞。或者说,是孤独让我感到恐慌,是寂寞让我感到焦灼。此时此刻,恐慌和焦灼让我如此强烈地需要爱情,甚至于进入了痴狂的状态。

在姐姐家住了三天,所有人都跟着我愁眉苦脸。像我这样近乎一贫如洗的穷小子,怎么可能得到织女妘阿媔的爱情呢?那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吗?只有丑牛总是嬉皮笑脸的,打趣我说:“癞蛤蟆怎么啦?癞蛤蟆怎么啦?我告诉你,不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那就不是一个好男人!”姐姐横眉冷对,斥骂道:“那你说说看,有什么办法能够让我弟弟得到妘阿媔那只天鹅?就会贫嘴,给我滚一边去!”

姐姐劝我回家去找两个哥哥和族里的长辈商议,也许能够集思广益,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我知道姐姐是在敷衍我,但也只好告别了她,在姐夫丑牛的相送下踏上回家的路。走到湖港边,我再也不愿意往前走了,回头对丑牛说:“我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干脆跳到码头潭里去淹死算啦!”码头潭是一个地名,因湖港边的船码头和船码头前面的深水潭而得名。

丑牛说:“男子汉大丈夫,寻死觅活的像什么话?你要知道你自己该怎么做。”

我说:“我要去看看妘阿媔。否则,就这么回去,我可不甘心!”

于是,我们又往回走。听完丑牛的解释,姐姐说:“好吧,那你带他到百泉山去看看,也算了结他的一桩心愿。”于是我们又越过骊黄山,一路向北,向着一个我所未知的世界进发。

下午未时,我们已经到达百泉山麓的妘家大湾。所谓湾,指的是湖泊、水塘或者是水塘边聚居的村庄。这是妘阿媔居住的村庄,我的心里像做贼一样慌乱而又难受。好在整个村庄都很安静,人们和看家的细狗们都在午休,只是偶尔会听到一声鸡鸣。可是,她在哪儿?我朝思暮想的她在哪儿呢?还是丑牛有办法,他亮出姐姐的商号,以采购商的身份向树荫下乘凉的人们打听,很快就找到了妘阿媔的家。隔着阴凉的葡萄架和篱笆,我一眼就看见了她——她就是妘阿媔,穿着一件红色的深衣,坐在屋檐底下从容不迫地做着什么活计。

她就是我的天鹅吗?我躲在一道圩墙的缺口后面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很久才看清她在做一双鞋。她可真是心灵手巧啊!老天爷啊,多么贤淑可爱的女孩,她会成为我的妻子,疼爱我,为我做衣服做鞋吗?

第8页 :第四章 月塘之恋

我趴在圩墙上,眼看着妘阿媔缝完了鞋底又拿起缫车挽起了蚕绵,只觉得她的一举一动之中都流露着柔慈的美。在她跟前摆放着一只木盆,里面都是煮熟了的蚕茧。不久又有一个女人拎着木桶从里屋出来,把更多的蚕茧倒进了木盆里。我全然被妘阿媔那双魔术般的小手迷住了,眼看着她把那些蚕茧源源不断地变成金光闪闪的丝绵。

丑牛在我身边变得焦虑不安。日光已近申时,树荫下乘凉的人们在纷纷起身,有的扛着锄头,有的挑着箢箕,都要到田野上去劳动。但我还趴在那里,把我全部的注意力和感情都集中在妘阿媔身上。

“兄弟,”他拽着我的衣服叫唤道,“看够了没有?该

他更加着急了。他害怕我们被村里的人们发现,然后被他们一顿暴揍。我依然没有回应他。在一群人即将路过圩墙之前,丑牛果断地把我拽起来,背着我就走。有人问:“他怎么啦?”丑牛回答说:“这是我弟弟,他病倒了。”也不由分说,径自往村外奔逃。

但事实上,我还依然趴在那里。丑牛背走的是我的身体,而我的灵魂依然趴在那里。在一阵嘈杂的吆喝声和脚步声之后,村庄里重新回到了寂静之中。我眼睁睁地看着妘阿媔,看着她缫出一绺一绺的丝绵,却不敢上去惊扰她。先后有两个女孩和那个提木桶的女人加入到她的劳动行列中来,让我越发不敢动弹。她们都是一些什么人,是妘阿媔的姐妹吗?我想。还有那个年长的女人呢?她是妘阿媔的姐姐呢,还是母亲?

太阳犹如白驹过隙,很快落到了西面的山影之中。踏着月亮的光华,在田野上劳动的人们也纷纷回来了。妘阿媔和她的姐妹们也早早地收了工,聚在堂屋里吃晚餐。我大着胆子靠近她们家的山墙,想要透过窗户继续偷看她们的生活。

屋里弥漫着蚕茧的臭气,让所有的女人们都不堪忍受,于是我听到有人提议到月塘去洗澡,为了洗掉满身臭不可闻的体味。这个消息让我再次惊慌失措起来,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继续跟踪她们、偷看她们,我却不由自主地尾随着她们的脚步。曾几何时,我是那样愤慨于某些男人的流氓行径,没想到自己竟然也莫名其妙地堕落成了一个偷看女人洗澡的流氓!我一边随风游走,一边为自己的堕落感到羞愧。

在翻过山梁的时候,我被一只惊飞的山雉吓了一跳。我这才意识到我的身体和灵魂是分离的,我的身体已经回到了姐姐家的客房,我的灵魂却在追随我挚爱的女孩。

16在月塘边诉说我的思念

百泉山之所以叫作百泉山,据说是因为整座山体上下有一百多口泉眼。其中一部分泉水汇集在山体东北部的洼地里,形成了一道月亮湾似的池塘。按说,百泉山北有郧水,四周亦是湖泊环抱,到处都是水汪汪的,但女人们好像特别钟情于这口月塘。月塘里的泉水清澈,又用麻石修砌了边岸,女人们可以坐在石头上撩水洗澡或者搓洗衣裳,不像在湖岸边深一脚浅一脚地到处都是泥泞。对于讲卫生的女人们来说,月塘无疑就是她们的天堂。

月塘后来也成了我永远怀念的天堂,但那天晚上我是第一次身临其境。我看到月光下隐隐绰绰的树影和姐妹们宽衣时迷人的动作,我听到她们肆无忌惮的欢笑和互相撩拨的水声,我从她们彼此之间的谈话中猜测到她们各自的身份,然后我知道她们之中谁是三姐、四姐、五姐、小妹和邻家的女伴。她们很尽兴地嬉玩着,白晃晃的身体在水中此起彼伏,构成了梦幻般的仙境。最重要的是,我可以确认妘阿媔是她们之中的五姐,我还看到她把换洗的衣裳挂到了月塘南岸的树丫上。我的心里像她们撩拨的池塘一样水波荡漾,这就使得我色胆包天,悄悄地溜了过去,把妘阿媔挂在树丫上的衣裳偷到手里,然后继续潜藏在一丛不知名的灌木之中。

姐妹们洗完澡,纷纷穿上衣裳,相约着一起回家。只有妘阿媔找不到自己的衣裳,落在了后面。姐妹们都以为她忘记了衣裳的存放地点,一面笑话她,一面径自离去。月塘距离她们家不远,姐妹们一点儿也不担心她的安全,相信她找到衣裳后会很快跟上来。谁知妘阿媔光着身体找了半个时辰,把月塘周遭来回找了两三遍,也没找到她的衣裳。

我很害怕妘阿媔生气,又心疼她找得辛苦,忐忑了很久,忍不住对她说道:“我知道你的衣裳在哪儿。如果你不生气的话,我就把它们还给你。”妘阿媔听见有人说话,赶紧把身体隐藏在水里,惊慌失措地反问我是谁。我回答说:“我是爱慕你的牛郎,是我偷走了你的衣裳。”妘阿媔于是更加恐慌,质问我“究竟想干什么”。

其实我不想干什么。我只是想跟她说话,向她表白我的心意。我于是从灌木丛中走出来,走向月塘的边岸,走到离她较近的地方。我一边走,一边诉说我对她的思念。我就坐在岸边离她最近的石头上跟她说话,看着她满月似的脸庞、光滑如玉的双肩和胳膊以及从水波中映现出来的鱼白色的身体。但她看不见我,我没有身体,是我的灵魂在跟她说话。

她开始熟悉我的声音,记忆也回到了那天我们在嫘祖庙相遇的情景之中,这样使得她逐渐松弛下来,跟我讨论起一些有关爱情与婚姻的问题。我跟她解释我的身世,解释我的苦衷,解释我来到她身边的整个过程。接着,我看到她的眼睛里闪烁出了柔慈的光辉。

17 我可以给你唱一首歌吗?

“我可以给你唱一首歌吗?”我小心翼翼地问她。唱歌是一种很优美、很文艺、很抒情的求爱方式,从古到今,被一代又一代的痴情男女所采用。我想,对于一个钟情的男孩子来说,即使穷得像我这样一无所有,至少也应该准备几首像样的情歌吧?

女孩子都是喜欢听情歌的。只见她四下里张望了一遍,然后朝着我说话的方向连连点头。我于是使用了很小的只有我们两人听得见的声音,唱起一首郑国民歌《野有

郑国曾经是楚国北方的一个诸侯国,后来被战国七雄之一的韩国所灭,但它的民歌却依然在广袤的田野间被人们深情地传唱。歌中唱道:“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意思是说,山野间的草叶上盈满了晶莹的露珠,好像那个美丽女孩闪烁的明眸,没想到我会在这里与她邂逅,让我感到欣喜而又满足。这首歌非常适合我和我的她,非常适合这个幽静的夜晚。

我唱完第一段,接着唱第二段:“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歌词的意思,与第一段大致相同,但最后一句却以更递进和更坦诚的情怀唱道:但愿这一次的邂逅相遇,能够成就你我的美满姻缘。

歌声像清风一样在月塘的水面上和她的心灵里回荡,让她的脸上像月塘一样波光滟滟。“你唱得真好听!”她微笑着说,“但这件事对于我来说太突然了,你得给我时间好好想想。”我赶紧连连点头,尽管她依然看不见我。

我把衣裳还给了她。她忸怩着从水里走出来,把她高挺的胸部和玲珑有致的身材暴露在明亮的月光之下。我甚至看到了她身上最隐秘的部分,让我心里一阵燥热。但我只是呆呆地看着她,好像看到了传说中令人敬畏的女神。

“你还会来吗?”我问。

“会。”她穿好了衣裳,甩了甩满头湿漉漉的长发,回答我说,“只要你还在,只要你还愿意为我唱歌,我明天夜晚就一定会来。”

我们在一起度过了七个夜晚。我想,这个过程大约就是人们常说的谈恋爱吧?她很快乐,我也很快乐。准确地说,我在快乐着她的快乐。我相信她也是。也就是说,我们相爱了。

这个过程真的很奇妙。我爱她是无疑的,因为我清楚地知道我是多么需要她。当我为她歌唱的时候,我的心里充满了几乎要爆裂的骄傲。我附身在一朵金橘花里,用金橘花的方式俯看她的脸,泪水像露珠一样洒落在她的脸庞。我附身在一只鸲鹆鸟里,用鸲鹆鸟的方式环绕着她,在旋律般的飞翔中谱写出欢乐的乐章。在得到她的爱之前,我很愿意这样全然地付出我自己。

那么,她是怎样爱上我的呢?因为我给她创造的欢乐吗?我不知道。我不是她,我找不到她那种亲身的体验感。我只是让她在回头之间看到花儿的欢笑,在侧耳之间听到蜉蝣的私语;或者在她面前举起一朵莲蓬,让莲米甜透了她的心灵。她怎么会爱上我呢?我究竟有哪些可爱之处?天哪,这是一个多么不可思议的正在发生的事实:心灵手巧的织女妘阿媔居然爱上了孤苦伶仃的牛郎!

我没有新房。她说:“只要有你在,窝棚就是新房。”我没有媒妁。她说:“你的歌声就是最好的媒妁。”我没有聘礼。她说:“你的心灵就是聘礼,因为爱情就是两颗心灵的互相辉映。”我担心她的未来是否幸福。她说:“我已经感受到了幸福。是你突然闯入了我的生命,毫无预兆,猝不及防,让我充满了慌乱和惊喜。”

可是,我们毕竟还生活在一个世俗的社会中。我们要怎样跟她的父母和家人们说呢?他们会答应自己的女儿并且接受这个陌生的我吗?像交响乐一样演奏的鸟叫虫鸣突然停顿,整个世界都陷入了静默之中。

第9页 :第四章 月塘之恋(2)

19上帝会帮助我们吗?

“你相信上帝吗?”她赤裸着身体,站在月塘里洗涤她的长发,忽然转过头来问我。

她已经习惯于我的存在,习惯于我用清风一样的臂膀拥抱她,或者用清风一样的手指头爱抚她的脸庞和长发。而她也习惯了在我面前做任何事,包括照镜子、化妆、做鬼脸、开心地笑、愁眉苦脸地叹息,甚至于毫不羞怯地脱光自己的衣裳,投身于清泠的月塘之中。尽管她看不见我,但她知道我就在那里。当她转向我的时候,我可以敏感地觉察到她在看着我的眼睛。

“什么?”我在欣赏她优美的身姿,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你说到上帝?”

“是的,我说到上帝。”她一边说一边用皂角粉搓揉她的头发,搓得满头都是泡沫,“我是说,也许上帝能够帮助我们。”

我不知道上帝能不能帮助我们。那时候,从东方的齐国到西方的秦国,从北方的燕国到南方的楚国,几乎普天之下都盛行上帝信仰。但凡国家大事,例如祈雨、农事、疾病、战争、巡狩、灾难,人们都要通过龟卜征询上帝的意见。据说,商代盘庚迁都就是遵从上帝的意志,周公旦平叛三监之乱也是卜问上帝的结果。至于我们钟氏家族,也常常举办一些祭祀上帝的活动,由一位老先生诵读“昭假迟迟,上帝是祗”之类的祭文。有时候,上帝也被尊称为天、天帝,后来又被尊称为玉皇大帝,老百姓则习惯于叫作老天爷。但我从小就处在社会政治生活的边缘地带,关于上帝,我知道的确实不多。

“也许上帝能够帮助我们。”阿媔一边拧着头发上的水,一边抬脚上岸。她一点儿也不避讳我,任由一对白莲花似的乳房在我眼前绽放。

我叫她阿媔,而不是妘阿媔,意味着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突破了某种边界,进入了那种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意会的亲密空间。

上帝会帮助我们吗?我感觉很恍惚。在我印象中,上帝往往会帮助那些身份尊贵和具有领导者地位的人。奇怪呀,难道上帝也会帮助我们这些孤苦无助的小老百姓吗?

“是的。”阿媔说,“上帝是个好人。只要你有善心,他就会给你吉祥。若是你有不善之心,他就会给你灾难。”

“你怎么知道呢?”我问,“你见过上帝吗?”

“我不清楚我是否见过上帝。”阿媔一边梳理头发一边说,“他总是潜藏在某个神秘的地方,但有时候我可以听到他的声音。逢年过节,我们家里也会祭祀他,通过我的父亲和长辈们,我知道了关于他的很多事。”

“是吗?”我更加恍惚了,“那你说说,上帝究竟是谁?”

阿媔静止了下来。她可能在寻找某个记忆。然后,她很认真地说:“以我和上帝的关系而言,他应该是我的父亲。”

我大吃一惊,继续追问道:“你不是姓妘吗?难道上帝也姓妘?”

阿媔说:“上帝创造天地万物,是天下万姓之祖,你说他姓什么都可以。当然,他也创造了我。准确地说,是他通过我那位姓妘的父亲创造了我。所以,以我的信仰来说,我有两个父亲:一个是天父,就是我们所敬仰的上帝;另一个才是我俗世的父亲。”

我越发惊奇,继续追问道:“你说的天父之子,难道不是周朝的君王吗?在我的知识中,好像只有周朝的君王才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天子啊?你确信你和周朝的君王一样,都是天父的孩子吗?”

阿媔说:“以我的信仰来说,每个人都是天父的孩子。只是人们往往被世相所迷惑,很少有人知道这个事实。”

“好吧,你说上帝也许会帮助我们。”我把我们的谈话重新拉回到我们的问题上来,“我们要怎么做,才能得到他的帮助?”

20 三枚蚁鼻钱和上帝的旨意

阿媔穿好衣裳,梳理好头发,神态变得非常肃穆。我有点儿相信她的话,因为我再次从她身上看到了那种女神的气质。她找了一块大平面的石头,然后面向月亮坐好。我问她准备做什么?她说她要卜问上帝,是否允许我们结为夫妻。

卜问上帝需要使用龟壳或者贝壳。阿媔使用的是形如贝壳的蚁鼻钱。蚁鼻钱是楚国使用的货币,钱体上尖下圆,面凸背平,尖端有一孔,看似一只蚂蚁歇于鼻尖,故俗称蚁鼻钱。阿媔用双手把三枚蚁鼻钱握住,然后低头祷告,口中念念有词曰:“皇矣吾父,赫赫在上。小女阿媔,明明在下。世事难忱,敢问天命。上帝是依,则有其惠。”说完双手摊开,把三枚蚁鼻钱掷放在平面之上。

“怎么样?”我着急地问道。

三枚蚁鼻钱就摆放在那里,一枚正面,两枚背面。其中,正面的那一枚形似鬼脸,透露出某种诡异。

“上帝认同了我们的姻缘。”阿媔解释说,“但我们会遭遇许多障碍。”

我于是知道,卜问上帝包括两部分工作,其一是占卜,其二是对卜象的解读。

“你说,我们会遭遇许多障碍?”我继续追问道,“那么,我们究竟应该怎么做呢?”

阿媔转过头来,毅然地对我说:“我去跟我的家人们说。如果他们不同意,我就把上帝的旨意告诉他们。如果他们怀疑上帝,我就跟你私奔。”

私奔?我顿时就懵了。怎么可以私奔呢?这样做,是不是有些大逆不道啊?以后我们在家长们面前,还是一个好孩子吗?群言汹汹,以后我们还怎么做人呢?这件事情的后果,实在太严重啦!

“可是,”阿媔盯着我——是的,我可以确认她在盯着我——坚决地说道,“难道你不觉得私奔是一种崇高的野性之美吗?我一个女孩子都敢于为此承担,难道你一个男子汉还有什么不敢吗?”

21他们说我做了一场春梦

是的,我是个男子汉,我对自己说。事实上,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说我是男子汉,在人们眼里我一直都只是个孤苦伶仃的男孩。但现在阿媔说我是个男子汉,这让我从内心深处生发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责任感。因为阿媔,我不应该继续做可怜的男孩,而应该做一个负责任的男子汉!

“那么,我应该怎么做呢?”我问。

“你回去做一些准备,”阿媔说,“然后带着你的诚意来向我的父母提亲。”

“我没有媒妁。”我说。

“你自己就是媒妁。”阿媔回答。

“你的诚意就是聘礼。”

“可是,”我忧心忡忡地问,“你的父母会驱赶我吗?”

“我已经答应过你,”阿媔说,“只要你带着诚意来,即使我的父母反对,我也会跟你私奔。”

我心头热乎乎的,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温暖。这就是我的爱人啊,不顾一切愿意跟我私奔的爱人!我忽然想起老牛跟我说过使命感。它说得真对,所谓使命感就是心甘情愿地去做我喜欢的事情。而此时此刻,我的使命感就是做一个对得起阿媔的男子汉!

夜已经很深了,阿媔也该回家了。我送她到妘家大湾的村口,互相叮嘱彼此之间的约定,然后依依惜别。我吻了她的脸,她也感受到了我的嘴唇的温度。我看着她羞涩地转过身去,快速消失在一座房屋的转角处。月亮以它朦胧的光线照映着这个可爱的世界,而我的心则像风中摇曳的树影一样久久不能平静。

我至少在那儿呆立了一刻钟,这才满怀喜悦大踏步地朝着姐姐家的方向走去。远远地,我就看见姐姐家亮着灯。走进大门,才发现家里有很多人,包括让我讨厌的两位哥哥和两位嫂嫂都在。客房里添加了一张床铺,大哥已经在上面睡着了,姐姐和两位嫂嫂则坐在我的床边说话。穿过姐姐与两位嫂嫂之间的空隙,赫然看见床上躺着我的身体。时候已近午夜,我蹑手蹑脚地从床头爬上去,与我的身体合而为一。然后我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翻身坐了起来,把姐姐和两位嫂嫂吓得差点儿摔倒在地上。

“老天爷啊,你终于醒啦!”她们一边惊叹着,一边叫唤屋里的其他人。于是,所有人都惊醒了,都围聚到了我的床边。据姐夫丑牛所说,那天他背着我的身体一路回来,但我一直处在昏迷不醒的状态。姐姐也着急,请了邻村的大夫来查看,也没弄清楚出了啥毛病。整整六天七夜,我不吃不喝气息奄奄,把所有人都吓坏了,都以为我到了性命垂危的关头。姐姐又急忙催促丑牛把我的哥哥嫂嫂们找来,要随时准备给我料理后事哩!

“料理啥后事啊?”我轻声笑道,“告诉你们,除了肚子饿之外,我啥毛病也没有!”

姐姐于是又赶紧去帮我准备吃的。大哥则直愣愣地看着我,问:“那你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便如实地把我和阿媔的故事讲给他们听,他们听得目瞪口呆。过了好大一会儿,二嫂很夸张地大笑了起来,说:“你做了好大一场春梦吧?”

第10页 :第五章 有价值的老婆

22男人为什么要娶老婆?

二嫂的话让所有人都笑了。刚开始,我还很有些恼怒,再想想她说得也对。多么浪漫的七个夜晚,多么迷人的阿媔,只要想想都有一种春梦似的朦胧美。是的,阿媔是我的春梦,我可能也是阿媔的春梦,可是在这个影影绰绰的人世间,有谁的爱情不是春梦呢?都说人生如梦,所谓人生也许就是为了做一场大梦吧!

只有姐姐笑得淡然。她给我做了一碗面片,看着我吃完,然后很认真地对两个哥哥说:“爹妈死得早,关于小弟的婚事,我们这些做哥哥姐姐的不能不管。刚才他说的他和妘家阿媔的故事,我信。他已经长大了,就算没有妘阿媔也会有李阿媔、赵阿媔。更何况他说的那个织女妘阿媔,我是见过的,那可是百里挑一的人才。我们都想想,看怎么筹办这场婚事。”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人生虽然是一场大梦,但大家生活得并不轻松,甚至每遇到一个问题都会胆战心惊。毫无疑问,我的婚事就是一个让哥嫂们胆战心惊的大问题。他们不愿意付出,甚至是害怕付出,但他们又不得不付出,这让他们感觉到一种剜去心头肉的疼痛。是的,他们要好好想想,便互相扯了几句闲话,各自抱着心事睡去了。

照明的灯盏被吹灭了,房间里突然陷入黑暗。过了一会儿,睡在邻床的大哥打起了鼾声。我却毫无睡意,睁大眼睛看着屋顶。其实我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片漆黑。但我又分明看到了什么,那是屋顶的图形和象征意义,让我联想到天空和家,联想到云彩、浪漫和仙女,联想到我的仙女一样的阿媔。哦,不,她就是仙女!阿媔不是说过吗?她是上帝的子女。上帝的子女当然就是仙女啦!哦,她就是仙女,她就是我的女神!可是,她真的愿意嫁给我吗?我的心里像窗外夜空的星星一样闪烁不定。

没有睡着的人不只是我,还有住在隔壁的两位嫂嫂。她们在断断续续地窃窃私语,大意是她们各自为我这个小叔子付出了多少利益,包括她们自从嫁到我们钟家以来对我的照顾以及这次听说我昏睡六天七夜赶过来耽误的农活和家务事,还有将要为我筹办婚事的可能付出和她们对这些付出是否能够得到回报的种种评估和抱怨。总的来说,她们对这些付出感到非常心疼,但又无可奈何。最后,我听见二嫂奇怪地问道:“大嫂,你说男人为什么一定要娶老婆呢?让他像现在这样跟着老牛活一辈子,简简单单的,不是很好吗?难道就为了一场莫名其妙,甚至于可笑的春梦?”

男人为什么一定要娶老婆呢?其实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可惜我当时满脑子都是我的阿媔,我是那样强烈地想要得到她,以至于我认为男婚女嫁是一件不容置疑的天经地义的事情,所以我根本就不愿意去思考和探究这个问题的答案。我甚至还觉得二嫂的问题很荒唐。“有本事你就别找男人!”我在心里恨恨地冲着二嫂叫唤道。

次日清早,大家坐在屋后的场地上,一边帮丑牛缝补渔网,一边继续讨论我的婚事。姐姐负责给大家做早饭,特地把我叫过去帮她烧火。刚开始是她问我答,关于阿媔,关于我们一起度过的七个夜晚。然后,她问到一个跟二嫂很相似的问题:“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喜欢阿媔?或者说,男人究竟喜欢怎样的女人以及女人想要怎样的男人?”

我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喜欢她。”

“那么,阿媔呢?”姐姐继续问道:“她为什么喜欢你?乃至于要嫁给你?因为你是牛郎,可怜你吗?婚姻是一件很现实的事情。可怜你,那是女人的慈悲。但要嫁给你,你就不能装可怜,而是要变得优秀。”

我点头,承认姐姐说得对。但什么是优秀呢?我一脸茫然地看着姐姐。

“女人究竟想要什么呢?”姐姐一边叮叮乓乓地切着芹菜,一边说,“女人想要的,不仅是一个英俊健康的男人,还有一个衣食无忧的家庭。她们会综合考虑这样两个需求,并且会优先考虑那些在社会上有地位和影响力以及在经济收入上有保障的优秀男人,即使那个男人长得不那么漂亮或者年龄偏大也无所谓。俗话说,‘巧妻常伴拙夫眠’,其实就是这个道理。”

我听着,忽然明白了姐姐与丑牛的婚姻,原来她是如此现实,使得她能够把日子过得幸福。但我作为一个男人要怎么做,才能表现优秀呢?我答应阿媔要做一个负责任的男子汉,这种负责任是不是需要落实到这些优秀的表现上面?我没有豪华的住宅,也没有任何令人尊敬的社会地位,甚至也没有能力准备像样的聘礼,我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表现优秀呢?我不停地问自己,每一个问题都让我绝望和难受。

早餐后,姐姐拿出了她的解决方案:①二哥刚刚盖了新房,把原来分家时给他的旧房借给我住;②大哥负责装修,要把旧房布置成我和阿媔结婚的新房;③她自己负责为我置办几件新衣裳、一些床上用品以及到阿媔家相亲时需要的聘礼。她说:“提亲那天,我要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得要显出那种男孩子的帅气来!”

我忽然想起那首卫国的诗歌《木瓜》,说:“你们说的聘礼,是诗歌中唱到的木瓜、木桃或者木李吗?我们要到哪里去买这些东西呢?”

“什么木瓜?”姐姐皱起眉头问道。

我就把诗中“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的词句唱给他们听。两位嫂嫂互相对望着,忽然失控地大笑起来,连姐夫丑牛也跟着笑。我莫名其妙地一一看看他们每个人,但他们只要一看到我满脸茫然的表情就笑得更加厉害了。

姐姐冷静地说:“你说的木瓜,等你结婚那天找阿媔去要。我已经跟丑牛商量好啦,把我的一些首饰给你做聘礼。”这些首饰包括一顶银制凤冠、两根银簪子、一把银梳子、一对石榴耳环、一只麻花形制的银手镯和一对纹丝的银脚镯。还有一颗越国出产的珍珠,是丑牛从很远的大城市采购来的,用漂亮的木匣子盛装,显得非常贵重。

单是那只木匣子,也是一件上等的漆器。有一则“买椟还珠”的成语故事说,楚国有个珠宝商人到郑国去做市场营销,郑国人把那只木匣子看了又看,花高价买了下来。没多久发现木匣子里有一颗珍珠,想都没想,取出来还给珠宝商人,说:“先生,您把珍珠遗忘在木匣子里了,请你拿回去!”这个故事用来笑话郑国人的无知,眼睛只盯着那只木匣子,却丢掉了真正有价值的珍珠。同时也反映了楚国漆器的制作工艺,已经到了精美绝伦和令人爱不释手的地步。

姐姐把这些首饰一件一件地拿出来给我们看,都是她自新婚以来压箱底的珍藏。两位嫂嫂都惊叹于姐姐的慷慨,姐姐却淡然一笑,回答说:“这些物件压在箱底,说起来是财富,也不过是虚有其名罢了。如今能够派上用场,也算是发挥了它们应有的价值。”两位哥哥和两位嫂嫂不好多说什么,都同意她提出的方案。

“要怎么感谢你呢,姐姐?”我嗫嚅着说。

“你小子以后对我好一点儿,就都在里面啦!”姐姐感叹着,一副很无奈的模样。

第11页 :第五章 有价值的老婆(2)

按照阿媔的约定,我们没有聘请媒妁,而是由姐姐陪伴我,前往百泉山阿媔家相亲。那天是干支历法七月初七,后来成为了一个很特殊的纪念日。需要说明的是,干支历法与公元历法都是太阳历法,是有中国特色的太阳历法,能够反映季节气候的变化,因此也被叫作中国阳历。它与我们后来常说的中国农历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体系,由干支纪年、干支纪月、干支纪日、干支纪时四部分组成;同时以立春为岁首,以交节日为月首,一节一中为一个月。干支历法的七月初七,相当于中国农历的六月初十前后某日,太阳到达黄经105°,正值小暑节气,天气开始变得炎热,田野间农作物进入了茁壮成长时期。

阿媔有六个姐妹:大姐、二姐已远嫁他乡;三姐、四姐虽已许字,但尚未出嫁;还有一个小妹,刚到梳头妆扮的金钗之年。阿媔自己排行第五,还从来没有进入谈婚论嫁的议程。当她向父母说到我时,父母感到很诧异——恰如我此前所言——他们果然认定我不过是阿媔的一场春梦。等到我真的出现在他们全家人的面前,他们才知道这是一个事实。作为一个候选女婿,我像一个展品似的坐在他们家的堂屋里,接受她的父母、姐妹和邻居们的品头论足。可怜我既不像读书人那样儒雅,也不像庄稼汉那样壮实,心里面充满了忐忑不安。

阿媔的父亲妘先生则兼有读书人与庄稼人的品质。据说他曾经师从孔门七十二贤之一的澹台灭明,因此也可以说是大儒孔子的徒孙。读书人认真,相貌就不免严肃,颇有那种不怒而威的特点。但他没有多说话,只是一面看着我,一面倾听我姐姐的诉说。然后很有礼貌地请我们稍坐,到里屋去向阿媔问话。

妘先生对阿媔说:“孩子大了,便会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但我要你确信,他真的就是你的选择吗?”

阿媔生性是爱情中的烈女,引用了一首题为《柏舟》的诗歌作为回答:“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意思是说,我心并非鹅卵石,决不会随波翻滚;我心亦非蒲草席,决不会任意卷曲。妘先生自己也常常用这首诗歌来励志,知道阿媔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心里只能暗自感叹。

妘先生回到堂屋又静坐了许久,忽然要求我写两个字。我惊慌地问写什么?张先生说:“你随意写,我随意看,不必紧张。”我不是儒生,不懂“学而时习之”之类的道理,但我会唱很多诗歌。于是想起一首《野有死麕》,曰:“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意思是说,山野间有一头獐子,倒毙在白茅丛中,有个女孩爱着猎手,猎手是个讨人欢喜的“吉士”。我一边哼唱着,一边写下“吉士”两个字呈送给妘先生。妘先生看了又看,点头称好。

所谓“吉士”,大约相当于现代汉语中的“好小伙”。我看着妘先生点头,心里好不欣喜。果然,妘先生没有继续为难我,顺理成章地成了我的岳父。我的岳母也很慈祥,就是我偷看阿媔那天见到的手提木桶的年长妇人,她做了一大桌子菜款待我们,依坐在阿媔身边,一副舍不得的样子。我们的婚事就这么定了,整个过程比我们事先预想的要容易得多。阿媔后来说我们是两首诗歌定终身,一首《柏舟》,一首《野有死麕》,让我们的婚事充满了文艺的

相亲成功,意味着我从此结束了孤苦伶仃的少年时代,而我满心的幸福感也好似田野间的庄稼一样疯长。我跟着哥哥、嫂嫂回到汉水西南岸的汉阴山,充满激情地忙碌着。我装修好了焕然一新的婚房,然后把田里金黄的稻子收割回来堆放在门前的稻场上。在汹涌澎湃的秋汛期间,我时常和老牛坐在山头上遥看东北,盼待着婚期的早日到来。

处暑过后,天气开始趋向爽朗,离岳父帮我们选定的黄道吉日也越来越近。那一天恰好是白露,是鸿雁来、玄鸟归、群鸟养羞的季节,我亲爱的阿媔也要像鸿雁和玄鸟一样“之子于归”啦!我提前赶到姐姐家,在那一天清晨率领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地去迎娶我的新娘阿媔。

盛装的阿媔从里屋出来啦!我迎接着她,双双拜别岳父、岳母,并与她的姐妹们一一道别,然后按照习俗把引手绳递给她,牵引着她走出大门、登上马车。我亲自驾着车,在仪仗队的簇拥下往嫘祖庙进发。我们没有走陆路,而是在嫘祖庙前的码头上弃车登船,穿越桑台湖,从渔门泾进入汉水。在汉水另一边,又安排了一副仪仗队和一辆马车,吹吹打打地迎候着我们。我再次驾上马车,载着我的新娘回家。哥哥嫂嫂们已经准备好了婚宴,请来同族的长辈乡亲,把酒畅饮,举杯相贺,纵情狂欢。

我的酒量并不好,但很奇怪的是我却没有醉倒,等到把所有客人送走,我还没有忘记给老牛添加一些草料。从牛栏的屋檐下往外看,我看到朦胧的月光和月光下黛色的山影,跟我在三个月前的月塘见到阿媔时的月光一样。我心里有很多奇怪的感想,想要说给老牛听。想我能有此美满姻缘,最应该感谢的就是老牛和姐姐。但为了娶亲,也花费了不少钱,包括迎亲乐队的劳务费用、马车游船的租金和婚宴的全部开销。我们这个地方不产马,所租用马匹是用外地引进的,租金也因此很高。大哥、二哥和姐姐分别为我承担了一部分,但我也欠下了一些债务。我在这儿唠唠叨叨地说,老牛在那儿哧哧地笑。

“你笑什么呢?”我问。

“你花钱越多,就越能证明你老婆值得。”老牛说,“事实上,你的岳父岳母和老婆太好啦,并没有怎样为难你。如果他们向你索要更多的彩礼聘金,那就更加能够证明你的这个老婆是多么有价值!”

“那是!”我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我这个老婆,可是有着无可比拟的品质和价值!你知道她是谁吗?她是上帝的女儿!我那天亲耳听她说的!”

老牛又是一阵哧哧地笑,但它不再说话,只顾着它的草料。我回到堂屋,看见姐姐、嫂嫂和同族的几位婶子正在帮我收拾碗筷和桌子。姐姐说:“这里的事儿不用你管,你快点去陪阿媔吧!”我感觉到酒劲儿忽然冲了上来,又打了一个酒嗝,转头认准新房的门,推开门大步地跨了进去。

阿媔从婚床上站起来扶我,扑鼻而来的香气让我心荡神迷。我回身关上房门,一把抱住了阿媔。我感觉到她的胸部,血气汹涌起来,猛烈地冲向我的头颅。我于是索性把她抱起来,走向我们的婚床。当我轻轻地把她放在枕头上,我看到她的神情是那样娇羞和迷人。

“我可以帮你脱衣裳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我的心顿时颤抖起来。整个身体都在跟着一起颤抖。当我帮她解开衣裳的一霎那,她忽然紧紧地抱住我,然后疯狂地亲吻我,弄得我满脸都是温热和潮湿的感觉。过了好大一会儿,我才记起我正在进行的工作,跪起来看着她的脸,无限爱怜地展开她的衣裳。接着,我看到她裸露的胸部和身体,跟我在月塘边看到的一模一样。热血再次冲向我的头颅,让我不顾一切地扑上去,用自己的身体贴住了她那对温暖柔绵的乳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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