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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您知道县城有车去景岚镇吗?”年轻女孩买了杯奶茶,低头付钱。

杂货店老板叼着根烟,听她这么问,他隔着烟雾打量她一眼,神色忽然复杂了:“姑娘,你不是本地人吧?头一回去景岚镇?”

劣质香烟散发出的烟气呛眼,乐彤揉了揉沾染着雨气的眼睛,点点头。

“从俺们县城到景岚镇,还有大半个钟头的车程。”老板把烟掐了,被烟熏得发黄的手指指了指外边,“你瞅瞅雨下得多大哇!这种天气别说不好打车,就算你打着车了,司机也不一定乐意去。”

湿衣服贴在乐彤身上,被店里的老式风扇一吹,冷意直往皮肤里渗。

她的心也跟着凉了半截,忍不住小声抱怨:“唉,怎么找个人这么难,都快赶上唐三藏去西天取经了!”

为了找许宴那尊佛,乐彤今早天没亮就出门奔机场了,先是搭乘早班航机从B市飞抵H市,然后又换了两次长途巴士才辗转来到远郊县城。如今再加上这么一笔,她简直快要对付不起了。

也不知她僵在杂货店里发愁了多久,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喂,姑娘,你快过来!”

乐彤回头一看,之前还在柜台后的老板此刻已经站在了店门口,招手示意她过去。她咬着奶茶吸管,满脸狐疑地快步走过去,这才发现店门口停着辆小型货车。

确切地说,那是辆白色皮卡,前面是驾驶室,后面带有无顶货厢。店家小弟正往货厢上绑遮雨布,被风吹起的布角下依稀可见成箱的饮料。

“阿予刚在俺们店进完货,正好要回景岚镇。俺刚刚问他了,他能顺路捎上你。”老板是个热心肠,说话的工夫又点上根烟。

闻言,乐彤往车里看了看。

突如其来的夏雨浇熄了残阳的最后一丝光,不知是路灯还没有亮起,还是根本没有路灯,周围唯一的光源来自她身后这家杂货店。背光里,紧闭的车窗被大雨持续洗刷,仿佛蒙了层流动水帘,以至于她这一瞥如同隔帘观影,什么都瞧不清。

而这个瞬间,她的脸却是完完全全呈现于光线中的。

风大起来,有碎雨刮过她的鼻尖,划过一道浅浅的水痕,她溅上水珠的脸颊盈润又明净,好似泛着粉光的剥壳鸡蛋。

车里的男人微微侧头,沉默地看了她一眼。

乐彤一时迟疑要不要上车。

她胆子不小,但自我保护意识很强。她记得在大学的公共安全课上听老师说过,雨夜、单身女人、荒僻地点、陌生车辆等,都是罪案发生的重要诱因。更何况她人生地不熟,不免心生警惕。

杂货店老板瞧出她的顾虑,粗声粗气道:“姑娘,你放心吧。俺跟阿予认识好些年了,上个月俺婆娘做手术不够钱,还是问他借的。他是个好人哪!”

这话反倒让乐彤不好意思起来,颇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感觉。她赶紧说了声“谢谢啊”,然后绕到货车副驾开门蹿上车。

“幸好有顺风车搭,不然我还以为今晚得被困在县城了,麻烦你啦。”乐彤说着把双肩背摘下来挪到身前抱着,瞅了瞅这位善良淳朴的货车司机。

驾驶座上的男人头戴平顶硬草帽,身形十分清瘦颀长,即使坐着,背部也挺拔笔直。他屈肘搁在窗棱上,单手握方向盘,那姿态给人的感觉就跟他身上那件布料熨帖、没有一道褶子的白色衬衫一样——

有那么一刹那,乐彤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只觉这男人跟这辆车,甚至是此情此景都不大相配了。

男人对她那些客气话置若罔闻,发动了货车:“你去景岚镇哪里?”

尽量压下那丝莫名其妙的错觉,乐彤向他报以感激一笑:“我去奥德堡酒庄,谢谢。”

男人眼里闪过一抹惊诧,可只是半秒钟而已,那抹惊诧便被他敛去,恢复了一贯的清冷目光。

路灯昏暗而稀疏,坑洼不平的小路上积蓄着水洼,深深浅浅,货车行驶得倒是十分平稳,车轮下的水花被溅起,又淅淅沥沥地飘散下去。不大的铁皮盒子里只回响着雨水倾落的声音和雨刮器摆动的细微噪音,单调枯燥。

驾驶座上的男人脸孔隐匿在帽檐下,习惯性地保持沉默,似乎车外的这场雨,车里的这个女人,都与他毫不相干。

乐彤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话题,随口说:“我叫乐彤。怎么称呼你?”

意识到她在跟自己说话,男人连目光都没分给她,只说:“阿予。”

阿宇,抑或,阿雨?汉字的奇妙之处就在于同音不同字,光凭一个发音,很难猜出是哪个字。

而乐彤没有猜,她“哦”了一声:“我是B市人。你呢?我听你说话没有口音,应该不是镇上的人吧?”

回应她的,是温予骞打开车载音响的动作。他没有说出让她闭嘴之类的话,但他这个举动是什么意思,谁也不会误读。

乐彤无趣地耸耸肩,这人真不会聊天。

其实,乐彤有个毛病,她特别不喜欢沉默的环境。做头发的时候,她会和理发师聊几句;同事朋友相处遇到冷场时,她总会是第一个出声的人;在家里她都会长时间开着电视机,随便什么频道和节目都无所谓,只要房间里弄出点声响,她就觉得舒服。

林爽曾打趣问她,如果你以后嫁个不爱说话又偏爱安静的男人,你俩可怎么过呀?乐彤当时斩钉截铁地回她,我必须嫁个话痨啊,不然他怕吵我怕静,还不得天天打架。

很久以后乐彤才知道,害怕安静的人,都是因为缺乏安全感。

不起眼的货车,音响是改装过的,音效很好。

极富英格兰风情的传统民谣,经欧美男歌手厚实的唱腔演绎出来,怀旧中带着丝丝入微的伤感。

乐彤的耳朵被抓住,侧耳聆听间,她从双肩背里拿出一支红酒。

这支酒是她特意从B市带给许宴的见面礼。机场不允许携酒登机,她用气泡膜把酒瓶包起来,走托运。舟车劳顿了大半天,她不确定红酒是否完好,这会儿想起来,她小心翼翼地撕开气泡膜仔细查看。

始终目视前方的温予骞不经意偏头,瞥了眼她手里的酒,视线很快又回到挡风玻璃上。可突然间,他像是被揪住了某根神经似的,眸光顿了顿,转瞬已再度看向那支酒。

音乐被关小的时候,乐彤并未察觉到什么,直到对方低沉而清冽的声音倏然传入她耳膜。

“啊?!”如此突兀的问题从这男人嘴里问出来,就跟问你吃饭了没有一样简单,导致乐彤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她傻乎乎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难不成你想买?”

“嗯。”温予骞不疾不徐地补了句,“我可以比市场价多出一些,或者你开个价吧。”

乐彤神思一紧,在自己各种该有的反应里犹豫了片刻,她咧嘴笑了笑,打起马虎眼:“你买它干什么呀!这破酒不值钱的,地摊货而已。别看红酒的包装都差不多,其实质量差别很大的。你好心让我搭车,我岂能以次充好蒙你呢……这酒我不能卖。”

她落进后视镜里的表情透着三分心虚,七分娇憨,温予骞的目光在镜中凝住一瞬,而后慢慢化开。

只有眼底剩下一片戏谑。

如果他没看错,这支酒是2005年份的法国波尔多红酒——二战之后波尔多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好年份,产自梅多克列级酒庄,市场价在六百欧元左右。

不是最好的酒,亦不是最好的味道,但恰好是他寻了很久的那种。

听女人满嘴跑火车胡诌一通,他也没点破,只是把音乐音量又调高了些,重新回到“请勿打扰”的模式。

车头大灯舔着雨丝,安静地驶过一大段荒僻路段后,视野豁然开朗,温予骞将车停在奥德堡酒庄的复古拱门前。

乐彤抬手抹了抹车窗上的雾气,睁大眼朝酒庄张望一眼。

晚风拂过,绵绵细雨交织着稀薄的象牙色月光,宛若薄纱般轻轻晃动。古堡造型的酒庄占地数百亩,三面环山,地处幽僻,就这样气势磅礴地矗立在雨雾中,神秘而尊贵,仿佛置身于18世纪的欧洲贵族庄园。

不承想小镇上竟然有此般景致,简直是蚌里藏珠,深藏不露,乐彤惊叹不已。转回头,她从钱包里掏出一百块放在置物柜上:“谢谢你送我过来,这是付你的车钱。”

这女人还真把他当司机了。

温予骞朝那一百块抬了抬下巴,样子有些矜傲了,似是想说什么。可乐彤已经像只兔子一样蹦下车,闷头冲进了酒庄。

来景岚镇之前,乐彤三番五次联系过许宴的助理,请求对方安排时间见面。可助理每次都无情地表示,许先生没空。

不过,根据乐彤掌握的消息,许宴无心打理家族酒庄,一年到头都在世界各地旅行品酒,名副其实的闲散公子哥。

心知对方故意推辞,她只能另想办法。

幸而这位行踪总是飘忽不定的男人,有个特别固定的行程——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来景岚镇小住一段时间。

在路上耽搁太久,眼瞅暮色渐深,乐彤向保安询问了城堡主楼的方向,她一路穿过喷泉花园和露天广场往那边跑去。

她全然顾不得雨水打湿了衣服,斜风吹乱了发丝,那双平底鞋在石板路上交替得飞快。

当她感觉到背包轻得不正常的那个刹那,她当即被钉牢在雨中。

“哗”一声拉开双肩背的拉链。

这细微的声响迅速穿透潺潺雨声又迅速地湮没,随之乐彤伸进包里摸索的那只手便狠狠僵住。

她心口蓦地一抽,顿时像是被捅了针的气球,没爆,但飕飕地往外漏气。脑袋迟滞了两秒,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她、把、酒、忘、在、那、辆、货、车、上、了。

怎么跑进来的,怎么跑出去。

乐彤沿着原路朝酒庄门口狂奔,远远的,她看见一抹小白点起步,驶离。

“喂!等等啊!你别走,我的红酒……”她从肺部挤出来的声音一开始很大,引得保安都从岗亭里蹿了出来。可后来,她发出来的声音却宛如蚊子一般,可怜兮兮的。

“唉,你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啊……”

没追上,乐彤颓丧地塌下双肩。

那男人是故意的吧,他肯定发现她把酒忘在车上了。就算他打那支红酒的主意,也不能这样啊!

……说好的淳朴善良呢!

烟雨蒙蒙,古老的欧式座钟敲了八下。

奥德堡酒庄里一直亮着灯的那扇窗口,熄灭了灯光。当最后一下钟声的余音消融于耳畔,某位年轻男子步出城堡主楼。

此人穿着十分讲究的浅色衬衫,袖口挽到小臂处,外搭一件深灰色英伦风马甲,看起来风度翩翩,温文尔雅。而此刻,他那副唇边噙笑煲电话的模样,又给人一种风流倜傥的感觉。

她看了看这男人,又跟手机里保存的照片比对一番,立马对上号。

男人很快挂断电话,助理小跑着送出来一把雨伞。他撑开伞,只身朝不远处的黑色跑车走去。

“许先生,你好。”乐彤迎上前,初次见面且有求于人,她本是有备而来,可现在两手空空,她声音干巴巴的。

许宴停下脚步,直触他眼底的是一张漂亮的陌生面孔,他眼中漾起可有可无的探究。

作为奥德堡酒庄少东,慕名前来找他的人很多,有些是葡萄酒爱好者,也有些是葡萄酒代理商。

“这位小姐,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许宴不仅口吻谦和,举止也十分绅士,说话间他挪了挪手上的伞,将乐彤一起罩在伞下。

对方比乐彤想象中平易近人许多,她稍稍松口气:“很抱歉冒昧打扰你。我是电视台的制片助理乐彤,有些关于节目的事情想跟你聊聊。”

岂料一听这话,许宴的笑容好像突然被什么抹平了一样,他眼里犹带着一丝惊讶,眼神却不太友好了。

“对不起,我不跟媒体打交道。”

男人此番转变太快,杀了乐彤个措手不及。

见对方说完抬脚便走,她什么也顾不上了,急忙追上去:“许先生,我从B市来酒庄,路上总共花了十个小时。难道你连两分钟也不肯给我吗?”

也不知美女永远是男人的软肋,还是有人肯用十个小时换他两分钟真真诚意十足,许宴在车边驻足回头。

他表现出很好的教养:“那我就给你两分钟。”

他嘴上这么说,可明亮的庭院灯却照出一脸阴郁的表情,乐彤看得后脖颈发凉,干脆头一低不去看他。

她一鼓作气道:“我们台策划了一档真人秀节目,其中有两期跟葡萄酒有关,需要邀请一位品酒师担任节目嘉宾。你曾在法国学习品酒,是波尔多和勃艮第葡萄酒持证讲师,在业内声誉极高。加上你形象极好,气质出众,我们总导演想请你参与节目录制,片酬和档期什么的都好商量……”这种时候,好听的话永远不嫌多。

许宴眼眸底下透出的那丝光耐人寻味:“你们真人秀叫什么名字?”

惊喜来得太突然,乐彤的心情就像坐过山车一样,忽上忽下。她这才敢抬眼瞧他,弯起嘴角:“我们的节目叫《亲爱的,你行吗》”

许宴回敬她一个浅笑,但语气近乎强硬了:“亲爱的,我不行。”

她根本没时间搞清楚自己哪里触到了这男人的逆鳞,许宴已经一矮身坐进车里,车轮卷着雨丝扬长而去。

“许宴为什么不答应上节目?”听完乐彤汇报的情况,严茹明显不悦,“你是不是哪里得罪他了?”

散发着微光的手机贴于乐彤耳朵一侧,她站在酒庄门口,一脸茫然无措。高大的拱门上有石兽缠身,气吞山河,衬得她跟朵蔫掉的小蘑菇似的。

“我也不知道,他什么都不肯说。总之他好像特别排斥上电视,我跟他没说上几句话,就被保安赶出来了。”

手机那边静了半晌,严茹忽然放缓语速加重了语气说:“现在只差一位特邀嘉宾,节目就能开机了,全组人都在等你,懂吗?请不到许宴,你就不要回来!”

乐彤被她这话鼓噪得耳膜“嗡嗡”作响,耳朵里就像钻进来一只小蜜蜂不停扑腾:“可这荒郊野外的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严导?严导?你还在听吗?”

她话没说完,耳畔只剩下电话挂断后的忙音,空洞又刺耳。

镇上的路灯坏了一半,微弱的光晕从大树枝丫的缝隙间渗透出来,缕缕惨淡。斜风细雨撩动树叶,那点儿光摇曳着晃动着,仿佛快要燃尽的烛火,让人感觉随时都会熄灭。

拜严茹所赐,乐彤不得不一路淋着雨,一路踩着水花,一路脚步慌乱地走在陌生又偏僻的夜路上。

她的手机在这个时候响起来。

看了眼来电显示,她脚步没停,接听电话:“喂,林爽。”

林爽是节目策划,比乐彤大两岁。两人在工作上是同事,私底下是闺密,交情甚笃。

乐彤本以为对方打电话过来,是关心她这边的情况,哪知林爽一上来便兴奋地嚷嚷道:“大八卦!超级大八卦!”

“怎么了?”乐彤语气恹恹。

电视台内部的八卦一向多,今天是某女主播跟小开传绯闻,明天是某男主播跟女友分手,那些同事津津乐道的话题,乐彤却兴致缺缺。她在意的只是这份虽然辛苦但稳定的工作,这份虽然不高但够用的薪水。

林爽激不起她的好奇心,一点不气馁,声线高八度爆料:“你绝对想不到,阎王茹竟然和李志刚有一腿!”

乐彤惊得长长地“啊”了一声。

金牌女导演严茹,正值而立之年,既没结婚也没男友,典型的女强人、事业狂,在台里那个“阎王茹”的绰号绝非浪得虚名;而节目中心主任李志刚,不仅位高权重,私底下更是众人眼中的好老公,好爸爸。

“怎么样?够劲爆吧!真是人不可貌相,谁能想到他俩会干出这种龌龊事来!”林爽的嗓门压下去些许,转为一阵唏嘘,“今年台庆的时候,我还看过李志刚的闺女呢,胖乎乎的,特可爱。”

明明是盛夏雨天,乐彤却觉得皮肤发紧。

她紧张兮兮地问林爽:“这事是谁传出来的?”

“我也不知道具体消息是从谁嘴里出来的,但反正现在越传越邪乎,整个节目组都知道了。我估计严茹本人也听到风声了,她今天脾气特别暴躁。”林爽完全沉浸在话题里,丝毫没发觉乐彤的异常。

事实上,关于严茹和李志刚那档子事,乐彤一直都以为她是唯一的知情者。

那是上个月某天晚上,她下班到家后发现把钥匙忘在办公室了,合租的室友不在家,她大晚上回电视台取钥匙,当场撞破严茹和李志刚偷情的一幕。

在职场浸染一年多,尽管乐彤算不上经验老到,但也逐渐懂得生存之道。不该说的她绝对会守口如瓶,就连对林爽都不敢泄露只言片语。所有的道德批判,也仅限于在脑子里想想。

可现在倒好,丑事不知被谁捅出来闹得人尽皆知,严茹不怀疑她是始作俑者才怪。回头一想,难怪那女人刚才会气势汹汹地说“请不到许宴,你就不要回来”,只怕前面有万丈深渊等着乐彤跳呢。

“好啦,不说八卦了。”电话没挂,林爽话锋一转,“你找到许宴没有?”

乐彤艰难地把神思揪回来:“找到了,不过谈得不太顺,接下来可能是一场拉锯战。我得先在镇上找个地方住下来。”

林爽开始替她担心:“咱之前查过景岚镇的资料,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能有地方住吗?”

的确,景岚镇没有开发观光旅游业,由于气候和纬度条件适宜,当地以酿酒葡萄种植为主要产业,妥妥的农业小镇。

乐彤犯愁,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那一脸惨状在灯影下分外凄凉。可不知她一转头看到什么,忽然眼睛一亮。

“林爽,我有地方住了!先不跟你说了,回头再聊。”

匆匆挂了电话,乐彤脚步迅疾,朝路边一幢小楼走去。

那是座砖木结构的两层小楼,灰砖外墙看起来质感粗糙、纹路细腻,被雨水湿润后的砖面滑腻斑驳,仿佛被赋予了一种时光沉淀的效果。

质朴,却不让人觉得简陋。

门檐上的霓虹招牌有些晦暗模糊,但于这条黑黢黢的小路上,却亮得几乎醒目了。

“给我开间房,谢谢。”乐彤踩着湿漉漉的鞋子走进旅店。

前台露出个黑脑壳,听到这话也没抬起来:“客满,没房。”

乐彤刚松下去的那口气,忽而再次提起来。她僵着身子没动,眉毛拧成死结:“那附近还有其他旅店吗?”

“景岚镇只有我们一家旅店,正好赶上有影视学校的学生来奥德堡拍片,他们人多,把几间房全占了。”陈默忙着用聊天软件撩妹,说完才慢悠悠地抬起头来。

紧跟着,他的目光便定在乐彤脸上了。

她凝眸望着他,长睫上挂着晶莹的雨珠,又黑又亮的眼睛里透着无助:“这种天气镇上根本打不到车,我连县城都回不去,被困在这里了。你就帮帮忙给我找间房,行吗?”

毫无悬念地,陈默败下阵来。

他作势咳了咳:“倒是还有一间空房。那间房虽然空置了好久,却从来没给客人住过。要不你等我问问老板,看能不能给你住。”

乐彤没有多想,眉目稍稍舒展开来:“太谢谢你了。”

“客气啥!”陈默笑呵呵地说完,跑上楼找老板去了。

如果不是在等待的间隙,乐彤四处巡睃了一轮,她根本就不会注意到旅店前厅有个小酒吧。

吧台的设计小巧精致,酒架上陈列着各种洋酒,靠近射灯的地方倒挂着一排高脚杯,似一串华丽珠链。大概小镇是没有夜生活的,所以并没有客人,只有一支红酒光秃秃地立在台面上。

酒瓶的瓶肩稍宽,两侧呈流线型,典型的波尔多瓶。

乐彤觉得眼熟,走过去拿起来一看,目光骤然凝住——这分明是她忘在货车上的那支酒!

难道是那位货车司机把它转手卖给旅店了?

这是当下充斥在乐彤心里最为直接的想法。

她鄙夷地撇撇嘴,脑瓜飞转,她正苦苦思索该怎么把酒拿回来,突然间,有脚步声从她身后传来。

乐彤转过头,本是下意识地投去一瞥,却在看清那人的一刹那,她立马瞪圆了眼。

男人个子很高,暖黄色的灯光沿着他的短发倾落,勾勒出一张清隽混合着冷峻的脸庞。而最醒目的,是他那双眼。他的眉眼狭长,瞳仁乌黑而澄澈,看起来十分年轻,但眼神里却透出一种成熟男人特有的沉静与疏冷。

先前在路上,这人一直戴着平顶草帽,以至于乐彤并未看清他的样貌,眼下她足足用了两秒钟,才认出他正是那位货车司机。

诸事不顺,乐彤本就心烦意乱,偏偏温予骞这时被她逮个正着,仿佛在她心里投下一粒小火种,“嗖”地一下点燃了那团焦躁的火。

忽略了对方那张英俊逼人的脸,乐彤鼓起腮帮子便开始奚落他:“你捡到别人的东西也不吭一声,居然开车就跑,也太不厚道了吧!你倒是挺会做买卖的,是不是准备趁着给旅店送货的机会把我的酒卖了,好赚个盆满钵盈?!”

温予骞的目光陡然冻结,他抿了抿唇:“你觉得我就只有这点本事吗?”

乐彤还没咂摸过味儿来,一抹人影就从楼梯上飞奔下来,像阵小旋风似的刮来两人身旁:“哎哟,予哥,原来你在这儿啊!我刚还去房间找你呢。”

陈默没意识到气氛不对,他指了指温予骞,跟乐彤介绍说:“他就是我们老板。”

愕然,顿时取代了乐彤所有的表情。

她大脑一片空白间,就听陈默转问温予骞:“这姑娘今晚没地方住了,能不能把202号房给她住?”

温予骞波澜不惊地瞥了乐彤一眼——这女人嘴巴太利,脾气太坏,除了长得漂亮之外,实在没有一点可取之处。

他眼角眉梢随之浮起淡淡的嘲讽:“不能。”

那冷冽得没有一丝温度的字眼,犹如一只无形的手,瞬间将乐彤推入冰窖,她浑身一凉的同时彻底溺毙。

陈默怜香惜玉,为难地挠了挠头:“予哥,你看外头月黑风高的还下着雨,她一个姑娘太不安全了!咱就帮帮她吧,行不?”

“我为什么要帮她?我又不是厚道的人。”温予骞的声音清浅又平淡,但那刻意拖了拖的尾音,怎么听都有种锱铢必较的意味,“顺风车小姐,请你带上你的酒一起离开。”

乐彤心里分明在鄙视他,可另一半的自己,则没出息地想要把刚刚数落这男人的话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全吃回来。

“那个……阿予老板……我今晚太倒霉了,心里起急才会口无遮拦。你大人有大量别介意……”乐彤终究认,声音因泄气变得软绵绵的。

可这对温予骞不奏效,他甚至不等她说完,便转身上楼了。

木楼梯在他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沉稳的,冷寂的,没有一丝一毫的转圜余地。

如果把今晚的种种遭遇当成题目,那乐彤此时面对的一定是最后那道大型难题,需要极其细致的分析才能梳理出答案。可时间太紧了,她什么都来不及思考。

眼睁睁地看着温予骞的身影就要消失在楼梯转角处,她心下一横,咬了咬嘴唇:“喂,你不是想买我的红酒嘛!如果我把酒卖给你,你可以让我住下吗?”

楼梯上的“咯吱”声停顿一瞬。

温予骞悠悠回过头,那双桀骜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乐彤,目光肆意,又带着一丝审视。

他摸了摸鼻子,这是他在思考时特有的小动作:“陈默,把房间钥匙拿给顺风车小姐。”

“好嘞!”陈默麻溜应道。

乐彤原本紧绷的脸色终于松弛下来,她冲着温予骞的背影喊了句:“我不叫顺风车小姐。我叫乐彤,音乐的乐,红彤彤的彤!”

旅店里头设计得有点像仿古客栈,纯木结构。

前厅是餐厅和酒吧,中空挑高两层,有条旋转木楼梯通向楼上客房。十来间房呈回字形环绕于走廊四周,廊檐下悬着玉兰罩花灯,琉璃灯罩反射灯火的光华,光线清透淡雅。

乐彤登记完住宿表,拿钥匙上楼。

不宽不窄的楼梯上,有大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女手里拿着扑克牌下来,与她擦身而过。

“你们看见旅店老板了吗?他比咱们校草还帅呢,放在这破镇上真是暴殄天物啊!”打扮时尚,化着烟熏妆的女生笑言。

“沈臻,你别浪了啊。要不一会儿打牌你输了,罚你去亲他?”有男生调侃她。

“哈,那叫罚吗?那叫奖励!”沈臻撩了撩头发,巧笑倩兮。

谈笑声从乐彤耳畔飘过,很快又片片散落于无形。

长得帅有什么用,千万别相信颜值高的男人,因为那就像看了预告片后你决定看的电影,大部分都让你后悔。

乐彤腹诽着,很快在二楼找到她的房间。

不大不小的房间俨然是间少女屋,床上铺着浅蓝色的真丝印花床单,落地窗帘绲着蕾丝边和漂亮的窗幔,浅色系的书桌和衣柜配上一尘不染的地板,让人觉得格外温馨。

房间带个小阳台,俯瞰是庭院,暗暗的一片葡萄藤。远眺就是奥德堡,灯火辉煌。

不承想旅店还有这样的房间,乐彤不免诧异。但转念想想,她隐约猜出答案。

怪不得这间房不轻易给人住,估计是老板女朋友的吧。

折腾了整天,乐彤疲惫不堪,把原定于明天返回B市的机票改签后,她洗了个战斗澡,不到十点钟便倒头躺在床上。

和往常一样,哪怕是再困再乏,如果枕边没有声音,乐彤都是睡不着的。她从手机里选了首热门韩剧的主题曲,塞上耳机。听不懂的歌词,单曲循环,那柔软的音节渐渐在耳畔模糊、远去,催人昏昏欲睡。

翌日,乐彤比平时醒得早。

一起床,她就觉得浑身酸软,感冒的前兆。她身体底子不错,很少生病,可到底架不住昨天淋了大雨。

幸好随身带了感冒药,她掰下两粒吞掉。

旅店七点开始供应早餐,乐彤梳洗完毕见还差十来分钟,下楼走去庭院。

下了整夜的雨停了,破晓的第一缕曙光穿透厚重的云层,悄然拨开笼罩小镇的灰蒙面纱。庭院里,翠绿翠绿的葡萄叶和紫色的果实沐浴在晨光熹微下,色泽鲜亮饱满,圆滚滚的葡萄粒上缀着晶莹的露珠,仿佛是紫玛瑙撒上了星星点点的碎钻。

都市里头见不到的惬意景致,乐彤正看得入神,突然有几只麻雀飞过来,翩然落在藤头,尖尖的小嘴在果粒上一啄一啄的。

几乎只是几秒钟,好几颗葡萄就被啄破了皮。

她急忙伸手驱赶,它们受惊似的躲开,可仍不肯放弃搞破坏,叽叽喳喳的叫声震碎清新宁静的空气,眨眼间便扑棱着翅膀飞向一旁更高的枝藤。

乐彤踩着雨后泥泞潮湿的土地追过去,挥着纤细的手臂继续驱逐:“走开,走开呀!”

麻雀挑衅似的上蹿下跳,她深一脚浅一脚间不小心一个趔趄,整个身子都失去平衡,扑到了藤架上,一串葡萄生生被她压爆了浆。

在她脚腕袭来一阵剧痛的那一刻,被藤叶空隙分割得零碎的晨光,陡然被一抹高挑的身影挡住。

乐彤视线一暗,赶忙抓住藤蔓勉强站稳脚,狼狈地转过头。

他刚晨跑回来,整个人浸染在云蒸霞蔚中,短发上的汗珠折射着盈盈光线,目光却如同结冰的湖面,没有波痕,没有温度,冷冷地看着她。

“你在这里做什么?”温予骞的声音很凉。

乐彤瞬间不知该以何种表情来回应。

她的浅色T恤上沾着紫色果浆,白皙的脚踝渐渐泛起红肿,嘴角因强忍着痛意而僵得不像话:“我听说麻雀是果园的头号大敌。我是好心想赶走它们,哪知道地这么滑。对不起啊!”

这种时候,本该迎来男人关切的目光和一番嘘寒问暖。然而,温予骞的视线已经不在她身上了,他扫了眼爆浆的葡萄,又扫了眼坑坑洼洼的土壤。

他眼角微微一眯,分明透着不悦。

“头号大敌的破坏力还不如你大。”

抛出这么句话,温予骞如风轻扫般掉头就走,徒留乐彤一人怔在原地,连回嘴的机会都没有,气得嘴唇直哆嗦。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恶的男人!

好像到了他那里,她总是轻而易举地变成理亏的那一方。

乐彤一拐一拐地走进旅店,坐在前台的陈默面露关心:“乐姑娘,你这是咋了?”

“不小心摔了一跤。”乐彤颓丧着脸回道。

“哎哟,你没摔坏吧?旅店有医药箱……”陈默自动开启撩妹模式。

乐彤摇头示意没关系,他才打住话头,递给她一个信封:“这是予哥给你的酒钱。”

乐彤接过信封,捏了捏,指尖僵住。

那支波尔多红酒由电视台赞助商提供,她之所以会把它卖给温予骞,是因为昨天见过许宴之后,那支酒对于她此行便没有任何意义了。许宴的问题棘手,显然不是送见面礼就能解决的,她不如用它换个落脚处。

乐彤知道那支红酒的价格,六百欧元,约合四千多人民币。

可温予骞给她的这个信封……也太厚了吧!

这让乐彤不得不用了一会儿工夫琢磨,那个男人花这么多钱买一支酒干什么?

半个小时后,这个信封又回到了温予骞手上。

他刚洗完澡,正在擦头发,陈默敲门走进房间,说:“予哥,乐姑娘拿了4520块。剩下的钱,她让我还给你。”

温予骞陷在漆黑发梢里的手,微微一顿。

那女人之前把那支红酒当宝贝似的护着,怎么不图卖个好价钱?

“她说什么了没有?”温予骞手上的动作继续,漫不经心地问。

陈默想了想,然后效仿乐彤的语气和神情,惟妙惟肖道:“她说:‘卖酒的钱我是要交回公司的,价格按今日汇率换算就行了。而且跟你们阿予老板那种人,还是划清界限比较好!’”

乐彤说话的时候,两条细黑的眉就是她的心情晴雨表。开心时,她的眉会稍稍扬着,有些俏皮,有些淘气,很得意的样子;生气时,眉会使劲拧着,那点郁结和恼怒全都凝在揪紧的眉心里。

温予骞看了一眼陈默拧成疙瘩的浓眉,他笑了一下。但那极浅极浅的笑意,短暂如天边红霞,转瞬即逝。

不知想到什么,他声线一低,带着责怪的意味:“陈默,你是不是又忘了开葡萄园的驱鸟器了?”

赤霞珠是酿酒葡萄中的晚熟品种,盛夏正值浆果的转色期,果皮颜色的加深,格外容易吸引鸟儿光顾。每年这个时候,超声波驱鸟器都必不可少。

“嘿,你瞧我这记性,快赶上老年痴呆了!”陈默恍然拍了拍脑门,撒丫子开溜,“我现在就去开驱鸟器!”

奥德堡酒庄距离微笑旅店约莫二十分钟路程,乐彤找不到合适的交通工具,于是步行前往。

沿途有绵延起伏的葡萄林,比旅店庭院里的那片大很多很多,一眼不见边际。正值一年中阳光最烈的季节,空气被晒裂成细小的金色碎晶,远远看去,紫金遍野,宛若画卷中最为大气磅礴的着色,随性的那一笔也令人心旷神怡。

可乐彤一点都心旷神怡不起来,情况比她预想中更糟糕。

奥德堡得了许宴的吩咐,保安压根不让她进酒庄大门。办法她想了很多,甚至是从旅店买了烟,往保安小哥手里塞。

一开始,小保安还挺铁面无私,既不受贿赂,也不搭理她。可到下午,见这姑娘居然坐在酒庄门口的石阶上,边看书边守株待兔,小保安到底于心不忍,接了她送的烟,跟她聊了几句。

“唉,许先生不见你是有原因的。你这样干等没用的。”

乐彤捧着本电视节目方面的专业书籍在看,听闻此言,她抬起头来:“什么原因?”

想说,又不敢说,小保安就是这么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但最终,他还是竹筒倒豆似的说出来了:“三年前,许先生在一次品酒大赛上输给了别人,被记者追来镇上围攻过几次,闹得挺没面子。后来他就再也不跟电视台来往了。”

乐彤当即陷入了片刻的怔忡。

临行前她做足了功课,在网上把许宴的资料翻了个遍,不可能漏掉如此关键的讯息,除非……有人刻意掩盖消息。

“那场品酒大赛是不是有什么隐情?”乐彤不禁疑窦丛生。

小保安干咳两声:“我咋可能知道那么多!我就是个看门的。”

打听不到更多,乐彤只得作罢。

她指了指自己屁股底下的石阶,讨好地笑:“你看这块破石头都快被我坐成‘望许崖’了。我干着急不说,也碍你的眼。你放我进去吧,好不好?”

小保安爱莫能助,又苦于不会应付她的哀求,连连摆手:“不碍眼,不碍眼。俺有美女看,高兴着呢!”说完,他掐了烟,一头扎回岗亭。

乐彤哭笑不得间,有几个人影从路边走过来。

是影视学校的学生,一行人七男两女,肩上扛着机器。

这个瞬间,就像老天爷的指尖在乐彤心口一拨,她顾不上多想,“嗖”一下从石阶上蹿起来,迎过去打了个招呼。

“嗨,你们来奥德堡取景吗?”

为首的女生叫沈臻,正是之前对温予骞津津乐道的那位。她衣着前卫,一头栗色卷发慵懒地披在肩上,不过二十来岁,眉眼却带着熟女的妩媚。另一个女生叫李晓意,相较之下稍显文静。

沈臻回了乐彤的话:“是啊,我们来拍毕业作品的。看样子你也是从城里来的吧?”

“嗯,我是B市电视台的,来出差。”乐彤简单地自我介绍完,又说,“如果你们不介意,我今天没事,能不能观摩一下你们拍片?”

几人跟她在旅店里打过照面,也算混了个脸熟。其中有位矮个子男生立马答应了:“必须行啊!正好你是电视台的,现场给我们指导指导呗。”

“指导不敢当,我也就凑个热闹。”乐彤说完,伸手把沈臻手里的反光板抢过来,“你穿高跟鞋不方便,我帮你拿吧。”

沈臻愣了一下:“哦,谢啦。”

这些学生通过学校的关系提前跟奥德堡有预约,小保安连岗亭都没出,随便瞄了眼沈臻的学生证,将一行人放行。

随后,他转头去看那块“望许崖”。

咦?那姑娘怎么不见了?

“终于开窍走了。”小保安如释重负地念叨一句。

乐彤用反光板遮着半个身子,混在人堆里溜进酒庄老远,才回头看了看保安岗亭。她朝那个小灰点挥挥手,嘴角咧到耳根子。

大学生自制的短片难度不高,够不上专业水准,乐彤在节目组积累的实战经验刚好派上用场:“再把光调暗一点,过度曝光会丢失图像细节。稍微暗点儿没关系,后期可以调色增加亮度的。”

几个男生架着摄影机拍大景,点头如捣蒜:“早点请你指导就好了。这么一比,我们头先拍的还真不怎么样。”

没轮到沈臻和李晓意出镜,两人撑着遮阳伞在旁边聊天。

一听这话,沈臻马上朝那几个男生叫唤起来:“差不多就行了,又不是拍好莱坞大片,至于那么认真嘛!这天儿热得人都要中暑了,早点收工比什么都强。”

乐彤觉出味来,正好她也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找许宴才是她的正经事。

“那你们拍吧,我在酒庄里随便转转。”她说。

可当乐彤抱着满腔期待走进城堡主楼时,她很快便在走廊里被一位妙龄美女拦截下来。对方一身香奈儿新款夏装,光彩照人,态度很不客气。

“这位小姐,许先生是来景岚镇休假的,他非常不喜欢在休假期间被打扰。”美女说。

人靠衣装,乐彤过于朴素的打扮瞬间拉低了自身气场,语气也谄媚起来:“你是许先生的女朋友吧?真漂亮。我跟他说几句话就走,你能通融一下吗?”

“你奉承我没用。”美女白她一眼,柳眉倒竖,“你识相的话,就赶紧走吧。”

乐彤的脸有些僵,还想再缠磨几句,可对方粉面带煞,口气更差:“咱俩都是女人,你别逼我叫保安过来轰你,弄得大家都不好看。”

她三言两语打发了乐彤,便扭动着腰肢走了。

主楼二层的某间房内,衣冠讲究的男人站在窗前,一脸漠然地望着乐彤贼兮兮地溜进来,又目送她怏怏离去。

渐微的阳光把乐彤的影子投递在石板路上,那影子很单薄,单薄到好像脚一踩,就可以把她踩到地下去,然后陷落,消失。

许宴收回目光,身后传来门把转动的声音。

美女走进来,粲然一笑:“你怎么奖励我?”

许宴转身扔给她一张信用卡:“你之前说想去Shopping,去吧。”

“我帮你打发了那个电视台的女人,然后你打发我?”女人笑容隐去,明眸涌起丝丝哀怨,“她说我是你女朋友。”

“想见就见的是情人,见到很开心的是女友,整天腻在一起也不会烦的是爱人。你觉得你是我什么人?”许宴突突笑着,笑容狂肆。

女人的一口小白牙差点把嫣红的唇咬出血来。

夕阳西斜,半边天被晚霞染得金红。

温予骞头戴平顶硬草帽,屈着两条长腿蹲在葡萄藤下,微微弓起的后背宽厚而修长。几缕被藤叶攥碎的霞光透过来,在他脸上照出一小片光亮,显得格外鼻高唇薄。

他从藤下拈起一点土,放在指间搓了搓,又尝了尝,眉宇轻蹙。

酿酒葡萄比普通葡萄娇贵许多,极易受土壤和气候影响。今夏雨水多,饶是排水性良好的砾石土壤也明显湿度过高,只怕赤霞珠的质量会大不如往年。

客人都去奥德堡了,陈默闲得慌,晃悠来庭院。

他对温予骞这副样子见怪不怪,往对方身边一杵,说:“我加了乐姑娘的微信。你猜她来景岚镇干啥的?她居然是来请许宴录真人秀的!”

温予骞眉皱得紧了,声音倒是从容淡漠:“她来做什么,不是我该关心的。”

万能的朋友圈满足了陈默的好奇心,也不管对方想不想听,总之他不吐不快:“唉,许公子架子大,你说乐姑娘能请得动他吗?她刚才发了胳膊被晒爆皮的照片,瞅得我这揪心。”

“喏,你看——”陈默调出微信,把手机屏幕伸到温予骞眼皮底下。

温予骞视线中黑乎乎的泥土,当即被一张年轻女人的自拍照强行遮挡,他想不看都不行。

然而,温予骞不经意的一瞥,他的目光没落在乐彤爆皮的胳膊上,而是恰好扫过她的眼睛。

有人说,瞳孔大的人感情丰富。

乐彤的瞳孔就大,如同黑玛瑙一般清亮明莹,黑瞳里头仿佛汲着足足的水分,透着一股子不动声色的灵气,纯净得宛若没有经历过世态炎凉,人间冷暖。

可也只是不经意地一瞥,温予骞便拨开了陈默的手机:“既然你这么关心她,等会儿她回来,你有什么话可以直接跟她说。”

“嘿嘿,我这不是害羞嘛!到时候弄得跟居委会大妈管闲事儿似的,多不招人家女孩待见。”陈默缩缩脖子,脚底打了个转往回走,高喊一声,“我得向予哥学习啊,高冷!”

温予骞耳根终于清净了,可只清净了片刻,他再度被人滋扰。

“咳咳,你晚饭换菜单了?不吃鱼,改吃土?”

乐彤耷拉着眉眼从奥德堡回来,一进庭院就瞅见温予骞在“吃土”,她眼睛当即瞪得溜圆。

不过,这男人的食物已经不是第一次让她惊艳了。

中午乐彤在旅店吃饭的时候,瞥见温予骞的午餐——清蒸罗非鱼,不放葱姜,配一碗白粥。她看着都觉得没滋味,也不知道这男人是怎么吃下去的。

温予骞蹲在葡萄藤下没起身,幽淡的眼神里蕴着不满:“乐小姐,如果你想找人搭讪,你可以去找陈默,他很有空。”

乐彤的脸色在晚霞的流彩里变了几变,最终又恢复了平静。

她本不想挥白旗示弱,但到底没忍住:“你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吧?今早我不是故意把葡萄园弄乱的……”

乐彤在某方面不是固执的人,想起这个不甚愉快的早晨,她或多或少觉得有些抱歉。毕竟住在人家的地方,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弄得跟仇人似的,时时刻刻看他的冷脸。

可事实证明完全是她想多了,温予骞用手帕擦唇,毫不在意地说:“能让我生气的人不多,你不在其中。”

袅袅炊烟从旅店后厨飘出来,一缕一缕,如纱似雾,轻飘飘地嵌进黄昏的暮色里,似是这远离尘嚣的小镇上最能令人感觉到人间烟火的时候。

而乐彤身前的这个男人,冷漠、沉凉,让她遍寻不到一丁点人情味,就像是生活在生活之外的人。

她彻底败下阵来,无心再继续这种不投机的对话,索性抬脚走人,忍不住腹诽,不就是个果农嘛,怎么比许宴还难伺候!

晚饭时间,旅店餐厅里出奇热闹。

乐彤比影视学校的学生大不了两岁,都是年轻人,又都从城市来,很容易混熟。大家一起吃晚饭,十个人占了三张桌子。

另外还有一桌男客人,普通的果农打扮,边吃边窸窸窣窣地说着什么,面色严肃。

墙上挂着台小电视,正在播黄金档的青春偶像剧,女主角此刻扑倒在男主怀里,哭得稀里哗啦。

“嘿,咱小店好久没这么热闹了!”平日店里客人极少,陈默一身分饰几角,轮番给各桌上菜,忙得脚不沾地。

粗茶淡饭,油盐偏重,极普通的农家菜,跟城市的饮食根本没法比。好在乐彤不挑食,专心嚼着油汪汪的肉片,偶尔瞄一眼电视,又很快垂下眼皮。

她不爱看偶像剧,总觉得荧幕中那些小情侣分明爱得死去活来,却偏要相互折磨,肤浅又幼稚。

“龙瑞演得真好,人长得也帅,不愧是现在最红的一线男星。”倒是李晓意看得津津有味,嘴角沾上米粒都不自觉。

说完,她瞅了瞅乐彤:“对了,你在电视台工作,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帮我弄张龙瑞的签名照啊?”

大概是她嗓门偏高,邻桌果农听到“电视台”时,扭头朝乐彤看过来,目光里透出几分古怪。

乐彤没在意,她刚要答应李晓意,就听沈臻抢白道:“我觉得予哥比龙瑞帅哟!”

乐彤和李晓意竟是无可反驳,半晌没说出话来。

女人在一起议论男人,男人在一起议论女人,这话真是一点不假。

她们这桌没男生,沈臻压了压声音,提议说:“我在镇上待得都快发霉了。明天没有我和晓意的镜头,不如咱们约予哥去县城吃饭?”

“我不去了,你们去吧。”乐彤立马把头摇成拨浪鼓,她和那个男人连基本的沟通都做不到。

李晓意的兴致写在脸上,但语带担心:“予哥要是不愿意去呢?”

“由我出马,他自然得愿意啊!”沈臻扬了扬脸,媚笑,“你们别看予哥一副高贵冷艳的模样,我告诉你们吧,男人外表越冷,骨子里越闷骚。这种男人最适合调情了,有趣着呢!”

温予骞明明是个年轻男人,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生活却古板得像个老男人。似乎对一切都不感兴趣,唯独嗜葡萄如命,真真叫人看不出哪里有情趣。

乐彤碗里的饭菜已经见底,沈臻挑起的话头仍旧没断:“你们说予哥是哪里人?”

李晓意咬着筷子,想了想。

景岚镇多是果农,风吹日晒,皮肤大都粗黑,穿的也是青衣粗布。但温予骞显然跟他们不一样,他总能将简单的衬衫穿得优雅挺括。而且他好像晒不黑似的,皮肤很白。不是那种文弱的白,而是十分健康的白,就像精致的雕塑上了一层完美的釉彩。

“我看他不像镇上人。”李晓意有了答案。

乐彤没有加入话题,她表情如常,搁下碗筷:“我吃饱了,先上楼了。你们慢聊哈。”

温予骞是哪里人跟她有什么关系。

短暂的旅途,萍水相逢的路人,不过是人海中偶然地遇见。别过之后,重逢不知何处,不知何时。

又或者,根本不会重逢。

制片助理的工作内容相当繁杂,除了外联嘉宾外,还要协助策划人员制定节目方案和流程,审核预算并确认节目整体走向等,乐彤出个差半点不得闲。

隔天早上,她坐在沙发里,抱着笔记本电脑回复工作邮件,一阵清脆的手机铃声涌入,打断她的思路。

她放下电脑,走到窗边接电话。

邵嘉远那边有车笛声渡着电波一起传过来,乐彤似乎可以感受到B市车水马龙的早高峰,喧嚣拥挤,也带着满满的生机和活力。

她看着眼前格外宁静安逸的小镇,幽幽叹口气:“唉,别提了,我自己都不知道哪天能回去。如果早知道制片助理的活这么难干,我当初真不该进电视台。”

邵嘉远心里哼了声,这女人每次嘴上这么说,工作起来却比谁都卖力。

有时候,他这个大忙人好不容易抽出时间想约她吃顿饭,结果还得迁就她加班。他有次顺路去电视台给她送消夜,就看见漆黑一片的办公室里,只有她的位子上亮着灯。

那么小的一个人坐在格子间里,嘴里咬着笔头,盯着电脑屏幕的眼神,却专注得雪亮。

邵嘉远记得乐彤刚入行那会儿,他问她为什么要从事这个职业?

小姑娘一副准备大展宏图的模样跟他说,当然为了熬几年之后当制片人啊!制片人管钱,节目经费都攥在手里,白花花的票子数到手软,岂止一个“爽”字了得。

他当时笑而不语,以为这丫头被财迷了心窍,又缺乏社会历练,把事业和人生都想象得太理想。后来他才知道,没有人比乐彤更了解生活的残酷,她只是需要这份工作,也喜欢这份工作,并且一直努力着。

哪怕只是职场中如蝼蚁一般存在的小角色,哪怕因荆棘横生而不得不踟蹰缓行,她却从来不肯轻易放弃。

“你别口是心非了。”邵嘉远无情地拆穿她,“对了,我给你带的药没派上用场吧?”

“你不说我都忘了,真得谢谢你!我昨天有点感冒,幸亏有药吃,给压下去了。”当时得知乐彤要出差,邵嘉远塞给她一个便携医药包,感冒药、肠胃药一应俱全。

乐彤不由得感慨:“有个医生朋友真好。”

手机里的男人爽朗一笑,如夏风附耳而过:“我们就只是朋友?”

“你少来,别跟我逗闷子了!”乐彤轻松带过,“我可配不上邵大医生。”

认识两年了,这男人说话总是真一句假一句,久而久之,她一概不信了,权当玩笑话应对。

挂断电话,乐彤下楼,沈臻和李晓意倚在楼梯口说话。

沈臻穿了件低胸小吊带配超短裙,脚下蹬着双大红底高跟鞋,蓬松的卷发垂散在裸肩上,胸前白软半遮半掩。周身都散发着性感味道,撩人之至。

乐彤还没反应过来她怎么穿成这样,对方的目光迅速掠过她,迎向门口。

“予哥,你知道县城有什么好吃的吗?”

温予骞晨跑回来,被沈臻堵个正着。

沈臻追着他,鞋跟太高,踩在楼梯槛上晃晃悠悠,她脸上的笑容却不减半分:“我就知道你不关心这些。没关系,我知道,我听说县城有家做水煮鱼的餐厅,挺出名的。咱们中午一起去试试?”

“我不喜欢重口味。”也不知温予骞是说水煮鱼,还是说她。

沈臻眉一扬,多了几分激将,几分挑逗,脚下嗒嗒声也重了:“你没试过,怎么知道不喜欢?”

温予骞终于顿足,乜她一眼,他那双瞳仁明明清透锐利,却又让人觉得他的眼神疏淡无比。

“试了只会更不喜欢。”

“你——”沈臻那张娇媚的脸蛋顿时烧成了水煮鱼的颜色,她不甘心地跺跺脚,似要把尖细的鞋跟跺断,可温予骞已经头也不回地上楼了。

从沈臻华丽上场到完败落幕,不过用了一分钟的时间。乐彤和李晓意目睹这惨烈的一幕,两人像是被雷劈了一样,愣怔在原地。

凭着外在条件优越,在男女关系上总是无往而不利,说的就是沈臻这种女人。可原来有朝一日,这样的女人也会马失前蹄,遇到比自己更厉害的角色。

温予骞冷酷,可又不是那种顽固刻板的冷酷。他听得懂女人的暗示和言外之意,更会运用这种暗示和言外之意,完全不让自己在异性的追求下陷入被动。

强势如他,不用左右逢源,却游刃有余。

乐彤的表情有些复杂,这是个危险的男人。

沈臻碰了一鼻子灰,黑着脸转过身,问乐彤和李晓意:“要不咱仨去县城呗?”

李晓意没意见,乐彤想了想,也答应了。去县城吃个饭用不了多少时间,她权当出去透透气了。

陈默帮三个女孩叫了车,李晓意和沈臻坐后座,乐彤坐副驾。

“予哥不会喜欢男人吧?”沈臻酸溜溜地问。

“人家不去就不去呗,你嘴巴别这么毒。可能他常年待在镇上,修身养性,不近女色了。也可能是人家有女朋友了,谁知道呢!”李晓意说。

“嘁,哪有女人受得了这种男朋友!”

“你昨天不是还说他外表高冷,内心闷骚……”

乐彤没有掺和后座的对话,神思一晃,她就想到了自己住的那间少女屋。可也只是一晃神的工夫罢了,她并没有深究。

出租车路过奥德堡的时候,乐彤往窗外看了看,本是习惯性地一看,她却蓦然眼神一凝,整个身子都僵直在座椅上。

司机被她这一吼吓得不轻,一脚刹车踩下去,车子尚未停稳,乐彤已像道闪电似的奔出车门,冲向酒庄大门。

“我不去县城了,你们去吧!”乐彤衣角带风,嗓音急切。

沈臻和李晓意一愣,她这是怎么了?

一秒后,又是“嚓——”一声刺耳的急刹车。

从酒庄里驶出的那辆黑色跑车,就这样险险地停在距离乐彤身前不到一米的地方。

“你是不是疯了?!”驾驶座的车窗降下,露出一张俊美清朗的脸,但那张脸上的表情又惊又怒,“如果我反应慢一点,你就被撞飞了!”

乐彤杵在车前,捂着胸口急喘两口气——她知道自己刚才的行为是螳臂当车,可如果她反应慢一点,就逮不着许宴了。

“抱歉,抱歉。”她快步走到驾驶座那侧,眉眼弯弯,“许先生,你现在有空吗?”

“那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想跟你介绍一下我们的节目方案,说不定听完你就有兴趣参与了。”

“我什么时候都没空!”

乐彤突然觉得这种场面似曾相识,跟早上沈臻的遭遇差不多。

不过,工作和感情不一样。情场受挫,大不了一走了之,回头再慢慢舔舐伤口。而工作,总不能因为遇到一点困难就打退堂鼓,或者甩手不干。

“许先生,我们这次的真人秀是台里的王牌节目,力争同类节目收视之冠。其实上节目对你也是有好处的,不仅可以提高你个人的知名度,而且现在葡萄酒市场的竞争很激烈,上节目等于变相为奥德堡打广告。我们都给彼此一个机会,行吗?”

乐彤笑容可掬地说尽好话,许宴却根本不屑思考,他恨不得马上给脚油门夺路而去。可这女人的手扒在车窗上,细细的手指执拗地蜷着,就像抓着唯一的救命稻草,牢牢地。

想走走不成,他最后的耐性连同绅士风度一起用尽。

“乐小姐,我不会跟你回去上什么鬼节目的,我的态度已经说得很清楚很明确了。你为什么一直纠缠不休?是不是现在做媒体的都跟狗仔队一样没素质了?难道被我一次次拒绝,你都不嫌丢人吗,还是你的人生里根本没有‘丢人’这两个字?”

许宴的声音伴着盛夏窒闷的热风一起钻进乐彤耳朵里,瞬间发出金属器相互刮擦般的刺耳声音,每一个音都震耳欲聋。

她心脏的部位狠狠一颤,扒在车窗上的手骤然脱力,一点一点地,松开。

跑车趁机疾速起步,绝尘而去。

在距离奥德堡不远的地方,有一片湖。

金色的阳光照耀湖面,波光粼粼,像是一块深绿色的翡翠,上面铺展着细细的纹路。湖边的扶桑开得嫣红如火,一朵朵挨挨挤挤,层层叠叠,似火烧云从天而降,燃遍了山野。

乐彤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过低矮的农庄,走过绵亘不绝的葡萄林,浑浑噩噩地来到这里的。

湖边有一根鱼竿孤零零地固定在支架上,第一节梢子浸在水里。旁边的钓箱里是几条刚钓上来的鱼,欢蹦乱跳,片片鱼鳞忽闪忽闪的,像是穿了一身银亮的盔甲。

乐彤走开几步,坐下,捡起石子,一颗一颗地,往湖里丢。

清澈的湖面打起水漂,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她强迫自己不要去回想许宴那番话,可那话如魔音穿耳,久久回响在她耳畔,痛得她快要生出幻听来。

有风吹过,终于将那久远到乐彤以为自己早已忘记的声音,吹进她耳朵里——

“老乐一家真是不害臊,借起钱来没完没了。”

“就是,都是街坊邻居的,又不好意思不借。”

“尤其是老乐闺女,小小年纪就跟着她爸到处借钱,长大了可怎么好得了!”

乐彤从小就想摆脱的字眼,到今时今日却依旧如影相随。她心底蓦地升腾起几丝委屈,几丝从未有过的无力感。

也许,对许宴他们那种富家公子哥而言,面子是比一切都重要的东西。那用金钱、身份和地位堆砌起来的“面子”,太矜贵,太骄傲,丝毫损伤不得。

而他永远不会明白,对乐彤这种人来说,脸面固然重要,有时候却仍不及一份工作或者一份薪水的意义重大。

骄阳如火,热气似从天而降,又似从地底深处蔓延上来,爬满乐彤的每寸肌肤,可她的眼角突然凉凉的。

低低沉沉的男声从乐彤身侧传来,她愣住两秒,才被这话激得清醒过来。她赶紧松开手里那块小石子,忽地扭过头——

鱼竿的主人不知何时回来了。

鱼竿的主人是——温予骞。

不期然的对视,温予骞似是看到了什么令他意外的东西,他眼里的凉意和不悦有一瞬间的凝固。

亲眼见识了沈臻撞冰山的悲壮画面,乐彤不想招惹此人,她嗓音微哑:“对不起,我打扰你钓鱼了。”

她还在犹豫是不是该起身离开时,温予骞悠然问道:“你难道不知道在所有的职场危机中,哭鼻子是最愚蠢、最没用的一种应对方式?”

乐彤一头雾水,狐疑抬手,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指尖蓦地一僵。

或许是温予骞那双眼睛总让人感觉被窥伺了内心,乐彤一时间只觉自己内心所有的狼狈都无所遁形。

尴尬了半秒,她才苦笑着周旋开来:“你这是在揶揄我,还是在安慰我?”

温予骞耸耸肩:“我不会安慰人。”

果然,没有电影情节里男人为女人递上一张纸巾,或者摸头拥抱的温馨画面,他的目光甚至并未在乐彤身上多停留一秒。

拜这个男人所赐,乐彤完全适应了这样的对话。他要是真安慰她,反倒会让她诚惶诚恐了。

“我也不需要安慰。”她闷闷地回了句。

温予骞这次不回应了,鱼竿往下沉,他俯身收线。

约莫是条大鱼,卷线器卡了卡,鱼才出水。果然是条十斤的大鱼,鲜活的鱼被拽出水面,瞬间挣扎的爆发力大得惊人,整条鱼身仿佛痉挛一般抽搐摆动,水花飞溅。

乐彤头一次发觉钓鱼是如此血腥的事情。

看着那条鱼目眦尽裂,垂死反抗,她全身汗毛直竖,不免心生恻隐:“你把它放生吧。”

温予骞收线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娴熟干练:“鱼咬钩,又剧烈挣扎,嘴已经受伤。把它扔回湖里,它无法进食,也是死路一条。”

清淡的语气,残忍的事实。

乐彤竟是被噎得哑口无言,一池湖水,映出她遽然僵硬的脸部线条。

她双臂抱膝,把头埋在膝间,默默平复有些激荡的心情。

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男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没有虚伪的善意,没有假装的慈悲,永远清醒理智得像个局外人,无声俯瞰世间百态,万物苍生。虽然稍显残酷,却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每句话都让人无可反驳。

乐彤恍惚觉得,远离尘嚣的小镇,简洁质朴的旅店,半新不旧的货车……有关温予骞的这一切,都看似这样合情合理,却又那样似是而非。

下一秒,她突然使劲摇了摇头。

当她意识到自己正在思考这个男人时,她自己都觉得荒唐。

她慢慢地抬起头来,再去看温予骞,却见湖畔边,已经空了。

平静的,连涟漪都没有。

只有那火红的扶桑,盛开着,红得灼痛人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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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ONE商业大会上,阿里巴巴集团副总裁、企业服务体系秘书长靖捷表示:面向未来,企业要建立起以消费者为中心、以数字化运营能力为支撑的新模式,让新客、新品、新组织服务于今天的增长,赢得明天的市场。“在数字经济时代,消费者可以随时随地、随心所欲地获得产品和服务,这为企业带来了全新的增长机会。以消费者为中心的数字化运营,已经成为所有企业的共识。”(ONE商业大会)

【雷军】小米国际收入增长非常快,全球市场大有可为

雷军表示,中国企业正在从学习模仿、微创新走向核心竞争力的创新,从学习成熟市场到本土化的创新,这个阶段的创新远超以往。中国经济的高速发展得益于改革开放,让我们在国际视野和市场布局上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所以我们要放眼全球市场。今年第三季度的小米的国际业务的收入已经到了43%,不久的将来小米在国际收入很快会超过50%,小米国际收入的增长非常之快,全球市场还大有可为。(新浪财经)

【卢伟冰】K30是Redmi与荣耀拐点之战,将决定双方胜负

日前,Redmi发布5G先锋Redmi K30系列。小米集团副总裁、中国区总裁、Redmi品牌总经理卢伟冰表示,Redmi过去一年持续对标荣耀,而K30的发布将成为拐点之战,这一战将决定胜负,Redmi早就布局好了。卢伟冰说,自己非常有信心Redmi K30会全面碾压荣耀V30,“2020年之后,我们的优势一定是一马平川。”(腾讯一线)

【OPPO创始人陈明永】未来或推出智能手表、智慧屏、机器人等

OPPO创始人陈明永在2019年未来科技大会上宣布,OPPO未来可能推出智能手表、智慧屏、CPE、甚至机器人。OPPO IoT的策略是聚焦核心入口,构建开放性生态,这意味着OPPO只做使用频度高的核心入口,同时将协议对各个行业公开,和行业伙伴一同构建生态,但是,OPPO不会做全场景和全业务。(OPPO)

【滴滴陈汀】正联合主机厂参与更适合运营车辆的研发

在第十届全球新能源汽车大会现场,滴滴出行高级副总裁兼小桔车服总经理陈汀透露,目前滴滴已经与多家主机厂探讨了关于联合研发更加适合运营车辆的相关事宜。“相比于私家车,运营车型有着诸多特殊之处,比如开车门时能不能有报警装置,后排能不能也加入安全气囊等等。”陈汀表示,除了整车方面的携手外,滴滴也在跟上下游产业洽谈相关合作,例如寿命更长的轮胎,更换时间更久的机油等产品。(腾讯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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