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承诺补上假期不扣当月现已扣该怎么维权

假期就要结束了,为大家送上这个故事,祝继续玩得开心!

第一个发现余非昏迷不醒的是他的秘书静思。

八点五十五分静思打好了卡,按照往常她要在九点准时把一杯热美式放在余非桌子上,这是他每天上午开例会之前的习惯。

但当静思一手咖啡一手iPad想跟余非对今天的会议流程的时候,她发现办公室的门是虚掩的,灯是打开的。

这不对,静思非常了解余非的习惯,他这间独立办公室是他坐稳本公司CEO之后找人算过风水,选的最好的一间,冬暖夏凉,采光充足,就算是阴雨天气都很少需要灯光照明,如果是开灯,说明他昨晚加班了。

但是他从不加班。推开门的瞬间,静思看见余非斜靠在沙发上,双目紧闭,咬牙战栗,脸白得像一张纸。她忙冲上去,轻轻摇了摇余非,帮他松开衬衫的第二个扣子和腰带。

余非还是没有醒,牙关紧闭,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仿佛在努力与空气对话。

静思有点害怕,把余非办公室的门给关上了,但这个时候已经有员工陆陆续续打卡上班,他们往返于工位和茶水间,端着咖啡,咬着早餐来来往往。在互联网公司里,淘淘橘算是工时传统的995(早九点晚九点,每周工作五天),除了在电商扎堆的一年四次季度大促前后一周,一般不需要额外加班,因此不管是销售部、技术部、还是新媒体部都有按时打卡的规定,例会也通常安排在上午,九点半是部门单独开,十点是全体例会。静思看了一下手表,此时已经是九点二十了。

不能再迟疑了,静思做了决定,打了几个电话,每个都不超过30秒。然后她拨通了120。

当穿着白色连体防护服的工作人员把余非从办公室抬出去,整个产业园区几乎爆炸了。因为疫情绵延一年不绝,这个以中小型企业为主要服务对象的园区非常艰难,一半的公司死掉了,剩下的一半里也有不少相当于死期将至,而淘淘橘不属于这两种,这个人数稳定在四百人左右的公司是互联网行业里人均营收最高的,疫情期间,收入不降反升。因此当复工的政策一开口,淘淘橘几乎是园区里复工最快的公司,在家里憋了一个冬天一个春天之后,炎热的夏季大家复工的热情反而高涨起来,电梯里画格子限制人数六人的规定也形同虚设,常常是塞得满满还会超载。

应该说,淘淘橘的复工速度鼓舞或者说从某种程度上也刺激了其他公司,甚至那些空下来的办公室也陆陆续续有小型创业公司以临时短租的形式入驻,园区复工的速度像肥料施放得极为合适的青草地,疯疯地长起来了。

但是一辆120急救车让这种小复苏蒙上了一层恐怖。据说有邻楼公司的人看到急救车,直接转头就搭地铁回家了,更多的人挤在淘淘橘所在的B座门口看热闹。

静思没有跟余非上救护车,她要回公司处理余非缺席的一堆杂务,至少取消他今天一天的会议和拜访。跟着的是刚刚来上班的副总王一丁,王一丁比余非年纪还大上几岁,而且已经结婚有了两个孩子,第二个小孩还是在淘淘橘的第二年得的,在员工眼里,他跟余非不算关系有多亲近,但是工作上的默契倒是相当明显。

离园区最近的中日友好医院是淘淘橘所有员工的定点医院,高管的保险也覆盖到了医院的国际部,但是余非的情况特殊,直接进入了急诊抢救室,还没来得及进办公室的王一丁只接过了秘书静思塞过来的余非的钱包。

在老板钱包里找医疗保险卡是一件很尴尬的事,谁晓得会不会有什么照片护身符掉出来,但不干又不行,王一丁只能告诉自己不管看到什么就当没看到。所幸这个小小的金棕色爱马仕卡包结构异常简单,对开,只能容纳十张卡以下,余非压根就没装满,很容易就从一张白金信用卡和身份证驾照后面拿出来了保险卡。

这边在抢救,那边王一丁很快把手续办好,交足了押金。空下来之后他打电话回公司问静思需不需要通知家人,话说出口又觉得自己真是多余,公司所有的高管都知道静思跟余非的关系不一般,要通知也轮不到自己在这边操心。特别是经过上个月的产品季度会之后,王一丁和余非都觉察到对方和自己的相处方式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了。

接下来就只有等,王一丁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既操心自己部门今天上午例会取消,有几个评估任务还要盯着推进,又犯了烟瘾,烦上加烦,王一丁简直想要去撞墙。

一口点五中南海沁入脑子,王一丁从焦躁转入麻木。突然玻璃门内急诊室外面来了两个穿制服的人,他们先是在分诊台询问了两分钟,然后等在了抢救室门口,王一丁直觉他们的到来跟自己的老板余非入院有点关系,迅速将手里的烟按在垃圾桶顶部,确保彻底灭了之后,赶紧穿过外门向那几个制服人走过去。

“你是陪着余非来的吗,你是他什么人?”

“你知道他是怎么进医院的吗?”

王一丁有点懵,因为对方的话里听不出什么感情色彩,你可以当成是询问,也可以是审问,但是为了保险起见,王一丁还是字斟句酌。

“具体发生什么我不清楚。我刚到公司楼下,余非的秘书就让我陪他过来了,请问你们是?”

那个带头模样的看起来有将近五十岁了,身材高大又适度发福,他的制服看起来比别人深了一点,他眯起眼睛,还是听不出有什么情绪:“我们是望花区科技园街道派出所的民警,我们接到你们公司林静思女士的报案,余非先生疑似被人投毒了。”

王一丁一下子没能管理好自己的表情,嘴巴保持了三秒钟左右的大张,又不知道哪里觉得不妥,赶紧闭上了。早起上班的牢骚跟倦怠一下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混乱、疑惑,还有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一丝恐惧。

带头的警察饶有兴致地欣赏了一番王一丁的表情,这使得两人之间的交流出现了一小段尴尬的真空,警察显然没打算为此付出什么努力,王一丁几次想张嘴又觉得怎么讲都不合适。最后,还是警察打破了这个局面。“我们得在这边等医生出来问一下,如果你没啥事,跟我们讲一下情况,我姓李,你叫我老李就行,哎你怎么称呼?”

“我叫王一丁,余非是我老板。”

“你刚才说过了。我们想了解一下余非在公司的情况,另外还想联系上他的家人,得麻烦你一下了。”

言下之意,王一丁短时间内是不能离开医院了。

余非醒来的时候以为仍是下午,从病房的窗户透进来的阳光把他晃醒。

真讨厌,夏天真讨厌,胖子的夏天真讨厌。三年之内胖了二十斤才是自己人生唯一的失败吧,要不然一个三十六岁的男人,当上了港股上市公司CEO,公司每年保持12%的营收增速,还有好几个被股东集团看好的分支业务正在热火朝天地筹备,最重要的一点,自己还单身。余非想不出还有什么同龄人会像他一样又有权力又有自由,换句话说现实世界里就没有什么人是他真心佩服和羡慕的,他在微博上就用自己的本名冲浪,在每个领域每个社会话题里积极发言,指点江山,反正时间有的是。

除了早会上他看一下各个业务部门的数字之外,他的工作也就剩下接受采访了。

但是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间病房里?这白色看起来让人真憋闷。旁边站了一个看起来一点也不漂亮的护士,疲惫不堪还打哈欠,这种人怎么配当护士?要是在自己的公司早就被开除了!余非挪动了一下身子,轻微的响声让护士瞥了他一眼,余非本来想喝水,护士却压根没有理他,径自出门去了。

余非在愤怒和迷惑两种情绪的左右下,脸部呈现出一种非常欠揍的表情,看着两个穿警察制服的人跟着一个医生模样的中年人走了进来,后面是身高一米八的王一丁。余非看见他更生气,上周两个人在部门会议上差点起了冲突,在接下来的两场一对一述职汇报中,王一丁先是认为余非制定的两个分支业务线里有一个需要至少两年以上的渠道铺设,另外一个压根就做不起来,第二次更搞笑,让他开除一个自己看不顺眼了一年的总监,王一丁竟然把申诉邮件抄送给了公司的董事会成员。这人来干什么?还跟在警察后面来?出什么事了?

“你叫什么名字?”面无表情的急诊医生先开了口。

“你不知道我叫什么我怎么住的院?”

“说出名字我们才知道你是不是神智还清醒。”

“余非。”余非的脸色就像吃了屎一样。

“那你知道你是怎么进医院的吗?”

“能认真回答问题吗?”

“对不起,我不知道!”话音重点落在了“不”上。

王一丁的脸色也很难看,虽然他把头扭向了一边,但是余非还是看到他那个玳瑁镜框后面是个根本不想掩饰的白眼。

你等我出院怎么收拾你们营收组。余非心想。

“余非,你知道你是因为中毒昏迷的吗?”年纪稍微大一点、制服深一点、神态更让人无法捉摸的警察开口了。

“什么?”余非几乎喊了出来,甚至有一个爬起来的预备动作,但是手上有针头,身体也不受控制地向他抗议,他只好又躺了下来。

林静思又一次打开公司系统流程,看着草稿箱里躺了两个月还没有发出去的辞职申请,重新编辑了几个措辞。“感谢余总的辛勤付出,让我从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成长为个性稳定、工作习惯良好的社会人”,她把“良好”改成“优秀”,又改回了“良好”。

这是在干什么啊?静思都有点生自己的气了。她本来想在今天下班前,黄昏时分,也就是余非心情最好又没有在刷微博时,进办公室跟他提离职。不能再继续做秘书了,尤其是做余非的秘书。不能再帮他在“女朋友”查岗突袭之前半小时赶到他260平的大平层去掏垃圾桶里的卫生棉、阳台上的蕾丝胸罩和梳子上缠绕的黑的黄的红的粗细不一的长发了。够了。

静思甚至在余非的公寓里遇到过他的妈妈,余妈俨然把她当成了和儿子同居的某种女生,指挥她各种打扫卫生死角,静思不得不一边象征性地做一下,一边解释,伯母不好意思我半个小时之后要离开,公司还有很多事务要处理,我叫林静思,你也可以叫我Grace,我不叫那谁。关上门之后,谁管余妈是不是会在背后翻白眼,我卖给的是淘淘橘,不是你余非,更不是你妈。

何况,跟余非偷偷谈的半年恋爱,简直是鬼打墙一样的人生经历,情不知所起,还没来得及一往情深,静思就被余非快要从喉咙吐出来、从天灵盖冒出来的爆炸一般的自以为是给活活浇灭在了同居前的状态了。

静思跟余非谈分手,约在一家半私人的茶馆,老板是静思的朋友,以防余非突然暴怒场面难堪。当时公司还处在上市之前的艰难阶段,余非把静思的分手解读为对他事业前程的不看好,气哼哼问,你是不是因为我没有北京户口?静思几乎要昏过去,好气好笑兼而有之,我自己还是拿的上海户口在北京工作,我会因为这个看不起你?

那你就是觉得淘淘橘上不了市,期权套不了现?

余非你听我说,我想分手是因为我们真的不合适,我们这半年相处下来,我们从吃东西到看电影没有能合得来的,我喜欢假期窝在家看耽美,你非要拉我去爬山露营,你看个《流浪地球》能哭光一包纸,我看《小时代》你骂我傻逼,趁现在公司也没人知道,我们还是就这么掐灭了吧,我还是继续当秘书,等王一丁那边那个秘书回家生孩子了你把我调去给他们业务线当秘书,我不介意多处理十几二十个人的机票报销,说实话,跟他们打交道也比跟跑步机约会轻松多了。

结果,王一丁的秘书回家生孩子了,余非立刻又招了一个毕业生进来补空缺,静思还继续给余非做办公室秘书,而且工作职责又多出一份,帮他处理公寓里的女士用品。余非每一次发号施令,静思都默默遵从,时间长了,仿佛这件事也变成了静思分内,而余非觉得自己的做法仿佛理所应当,连基本工资都没给静思涨过一丁点。

静思倒没有想一直忍,她有给其他公司投过简历,但只要稍微有个风吹草动,余非就有意无意在她面前提起,自己跟这个创始人或那个合伙人很熟悉:“谁想去他那里工作就我一句话的事儿。”越是这样,她越是不能轻举妄动。总体来说跟余非的相处,就像面对一个没有基本社会化意识的婴儿,这个婴儿攥着拉开了引线的手榴弹,在没有逃到安全距离外以前,还是先别让他有情绪的波动。

包括昨天晚上临下班前,静思突然接到余非的邮件,让她第二天晨会上做好两个ppt,一个是公司将要拓展海淘代购业务的计划书,另一个是要重新筛选数据公司。现有的数据供应商Diggingmole余非突然要中止合作,并要求她找出Diggingmole在合作三年里,因数据提供不够准确所导致公司股价的几次下跌。

两件事里第一件本来是新成立的业务线一直在做,静思手里有资料,整理一下即可,为难的是第二件。Diggingmole一直跟淘淘橘有长期合作,Diggingmole的创始人之一肖大锤曾经是余非的大学同学,淘淘橘的天使轮融资就是他们来做数据支持,几年下来也没有出现过所谓的失误,更谈不上跟公司的股价下跌有什么关系。静思翻了很久财报也无法找到两者之间关联的逻辑,但是当她给余非打电话想问清楚这个事情时,电话又一直处在未接听状态。

静思既不想惹毛他,又不敢惹毛他,毕竟自己已经通过了Diggingmole的最终轮面试,肖大锤本人是非常欢迎她加盟Diggingmole的,只是这一切行动,都必须瞒着余非偷偷进行。毕竟以余非的个性,就算自己已经饱到快撑死了,也会在饭锅里扔一把沙子,让所有人都吃不上。

从昨天的不接电话,到今早的突发情况,静思一直处在担惊受怕又百思不得其解的状态,特别是看到余非办公室的茶几上,有半杯威士忌放在那里,她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很可怕的念头。

好在望花区街道派出所出警非常快,静思把办公室的门也给锁好了,等警察来了,当着他们的面打开了。

接到林静思的电话时,肖大锤正在Wagas吃早餐,切了一半的拉法卷噎在喉咙里,热美式差点被打翻。那现在谁在医院啊,需要我过去看望他一下吗,你通知他妈了吗?

电话那边静思的声音像是从一个遥远的空间传来。哦我给他妈妈打电话了,她可能会坐最快的高铁过来,但也要下午六点才能到北京,嗯我去接站,秘书不就是干这个的吗,嗯我觉得你没有必要去了。哦对了你知道他昨天见过谁吗,我晚上打过他电话没打通。

还有,静思顿了顿,你知道他为什么要中止淘淘橘跟Diggingmole的合作吗?

肖大锤长长叹了口气,我当然知道啊。但是他进医院跟这件事有关系吗?

有关系,因为,我怀疑他被人下毒了。

假如有一个摄像机摆在肖大锤对面,能拍下来他表情的好几个变化层次,但最后他的眉头越拧越紧,迷惑不解的表情持续了很久。

你怀疑我?肖大锤觉得这个问法很突兀。但是又一时想不出别的更委婉的措辞。

我不可能因为这样的事给他下毒吧。我都不知道啥玩意能毒死人。

肖大锤这个倒是没撒谎,虽然是数据挖掘业务公司的创始合伙人,但他跟余非一样,是学文科的,高考时填志愿报的是一所理工科大学的新闻系。本世纪初各大高校一窝蜂搞文科院系,“新闻无学”可以反向理解为,新闻系好办,请一个带头人,几个老师,把中外新闻史、新闻写作实务等几个课目凑齐,本校如果有经济管理学科,直接来一个媒体市场研究课,有中文系的搬一点现代汉语和文学史课程来,就算支起来了。通常这样的新专业录取分数还低,擦边就能上,又文理兼招,这让一批成绩不足够优秀考入北京高校的理科生捡到了便宜,余非、肖大锤都是这种扩招政策下的幸运儿。

因此余非才会喜欢刷微博的时候操弄一口文学腔调,又跳不出高考语文限定背诵篇目的限制,愤怒表达也只是从鲁迅的代表作里选点句子而已。

到底谁会给余非下毒呢?其实另外一个问题更好回答,余非被毒死了谁会比较开心?

肖大锤敢保证,除了余妈以外,大概所有人都会比较开心吧,至少有一种暂时的解脱感。哪怕他没死,只是在医院住上一年半载,短暂消失一段时间,也会让很多很多人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毕竟能把自己活成一个毒气室的人,实在不多。

肖大锤大学时跟余非住在一个寝室,余非跟全班所有人都相处不好,除了肖大锤,大锤跟每个人都友爱和谐,自然也包括余非。而超过二十年的共处经历证明,这种和谐不是因为俩人有多投契,而是因为大锤实在是一个很能忍让的人。

就拿这次突然要中止合作的事来说,肖大锤心知肚明是因为什么。Diggingmole从淘淘橘融天使轮的时候就开始与之合作,当时余非还只是五个联合创始人里占比最低的那一个,Diggingmole是创始人陶毅综合了业内的口碑,又进行了正规竞标选中的,确定合作之后,考虑到余非跟大锤是同学,这一块合作对接就由陶毅直接指派给了余非。

但是余非从那个时候起,对肖大锤就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陶毅原本想象的会更顺畅更有效的沟通,也只存在于年终汇报里。每次年底评估合作公司,余非给Diggingmole的分数都只是一个将将合格的水平,属于满分一百,为了不太难看,勉强给你一个65分的姿态,这对当时已经做到了数据领域行业前五名的Diggingmole来说,可谓是杀伤力不大,但侮辱性极强。

肖大锤又偏偏是个顾念旧情有点逆来顺受的人,一直对自己公司的业务水平有信心,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跟淘淘橘撕。而且就算是65分,合同上的佣金也一分不会少给,合作客户名单有淘淘橘,在业内拿出去也是令人羡慕,至于这种合作背后的疙里疙瘩,就当华丽皮袍里面可以不予理会的小跳蚤了。

但是在今年年初,创始人陶毅在完成交接之后,宣布退休。互联网新贵退休年龄年轻化本来就是这个行业每天都在上演的新剧情,经常有听说某公司上市之后创始人身价过百亿买了四个别墅一辆游艇之后开始思考人生意义,转向人生新赛道,比如去造汽车,研究新的医疗技术,永久战胜白血病,想让人类登上月球的成本大幅下降,还有人要完成自己年轻时的文艺梦想,投资拍电影电视剧(这个赔本的速度就会比较快一点)。陶毅倒是比他们清醒,他去欧洲买了几个葡萄酒庄园,收了一家当地老牌的葡萄酒生产企业,开始了安静的退休生活,把淘淘橘交给跟了他十年的小弟一般的余非。

余非接过淘淘橘之后,大家觉得事情起了变化。

接到林静思的报警,望花区科技园派出所也小小混乱了一下。这个片区的治安水平其实在整个北京市都是领先的,因为人员构成单纯,除了高科技企业的员工,就是围绕着他们衍生出来的服务性人口,超市、小饭店、外卖、快递站点……一年到头的恶性案件都屈指可数,所以民警们日常处理的都是撞车剐蹭、口角打架等小事。

老李当了二十多年的警察,人到中年为了多多顾家,来到望花区科技园这个小而平静的片区,但又因为之前处理过不少棘手的案子,所以虽然不是所里年纪最大的,却是公认业务水平最高的。因此,这种辖区高管昏迷入院的案子,理所当然落到了他的头上。老李也挺好奇的,自己的儿子今年大学毕业,学的计算机专业,正在园区一家企业里实习,满嘴都是他听不懂的词,什么赋能、中台、抓手、私域流量、底层逻辑……他好奇问过,底层是指底层人民群众吗?儿子笑而不语,但是眼睛里全都是惋惜,惋惜他不合时宜,跟不上潮流,让老李既生气又有点莫名的自惭形秽。他不知道,其实这是这一代年轻的互联网从业者的通病——以为自己走在时代的前端了,实际上跟他们父辈的命运并没有什么区别。

不过,说起淘淘橘,即便是在非互联网从业者的心目中,它也是一个颇具知名度的存在。作为一家基础电商公司,它虽然不是最早成立,也不是目前市值最高的,但却是唯一一家基于社交逻辑而成立的电商公司。特别是在只会使用智能手机最基础入门功能的中老年用户手中,淘淘橘的“聚在一起淘呀淘”口号满足了他们社交与买最便宜商品的双重需求,就算是眼睛已经开始老花了的老李和老伴也经常会用到。因此,一听说淘淘橘的年轻创始人出了事,就算没有被指派到,他也会冲上去看个,怎么说呢,热闹吧。

老李带着自己的徒弟雷小猫先去了一街之隔的科技园区,淘淘橘所在的B座门口围观的人仍没有全部散去,两个制服警察的到来让大家的恐惧疑虑又多增加了几分,他们在门口跟保安简单说了几句,亮了证件扫了健康宝就上楼去了。

这也是老李第一次来到互联网企业办案子,这里跟他人生前几十年出出入入的地方都不一样,这里有独属于年轻人的味道,饮料是咖啡而不是茶,面包代替了包子,满眼都是背着双肩包来上班和拜访的年轻人,还有人抱着滑板,踩着单车,每个人的脸上都能读出对未来的想象和憧憬。老李有点被感染到了,也了解了儿子为什么几次三番拒绝他考公务员的要求,一心要成为“码农”了,这里真的有点不同寻常。

徒弟雷小猫仿佛更熟一些,跟淘淘橘的前台说明来意,前台打了个内线电话,就让他们沿着最左边的透明走廊一直向前,到了一片开阔的工位,林静思早已经等在那里了。

从电话里听到这个女声的时候,老李以为她至少有三十五岁以上了,有点低沉沙哑,没有什么感情起伏,但是一打照面,林静思的年轻让两个人都有点吃惊。她穿了件基本款白衬衫,合身的牛仔裤配了双漆皮枯玫瑰色芭蕾平底鞋,两个金色的小耳夹在上午阳光下不动而闪,让她本来有点平淡的五官染上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影。

老李凭借自己的直觉推断:这个姑娘和整件事关系不一般,但她看上去又很难搞,所以暂时还是别让她觉察出自己的怀疑为妙。

林静思吗?我是老李,是我接的电话,带我去看看你说的那个现场吧,然后慢慢告诉我怎么回事,你不用怕。

我没怕。林静思回答,没笑,也没生气,语气平淡得就像是每天回家跟父母打招呼。

这女孩子真不好对付。老李和雷小猫交换了一下眼色,师徒连心,共同确认了这件事。

急诊科医生从余非的身体里检测到了河豚毒素,并推断这是导致他昏迷的主要原因。

肖大锤,是肖大锤!你们去抓他!就是他,是他给我下毒!

因为我跟他们公司不合作了,他以为请我吃顿日料就解决问题了?人均四千,糊弄谁呢?当我没去过日本吗?

虽然Diggingmole几次三番都被余非在各种业内公开或私下的聚会场合里阴阳怪气,肖大锤仍然没有准备跟自己的老同学撕破脸。他很了解余非,自己是创始人陶毅一眼选中的合作方,陶毅退下来之后,余非在公司内搞起了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架势,凡是以前工作关系不是对他汇报而是直接对陶毅汇报的,他都用各种手段赶走,调职、部门合并、空降平级负责人、部门内竞标,甚至这些手段都用完了,他还能马上启动内部审计部门,想查谁的账就查谁。有个市场部门的总监,因为一张三千多块的餐饮发票单据出了岔子,他把她叫到办公室劈头盖脸骂了三个小时,让她立刻辞职走人。这位总监脾气也很火爆,在办公室跟余非对骂毫不示弱,摔门而出之后,就发了个长长的微博控诉了余非,并发起劳动仲裁。余非命令人力部门不许给她赔偿,要按照辞职算。官司打了一年半,总监赢了,但是法院也只判赔了8万块钱,3+1个月的工资。

总监赢了的那天,她雇了一个广播车,在淘淘橘楼下,循环播放“淘淘橘无良CEO余非,黑心资本家,无故开除员工。我们相信法律的力量,邪不压正!邪不压正!”虽然到了第三圈连车带人就被抓走了,但这件事当天就上了微博热搜,余非又命令公关部紧急加班撤热搜,又不许给微博撤热搜的钱,搞得公关总监当天也差点交上辞职信。

余非认为自己没错。事实上余非从来打心眼里没有对自己产生过什么怀疑。开除市场总监这一次,他彻头彻尾认为自己是站在公司的角度考虑问题。无论是开除她、不补偿还是走劳动仲裁,都已经是己方做出的不能再退让的退让了,至于微博、热搜和广播车,匪夷所思,本来就该报警抓你,怎么,寻衅滋事你还有理了?

而跟Diggingmole解约同理,余非认为不该跟肖大锤继续合作了,没有为什么。想问为什么,林静思你去找,王一丁你去找,找到了直接通知肖大锤就可以了。所谓职场本来就没有什么老同学老朋友的情谊可言,毕业这么多年,让你在我手下吃了这几年的方便饭,算够意思了。

因此昨晚,人均四千多的“少爷亭”吃得不欢而散。肖大锤一提到续约的事,余非就岔开话题,再提到,他干脆就不吭声了,慢慢喝清酒。肖大锤急了:你总得告诉我为什么吧?余非说,要不然这样,我让林静思给你出一份报告,然后你们准备一下,年底跟其他公司一起竞标,过了我们再谈,行吗?

肖大锤忍了又忍,才算没把整个河豚锅掀起砸在他头上。陪同吃饭的肖大锤的副总和余非这边的渠道副总也都非常识趣,不断在他们谈到合作的时候借故去上厕所,去抽烟,去看板前处理刚刚拿到手的大块金枪鱼肉。因为知道在这种谈判的环境里,不管是从气场、认知、沟通逻辑还是最基本的江湖道义上来看都相差太多的两个人之间,一定会剑拔弩张、坏话说尽。都是在同一个不大不小的圈子里,知道老板太多秘密的人,下场也不会很好。

最后结账的时候,肖大锤真心同情这锅见证了他们友情破裂的河豚死不瞑目,还有这瓶原装进口的大吟酿,不如拿去倒进亮马河,还能听个响。

余非当然也很生气,要不然也不会从“少爷亭”出来就又回了公司,进了办公室,余非越想越气,凭什么跟我提要求,你算老几你跟我提要求,你还当是陶毅当家的淘淘橘吗?如今这里不姓陶,姓余了!办公室还有半瓶“响”,余非记得自己还扔了点冰块进去,端着杯子往沙发上一靠,想着要再打一局三国呢,还是刷刷微博看看今天哪个公知又放屁了,后面的事,他就记不得了。

余非所说的刚好跟林静思的讲述接档。办公室的沙发、半杯“响”(已经通知了鉴证部门连同杯子打包带走了)、林静思怎么都联系不上余非——余非的手机掉在沙发缝里,已经被打到自动关机了。

在跟老李讲述整件事的过程中,静思选择的说法非常中性,没有一丁点感情色彩。身为秘书,她只讲述自己职责范围内、上班时间内的事,出了淘淘橘这几层楼,包括去余非家收拾女性用品之类的,她觉得没有必要,只字未提。为了辅助自己证词的真实性,她还打开了自己的电子日历,自己的和余非的,一式两份,给了老李和雷小猫,同时让他们打开手机从iPad上拍下来电子版。

这些细节,老李没想到,甚至在她做之前他都认为没有什么必要,但是她能想到,足以证明这个姑娘就是不简单。静思还跟老李讲了余非妈妈将会坐最近的一班高铁从无锡赶过来,到站时间是下午五点左右,票已经订好,如果需要,她第二天会让余妈来公司等老李他们的调查结果。

这也太配合了吧,老李心想。配合得有点……令人生疑。但是她的态度又不是那么积极,语速和缓,让整件事都处在一种有条不紊的推进状态里。甚至,她就像是整个淘淘橘的临时负责人一样,其他人在经过她的时候都用一种汇报工作的方式来打招呼,更像是习以为常,这种感觉让老李对她的警惕性又高了一层,本来现场的第一个发现者就是应该作为第一嫌疑人列入调查的。

而林静思当然知道为什么同事这样对待她。因为在余非当上CEO的日子里,他日益膨胀的ego根本就已经从淘淘橘的窗户里挤胀了出去,人人都觉得跟他汇报工作非常头疼。第一,他不讲礼貌,最基本的沟通规则都已经没有了,随意打断别人讲话,任意评判,最过分的一次是有一次CFO去跟他讲一个财务问题,他开着手机游戏戳戳点点,边捡装备边嗯嗯啊啊,气得CFO甩下一句,等您这一局赢下来了我再过来。第二,就算不打游戏,集体开会的时候他也处于一种躁动不安的状态里,不耐烦,不想听,你们别跟我说为什么要做这个,我只要结果,知道吗只要结果。

也有人试图跟余非沟通,比如王一丁。他在互联网行业泡了十几年,从老三巨头BAT(百度、阿里、腾讯)做到新三巨头TMD(头条、美团和滴滴),中间还出去做过两次创业。他是正儿八经清华电子工程系的博士,算是最早一批进入互联网公司的老将,如今人到中年,妻子带着两个孩子已经移民去了加拿大,他是打算最后拼一把,做出一点成绩,同时把前面几个公司的股票稳稳持有,以保证后半生无忧,才来到淘淘橘的,他还想拼出一个新赛道。本来陶毅在任期间,王一丁的探索与数据累积都是得到公司从上到下的认可,工作能力强,为人温和又圆滑,年轻时也算得上一个文雅帅哥,如今虽然头发有些稀薄、身材也微微发福,但因其从不开口伤人,在基层员工里也是人缘很不错的。很多无法跟余非对话、开口就被他呛回来的人,起初也去求助王一丁,毕竟在几个CXO之后,身为副总裁的王一丁,无论职级还是年龄,看上去都更适合跟余非对话。

王一丁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但当他开口,就知道自己错了。余非对他的态度比对CFO恶劣更多,他的一切需求都被无理驳回,甚至报销流程也是能拖就拖,王一丁去沟通,余非就一句“你要非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最过分的一次,是王一丁母亲生病,他跟余非请假回老家东北联系住院事宜,最多不过三天,余非一边哼哼唧唧批流程,一边眼睛都不看着王一丁,大声说:“看来以后公司招人,得优先招父母双亡的了。”几次下来王一丁就算是忍者神龟,也彻底搞清楚了,自己所处的局面,实在比陶毅当初在的时候,要难堪得多,也尴尬得多了。

林静思大概是唯一一个能与余非对话超过10分钟的人,她跟余非分手之后,公司里才开始隐隐约约传出他们曾经是男女朋友的小波浪,有人背地里大着胆子叫她“小老板娘”,但是当面不敢,因为只有她去催过了,余非才会在那些最基本的支付、报销和审批单子上签名,才会集中批一下OA流程,才有可能在例会和周会上不无缘无故地破口大骂。对别人的看法,林静思懒得解释,不解释有不解释的好处,因为对有些人来说,只有身份能压住人,而不是你的工作能力与道德水准。

其实林静思能捏住余非的不多,她只是非常非常了解他,了解他极度狂妄下的自卑,了解他对别人毫不尊敬的背后,是对自己今时今日所得到的东西,仍然是没有把握的。这个CEO的位置,是陶毅萌生退休的念头之后,在跟随自己的小弟里挑挑拣拣,给了最没可能彻底改变公司方向的余非,本质上还是知道余非是翻不出他五指山的孙猴子。余非心知肚明这一点,当然会恨,但他的智商也只够把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恨,变成毒气释放到跟淘淘橘有关的一切人和事上。

王一丁的学历很好,在业内混迹多个公司,几乎在所有互联网大厂都有数不清的朋友同事,随时随地能拿到核心的消息,甚至数据,一想到这些,余非就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不把他踢出淘淘橘,自己的CEO位子别想坐安稳。他老婆不是在加拿大吗?为什么不赶紧去团聚?难道在去年尾牙时给他敬酒说的祝早日团聚这种话,他只当是客气吗?

想把只占一半的道理变成全面占理,就只能不讲理。余非算是无师自通了古希腊智者派的诡辩术,甚至不想讲道理的时候就来明晃晃的社交暴力,他可以在工作群沟通的时候,直接把提出疑问的员工给移出群,或者用更屈辱的方式:“xxx,你是个傻逼,你要么现在退群,要么马上辞职”。一般被这样对待过的员工,最多也只能留下三个月。

林静思知道这种待遇也迟早会落在她的头上,余非终有一日会厌烦极了自己这个捏了他太多把柄和秘密的定时炸弹,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来个同归于尽。在此之前,能好好过一日是一日吧。胡思乱想的林静思已经坐了属于余非的专车来到北京南站,她还没准备好对付余非这个难缠一百倍的老妈。她几乎是余非的升级版和性转版,余非的缺点如浅薄虚荣惯于践踏他人的自尊,她都有,余非还没来得及长好的毛病,她也因为年龄的缘故先备齐了,比如极度没有安全感,怕老怕黑怕孤独,以及,极其不信任人和被迫害妄想症。

就拿早上静思电话通知她余非住院这件事上来说,她有余妈的微信号,余非跟静思分手之后,把静思的微信号给了自己妈,这个举动让静思对他的厌恶直接翻倍。余妈拿到静思的微信号之后,先是把她的朋友圈翻了个遍,在每一张她的自拍下面点评一番,衣服不好,发型显老,光线不对,不该养猫……这种比对待已经娶进门来的儿媳还要更装熟且是用这种贬低的方式装熟,让静思烦不胜烦,又不能马上拉黑,只能选了一个月黑风高夜,把朋友圈对其屏蔽掉了。余妈第二天又发现不对,追过来问,林静思回答,阿姨您好,我是余非的同事林静思,我目前担任的职位是他的部门秘书,我认为我们之间应该不会有别的其他关系了,加您微信只是为了方便如果余非在工作时间范畴内出现什么意外情况,我可以第一时间联系到您。余妈总算停止了骚扰,之后她来北京住在余非公寓里,也见过几次林静思,从装熟到装不熟,转换得倒是很轻车熟路。

这次静思是直接打给余妈,只说了余非生病住院了,如果方便的话,请尽快坐高铁来北京。余非早年丧父,跟妈的关系非同一般,余妈对儿子的呵护程度到了哪怕儿子口腔溃疡手脚破皮都会让她半夜三更睡不着觉恨不得登上火车就来北京帮他熬药煮粥照顾病榻的程度,至于在搞对象的问题上,她更是认为全天下适龄女人到了余非面前都应该为奴为婢为其备饭奉茶,就像自己一直以来做的这样。

不用,我已经帮您订了下一班高铁,给您留了两个小时的准备时间,等下午五点高铁靠站,我会在北京西站南广场东门等您,车牌号我发您手机上了。

为什么还要两个小时?我现在就可以走,你给我改订最近的一班。

已经是最快的一班了,您就算现在出发去无锡站,也只能买到慢车票,到站时间都是五点以后。

余妈还想说点什么,林静思赶紧补了一句,不好意思阿姨,有客户来拜访,我要去接待,先挂了,再见。

离出发去接站的时间还有三个多小时,警察老李他们上午走了之后,公安局陆陆续续来了好几拨人,有鉴证科的继续排查余非办公室里别的物品是否可疑,还有受老李嘱托来的一些基层民警,对公司里其他员工做问讯笔录。这些事情有些需要静思帮忙,有些不需要,她单开了一间会议室,按照要求一个一个叫进去回答。好不容易停下来,静思才发觉自己居然连午饭都没有吃。

走出会议室的时候她忽然觉得有点眩晕,扶着桌子缓了几秒钟,她才确认,自己不是低血糖,而是有点害怕。

她害怕马上就要见到的余非的妈妈。

倒不是她有什么事怕老太太知道,而是这个老太太,就像她的儿子,是见面一次都要缩短阳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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