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一民《六十才终于耳顺》是写给老年人读的吗?

[题记]齐一民先生的新著《六十才终于耳顺》是本综合性的文学作品集,其中《老乔重返马路记》是其最近创作的短篇小说。该小说讲述了主人公老乔重考驾照的经历,行文风趣幽默,心理活动描述细致入微。

来源:《六十才终于耳顺》,云南人民出版社(刊发于此时已获著作权人许可)

《六十才终于耳顺》,齐一民/著,云南人民出版社2022年1月第一版

2020年6月3日,星期三

二十多年没开过车的老乔拨通了“西方时尚”驾校的报名咨询电话。好消息是,接电话的女士说,他的“色盲”不碍事,因为只要能分清红灯和绿灯,他就不是真色盲,就能报名。

这使老乔悬了二十多年的心一下子掉到已经六月初的温热地板上。

老乔不久前才得知市政府在这次“两会”上被建议:让没车的市民家庭优先摇号。这使得他早已发锈的“上路之心”被擦亮了。又因他去郊外游玩时坐了比他大八岁的大姐开的沃尔沃——极其智能的那款,他的心就更加活动起来,想在政府新政策鼓励下重回二十多年没回的柏油路面,由自己亲自操“盘”,然而他的最大担心是怕通不过那些花花绿绿的颜色测试:他有色盲症的嫌疑。就比如说疫情期间每次进出各种大门要出示的“北京市民天坛健康宝”,他就始终看不太清那究竟是红是绿。是因老眼昏花?

老伴当然不反对老乔重返康庄大道,在加拿大蒙特

利尔她坐过8年老乔的“老牛破车”:那是20世纪90年代,当时只要是谁家拥有四个轮子的车,哪怕是漏油没闸底盘拖地——老乔第一辆山鹰牌美国车就是那样,谁家就是时代时尚楷模,而那时的乔夫人俨然就是一个贵妇级别的“坐轿子太太”。

然而回国后的这二十余年,老乔那台座驾就不存在了,他在本市没驾照、没车。一句话,他太没面子!

抱怨了十年之后乔夫人早已习惯坐地铁公交通勤,老乔呢,他迈开腿,多喝水。有糖尿病嫌疑的他,甭管咋自我安慰,二十余年的“没车族”身份早已坐实,也早就习惯啦!

就在老乔还有两年就要“耳顺”,就要退出职场舞台之时,天上掉下个好政策,一条令夫妻二人都“耳顺”的“惊雷”就在这庚子年5月末礼炮般炸响:

“你俩马上就能摇到车号啦! 快买车吧!”

说时迟那时快,老乔第二天就打通了“西方时尚” 驾校客服电话,他听到“你的色盲不算事儿”的意外喜讯后,对老伴拍胸脯说:“我保你六十岁前坐上沃尔沃,咱俩重返大马路!”

二、“你是马路杀手!”——狼狈的交通法规考试

2020年8月5日,星期三

连续几个星期的“法规一” 考试准备可把老乔搞惨了。

老乔输不起,他是博士,已经经历过人生数千场考试,这种交规考试他三十年前在北美是一次通过。这次是在北京,用的还是中文。

万一通不过,对他,将是一个心理打击。

然而,五十八岁的老乔已经记忆力下降。他的远期记忆力极,强到能记得住小时候在“五七干校”吃的那种白薯面馒头的恶心口感,但是,对昨天楼下碰到的那个坏蛋,他一转眼就记不清那厮究竟是怎么讨人厌了。

警察真会用那些怎么都记不住,似乎没多大区别的手势指挥道路吗?好久都没见过那种场景了,咋还偏要考呢?

无人驾驶车马上就要在路上跑了,死记硬背这些交规题目,还有意思么?

还有,北京的交规肯定比蒙特利尔的复杂——国际超大型都市嘛,要不老乔也不会每次在手机APP“模拟真题”上做答案都通不过——90分算是合格。老乔从“76 分”的“你是马路杀手”起步,一直努力到了“89分”, 得的还是“马路杀手”的判词。

我开过8年车,我杀过谁呀? 明明我是“马路天使”嘛!

老乔曾经为考博连续考了四年,当然乔博士最后还是考上了。乔博士原以为他人生最后一次不得不考的试是北大读博第二年的那门日本语期末测验——那年他四十八

岁,那天晚上他第一个交了卷子。整个阶梯教室就他岁数最大,比监考老师年龄都大,但他还是大义凛然、视死如归地参与了那次必须的考试,否则他无法毕业啊。

那次,是他时隔近30年参加的一次日语考试。那么,这次的交规考试也会顺利通过吗?

每次模拟考试后都蹦出来的“你是马路杀手!”的警示,大大打击了老乔的自尊心。

话剧演员于是之先生好像就是在我这个年龄发病的——有一天他突然发现自己记不住台词了。

而老乔我明明做错题后屡次纠正,但第二、第三次还是错。

在同龄人中可能是参加考试次数最多的老乔,即使明明知道后天就要去参加的那个时隔三十年的“二进宫” 交规考试是他人生中最没悬念的一次“压轴考”——之后就不会再有什么正规的考试了,而且这种考试他必胜无疑——一次通不过、一百次还通不过吗?但是,他有一种“只能一次成功”的精神压力,因为考完的两三天后他将会见几个非常关注他这次考场的大学同事,万一没过他咋对那些热心同事们说呢?

三、勉强通过,老乔心有余悸

老乔的交规考试在极度提心吊胆中胜利结束。

直到老乔坐上“西方时尚”那辆除了他和一个教练之外都是十几岁二十几岁“孩儿们学员”的返城专车,老乔还不相信他竟然真的通过了下午的电脑测试。他得了91 分,90分才能通过。

这天,总共有两次考试机会。

老乔第一次答题时刚答到50几分,电脑就说:“您已经失败了!”

老乔只好抱着眩晕的头再次尾随排队,再进考场, 再次对着他认定肯定不中用(是自己,而不是电脑)的题目——焦虑。不,你不能只是焦虑,不能总是把“年龄太大”放在心上,你必须和它作战。老乔心说。老乔于是就想到不单要靠记住多少,必须用战略战术赢它。老乔你不能傻乎乎地一道题一道题按顺序答呀,那样只要前几道题出状况了——只准错10道题,那么你就会心慌,你心越慌乱后面就越容易错,假如你再次在50道题前后被宣判“死刑”,那么今天的两次机会就全错过了,那么,一考试就神经衰弱的你就离重返马路越来越远。

老乔的“新战略”是先把有自信的题目全做出来,就像填空那样,先填能填的。果然这招儿挺灵,他一路走了

下去,径直走到第100题,然后呢,他再回头吃那些“夹生饭”,那些似是而非(不是题目答案似是而非,而是他自己似懂非懂)的问题。比如:喝醉后驾车要这么罚呢还是那么罚,是要拘禁呢还是要罚款,还是连罚款带拘禁甚至判刑,是判7年以内呢还是大于7年……

在45分钟考试马上就要截止的时候老乔交了卷子,电脑兴奋显示:“您通过啦!”

当老乔终于清醒意识到自己真的通过了交规考试,他真有些忘乎所以。须知道,整个一下午他戴着口罩,混杂在几百个暑期扎堆来学车的比自己闺女还小得多的“西方时尚”学友们之中,参加这个让他始终感到极端不好意思的人生最后一场答题考试,他很不容易。

老乔刚把“大石头”从胸口挪开,就抢在第一时间给夫人报喜。他没直接大声宣布自己考试胜利,只是用微信告诉老伴:“你,已经可以选择车型了。”

据说第一次考试的成功率是80%—90%,顶着胜利者的光环,老乔到驾校服务台约第一次车,他即将上路了。

服务台的女孩儿(在老乔眼中,在这里出没的人都是孩儿们),一查他的手机号立马肃然起敬,立马原地立正,立马含笑着问:“您是贵宾吧?”老乔缴的学费的确是VIP金额。

老乔从不是VIP的那个服务区朝自己专属的贵宾服务区一路小跑而去。他目不暇接,欣赏着这个坐落于京郊的超大型驾校的摩登时尚景色,真有报名点女孩儿说的羊驼

和孔雀,还有一辆辆潮水般汹涌过来又汹涌过去的驾校练习车辆……

在校中心区的贵宾接待室,老乔被一个礼仪小姐热情地引领着参观专为贵宾学员预备的各种设施,包括可以随便享用的西式咖啡厅——只有贵宾才知道门锁的密码。

第一次练车的时间, 老乔在两个接待员的协助下选定。

第一次练车的时间都确定了,老乔竟然还明知故问地问那二位:“你们百分之百肯定,我的交规考试通过了么?”

回家后,老夫妻俩去餐馆用晚餐庆祝,不在话下。 第二天一早老乔的手机上来了一条让老乔怎么看怎么

觉得大难不死后福自来的短信,那是“北京交警”给他发的,告诉他你已经通过了科目一考试,并提醒他务必三年内再接再厉,通过科目二、三的考试。

这条短信令老乔既想笑又想哭,想笑是好歹他通过了,不用再次去孩儿们的人群中当爷爷考友;想哭的是发现一不小心,自己主动去警察那里挂了个号——交警,不也是警察吗?

四、时隔二十二年,老乔终于再次上路

已经没有人类发明的词语可用来形容老乔时隔二十二

年重摸汽车方向盘时的感觉。

是手潮、手热?还是手发抖? 还是因手抖而引发了房颤? 心房的房。

第一次驾驶训练课。教练是马老师。

马老师很和蔼,完全没有传说中的驾校教练那么凶神恶煞,说话也是“您”长“您”短的,比如头一句话马老师就问:“您拿瓶水了吗?”

马教练是2009年学车的,即便已经开了十年,他和老乔1991年就会开车还有些距离,但当他第一眼看见贵宾乔学员时,似乎心中犯着嘀咕:这位大叔咋这大年纪还不会开车哩?

老乔见面就告诉马老师他以前曾开过车,是个老司机。不过开始的时候,这位老司机在马教练眼里肯定只是“他将就着开过车”。直到第一天训练马上就要结束, 在老乔问他“这下,您知道我真的开过车了吧?”时, 马教练才心悦诚服地说:“是呀,是呀,您不愧是个老司机!”

起初,当马教练在老乔自诩为“老司机”时,还用“老司机”三个字眼反将了老乔一军,他说:“那您就更应该把以前那些不好的习惯(由于老乔是贵宾,他不能说“你那些臭毛病”)克服掉,否则万一考试通不过,多不给老司机挣面子呀!”

老乔一听乐了,说:“我才不怕考试通不过呢,那我就接着再考呗! 我都这把岁数了,已经不在乎啥面子不面子啦。”

老乔已经打听明白,科目二他总共能考十次。

第一天本来就只有两个学习科目——直角转弯和走S 线路。老乔很快就会了,于是马老师就多加了一个科目, 好像叫作“侧方停车”,就是把车倒进路边的一个车位里面。

老乔发现倒车的所有动作都是为通过考试而设计的, 似乎和实际倒车关系不大。这一点新手不懂,但老乔明白,他是老司机嘛。

老司机除了指老乔这种“滚刀肉”的人,听说还有不太好的意思,比如最近一个带“融”字国家级金融机构的“老大”就是个“老司机”——他竟然有一百个情妇,还贪污了十几个亿。

老乔在马教练几乎都不再留意他怎么一次次按照非规范步骤把车熟练地倒进车位中的时候,他自己的思想也开起小差来,回忆起1991年蒙特利尔那个第一次带他上路的伊朗人,那个英语说得不流利的他的第一位汽车教练。

蒙市那家驾校哪有“西方时尚驾校”这么大的专用训练场,头一次上路就在人少的居民区中练习。由于真格是个新手,“新乔”(那时候老乔还不老)一边手忙脚乱地开车,那个伊朗人同时也一边频繁踩他那边的刹车,因此

那辆车始终在新乔和伊朗教练的“双重领导”下行驶,而且头一天上路,老师居然就叫新乔把车开进了蒙市最繁华大街——圣·凯瑟琳大街!

只见凯瑟琳大街上人流滚滚,人们在那辆两个刹车轮流被踩的醉鬼般跌跌撞撞的教练车的两侧分流而去……

“您知道刚才您为什么犯错误吗?”

马老师的话点醒了老乔,而且马老师也一下踩了刹车——这是他头一次踩。

“我知道,是不太专注。”老乔颔首答道。

五、最后一次摸方向盘时的追忆、第二个“小三儿” 福 特 Taurus 脱 手 的 故 事

当老乔的手在“西方驾校”第一次驾驶学习课上再一次摸到方向盘的时候,老司机的思绪不由自主地返回到22 年前,他的双手离开方向盘的那个瞬间。

那是在“新乔”第二辆坐骑福特金牛座(Taurus)在他临回国前被卖出的时候。它被卖给了一个刘老弟。当新乔得到卖车款之后,新乔驾驶过七八年车的那一双老手, 就只能松开了。

新乔在离开蒙市T国际马桶公司总部回北京上任前, “Jimmy(新乔)的Taurus要卖啦!”的消息就在全公司传来了。有个同事把那辆车拍了照片,并把它要被卖掉的

“重大新闻”贴到公司最显眼的布告栏里面,几百号人只要从那里路过一次,全公司就都迅速知道了。

新乔的经理——T集团国际马桶部市场经理亚当起初想帮新乔把“金牛”用集装箱运回北京,说要把车连同新乔家里的家当以及公司的马桶样品一同海运回来。亚当的建议被新乔婉言回绝了,因为新乔的家当,那些重要的家具都是二手货或者是从街上捡回家的,这是20世纪90年代中国留学生的习俗。假如再把它们连同公司的各种马桶样品都运回北京,他这个“北京土著”面子就不太好看,就没有去国十年、衣锦还乡的感觉了。

至于“金牛座”,它是两年前新乔从一个拍卖会上用 8500加元买的,尽管也挺喜欢,但那并不是他的“处女座驾”,没夺过他的处女驾驶员情怀。哦,似乎这地方应变成“处男”……总之,你懂的,第一次当司机开的第一辆车,就好比是新车手的“结发夫妻”,虽然它不能和你白头偕老,但初恋的感觉——手感,是不会被轻易忘却的。基于这些原因,新乔就没让亚当把他的车运回北京,

而是选择在报纸上登广告、在朋友圈中散布消息的法子卖车。

广告的效果是有的,几个人在新乔陪伴下在高速公路上溜了一下新乔的车,但没成交;朋友圈里大部分都是新乔的同伙——中国留学生们,他们大部分都不富裕,因此,几经周折,新乔才把6个缸、3.0排气量、开起来游艇般舒适的“大金牛”转给了刘博士和他的四川“辣子妻”

小燕子可真够辣的,她让新乔头一次领略了“凤丫头”的域外风姿。她和闷葫芦刘博士一武一文,先到处说新乔的车有这个那个毛病,逼得新乔“出血”把前保险杠原有的一个缺口花钱修好。接着又连说“太贵太贵太贵啦”,说新乔即将回国当地区市场总管,要挣比亚洲地区马桶销售经理多得多得多的钱,他咋还好意思那么小气, 管咱们穷学生要那么离谱的车钱哩(四川口音)。这话, 新乔在隔壁楼里都能凭敏感的耳朵听到。同时,他似乎看到川妹子正面对一大群理工博士太太们进行着神态泼辣的演讲——小刘太太微胖,平时讲话都带“火苗”。

新乔当然非常气恼,因为几轮“三岔口”武斗式的价格谈判之后,新乔的车价已经一降再降,已经突破了他感情上能承受的底线。他连车都修了,那个前保险杠缺口就像是人脸被破相,但他一直不舍得修,现在终于修好, “金牛座”完美无缺威风凛凛,但爱车却要被贬值“转嫁”给别人。车子于男人就是“小三儿”,不会破坏家庭的那种,一个没有也不行,但多了也难伺候。

再有,新乔回京赴任的日子一天天逼近,他已经到了不得不把“小三儿”托付给别人的关口,而小燕子、刘博士组合的战略战术就是用时间作为压价的极端手段!

就这么,双方熬着、等待着。

当然,新乔那些天也没干等,他不时让过路的风儿把“车子已经有新买主啦!立马就要成交啦!”的口信,给

就在新乔离开蒙市的三天前,新乔终于和小刘夫妻档停止了第八轮的买卖“金牛”明暗谈判,以不可告人的价格成交。自然,成交时双方“相拥而泣”,新乔说你们可一定要善待我心爱的“大金牛”呀,刘博士、小燕子用灿烂无比的欢喜说:“新乔,那一定的,一定的!”

也就从交接Taurus的那一瞬间开始,老乔这双手就再没接触过“小三儿”,再没触摸过方向盘了。

那 是 1998 年 的 夏 天 。 2000年的一天,老乔到蒙市出差时又故居重游,只身

回到他们一家人居住过五六年的那幢蒙市郊外一条大河边的老楼。

远远地,老乔看见刘博士夫妇从那辆“Taurus”上下来,他们像是刚买菜回家,他看见小刘从后备厢把物品拎出来后,“砰”的一下狠狠地把“金牛座”后盖子扣上, 那动作显得十分粗野,因此,他原想上去招呼一下老邻居的冲动也荡然无存。

等小刘夫妇背影离开之后,老乔近前仔细打量了一下自己的“二手小三儿”——那曾经的爱车,不由感觉有些木然。

哦,一晃,那已是二十二年之前。

六、你究竟为什么二十二年没开车?

“你究竟为什么二十二年没开车?!”

生活中有些事情是必须想清楚的,为自己,同时也是为别人。

当然,首先是老乔自己问自己这个问题。他发誓一定要在第二次上路练车之前把这个问题的答案找到。

二十二年太久,你咋不争朝夕呢?

二十二年没开车的后果是极其严重的,因为这“西方时尚驾校”里乌泱乌泱往来的“后浪学员”——和他抢“车库”练车的后生们,绝大多数都是这二十二年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一个京城男子,二十二年既没有车也没开车,难道不是一种罪过吗?

就好比别人都在吞云吐雾,而你却没有烟枪。是的,汽车的尾气,仿佛就是烟枪。

哦,对了,我是想环保——老乔轻松找到了第一个答案。

还有,我曾是老司机,我不馋车。“馋车”这个概念是老乔发明的,也是他对付马师傅友善质询使用的盾牌。老乔告诉马师傅,开车开到十万公里的时候,“驾驶

兴奋期”就早已过去,就不会再念叨开车,就比如开出租的吧,他们最大的乐子就在不开车的那会儿。

“哦,可能吧!”马教练应答说。

老乔为啥二十二年没开车?诸多缘由中有一个是一定要说的,就是老乔起初真不敢在国内上路,这在从北美归来司机们的普遍惧怕。

有这么一件事:老乔一个半哥们半不哥们的朋友—— 裘八,在20世纪90年代初就撞死过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儿,也就老乔现在这个年纪上下。

裘八是老乔为销售T集团马桶在京城找到的一个代理商,他原先是骑破自行车的,因为被新乔拉入贩卖北美超级豪华马桶(没错,就是那名气如雷贯耳的“总统牌马桶”)的行列,裘八迅速脱贫,并斥资购买了一辆20世纪90年代刚出产的美国切诺基吉普车,成为京城头一拨儿有车族,但是也就在裘八开着大吉普得意扬扬踌躇满志地在京城道路上一路顺风行驶的那个冬天,在京城雪花柳絮般飘着的一个麻黑的傍晚,大切诺基一个打滑,就把那个刚六十出头的老头儿给撞死了。

裘八那个着急,但没用,人没了。

老头儿有几个身材魁梧膀大腰圆的孝顺儿子,爹死后他们四处搜寻裘八,要群殴他。裘八先是四处藏躲,最后他“急中生智”(他本人叙述),在八宝山火葬场老头

儿遗体被推进火化炉之前那一时刻,他扑通一下跪地,大喊:“爸爸呀!”接着就号啕大哭……

“就用这一招儿,我躲过了一顿暴打,不过还他妈赔了十三万块! 哈,老头儿的儿子们可赚大了!”一天晚上,在上海一家星级酒店里,裘八对北美T公司亚洲市场经理新乔表情丰富地叙述着:“嗨,以前没告诉您,我最近碰上事儿了……”详细叙述了他轧人的细节和善后过程。

那件事发生在20世纪90年代初,当时中国刚小碎步迈进汽车时代。再梳理一下:新乔成功扶植了一个下线—— 裘八,裘八才发家就买了辆吉普,买吉普没过一年,那老头儿就被打滑的车轮碾轧而死。于是,按照裘八的叙述: 老头儿悲愤威猛的儿子们就因获得一笔巨额赔偿款而发了笔横财。这套逻辑一步步推理下来,让新乔不知怎的,一直感到有些内心不安,因为他怕一环环反推回去。

世界上一切都可用“因果关系”解释,这是佛教的理论,新(老)乔均不笃信佛教,但那法子也偶尔用用。

除了裘八在北京开车出事给老乔心中留下阴影,十多年前他听说一个人在倒车时因看不见车尾把一个婴儿轧死,那件事对老乔也有不良影响。

是的,老乔以前开车的北美除了车就是车,而在这个几乎相当于加拿大全国人口的北京城,除了车就是人。

老乔自己也出过几次车祸,也差点被撞残,直到今天

他腿部稍微用劲还会引起车祸旧伤复发,而且新、老乔都有那么个坚定信念:宁可被人撞,也不能撞人。

是六月初那位大姐的“高智商”沃尔沃打消了老乔的顾虑。那种智能车在后车轮就要撞人时,竟然能自动停顿!

这对老乔无疑是个令人释怀的福音。

七、坡起——第二次练车

“坡起”这个科目应该是专为手动车设计的,只有手动车才会在驾驶员(据说都是女士)手忙脚乱时,从坡上倒着滑溜下来。说女性驾驶员的坏话,是老乔和马老师、张老师没啥话题时候的首选。

三个小时练车过程中,老乔必须找一些和教练共同感兴趣的话题,一是避免老师总那么一脸的“师道尊严”, 二是能“谋杀时间”。

今天的老师姓“张”,57岁,是个比老乔小一岁的“兔子”。

张教练照样和蔼可亲,由于是第二位教练,就把老乔原来对“北京教练” 那形成很多年的不良成见(都是别人说的,比如你必须上烟上酒呀,动不动就“训诫”你一通呀)给去除了。

以前有一次,老乔的一个同事实在忍受不住教练的粗鲁,就狠命一脚刹车把车停到一边,然后对野蛮教练严肃地说:“你知道咱俩是什么关系吗?我是消费者,而你是为我提供服务的!”

就那样,她用她们的方式给教练们的态度纠偏。

教练的态度就好比练车需要练习的大S线,您再咋粗暴,也不能出线。

不过,由于老乔这次是贵宾,买的是专为老年人设计的套餐——老乔那么理解的。教练对VIP尊敬有加,和以前学车那些人的师徒关系,似乎正好颠覆过来。

“坡起”显然对老乔太简单了,而第二次练习,也就这点内容。

老乔在枯燥的反复停车和重新启动过程中恍惚意识到,他58岁高龄“二进宫”当老年VIP驾校学员,其实就是一种坡起——爬到人生的半山腰后,你先停顿一下,再伺机启动,开始生命后半段的行进。

人一辈子难免要爬一些坡,有的人多些;有的人少点;有人能遇到坡上起步,比如老乔这样的草民;有人爬上最后一个坡就再走不下去了,比如那个“赖小民”(金融巨贪)吧,而且,还可能像不熟练女性车手那样从坡上失控倒着冲下来,用车屁股“追尾”后面一大片无辜的车子。

那个“赖小民”也是“老虎”,1962年出生的,不过,人家是“大老虎”。

说起来,还是“小老虎”(老乔)、“小兔子”(张教练)活得踏实。

接着,老乔还抽空回想了一下年轻时候的自己—— “新乔”三十年前在蒙市第二次上路时学习的内容。

前面说过:“蒙市驾校”没有“西方时尚”如此“霸道”的专用练习场,第一次练车是在居民区,而第二次新乔就在那位伊朗教练的指挥下,把连S线都笔直走的“醉车”开到了一条高速公路的入口——蒙市在一个岛上,那是连接市区和岛外的一条主干线。

新乔问教练:“你想让我干嘛?”

教练说:“在高速上练车呀!慢,慢,先等那辆车过去……”只见一辆车“唰”地从眼前晃过,之后,出现了一个小的空档,教练说,“快给油门!冲! 小心,千万甭把油门和刹车弄错!”

在伊朗教练的“胁迫”下,才第二次上路、驾龄才三个多小时的新乔驾驶的教练车跃上高速,在风驰电掣众车的夹缝中蛤蟆跳行进,而高速铁桥下面就是波涛汹涌的圣劳伦斯河……

八、开车已经不再是时尚,而是开飞机!

当老乔还在为能否通过都说是最难过关的科目二考试极端焦虑的时候,他突然知道开汽车已经不再是时尚—— 那都是“小后浪”们玩的把戏,开飞机才是时尚!

“西方时尚驾校”空场上放着几架小飞机,远看去挺拉风的,老乔原以为它们和孔雀、羊驼一样是用来点缀和象征时尚的,有个师妹看到老乔发到朋友圈中的飞机照片后,让老乔探听学校是否也培养飞机驾驶员,老乔答应帮她问问,但他没太认真,直到那天,他见几个穿飞行员制服的人在小飞机前面摆摊发放广告招募学员,老乔方知道这学校真的也培养飞行员。

只见一个经理模样的人塞给老乔一份详细资料,诱惑老乔报名参加飞行员培训。

老乔说:“不行不行,我太老了。”经理说:“哪里哪里,只要不到65岁都没问题。”哦,这比开汽车的年龄限制才少5岁。

老乔又问学开飞机是不是特别难,他说:“哪里哪里呀,您那观念早过时了,开飞机和开汽车一样容易。”

老乔心想,也是,天上既没有双黄线又没有红绿灯, 自己红绿容易混淆的老毛病只要一上天就能克服……

经理还说,只要有汽车驾驶证,学开飞机连体检都免

了,而且上去就开,开了就直奔蓝天。“只需一两个月, 我保证您会!”

老乔忙问:“那你自己会开飞机吗?” “我还不会。”经理淡定答道。

老乔把“一生中的最后母校”也教人开飞机的好消息广而告之后,一个中学老同学留言:“是吗?学费多少钱?”这个同学是个工厂老板,工厂在大连,专门替人定制日本妇女用品。老乔就连忙去问那位招募飞行员的经理,经理说不贵不贵,他告诉老乔一个数额,老乔转手把那个数额转发给了老板同学,老同学知道那个金额之后估摸着会马上拿起计算器,计算需要生产多少只乳罩(他公司的主打产品)才能凑齐能把他送到距离天堂更进一步的蓝色天空。

老乔也在计算,计算以后需少花钱出版多少本自己写的书籍才能凑够那笔“上天”经费。

其实,“上天”对老乔不是陌生的事,前年夏天在土耳其死海旁边的费特希耶,老乔就从海拔2000米的山顶跳过滑翔伞。

当他和他的土耳其教练一起降落在死海的沙滩上时, 他发觉原来自己并没有“死”。

想必开飞机也是那样:飞机的降落比起飞还关键,要用两个飞机腿着陆,那岂不和滑翔伞落地瞬间人用腿一路小跑着陆一样吗?

危险在于:飞机着陆时踩踏上去的不是“死海”,而

是有可能致死的地皮,而且飞机不能像人类那样小跑着软着陆。

在19、20世纪人类的发明中,让老乔不可思议的有那么几种,其中最重要的一种就是飞行器。人啊,你咋那么轻易地就学会并掌握在天上像蜻蜓、苍蝇那样飞翔,然后又像蚊子、飞蛾一样翅膀趔趄着回到陆地的“奇术” 了呢?

我们最该痛恨自己的应该是完全失去好奇心,把原本完全不可能出现的奇迹看作理所应当——飞行就是其中之一。

你试着体会一下三百年前正在战马上互撕着的一群人,忽然看见天上飞来了一只奇形怪状的金属大鸟,并玩命朝其中一拨人开枪射击,那会是一种怎样的惊奇!

正如以上所述,“上天”对跳过伞的老乔来说不是头一遭了,他只是有时分辨不清红绿路灯却不恐高。另外, 只要不再花钱出书的话飞行培训费也勉强掏得起。“那么,干脆你连同飞机驾照也一起拿下吧。”另一个中学发小用短信鼓励刺激老乔。

让老乔不怵飞行的另外一个理由是一般人没有开飞机的朋友,但老乔有,20世纪90年代初在蒙市的马桶国际T集团公司里,新乔的挚友Rual(拉渥)就曾是开飞机的Pilot(飞行员)。

“I am a pilot!”来自委内瑞拉的拉渥与任何人初次见面都那么坚毅地说,和公司董事长Fish先生初次见面的时

新乔和拉渥分别在T集团国际部负责亚洲和拉美市场销售业务,他们一起共事,同以Fish先生为代表的上司们“肉搏”了四年。那四年中他们同进同退、互相照应、生死与共,就好像是战斗机上的驾驶员和导航员。

共事四年后二人分开了,一个飞回亚洲,另一个在欧美上空飞呀飞呀一直没法软着陆。Raul最后一次和老乔联系是在二十年前,那时他失了业,在马德里一个咖啡馆里呼叫“老战友”。

Pilot,MBA,是拉渥的两个“素质标签”,但前一个更加干脆,他介绍自己的时候,给新乔留下的记忆是永久的,因为那说明当飞行员在天空上飞行并不是遥不可及的事情。拉渥三十岁左右就会开飞机,老乔都快六十了,不就更该会了吗?

“拉渥,你能教我开飞机吗?”

老乔抬头向着湛蓝的天空,问老友。

九、“倒车入库”与“瓜王闫师傅”

其实,那是个虚拟的“库”,画在地上的,因此,当闫师父对老乔说担心车太多没“库”练习的时候,老乔还挺纳闷。

第三位师父姓“闫”。老乔在听他说姓“Yán”时特想询问到底是哪个“Yán”,万一是“阎王”的“阎”, 自己就必须小心。

这位闫老师起初一句话不说,一脸师父的严肃。尽管他头发也白了,但他对老乔说的第一句话竟是:“有人看不起老年学员,但我并不歧视他们。”

那个“他们”里分明包含着老乔。

老乔这才知道,一个不会开车的老年男人(比如自己),就好像是年近六旬还没娶媳妇的光棍儿,容易被人用“你咋啦?”的奇怪眼神打量。

老乔于是就迫不及待地告诉他:“我是老司机。” 三次来上驾驶课时,老乔都考量过究竟该在哪个适当

的时候告诉师傅们“我是老司机”。太早了显然不行。

假如你见面第一句话就说:“我是老司机。”那么, 如果师父很年轻(大多情形下是这样),他们该往啥地方放置自己?

太晚了也不行,因为老司机的素质是融入骨头里的——手指上那几根骨头。只要你用一双老手揉搓那黑盘子,明眼人一瞅就知道你不是外行,就好比麻将桌上的老手压根不用看牌一摸就知道抓了哪张。

老司机手上残留的,是经验残存的风度。

闫师傅是大兴人氏。大兴盛产西瓜,因此他的性格也

“产地化了”,颇有点大兴西瓜王的劲头。

开始时闫师傅不太搭理老年学员老乔,脸色沉重得像老西瓜皮,可能他想给老乔个下马威吧,但一听老乔说出自己二十二年前就是司机,而且开过十几万公里的“身世”之后,闫师傅的圆脸猛一下就像瓜王熟透后再也绷不住,“啪”地炸裂开了,他顿时笑成了一朵红灿灿的“西瓜霜花”——看上去真像是个脆沙瓤的好瓜,打开后满溢出一大汪甜水,只听他用响雷似的大嗓门说:

“老哥,你咋不早说呀?我说嘛,哪有快六十了还不会开车的老爷们儿。这就太好办了!走,咱哥俩快到练习场去吧,哈哈哈哈!”比老乔小两岁、属龙的闫师父那么地兴高采烈。

到后来,老乔充分体会到闫老弟的“大兴瓜王性情”。他相貌不显眼,但内心甜蜜,肚皮里美,嘎嘣脆, 心直口快有啥说啥,而且一张口就停不住,简直就是个大话痨!

整整三个小时,老乔的耳朵里都充斥着闫师傅滔滔不绝充满激情高分贝高气流高能量的谆谆教导,外加一肚子心窝子话,老乔又不好意思把闫老弟的口若悬河打断,因此,脑子里一直乱哄哄的,感到头皮就要炸裂,最后迫不得已,老乔在练习倒车入库反复出错时给了老闫几个断然的手势,命令他“保持静默”……

闫师傅热情训导的高音终于停了,老乔利用脑子能够清楚思维的短暂空挡,把倒车要领和师父传授的口诀在脑

海里默念三五遍,然后他用老油条的手法和绝不会将油门车闸颠倒的自觉性极高的腿脚,简单几个回合,就将教练车熟练地倒进那用线条画的虚拟车库里了。

这时只听闫师傅大笑说好,用憋了半天马上就快要忍不住播放的亮嗓说:“我说的没错吧?老乔,你一个老司机,最多用半个小时肯定就能学会这个项目! 哈哈哈哈!”

十、“你不应该呀!”——老乔最不爱听的批评

2020年9月1日,星期二

暑期结束,北京各大学都开学了,心情激荡的乔老师必须抓紧时间,在学生上课之前把“西方时尚”的这点事儿做好。

最起码要把科目二搞定。

但他越和闫师傅练车危机感越强,他已经开始担忧自己能否通过“规定动作”科目二的考核。

老乔的缺点,就是曾经开过汽车。

就好比老乔已经走了58年的路,忽然有一天,出于某种缘由,老乔必须通过“走路技能测试”。测试的内容并不难,就是让他的左腿先抬起来,然后换右腿,但是, 左腿和右腿之间交换迈步的间隙不能小于0,5秒,脚落地时踏到的尘土也不能让空气中的PM10增加5个单位;你不仅要能走直道,而且要走弯道,走大S而不是小S线,同

时,也绝不能先抬右腿或者沾上S的边,只要抬错腿或沾了S边,你就被判出局,就说你根本不会走路,你要再交几百元钱的课时费,再回到出娘胎的那时刻,重新学怎么走路。

而且考试时的裁判不是人,是不通一丁点人情的电脑嘛,有点……

老乔不太怕人类,他的智力对付人脑还行, 对付电脑。

三十年前在蒙市考试时裁判是活人,他不怵,但电脑是啥?是冷冰冰的家伙!老乔现在正好处于会显示“健康宝”和不会显示“健康宝”的年龄段之间,再朝前几年的人就不太会用智能手机,就进不了商场、上不去公交车……

“老司机不应该呀!”“你太不应该呀!”同样也差不多六旬的闫老弟在老乔车轱辘一而再、再而三地沾上S 的边,或者把大S走成小S时,总爱用这种挤兑老司机的叹息来批评比他大两岁的乔老师。

阅路无数的老乔早年啥S路没经历过呀,但他从没留意,也从没想到会栽在婀娜的大小S曲线上面。考试偏有那么道题,有那么一段用闫师傅的话说是“设计时就故意让你折,让无数人一不留神就出局”的S路线。

“轻敌,俺为啥老是轻敌!”老乔叹息着,对着闫师

让老乔精神崩溃的还有那个难度最大的“倒车入库” 项目。想想:老乔在闫老师的高音频指导下本来就不容易集中注意力,要用频繁接师父话茬时脑壳里仅剩下的小于5%的空隙理解背熟师父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这里留一掌距离”“那里留两指距离”的操作秘诀,同时,他还要用已经没有大脑指挥的手脚做那些规定的机械动作,于是, 只要一不留神,老乔的车屁股就进不了几条线画的虚拟车库,哪怕进去了也是屁股位置横竖不端正,于是:

闫师傅恨铁不成钢的抱怨声,就又来了!

老乔那时候真后悔,不该那么早告诉师父他开过车。“老司机”最大的短处就是面子太重,好比越是历史

悠久辉煌的国家遇事就越容易焦虑,就越输不起。

老乔逐渐体悟到主考部门给科目二留下十次考试机会是多么善良和体贴,而且好像是特意为他这种“二进宫” 的“万里司机们”准备的考试大餐,它一共有十道菜,要一道接着一道地品尝。

老乔回家后又仔细观察楼下那些排列整齐得像德国U-boat(U型潜艇)的邻里们的车,只见它们挺胸抬头蓄势待发,都是清一色的车头冲外面,而且停得都那么地道,于是,他回想到30年前在蒙市郊外他家楼下的那个也排列着若干轿车的空场,二者的区别是那么明显。

蒙市那个大,无边无际,你可以任意停车,头冲哪里

都行,而这个显然要小,你必须将车停得中规中矩;

蒙市邻居们的车都是二手的,而这边不仅是一手,而且大都是超豪华名车,且排气量超大,可用“豪横”二字形容。

因此老乔清醒认识到:他这个老司机在“侧方停车” 和“倒库停车”两个项目上其实并不是熟练不熟练的问题,而是他压根儿就不会,因为以前并不需要。用更直白点的说法,你早先太穷,你根本就没有过私家车库。一个没库的司机,你死乞白赖练习啥入库呀?

北美的车就像是新疆和田的羊群,是广阔天地下散养的,而京城的车都是寸土寸金狭窄车场中的“天之骄子”,是娇气华贵的。

十一、老乔的真正弱项——开倒车!

2020年9月3日,星期四

会开和喜欢开倒车的; 会开但不喜欢开倒车的。

老乔就是第二种人。开倒车是老乔的最弱项,不仅老乔自己那么想,就连陪练了两天的闫师傅也那么想: “你一个号称开过十几万公里车的人,怎么就不会倒车入库呢?”

老乔总是在这个项目上出错,不是撞上了虚拟的墙,

就是把意念中旁边停着的法拉利车门给蹭了,再有,就是把自己的后屁股——自然是车的,给怼到了车库的后墙上,将那堵后墙怼了个大窟窿……当然,这都是老乔和闫师傅凭老乔蹩脚的倒车技术推想的。

老乔越按照师父们的找点的方法,比如车侧镜中显示出墙角(想象中的)之后你要打方向盘时那个两根手指头粗细的“点”,越仔细地按照那些个点的依据转方向盘, 就越容易把车误开到和法拉利亲密接触的程度。于是,师父说:“你甭只按点的要求开呀!点当然要找对,但同时,你还要凭老司机的经验灵活开呀!……”

但事实是,老乔接受驾校培训的小时数越长,就越觉得自己逐渐已经不会开车了。随着按部就班的严格训练, 他渐渐丢失了十几万公里老司机的手感和悟性,就如同走了二十多年路的一个人参军后练习的第一个项目就是“按规定方法走路”,但只要一接受严格规范训练,仅需一个星期,他就把曾经会走路的经历,变成几乎不存在过的幻觉。

学走路只要学朝前走就够了,没听说军训还练习逆行的,可学驾驶就偏要强调和测试逆行技巧。

“倒车难,难于上青天!”李白都说他不会开倒车, 何况是曾在北美开车的老乔我呢?

当老乔还是新乔的时候,他七八年间驱车十几万公里,有过不少惊险的不良驾驶体验:有因过冻了冰的铁桥撞车却没撞人的;有在结冰路面上开车原地360度转圈

的;有开着后屁股浓烟滚滚,脚下制动完全失效,在高速路上狂奔停不下来的……但他唯一没有体验过,也压根儿就不擅长,更不想做得多么合格的,就是——

楼下篮球场那么大的空地,那时回家后任他随意停。北美的千里荒原,他只需闷头向前行驶。

十二、与邻座女学员的恳谈

2020年9月3日,星期四

当“西方时尚”的回城班车上,邻座的、已经七十岁的、整整比老乔大一轮的女学员对老乔说:“咱们这个年龄的人学车呀……”的时候,老乔感到浑身不适。

人总是喜欢往年轻人这边靠,说对方是自己的同类, 但即便如此,差一轮套磁还是多少有些越界,就跟这两天中印边境又在吃紧,印度军人总是跨越到咱们这边来似的。

被老太太校友套瓷的不愉快的老乔为了和她拉开距离,迅速用两个断然的句子回复她:第一,在咱们学校, 您肯定年龄排名第一,没人能和您争;第二,我以前可是会开车的。

老太太为了考科目一竟然把1600道题全都做了一遍, 还积极去参加辅导课和考前的模拟测验,而且,她居然得了96分!她说她下周一就要正式走进考场——那是个让老

乔回想起来都心有余悸的地方。他,一个北京大爷,被混编在数百个春笋般的00后之中一起和冷漠的电脑博弈,而且第一次还没考过……

老乔接着设想下周一那个考场中即将出现的另外一幅画面——一个七旬老太,带着满脑子一边记住一边漏掉的习题答案,和比她小半世纪的孙儿们皱眉做着电脑习题。她说在这之前她甚至都不懂什么叫作“制动”,但昨

天她终于从一个一起听辅导课的同学处打听到了。

乔大爷鼓励她说:“您下周一科目一考试绝对没问题,您模拟分数比我的最终成绩还高。另外,您更不用担心路面考的其他科目过不了关,您不像我,您没开过车呀,那样状态最好,最容易通过。”

是的,开过车是个大麻烦,就连闫师傅也说过佐证这一点的故事。在昨天的训练结束之前他几次想要告诉老乔一个笑话,但见老乔正和那辆教练车死活较着劲,就一直憋着没说,直到老乔再也征服不了那匹由闫师傅亲自调教有个性的“野马”,课时也快到了的时候,闫师傅才在最后一两分钟时间里把他的笑话喷吐了出来。他说,早先驾校有一种保过班(老乔也听说过,收费贵,易过关),咋“保过”呢?就是在考试的时候那些贵宾学员们不用自己动脑子,有人像速滑比赛教练那样在场外呼喊指令,比如“停,给油门,拉手闸!倒,倒,倒呀!”之类的,你只要按照那些指令一个个做动作,就保证能够通过。

“但是,”闫师傅诡异一笑,“通常是那些没脑子的

肯定能过,而那些有脑子的,有自己想法和主意的,多半都挂了。”

老乔听完后琢磨:显然自己是第二种学员,而从没碰过方向盘,拿年龄和自己套近乎的那位年龄比他大一整轮的七旬大姐,她绝对是第一种人。

十三、其实,开倒车并没那么难!

2020年9月6日,星期日

如前所述,曾经开了十几万公里车的老乔并不会开倒车,或者说并不擅长开倒车,因此,第一二次练习倒车入库时他吃了不少苦头。热心肠的闫师傅好激动的性格给了老乔不小的精神压力,老乔总觉得自己要是通不过科目二考试,就非常对不起一直看好他的师傅,但越那么想他倒车时就越走不正,蹭了法拉利、兰博基尼天价的车门,一次从左侧、一次从右侧。当然,这些都是意念中的,老乔只是倾轧了画线车库的边角!

老乔越不适应开倒车,就越觉得来“西方时尚”驾校回炉学车是无比正确的选择——哪怕现实是他不回炉一次是不可能开上车的。经过几次课的记忆修复,他已经逐渐的重新带上了一副“驾驶员眼镜”——你不开车时,你不会在乎你家楼下停的和马路上跑着的都是哪些个车,但一旦你在意了,它们的品牌和档次,就在你的视线里变得清晰起来。

老乔发现可不得了了,首都的路面上跑的都是些蹭不起的车呀!奔驰不说,兰博基尼和劳斯莱斯也不罕见。它们那娇贵的身子,都会时不时在你家未来座驾(倘若老乔能从驾校毕业,能获得开车资质的话)两边晃悠,这可多危险呀,万一你倒车入库时,把屁股捅在兰博基尼、保时捷的细腰眼上,那可就糟喽!

因此,老齐尤其感激闫师傅的情绪化指导、苦口婆心教诲和恨铁不成钢的焦虑。

这次的教练员又回到了第二次教他的那个性格平和、属兔的张老师。

属兔的张老师和属龙的闫老师比较,一个是水,一个是火;一个是空气,一个是岩石;一个好心肠,一个热心肠;一个是平谷大桃——特甜,一个是大兴西瓜——特脆。老乔属虎,张老师属兔,闫老师属龙,他们三人是隔着不到一岁的同龄人,是“三兄弟组合”,这个临时组合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打发老乔尽快离开驾驶学校。

在张老师和颜悦色的指挥下,今天老乔非常顺利地完成了考试前最后一次彩排训练,做了几十次倒车入库, 95%以上都合格了,因此,老乔忽然情绪逆转,对开倒车信心满满起来。他发现那并不难,你一次开不好倒车,或者不敢开,你两次还不敢开吗?你一开始对开倒车有抵触,但开惯了,就不讨厌开倒车,就完全适应了,而且, 你会染上不开倒车就难受的瘾,老乔就是这样。这天训练结束,张师傅让他单独开一两公里的“长途车”——老乔

可是许久(二十二年)没这么痛快开一把了呀!老乔看见路边有一个空挡,那是临时停车用的,有两个车位那么大,原本只要顺着开进去就行,可老乔不那么想,他已经习惯用屁股倒着捅进车位了,于是,老乔就不由自主地先把车开过那个空挡,然后把车停住,他想练一把侧方停车,就在这时,车猛地一下急刹了,是张老师踩的教练闸。

“你不要命了,在公里上不能随意倒车,这是十分危险的举动!”兔子性格的教练对老虎学员头一次红脸说。 “哦,我是倒车倒上瘾了。”老乔这才意识到自己的

“即便喜欢开倒车,也要悠着点才是。”老乔告诫自己。

十四、一定要“爬过”那条S线路!

科目二考试包括五个项目:侧方停车、坡起、直角、走S曲线,倒车入库。

老乔将老师们传授的每一个环节和步骤像小学生记口诀那样一一记录下来,他问张老师考试时能否带着这张“四十大盗口诀——芝麻呀,你咋不开门!”口诀表上车,张老师说不行,说那容易被电脑怀疑作弊。

于是,老乔只能依赖他逐渐不灵的记性。

其他两个难搞项目都已经练习得非常圆满了,但老乔

却在走S曲线上屡次失误,时常猛地后轱辘被顶了一下似的,原来车上马路沿了,那可就是“你死啦!”的判决。老乔纳闷:这原本不难呀?头几天走S线从没在意,

怎么走怎么顺利——哦,原来那时你没想考试那么回事。一旦你进入考试状态,那条本来可以不介意就过去的线条,竟然像一条盘在乔老师面前的彩色花纹巨蟒,陡地瘆人起来!

S线是那么的婀娜诱人,却又那么诡异。你看不清它后面的隐约真容呀,还那么的机关算尽。闫师傅说不知有多少老乔这样的老司机一不小心、一不当回事、一魔鬼附体,就折在这条看似极其容易通过却是故意刁难设计的魔力曲线上了!

老乔今天就折过不止两回!

老乔在第二次S路上遭遇毁灭性灾难后顿时满头大汗,他问张师傅咋办,并听张师傅讲了几次注意事项, 但都不太灵光,老乔的车头不是轧了S的尾巴,就是从S 的边角擦边惊险而过。总之,他不自信,不从容,不淡定,不……

最后一次练习过S陷阱区域时,老乔终于摸到了一个能确保他不瘫倒在S线条上的万全之策——你只要像鬼子进村时那样悄悄地、小碎步地、一步一低头地“爬”着开过它,就行,就不会踩上黄线,就能万无一失。具体操作方法,就是你不要像师傅们指导的那样这么一下、那么一下地大幅度开,你开慢点,再慢点,你一定往前看,千万

甭和S线条眉来眼去,你要手随着眼睛一点点微调那方向盘,要蜗牛似的匍匐着“爬”过敏感区域,只要你做到以上,就极有可能成功!

当然,这只是老乔在最后一次模拟考试时摸索出的一种只适合老司机的昏招儿。老司机随机应变操纵方向盘的经验足呀,但究竟灵不灵光,还要看测试那天老乔的发挥了。

十五、科目二测试前到国贸冰场找感觉

2020年9月8日,星期二

眼看对老年学员老乔来说挑战性最大的科目二测试就要拉开大幕了,为了继续寻找走S线路的灵感,老乔到国贸冰场寻找感觉。

疫情过后的国贸冰场禁止老乔滑了二十多年的冰球跑刀上冰,于是从上次起他只好穿冰场的花样冰鞋滑,你懂滑冰的话就不用细告诉你,跑刀和花样原本不是一种功夫,弄不好是会出事的,因此上次借冰鞋时那个服务生死活不借给老乔,说:“大爷,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啊!”

但老乔“冰瘾”一犯就和不让抽鸦片那样难忍,他艰难地穿上从前认为只有女孩儿才会穿的、走起来如小脚老太太那样别别扭扭的“花鞋”。第一次他还真摔了个大马趴,因为花样鞋前面有个钩子,那钩子就像“西方时尚” 训练车的手闸,你不留心的时候它似乎不存在,但它发威

给你使绊,一绊,就是一个屁股坐地。

第二次穿新鞋上冰的老乔很快就熟悉了“花样”—— 用英文,那是figure skating。

Figure有许多意思,和Skating(滑冰)搭配产生的意义是:身材;体形;(尤指)身段。

老乔脚上穿着极不和谐的花样冰鞋,能在第二次上冰时就健步如飞,就已经超出了自己的预估,那是他几十年来养成的“冰性”在起作用,就和水性似的。哦,想起来了,当属龙的闫教练听到老乔说他开过车后先是大喜,然后,闫老弟和老乔探讨哪些东西一旦会了就再也忘不了, 老乔起初脱口想说“开车”,但又有点犹豫,就说有骑自行车和游泳等,但他忘了还有滑冰。想当冰油子你必须多滑,滑到在冰上不感觉是在冰上。

那天闫老师还说了一句老乔听了很受用的话,他说: “动过车和开过车完全是两码事。”这是对的,你只要上过驾校就算是动过车了,但你只有像老乔那样开过十几万公里,把车当每天的交通工具使用(老乔早年每天往返家

和公司最少五十公里),那才叫开过车,才是老司机。用属兔的张师傅的话说,那叫作人车一体的境界。

老乔头一两次在驾校开训练车,其实还挺人车一体来着。

老乔的思绪又滑回到冰场。

老乔发现花样刀除了像手刹的刀尖是个安全隐患外, 比球刀更大的优势是在舞蹈方面,因为它刀宽,和冰接触面更大,走起来更稳,更适合变成“figure”。肚皮已大(fat)的老乔显然不再有那种潜能了,但他已经学会欣赏。

穿上花样鞋变相给了老乔一个前所未有的花样视角, 他用身体力行的方式重新打量周边那些做着各种高难动作的花样滑冰学员。他们每个动作都那么严谨、规范,他们反复地不厌其烦地练习,仔细一遍遍地体会,这和科目二那五个规定的考核简直异曲同工,都是先记住要领,一遍遍练习,测试时给每个动作打分,扣二十分就不及格…… 哦,难怪花样滑冰比赛打分时,先打一组技术分,然后才是表现分,基本技术达不到,你怎么表现也不行,人家抠的也是细节!

年近六旬的老乔开始能读懂和欣赏周边练习花样动作的那些有的年幼有的中年的冰上公主、王子们究竟在干啥。他也特想像那个最近刚火起来的75岁、在国贸滑冰21 年的姬大爷那样,来几个姬大爷最擅长的“天女散花”动作,但他练了两下就知道老胳膊老腿的不中用了,哪怕身

子能跳到半空,之后怎么下来,就是个必须认真考虑的问题。当然,很可能还没来得及考虑,屁股就先着地了,就像上次那样。

“冰上劳伦斯”是姬大爷的最新雅号,今天他没来冰场,很有可能是名气大了之后就忽然有了隐私和肖像权的意识,于是老乔后悔上次和他见面时只顾聊天,只顾把他在冰上的美姿偷录下来发到朋友圈,竟忘了和他单独来张合影。

十六、科目二竟然考了100分!

2020年9月9日,星期三

自从小学毕业之后,老乔就再也没见到100分的成绩了,没想到,他在年近六旬的时候他又得了一次满分,圆满完成了应该是他人生最后一次重要艰难的考试。当然, 之后还有路上实际驾驶的科目三,但对于老司机来说,那个科目再出问题,就不是老乔的问题了。

老乔考试前在贵宾休息厅等候教练的时候,冷不丁听闫师傅正在和一个管理人员气鼓鼓地说:“那姑娘昨天考砸了,给我气的!”

老乔心里一咯噔,他知道这是教练们在背后议论着学生,那么,自己今天一旦……于是,在和闫师傅走进练习场时老乔试探着问闫老师,假如他今天也考砸了的话,是不是也会非常生气,闫老师马上和颜悦色,像当时湛蓝天

空中漂游着的奇美大朵白云,说:“哪里哪里呀,您哪怕10次考不过,我也没啥烦恼……”

闫老师带领老乔进行上考场前的最后几圈实战训练, 老乔技术还算可以,所有步骤都完美完成了,但还是有些不断出现的他不曾留意的细致处,使他几乎完美的操作以“大黑天鹅事件”的出现而功亏一篑。比如,把车开出考场时车屁股触犯到别人的车库之类的。那些车库原本都是虚拟的、若隐若现的,你一不留神,一不按规矩操作,轧上它你就失败出局。老乔越练自信心就越下降,他不清楚究竟还有多少他以前没碰到过、没被暴露出来的规则、红线会冷不丁浮现出来,成为让他挂了的手刹,他也不知道哪个科目会像S弯道哪样越走就越走样:你第一次迈过S时还雄赳赳气昂昂的,你第二次过它时就变成雪山草地中的艰难跋涉,但当你第八次、第十次涉足大S和小S弯时,就如同寻找新冠肺炎疫苗那样要有百折不挠之精神,并要具备俯首帖耳、跪舔、匍匐之卑微心态了。

闫师傅把老乔送到考场门口就不能再进去了,他和老乔分别的时刻颇像是家长送子女进高考的考场。

贵宾考生老乔被安排到第二测试道。

里面一辆考试车都没有,这是小灶,是吃独食。抬头一眼的空旷,更像是飞机起飞的跑道。

老乔不由得想起了挚友Pilot拉渥。

想起了二十二年前在T公司他们的组合飞行。但是,今天老乔要起舞弄清影,他必须单飞。

其实和科目一考试一样,最后老乔也是第二把才得了100分的。第一把他没过,在直角转弯的时候,他以为会像其他科目那样由电脑宣布直角转弯后考试开始,然后在你该把左转向灯熄灭的时候它再说一遍“直角转弯”—— 老师们教的。但直到老乔的车轱辘已经上了马路沿、车尾巴高高撅起来,新乔一直等待的第二次“直角转弯”口令也没响起,原来在实际测试中“进入科目”和“灭灯指令”是合二为一的……

第一把意外失误的老乔并没有像闫师傅嘱咐的那样失败后出去和他切磋,他明白问题不是出在操作失误,而是出在对考场步骤的误解上,于是老乔毫不犹豫,毅然选择第二次刷身份证,第二次冲锋,学生在考场老师的话可以不听,这次果然成功,他以0失误结束战斗!

老乔的“吃相”很不值得提倡,他真的是“爬”着小心翼翼地通过那条让无数英雄都折了腰的S线路的。只见他让车小碎步地“走”,他眼睛贼溜溜地打量前方,他手抱着方向盘像维吾尔族同胞做馕那样仔细地转呀转。幸亏贵宾考场中就他一辆由VIP学员驾驶的考试车在那条曲线中进行着“蜗牛爬”,否则如果像普通学员考场那样后面尾随着一长串考车,后面考车里的人看见前面一辆老人开的“毛毛虫车”在婀娜的弯曲线条道路上像小脚老太太一样一步步挪,还不笑得背过气去。老司机呀老司机,你丢人不?

俺这才叫作活到老学到老,爷也复习到老!

当老乔在电子成绩单上签完字,向工作人员再次核实自己的完美成绩后,他走出“人烟稀少”,考试时需克服起舞弄清影的孤独寂寞的贵宾考场,迎面闫师傅出现了, 老乔故意苦着脸,对一脸疑惑的闫老师抖了个包袱:“第二把,才得了100分!”

“嗨!哈哈哈……”闫师傅顿时乐开了花,他说: “我说咋你一给油门,又重复考了一次呢!”

师徒二人一“龙”一“虎”,对着北京秋天白云朵朵的蓝天和明亮耀眼的太阳,共享着成功的欢悦。

2020年9月9日,星期三,于科目二考试次日

当老乔非常娴熟地做完最后一个倒车入库动作时,从后视镜中打量着车尾,他清楚地意识到:

从这一刻起,你个人的新时代毫无悬念地即将开始, 你将终结二十二年漫长的驾车空档期,重新回到高速的人生道路上面。

在那条路上,你不仅能疾速前行,同时,你还会准确无误地择机倒退,甚至卑微匍匐爬行。

}

一、人生意义——重归于零!(2021年10月9日;星期六)

为了能让老母住院天天到宣武医院报到,我几乎见遍了“血管外科”的所有大夫——清一色的还都是男大夫,也清一色地用诧异的眼神看我第一眼——老母的年龄是90,而他们面前的我这个样子咋不像是90岁的老妇人?

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当亲人或者你亲自病得痛不欲生的时候——老母的糖尿病足开始开始溃烂了,活着的意义就是归结为咋样才能继续活着,别的都顾不得想了。

除了跑医院的阴霾,世界上还是有一线光亮的——就在今天凌晨零时零分,12123上俺驾照上的3分被清零了,也就是说本人从那一秒钟起,就安度完了“实习期”,本人时隔23年又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合格的司机了——哈哈,“老司机”——我现在身穿的背心上,就有这三个离了歪斜的大字。

于是,去年“东方时尚驾校”的三月惴惴不安,不会再现啦!

因此,那些教练员们半文明半粗野的叨咕,也不用再听啦!

驾校的故事被我写进《六十才终于耳顺》一书了,看到那本书,就知道老乔(齐)拿到这个本子有多么的不容易。

人生的意义,莫非也在“清零”?

人从一个“零”来到这个世界。

前天夜里彻夜陪床老母亲时,她喃喃地说起60年前本人刚来到这个世界的第56天,她到北京儿童医院去喂奶,我看见她来居然认出了她,哇哇哭了。

在还剩8分就要“翻下一篇”的最后两天我谨慎地开车,我计算着咋才不至于在一年最后的时刻突破12分的“生死线”呢?

理论上说,我可以闯一个红灯——6分;

然后,再跨一次黄实线?

或者,跨两次黄实线——3 +3 分。

总之,很紧张,很谨慎,很缜密,也很盘算。

终于,一个“死而复生”的老司机重返征程,终于,60年前提早认清亲娘的婴儿在复活痛楚的挣扎中,继续人生意义的找寻。

二、写给在心脏重症室内挣扎的母亲(2021年10月11日;星期一)

无论我怎样努力,和你的病邪搏斗,

它都如此顽固,将你的身体撕扯。

无论天国那边的花坛怎样媚艳,

人生的眷恋于你,也如此的强烈。

十指连心,糖尿病足的痛苦,上刑般的剧烈,

全心全意,我想尽法子,帮你抵抗折磨,

但无济于事,但枉费心机,

我们都不是邪魔的对手。

母子连心,我从你的脐带中吸吮养液,

牙牙学语,我从老娘叨唠中学会发声。

而今你受难,在冷酷的重症室内,

今晚你无意识,我怎能把眼皮关闭。

人生九十,按说已不算少,

亲人相守,又谁嫌日多?

生离死别一丝线,呼吸机上的留守,

成不成都必须接受,运命的裁决。

儿子期盼伴老娘归,求上苍开恩!

三、写给心脏重症监护室中的母亲(二)(2021年10月12日星期二,凌晨四时)

母亲,半夜醒来想给你倒水,可你已经不在隔壁的床头。

或许是早年丧父、也许是从小叛逆(参加革命),

性格刚烈的你并不是世界上最温柔的母亲,

六十年来,我始终保持与你的若即若离。

但没人怀疑你的聪慧,任何人与你打过交道,

都无不为你的超强记忆和分析能力——哪怕结论不对,

你多愁善感、情感异常丰富,这都是我喜欢写作的母系源泉;

你狐疑猜忌,对人性始终否定加否定,那或许是我批判犀利文风的元初。

你也有温柔博爱的一面,爱大时仿佛巨伞,能把天下笼罩;

你时刻叫我不要忘恩负义——这是山东人的特色,即便你常常把谁的“恩”和谁的“义”搞混。

你的母爱也是特色的,强烈时如万里暖风,让我接受不起。

就在上周,我们秋雨中去宣武医院看病回来,回家后你一再电话我,问我着凉没有;

就在前天夜里,你清醒时看我在屋里陪床,说“我的好儿子!”——那是你对我说的最后一句完整话,那也是对我几十年奉老的最高评语?

就在三天前那一夜,你叙说着六十年前我56天见到你喂奶就认出并啼哭的“聪明故事”,之后,竟提出了一个十分难为情的意愿,说你可能活不多久了,让我像六十年年前那样和你睡在一个床上,我犹豫了半天,还是满足了你的心愿,于是你半搂着我,像抱着一个婴儿,那,可能是全天下父母感觉不久于人世时最真切的祈愿?

反正那时候的我可能也会。

四、重阳悲凉歌(2021年10月14日星期四,农历九月九日)

今又重阳日,敬老天下人。

老父已西去,老母一息存。

前者九十虚(岁),后者九十一(虚)。

重阳重阳,double suns, 生来头顶两个大太阳,

普照滋润我半多世纪,却终将接连陨落,

剩下的,是借助太阳发光芒——原本月亮的我。

上辈双阳都走后,我们升格变太阳,也成重阳中一个。

原本三点一线星空图,悲凉变两点。

五、烟台女儿王亚平去太空——你带着我妈魂灵(2021年10月16日星期六,凌晨四时)

女宇航员王亚平乘神州十三去太空,

她也是烟台人,我妈小乡亲,看着好亲切。

骨肉相连,性情互通——老乡的意义。

北风紧,急降温,萧瑟日子步步逼,

说老娘发现有浮肿,明天要用透析机?

我妈曾是烟台受区长嘉奖教师,也是农村穷孩子,

王亚平同样的身世,兴许,还当过她父母的先生?

小老乡靓丽,小老乡飒爽英姿,一身正气,

烟台人特仗义,但烟台人有脾气,王亚平估计也是,

沿海的胶东人豁达通透,聪明、勤快,有卫生和精神洁癖,我接触的所有母方亲戚,几乎都是。

我才惊愕发现,母亲今年六月份,竟将两三年的工资,

都一通打给了她小学同学,那个“姨”。

“姨”她几十年都没见过,但八十年前的发小还每年给她寄全套被褥,给她织毛衣,邮各种吃的,这种大情大义和大回报,只有是胶东人才“干的出来”,也只有山东人能如《水浒传》人物那样,几千年过来,还爱也爱死,恨也恨死,夸也夸死,骂也骂死!

河山容易改,秉性不好移!

王亚平出发已经三个多小时了,带着她祖辈——我老母的容颜、的精气神、的风范、的利索、的聪慧,

一个重症监护室无知觉中迎听病院北风呼啸喊,

一个外太空手舞足蹈当美丽“飞天教师”。

都是烟台人,祖孙骨肉亲,都在绕地球神速走,

一个走魂灵,一个步精神。

六、牛年的挣扎、上课破天荒接电话(2021年10月16日星期六)

去年的庚子(2020)因疫情爆发已经够悲催的了,本来想辛丑会像水一样“流”过去,原本猜老母过了九十岁周岁(虚九十一、1931年生、属羊)后,牛年可以轻轻松松度过去,哪怕是明年灵魂走向太空——像王亚平那样,却不料精神准备赶不上病情的“激情四射”和突飞猛进——她足尖的溃烂发展的那么迅速,仿佛蛀虫一样,每天啄食血肉模糊的养分。

我于是,在原本名为《似水牛年》的集子名上,补上“挣扎”二字。

哇,王亚平不仅是烟台人,而且是福山县(区)的,她和母亲是地道的同县相亲,母亲七十年前在福山当教师,王亚平今天凌晨——就在母亲的身体已经浮肿、几乎等同于无望的那个时辰,她腾空了,一个跟头翻出了地球,到太空赴任、当教师去了。

她面容姣好,母亲年轻时也很漂亮,两个福山教师,天上地下接力履职,莫非也是上天的旨意?

可能或当然不是,但我情愿这么想。

说到教师,我算是四十岁后才接了母亲的班,如今教书即将满二十年。

上星期四晚打120、周五的课没上成,请赵老师代课,那是破天荒,是第二次,第一次发生在2019,是老父病危的时辰。

昨天开车去北语校园上课,路上悲从中来——两周前走这段路时老妈还精精神神,刚过十来天,她已经深度睡眠,已经不能呼唤我的小名。

校园操场上的银杏树今年又那么金黄,橙黄之后就会溃烂、枯死,仿佛九十周年过后人的身体。

也是,对于树叶来说,重阳过后的金黄灿烂,其实是离世前的重抖精神,“临走”前再向世界展示最美、也是它最后的妖艳(耀眼)。

这难道不是树叶的“夕阳黄”?

上周四夜晚老妈躺在120上,一个搬运工人看见老太太,说“这老太太年轻时相貌一定不一般啊!”

是呀,据她自己说,当时父亲通过“组织上”八个介绍人的接力、才把那个美少女追到手。

老妈有个“闺蜜”叫杨静,是著名演员于洋的妻子,当年杨静“看上”她了、也曾想拉(介绍)她去演电影。

课堂上来了四位外国同学,线上更有数位。

本周讨论2021年诺贝尔文学奖新晋得主,课一开始,我开始恢复夸夸其谈。

忽然手机声响——巨大的声音,因为几天来我都将铃声保持在最大——我必须二十四小时等待右安门医院心脏重症室(CCU)的传唤(宣判)——那可是惊魂的声音。

我对同学们说对不起,这个电话我必须接,因为或许是医院打来的,还好,不是,卖保险的。

又来了一个,我又说对不起,又接了,还好,买房子的。

二十年教书破天荒、破校规,头一次上课接电话。

哦,补充下,中国首位男太空人杨利伟也是我的“真老乡”——他老家绥中和我父亲老家兴城高家岭只隔着一条河;

还有烟台女儿王亚平的颜值高,这说不重要也极重要,因为毕竟她是第一位中国空间站的女航天员,身体条件亿万人中唯一不说,相貌超众点,不也给中华妇女挣面子?

假如第一个女宇航员是个丑八怪,你我和全世界人们,不也得——天天趴着电视、瞪眼观瞧她半年?

话剧《威廉于我》里的金句(2021年10月16日星期六,晚)

母病期间本不应去看戏,可两次送人,票都没送出去,就去看了。

好在威廉·莎士比亚的一生中,大量时间是悲剧性的。

剧里反复出现的这一段话,是这台戏的精髓:

“整个世界就是一座舞台,在这世上活过的男男女女,其实都只是演员而已,我们以各自的方式粉墨登场,可也总会有谢幕的时刻,终其一生,我们每个人都要去扮演许许多多的角色,而我们总会在这里重逢。”

现在,莫非快到母亲谢幕的时候了?

母亲如果谢幕,那么,我这个“儿子”的角色,不也就立即失效?

她演了九十年的亲娘,我演了六十年的次子。

二十多年观剧时最怕戏演到一半接到母亲的电话,不是传来这个指示,就是发布那个号令,可今晚我手捧手机紧盯着屏幕,生怕铃声响起——那医院来的电话,而不再可能是母亲打来。

话剧到结尾时有一句话,说莎士比亚在世时并没什么大名气,甚至他有可能压根儿就没存在过,是个虚幻的人物。

写小说的人不也是那样吗?我已经写了二十九部书了,这部《挣扎》是第三十部,它的文字正和母亲的残躯一样逐渐肿胀着、挣扎着,在缓慢地爬行。

而我在中国文坛上的确还远不如当年英国的那个斯特拉特福小镇的“威尔”,不仅现在,而且将来甚至永远,我都可能是一个虚幻人物。

八、与母亲最后一次亲密接触?(2021年10月18日星期一,凌晨)

或许是生命中最后一次与你的身体亲密地接触?

昨晚我抚摸着你的额头、亲吻着你的脸颊,

推你去做CT,和你一同沐浴在放射线中,做可能是最后一次的体检。

你还有热度,你还有热情,

但你浑身膨胀,但你呼吸困苦。

或许我嚎啕大哭,启发你几天深沉的睡眠,

我看见你的眼皮上,分明有一小滴晶莹的泪花。

那一定是你的知觉,知道儿子就在自己的身边。

你残破发黑的脚趾,还流淌着血脓,

它(病足)仍然没放弃,对你已经全面崩溃躯体的攻击,

也罢,放弃吧,解脱吧,逃走吧,飞跑吧,

跑向无痛,跑向轻松,跑向今晚窗外高悬的那个明月——

我见嫦娥舒彩袖,在做着迎接投奔者的预演,

天外金光多璀璨,在诱引人间脱离者的魂灵。

老娘老娘不要怕,先走一步去天堂,

那边也挺好,何必念人间!

九、一会儿,要去八宝山为母送行(2021年10月24日,星期日早晨)

两片安眠药,清醒三五次,我辗转难入眠,

因为,这是母亲肉身在世界上的最后一夜。

即便告别厅中能多躺两日,也不可能永久存放,

人的肉身终将走,化作虚无缥缈,一缕青烟。

好寂静啊,我的手机,母亲走后,

再也无护工、医生、急救车来的惊心电话,

好不适应呀,几十年母亲的耳提面命、唠唠叨叨,吵吵闹闹,

好不习惯呀,高峡出平湖,再无皱褶的未来生活——没有为父母服务揪心的,悄然开始于我的面前。

这之后,是十年、二十年的“自在期”,然后,

轮到我生病、我苟延残喘,

我也会把自己的末日和后事,

留给自己的爱女——这就是人生通常的起伏和平仄,

一轮轮,我们先来后到。

母亲的肉身,这会儿,你还在人间安睡,

莫怕,莫闹,莫紧张,你前面路上一代代、人挤人。

——其中就有你夫君、我父亲。

说到夫君,我才知当时搞对象时你对他撒了个终身大谎——你的真实生年并不是1932(身份证)、也不是1931(我们都以为你属羊),而是1930——你和父亲同年,而且也应该是匹马,而且比父亲还大半年。

喜讯呀,喜讯,缘由已无需深究,可能是你想让“比你大”的父亲一直谦让着你:吃饭让着你,冷暖让着你,吵架也让着你!

我莫大的欢喜——在得知你又多了一岁、终年是91岁半时,是我原本对你的“预估年”就是九十一岁,因人生过九难得、过九十一更难,如果你是九十一岁半,那我的遗憾瞬间泯灭、我的欣喜忽然天降——我娘已经迈过了九十一大关——而且还多半岁!

此时,钟表滴滴在走,送你的“大奔”引擎在发动,亲友们在顶着新冠阴影前来“小团聚”,为老妈你开欢送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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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 《六十才终于耳顺》是北京作家齐一民2021年创作完成的一部“随笔式中篇小说”,收录于同名图书中,于2022年1月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读齐一民的小说,你一定要拿出点读乔伊斯《尤利西斯》、普鲁斯特《追忆似水流年》和因凡特《三只忧伤的老虎》的精神来才行……

来源:《六十才终于耳顺》

《六十才终于耳顺》插图

“百度知道”:“六十而耳顺”说的是到了六十岁,人就变得中庸了,什么话都能听得下去,也能辩明其是非曲直。

“耳顺”的道理是说,自十五岁开始做人处世、学问修养,到了六十岁,好话坏话尽管让人家去说,听到也毫不动心、不生气。你骂我,我也听得进去,心里平静。这个心里平静不是心如止水、死气沉沉,而是很活泼,听别人言语,便可以分辨真假是非了。

到这个境界,当是镇定自如、波澜不惊,可以举重若轻了,但是还没有达到从心所欲。

再过几个小时就是2021年元旦,那是本人虚岁六十的年度。四十岁我写了《四十而大惑》,五十岁时我写了《五十还不知天命》,因此,六十也甭偷懒,得把这个“年槛”的事情和心态记录记录。

前两天在深圳机场,我明明把大双肩背包托运了,过安检时还是大惊失色,问我的双肩包和手机怎么丢了,整得整个保安团队都过来帮我四下寻找,结果是我压根儿就没让双肩包过安检——已托运了嘛。当我终于认定自己放进安检机的是比双肩包小得多的黑色小挎包后,保安队长用半东北口音说:“大哥呀,您不带这么吓我的啊!”

即使过了安检我还是神魂不定的,我知道自己犯了天大的认知障碍问题。这和老父的阿尔斯海默症有关系吧,但为何这么早?话剧演员于是之就是在不到六十岁的时候开始犯的那种病,父亲虽然也是,但到八十二三岁还没糊涂,莫非……

世界上就怕这“莫非”二字,早痴呆或晚痴呆,谁也拿不准,如果遗传了老母九十岁还清清楚楚的基因就好了,但那谁能保证呢?

因此,就必须写,必须记录点什么,免得七十岁的时候把六十岁的事都忘光了。

老表:“之一”写得不错!很生动。让人很freshly,感受到了六十龄前的恐怖。

《六十才终于耳顺》图书简介:

2020年是非凡之年,作者齐一民在这一年里怀着即将步入耳顺之年的纠结和忐忑取得了驾照、买了车,在新冠肺炎疫情不严重的时候看(听)了几部剧,还体验了新的教学方式——网课……当然,读书之于作者是和吃饭睡觉一样的日常,自是必不可少。2020年的种种经历和感悟,作者在本书中以两个中篇小说《老乔重新驾车记》(自嘲体)、《六十才终于耳顺》(随笔式),以及用“赋”、随笔写成的书话、收藏、剧评、创作谈、教学札记等向读者一一呈现。本书是作者近三十年写作的集大成之作,集作者擅长的各种文体和风格于一书,行文老道却不油滑、幽默而不油腻,文字积极乐观, 充分反映出作者在行将进入老龄行列之前的悸动和不安,以及老骥仍然伏枥的志气和达观。

《六十才终于耳顺》,齐一民/著,云南人民出版社2022年1月第一版

感谢你的反馈,我们会做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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