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学院路附近哪里有卖吉他、修吉他的地方?

  这是被几度证实而毋庸置疑的一点
  还没人进化成一只乌龟或一头犀牛
  很多事便成了天大的事
  它们本就是天大的事

  那儿什么也没有了。
  我站在银杏树埂往跑道上看的时候,石径尽头簇探的黄绿参半的草叶刮划在脚踝上,像玩闹和啃噬。
  太阳光蒸腾出一层白膜样的燥热裹覆起整个操场,那里便愈发肿胀出刺灼的痒意来。
  我屈起膝盖,将身体的重心抵在树干上伸手去惩治它们。
  “劳烦让一下呢。”
  那样的语声明晰,渗透着某种失了衡的礼貌。
  我倏惊慌向树干紧贴去。
  那种骤然喷溅于毛孔的怵惕使人困惑,我抬头去看。
  她怀抱几本书,微扭着跨往教学楼方向去了。白膜散漫了光线,她连同偶然经过操场的学生影绰在那方燥热的水汽中。
  我回来这儿是为了昨晚的黄色玫瑰。
  我往操场走去,不死心于自己目之所及的丢失。周围雾糟糟的,绿茵场间渐渐显出几处长椅的轮廓,大概是哪个社团活动,才将它们从图书馆前搬挪来了。
  “那趟火车要凌晨才到。”
  “湖那边儿冬天极冷。”
  “南校的松鼠挺多的。”
  有两人在景观石侧漫步出来,那般的拘谨倒像是才刚在一起的情侣。他们往这边走来,只言片语间挂坠着清甜。我慌忙蹲下身,蜷紧背颈,躲在长椅端头的横木后,在极度不安中闻到一阵初绽槐花蕊的香味儿。
  当我试图稍稍舒展而扭身的时候,那花束就倚在我光着的小腿与老旧木梁旋成的涡余里。
  有小巧的卡片别在枝茎间,我很想看清楚上面的字迹。
  “大概是表白失败丢弃在这儿的。”
  曲晓一把将我扶揽住,扭过头看了看。我在刚刚的趔趄里稳住身,突然出现在跑道上的半锥形的障碍物总是让人猝不及防。
  盛夏的夜晚,操场上的人依旧很多。
  “没有表白,也没有争吵。”
  “它不像是被丢弃的啊”
  我喃喃,不住地回头观望。
  有小巧的卡片别在枝茎间,我很想知道那儿写了什么。
  “出发啦,咱们还剩一圈儿。”曲晓说道,我回神儿跟了上去,将某种模糊的光亮拘禁在前额湿透了的止汗带下。跑道弯转处的弧度上有很多结伴散步的女生在说谈着,她们朝向彼此的侧脸上有轻浅不一的笑意。
  随着小腿肌肉剧烈的抽痛感,我扑摔到了她们中间。
  “赶紧把门关上啊。”
  有人嫌弃的躲闪开,眼神里满是厌恶。
  我躺在地上,看着很多徘徊在那儿的人的鞋子,觉得有东西卡在喉咙里,再呼不出气。那些声音远远近近,黏连成某种融曲过的电音后便瞬间消失了。
  我被挪到了一个柔软的地方,伏在带着蓝月亮味道的荞麦壳枕头上。
  “快起来了,肉团儿。”
  她在我的腰肋上搔痒玩闹着。
  “你想怎么样,故意的啊。”她骤然推开我,我总是辨不清是玩闹还是别的什么。
  我觉得手肘处凉津津的,像是滚落进了绿茵场凹处淤积的雨水中,那些鞋子不再走动,只以某种极其微妙的疏离围在那儿,它们的帮底上沾了很多红褐色的涸渍,像狂欢后踩到的番茄酱脱了水分,像细密伤口里淌出的凝固的血。
  鞋子上他们的脚踝微微肿胀着,那儿有许许多多草叶刮划出的红色细痕。
  我勉强翻过身的时候,那些混沌的蜂翁声离析成片片失了色的山茶瓣,在忽明忽暗光线下离散,归来,上面渐渐生出的孔洞蚕食了余下的几色艳丽,黑灰的碎末旋磨过操场,沾坠到那些红色的细痕上,一直飘到看不见的地方去。
  重型货车的汽笛声扑进屋子里,像山石崩裂的余音。我翻下床,拿过桌上的玻璃杯。睡前晾的开水在杯壁上坠了许许多多的珠子。
  那儿仍有些温气在。
  水宫旋旋喃喃,原是我忘了关闭的游戏背景音。
  来这儿工作三个月了,大院里贴近围栏的那排杨树葱郁了不少,它们是被栽植下用以抵挡高速路上时时不断的机车噪音的。
  我拉好窗帘坐到靠椅上,肚子发出咕咕的声音。
  睡这么一会儿,午饭却被消耗殆尽了。
  我从橱柜里拿出半袋牛奶,手握太紧的缘故,牛奶在纸袋一角的豁口中滋涌出来。
  它们滴在半圆形的玻璃罩上,绽成了几处菌落样的混白色。
  玻璃下是一只被做成永生花的红色玫瑰,干化过的瓣片溶潜着异常深郁的艳美。它是曲晓上个月邮寄来的礼物。
  我蹲下身清理那些奶渍,那些温暖十分落寞。
  “我们即将驶离高速口啦。”我爸发来语音。
  短途的出行总能为他带来欢愉,大概驾车奔往别处的感觉本就是强烈的,无论那是从前去过的还是未曾熟悉的地方。
  我绾住头发,将铺盖了许久的床单被罩塞进旅行箱,连并卸下湿了的枕套。
  中秋假期,父母来接我回家了。
  “赶紧扔掉吧,很不新鲜了。”
  我妈蹲在橱柜旁边,检验着堆放在那儿的食材。
  “买来就那样,还能吃。”我匆匆制止。
  每次我都会将同等价格里品相较差的几个带回来。
  “节俭过头了啊,身体出了偏差可得不偿失了。”
  她调侃着拎起它们往门口走去。
  “别扔。别扔掉。”
  我追去接过它们放回原处。
  桌上废弃的施工合同叠叠错错若雪片一般,我拢了拢将它们闲扔到角落里。茶几于那时时的嗡鸣中颤涟若初沸,不远处架桥的高铁是三天前运营通车的。
  回家的高速路要穿过许许多多的隧道。
  “这山很矮小了。”我妈在后座上笑说。
  就像我爸始终热爱驾车出行那样,她从未懈怠自己的幽默。
  大人们不怎么变化了。
  那样的安稳中曾驻扎过成群结队的悲戚吧,我拿了那袋里最摔颓失水的苹果来吃。
  我爸随车载MP3哼唱着,那里面都是现下在短视频软件上最流行的歌曲。
  “这些隧道都归你们科管理?”我爸突然一本正经起来,像是某种颇为滑稽的仪式,他为自己女儿大学毕业后可以到这儿工作骄傲了许久。他喜欢有意无意的提起与此相关的事情。
  “当然喽。”我承着他的欢喜说。
  “与专业重合的地方多不多。”
  高山隧道的入口收窄了些,车掠出的气流声很大。
  “阳台上的墨菊长了骨朵,这次可得重点保护了。”我妈打趣道。
  她的声音被山体围拢出的呜嗡切隔成断断续续的字符。
  隧道里的照明灯勾延出两条长长的弧,地面标志线高饱和的颜色使得斑驳的隧壁一并崭新起来。
  那团胧在隧道口的柔光安静极了。
  我嬉皮否认,只顾侧身仔细端详着车窗里的影儿。我试图在那儿发现点与美相关的东西,可这头染就的黄毛短发却是丑陋至极的。
  “就算二月春风似剪刀,也不至于啊。”我妈讪笑着将头扭向一边。
  她又在为前不久那朵离奇耷拉下来的墨菊蕾缉凶。
  那盆墨菊放在阳台最高层的木架上,我只想嗅嗅花蕾的香味。那根被我小心翼翼拉弯到鼻尖的茎杆很细弱,嫩绿色的脉络交错在一层半透明的薄膜下,那儿似乎隐抑着某种生生不息犹如窥视的东西。
  那时我蓦地恐惧起来。将那只茎杆不住地拉弯些,再拉弯些,直到只剩一劈剥离了的纤维连缀在渗出液体的断裂处。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落在土砾中的花,它再盛开不得了。
  我辩赖着仰躺到妈妈的腿上。
  车子慢悠悠的旋转起来,每次驶离高速的路都有着像游乐场长滑梯样的弧度。
  我的脸在惯性下贴在了她温暖而柔软的腹部。
  “前方通过收费站,在第三个红绿灯路口右转,即将到达目的地附近。”
  我将脸贴她更紧了。
  “上周跟你二伯出差就是在这附近吃的午饭。”通过收费口不久,我爸惊喜道。
  “对,就是那个饺子馆!”
  他为这小小的巧合欢悦不已。
  “这么快就到了。”我妈说。
  “三个小时的车程。”她看了眼时间为这件重要的事情做计量。
  “才三个小时嘛。”她喃喃自语道。
  我坐起身看向外面。
  那儿有着我见过最明朗的天空。
  我终于找到了那间屋子。
  只一个女人站在靠窗的床铺旁边,她正垂眼展平枕套上细微的褶皱,这类在新布料上不可避免出现的东西似乎令她很是不满。
  我的床就在她打理的铺位上方,我将行李举放到床板上而不得不与之招呼道。
  这时常是最让人惧怵的事情。
  “你住在这个铺位?”她用食指敲了敲横在她额前不远处的铁栏。
  “嗯嗯,是啊。”我忙笑应。
  那是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即便人过中年,脸上仍带着某种从年轻时叠拓来的精致,像眉尾处半褪去的纹绣色。
  她始终保持着高高在上的姿态。
  我瞥了她一眼,爬上床板接过我妈递来的湿毛巾。我半蹲在那儿专心擦拭各处灰尘,我听到了一阵气喘吁吁的声音。
  我停下来环视四周,试图搜索到那股强大气场的来源。
  床缘上的灰尘于此震颤着抖落下去。
  “这个破地方谁爱住谁住,反正我是不住。”门外传来一阵倦怠却愤怒的粗犷嗓音,升腾着某种焦躁不安的厌弃。
  她走进来,坐到那女人铺好的床铺中央。
  那些挂满脸的密密麻麻的汗珠,倒像是某种东西冲迸出毛孔淤化而成的。她不经意的扫了我一眼,眼神里有着与那女人极为相似的敌意式高傲。
  只是在上面看下去,我并不觉得她可憎。
  我仓皇挤出一个微笑来。
  “把墙壁也简单荡一下。”我妈微微皱眉,那是来自监护人的威胁——她蹙眉反对着这场合中我与我爸有失礼貌的对视憋笑。
  我站起来将屋角细薄的蜘蛛丝拂了下来,我感到床架处于稳定式的摇晃中,像有撑满了水的气球不时弹滚在上面。
  “可乐鸡翅,呜,太爱你了,爸爸。”那女孩拿捏出被极度宠爱的声音来。
  她接了电话后便随自己的妈妈下了楼。
  各个学院的迎新简棚下七七八八着水杯与半掩着的泡沫餐盒,那些相熟的年轻人仰靠在椅子上彼此玩笑着。车子向校外驶去,他们逆向后错而渐渐消尽在框格边缘。
  “刚刚是在绿色棚子那儿领的寝室钥匙吧,他们是学生干部吗?”我爸随口问着。
  “应该都是上届的学生吧。”
  “那来年你也能来接新生了啊。”我爸笑呼呼道,拐到了来时的车行道上。这种随意而过的真挚的憧憬常常出现在他的生活中。
  校门口葱郁的矮树篱成了出、入两行的自然分隔,旁边的车道上往校内驶去的车子仍是一辆接着一辆。
  他将车停靠下来,在驾驶位上回过头说道。
  那是看小孩被大人逗气后如何耍闹般的表情。
  我皱眉白了他一眼,开门下了车。
  不知道骑车卖葡萄的老头今天还会不会到小区里去,我坐到园子里一块景观石上想着。我觉得胸口闷闷的。
  其实离别的情绪远不至此,我只是固执的认为这个时候理应做这样的事情,这种滑稽的想法让我忍不住笑出声,在鼻涕沾了三四颗土粒回弹上来的时候。
  我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打算到看台后面露出尖顶的建筑物那儿看看。
  我穿梭进一片茂盛的林中,杂生的灌木枝不时在手肘上划出白色的痕迹来。
  那些迎新简棚夹在可以抵达这儿的水泥路两旁。
  我哄骗似的摩挲了它们几下,尽力拨避开那些枯枝,继续向前走去。
  它和我望见它的尖顶时候感觉到的一样雄伟,像猛然贴近身来的高大身躯。早秋暖阳辉在三两扇教室的玻璃上,圆圆的光亮像气泡一串一串地闪烁着。周围出奇安静。
  我坐在木阶上托腮数着,生出近乎仰慕的宁谧心情。
  盘扑在草丛间的塑料管涌出水柱,穿着雨靴的校工走近,将其提拽到紧楼前的树围中。
  那两座仿木纹的景观桥相隔不远,它们以某种相契的弧度跨在半覆着鹅卵石的渠池上。几近干涸的渠底裸露出沙砾,边缘残汪的水洼上星疏着草本植物泛了黄的细软茎叶。
  天气渐渐凉了下来。
  我再三确认了寝室门号后慢吞吞的推开门,我祈祷着那儿空无一人。
  窗台前的女孩背对着我,她的纱裙是灰蓝色的。太阳西沉出的金色洒在她修长白净的脖子上,她踮起脚擦拭窗格的样子像一只天鹅。
  我被蓦地旋回来的门扇吓了一跳,本能的用手肘挡住。
  一个小孩子在角落里跌撞出来,她荧光绿的护袖上装饰着繁复的镂空花边,条纹T恤的领口上有不少摩擦出的小线球,衣服还很新。
  “不好意思咧。”她慌忙与我道歉,皱挑起的眉心表现出的窘迫与她眼睛里的东西并不相称。
  那是种说不出的失衡感。
  我并未在意这类磕碰,可她乞怜般的卑微姿态让我陷入某种局促中,就像那个转门扇的人是我。
  “没事,没事。”我像怕再犯下什么错般紧张起来。
  “莫利,你买好暖瓶没了?”蹲跪在靠门那张床铺上的女孩言语苛责,她的声音尖锐,像伺机逃脱于囚笼的兽类声嘶力竭的吼叫,它是会扑人的啊。
  刚刚那个大概是陪她来报到的妹妹吧,我想。
  她们很相像,床上女孩的眉眼轮廓因年龄更开展明晰些罢了。
  我去到水房,打算将那些新买的毛巾投洗一遍,这是件从来被自己认为没有必要的事情。
  不时有东西砸进水槽端头的白色塑料桶中,那些大片的卡纸是被搬进新屋子里的东西的包装。它们常常出现在旅行最美好的时刻里。
  那种“咚咚”的声音可爱极了,像未出世的鸟儿在清晨湿润的空气里敲啄蛋壳。它一定喜欢那抹每每映透过去的光晕啊。
  我回去的时候,她们都不在那儿,我仰躺在床上放松下来。
  楼下的熙攘在半掩着的窗户边传来,一定又有很多人来到这里了啊。
  阳光里有薄荷的味道。
  我蹬上那条最喜欢的红色长裤,蹲在整理箱前咀嚼鱿鱼丝,我想再挑点甜口的零食出来丰富这顿没有烟火的早餐。
  门口晃来两抹绿色,鲜亮的绿色。
  她放下皮箱后便发现了我。
  她鼻梁上随笑容纵出浅浅的细纹来,头上细密的发卷左右弹蹦着。
  “能住一起也是有缘,咱们以后可得相互照应些呢,你家是哪儿的........”她说着,像一位刚刚信仰了先进主义的民国女学生。
  她带有几分严肃的政治热情成功打破了敌人的防线。
  “你看咱俩的裤子,好像,很般配。”我笑起来。
  “红的,和绿的,确实般配。”她低头看看将裤腿上布料揪出了小伞撑的形状。
  “我带了灌肠,家里做的,给你尝尝”她从背包里拿出保鲜盒来,掀开盖儿放到桌上。
  灌肠很香,有飘了些许柴烬的稠米汤的味道。
  那个人走进来的时候,我正把盒盖压扣回凹槽中去。我将余下的腊肠封存到最密闭的空间里,据说好吃的东西总是耐不住微生物腐蚀。
  焦伶禾接了老乡的电话就要离开了。
  那个人径直到了最里面。
  她稍稍屈起右腿倚靠在那儿,半竖起的脚搭践在纯白色的暖气上。
  “还可以,朝阳的屋子。”一对随之进来的夫妇放下行李,女人环视了一圈说。
  她像是位正在演绎递送生死攸关密报的蹩脚演员,她并未笑场,稍稍压低的声音里却散泛出某种习惯性的嘲讪笑意来。
  那个人双手抱臂,对自己母亲的评价未置可否,只微微抬起下颚,不动声色的检视着靠门那架床上铺的空间。
  我借由与伶禾下了楼。
  “你们可以叫我竹缘。”
  她换了一件樱色的长卫衣,弹力十足的脂肪将眉眼间的笑意撺簇得愈发多了。她吃完最后一个玉米馄饨后站起身,提气挤迈过桌椅向水吧走去,说自己习惯在饭后喝杯饮料。
  “她还要吃多少啊。”楚凡半笑着的眼睛环过大家搜寻某种认同。
  她终于表现出了在自己母亲身上继承的那些东西。
  我挑了柱米粉,透白的粉帘上沾了很各式各样的调料细末,我一时想起我妈眉头上的来自监护人的威胁。
  “丛湘凝,附近有步行街啥的没,周末可以逛逛呢。”伶禾问道。
  湘凝和赵竹缘是当地人。
  “解放广场那边多一些,坐19路可以过去的。”
  香凝的声音柔和深沉,像晚秋的湖在缓缓张翕。她修长白净的脖子上似总笼着纱薄的锡金色。她只安静地跟大家一起,在这之前,从未多说一句。
  云霞疏冷,叠絮在遥远天际的深蓝色里。
  绿茵草皮的纤绒切筛出许许多多夕阳的丝铺在足球场空白的地方。
  我随她们走着,觉得难过极了。
  “这鞋子太磨脚了啊。”竹缘微嗔着跟上来,或许是为别人停下来等待自己而觉得有些羞愧吧。
  “700多呢,当时脑子真是进了水呢。”她佯怒道。
  那双鞋子有些可怜了。它们承担了倍数于同类的重量,和莫须有的指责,或者还会接到额外扮演什么角色的任务。
  “我有一双同款粉色的,舒适度还行。”楚凡道。
  或是惊喜的缘故,她的调子很高。
  “咱们晚上回家住吧,还是大床舒服呢。”竹缘张伸开双臂,慵懒地与湘凝说。
  “嗯,我想回去再取些东西来。”湘凝说。
  暮色四合,湘凝告别后便往校门口走去,爸爸开车来接她回家了。那是一辆银灰色的家用轿车,驾驶室里晕出三两指示灯的暖橘色。
  “一起走吧。”她在几米远的地方折回来与竹缘说。
  天色渐晚,她说让爸爸把竹缘也一起送回家去。
  “真让人羡慕。”我望着调转了方向的车子喃喃道。
  “这有什么,你家没车啊。”楚凡哼笑了一声。
  我为这冷丁愣在那儿。
  “不如咱们去打热水吧,晚上泡泡脚什么的。”伶禾提议。
  大家转了方向往热水房走去。
  那是一间低矮的小屋,裸露出墙壁的红色砖面上斑驳着大小不一的灰色涸渍,更像是用从废墟中捡拾来的砖石垒砌而成的。
  “这学校还真是穷,弄那么个犄角旮旯当热水房。”楚凡恨恨地说。
  热水房里湿漉漉的,坑洼不平的水泥地面上叠着密密麻麻的泥脚印,残缺了水阀的管道折转处逼仄极了。
  “不知道着附近有啥景区没。”
  伶禾挪去木塞,将壶拎到水槽上。
  “我也想到处走走呢,夏天那会儿我爸妈去云南竟然甩下我。”她愤愤的说。
  “听说那边的景色特别美呢。”伶禾很聪明。
  “确实是,不过那个旅行团很坑啊,过程中又额外收了不少费用呢。”
  水柱浇进暖瓶中的声音像愈发急迫的鼓点,我拧紧热水龙头。
  “旅行还是自驾好一些呢。”我将壶从槽沿上拎下来。
  “自驾?能绕明白吗?”她又一次发出哼笑的声音。
  “这个就看驾驶者了。”我专注地按回木塞,玩笑着说。
  水房闷热,跨出门檐的时候我察觉出额头上已然生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唉?住在我下铺的那个人哪儿去了?”她将头扭向伶禾,愈发喜笑颜开了。
  “她好像去参加学校的老乡见面会了。”
  “她箱箱袋袋的占了我们那床底下绝大部分的空间。”她说。
  “可能离家远带的多了些。”伶禾说道。
  “好像是河南的。”
  “难怪啊,穷家富路嘛,越是穷酸越是不能叫人看穿嘛。”楚凡哼笑了几声。
  我愧对了远道而来的那双姐妹。
  “竹缘她们回家去,咱们四个就得互相照顾了。”伶禾说道。
  “也不知道那是什么货色呢。”楚凡的措辞仍尖刻,语气中却又多出某种思虑来。
  夜空璀璨,有星星划离天际。
  我借由没与她们上楼去。
  那扇窗子里迸出刺眼的光,我甚至听到她按下灯阀的噼啪声。在楼下确认这一点后,我垂下头走开了。热水房前的队排的很长,花花绿绿的壶被各自的主人提在手上。
  这里的昼夜温差很大。
  墙壁会有热气漫出砖缝来吧,我绕到热水房后侧,在紧贴后壁的石头上坐下了。栅栏外的空地上生着大片的芒草,枯细的茎杆摇曳出沙沙的声音来。
  一扇开在高处的小木窗里传来孱缺的热水被气压逼带出铁管的喷噗声。
  寝室楼像一盏长方酒盒做成的灯笼,光亮在那些孩童刺划出的空缺里散射了出来。我抬头看向那扇窗户,深深吸了口气走进厅门。
  进屋的时候,莫利正赤脚坐在床上,盆里的水些微冒着热气。
  原来妹妹才是来上学的那个,我忽地觉出某种压迫。
  她见我进来,只半笑示意,那儿似乎有着某种冷眼旁观式的疏离,以近乎俯视的姿态。
  “这么久去哪儿了,我们还在这儿担心你呢。”楚凡从最里面的暖气旁迎来,如长辈关切地嗔怪道。
  “这外边多冷啊。”她眉头微皱地看向我,万分恳切。
  这突如其来的热络让人手足无措。
  “就是和家里打了个电话,没事的。”我忙笑道,源于自己的抑制不住的感激让人深陷在某种屈辱中。
  我对行凶者之忏悔的惧怵程度,不逊于在某种模糊的界定中寻找生路的惊慌。我害怕雾气霭霭的沼泽地,就像害怕在实验考试中被要求掌控钠在水中的挣扎。
  藏匿在水中的离子数量飘渺,我更记不得那些渐变的颜色。即便有些气体刺鼻易识,我仍为石蕊试纸上近乎妖异的往复错愕不已。
  我的化学成绩一直很低。
  这便是我时时避开人们的缘由。
  我听到滴管软胶头轻翕的细微声音,液滴坠落在水面上弹溅成破碎的雾珠儿,它们四散着沉沦在锈褐色的溶液下。
  伶禾正将拧紧的毛巾抖开搭在床栏上,刚刚的声音原是棉线间残存的皂沫的噼啪。水沿着毛巾锁边脱扣出的线头滴到地板上。
  它们会被那片汪洋吞噬的吧。
  这样的事情终究是发生了。
  走廊里不时有拖鞋汲在地板上的动静,那种忙乱的节奏反而松泛了。楚凡唤莫利一同去洗漱,她对这个小自己两岁的孩子格外亲昵。
  军训列队里,我站在最边缘的位置上。
  跑道外侧的矮阶上摆满了高矮不一的水杯,它们沿着条棱整齐的排列着,像码放精妙的多米诺骨牌,阳光下的颜色很是明丽悦目。
  第一个杯子若是被风吹倒了呢。
  玻璃推碰到金属,满瓶的冰柠檬抵靠在半杯蓝莓汁上掀起波澜,薄荷水倾洒在晒热的石材上洇深灰白色。它们相继发生的场景一定混乱不堪,或者异常美丽。
  “笑!” 一字凶神恶煞的短促吼声传来,那些杯子便“嗖”地竖立回原位。这个破灭了整个方队女生幻想的教官最讨厌有人脸上莫名挂笑。
  还好他并未再度呵责,随即解散了队伍。
  随人群走到安装着塑料压泵的桶装水旁后,我意识到自己并未带水杯来。
  “真的丑死了啊,还总是冲咱们发火。”莫利恨恨道,她与楚凡挽手走过来。
  她们并未理会我,只各自垂下眼皮接水。
  “嗨,你们来接水了。”我奋力向前迈了一步招呼。
  “嗯。”莫利下意识的看了楚凡一眼。
  “是啊,你不是没带水杯来吧?那多渴啊。”她惊讶道,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笑。
  “没事儿,还挺得住。”我自嘲道,附和她们笑了起来。
  日光毒辣地晒在脖颈上,我觉得自己再度陷入了某种屈辱中。
  “莫利,不如借你的杯子给她用一下吧。”楚凡故作勉强地收敛笑意说。
  “我这儿有,要是不嫌弃就先用着。”
  她在旁侧走过来,将撑开的米白色折叠杯递给我。安琪住在斜对面我们自己班的寝室里。
  我接了两大杯水,全然喝掉了。
  “是这个,祺。”我们坐到阴凉处,她用手指在地上比划道。
  “安,祺。是安宁吉祥的期望。”
  早秋的云朵像薄薄的棉絮,散缀在明朗的天空上。
  “经你解析,还真就有那么点意思了。”她笑说。
  军哨声拂过草叶,它们轻摇伏在上面的小虫玩闹着。我并未将好友备注里安琪的名字修改过来。
  “这儿,哎呦,那儿还有很多呢。”
  莫利洗漱妥当后坐在床沿欢悦得替晃着双脚,不住地指向污秽黏附的地方。
  我便将拖布推送过去,逐一荡拭。
  周三是我的值日,自委会也常常选在这天来寝室检查各项内务。据说是量化打分会影响到奖、助学金的评定,各类优秀选评之类的大事。伶禾正用投洗好的抹布擦拭着窗台,帮我在最短时间内将各处整理妥帖。
  “快点,起床了,查寝的来了。”
  伶禾边拾掇边催促仍躺在被窝里的竹缘,已不下三四遍了。
  后者只回应以极度不耐烦的厌叹,旋即翻身罢了。
  半拢起的窗帘绊倒在放在那儿的空牛奶瓶,玻璃倒在瓷石面上发出“当啷当啷”的声音,那渐次低下去的回颤尾音像是某种自然流露出的笑意。就像看到坡上的骑行者被石子绊得人车分离冲飞到草垛上的时候。
  “啊!焦伶禾,唉,作死呢。”
  无疑这令当事人恼羞成怒,腾地一下坐了起来。她乱糟糟的头发扑垂在脸上,眉心皱成了一只老猫肥硕的肉脚垫。
  “哎呦,你们快看她。”楚凡委屈道,像个初见小动物而被吓到的幼儿,某种撒娇式的控诉本就彰示了被告乃至所有旁听者与自己的亲密。
  竹缘果然受用,她虽仍皱着眉,可那尖锐的呵斥俨然扭转成了某种颇为无辜娇气的嘟囔。她懒散地在床被左右摸来衣物,胡乱拉拽着穿进去,套头卫衣的小领将她两颊的肉挤簇起来,那沾淌了口水的嘴巴便成了朵漆过清油的酒盅花。
  “快起来吧,被通报了丢人不,丢不丢人。”
  楚凡正了正语气恳促道。
  她们推门走了进来,挺括的正装衣领上别着金灿灿的特制标牌,那些人利落地翻找搜查,绷着的脸似乎时刻准备为违禁品的出现一展肆意□□的凶恶。
  统一的服饰步调平添出令人匪夷所思的气势凛然,似乎那便是绝对的正义了。
  带头人展开硬质文件夹,在表格上勾了几笔。她托展着它们,那是某种认真以致僵硬的姿态,像承着某种神圣经义的教徒。
  我像等待发落的囚犯那样蜷缩在那儿。
  “这架势,啧啧,真是吓死个人啊。”楚凡轻蔑地叹了句,扭身攀上床去。
  莫利在自己的皮箱中翻捋出几本旧的习题册来,说她来前听上届的学长说军训过后学院会组织一场相关高考数学和英语的选拔考试,所以便顺带了几本来。
  “这可是该死的军训期间唯一的休息日啊,你至于嘛,老天。”竹缘仰在床上斜瞥了眼过去。
  “听说前几名的可以进强化班,一年后任选专业。而且,我也不觉得军训很累啊。”莫利半笑道,打开习题册翻看了几眼。
  若是进了强化班会搬去另一个校区的啊。我翻挺起身来。
  伶禾将散着的窗帘围系好,别拢到床架与墙壁的缝隙中。晨曦在扑洒到我的脚尖上,窗外凋零着叶子的树枝上落了两只黄鸟。
  “想换专业让家里拖个关系就得了,何必受这个苦呢。”竹缘不以为然的语气稍有激重,倒像是受了刺激般反唇相讥。
  “我也听说过,不过我的成绩怕是差得远,就不做准备了。”伶禾闲应道。
  “莫利,我能和你一块去上自习吗?”我紧握住栏杆问道,发潮的掌心在凉生生的铁管上刺滑出如牙釉搓撞的声音。
  我想在她学习的时候,借闲下的习题册看一看。
  她惊懊,像个在鸦雀无声的课堂里被点名当中演绎抽象定理的人。她下意识的抬眼望向楚凡,像是在等待那个坐在上铺床缘上的人示意。
  我垂下头再不去看她们。
  “我还要,先去食堂吃饭的。”莫利说。
  她装好书包,拉锁契咬住缘道的声音滑厉,像裁缝丈扯下几尺白绫,像刀切进了腊月半冻的白菜头。那栋供人们吞食谷米的建筑里的炉灶旁一定有许许多多的调味品。
  那儿真是个奇怪的地方啊。
  我从楼梯间拐到走廊里的时候,一个大个子迎面跑来猛地拉拽住我的肘腕。逆着光我辨不得那人模样,只下意识地躲闪开。
  “你是不是也举手了,哎呦。”她压低声音迅速说到,神经兮兮的样子像个走不出记忆而疯魔了的特务。师岚岚的口音里有浓浓的陈醋味,有着与半解了麻木的腿肚肌肉极其相近的酸痒度。
  学生会来招募军训宣传板报绘写员的时候只问了谁练过硬笔书法,我只是为了某一刻的优越感才举起手来的。那样的机理瞬间降低了军训的疲惫度,和所有的判断力。
  “我很后悔。”师岚岚懊恼着,她的短发蓬乱着,漂染出的黄色较我的深点儿。
  我们决定去找那个负责招募的人。
  “不可以。定好的事情了,你们这样以后还参不参加学生会的活动了。”他的面皮干净,架在鼻梁上的银色镜框后有一双奇怪的眼睛。
  “你们再好好想想吧。”他拂袖而去的时候,我果真看到了他眼角处的白色瞬膜!
  岚岚男人样的长腿迈步很大,她喋喋不休着刚才那人的狗样子,气囔囔的将我提拽到与她一样的速度上。
  “看这小可怜儿,累坏了啊。”导员见我回来忙不迭的关切道。学校会在大三的党员中优、中选优来负责指定新班级的各项入门事务。
  她便是那个最优秀的人。
  我推门的时候,她正与伶禾寒暄着。
  “姐姐听说你们不想去做宣传报了?想来也是,军训太折腾了啊。”
  她说着帮我将窝着的衣领翻叠好。
  “但是咱们可别招惹学生会的人啊,以后一些加学分的活动要吃亏啊。”
  她压低声音,皱起眉头,一心为我担忧道。
  “听姐姐的,担待几天,还能认识不少内部的人和新朋友,多好啊。”
  她笑着用手肘顶了顶我的小臂,倒像个得逞的媒婆。
  “到那儿和学长道个歉,好好画啊。”她在门口转身,颇不放心的最后嘱托道。
  “你们这导员真是.....”伶禾晃了晃头竖起大拇指,我一时辨不得那是何种意义的赞叹了。
  我在工作室零落的颜料盒中间看到了竹缘。
  “嗨,你也在?”我走去招呼道,她从未在寝室说过她会来这里,或者只是没和我说。
  “我学了很多年绘画,就来了。”她玩世不恭地调着嫣色丙烯,并未抬头看过来。
  我和岚岚并未被告知具体负责的东西,甚至当大家都各自投入到剪、贴、描、涂的时候,我发觉这儿完全是不缺人手的。
  即便这样也要想尽办法拘我们来,这到底是为什么。人们不住地在巨幅纸板附近跨来跨去,将稀释好的颜料泼抹到该出现的地方。
  岚岚和我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唉,你俩过来把这个卡纸边角收拾一下。”那个银色镜框喊道。他正与一个女孩商量该选什么作为军训板报的主体图案。
  “国旗呢?色调足够鲜亮,很抓眼球。”她提议道,语调中带着某种颇为坚毅的自信。
  “是个不错的想法,国旗的话也会有凸显出威严震慑之类的。”银色镜框思虑着点了点头,对此颇为赞同,语气中带上了与此相称的尊重来。
  银色镜框将此工作委托给那个女孩,并交代其余的人要以红色国旗的绘制为重。
  她脱了鞋子半蹲在纸板中央置圈描出大致的区域,她红白撞色的袜筒上绣着两三只帆船的剪影。
  “哎呀呀,这颜料算是废了,被我调成了屎了。”竹缘发出倦怠式的喧嚣。
  “本想想调出之前绘画大赛作品里的那个颜色的啊。”
  “天啊天啊,沾到手指上了。”她夸张地惊恐道,颜料抽拉成的细线粘连在她的指肚上,露状的液滴迅速的往地板上坠去。
  她一直在发出类似的声音。
  岚岚将她放在椅子上的书包拉开,想帮她找包纸巾出来。
  “给你这个哟,刚好剩最后一张喽。”那声音膛音虽重,却带着某种颇为无辜的温润,倒像是与吵架的同伴主动示好的孩子。
  一个穿着红格子外套的男孩,隔着长桌探身将纸巾递到竹缘所在的地方。或是个子不高的缘故,他的动作有些吃劲,让人觉得既本真又滑稽。
  “哦,谢谢了。”竹缘接过纸巾,低头绕抹着那个手指。
  傍晚下工后,岚岚与在门口等她的室友们汇合,去参加她们的首次聚餐。
  人们走后,我将工作室里的顶灯关了半面,瘫靠在半搭着红丝绒窗帘的椅子上。窗外传来风摩挲枯叶的细微声音,像疲惫的人沉睡中的呼吸。
  “一个外班的混在咱们寝室,牛什么呢。”木门后楚凡的声音爽利,她随即哼笑了起来。
  “人家会自驾,你能吗?”竹缘附和说笑起来。
  “她穿的衣服,很普通的啊。”莫利困惑的语气让人觉得她是个睁大眼睛向星光探索的婴儿。
  走廊里的人来来往往着,我感到一阵不可言明的恐惧。
  我提着暖壶折回楼梯间里,然后踏出重重的脚步声重复刚刚的路途推门进去。傍晚水房前的队伍排的不长,我站在水槽前等热水渐渐升满的时候,还为能烫脚解乏庆幸不已。
  她们仍欢快的说笑着。
  “唉,今儿莫利非买那发带,快气死我了。”楚凡笑的接不上气 “赶紧的,赶紧给竹缘瞧瞧。”
  “哎呀,笑!不给看。”莫利嘟囔道,气鼓鼓的转身后自己再憋不住笑意了。
  “不就是一条发带嘛,哟?泳衣材质的?”竹缘走过去将莫利挂在床头粘钩上的黑色圈环拉揽下来。
  “是想系在额前然后打出蝴蝶结来吗?咱能别这么...”竹缘憋住“土”字音韵的目的绝非是为了委婉,而像是想置对方于更尴尬处境的技巧。
  在这类玩笑中寄生着的某种凶恶,有时候连宿主本身也意识不到甚至习以为常的吧。
  “去去去。回你床上去”莫利玩闹式的驱赶道。
  她一把将缠在竹缘手上的发带扯下来,推搡开挡在面前的人。她不经意向上挑眼看向竹缘的时候,我觉得那条黑丝带不是用来绑在额前,而是用来环在脖颈上的。
  那是个天真而乖巧的小女孩。
  “哟,回来了。”伶禾洗漱回来后与我招呼道,她掀去床单换上从收纳箱里取来的那条干净的。
  我很欢悦,在一阵模糊在愧疚与感激间的优柔中稍觉局促。
  “嗯嗯,刚回来。”我珍视这样的招呼,想竭力多说点什么。
  楚凡往脸上涂了层清洁面膜,那墨禄色的泥浆里散发出浓郁的绿豆味儿。她举着小方镜坐在床上,似乎在压抹着那些尚未服帖的膏体。
  “我说,你看对面寝那刘一蕾跟咱班主任屁股后头,跟个哈巴狗似的。”她放下镜子,探出身来低声与伶禾说。
  “戴着圆眼睛那个女的?”竹缘随口问道。
  “她可是也想竞选团支书的,你上点心吧。”见伶禾未做反应,楚凡警示道,那是种纯粹而质朴的苛责,像被扯开的作业本的一角。
  我不由得看向那儿。
  她灰蓝色的被子上原是有着许许多多的纹路,那些纯白线条纤细到难以察觉。
  我稍稍安下心来,身体如触及到温暖而缓缓舒展开了。
  “咱们寝室省外人数能占一半吗?”莫利问道,说是在填一份儿老乡发来的调查报告。
  “你,还有”楚凡查点着。
  “唉?你也是省外的吧?”她不屑一顾的捎带上了我。
  “嗯嗯,是河北省的,过了山海关就是了。”我忙不迭地解释道,生怕失言再度引起她的反感。
  我笑地卑微,曾以为她就此放过我了。
  “据说河北省的录取线挺高呢。”伶禾闲聊道。
  “高三的时候,不少同学家来东三省买房子落户口,就为了高考有一定的优惠。”我想起那时候的迁户口热潮来。
  “分数高能怎么样呢?还不是上了同一所大学嘛。”楚凡讪笑道。
  “听说河南省的录取分才是高的变态呢?是吧莫利。”她说。
  “可不嘛,又特殊又变态。”莫利愤愤的发挥道,对空气做拳打脚踢状,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
  楚凡宠溺着嗔怪莫利的暴躁,她喷了些保湿冰雾在半涸的面膜层,继续压抹那些她认为尚未服帖的膏体。
  张夺双颊的皮肤上有很多均匀的小洞,那是在青春期被皮脂撑开便再收缩不了的毛孔。它们随他模仿林立的四川方言时蠕动的咬肌纽出不同的形状。即便这些时候,某种临近苦楚的坚毅始终栖息在他的眉骨上。
  他们在一些边框描绘收尾之后便也成了无关紧要的人闲散下来。
  “林立兄!” 张夺皱眉抱拳道,将剪出轮廓的卡纸推递到林立那儿去,像在托付原子弹的核心器件。将小环节演绎出是我们三个最惯常的取乐方式之一。
  我用指甲掐捏住林立涂完胶水的卡纸贴到刚刚杨薏楠指定的位置上。
  每次来委托工作时,那个女孩都很有礼貌,只是她并无恶意的谦逊总显得有些蹩脚,像在保护,又像是遮掩。
  “你看靠右边这个像不像夺哥。”林立惊笑道。
  他正沿着轮廓将人物图扣离纸板,按杨薏楠的意思,要在人像背后安上泡沫垫座后再贴到国旗下方的位置,以此达到立体效果。
  “像,尤其是鬓角这儿”我指了指军帽旁趣笑道。“左边那个和你也挺像,都是圆脸盘。”
  “这么说,旁边的女兵就是你了,他们也是三个人”林立玩笑时候的四川口音愈发浓了。
  “这个人刚好也是短头发的。” 张夺正坐在纸板上捡摘沾在裤腿上的纸屑,他扭头看过来。
  银灰镜框将细枝末节的工作区域划在旧帷幕堆出的角落里,虽然狭窄,好在少有人来往。
  “咱们这算是在作品上冠名了吗?”
  “像电影海报下边写上制片人之类的。”
  “咱们更厉害,都直接上合影了。”
  岚岚悄无声息逃脱两天未被理会,可我还是会按时到这里来。
  “唉,你们的工作很不错啊。”竹缘百无聊赖地坐进椅子里。皮质软衬被挤出吱呀的声音。
  “竹姐好,欢迎竹姐视察。”林立稍做出士兵见首长的姿势调侃道。纸巾事件后,他们也算渐渐熟识了。
  “这些军帽特不好画,我那儿还有俩半成品,都快烦死了。”竹缘起身厌弃道,为重任在身惆怅,带了点撒娇式的扭捏。
  我与张夺笑着对视一眼。
  竹缘没有成为主体画的负责人,便喜欢时常来剪贴卡纸的人群中逛逛。
  这两天愈发频繁了。
  “林立兄弟!我快烦死了!” 张夺以低沉的男声婉转道。
  我们知道林立只是性子温润爱说笑,却仍喜欢用此事来揶揄。
  水果店前的小水洼将阳光折映到走出水吧的蛋筒冰淇淋上,空气里便泛起提子汁的清凉味道。
  昨天傍晚下了场小雨。
  我是接了电话,到这儿来送自己的证件照片的。
  有个男孩朝我走过来。
  “这个是给你吗?”我抬头看向他,我不认识他。
  “唔,嗯。”他接过照片去,若有所思,那种悠然式的心事重重里似乎有淡淡的奶酪味。
  “那我就先走了”我说。
  他点点头,像是在沉思里恍然,却没半分突兀。
  操场边缘的塑胶缝隙里长着三两株新草,早秋时节竟生出嫩绿色来。
  我困惑得回过头去。
  云霞在天际揉绕徘徊,像在为短暂的出场顾影自怜。
  我坐在安琪旁边,看着这衍生于又回归到自己的诺大圆圈。球场上篮球触板的远音萼在他们纯净而流畅的语声中。
  班级的第一次团会场所选在了户外。
  他们似乎是不一样的。
  我有点懊恼,为依据姓氏首字母排出的学号——它决定了我成为填补一班寝室空缺的那个人。
  雪彤说自己名字的时候,涵住夕阳光亮的云朵已悄然无迹了。空气稀释出恰到好处的墨蓝衬在她的身前,如湖上雾。
  她说罢便融回到人们围坐出的圈缘中。
  她鼻尖的弧度回转,成了身体剪影上最美的辙合。
  那是个瘦而不弱的女生,即便上身骨架单薄到了微偻的程度,依旧让人坚信她具有某种石破天惊的力道。
  男生们侃笑起来,那是种对相当熟络的兄弟别无恶意的揶揄。
  “当然了,个别不着调的男生叫我雪哥啊。”她踢绷起的脚尖奋力够到他们鼻前做横扫千军状,着地的那只脚却为平衡身体不住雀跃着。
  男生们便更来劲了。
  “雪哥,无影脚好厉害啊。”那是个突兀于旁人的声音,带着某种故意要气垮对方的佯怯。
  即便是玩笑,这样的语调仍让我觉出深度的反感。我向前探头,试图在昏暗的光线下辨识出那个人。
  “那个,我给大家弹首吉他压压惊。”有人忙不迭地在相互推搡的男生群里站起身来,那颇为局促的肢体间似乎遁覆着饥饿动物觅食时候的姿态。
  他肆意地随着节奏顶胯,似乎沉浸在自己弹奏的声音里。
  那个瘦骨嶙峋的黑影儿太渴望鲜花和掌声了。
  三两路灯驱不光整个场的昏暗,我始终看不清他的脸。
  人们用双手拍击出悦耳的声音,那个人坐回到原处,投下一袭暗涌着近乎暴虐的亢奋与得意。他放好吉他不住地与左右的人交谈。
  我将头倚靠在安琪的肩膀上听以后的声音。
  “我很喜欢游泳。”
  我思量起自己刚刚说过与当前女孩同样的话题。
  我对游泳谈不上喜欢,只是觉得这项运动较旁人说过的爱好多了些微妙的优越罢了,着实是个可耻的动机。
  “可是我没学会,因为游泳池的水不好喝啊。” 崔络在自己学游泳故事的结尾说道,这样的自嘲最是讨人喜欢。
  大半围圆弧欢闹起来。
  她坐回到吉他手旁边,拍了拍沾到裤腿上的灰尘。
  我知道这个素不相识的女孩或非有意,可我仍惊慌失措一脚踏空,滚落到自惭形愧的深渊中。
  竹缘举控板报组那个女生有多么不可一世的时候,我在上铺看到她的口水像深海鱼群那样划跃进了旁边的脸盆里。
  我翻了个身,将耳机从挂袋里掏出来。
  我再不敢与她们搭话了。
  “你在上边作妖呢!”竹缘呵斥道,床架不可避免的晃动总会为她扭拧出一个最好的出口。
  “嗯?”我笑嘻嘻地看下去,装成一只不明所以的狗。
  每当我惊惧于这些来势汹汹的责怪时,便会以这样的方式为自己争取时间,等待她们的怜悯。
  “我都忍你很长时间呢,能不能别这么得寸进尺。”她站起来面向我,以便将自己的厌恶一丝不落地冲喷过来。
  她的五官像触电而亡的尸体那样聚搐着。
  莫利与楚凡暂且停止吸吮那个她们并不相识的女孩的“丑陋行径”,她们半笑着看过来,像回魂夜里的小丑,嘴角挂着一淌暗红的血。
  “快快快,帮我拉一下。”
  伶禾踉跄着挤在半掩着的门缝里,她勉强用胯抵住置满了衣服的塑料盆。
  “哎呀,你不会分两次拿啊。”莫利拉大门缝稚声稚气的数落道,像个被溺爱的公主。
  “没想过这么沉呢。”伶禾笑嘻嘻地应道,忙着往自己的床上去了。
  “能不能别像个小老太太似的。”楚凡的语调黏腻,那是种半撒娇式的嫌弃。
  “我这儿正和封喜唠嗑,看这些天的架势”她突然正经起来,将话说了一半儿。
  “班长可是有团支书推荐权的哟。”莫利补充说。
  □□示音量突兀得响了一声,我吓坏了,本能的抬头环顾。像个苟且偷生的奴仆,像个伺机行动的凶手。
  来源于班级群里的好友验证。
  那儿有一阵轻秒的叮铃声。
  湘凝纤细的脚踝上绕着一圈银色的星星,它们的缀线像从一条从缝隙里透来的光,她扶着栏杆从床梯上退走下来。
  “竹缘,去洗漱吗?”她站在竹缘的床前问道,平缓柔和的声音里融沁着某种似是而非的东西。
  她只是安静得等待着那些顺从。
  “真是难得哟,人家向来眼高于顶啊”
  在竹缘与她走了很久后,楚凡悄悄道。某种近乎肃穆的宁谧感压低了楚凡的声调。
  我回了回神,接受了那条好友验证。
  “嗨,证件照片背面需要写姓名,你的是哪几个字?”
  夜空拓印在窗角,月光洒进来,透薄如精灵颤动的翅膀。
  军训的最后一天,巨幅海报被放在看台侧墙下展出。傍晚的风很大,不断的将展板的上角掀离再扑回,那种无休止的噼啪声很凄烈。
  沙色在天上徘徊,它们的嘶吼声被伶禾揽回窗扇的弧度划隔到极其遥远的地方。
  “这天气。”伶禾叹道。
  雨点落进泥土的香味。无论在任何一间屋子里,我总能闻到它们。
  “一会儿给你们女生送教材去,绅士吧。”
  我稍稍诧异,困惑于某种微弱而尖锐的离错。
  大概是下雨天的缘故。
  班里的六七个男生簇在楼下的门厅里,掺了雨的汗气蓬勃在拘谨却仍洪亮的语声中,他们的半湿了的发梢肆意搭抿在额前,为初次迈进女生舍楼互相说闹,眼睛里嬉皮着的隐晦,像溪底卵石下新生的藻。
  “你可得好好谢谢他呢。”刑粟调侃道,在岚岚结过时间递的书摞的时候。
  那个名字一度引起同学惊叹的男孩被逗闹地难为情,他驱顶开手肘边哄闹的男孩们,小心翼翼地确保书的交递。其实男生全不知自己代领那份儿会给谁用,只是那摞被时间用外套裹护起来的书总归是不一样的。
  那儿沾上了初生精灵们最向往的温度。
  我蹲下身将书码齐,拉提住白纤维绳打成的十字结中央,我想将它们扛到肩上一举弄上楼去。
  “自己能行吗?”有人问道。
  我扭头向身后看去。
  那是一张长久吸食鸦片的瘾君子的脸。
  “没问题的,谢谢你。”我辨别出那个吉他手的声音。
  “过些天给班主任买教师节礼物,一起去吗?”他问地自然,并未有离开的意思。
  玻璃门轴发出冷涩的转扭声,有女孩挑开透明隔帘走了进来,迈步往楼梯间去了。她头上的粉色呢帽被雨点洇湿了少许。
  “额,买礼物,还不确定呢。谢谢你帮我写名字了。”我专注地等待着,透明隔帘卷进一阵又一阵噼啪作响的风。
  “没事儿,客气了”他摆摆手笑道,厚重的嘴唇微微翻起来,像一棵紫红色的豌豆射手。
  “那么多的照片,不写名字着实会弄混呢。”我喃喃道。
  女孩的方跟短靴在大理石上的踩踏声在回折往复的楼梯上传导下来,那渐远的声音空荡荡的。
  “本来是我和思远两个人负责这个来着。”他边往厅门踱步边闲聊着。
  有雨丝被风吹飘到脸上,清清凉凉的,我随他走到厅门外。
  “别提了,昨天上午他女朋友来了,全撇给我了。”
  门外的阶台上湿漉漉的。将书遮在头上匆忙小跑来的人们像一只只顺着楼缘逃窜的老鼠。有人滑倒在转角处,失控的脚尖在淤腻的泥层上割出混乱交错的痕迹,她慌忙站起来的样子狼狈极了。
  她的膝盖一定磕破了啊。
  “别送了,快进去吧,这雨啊。”他翻扣上卫衣的帽子嘱咐道,将手空护在我右侧肩背几厘米的地方。热量辐射来,那儿暖呼呼的。
  它们在这阴雨连绵的天气里勾勒出手掌大小的温适。
  我掏出背包中的雨伞递给他。
  走廊里乱糟糟的,有不少男生来来去去着。他们搬了几大盒不同型号的图尺,大概是要送到住在尽头几间屋里的测绘学女生那里。
  新教材的封面光滑,顶上的几本眼看着便要倾溜下去,我加急脚步往寝室小跑。
  “咚”我觉得手腕上一阵剧痛。
  我将即将散缀的书摞顶夹在身体与墙壁之间,腾出手来轻轻敲了敲门,等待里面那些脚步声的主人帮我开一下。
  “谁啊?”莫利问道,那声音愈发像她姐姐了。
  “是我,我取书回来了。”
  “等会啊。”那脚步声渐渐靠近来。
  在莫利来不及执行的某种紧迫的警告声中,似乎回荡着动物园兽笼上的别杆被抽拔,在阀环中摩挫出的金属颤音。
  在她极力想再推合上的狭窄缝隙里,我看到了许许多多腥粘不堪的沥青球。
  教材坠砸下去,发出凄烈的噼啪声,错散开的白色纸页扑抹在轧叠着的泥脚印上。
  我竭力去推抵,用手肘,用身体,却再打不开那扇被压的死死的门。门框上斜支起的木刺把右侧衣袖豁破了。
  走廊里掠过浩浩汤汤的声音 。
  我的手臂灼痛,像有腐蚀性的药剂注流到每一触神经末端,它们杀戮了所有的免疫细胞,溃溅到血液里。
  很多人在我身后走了过去,大概是那些完成任务的男生们啊。
  一阵眩晕过后,我便分不清自己在门的哪一面了。
  “快来,正找你呢。”
  安琪正站在那儿与我招手,她穿着米黄色的珊瑚绒睡衣,袖口上绣着小熊。
  导员召开的生活安全会草草了事。
  我坐在安琪的床上发愣了好一会儿,觉得刚刚那些被罗列的违禁品并非是这栋楼里最危险的东西。
  “我的个娘嘞,这书。”岚岚惊吼道,她在归拢教材的时候发现一本书的页眉全然连缀着,并未切分开。
  “吓死个人了,弄开不就行了嘛。”安琪嫌弃地递过剪刀去。
  “这批书真是各种差错,听说地建那边儿有不少高数教材缺页。”雪彤齐了齐书柜里刚刚码好的书道。
  散落在门口的教材不见了。
  楚凡站在书柜前端详着它们。某种恐怯在她的眼中一闪而过,在发现我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时候。
  “看你,把书放外边也不怕丢了,真是的。”她嗔怪道,就像我在热水房后发现了芒草那天一样。
  “测绘那群男生那么大动静,吓得莫利把门反锁了。”她自顾自的说着。
  “而且咱们的门阀锈的不行,拨了半天不开,明天非换一个去。”莫利用了“咱们”的称呼,真是匪夷所思。她差一点就要伸手抽打那不明事理的门阀了,像大人对待路上绊倒孩子的石头那般。
  我不明白她们的目的。
  我不知道是谁整理了我的教材。
  我瞥了它们一眼。书摞上清晰着从雨地里践踏而来的各式各样的鞋纹形状,那些弯弯曲曲的线样像一条条骈行的蛇。
  线蛇被斩断在色块边缘的地方。
  干涸在书脊上的泥渍肮脏极了。
  针线盒里有五颜六色的线团,那些针扎存在盒盖夹心层特殊的孔洞里,隔着透明的塑料看去,像一尾绽开的银色屏翎。
  这是报到前夕,我妈执意要带过来的东西。
  我需要用它缝好衣袖上的豁口。
  竹缘发现自己少了一本儿英语听力册后,便一直骂骂咧咧的。她接了封喜电话被通知要去楼下补取一本的时候,某种怨气便因五层楼的高差泵压得一发不可收拾。
  她将替代品塞到书柜后,恶狠狠地咒了一声,自弃般向床上仰躺。
  在某种山崩地裂式的震颤下,针全然溜滑出来孔洞,迅速地倒像是从机括弹射而出。它们四散了,尖端插刺到我的枕被中。
  “你作死呢!”竹缘乍骂道。
  我的手本能的怵栗,针刺破指尖,洇渗出艳丽的血珠。
  她弹蹦起来,手上捏举着钢针审问道。
  我不知道那孔洞里到底藏着多少根针,以为没有谁被遗落了。她恨恨的举着它,就像要即刻将其扎进我蜷在床沿上的脚踝骨里。
  珠膜再融注不下越来越多的液体,它滴坠到透明线盒上,像一朵殷红的菌落。我听到某种花木枯枝的断脆声。
  北门口外的农田里,成片的玉米秸秆被阳光晃成了金黄色。
  公交车浅蓝色的拉环不时相碰出清亮的声音,刑粟正说出经记忆几番排查筛选而出的花店地址。他郑重其事的样子,将作为本地人的优越含蓄地不着痕迹,眉毛在黝黑的脸上蠢蠢欲动着的样子可爱极了。
  我参加了这次出行。
  “雪哥简直是浪费粮食。”承莱慵懒道,他正有气无力的瘫靠在窗格向外看去。格子衬衣紧裹在他厚润的肩膀上,墨绿翻领愈发衬出他白于大多数女生的肤色来。
  “哎哎哎,怎么说话的。”雪哥叉腰走过去,一副不忿就打架的彪悍架势。
  “事实啊,两大碗面条,嗯。”
  我下意识的扭头看向最后排的座椅,他正将手肘支在双膝上,以思虑民族命运的首脑式的严谨调侃道,那样黏糯的反差最是幽默。
  “李思远,你给我闭嘴。”雪哥双目圆瞪嗔怒道。
  我很喜欢这样的玩闹,却不知如何参与进去,只侧倚在窗格边晃脚笑着。
  “主要吧,吃多不是罪过,不长肉就是罪过了,哎。”王裘荣惆怅道,话中的若有所指马上得到了男生的眉眼相合。
  他的声调始终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拿捏感,就像那晚他弹奏的歌一样。
  他决不会缺席任何一个参与得了的场合。
  屋子东南角的木隔上簇满了火荆,它们似乎想以自己的红艳遮挡住玻璃瓶中重瓣茉莉的馥郁。格子窗的影儿疏落下来,将满天星着了深浅不一的斑驳。
  “呦呵,你班也今天来买了啊。”刑粟拐过转角,猛拍了一下端详文竹的男孩的肩膀,一截铂色笔夹露在那男生浅灰色的西式马甲前。楚凡曾提过班干部选举前的班务负责人,她们将其分析为班长竞选中封喜的劲敌。
  湘凝扭头起身的时候,薄荷色的运动套装上投映着几株洋桔梗的影儿。她手里握着一束星芹。浅笑与我点头示意。
  湘凝与那男孩商讨着选好花束,在背包中取出班费支付。他们打理好萼托后便与大家招呼别过了。
  刑粟闲聊起班务劳形的大小乌龙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此行的唐突。我并不是任何一项班务的负责人,也从未想过要竞选什么职务。
  延逸到石子路上的灌木枝条上撺满了嫣红色,北门附近的园圃里栽种了很多这样的观赏植株,它们正渐渐畏缩到几处建筑折角生硬的阴影中。
  晚饭后,他发来消息说要不要到校园各处散散步。
  “我想竞选副班长,展一展拳脚,你呢?”裘荣意气风发地说。
  夕阳的暖色被树梢稀疏的枝桠割锯着,温度骤然降了下来。我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寂寞。
  “副班长挺不错的。”我打起精神笑道。
  我踢开甬道上的小石子,听它们滚撵进卷曲起来的枯叶中的声音。
  “估计一班的团支书非杨湘凝莫属了。班长的话..”他分析道,据说这是一班大多数同学默认了的事情。
  “那很好了。”我说。
  “也说不准,听封喜说汪伶禾也想竞选呢。”
  我抬眼看了看,困惑于他对这些东西的精通和痴迷。
  “不说这些了,咱们玩个游戏,交换个问题回答。”他伸展双臂拉了拉身体。
  “对我、彼此好奇的,突然冒出的问题之类的”他大概自觉那个下意识的谓语稍有不妥。
  只是“突然冒出”这个说法本身总好过晦涩忧疑的□□势。
  “你的初吻还在吗?”我问。
  这问题更像是某种折辱式的宣泄,就像偏要去窥视丑陋的人在□□中令人作呕的陶醉面容一般,到底是有些畸形了。
  “怎么都问这个问题呢?
  他并未察觉它们,甚至为这问题中的某种微妙骤的自得起来。
  我沉浸在某种近乎凶恶的快感中。
  “你俩怎么都对这个感兴趣呢?”他啧啧称奇地重复道,我这才察觉出他语气中与自得不明次序的欢快绝非限于那些微妙,那儿有着某种契合式的悦动。
  他的眼睛里闪过着实令人惊羡的清亮。
  他沉浸到了另一个空间里。
  那抹清亮漫洒着,将僵硬的畸形结节渐次融缓出循于指尖的血色。
  我侧脸望过去,找寻那个女孩。
  “怎么都对这个感兴趣呢?”他暗示般重复道,拿捏出的类似于被追求者烦扰的姿态浑浊了刚刚的光亮。
  “都?”我瞥了他一眼,恢复成郁靡在枯枝上的秃鹫。
  他避缩在镜片后的眼泡上散着几颗小痣,它们在他黢黑的皮肤上并不突兀,却再度见现出某种不明就里的肮脏感。
  “崔络也问了这个。”他看着灌木枝条笑道。
  我感到一阵厌恶,像被反杀的士兵般恼羞成怒。
  我对社联的迎新晚会毫无兴趣。
  王裘荣将我引让到观众席后,便也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了。
  他不时地向门口顾盼着。
  “你的是第几个节目?”
  他邀请我来看他的演出。
  “压轴的。”他麻利道,随即手拂脖颈转了转。
  那些女生的彩色比基尼外沾缀着厚厚的一叠亮片流苏,她们随编舞者的手势往不同的点挪移。那平由木质讲台拼凑出的舞台不时发出闷响来。
  她们在进行最后一次的彩排。
  “前面的节目也很不错,你不会很无聊啊,是吧。”他灌输式的语气让人觉得颇为不适,那儿有着某种近乎哄骗的轻浮感。
  我并没别的事情要做,可源于他的某种诡异的压迫使我想立刻离开这儿。
  他将那把吉他放好,折了折衣领,扭身向门口看去。
  “你想加入哪个社团吗?”他回头问我道。
  “没想过,而且纳新不是还没开始嘛。”
  楚凡和竹缘对这个组织颇为关注,她们时常在寝室提起相关的事情。
  “等到纳新就晚了,我和他们负责人认识,可以提前说一声。”他稍稍靠向椅背。
  “不用了,太麻烦了。”我说。
  “他们邀请我来演出,这样的事儿还是会给些面子的。”他将手臂相叠垫在脑后。
  舞台上艳丽的灯柱来回旋扫着,他将脱下的外套递于我后,便抱着吉他匆匆跑去舞台了。他局促的按着负责人的手势更换站位,不时为自己的滞后与之点头赔笑。
  我将他的外套放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大厅里枣红色珊瑚绒窗帘的里衬是银白的,负责场务的几个男孩正将飘错开的帘缝掺严整,话筒线被拢成一绺置放到不明显的地方。
  裘荣跳下舞台,在迈跃过音响插线的后回头瞅了瞅,那样的表情倒像对手下败将的蔑笑。在他走进椅排即将转身坐下的时候,他的眼中又泛起那样的光亮来。
  他忙迎上前去,被挤碰的座椅发出几下当啷声。
  她只穿了和那晚一样的衣服。那件水蓝色的小礼裙面料挺括,三分娇俏七分利落。仿刺绣的凤眼图案散发出恰到好处的洒脱。
  原来他还邀请了其他的人。
  我见他们过来,便忙着拿起了那件外套。那是种匪夷所思的殷勤,它们莽撞地在各样的场合冲出来保护着什么,就像一位生活在最底层的母亲在风雨中环住自己的孩子。
  崔络坐在了为之腾出的那把椅子上。
  音响启动的瞬间尖锐出某种电流扭拐声,礼貌招呼后,我便陷入了某种坐立不安的局促中。
  观众席本没坐满,在节目尚未过半的时候愈发显得稀稀落落。三五男生鱼贯进去前排空出的座位上,闲聊起带着“装备”“组队”之类的东西。最后落座的男生并未加入他们,挺直脊背安静在那儿。
  “ 夺哥!”我扑到斜前方的椅背上,欣喜的拍了下他的肩膀。
  “你也在这儿?”他转过身来与我说话。
  夺哥说他是被一个室友临时抓来凑观众的,这样的活动向来没人有兴趣,主办人便会尽可能的找人来充充场面,甚至将此项任务量化分派给部下。
  崔络正坐回到椅子上,她刚刚从洗手间回来。
  她与我被邀请的缘由一定不一样啊。
  他深情地演绎着那首粤语歌曲,弹拨吉他的手随节奏摇晃出不羁的幅度。在灯光的加持下,在很多一瞬间的强音符里,舞台上那个少年确是耀眼的。
  我点开手机圈收起它们。
  散场后,我借由与夺哥先走了。
  寝室里的空气有些沉闷。
  班干部选举进行了近两个小时,占用的阴面教室又着实清冷,回来后便觉得后腰酸胀的厉害。我失去平衡栽倒在自己的床铺上,铁床架咯吱咯吱地相互挤压着,像是咬紧的牙齿高频率的挫滑声。
  我僵在原处等待竹缘的责难。
  “竹缘,去洗漱吧。”湘凝站到竹缘的床前说,这两三天她们常常走在一起。
  我舒了口气躲进被子里。
  “你班是啥情况?”
  她们走出一会儿后,楚凡从床上探出身来问道,她的脸上挂着某种报复式的得意洋洋,又像是得了什么便宜的憋笑。那姿态就像主妇正与娘家人讨论姑嫂的笑料。
  我察觉到那并非是针对我的。
  “我班,李思远是班长,团支书是刑粟,文艺委员是王裘荣....”我像个三好学生背诵课文般一五一十的复述着。
  “倒是也没啥出入啊。”她点评道。
  “我班可就有意思了。是不,伶禾书记。”楚凡讪笑道,像是在邀请盟友与之共同控诉劣迹斑斑的罪犯。
  伶禾敷衍笑到,显然不愿意在此事上多加搬弄。
  “这家伙,把封喜高兴坏了。”楚凡颇有意趣地调侃道。“是不,我说伶禾同学。”
  “班长是封喜?”我见她兴于此,便奉承似的延顺了句。与忙着腾出那把椅子一样,这些被几番驯化已然成为了求生本能的殷勤似乎由不得把控。
  “要不还能有谁啊。”楚凡不屑一顾地反问道。
  我忙翻身下床,将洗漱用具聚置在脸盆中,以一番忙乱来摆渡陷入局促中的自己。我恐惧与任何人争执的刹那,即便是再平常不过的诘问,我也会感知到某种屠城之战般的残酷,在他们的眼中望见万劫不复的杀戮。
  我跌撞着逃出门去。
  “咱们的水快没了,让封喜送一桶来。”楚凡意气扬扬道,语调中万事同喜的和合穿过木门,流漫在挂晾在走廊中形形色色的衣裤间。
  她是得意于伶禾的胜利还是湘凝的失败呢,我在去往水房洗漱的路上想着。
  这真是个可怕的问题啊。
  水柱在盆底击溅出的声音决绝,像兵强马壮士气高涨的讨伐,像晨间高瀑袭撞在潭中巨石上,裹挟去陈年浮苔般爽利。
  我死死的盯着那个白色的漩涡。
  “你做梦呢,水。”
  我回神的时候,竹缘正含着簇满白沫的牙刷头厌弃道。
  竹缘皱紧眉头的样子像一头暴虐而无助的公牛,它的背上插满了尖厉的花标,在空旷的斗牛场拼命的搅起黄沙来反抗,或许只是掩盖团团将其围住的讪笑魔魇。
  “我竟然忘了这个了啊。”我抱歉赔笑,忙拧住了那水柱。
  “哟,洗面奶还没带来。”我闪烁四顾,自言自语道,那个缺失在龙头前侧瓷阶上的土黄色扁管包装给我逃遁于此的最体面缘由。
  “要不先用这个。”
  湘凝递给我一支樱色的洁面乳,她的发际上沾挂着几个未拭去的晶莹水珠。
  “这个,哈,谢谢你。”我下意识将湿了的手往衣襟上蹭抹了几下,忙不迭地接过来。
  “没事。”她点头浅笑,映拢于额角细绒的碎发间的光朦出一层曦色的柔丽。
  她待竹缘将洗脸水倒完后便与之一并回去了。
  揉散开的泡沫绵腻,山茶花的香味氤氲开来。
  我扣好盖子,将包装上的水珠擦拭干净,小心翼翼地持它回了寝室。
  “放在你的脸盆里吧。”我仰头问与湘凝,她正蹲跪在床上叠拆卸下来的被罩。
  “我说伶禾同学,咱能把头发扎上不?”楚凡高声笑闹起来。
  “是呢,班长可要来了啊。”莫利拉长声调道。
  楚凡说封喜要来寝室送桶装水。
  我摸来手机看了眼,已经是下午两点半了,我觉得脑袋晕乎乎的,只呆愣地趴在床上看今日头条上弹出的新闻,门后贴着的值日表模糊一片,最近常常熬夜浏览这些杂碎的信息,眼睛的近视度数怕是又涨了不少。
  伶禾只是将倾歪在桌面上的零食袋起来,用纸巾擦净了流出来的几处红油。她并未将头发扎地更利落,只是尽了屋主人最起码的礼貌。
  “哎哎,你能不能把那些破烂东西收一收啊。”楚凡指着我斜搭在床栏上的衣服吆喝道,像个势必在辖区风貌大赛上击败临近街道的城管队长。
  我将它们收揽下来,堆怂在看不见的地方。
  封喜身形壮硕,扛在肩膀上的水桶将头脸全然遮住了。与他一并来的男生穿着像贴身高领毛衫的黑色上衣,相形只下愈发显得枯瘦萎靡。
  “这以后换水了就说话啊,女孩摆弄不了这东西。”封喜的喘气声很粗,他抵住桶身,将兜口包装撕揭去了。我簇紧眼睑,也只勉强看个脸型宽腴来。
  “伶禾,你能帮把那杯子挪一下不?”楚凡仍如那般说笑着,她走过去将木门推敞开。
  我翻了个身,准备再睡一会儿。
  “要是临时不见我,找他也行,是不裘荣”封喜饶有意味的问道。
  我坐起身来,簇眼看了看那个穿着黑色上衣的男孩。
  桶口处的封膜被汲水柱戳破发出闷闷的声音,落定后的桶里生了几下急速浮游而去的巨大气泡。
  “好了,孔美婷她们那儿也让帮着送一桶呢。”封喜拍了拍桶底,徜徉在案牍劳形式的欢慰中。我这才注意到半露在门框里的蓝色桶装水,封喜并未忘了他们班另外一间女生寝室。
  楚凡一时语塞,不冷不热的客气几句便回到床上了。
  她白白将木门拉敞开了。
  “莫利,关门。”他们走后,楚凡将正在铺叠的枕巾甩开道。
  “就是见不得咱寝室和班长关系近一些,扛个水也少不了她们。”
  “封喜也真是,随便带个男的来咱们寝室。”
  “哎?那男的是你班的不?”她哼笑一声。
  “呵,那长相也真是,难怪愿意到女生寝室来做苦力呢。”她斜瞥了我一眼,讽刺道。
  帮封喜将另一桶水扛上来的人总是令人厌弃的,也须得有人来为他们的事情受无妄之灾的啊。
  我时常受到不在同一时空的人们的牵连。
  “哈,他确是个爱表现自己的人啊。”我忙嬉笑着顺应道,即便好意被践踏成如此不堪的缘由让人心生酸楚,可我仍忙不迭地再捅上几刀,以示忠诚。
  我自责却无法悔恨,像是被各路阴怨追赶诛伐,深陷在缠绞着恐慌的屈辱中。
  我听说北门往西的地方有一汪湖。
  “不如现就去找找啊。”我想起来道。
  我与裘荣兜转在稍见荒芜的学院路上,他一直在盘算社联里还剩多少理事长的位子。
  “什么?”他困惑道。
  漆成黑色的铁栅栏将校园框成了一副素色的画,我拨开旁逸到半弃了甬道上的枝条,不时看向刚刚走出来的地方。有很多卵石脱松出嵌槽硌在脚板下。
  电话铃声美妙,裘荣说那个负责人邀他去参加那日晚会的庆功宴。
  “你快去吧,咱们明天再去也不晚。”我说,那是种近乎怂恿的劝慰。
  他稍表歉意后便匆匆折回北门中。
  我从未打算明天再去。
  栅栏拐弯下生着很多矮槐,在截余的齐根埂茬旁竟簇了新绿的幼芽。我蹲下去闻了闻,那儿有种似有还无的清凉。
  王裘荣打电话说他突然不想去参加了。
  一座建筑前的广场上有人放了风筝,有只偏偏晃晃的橘色蝴蝶引起了幼儿们的蹦跳追逐,蹦跳着够到它美丽的尾穗的孩子欢呼着,尚未触到的虽稍稍垂头,旋即打起精神追逐飞的低些的纸鸢去了。
  夕阳斜浸下去,建筑的影子渐渐伏到了草坪的最外缘。
  爷爷奶奶们将孩子唤到身边,擦去他们额头的汗珠,系好衣领最顶端的纽扣后便领他们回家去了。我过去对面的时候,环路上的汽笛声深幽,重型货车卷起浅灰色的水泥埃尘,混并了薄暮天空的颜色。
  他在不远处的十字路口冲我招手。
  我急切的奔跑过去。
  路灯闪眨着亮了几盏,这排明暗不定,隔了三五便灭掉的街灯虽明朗不了什么,却多少照出石柱阶台的轮廓来着落那些乍然而生的孤晦。
  “这条路越走越偏离了。”
  我只是一直依着模糊的方向向前,察觉到此的时候,已然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走了好一会儿。
  “看前边儿,感觉像个村子。”他说道。
  我听竹缘在寝室说过,学校地处郊区,周围的村庄不少。而它们因与公墓相近,村民多以糊纸扎为生。
  “应该不远了。”我加紧脚步道。
  玉米叶枯干的沙沙声渐次逼近,有黑影扑撞到我的脚踝上。
  他见势挡到我身前来。
  那只狗“哇偶”了一声,它匆匆看来一眼便惊恐着疾身逃窜开了。
  我看着那只落荒而去的狗呆愣不已。
  “没事没事了。”他轻拍我的右肩安慰道 “你看那片小区离咱们多近了。”
  他只觉得是那突然窜出来的可怜牲畜吓坏了我。
  “你看这里还是通公交的呢,一点儿也不偏远。”他忙将路旁的一处稍被遮掩住的站牌指给我。
  拐出土路,小区门口的景观石被几盏灯投照的亮晃晃的。
  这儿并不算村庄了,是尚未繁荣起来的开发新区的一个角落。
  “你别害怕,咱们打车去看那个湖。”他将手臂环护在我身体外侧的空气中,稍稍欠身与我说到。
  我听到如灯芯乍然通电的嘶嘶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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