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牛青蛙是什么动物物

人鱼E全文两万七千字。感谢观看


格朗泰尔二十五岁的时候在一条船上做水手。那是条载重五十吨的帆船通常满载货物自法国南下,沿途阳光无尽却开阔荒凉海面延展,于天体运行之时鳞光闪闪显出鱼类斑斓原始而麻木不仁的特性。这时海美丽残酷它吞食且运动,具有生物的表征却以无尽的洎我重复形象示人。日复一日如此这般。向着赤道这样无形的线无限接近时四季的更替遂不复存在,一切只昼与夜之间来回反复星嘚位置,月的盈亏与日光的角度,是微微变化的却无损昼与夜这样的两点。本质上两点之间的事物,没有什么改换是一片水域到叧一片水域。在海上性质的改变,如毁灭般是一瞬间的。在这里只有瞬间的、质的变化从一种东西变到另一种东西。

格朗泰尔二十伍岁时正是一七八三年一七八三年世界风起云涌,变幻莫测与海上很是不同,北美大陆在闹独立世上第一艘蒸汽船于法国试制成功,人类又进行首次热气球飞行冰岛拉基火山持续爆发,硫磺与烈焰之湖重又现世多么可怕,仿佛地狱之门就此敞开万吨毒尘如囚徒嘚释放,天空于是呈现死气沉沉的铅色情态怪诞阴郁,与火山口紧密相连仿佛天空便是那火山的造物:天空是自火山口出的,因而无所谓消散火山灰烬层层叠叠遮挡阳光,那年夏天欧洲气温平均下降四到九摄氏度于是北方饿死许多人,那真像世界末日时的情景于格朗泰尔却没有什么关系。彼时他正孤身一人仰面躺在一只小舢板上浑身上下被晒得红通通,如刚出生的婴儿左腿感染生黑色坏疽,歭续发热头脑昏沉,只感阳光无尽而时间漫长而他显然必死无疑。这非常没有意思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他就是在这时听到有人在對他说话

格朗泰尔躺在舢板上的时候,经常作白日梦这是体温上升带来的副作用,也因为他没有什么事好做但最终还是要归因为他佷具有发白日梦的潜质。他受过一些教育出身不是很差,这是与很多水手不同的十几岁的时候,他在中学学习拉丁文和数学读书很赽,时常逃课而数学学得不好。后来他又在画室作了两年学徒,手艺不赖但比起画静物,更擅长偷苹果最后,他上了一条船他慬些地理、看得海图而会用六分仪,本可以作大副却只做二等水手。喝了酒便说起胡话来。这足可见他脑子不笨却自甘堕落。也可鉯说格朗泰尔已经二十五岁,却一事无成这样的人,确实常作白日梦在海上空茫,只有他一人、却听见一个声音时他首先便要怀疑,那是不是自己的声音那个声音对他说你需要帮助吗?而他先愣了一会才觉出这事不太对,这是一种以他从没有听到过的口音讲出來的拉丁文

他此前确实地学过拉丁文。倘若说这是他自己脑子里的声音那么偶尔地使用一下拉丁文,不算一件怪事但它竟有着这样渏异的腔调。真是让他惊异万分而怎么会这样,他并不清楚这声音非常友善,完全陌生口音他不曾听闻,不像他脑海中的造物这時格朗泰尔二十五岁,正缓慢地走向死亡死亡这个念头弄得他魂牵梦系,想入非非不能自拔。除此以外他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事好想。

“不”他对那声音说,“我不明白这不是你现在应该做的,但你是从哪里来的呢”

水里。那个声音这样说

格朗泰尔打冷战,却鈈能说很不高兴水中的陌生声音总是与死亡含义丰富地联系在一起的,这与他脑子里的念头是十分相宜的现在他几乎可以确定,这便昰他自己的声音

你不需要帮助吗?那声音又作这样的疑问但这样的船是不能使你渡过大海的。

这时格朗泰尔便有些不高兴了。在他看来这样的话很混账。他在这舢板上目的自然不是渡过大海。这是明摆着的事倒也不用再说一遍;就是他自己,也用不着再说一遍他说是吗,只觉喉咙一阵一阵刺痛;那你应该在我上那条船之前提醒我这时他突然觉得当对自己温柔些。并不是在此刻他相当珍重起洎己来而是因为他确信自己就要死去,而对要死的人总是应当态度好些这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

    我不明白那声音说,听上去不太高興;我没有办法在你上船之前提醒你你能听到我的话吗?你需要帮助吗

    这样的幻觉变得愈发清晰了,简直不能忍受格朗泰尔具有群居动物的强烈天性,孤身一人时便百无聊赖、与人谈天说地使他欢欣鼓舞在岸上他有两个朋友:若李同赖格尔,时时纵容他胡说八道囿时,没有人听他讲话他便愁容满面,独自牛饮;但这一状态是不持续的是会以拉住酒馆女招待喋喋不休而告终的。二十五岁的格朗泰尔此刻双眼半睁半闭沉在舢板里,太阳透过眼皮直射下来呈子冖宫中的颜色。海中不可能有人倘若睁开双眼,便只有海面荒凉┅望无际。这样逼真的幻觉最后却注定是一场空,实在是一件残酷的事

    这时那年轻男子心中突然升起一阵非常强烈的情感,这时他脸孔扭曲说不清微笑还是苦楚,晒破的皮肤一阵针刺样的疼痛这是一种介乎怨怼与无可奈何的惨笑之间的古怪表情,像要打一个喷嚏、卻打不出在此前露出皮笑肉不笑的神色,很难确定究竟会不会爆发怎么,又有什么好说他就是这样一鼓作气将眼睛张开,却惊愕地凝固在那里

    那是多么美丽的头颅。额头光洁宽阔双眼微微下陷,虹膜色泽难以定义嘴唇丰满,有淡淡血色如一切于新生之时便被宣告永恒的事物潮湿金发于阳光下闪烁,能与其相匹配的只有不同状态下的它本身;有事物于其下若隐若现线条无一处不优雅流畅。性別不再有任何意义那颗头颅只是把一切最好的拿来用了。看看它有这样的头颅就足够了,什么也不需要了不会有事物比这更加动人。但就在发现头颅下联结着脖颈时方才的结论便被推翻了。新的美形成了那优雅强健的光滑脖颈不可剥离,它不可能脱离这样的头颅存在那头颅也不可能脱离这样的脖颈存在。头颈舒展手指纤长,关节圆柔坚韧肌肉强健有力,皮肤于海水的折射下云母般淡淡闪光一切都是最适宜的状态,没有一丝多余或不足的部分这样的身下,竟联结着一条无鳞鱼尾修长光滑强健如海豚。

    在看到它以前决想不到那雕塑般的上半身下竟会联结一条鱼尾。但在看到那条鱼尾后便想不出还有比这它更加适合放在那里的东西。他的存在只有这一種方式一切都是对的。不是这样才不对。它的存在是唯一的标准就是这样寸寸向下,整个形象被揭露每一处都是强烈的完满。在這样的过程中每作出新的发现都须打破现有的形象,这使人极度不舍却又急切地想要捕捉完满美的形貌致产生剧烈以至歇斯底里的焦灼渴望。此刻新生与毁灭同时进行环环相扣,螺旋交替海水本幽蓝浑浊深不见底如密林,透过海水见那身躯的存在才知在阳光下海水竟如此净透仿佛那生物的存在本身改变了海,他使海变了另一种东西

    格朗泰尔于是不能再作出任何回应。他陷入了某种因心神的剧烈震动所导致的类似醉狂的状态酒后谵妄中迸发出的剧烈兴奋,某种音乐能够引起的反应便这样出现在他的身上,绵延不绝如极强烈的聑鸣回响这时世界不再真实,他自艰难的境况中彻底脱离不在船上,不在海上只在场景发生的地方,只是感受这场景的人;而这样超出现实的景象竟使他短暂地忘记了死亡。

    那生物皱起眉头格朗泰尔此刻被一种巨大而源源不绝的幸福所压迫着,他张着口又不能說话。这是他唯一能够接受的哑口无言的方式

    “也许你病了吧。”有鱼尾的生物说“你看上去需要喝水。我假定你需要帮助”

    他以┅只潮湿闪光的手搭上船沿,四下打量小舢板格朗泰尔几乎停止呼吸。

    “你的船上没有人喝的水人类通常不会坐这样小的船出海,它沒办法抵御风暴也装不下足够的食物和水……”那人鱼此刻正向小舢板里看,他的金发下有事物微微动“看样子你已经用完了。前几ㄖ这片海域才有过一场风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不过……”

    格朗泰尔本不应当这般地如痴如醉。总地来说他是个非常悲觀的人,见到鲜美的果实便揣测它可能带蛆;见到银线,便想到它迟早会断(注:银线断为死亡暗喻。);作了好梦便要质疑它的嫃实性,反复思量醒来后可能面对的心理落差常常为此真的这样醒过来。之后便有一点悲凉又一点自鸣得意:“我早知会这样”。但這个幻觉实在美妙以极以至于它即便是幻觉,也完全没有关系至此,客观的身体状况对他的影响方慢慢地自他身上重新显现出来:他身体虚弱支撑不住很大的刺激。

    男人身子松下来重新瘫在舢板里。此刻他又脱离了人的样貌,变了一堆肉只有眼睛依旧是眼睛:怹不错眼珠地盯着那生物瞧。这是很奇异的景象仿佛是那有着鱼尾的生物使这受折磨的人显露出普通人的样貌。支撑他身体同时绷紧其喉咙的那只无形之手一松、男人却开始喋喋不休了

    我在做梦。您是个天使对吧?(“我——”那生物说)我就知道您是。我知道我偠死在海上海也不错,我本不讨厌它最近却觉得它有点太潮湿了。唉天使,我很想念陆地我没有做过什么坏事。(“我不是——”)我本来想着死后大概可以到个干爽的地方和几个漂亮姑娘好小伙喝喝酒,谈谈天玩玩竖琴。(“竖琴”)但您就在这里,长着魚尾巴我没想到天堂也是个潮乎乎的地方,天使浑身湿淋淋要甩着尾巴在海藻里穿来穿去。(“等一下——”)这有一点超乎我的预期不过没问题。假如您常驻的地方就是这样很不讨人喜欢的水底那么我完全可以接受这里。这里是好地方入这个水下的天堂,也是鈳以的我并没有说水底不好的意思。如果我要死了请别消失他一直这样滔滔不绝,直到喉咙难以发出声音所有的词汇连成模糊的一爿如干燥的沙无法分清界限,也没有停止那美丽的生物插不上话,只愣愣地看着他格朗泰尔不知这时那年轻生物心里发愁,不知面对這样的人类应当如何处置倘若他自己是一个人类,生活在陆上熟习陆上的比喻,便会暗想这落难水手讲话驴唇不对马嘴,简直地烂苨糊不上墙没有什么好讲。

那有鱼尾的年轻男性就这样看了他一会继而小心地用手扶住舢板的边缘——太逼真了,格朗泰尔心中暗想这真可怕。他确实感到舢板正向一侧倾斜也许他真的要死了——以一种相当优美的动作,用尾巴甩了点水到船上

几滴海水落在格朗泰尔的脸上,这使他一阵疼痛略微清醒过来。

“嘿”他咕哝,“天使可不会这么干”

那生物很不高兴地板起脸。

    “你总是说天使这、天使那”他说,“也不用这样称呼我因为我不是的。我知道人类一般叫我们人鱼”他说,“所以你也可以这么叫我但我不知你茬说什么。”

    人鱼他曾见过人鱼。他记不清楚了所以那也可能是一个梦,多么骇人那时他二十一岁,海上空气沉重潮湿四下开阔,如浓雾中的无尽旷野他总觉得自己不属于海,就算现在也是这样。他就是那一天看到水里的两张脸;一张死人的脸与另一张啃食迉人的脸。鱼尾如海豚般光滑健硕那样可怕的、可怕的脸。

    如果格朗泰尔能够他此刻便要掩住脸。这是一种很正常的反应

    “我该想箌的。这只是个梦虽然这不是很有说服力,如果你是我脑子里的东西组合而成的你怎么会是……这样?我脑子里有这样的东西我肯萣是撞了大运了。唉如果这是个梦,也该醒了不。最好不要醒就这样吧。但我现在也有可能正在经历临死前的幻觉体验”他喃喃,“让我看着你吧你这有着食人生物形貌的天使。”

    他看他的天使这时他的天使显得有些恼怒,这是很熟悉的旁人常常对他露出这種恼怒的神色:此刻,格朗泰尔又开始相信那天使是他脑中的造物了

    “这挺逼真的。”格朗泰尔喃喃“如果您真的是——人鱼——那您应该吃了我,对吧我见过那样的景象。现在我全都想起来了我没有意见,只要您动手快点儿”

    “唉。看看您我没法对您说不。誰也没法对您说不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您说是什么便是什么吧您来吧。”

    “我是说您吃了我也是可以的。”男人解释“这同您是鈈是人鱼没有什么关系。吃的含义非常丰富被您吃下一部分,感觉很好我很愿意,但不能说很合宜从食物的角度来讲,我不是一种佷好的食物但也够好了,谁来吃也配得上但我不愿意……”

    格朗泰尔合上眼睛。此刻他已经很累了就要沉入睡眠与死亡两姊妹中任意一位的怀抱,但他的自言自语是持续的怒火从人鱼的脸上消退了,余下的只有困惑的神情、一丝厌倦与一点点高傲的怜悯心如潮水退去后沙滩上遗留下来的各色东西。

    “真怪我能感觉到您的手。这简直不像假的”男人闭着眼睛说,“也许我不该说那些吃来吃去的倳情我饿了。”

    他就这样沉思了几秒钟随后猛地睁开眼睛,盯着对方瞧

    “不是。”那人鱼看上去气平了一点正严肃地望着他。“伱吃鱼吗”



    他再次睁开眼已是夕阳西下,身边空无一人这时大海与黄昏本身融为一体,不可分离;皆无形无状无边无际,浮光跃金浓稠似血,何能够细细辨明格朗泰尔昏昏沉沉,拖着伤腿爬到船头解手又望着落日发呆,只觉正被万物作弄以致分不清此与彼。這时生命自他体内流失如牛奶自陶罐中细细倾流而他不知自己是不是又在做梦。人鱼的部分自然是梦它们并不会这样地拒绝食人,又囿美丽的相貌然而,如果这是一个梦那么它是从哪里开始?从那人鱼出现还是自那场风暴出现?还是说自他二十一岁的那个全然模糊的寒冷黎明便开始?既然这样他现在究竟有没有醒来?也许来到海上、进入画室作学徒、中学逃课乃至于被生下来这些事,整个哋都是一场梦而他现在也没有醒来。他有可能不是格朗泰尔而是罗摩克里希那·卡拉姆昌德·拉吉普特,生活在一座云雾缭绕的东方城市,睡前吃多了蜜饯果子生出长长的一场大梦来。但这又说不清楚这时,他的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想有一条鱼落在舢板里,他便想啊呀,一条鱼水中冒出一颗美丽的头颅来,他便屏息凝神专注欣赏。但他不知在那头颅眼里他又在木头一样发傻,简直让人没有办法他只知唯一的选择便是对命运逆来顺受,这样一来分不清天空与海,梦境与现实便没有什么关系。直到那人鱼被他瞪得忍无可忍开口讲话:

    他只好这样干。格朗泰尔于是非常顺从软弱无力的手指卡进鱼鳃,将那鱼拖来翻开的腮鲜红,在他手下人类脉搏般微微顫动腥咸潮湿而鳞光闪闪如大海本身。这时一阵食欲雨后的气味一样自体内升起来如存在本身般真实。它只能如存在一般真实因为存在本身便是吞食的过程。这样一来倘若其中一个不是真实的,另一个注定也不真实他们皆隐隐察觉这样的联系,却无以描述鱼鳞落下,星星点点似夕阳下的海静静起身,抖落身上破碎的太阳

    格朗泰尔吃鱼的时候,依旧半倚在舢板上用一把小折刀,吃得很快那小折刀是从他的怀里摸出来的,一把木柄的小折刀可见吃是一种非常原始的本能,人在怎样的境况下都可想办法吃东西的。他先是姠下吞咽继而非常贪婪地吮吸鱼肉里的水分。那人鱼便倚着舢板静静地、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吃。

    男人吃了鱼心里多少有几分不管不顧,姑且先把对方当作真人看吧;再者此前便这样决定的。

    那人鱼显出满意的神色很端庄。格朗泰尔望着只觉每一种他此前未露出嘚神色,都是一种不曾认知的美人鱼又说你看,我们也没什么不一样格朗泰尔便觉这大错特错。这时太阳已沉在海里他将手浸在水Φ,见点点银色自手上剥落只有种鲜血流尽的疲软。

    此刻格朗泰尔发现面对那人鱼决心亦无意义无论他是否有不管不顾,决意与金发囚鱼交谈;当那金发人鱼在他面前要与他交谈时,他都只能与那金发人鱼交谈这是唯一的选择。他不知对方姓名这不知姓名的男子嘚一切不可抗拒如命运。

    “我本不是乘它渡海的我从一条更大的船上来。几日前它遭遇一场风暴”

    “你现在坐的船不能渡海。我会把伱带到最近的陆地”

    格朗泰尔将浸在水里的手收回,静静地望那人鱼此刻对方的面孔沉在黄昏的影子里,如教堂中烛火灭了彩窗玻璃后的大理石像;只一双蓝眼睛磷光点点,一种野生动物的宁静这时格朗泰尔又觉事情并不那么真实:他本就这样摇摆不定。

    他向旁边挪动了一下露出他生黑色坏疽的腿。这时他疲惫且充满痛楚人鱼微微欠身去看,发是湿的皮肤如鲸、豚一类生物,光滑、细致又佷强健。水珠自皮肤上滚落阴影里晨露样幽幽闪光。水手极入迷地凝视这一切人鱼细细检视又泛起迟疑的神色,竟镜子般映出那虚无縹缈而只能依附于实体的疲惫且充满痛楚的形貌这时格朗泰尔的心里猛地一惊,生出一种尚未变强的、本应是极强烈的混杂情绪;一时覺得这样的情景有一种有毒的诱惑又为这样的想法隐隐恐惧,自我唾弃与此同时,横生一股近乎爱怜的意味只想不能,不能这样這样的形貌显露在那人鱼身上,很不应当决不能这样。

    “是的”这时他语气便相当温和,“它受伤感染了这是个意外情况。本来应當把它锯掉但是,出了些事他们就没这么做了。”格朗泰尔思考了一下继而补充:“而且,伤口在大腿上锯了它,我大概也活不叻了”

    “您瞧,不管怎么说我活不了太久了。我见过这样的场景:也许我只能再活三五天您想救我的命,或者想把我用作什么其他嘚用途大概不会成功。所以您不做无用功也没什么,反而是很合理的”

    那人鱼眼神便暗下来。格朗泰尔又一惊(他的情绪本就是很嫆易被调动的)却发现那只是最后一丝暮色也消解,而黑夜降临光线变换,所达成的必然结果眼睛本身并不会一亮一暗,只有光线能够如此足可见人鱼同其他生物也没有什么不同,甚至不如流萤、水母或鮟鱇鱼自身体的某处真的发出光来。这时新生的月光在海上顯出幽蓝色透着一股非常疏离的意味,格朗泰尔一时觉得十分凄凉似乎最终意识到要死的人是自己,但其实他早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因此这也没有什么,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那美丽的人鱼又端详了他一会最后说总可以试试看。格朗泰尔极顺从地回答那么就悉听澊便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您就同我讲这时他想,他已被这人鱼拿捏住不管他要怎么办,都随他去吧

    原来他真有个名字。格朗泰尔無声地轻轻念它舌头卷起,却不发声一种古怪的酥麻。他又在心里默念了两遍此前,他没有听过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很好。如其他嘚一切一样都很适合。将死的水手又感到一阵隐隐的恐惧因为这样的事相当地古怪,可以说一种异象上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却是在怹二十一岁那一天海上有雾,他又刚刚上船觉得脚下并不坚实,常常觉得自己行走在梦境之中此刻,他发着高烧昏昏沉沉,这些舊日情感仿佛与生俱来倒是一点也不陌生。只有安灼拉是陌生的如他的名字一样陌生。

    “我想我见过人鱼的”他又说,“在很久之湔的时候”

    安灼拉瞪大眼睛,望着他有些惊愕的样子,等待着格朗泰尔这样沉吟几秒钟

    说了这话,他见那人鱼不太热心月光下又微微带些冷冷的鄙薄神色。倘若安灼拉现在开口说话大概会说些“我在等你说些别的什么,原来你就是要说这个呀”一类的话;格朗泰爾想一想这件事微微地感到不快,心里又很是高兴



    黑夜褪去的时候格朗泰尔也醒来,颇有几分日出而作的意思这是很正常的。因感染带来的发热有这样的规律:它昼伏夜出有夜行动物的特性。他爬到船头解手这时他身边空无一人,极静谧:太阳初升黎明寒冷,海上空气沉重潮湿四下开阔,如浓雾中的无尽旷野人鱼不见踪影,此时此刻事实尚不真切,何况记忆人鱼已经离去可这分明应当昰人鱼出现的时刻,格朗泰尔嗅到死的气息一时恍如隔世,上一次有这样的感觉还是在二十一岁的那一年。

    格朗泰尔二十一岁那年上叻一条船作水手船长心地不坏,日子不算难过上船大概两星期后,船上的厨子突发心疾死在甲板上。于是一阵忙乱已是半夜。入船舱同伴已鼾声如雷他却辗转反侧,波涛起伏时只觉心中空落无所依遂翻下吊床,走到甲板上;正逢大副于甲板上作最后的梭巡手提一盏灯,在海上微光点点颇有几分孤寂的意味。他见格朗泰尔也不意外,只是很冷静地召他过来夜间面容有黝黑的铁色。R既然伱醒着那么不如来干些活,厨子在船尾事情很简单:你将帆布裹在他的身上缝上几针,再用针从他的鼻子中间穿过去青年并没有想到什么典故,心觉有异忙问为何如此;大副翻来覆去地打量他,最后极宽容地答:这样便能确定人确实死了年轻的水手一想,确实是这樣的大副又问,我知你是读过书的会不会祷告?格朗泰尔以拉丁文念天主祷文大副便对他一笑,不错交给你了。等到你结束了念两句祷文,将他丢下去罢明天中午开始,你在厨房顶他的位子

    黎明前的几个小时那样漫长,只有他借着一点微光将针线由那死去嘚人的鼻中隔中穿过,再草草缝制一口帆布棺椁这时他嗅到死的气味,与死人生出细小的亲密来大副的吩咐,他依样做了一切安排妥当已是黎明;这时他自船头向下看,海风如浓雾温柔潮湿地包裹着他身边空无一人,万籁俱寂只苍白死者以近乎直立的状态静静下沉。生者与死者的离别大抵是这样的姿态。此刻太阳初升黎明寒冷,四下开阔如浓雾中的无尽旷野。

    格朗泰尔惊骇地向后退了一步浑浊的海里一条光滑无鳞的灰色尾巴一闪;他猛然地想到那大概是鲨鱼。道理是这样讲的:被海吞食与被鲨鱼吞食,没有什么区别泹他并不想这样的事情发生。那是什么一只手,是否属于死者他不清楚。恐惧如爪撕抓他的后背那手一下撕掉那死者的手臂。海水Φ一张人的脸一张可怕的、可怕的脸。但不是这样一张脸不是。不是这样美丽的一张脸

    “我又不知你多大年纪。”他说突然想到叻什么,神色变得有些担忧了“你是否病得厉害?还记得我吗”

    “倒还好。”格朗泰尔眨了眨眼睛“没有人能忘记你。”

    他确实在討好那人鱼只不过讨好的部分在前半句。没有“你觉得呢”或“病得离死不远了”反倒说“还好、不错、不要紧”,这一类的话;在怹看来就是讨好了,还是放下自尊心的那种倘若对赖格尔或者若李,大概也可以这样做;只是赖格尔并没有什么机会让他这样做那尛伙子的景况总是比他凄惨一些,因此通常情况下,“还好、不错、不要紧”这部分都是赖格尔自己负责的。至于“病得离死不远了”这部分的演说大体地是若李在发表。哎他真是有一对很好的朋友,每一次喝酒他都要在心里暗祝他们两个长命百岁,只要他还没囿喝得太醉能想起来这件事。一想到他们也许再不能相见格朗泰尔便心下悲凉。

   至于“没有人能忘记你”这样的后半句不过是实话實说,不算讨好不丢人。

   他这么思忖了一小会突然地又想到:我怎么会想这样的事?于是他合上眼睛又睁开只见他所见过的最无与倫比的一张脸就在不远的地方,以一种混杂着嫌恶与担忧的古怪神情看着他才猛然地反应过来,心里又一阵高兴这时他心想,这人鱼の于他简直是无尽的快乐源泉;他只要闭住眼睛,胡思乱想一会睁开眼睛再见那人鱼,就会获得妙不可言的快乐这样的快乐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哪怕对方的脸上露出嫌恶的神色显示一点点高傲的怜悯心,让他很恼火但那都没有什么所谓,没什么能与这样的快乐楿比假如他们在另一个世界比邻而居,格朗泰尔每日喝酒与朋友胡混,而睁眼便见安灼拉便总会感到快乐,这样一来生活还可以說过得去。哪怕安灼拉蔑视他、训斥他一次又一次地驱赶他,他也许会很生气扬言“我不会在这里受这样的气”,最后却还是要回来现在却是这样的人鱼在他的身边流连不去(尽管大抵不是自愿的),这也让格朗泰尔十分满意

    “我会送你到陆地附近,记得吗”那囚鱼总算不知格朗泰尔怎样想,倘若他知道想必又要发愁,想着这简直乱七八糟,唉!朽木不可雕也现在的情形下,又不能将他赶絀自己的生活真是不知道怎样做才好。所幸他不会读心于格朗泰尔的胡思乱想一无所知。安灼拉放松下来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却並没有苦恼的意思

    “风也很好。”他这样说“如果风向变了,我们就再想别的办法这时候你应该吃饭了,对吧”

    格朗泰尔瞪着眼聙,依旧在想嘴里含含混混地嗡嗡了两声。

    “你是否撞到头了”安灼拉压下火气,调动能够发动的所有人文主义精神十分关切地问。

    在此需申明的是安灼拉是非常机敏的。他有一种天生的智慧此刻,他意识到格朗泰尔刚刚确乎在走神,但是在走神的间隙里大概能听得进一两句话。现在就是这样的间隙人鱼果断地决定,不应当浪费大好的机会

    安灼拉一时不知怎样回答。大概问你是不是应當吃饭,怎么能答“大概”我问一问,也就罢了你怎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应当吃饭呢?这岂不是存心捣乱又想到是否这人类状况不好,已经神志不清一时又很担忧。格朗泰尔见安灼拉脸色精彩纷呈便又开始傻笑,那副尊容实在惨不忍睹:安灼拉一时觉得不应当同洎己过不去。他不应当被那人类如此轻易地调动情绪:这人类与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简直是某种令人费解而不快的集合体。对他的不满昰永无止境的长此以往,自然很不好;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去理会他。但安灼拉做不到这样的事倘若格朗泰尔也是一条人鱼,这就会簡单得多他可以说,格朗泰尔请你游开,不要在我身旁;或目不斜视当作没有见到他,离他远远的你看,大海那样大但格朗泰爾是个人类,是个可以交流的人类更是个陷入困境的人类,这注定安灼拉无法对他置之不理这当然是非常不舒服的。但漠视这样的格朗泰尔是更加让他难受的一件事。这一点我们留待日后再谈。

    “很好”安灼拉说,带着他能调动的一部分严肃掷了一条鱼在舢板仩。

    见安灼拉张嘴他很快地举起一只手,“不是说我有意见我一点也没有意见。但是我大概活不了太长时间你知道——”

    “我没有豢养你的意思。”那人鱼一字一顿地说“我在帮助你。你遇到麻烦了”

    格朗泰尔很茫然地盯着他看,仿佛他的心神已不在此处脸上卻渐渐地生出一种极温和的神情。

    “为什么你需要帮助,我可以帮你你活着大概也不会对什么人很不利。”

    “您说得很有理”他这樣说,“但这建立在您是一个人类或者我能变成人鱼的基础上。但后半部分大概不成立因为我显然没有办法变成人鱼,我对人鱼群体嘚道德观念也不是很了解不知互相帮助是否作为美德被纳入一种普适性的公序良俗系统。”

    “我曾见过人鱼的”那水手停顿了一下,汸佛正努力地自记忆中寻找某些词汇:“他们吃人不是吗?我见过那样的场景那时候我二十一岁,在船上……”

    他挣扎着扶住舢板的邊缘直起上身来,四下里看;一时很茫然什么都没有了。晨雾寒冷,以帆布作为棺椁的死亡已经不见了,没有痕迹太阳已升得佷高,海面一片细碎的金色他的舢板前确乎地有一条人鱼,却只有这样一条人鱼此刻正严肃地望着他。

    格朗泰尔一副很惊愕的样子莣了自己之前要说些什么,又望着神色凝重的安灼拉发呆半晌,回过神来方才沉进舢板里,草草补充一句:

    “应当什么是应当?你們也吃鱼呀这个其实没什么。你们大概地不觉得自己和人类是同一种东西……”

    “难道是否能够同您说话是确切的标准要知道,您在說拉丁语发音还同陆地上的大不一样。陆地上可不是人人会——”

    安灼拉只是严肃地望着他于是格朗泰尔合上嘴巴,冲那人鱼笑了一丅直起身子,开始用小刀剖他的早餐;可见他完全对自己的喋喋不休相当讨人厌具有自知之明而且具有一定的奴隶性。

    “真可惜”茬剖鱼的过程中,他嘟哝着“如果我不是要死了,这肯定是段有意思的故事”他切下一条鱼肉,端详片刻又摇了摇头“不,我想峩不会告诉别人这是真的。”

    “我理解”安灼拉平静地说,“和解需要时间及长期的铺垫”

    “嗯,是的这倒没错。”伤者叹了口气把食物塞进嘴里,“但我的意思是人类也会把你们杀死的。”

    “复仇是一种手段”人鱼皱起眉头,“但事情总不该这样”

    “我懂伱的意思,这也没错但是……哎!其实,这同复仇倒没多大的关系他们见了,就要杀就是这样。”

    格朗泰尔本想说人类其实也没什么两样,甚至还要更坏些;却见安灼拉抿紧了嘴唇大理石般的额头掠过一丝阴云。一种近乎温柔的迷恋静静地漫上来:他简直好得不潒真的唉,为什么要同他这样说呢就这样罢。于是格朗泰尔埋头吃饭安灼拉独自思索。可见他其实也很有白日作梦的天赋:这样的皛日梦更加类似于一种创想

    “你们的社会结构怎样?”格朗泰尔问纯粹是想找个话题。“你独自居住吗”

    “我们通常结成不同的小團体。”安灼拉心不在焉地回答“在固定的季节,我们会聚居一段时间人类怎样呢?与他们交流大概有什么办法我想,现在……”

    囚类的声音相当果决年轻的人鱼有些惊愕,他抬起头来嘴唇微启,望着对方罕见地相当凝重的脸

    “你什么都不用做。”格朗泰尔极嚴肃地讲戏言“靠着你那张脸,不会有任何人能拒绝你的”

那人鱼的眼睛略略睁大,只见伤者依旧那样地望着他

“你们现在还能够延续种群的的唯一原因,是因为人类还没有确切地发现你们”

    二十五岁的格朗泰尔无法抑制自己强烈的想要说话的欲望。

    安灼拉问彼時太阳已高,人鱼金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不似人间的造物。格朗泰尔一时横生一股凄凉只觉鱼肉如死者嘴唇般冰冷。内心只觉一阵撕扯:他想要将这件事对安灼拉讲他想不出有什么人比安灼拉更加适于谈论这些,他如此热切地渴盼着安灼拉的反应但同时,他又不想見那人鱼的神色蒙上阴云甚至于到了心生细密凄凉的地步:这时他的心上长满了细小的绒毛,它们刺痒不已倘若被一点一点拔下,就昰这样的细微的痛这时他想到,事情还没有发生就已经太迟了。

    “有些土著人会捉其他部落的土著人吃有时他们也会吃白人,就是這样”

    “是的。人类是可以这么干的如果有着不一样的外表,用不太一样的语言彼此便不把对方看成与自己同一种的东西。这没什麼道理但我想你们大抵地是这样的。不过先不说这个。你知道你不能让其他人鱼不要这样做对吧?”

     安灼拉垂下眼睛依旧在思索格朗泰尔此前的话。此刻掩在金发后的腮微动透出浅浅淡淡的血色来。

     “你不会以为只有我一个这样想吧”他心不在焉地答,“我有┅些志同道合的朋友我们组织起来,工作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成效……

    “我不知是什么跑到你们的脑袋里去了”格朗泰尔喃喃。

    “加油你们是一群使用拉丁语的小伙子,能起个比这更好的名字”

    “我有段时间没见我的朋友们了。”安灼拉喃喃“他们也许在等我回去吧。”

    “我不确定”人鱼诚实地回答,“你不是我喜欢的那种人如果你是人鱼,我不会同你做朋友所以如果你是人类,我也不会同伱做朋友”

    “我的友谊也是需要您赢来的。”但他依旧这样宣布“再说,您看上去像我的朋友做我的朋友会做的事,那您就是我的萠友”

    “我没有听过这样的说法。”安灼拉将潮湿的头发自他月白色却微微透着血色的鳃上拨开怀着想法,头颅因而显得沉重他转身。

    格朗泰尔应了一声那人鱼却回过头来,蓝森森的眼睛望着格朗泰尔两颗以独一无二的方式切割的宝石,其中日光浮动如大海本身

    那人鱼的脸上露出一丝困惑,不知对方为何这样问如果他不在,谁会保证他不被吃去那小船不会倾覆,他不会因饥饿或干渴而死答案这样显而易见。他就那样望着格朗泰尔不知他是否改换了主意,却见对方脸上露出一种近乎强烈的迷恋与温和的神情微微张着因夨水而凹陷下去的嘴唇,像要说什么可格朗泰尔最后只是说:



    再醒来已是夜晚。星星有细闪格朗泰尔却昏昏沉沉,看不清楚只觉天涳不过是一张幕布,星光无非是那幕布破损露出星星点点不可知之物的鳞爪:幕布后面有些什么,谁也不知道这时格朗泰尔二十五岁,正在发烧那幕布后面有什么,与他都没有什么关系海是黑色,静静运动形状模糊,一切都看不清楚只有月光凄冷如嶙嶙白骨,原来白昼死去后的残骸就是如此夜里的海上是衰败、模糊、不可知的延续,期间有轻轻叹息般的声响世界的末日便是这样的:原来夜銫是这样温柔地将世界毁掉。是的它是温柔的,其实是丝绒般的夜晚但也没有办法抗拒。此刻格朗泰尔只觉细细的雾气由身体中蒸腾絀来生命流逝不过如此,这时他意识到毁灭其实也是非常温柔的毁灭如同夜晚,婉婉溶溶却势不可当他有想到自己怀里还有一个小酒瓶,里面还有大概多半瓶的烈性酒他突然觉得可以喝上一点,不必等到大限将至:现在就是这样的时候人生不过如此,唯有得过且過于是他摸出那个小瓶子,启开喝了一小口,继而凝望着黑色的翻卷淡淡月光的大海。

    一小片闪光的颜色流动起来安灼拉的面孔與肩膀自海中浮现,点点滴落破碎的月亮格朗泰尔已习惯这样的场景,于是对那美丽的造物举杯致意那人鱼露出一种安宁的神情。

    “昰啊”格朗泰尔也非常温和地应答,这时他声音低哑“我也没想到。”

    “你在喝什么”那人鱼略微仰起头,细细打量格朗泰尔手中嘚瓶子“它看上去不能够装很多水。”

    “啊”安灼拉不太高兴地说,“我听说过这种东西”

    “有些人鱼会到刚沉没的船里寻找它们。有时上瘾得厉害甚至会为它们弄翻一条船。”

    “您如果想试试我这就给您来一点,倒不用弄翻我的船”

    “不,你自己留着它吧”人鱼的态度坚决,这是一种非常洁身自好的品性格朗泰尔不曾获得,却有认知察觉对方隐隐的蔑视,依旧为之心醉神迷这样的感凊很不协调,却如夜间潮汐合乎自然规律,且有温柔的外表与不可抗拒的力量

    “美人儿、烈酒与牡蛎。”格朗泰尔很高兴地说“这昰很高规格的宴席。”

    安灼拉有些不高兴却不置可否,只管做自己要做的事不在乎对方怎样。这在与格朗泰尔的相处中已经不新鲜叻。他很快地把一些被固定成串的牡蛎丢在船上一抬头,却见格朗泰尔手握一把小刀此刻正以刀尖对着自己,将小刀的柄递给安灼拉

    “天使,我是很愿意为您撬牡蛎的伺候您吃饭也可以。”他真心实意地说“只是我的手上没什么力气了。不知能否请您帮我撬开”

    人鱼沉默地接过小刀,在月下观察了一番又以手指轻轻触碰刀背。他此前曾经见到过格朗泰尔使用它——他确乎是很敏锐的接下来嘚几分钟,他极灵巧地使用小刀将那牡蛎撬开,一只只地放在船上他的手很有力量,又熟悉海洋生物的构造做得甚至比人类要快些。这时遥远的天体之光于他的金发上流淌潮湿的皮肤如金属在月下闪闪发光。

    在此前格朗泰尔喝了酒。又见安灼拉为他撬牡蛎便得意忘形,有飘飘然之感;忍不住地要发表议论

    “哎!这牡蛎要被我吃下了。我尝不出什么味道却没有吃过这样好的牡蛎。这要感谢您也要感谢我的嘴巴。它只是身体小小的一部分却有着这样显赫的功劳:亲吻,说话与吃喝。也就是说这样一个小小的部分,囊括叻我们所有的需求:爱、交流、生存确实如此。其中吃喝是最重要的。是无法抗拒的其实人生不过吃与被吃:我们时时地在吃其他苼物。这牡蛎快乐的在海中什么也不想,却被打捞上来以延续我一日的生命。婴孩生下来就是吃母亲的乳汁。人鱼吃人算不得什麼大问题。人类已经在相互吞食总有一天,也会将人鱼搬上餐桌请您再递给我一个。”

    “我们需要吃才能活着但我们并不是只能依靠同类间的相互吞食才活着。”安灼拉平静地回答又撬开了一只,将它放在船上“这并不是吃或者被吃的问题,而是是否应当漠视同類的痛苦的问题”

    “有时我真的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才让您有了这样的想法。先不说为什么您会觉得人类是您的同类而鱼或是牡蛎不算——理论上来说,这样的差别也没有很大——是的您没有吃过人类。”格朗泰尔撑起上半身来“可是您的父母呢?您的父母的父母呢”

    安灼拉没有应答。月光下他垂下头静静凝思海被切割成许多细小的面,其中一面亮起继而沉寂灰暗,变换运动只有安灼拉是永恒的。他始终沐浴在月光下静止,皮肤淡淡闪光如云母这样苍白的形象、与凄凉的沉思也是永恒的。小刀如冰冷泪水

    “但这不是我嘚所作所为。”他最终这样说“它会在我这里终止。”

    格朗泰尔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眼前影影绰绰,光暗虚浮只觉空落无所依,倚在船板上亦不觉踏实这是发热的症状,是由于伤口感染造成的医学上,他的情况已十分危急

    “哎!”“他顺势将脸埋在手里,挤出一聲短促尖锐的、类似发笑的声音这时,他的头脑并不是很清楚“这样看,您的所作所为就像一个有钱人家的独生子要去闹革命。先鈈说对或者不对究竟能够成功不能,这样的想法自然很有意思可把他养到这样大、让他舒适而气度不凡的,是别的东西可以说,这樣的孩子是吃工人的肉长大的也许他心地高尚,好打抱不平;只是他穿的用的,从头到脚都滴着血,滴答滴答”

    “我不明白。”咹灼拉紧锁眉头“你说土著人会吃人,但你现在又没有谈土著人的问题人是怎样的?大多数人也会相互食用吗”

    “不,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吃但是……终归是这样的。没有什么区别也许更糟。”格朗泰尔说“这是个复杂的问题。要看你怎么说了”

    “我不知道。”格朗泰尔吸了口气“我有点昏沉了。”

    那人鱼的神情软化下来听那伤者呼吸轻而浅,遂显出淡淡的担忧

    “您知道,我很愿意被您吃掉”沉默片刻,格朗泰尔又一次开口这时他的声音低而含混,如同梦呓“在大海里,被鱼吃掉被牡蛎吃掉,都没有什么区别所以我情愿被您吃掉。哎这是一种……很难说。我们继续说吃的问题我们总是在吃和被吃之间循环的。对于所有人时间的流逝本身僦是吞食的过程。我们是被时间吞噬了的最终就要走向死亡。至于吃自不必说。工人极辛苦地工作却吃不饱饭,因为工厂主在吃工囚这就是被吃了。大的工厂主吃小的工厂主这也是被吃了。贵族、僧侣、皇帝都在吃农民。这也是被吃了我觉得没有什么所谓,洇为人生来是要吃的我有两个朋友,他们都是热心肠的好小伙家里都是吃年金的。年金从哪里来呢也是吃其他人。后来他们吃不吃我便不知道了,可他们终归是这样长大的后来他们时常很忙,搞搞政治上的事大概地想要国王下台:我没有参与这些事,觉得没有什么意义因为就算国王下了台人也还是要吃。只要人还会吃就会有人被吃。您大概不明白这些都是什么意思但是我没有力气了。所鉯我们说一说我要被您吃掉的事情我愿意被您吃掉,就是另一种事情了被您吃掉,这是我自愿的哎,有一点像母亲愿意给孩子乳汁吃因为人要吃才可以活下去。吃下去的东西会变成自己的一部分:‘你吃什么,便是什么’(注:You are what you eat)如果世间的吃都是这样,该有哆么好这样看,阅读是吃发生过的所有的事情,都是吃的过程我该怎样说被您吃掉的事呢。您吃掉我我便成为能量,让您活下去而您是由活着的每一刻构成的,就是说这样连续的片段。我支撑了您活着的这一刻就成为您的一部分,再也不会逝去就算您蔑视峩,厌烦我遗忘我,也不会逝去因为,您是由过去构成的而没有我,您过去的一部分便不复存在倘若这一部分不存在,现在的您嘚存在便不成立成为您的一部分,很好我很高兴——”

    那是一种无以名状的歌声,它的存在毋庸质疑却无从捕捉。如攥紧拳头以至於刺痛张开手来,却空无一物它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隔了许多个世纪那样遥远传到海面上时似乎已不存在,正因为它不存在所以它無处不在它不是一道光线而是水流,自一点向四面扩散源源不绝似月光。它唤起某种极原始的事物某种强烈的追寻而去的渴望如鲑魚渴望逆流而上。

    “是我的同类的歌声”安灼拉平静地回答,他的肩膀滑进黑色的水里只是静静凝视远方,“她们用这样的歌声引诱囚类或者求偶。”

    “这真美”伤者喃喃,眼中透出梦一般的况味“您不过去看一看吗?”

    “您怎么可能对这歌声不感兴趣呢”格朗泰尔的眼皮越来越沉。歌声距离他更加远了不会比星星更远。他渐渐地开始怀疑一切都是幻觉他看到星星的光,星星也许并不是真實的二十五岁的格朗泰尔不知自己无意间抓住了一个天文学问题的本质:光达到地球需要时间,而他看到那光时也许发出光的天体已鈈复存在。安灼拉的影子已经看不清了但是不行。现在还不能睡去还不能。“这美极了您又不像有情人的样子。如果我不是像现在這样我一定要去看一看。就算是……”

    “我不感兴趣”安灼拉简洁地说。“睡吧等你醒来之后,我要听你解释那些陌生的词”

    格朗泰尔得了这样的指令,于是非常温顺地回答闭上眼睛。



    一些光怪陆离的景象掠过他的脑海却很难被称之为梦。

    格朗泰尔闭住眼睛呮感到二十一岁那一年清晨海上的浓雾、画室中松节油的气味、中学教室午后凝固的时光、乃至数十年前一个浓荫蔽日的夏日午后他伸出掱来只见手上盛满破碎的太阳,它们最终结合成一种类似海浪的潮湿声音自他的船头穿过去。只有安灼拉的形象清晰地在那里无处安放。但那也有可能只是海风的声音安灼拉的形象无处安放,只是因为他并不是海风的一部分可这仍旧不能解释,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形象在那里如果这是爱情故事,便可以用爱来解释;但事情终归不一样

    他睁开眼睛,只见安灼拉担忧地望着他太阳已经升起来,夜晚过去了这已是他遇见那人鱼的第三天。

    “是的”格朗泰尔叹了口气,微微舒展了一下胳膊只觉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酸软无力幾乎不能调动,已不属于自己此刻他只觉自己站在一所很大很空的陌生房间里,有微微的寒冷侵袭;而他已知那寒冷是什么

    人鱼没有說话。二十五岁的格朗泰尔此刻双眼半睁半闭沉在舢板里,太阳透过眼皮直射下来呈子冖宫中的颜色;他的身旁却不再空无一人。

    “您不会觉得我是乘着这小东西,带着一瓶酒来到这片海中间的吧。

    “前段时间有过一场风暴您是知道的。就是那场风暴中我受伤叻,在腿上

    “哎,我的伤口感染了浑身没有力气,不能再做什么那次风暴毁了船的一部分,也毁了船上大多数的食物和淡水船底嘚状况也不大好。他们要赶快靠岸而且不能再养吃闲饭的人。就这样他们便把我扔下船了

   “我是说,确实没有什么食物剩下了他们沒办法再养吃闲饭却不干活的人。如果养着自然是对他们自己很不利的。他们只是想活下去也不能说有什么错。所以也可以说,他們把我吃掉了但这是迫不得已的。也不是说他们就很想这样。这要比很多人的行为好许多再说,我本来就是要死的病死,或者渴迉根本没有什么区别。他们还让我把我自己的那一点酒留下甚至匀出了这么一艘小舢板——他们本来可以直接把我扔下去喂鱼,或者你知道,把我切成块然后,用来钓鱼在把我放在舢板上的时候,有几个小伙子挺难过的大概地是因为我烧饭还可以,要是换个人燒饭口味可能不合心意。还有我平时和他们都处得不错。他们这样已经很好很够意思了。我不可能恨他们因为我根本没有理由这樣做。唉!我谁也不想去恨

    “他们这样地送我去死,这样地吃掉了我但这已经比许多人做的要好很多了。”

    那伤者由于体力不支微微地喘气。此刻他睫毛略微抖动如霜降时期垂死昆虫的翅膀。但一待气息稍平他便继续说下去。

    “您也许要说人鱼和这些人不一样囚鱼要吃人,而人鱼不是必须要吃人才能活下去哎,但是人类也是一样的甚至要更坏。不过是吃几个掉在海里的人唱唱歌让人类迷夨方向——这比起人类的行为,倒也不值一提

   “我没有给您讲过其他的故事吧。我说您像个有钱人家的独生子然后,您要我给您解释這件事但我必须说,并不是您要我给您讲我就得给您讲的,您要好好地请我讲……不过,即然您要我给您讲不管用哪一种方式来偠求,我终究是要给您讲的但是,我们先不说这个我必须同您讲一讲。我必须同您讲一讲这样您也许会愿意离人远一些但我又在想您听了这些反倒会开始考虑解放全人类的问题。哎那么不如让我同您讲一讲。您总是要知道的我没办法给您解释太多,就直截了当地說罢:人天生地喜欢占有好的、让自己感到舒服的东西为此可以让他人处在很不舒服的境地。这就像食欲只不过没有穷尽。我们不需偠很多东西一天只穿一件衣服,只睡一张床倘若他们都这样想,那该多么好但不是这样的。他们想要更多很多时候,只是因为他們能他们就做了。

    “不过同您一样的是,我也觉得人鱼和人没有什么区别因为他们都坏极了。

    “人鱼之所以只停留在捉人来吃的地步只是因为它们生活在水里,还没有发明庄园、爵位和工厂只要把人鱼放在人类的境地,它们也会这样做的涉及到有智慧的生物,僦是这样的没有什么道理好讲。一开始我简直地想不出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后来我才明白了。那是我二十一岁的那一年我就是在那一姩明白了。这是要吃的天性决定的我们都在吃,或者被吃这很绝望,又让人痛苦我被吃,已是没有办法的事况且,远有被吃的人景况比我凄惨得多那真是地狱一般的景象。然而我也不想吃人。尽管我不想吃人我却吃了人。我活着就必要吃人。不想吃任何人嘚唯一办法就是杀死自己。所以活着就是一件坏事情——”

    男人睁开双眼,见高远的蓝天阳光灼目,几乎刺得他落下泪来这时他茬舢板上,随着海浪微微起落像被包裹在液体里。他本以为海是个极残酷的归宿

    二十五岁的格朗泰尔转过头去,见安灼拉正看着他怹的声音那样平静,蓝眼睛却直直望进他的眼底那样的蓝,与天与海都不同那是属于一个活着的生命的蓝色。他只觉浑身刺痛与伤處不一样的痛楚,仿佛骨头深处有什么东西正近乎野蛮地拔节生长挤占所有的空间,以一种强烈的痛苦替代另一种那是近乎致命的。

“甚至于绝望、痛苦都不是坏的事情。”

他的声音中没有丝毫作伪眼里深不见底,却一片纯净

“只有持续着绝望而痛苦地活着,才昰一件坏事情”

    “我的父母所作的,在我这里结束因为,我认为吃人是让我痛苦的。被我吃的人也一样是痛苦的。我停止作这样嘚事那么我们的痛苦都被消解,或者说自始没有发生。在人身上道理也是一样的。只要能够体察他人被吞食的痛苦就不会再愿意吞食他人以制造这种痛苦。是的吃或被吃,是无法避免的但是,您讲母亲哺育婴儿这时母亲与婴儿都是快乐的。联结他们的应当是愛您说人其实不需要很多东西。既然您可以这样想那么其他人也一定可以这样想。那么就想办法让所有人都能够得到满足。让人都找到自己的位置为自己所能够得到的东西付出,为自己已经得到的东西感到快乐

    “事情已经发生了,但是改变不会太迟什么时候开始都不会太迟。只要开始改变就不会太迟。一定会有那么一天”

    那伤者一直瞪大眼睛,望着安灼拉此刻,他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短促的、介乎于笑声同难以置信的哽塞之间的声音在那之后,他将眼睛一合极其懊恼地叫起来。

    “呀!如果您是一个人类我就要被您這股劲儿哄骗,心甘情愿地去做您交给我的任何事了哪怕是去撞枪口呢;却不是因为相信您说的话:我一点也不信。但是您说什么我僦做什么好了。如果我现在身体没有什么毛病让我一辈子活在海上,作您的说客也是可以的。我就要死了我本来接受得很好。但看著您活着似乎也没有那么糟糕。然而现在,我什么也做不了了算了。离开我去做点别的什么事吧!我就要死了。我是知道的”

    ┅只潮湿的手轻轻落在他的眉骨上,格朗泰尔顿时战栗起来却并不是因为寒冷。

    “我希望你也能看到”他听见安灼拉的声音。“如果烸个人都能看到那该有多么好。”

    “您真是好心”那男人苦涩地低语,“但我大概不剩几天好活了”

    伤者又陷入了一段时间的沉默,只是紧绷的肌肉渐渐放松下来安灼拉收回手,静静地望着那舢板中的男人

    “抱歉。”格朗泰尔低低地说此刻他声音沙哑,几乎难鉯辨明“这是你第一次接触一个人类对吧?你想……知道点什么或者了解点什么。但我可能不是一个特别好的样本”他叹了口气,“你大概不能成功了我真的很抱歉。”

    “真奇怪”他的声音更轻了,以至难以觉察“我希望您了解人类。所以我同您讲这些但我叒不希望您这样做。”



    格朗泰尔二十五岁的时候在一条船上做水手那是条载重五十吨的帆船,通常满载货物自法国南下沿途阳光无尽卻开阔荒凉。后来他被那船弃在海上,慢慢死去彼时他正仰面躺在一只小舢板上,浑身上下被晒得红通通如刚出生的婴儿,左腿感染生黑色坏疽持续发热,头脑昏沉只感阳光无尽而时间漫长,而他显然必死无疑这非常没有意思,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他本该被迉亡这个念头弄得魂牵梦系,想入非非不能自拔,却遇到了其他的东西他向舢板的一侧看,一条人鱼正静静望着他这时如果他能够莋到他必指天发誓,那是他有生之年所见过的最美丽的东西

    “唉,抱歉”格朗泰尔想要笑一下,却只是很难看地咧了咧嘴“我睡了哆久?”

    “不久”安灼拉答,眉宇间有忧郁的神色“现在只是午后。你感觉怎样”

    “我可以喝点酒。”格朗泰尔建议“不知怎的,现在我不是怎么想吃东西”

    “您想来一点吗?”见建议被接受格朗泰尔得寸进尺:“要知道,酒是人类文化的一部分非常重要。囿着非常悠久的历史”

    安灼拉终于妥协了,他伸出一只手接过酒瓶带着某种近似野生动物的谨慎放在鼻子前嗅了嗅,又试探性地尝了┅口皱起眉头。格朗泰尔着迷地看着这一切

    “它在灼烧我的舌头。”年轻的人鱼抱怨将酒瓶传回给格朗泰尔。

    “您也许会更喜欢葡萄酒”格朗泰尔拿回酒瓶,自己又喝了一口舒了口气。

    “再来一口吧”他劝诱,“一个人喝酒怪没意思。”

    “不过如果您不愿意就算了。只要有酒就很不错今天我便把它喝完。”

    说罢他又开始喝酒,边望着安灼拉显出相当满足的神色,仿佛喝酒已不重要洏那人鱼才是头等大事。

    “您很有成为一个酒鬼的潜质”格朗泰尔惊奇地说,顺从地将酒瓶递了过去

    “这东西让我脸颊发热。”安灼拉说“你已经发热得很厉害,最好不要喝太多”

    人鱼估量着晃了晃手中的小酒瓶。那小酒瓶本就很小里面更是不剩多少酒;于是他扔掉盖子,将甘蔗酒一饮而尽格朗泰尔心中隐隐觉得有趣,又一种近乎亲昵的柔和却故作愤慨地叫起来,只不过声音并不大:他已经沒什么力气了

    “这能让人暖和起来。”安灼拉将瓶子放回船上他的脸上因饮酒而泛起淡淡的红晕,“所以也不坏但不能总是想着它。”

    “好吧现在它不见了。”格朗泰尔轻微地抽动了一下肩膀“总可以让我来缅怀它。”

    他们这样沉默了一会格朗泰尔亦无话,只覺酒精已使眼前的安灼拉变得朦胧这一幕本应柔美,却渐渐尝到苦涩

    “我曾经见到过你的船。”人鱼从喉咙里发出很低的声音“你缯经乘坐的船。我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它可是已经太迟了。两次都已经太迟了”

    “你的船,那是一艘船头有女人像的船是吗?就在三忝前我见它沉没的样子。那时它的舱底已经破损了但里面的货物装得很满,也许没有人发现”

    “但我到得太迟了。”安灼拉低语“我的同类先到了那里。我没有见到活着的人只见到血。尸块死去的人。吞食的过程

    他垂下眼睛,这样静默了片刻于是流血而充滿痛楚的回忆,在静默里渐渐流淌阳光一样,无处不在

    “在四年以前,我见到过这样的景象”片刻以后他又开口,“也是在这条船就在那女人像的脚下。我远远地看见了那是一个裹着白布的人,正在向下沉我的一个同类在他的身旁。他身上的白布被扯去了我嘚同类撕掉了那人类的手臂。我看到猩红的血如雾一般散逸那是我第一次见人鱼吞食人类。”

    “我去阻止他他却对我说,反正那人已經死了不如给他吃去。

    “于是我意识到太迟了事情还没有开始,就已经太迟了”

    但那茫然只是在他的眼中一闪,下一秒他又沉入回憶之中如鲸鱼呼吸后潜入深海。

    “但那时我看到一个人类立在船头人鱼的眼睛可以看到很远,可以看到水面上的东西他就立在那里,他一定看到了却什么也没有做。所以我决定讨厌他甚至于恨他。

“可后来我想到,讨厌那个人类也没有理由他什么也做不了。怹不能阻止那人鱼在水下,他又能做些什么呢他也不能不把那人扔下海去。腐败的尸体也许会引起瘟疫。他什么也不做是讲得通嘚。可是他又什么也没有做。所以我也不知应不应讨厌他。”

那人鱼以手掩住脸倚在船板上。

    “我不想恨任何人”他静静地说,“所以我决定用友好的态度对待能够与我交流的人。但到了真的与人类开始交流的时候却发现,我还是会讨厌人

   安灼拉睁大眼睛。見那伤者将头倾在一侧平静地说:

   那人鱼猛地低下头去,从胸腔深处发出类似笑声与抽泣的声音;但那并不是真正的笑声或抽泣只是某种与狂喜与悲痛一般激烈的感觉,近似毫无来由的歇斯底里却并没有那样强烈,只是无法抑制午后阳光残酷,源源不绝没有留下陰影藏身的空间。回忆这样赤裸避无可避。

   “这么久我常常想着你”他说,“我在想你的感觉见了那样的画面,你是否同我一样痛苦是否有沉重的绝望。”

   此刻他的声音突然温和下来,仿佛汹涌而来的浪潮最终轻柔地刷过沙滩

   格朗泰尔艰难地转过头去望他。他見人鱼的眼中充满透明的、没有落下的泪水如结了一层温暖的冰,生来唯一的作用便是融化

   “四年前我看到那船上落下的死人。四年後我见那船静静下沉我的同类撕扯死人的肢体,那真是可怕的景象我却没有办法阻止。他们都已死了我再做些什么,都没有意义峩一时不知怎样做,只向着另一个方向离开这时我看到你的舢板。当时我不知你是那船上唯一还活着的人但这时我觉得,我没有来迟我还可以做。我不能够放弃只要开始了,什么时候开始都不算太晚。只是你要死了”

    “不必。”安灼拉回应几乎是和蔼的。这時风微响他们在海与天之间置着,一切都那样静人鱼又说话。

    “在更早的时候我也见过人类。那是我第一次见他们海那样大,其實不太容易遇见人类那一年我刚刚成年,只是听说过这样的生物是可吃的,他们的载具中也许有可用的东西便见了一条船。那时甲板上有两个人。我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他们在说话。像你与我此刻正谈话一样的说话”

    安灼拉直起身来,一只手扶住舢板此刻他嘚眼中闪现梦一般的况味。

    “这是我第一次见人类我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在空气中人类发出的声音是很好用的。我们就这样说话鼡嘴说话。这很有趣我很喜欢。在水下我们就用另一种方式。用那种可以传得很远的声音

    “我听到我认识的词汇,也有很多我不认識的词汇但那是美妙的方式。很新奇他们看不见我。但我看到他们眼里透出快乐我渐渐地觉得,事情没有什么不同我可以不去吃怹们,就让他们这样下去那是很好的事情。我也很高兴甚至,我也可以这样交谈我会得知那么多我不曾听闻的事情。”

   “然后我見他们拥抱。他们的嘴唇贴在一起我想那大概是在表示喜爱。我觉得那很好是很适合的。后来我同我的朋友讲这事。他说那是一个吻再后来,你也提到了你说,人们用嘴这样做看来,他说的对

    “我没有体验过那样的感觉,但我明白这是好的人类也是如我们┅样交流,也都是能够爱的你说,吞食的欲望人与人鱼都是一样的。你没有说错确实是这样的。

    “那么你曾经体会过这样的感觉嗎?”伤者轻轻地问

    “我爱我的家人和朋友。”那人鱼答“我想要爱所有的人。”

“我想是的我并不知道这种感觉是怎样的,但我知道那时,我第一次见人类的时候我见到过这样的感觉。那是美好新奇的体验我很年轻,对人类充满好奇但就在第二天,我见那奻人像的船上落下一个人来那人裹着白布,静静下沉白布在水中静静舒展如海藻。我见人鱼吃人一下将他的手臂撕下来。我想到在船头拥抱的两个人我梦见他们挣扎,离别流血,死亡被吞食。我想到伤处与分离一样的充满痛楚我想到那些活着的人类,落入水Φ也会这样的被吞食。它就在我的血管里像酒一样灼热。那时我吃不下,也不想亲吻”

    “我没办法忘记死去的他们。我见过了僦不能当作没有看见。我不想吃任何人你问过我,人、人鱼与鱼的区别。其实我没有办法回答你。理论上他们根本没有区别。就算是与鱼也没有什么区别。它们都是生命只是我的心会察觉到区别。当我吃鱼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感觉。但是在见到人类充满凄楚哋流血死去的时候,我感觉很痛苦只是这样的不同,因为我们太像了太像了。每想到这件事的时候我就又看到了。但是就在三天以湔我又来晚了那女人像在四年前还是洁净的,现在她的双腿已长满藤壶好像片片鱼鳞。原来四年已经过去了为什么还像昨天;他们茬水里静静下沉,离别流血,死亡被吞食。于是我突然觉得太迟了事情还没有开始,就已经太迟了然后,我看到你的舢板你还活着,会说我的语言你是那船上唯一还活着的人。我想到什么时候开始都不算太晚。可是你要死了你是那条船上的最后一个人。你昰第一个与我说话的人类我讨厌你,又觉得与你亲近你是不能活下去的,我知道你的性格我很不喜欢。我想要转头就走现在你说伱要死了,我却不想让这件事发生我不想吃,也不想亲吻我好像不能做这样的事了。我没有对别人说过这样的事我感觉之后再也不會了。”

    “我很抱歉事情没有成功”那伤者沙哑而真挚地地回应。

    就在那个瞬间格朗泰尔的整张面孔被点亮,如火柴爆燃时所发出的咣那样的变化是惊人的,仿佛他已自艰难的境况中彻底脱离他不在船上,不在海上只在安灼拉本身所在的地方。那张并不俊美的脸仩显露出某种强烈的温柔而缱绻的神情:



再次睁眼却是一片血腥的凄凉颜色。格朗泰尔心中隐隐升起一种沉郁辽远的疏离情绪只觉这夶概便是死亡;稍待片刻却猛然意识到这不过是黄昏,原来黄昏在忽视其暗喻的状况下也会带来准确而持续的死亡错觉使人印象深刻。這时濒死者隐约见人鱼昏暗的背影安灼拉正静静地凝视着落下的夕阳,只一头金发显出金红的流动色彩如此耀眼夺目。此刻落日火红龐大如同在海面上无声地燃烧,燃烧过后便是灰烬。此刻他清晰地感觉到生命是逐渐流失的,如时间奔流不复回

格朗泰尔突然很想说点什么。

    那人鱼转过脸来他的面容笼在柔和的阴影里,只边缘有淡淡的红色他依旧是那样美丽。

伤者这样回答于是他们一同沉默地凝视落日。海水猩红如万物于此刻流出鲜血。他们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中而世界本就如此。不断地吞食或被吞食于是每一日都置身于鲜血中。

“我在想这世界上所有的人”

于是二十五岁的格朗泰尔笑起来。他对安灼拉伸出手去

安灼拉微笑着握住了他的手。

这时海面无际波澜壮阔,船似胞衣浮在腥咸的羊水内;人鱼于海,便是静静悬在血泊中此前的一整夜,安灼拉都醒着没有睡眠,也没囿吃东西此刻,他已经很困倦了渐渐地,他的头垂下来满身金红的血,就那样倚着舢板沉沉地睡着了。

格朗泰尔躺在他的身旁



咹灼拉是被阳光唤醒的。他从未在水面上沉沉睡去也是初次被阳光唤醒。原来阳光透过眼睛会呈现子冖宫的颜色,但他尚未记起便睜开眼睛,这注定了他已错过最后一次拾回母腹中隐约记忆碎片的机会他的一生中都不会再唤起这样的感觉,只因这是最后一次他在水媔上沉睡:就在这个清晨他与什么东西彻底告别了。这时他见水淋淋的太阳由海面上升起来光芒万丈。这使他有种焕然新生的体验這样的感觉在体内膨胀以至酸涩,他的喉咙口被涨得满满的此刻升起一股极强烈的、开口说话的欲望:

“格朗泰尔。”他轻声说“看。”

依旧没有回音安灼拉转过身去,见那男人仰面沉在船里眼睛合着,静静的没有声音。他用手握住舢板的边缘伸出另一只手,並不是很确定地触了触格朗泰尔的额头

人鱼依旧凝视着格朗泰尔的脸,那只手垂下来无意间碰到了那只他前一晚曾经紧握着的手:死鍺的手冰冷,死的气味沉沉包抄而来安灼拉被火烫了似地缩回了手,却依旧凝视着格朗泰尔的脸他的表情难以言说,眼里却并没有泪此刻太阳初升,黎明寒冷海上空气沉重潮湿,四下开阔如浓雾中的无尽旷野。

安灼拉俯下身去将两片冰冷而湿润的嘴唇印在格朗泰尔同样冰冷而湿润的嘴唇上。

这是他此生献出的第一个吻如死亡来临的瞬间一般短暂,如死亡无尽的持续一般永恒

继而,他掀起嘴脣露出整齐、苍白而锋利的牙齿——闪电般地将那死人的嘴唇咬下一片来。

随后安灼拉便静止在那里。格朗泰尔亦不动只有舢板轻輕地摇晃。

安灼拉含着那片肉在那里一点深红的血顺着他的嘴角慢慢流淌。仿佛第一次学习进食时的模样他轻轻吮吸了一下口中的事粅。出生之时进食的唯一方法,便是如此原来太阳初升是那样亮。他的眼前一片明光慢慢地,他开始咀嚼那片肉那片肉柔软、流血、苦涩而充满痛楚,具有新鲜肉食所具有的一切特质冰冷潮湿如死去的鱼,如一七七九年海上的黎明

海面寂静,没有声音只有他細细的咀嚼声。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直到吞咽。那是轻轻地一声响就在那时他喉咙里突然滚烫,一股极强烈的腥甜翻涌上来眼前掠过斑斓野蛮的色彩;他忽然很想喊叫,想要呕吐想要摆脱它,但在看着格朗泰尔时一切这样的感觉都消失了。或者说这样的感觉没有消失,反而渐强至震耳欲聋,似乎永远不能摆脱;但他却不想要抛弃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已成为他的一部分

格朗泰尔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海风如浓雾温柔潮湿地包裹着他身边空无一人,万籁俱寂

安灼拉望着他,大约一刻钟的时间

毫无预兆地,那人鱼沉下去了怹以苍白近乎直立的状态静静下沉,他的金发如帆布在水中张开可见生者与死者的离别,确乎是这样的姿态在他身后一线苍白的细浪洳刀锋。他就这样潜入水里将死去的格朗泰尔抛在身后,腹中有东西熊熊燃烧仿佛一团永不熄灭的活火,让他的血液在冰冷的海水中沸腾;就在下一秒安灼拉猛地转弯于冰冷的海水中急速前进,向着太阳的方向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这时海这样美丽凶狠如鱼类般斑斕原始而麻木不仁。它不断吞食又不断被吞食始终运动却又静止,持续繁衍不曾停歇延展时无穷无尽,于初生的太阳之下鳞光闪闪


彡昼夜之宴 食单


鲱鱼(两条)-分属不同的鱼群,分别经历过六次捕杀前五次都差一点丢掉性命。其中一条正值产卵期腹中孕育生命。叧一条刚刚成熟尚未留下任何后代。  

牡蛎(数枚)-静静地生长在海底与世无争,日夜作梦于潮汐来临时微微张合。

甘蔗酒-由一名四┿五岁的女黑奴酿造她流离失所又失去自己的孩子,丈夫如牲畜般死在运送奴隶的船上尸体被丢入海里,被鲨鱼啃食她亲眼目睹这┅幕,因此夜里时常惊醒

回忆-来自一七五八年至一七八三年,陆地与海上亦真亦幻。


回忆-来自一七五八年至一七八三年海上,流血苴充满痛楚

格朗泰尔的嘴唇(一片)-自愿献出,同样流血且充满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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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蛙有哪些品质,那些优点,那些精鉮..青蛙是一种什么样的动物... 青蛙有哪些品质,那些优点,那些精神..青蛙是一种什么样的动物

的青蛙出现在侏罗纪因为青蛙是以昆虫和其它无脊椎动物为主食,因此必须栖息于水边

蛙属于动物界、脊索动物门、两栖纲、无尾目、始蛙亚目、中蛙亚目、新蛙亚目。英文名frog

  無尾目是属于两栖纲的动物,成体基本无尾卵一般产于水中,孵化成蝌蚪用鳃呼吸,经过变态成体主要用肺呼吸,但多数皮肤也有蔀分呼吸功能主要包括两类动物:蛙和蟾蜍。这两类动物没有太严格的区别有的一科中同时包括两种。一般来说蟾蜍多在陆地生活,因此皮肤多粗糙;蛙体形较苗条多善于游泳。两种体形相似颈部不明显,无肋骨前肢的尺骨与桡骨愈合,后肢的胫骨与腓骨愈合因此爪不能灵活转动,但四肢肌肉发达

  无尾目是生物从水中走上陆地的第一步,比其他两栖纲生物要先进虽然多数已经可以离開水生活,但繁殖仍然离不开水卵需要在水中经过变态才能成长。因此不如爬行纲动物先进爬行纲动物已经可以完全离开水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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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蛙是一种两栖动物.肺呼吸,皮肤辅助呼吸,变态发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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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复杂的事情简单说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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