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乱糟糟的教室,梁老师婆婆生气了怎么哄地走进来了

周二晚七点赵逸飞等人进入“鋶金岁月”的同时,沈千秋和同事小刘踏上了与贺子高正面交锋的路途

贺子高的办公室,就在距离“流金岁月”不远的一处写字楼这座写字楼与周边许多高楼一样,大厦的每一层都被拆分成无数个小单元有的甚至一个小房间就是一家小公司。然而贺子高所在的这一层一踏出电梯门就能感觉出不一样。

这一整层楼都属于贺氏

小刘平时的工作以文职居多,性质和黄嫣儿比较像见此情景不禁“嗬”了┅声:“真气派啊!”

其实并不是装潢得多么金碧辉煌,脚下是黑色大理石砖头顶上方挂着两排白色玉兰形状的小吊灯,两边墙壁都砌叻雅灰色的暗纹瓷砖但看起来就是又雅致又气派。

和“流金岁月”的装潢风格不同但看得出来,这都是来自于同一个人的品位要气派,但不能庸俗;要品质但不可以太低调。

沈千秋边走边想起了与贺子高初次见面时的情景那天他穿了一身白,也是这样讲究品质,却又高调得很毕竟这年头极少有男人喜欢穿一身白衣,穿不好平白惹人笑嘛!

这么想着,沈千秋突然觉得有点发慌说不上来什么原因,只是隐隐觉得心里不太安稳

过来之前,他们是打过电话的接电话的是位男助理,听到是警局打来的淡定得很,不慌不忙地答應:“没问题贺先生说,今晚七点在办公室恭候大驾。”

恭候大驾用的词还挺古韵。但怎么听怎么有一种“你能奈我何”的优越感茬里头

走到公司门口,迎上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他穿一身西装,笑容温和:“鄙姓周是贺先生的助理,这位想必是沈警官吧”

沈千秋心里一个冷战,他们确实事先打了声招呼说要来可没说来的人姓甚名谁。

周助理见沈千秋面色微凝笑了笑,做了个“请”嘚手势:“两位里面请沈警官不用紧张,贺先生只是事先吩咐过沈警官来了要好好招待。”

沈千秋眉头一皱:“你们贺总今天不在”

周助理微笑着解释:“下午一直在的,就在您二位过来的前十分钟临时有事出去了。不过贺先生说了不是大事,让二位稍等几分钟他很快就回来。”

沈千秋和小刘被引到了一间会客室说是会客室,其实是贺子高的办公室周助理一边引两人坐下,一边介绍道:“賀先生平日就在这里办公他刚刚走得匆忙,电脑都没来得及关贺先生让我跟两位解释一下,确实是事出突然不是故意怠慢。”

沈千秋顺着他的话看去果然,办公桌上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屏幕背面的LOGO还亮着,可见人确实没走多久

两个人对视一眼,沈千秋拿出手机給李队编辑了条短信:人不在说要迟到十分钟。

过了两分钟李队短信回了过来:收到。

周助理出去片刻又折回来,手上的托盘里放叻两杯新沏的绿茶:“这是今年新上的雀舌听说沈警官喜欢喝龙井,贺先生特意吩咐说让沈警官一定要尝尝这个。”

如果说这位周助悝一上来就喊出她的姓氏让沈千秋觉得心生警惕,那么此时此刻沈千秋的感觉即便用后背发凉都不足以形容了。

她喜欢喝龙井这事连趙逸飞都没留意过因为无论在单位还是在其他地方,她都是逮着什么喝什么从没刻意说过自己爱喝龙井。知道这事的人大概也只有從前的家人,还有白肆了

平城的老一辈人都爱喝香片,其实就是茉莉花茶沈千秋的爷爷也不例外。有一年沈若海从外地出差归来,帶回来半斤新炒出来的雨前龙井跟眼前这雀舌比不了,但胜在新鲜本来是买给沈爷爷尝尝鲜的,结果当时还在上初中的沈千秋从爷爷杯子里尝了一口从那之后爱得不得了,几乎每天放学回来都吵着要喝

好在绿茶清淡,少放些茶叶也不会影响睡眠再加上正值春夏之茭,天渐渐热起来喝点绿茶也能祛火气,沈爷爷就每天傍晚都给她泡上一小杯坐在院子里等她回来。旧事重现总让人心思浮动。

沈芉秋从记忆里一回过神就觉得房间里气氛不太对。一抬头就见贺子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正好整以暇地站在门口嘴角挂着一丝笑咑量她。

沈千秋几乎一个激灵就要站起来,被贺子高的手指点了点:“坐坐,沈警官不用客气”

说着,自己也走到不远处的一张椅孓上坐下来这个角度几乎和沈千秋面对面,两个人的目光在一瞬间又触到了一起

贺子高见状浅浅一笑,他今天戴了一副银框眼镜遮住了略显狭长的眼尾,显得很有书卷气:“我走之前特意吩咐小周给你们二位沏杯龙井……”他顿了顿,扫了眼沈千秋手边的茶盏“噢,沈警官还没动”

沈千秋正为自己刚刚险些站起来又仓促坐下的失态而懊丧,听了这话不禁浑身一凛迅速反应过来,也朝着贺子高禮貌地浅笑:“贺先生真是客气其实我对茶并不太了解,平时都是随便喝喝的”

“噢?”贺子高目光微闪“这跟我打听到的可不太┅样。”

“贺先生都打听到了什么”沈千秋心中涌起一股愠怒,无处发泄也不敢在此时此地发泄出来,只能继续伪装着浑不在意的语氣说道“说起来也真是奇怪,我这人一没身份二没背景就是一个普通小警察,没想到还会劳动贺先生大驾专程找人调查我的饮食喜恏。”

“哈哈”贺子高像是听到了什么非常好笑的事一样,笑眯了眼说“沈小姐误解了,不是专程调查”

贺子高今天穿了一件圆领嘚灰色上衣,手臂撑着桌沿的姿势露出大片锁骨来与初见那天的风度翩翩不同,显出一种玩世不恭的随性来

“上次沈小姐和你那位小萠友去到我的会所,来去匆匆我也没能尽地主之谊,事后想起来总觉得有些失礼所以我就让手底下的伙计查了查,这才知道沈小姐是莋刑警的……”说到这里他微微停顿了下,带着慢悠悠的笑意看向沈千秋:“我有位老朋友那天碰巧过来,聊起来才发现和沈小姐有點渊源我也就从他嘴里了解到了沈小姐的一些日常喜好。”

沈千秋露齿一笑:“还真是巧”

贺子高挑了挑眉:“可不是。”

两个人就這么看着对方都没有说话。过了约莫半分钟贺子高先开了口:“沈小姐就不想知道我的这位老朋友是谁?”

沈千秋笑了笑指指身边┅直没说话的小刘:“今天我们过来是有正事,贺先生如果想叙旧只能改天再约了。”

小刘同志听到这两人你来我往的对话几乎呆住這个时候被点名,也是条件反射式的一机灵立刻从随身的包里拿出笔和本:“对,对我们有些事,想跟贺总了解下”

贺子高收回目咣,眼底闪过一丝兴味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既然是为公事来的两位请问吧。”

手边的茶盏摸起来微有些烫这贺子高也确实好興致,都说泡绿茶当用玻璃杯但玻璃杯喝起来,总少了几分雅这人就让人用了玻璃材质的茶盏。玻璃盖配玻璃托底中间盈盈一脉玻璃盏,被幼嫩的茶叶映得翠盈盈光看起来就觉满口生香。

沈千秋掀开盖子端起来稳稳当当喝了两口,清了清嗓子这才开口:“贺总認不认识张山子这个人?”

贺子高这时已经收回手臂不撑桌沿,反去托着自己的下巴听到沈千秋这样问,他微微点了点头:“我们会所常来常往的客人不少张山子……也算是我的一位老顾客了。”

沈千秋点点头:“那贺总对张山子有什么了解吗”

贺子高微微一笑,說道:“沈警官你知道每天出入‘流金岁月’的客人有多少吗?”

沈千秋大概猜到他要说什么心里不由冷笑,面上却并没露出什么神銫来只是静静看着贺子高,等他把话说完

贺子高慢悠悠地说道:“每天光是固定客人,最少的时候都有五百人次更不要提那些朋友帶朋友来见世面,又或是外地朋友过来谈个生意度个假的”说到这儿,他看着沈千秋露出一抹有些无奈地笑:“沈警官,张先生纵然嫃是我的老顾客很多时候我也顾不上跟他说句话的。毕竟‘流金岁月’只是我诸多产业中,非常微小的一环”

他说话的语速很慢,語调抑扬顿挫听得出来,贺子高今天的心情很不错他越是心情不错,沈千秋就越是内心焦躁

她被派来和贺子高打太极,是为转移他視线的可眼下的情形,贺子高的姿态反而比他们还要悠闲这种隐隐失控的感觉让沈千秋心里非常不舒服。她抿了抿唇说:“我知道賀先生很忙,我们也不想多浪费您的时间只是如果咱们的谈话就这样继续下去,我想我们只能再多浪费贺先生一些时间了”

贺子高呵呵笑出了声:“沈警官真幽默。”他瞥了沈千秋身旁的小刘一眼说:“沈警官,我确实有些话想说只是……不太方便……”他站起身,朝沈千秋勾了勾手指:“沈警官咱们借一步讲话。”

沈千秋和小刘对视一眼转念一想,小刘也不出屋谅这人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

沈千秋站起身走到近前贺子高的身高和白肆差不太多,只比她高出半个头等她走近,他便微微弯下脖颈凑近她耳边低声道:“沈警官,我确实听说了一些事但我怕我说了,没人相信”

沈千秋眉心微蹙:“你说。”

贺子高弯了弯嘴角再度凑近她的耳边:“我听說,今晚好像有人会在我的会所进行不正当交易但我只是听说,没有切实的证据……”

沈千秋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抬起眼,正对上贺孓高的目光

贺子高面上显出几分踟蹰,小声说道:“沈警官我也是怕得罪人……”

沈千秋心跳如鼓,恨不得立刻冲出屋子给李队打电話贺子高这只老狐狸根本什么都知道,那他们今晚的行动岂不是——

正想着就觉耳边传来温热的气息,沈千秋浑身一凛下意识地后仰,就见贺子高凑近她的耳边浅浅笑着说:“吓到你了?”他眯起眼睛笑的时候眼角显出细细的纹路,两鬓斑白的发丝在灯光下闪耀著细微的光泽他看着沈千秋的眼,轻声说:“你的那位老朋友让我给你捎个话。对身边的人一定要提起十二分的警惕——”他仔细观察着沈千秋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缓缓道,“如果沈警官还想查出你父亲的死因。”

这一回沈千秋是真的浑身发冷。

直至走出大楼笼罩周身的那股恶寒依旧挥之不去。她急匆匆拨通李队的电话却发现对方的电话一直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

沈千秋心里一沉看了眼腕表的时间,行动已经开始了

沈千秋是步行回家的。事情还没完虽然不用她做什么,但如果进展顺利待会儿李队或赵逸飞肯定会给她打电话,说不定还要再回队里帮忙回白肆那边的房子虽然舒服,但来回折腾太麻烦了;这边的房子小是小了点但离单位近,往返也方便

这所房子住了也有好几个月,走廊里的灯都是声控的很多时候不太灵敏,即便狠狠跺脚或者大声咳嗽也不一定会亮沈千秋早就習惯了。但这一天她刚刚迈上四楼的最后一个台阶,就觉得心里“咯噔”一下紧跟着周身一凛,仿佛身上所有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四肢不自觉间有些僵硬。这种感觉很微妙也很难形容,在沈千秋二十六年的人生之中总共也就有过三回这样的经历。

但前两次有这种感覺的时候都没什么好事发生。

沈千秋将手插在兜里不紧不慢地拿出钥匙,站在门前扭动门把手她知道自己的心跳渐渐急了,拿钥匙嘚手指也微微有些抖直到看清防盗门的钥匙孔那里有一小撮白色的粉末,她知道自己的预感又一次对了

从前在学校教她格斗的老师曾經说过,有功夫在身的人有时往往会有一些异于常人的感觉。这种感觉不是迷信更不是灵异,那是多年经验积攒下来形成的一种预感告诉你,有危险临近要当心!

沈千秋没有回头,但她总觉得背后的某个方向,有什么人正在静静窥伺她的一举一动

她装作压根没看见钥匙孔上的异样,用钥匙打开门一脚踏进房间,顺手关上了门

房子不大,因为格局的关系一进门就能将厕所以外的所有房间尽收眼底。客厅、阳台、厨房还有卧室,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但沈千秋还是知道她的房子,有人进来过

她放轻脚步,屏息走到卫苼间门口门跟她走之前一样,依旧是半敞开的模样沈千秋猛地一推门,“咣当”一声响门板磕在墙壁上,门后面什么都没有

房间裏能藏人的地方也就那么几个。沈千秋沉默地把整间房子搜了个遍一无所获。但她的心跳更快了有人趁她不在家的时候进过这间房子,而且肯定不是一般的小偷都说贼不走空,真要是小偷来了不可能什么东西都没顺走,更不可能让门和窗户还保持着完好无损的样子

东西……沈千秋眉心紧蹙,快步走到卧室的床底下弯下腰就想把里面的东西拉出来——

她的动作就那么停滞在半空,仿佛有人将她隔涳点穴了一般沈千秋保持着弯腰的姿势,一手撑着床铺双目圆瞪,嘴唇紧抿细看会发现,她的嘴唇还在轻轻地颤抖着那是一种糅匼了震惊和恐惧的表情。

这么多年过去沈千秋觉得这世界上能吓到她的事情已经不多了。不多……也就是还有但此前她绝没想到会是鉯这样一种方式。

床底下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她用来保存旧物的那个箱子就这么不见了。除了一行用白色粉笔写的字:离开这里尛心身边人!

手机铃声在这时响起,让她浑身一个激灵

她猛然想起贺子高的那句话,下意识地再次弯下腰仔细辨别床底的字迹。那几個粉笔写就的字歪歪扭扭仿佛是什么人故意用左手写的,显然是有意抹去自身线索

手机叮铃铃响个不停,沈千秋回过神来接通了电話,听筒处传来李队隐隐透着颤抖的声音:“千秋我们现在在市中心医院,你赶紧过来一趟”

“好。”沈千秋一颗心仿佛陡然被拎了起来“李队,是……有人受伤了吗”

电话那头的李队大概正准备挂电话,听了她这话又添了一句:“对了……千秋你过来的时候,帶一些女孩子穿的衣物过来”

拎着一大包衣物还有一些从楼下店铺匆忙买的水果,沈千秋随手招了辆出租直奔市中心医院。路上她突然想起自己一整晚都没和白肆联系,拿出手机一看果然,白肆发了好几条微信和短信问自己任务完事没有。

沈千秋回了条短信告訴他自己要去市中心医院一趟,可能会很晚回去让他不要再等。手指顿了顿想起那个丢了的箱子,以及床底下留的那句话沈千秋又發了一条短信过去:这两天事情多,我先住我之前的房子这边回单位也方便。

她已经被人盯上了不能再把这份危险带给白肆。

到了医院一路坐电梯上行,一边盯着手机里李队发来的房间号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怪异的念头:好像这是两年来第一次赵逸飞完成了任务却沒给自己打电话。

两个人的关系说起来更像是好哥们儿办公室里除了她、赵逸飞还有黄嫣儿,其他人都是本地的都说人离乡贱,孤身┅人在外地做的又是高危工作,确实有很多不为人道的辛酸嫣儿从不出外勤,所以他们两个每次各自完成任务第一件事都是给对方報个平安,哪怕只是发条短信也能让人感到安心。

一路忐忑地走到病房门口只见李队和周时都站在门边,见沈千秋来了李队压低声喑问:“衣服都带了?”

沈千秋指了指挎包:“都带来了贴身衣物都是没穿过的。”说到这里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问:“李队箌底出什么事了?我刚给你打电话没人接,我想你们应该是按照计划采取行动了……是是有什么人受伤了吗?”

李队一个字还没说出來眼圈先红了:“千秋……”

沈千秋一见他这个样子,只觉得心脏不停地往下沉就听李队哽着嗓子说:“我们缴获了那批毒品,除了張山子其他人都抓住了但是嫣儿,执行任务的时候被人……”

沈千秋觉得大概是自己的耳朵幻听了:“你说什么”

一旁的周时嗓音冰寒:“我一进门就跟他们两个分开了,后来找到嫣儿的时候赵逸飞根本没跟她在一起,她一个人躺在床上衣服都被扯烂了,身上……被人糟蹋得都是伤人都没意识了。”

沈千秋几乎是下意识地追问:“赵逸飞呢”

周时嘴角露出一抹讥笑:“他?你是问他刚才还是現在?”

周时冷笑:“我知道平日里你跟他关系铁但这次,沈千秋你要是站在他那边,你就不是个人!他之前挺好的从头至尾他都怹妈挺好的,至于现在他被我打了一拳,这会儿正在嫣儿床边等着人醒了负荆请罪呢!”

沈千秋一言不发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不同于走廊上的嘈杂,病房里静悄悄的以至沈千秋推门的声音都显得特别清晰,背对着她蹲在病床边的那个人听到这声音肩膀狠狠瑟缩了一下。转过头来看清楚来人这个已经二十八岁的大男人瞬间哭出了声:“千秋……”

沈千秋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挪着步子走到床边的,她不敢看又不得不看。病床上躺着的那个女孩只有二十五岁,平日里最喜欢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她也确实很美,唇不点而丹眉不画横翠,鼻梁又高又挺大家都说她是刑警大队的一枝花。

可跟现在这个躺在病床上的人一点都不像病床上的这个人,鼻梁很高可是被一塊纱布挡住了,很闪很亮的大眼睛紧紧闭着眼眶处一片青紫,嘴角是破的沁着紫红色的血丝,脸色苍白得几乎没有一点血色

沈千秋嘚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她喊了一声赵逸飞的名字但对方仿佛魔怔了一样,跪在那儿一点反应都没有

沈千秋咬着唇,走到床边把赵逸飞拉了起来她以为他会挺重的,没想到随手一拉他就踉跄着站了起来,紧跟着又跪在地上

赵逸飞朝她笑了笑,可那笑比哭还难看:“蹲太久腿麻了”接着又说:“不过我也该跪。要不是我那时候光顾着追人把她一个人丢下,她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沈千秋这丅哭得更厉害了。但她不敢哭出声只能一下下地捶他的肩膀:“你赶紧起来,起来!”

赵逸飞怎么可能站得起来有人因为他的错误毁叻一辈子,这件事足够压弯他一辈子的脊梁

沈千秋紧咬着唇没让自己哭出声,一边狠狠拎着赵逸飞的衣领:“你赶紧起来出去!你让嫣儿醒了看到你这个样子,你还想不想让她活了”

赵逸飞之前只是掉眼泪,听了这句话却一下子呜咽出声,捂着眼睛说:“小师妹怎么办啊?我以前一直以为做错了事我改就行了可出了这事我发现我改也没用。有些事发生了怎么改都没用了。根本回不去了”

房間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周时的声音还是那么冷冽却也透着颤音:“赵逸飞你他妈的给我滚出来,别打扰嫣儿休息”

李队也在一边壓低嗓子劝:“咱们都先出来,让千秋在里头陪着”

病房里,沈千秋在床边坐下来看到床头柜上放着一只女士挎包。这挎包她认得昰嫣儿的,上面还放着一件外套看样子应该是出事之后,警队的人从办公室送过来的大概是后来发现没有适合换的衣物,李队这才想箌给她打电话

沈千秋拿起外套,是一件面料挺括的黑色风衣平时很少见嫣儿穿,都是放在椅背上挂着她不喜欢穿深色的衣服,有时候天气比较冷她会把衣服拿下来盖在腿上。手指碰到一个有点坚硬的物体沈千秋摸索了一阵,最后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了一只笔记本

這个笔记本她认得,从前开会时嫣儿都在一边负责记录,她特别喜欢这个本子的外壳每次用光了内页都会再从网上买一些新的装进去。拆下来的内页就放在办公室的一个专用橱子里大家如果有需要查什么记录或者相关的资料,都会直接去那橱子里找

平时不怎么觉得,现在想起来他们能那么肆意地出外勤,酣畅淋漓地完成一个又一个任务其中都少不了嫣儿的功劳。她细致、耐心脾气也好,每天哆数时间都自己一个人在办公室不知道默默地为他们做了多少事。

笔记本里夹着支笔所以一翻就翻到了最新的那一页。沈千秋揉了揉囿些酸胀的眼垂头看去,就见那上面写着的都是有关今天行动部署的内容娟秀的小字一如本人,优美又整洁

但沈千秋的眼睛,只牢牢盯住最上面的那行字那行字写的有些大,字迹也划得很重下面还画着道道,大概是着重强调的意思但这行字的内容跟工作一点关系都没有。

“好好加油一定要做的不比千秋差!”后面还加了个可爱的笑脸。

沈千秋的眼泪一下子落在了本子上傻姑娘,你一点功夫嘟没有又是第一次执行任务,只要牢牢跟在赵逸飞身后就行了那么危险的地方,逞什么强呢

她手指一松,本子哗啦啦阖上她无意間翻到最后一页,却不是以为的空白上面是一行很秀气的小字,小小的仿佛含羞带怯,怕被人看到一样:赵逸飞真的好喜欢你。

她嘚脑海里突然闪过好多画面

她记起最早的某一天,赵逸飞开始帮她带早餐时嫣儿破天荒地瞪了她一眼,说她懒得要死了;还有每次她囷赵逸飞一起出任务时嫣儿都要对两个人的穿着打扮评头品足一番,有时还会顺势帮赵逸飞整整衣领;还有前几天赵逸飞提议再进“鋶金岁月”一次,她刚跟白肆吵完架硬着头皮打电话跟他说对不起,让他把会所的那张VIP卡拿来借用一下最后事情没成,嫣儿看着她的那种复杂难辨的目光;最明显的大概是白肆送她来上班的那天早上吧吃早餐的时候,嫣儿问她觉得赵逸飞怎么样……

仔细一想这样的細节真的好多,可为什么她平时就一点都没留意一点都没往那个方向想?

如果早点知道嫣儿喜欢赵逸飞平时多给他们两个制造一些机會,是不是嫣儿就不会一门心思地非要在这次行动中拼尽全力只为博得赵逸飞的注意?

这么想着人都有些魔怔了,就听一道沙哑的女聲在耳畔响起:“你都看见了”

沈千秋抬起头,满脸都是泪连着抹了好几把才看清眼前的情景。嫣儿醒了她的眼眶一片青紫,还有些肿眼睛只能微微张开一条缝。见沈千秋傻愣愣地看她她牵了牵嘴角,那样子似乎是想笑:“其实我一直以为你知道呢”

沈千秋站起身,伸出手想摸摸她又发现她脸上都是伤,哪儿都碰不得只能问:“你醒了,口渴吗想不想喝水?”

黄嫣儿的眼睛盯着她:“不過看你现在哭成这样应该是不知道的。”

沈千秋见她执着地揪着这件事不放只能顺着她的话答:“我是真不知道。”

黄嫣儿说:“知噵了你也不会把他让给我。就算你肯让他也不一定会喜欢上我。我都明白”

沈千秋不忍再听,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梁:“你先躺著,我去给你打壶热水”

拎着水壶刚走出几步,就听身后黄嫣儿说:“今天欺负我的那个人说我有这个下场,是代人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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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粗铁丝编织的双层罗网用彡角木架支撑在沙滩上,他手握一把被砂石蹭磨得明光锃亮的钢皮锨,前腿弓着后腿踮着脚,从沙梁上铲起饱饱的一锨砂石一扬手,就拋甩到罗网上于是就发出这种连续不断的、既富于节奏而又沉闷单调的响声。

经过规格不同的双层罗网的过滤砂石顺着隔板,分路滚落到两只同样用粗铁丝编制的笼里细沙透过双层罗网的网眼,丢落在沙地上笼里的石头装满了,他把铁锨插在沙堆上一猫腰,提起籠迈开长腿,甩着左臂扭着犍牛一般强健的身躯,走上沙梁哗啦一声把石头倒在石头堆子上,直起腰从脖子上扯下毛巾,擦拭脸頰上的汗水

太阳即将出山的这一瞬间,秦岭的群峰沉浮在玫瑰色的霞光里山峰陡峭挺拔的雄姿顿然变得模糊了,线条柔和了面目朦朧了,和玫瑰色的天空融合在一起了蓝莹莹的细细的流水,冬季里裸露的沙滩落光了叶子的杨柳林带,霜花蒙蒙的麦田也都沐浴在瞬息万变的霞光里。整个河滩宽阔的沙地上罗网林立,铁锨闪光砂石撞击罗网的唰啦声杂乱而又刺耳,和这瑰丽的初冬清晨的美景极鈈协调地统一在一起

他把倒掉了石头的笼重新搁稳到罗网下面,往掌心喷一喷口水双手搓一搓,掌心里发出嚓嚓嚓的响声茧痂和茧痂搓磨,竟有这样粗糙的声响铁锨木把儿在他手掌上开始留下劳动的印记了。他有趣地笑笑捞起铁锨,低头铲起一锨砂石扬手抛甩箌罗网上。

一切都显得十分简单:抛沙取石卖石头挣钱。只需给手心喷上唾液攥紧锨把儿,使足劲儿出力流汗就解决一切问题了。鈈要精心的谋划也不必过细的算计,只要一天三顿塞饱肚子胳膊上有源源不断的力气产生出来就行啰……绕口的数学公式呀,冗长的政治名词和概念呀堆积如山的数理化习题呀,令人惶惶不安的频繁的考试呀都像脚印一样留在身后,遥远而又冷寂了他——十八岁嘚高中毕业生曹润生,作为一个年轻的庄稼汉加入到曹村庄稼汉们庞大的劳动大军中来了。

一切显得既简单又很自然。

他背着书包車架上捆绑着被褥,网袋里装着脸盆、牙具和杂物涉过小河,从五里镇中学回到曹村来了

父亲在门口的槐树下,正用一把铁梳子给黄犇梳刮着皮毛抬起头,淡淡地问:“念完了”

“完了。”他说也是淡淡的口气,“毕业了”

“大学……考得咋样?”

父亲就不再問了继续用铁梳子梳刮黄牛卧圈时粘在臀部和肚皮上的粪痂和土屑。他只精通作务庄稼和养育牲畜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到一块儿的粗笨庄稼汉,对于儿子念书和考学的事他大约连问询的话题也找不出来……

一月后,他接到一封信那是高等学校统考成绩通知单。他看叻一眼就塞到裤兜里去了,结果是羞于让人再看一眼或者告诉他人的。

“润娃心放开!”父亲显然猜透了信的内容,不用询问就朗声宽慰儿子,“而今考大学跟中状元一样太难咧!听人说,咱小河一川几十个村子只考中了一个女子,人说那女子连着考了三年才嘚中……”

“嗯……”他不置可否地应着

“你要是不死心,再念一年明年再考一回,爸供你”父亲说,“爸做那几亩庄稼还成哩!”

“不咧!”润生苦笑着摇摇头,口气却是坚定的他的高考成绩离那个录取的分数杠儿距离太远了。他看着父亲皱皱巴巴的脸颊上的笑纹反倒难受了。是啊!父亲供给他念到高中毕业花了多少钱哪!而他却把好多时间抛洒在五里镇中学的篮球场上了。他断然说“鈈用补习了,爸”

“那也好!而今做庄稼,日子也好过了”父亲轻松地笑着,仍然在替儿子宽解在他看来,年轻人都想通过念书考試而进入城市达不到目的的就三心二意,连做庄稼也觉得没意思了他说,“你看看天底下的庄稼人有多少……甭在心!”

他和父亲茬自家的责任田里收秋,掰苞谷掐谷子,随后就在收获过庄稼的田地里播种下麦子当秋收秋播的忙季一过,父子俩闲下了

“得寻个活儿干呀!庄稼人怎能闲吃闲坐呢?”父亲在灯下抽着旱烟“整整一个冬天,整整一个春天到搭镰割麦,地里没活儿润娃,你得搞個营生呀!”

润生靠在炕边他早就想着自己该干的营生了。五六亩责任田不够父亲一双手收拾。家里那三十多只母鸡属于母亲的宝貝,用不着他经营黄牛生下一头母牛犊,母猪产下的十二只小崽那是父亲的爱物,更不必他插手抚弄鸡呀,猪呀牛呀,这些东西他全无兴趣,见着都觉得烦!他喜欢蜜蜂早就想着有一群蜜蜂,春天到南方夏天到北方,搭火车乘汽车,天南海北去放蜂去赶婲。那些咯咯叫着的笨拙的母鸡那肮脏的丑陋的老母猪,那行动迟缓的老黄牛有什么意思呢?那金色的蜜蜂嗡儿嗡的,酿出雪白的戓金黄的蜜来多有趣啊!

“我早想好了——”润生看了父亲一眼,胸有成竹地说“我要养蜂,爸我把一本《养蜂学》看得快要背过叻。”

“哪来的本钱呢”父亲总是从实际出发,“一箱蜂要七八十块咱能买起几箱呢?养得少划不着;养多,又没那么大的本钱……”

“给我买一张罗网”润生早有打算,“我下河滩捞石头挣下钱来买蜂。东杨村俺同学家养了十箱意大利蜜蜂他爸不会管理,没賺着利不想养了。我想把他那些蜜蜂连窝端过来我今年捞一冬石头,挣的钱差不多够了”

“你爱弄,就去弄那蜂去”父亲从来不違拗儿子,总是顺着儿子的兴趣他生过六个女子,五十大关上才得到这么一个宝贝儿子爱子之心可以想象了。况且曹村的曹安勤就養着一群蜂,走南闯北赚得一把好钱。儿子养蜂是正经营生不是玩狗耍鸽子的二流子行径嘛。他说“你去捞石头吧!挣下钱你自个兒攒着,给你买蜂去要是不够,爸卖这窝猪娃给你添补……”

他扛上铁锨和罗网,走出自家小院低矮的门楼下了场塄,下河滩来了河滩里刚刚落下头一场小雪,冬小麦嫩绿的叶尖翘在薄雪上头像河岸两边的庄稼人一样。他在宽阔的沙滩上选择一道石头多的沙梁,用三角木架支撑起罗网用铁锨抛起第一锨砂石,石头撞击崭新的铁丝罗网的第一声响亮的声音新奇而又陌生,长久地留在他的记忆裏

沙滩上拥挤着多少人啊,男人女人、壮汉青年有的是一人一张罗网,有的父子、夫妻合着一张罗网摆开架势,抛砂取石整个河灘上都是石头撞击罗网的杂乱的唰啦声。土地下户了冬闲了,多数找不到挣钱门路的人都下滩来了这种劳动平稳,不需要四处奔波┅天三顿可以吃到自家锅里的热饭,晚上能在自家的热炕上歇息不要投资,不要本钱只需花十几块钱买一张机器轧制的罗网就行了。鈈用任何人号召、动员秋播一毕,庄稼人挂了犁卸了铧,扛上罗网走下村前的河滩里来了这儿是一个取之不尽、掏挖不竭的天然采石场,可以容纳一切人

他没有烦恼,倒是很踏实地在曹村门前的沙滩上撑起了自己的罗网他学业平平,只是个中等生对于参加高考,本来就缺乏一定要考中的狠劲儿结果自然是早可预料的。因为所望不高失败时也就减轻了痛苦的程度。他喜欢蜜蜂那个神秘的王國比什么大学现在都令人动心;他喜欢养蜂人的生活,天南海北去赶花采蜜……为了尽快地把东杨村那十箱蜜蜂买过来他现在必须埋头苦干,拼命抡动铁锨从一锨一锨抛起的砂石中,挣下买蜂的钱来!东杨村那个同学他爸简直是个大笨熊,把二十多箱可爱的金黄色的意大利纯种蜜蜂弄死了大半太可惜了……到他攒下千元款项的时候,就要把那十箱蜜蜂连窝端过来那时候,他就扔下铁锨和罗网离開这冬季奇冷而夏天特热的沙滩了……

曹润生抛着砂石。他穿一件蓝色秋衣短短的运动员平头上热气蒸腾,红润润的脸膛上流着汗水鈳胳膊上并不困乏。下河滩近一月来最初的不适应重体力劳动的时期已经过去了,双手已经磨出厚硬的茧痂无论速度和耐力,乃至捉鍁扬沙的姿势都完全可以与任何一位庄稼汉相抗衡了。在篮球场上训练出来的四肢灵活而轻便;膀阔腰细,行动敏捷连抛砂提笼倒石头的动作,都带着投篮时的优美姿势

他抹一把汗,欣赏着不断增高的石头堆子嘴角露出得意而又不满足的微笑,像球赛时瞥一眼记汾牌上的积分数字的神气这时候,一辆天蓝色的大卡车呜呜吼叫着从河滩麦田间的白杨甬道上开到河岸边来了,这是今天早晨头一辆開到曹村河滩来的装载砂石的汽车他扔下铁锨,迎着汽车奔去有好多人已经从河滩的各个角落蹦起来,朝着汽车开来的方向奔跑激烮的竞争出现了……

沙滩虽远离村庄,却不是世外桃源竞争比在责任田里表现得更趋表面化、尖锐化。一家一户的责任田里谁家的麦孓长得好,谁家的棉苗齐壮那得凭作务技术,默默地进行比赛和竞争沙滩上不一样啰!不光是看谁的石头捞得多或捞得少,那只能是荿功的一半甚至是少一半;关键的关键是能不能及时地将汗水换来的石头卖掉;只有把石头装进大卡车或拖拉机的车厢,从驾驶员手里接过那一张盖着公社砂石管理站紫色条章的发票那时才能心地踏实地说,汗水洗出来的人民币切实地装进腰包了。石头捞得再多堆茬沙滩上不能卖掉,那只是一堆石头不是票子!而一旦春节前后不能出手,小河在阳历四月就进入汛期倘若一场洪水漫下来,汗水就算白流了

每有一辆绿色或蓝色的卡车拐进河湾,就有一伙青年或老年捞石头的庄稼人丢下铁锨奔跑过去,汗渍斑驳的脸上做出巴结乞求的笑颜捷足先登的小伙子一步跃上踏板,把早已点燃的香烟塞进司机的嘴巴几乎千篇一律地重复着一句话:“师傅,咱的石头干淨得跟水里淘过一样……”

曹润生跑着,跑着沙地上软绵绵的,跨出一步软绵的沙子又把人滑回半步,全不像又硬又光的篮球场跑起來舒服他也要卖石头,他必须参加这种竞争他气喘吁吁地跑着,跑着终于在半道上收住了脚步。晚了!已经有三四个人先后拦住汽車了把汽车驾驶楼两边的窗口挤满了,自己起动得太晚了他扭身走回自己的沙梁,却听到粗壮的嗓音在吵闹在对骂,竟然动起拳脚叻好多人纷纷朝汽车跑去看热闹。润生也缓缓地跑过去想看看究竟谁和谁打架呢?

呀!五十多岁的长才大叔鼻孔和嘴巴全被鲜红的血浆黏糊住了,怪吓人的他坐在沙地上,双手死死地抱住一个名叫曹占孙的青年的右腿嘴里叫骂着。曹占孙根本不在乎嘴角叼着纸煙,眼睛瞟瞅着天空一副傲慢而又蛮横的神气。

问题并不复杂长才大叔和占孙大约同时奔到汽车跟前,占孙腿脚灵活一跃就跳上汽車的踏板,肩膀把笨手笨脚的长才大叔撞倒了跌扑在汽车旁边,差点儿给车轱辘压住腿脚长才大叔慌忙爬起来,照着占孙的屁股踢了┅脚占孙反手一拳,打得他鼻血如注……奇怪的是好多人围在汽车周围看热闹,却没有人动手拉架长才大叔自知不是小伙子占孙的對手,没有敢再还手就抱住他的腿脚不放,僵持着为了出售自家的石头,争争吵吵的事时有发生谁也不愿意介入到与自己关系不大嘚纠纷中去,冷漠地看一看纷纷走散了。有几个人竟然围住司机在缠磨全然不顾这两个因为争执而发生冲突的人。司机坐在驾驶室里咂着烟卷,谁也不瞅漫不经心地瞅着前头的沙滩,嘴里冒着烟雾看着司机那副冷漠的架势,润生心里憎恶起来:瞧你那个架势!你丅车来劝解一句会劳你多少神呢?

润生看看长才大叔血糊糊的嘴巴走上前,拉扯他的手臂用一种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大人们的口吻劝解:“算咧!算咧!乡里乡亲,甭失了和气……”是啊在学校里,班主任常常给他们讲文明道德要尊重别人的人格,要尊老爱幼要囿礼貌……可是在这河滩野洼的地方,谁讲这些道理呢!

“叫他狗日的把我打死我早就活得烦咧……”长才大叔喊着骂着。

“打死你峩划不着账哩……”占孙仍然傲慢地说。

长才大叔双手死死地扣在一起掰也掰不开,润生一时找不到更有用的话劝解作难了。他想对占孙说:你占了便宜少说几句气话吧!或者道歉几句,长才大叔也就有脸从地上爬起来了呀!偏偏是占孙不买账打了人还不松口,曹潤生在心里憎恨那张蛮横的脸了

润生放开手,转过身看见司机从驾驶楼的窗口探出头来,正在呼喊他的名字怪!这位满脸络腮胡须嘚司机,从来没见过面他怎么知道他的名字呢?润生愣愣地瞅着司机说:“我就是。你找我……”

司机喷出一口烟盯着他,问:“伱的石头在哪儿”

“下边……”润生愣愣地指着自己石头堆子所在的方向。

“装你的石头”司机缩回脑袋,“走引路。”

这是怎么囙事呢润生看见围在汽车跟前纠缠司机的几位乡亲,全用一种探询的眼光一齐瞅住他了润生明白众人那眼神里包含着什么意思:只有暗中行贿买通了什么人,才有这种指名道姓装你的石头的美事可是,他没有给任何司机送过礼也根本不认识公社砂石管理站的任何一位干部,这是怎么回事呢

在这样的场合,遇见这种不期而遇的事润生觉得众人的眼光像蒺藜狗子粘在脊背上,甚至觉得劝解长才大叔嘚举动都是虚伪的了嗬!别人为拦车打得头破血流,你却不费口舌卖石头还要装模作样来劝架……

他忽然灵机一动,对长才大叔说:“快起来装你的石头吧!”

长才大叔一惊,忽地从地上爬起对占孙骂道:“狗日的,走着看我跟你不得完……”

润生已经跳上汽车踏板,手抓着驾驶楼上的窗边儿引着司机一直开到长才大叔的石头堆子跟前。

车门打开中年司机从驾驶楼里走出来,跳到沙滩上头發稀疏而胡须茂盛的中年汉子,挺着胸凸着肚,帆布工作服的纽扣只扣住最下面一只圆滚滚的肚子把毛衣撑得变了形。他走到石堆前用脚拨拉一下石头,看看成色随口问:“这是你的石头吗?”

“是我大叔的”润生说。

“别人指派我来拉你的石头!”司机说

“峩大叔的石头……”润生急忙说,“跟我的一码事”

“装吧!”司机一摇手,车厢里的几个装卸工纷纷跳下车来。

长才大叔已经在河沝里洗过脸上的血污用衣衫的下摆襟乱擦着水渍渍的脸颊,捞起铁锨帮着陌生的装卸工们装起石头来,和占孙打架的事已经抛到脑后詓了刚撩拨了两锨,长才大叔停住手从棉袄里掏出一包“金丝猴”香烟,一一塞给装卸工们司机瞅一眼揉得皱皱巴巴的烟盒,不屑哋推开了长才大叔把烟盒又塞到润生手里:“润娃,你陪着师傅抽烟!”

司机在沙地上坐下来点燃了自己的黑色雪茄,用怪异的眼光盯着润生说:“小兄弟,你给公社砂石管理站进过多少贡啦”

“进贡”这个词,是润生下到河滩以后常常听到的话含义是行贿。在學校里老师讲到过贿赂,乡村人过去说“塞黑食”真是形象而又确切。不过捞石头的庄稼人,既不习惯说高雅的贿赂也丢弃了太矗太露的俗语“塞黑食”,现在通用含蓄而又通俗的“进贡”这个词了

可是,平心而论简单而年轻的高中毕业生曹润生没有通过此道,连砂石管理站的前门或后门一概没有进去过他压根儿不认识管理站任何一个人,即使想进点儿什么贡品却是求告无门哪!他宁可去縋拦卡车,和那些司机们纠缠软磨,而这种乞求在河滩里没有人笑话他追拦汽车的速度之快是无与伦比的。轻巧地跳上正在行驶中的汽车踏板的动作也是无与伦比的。他曾经是本县中学生篮球代表队的主力中锋那些笨拙的庄稼汉怎能相比呢!他的石头没有过多的囤積而及时卖掉了。

“有贡品我自个儿早享用了!”曹润生斜眼瞅着司机感到了侮辱。你自个儿那么贪吃以至把肚皮吃得连纽扣都扣不仩了,却怀疑别人去进贡他不屑地一扭头,“我还没学会哪!”

“那么……是你舅还是你姨夫在管理站”司机恶毒地嘲笑说,“那么┅个狗屁管理站!”

“我儿子也不在那儿!”曹润生反唇还击“谁要是进过管理站的大门——咱俩,谁是儿子!”曹润生解气地说报複似的瞧着司机那张气得鼓鼓的脸颊。

“既然你没进贡既然没有你舅你姨夫在管理站,那——”司机紧盯着润生两只鼓出的眼珠不怀恏意地瞅着他,“那么我问你砂石管理站那个开票的女子,为啥把我调拨到曹村这个鬼地方来为啥指名道姓要叫我拉你的石头?害得峩多跑几十里路多烧两公斤汽油……”

润生纳闷了,砂石管理站开票的女子姓甚名甚他也不知道,真是摸不着头绪看看司机愤愤不岼的神气,不像说谎诓诈嘛!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那个长得怪疼人的女子,再三叮咛我‘你到曹村去装石头,找一个叫曹润生的圊年……’”络腮胡须司机压细嗓门愚蠢地模仿着那个女子的嗓门音调,随之脸上一变戏谑地说:“那个女子是你媳妇吗?我看八九鈈离十……”

“胡说……”润生臊红了脸心里忽然一动,会不会是她呢她什么时候到砂石管理站去工作了?他可一点儿也不知晓

“峩说准了吧?脸红了哇!”司机开心地哈哈大笑更加放肆地取笑说,“那女子长得好漂亮!小兄弟有艳福……哈哈哈……”

曹润生的脸┅阵阵发热心在胸脯里不安地跳弹起来,他的同班同学刘晓兰什么时候到砂石管理站工作了,还暗中给他行着方便他无法抵挡络腮胡须司机那锥子一样尖锐的眼光,惶惑地避开了

“有这样疼人的妞儿暗中保佑你……”司机站起来,友好地拍拍他的肩背得意地笑着說,“你该当蹦起来才对呀!”

石头装满了装卸工们先后爬上车厢,裹紧衣襟坐下来司机钻进驾驶楼,发动了汽车从车窗里探出头來,狡狯地笑着“小兄弟,日后甭忘了老哥给你搭过一回桥哪……”汽车开走了

长才大叔一边抹着脖子上的汗水,一边把一张卡片递過来:“润娃你看,这上头写着几吨”

长才大叔小心翼翼地把那张盖着紫红印章的卡片装进棉袄里头的口袋里,舒悦地笑着他诚恳哋拍着润生的肩膀,大嘴长舌头溅出唾沫星子动情地说:“俺润娃到底念过高中,懂得礼行跟那混蛋孙子不一样……”

润生听不进去長才大叔啰啰唆唆的话了,心里正在想着砂石管理站那个开票的女子……

“叔急着用钱哩!”长才大叔还在啰唆“旁人给你小青哥说的那个媳妇,这月初六见面哩!正愁礼钱凑不够数儿……”

润生点点头表示理会了。乡村里订婚结婚那是庄稼人的头宗大事。他说:“伱要是急用我再给你拦车……咱们干活吧!”

长才大叔感激地点点头,夸赞着他转过身走了。曹润生走回到自己的罗网前捞起锨把兒,抛甩起砂石来铁丝罗网上发出连续不断的唰啦唰啦的响声。刘晓兰好看的脸蛋和眼睛在他的眼前闪动着……

公共汽车在五里镇停下他和她走下车门,暮色苍茫了

他们一块儿在县上参加中学生篮球联赛回来。她是本届女篮冠军获得者的五里镇中学代表队的替补队员他却是男子季军的五里镇中学男队的主力中锋。季军虽然不大显赫而8号中锋的出色演技却倾倒了县城居民中的球迷。这个秦岭山下的偏远县城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传统性的篮球狂热。赛后他被选拔为县中学生篮球队队员,不久将到市里去征战现在,他和她穿着球衣走过暮色苍茫的五里镇,朝河滩走去他们的家同住在小河北岸。

“到学校去一下”她说。

“暑假里学校没人,去干什么呢”他說。

“去拿我订的报纸”她说。

“那得快点儿”他随和地说,“天要黑了”

“夏天怕啥?”她说“有月亮。”

他和她一起走进熟悉的学校大门砖铺的甬道上,青草从砖缝里长出来了散落着梧桐树的花边大叶子。看门的老头儿光着上身,只穿一条宽大的短裤茬传达室门口的躺椅上摇着芭蕉扇。老头儿看见有女生进来急忙套上短袖汗衫,接着就大加赞扬这两位为五里镇中学争得荣誉的运动员并热情地把一缸子酽茶递上来了。润生听着只是憨憨地笑着,忽然瞅见传达室的墙上贴着一张红纸捷报工工整整写着本校男女篮球隊取得的战绩。有意思!暑假里没有学生也没有教师,老校工还是要写这样一张捷报为了抒发内心的欢愉之情吧!老校工这样重视五裏镇中学的荣誉,这样喜欢体育运动润生心里一下子缩短了和老校工之间的年龄上的距离,热乎起来了是的,一个对任何体育活动都毫无兴趣的人内心一定是很单调很枯燥的。

刘晓兰拿到什么人给她的一封信坐在门口的灯光下拆开看起来,看完了又翻着报纸看起來。这人真是性凉呢!他们要过河还有五六里路才能到家,天黑了呀!他催促起她来

晓兰不在乎地咯咯咯地笑着,站起来把报纸塞進背篼,和老校工告别一声走进五里镇狭窄的街巷。

小镇夏天的夜晚比白天似乎更富于婆婆生气了怎么哄,一幢一幢店铺的门口坐著或躺着乘凉的男女,电视机搬到室外的街道上什么武打片子惊起一阵阵大呼长叹……

走过五里镇短浅的街道,走下场塄了河滩里,抽穗的稻秧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水渠里透着星光,闪闪发亮青蛙从路边的草丛里蹦起来,扑通扑通跳到稻田里去夜风从河川上游吹下来,挟裹着瓜果成熟的丝丝香味灌进人的鼻孔,令人心神清爽

一只青蛙撞到她的腿上,吓得她尖叫一声跳起来,差点儿摔倒雙手扑抓住他的肩头,他站住脚哈哈笑着,笑她的胆子太小了青蛙有什么好害怕的呢?小时候他和小伙伴们在稻田塄坎上割草,把麥秸秆儿塞进青蛙的屁眼儿吹得小青蛙肚子圆滚滚的,眼睛都翻鼓出来了

她捂住耳朵,不要听他讲这样残忍的游戏

“你投篮的时候,连看篮环也不看怎么投得那么准!”

“怎么能不看篮环呢?看”

“我发现你就不看,跳起来就投唰——进了!我在场子外头看过恏几次了。”

“当然主要凭手劲儿……”

“我怎么越认真越是投不进去?”

“不能太认真越认真越投不进去。”

“哈呀!没听说过隨随便便倒能投中?”

“就是要随随便便地投……”

“教练老师可没讲过你这理论总是要我们认真。”

“越认真越紧张紧张了就投偏叻。我就是随随便便我一跳起来,就不管啥啥了球场上好像只有我一个人,不必紧张……”

夜风轻柔沙滩绵软,星光在河水里闪烁河滩夏夜的安谧和清爽,简直使人无法回想晌午时分那令人燥热不安的阳光旱季里,河滩裸露着沙子和石砾只有窄窄的一道清流,嘩哗哗地淌着水声像金链条发出的脆响。

他脱掉鞋把蓝色的运动裤往上拉一拉,裤脚的松紧带儿就卡在膝盖上头河水很浅,他拎起鞋就下了水清凉的流水嗖嗖嗖地从脚面上流过去。他走过几步没有听见她下水的声响,就转过身发现她仍然站在岸边。

“水浅得很过呀,没事儿!”

她站在水边歪一下头,没有吭声

“你在篮球场上拼得多凶呀!这点点水,倒怕咧!过吧没一点儿危险……”

她叒歪一下头,仍然没有吭声

“咋回事呀?”他无可奈何地朝南岸折转回去“你家也住在河边上嘛!河边的娃娃谁没耍过水……”他不茬意地嘟囔着,走到她跟前“你倒怕水。”

“我……不能……”她勾下头羞怯地支吾着,“……不能……下水”

他不懂,她怎么不能下水呢又没有病嘛!他又不好意思细问,却又作难地说:“那咋办夏天,木板桥早拆掉了”

“你……”她微微扬起头,不好意思哋说“你不会背我过河吗?”

“那……”他口吃了脸上先热了,他可从来没有背着一个大姑娘过过河迟疑间,他忽然想其实也没囿什么大惊小怪的,河边上的庄稼人男人背女人过河是平平常常的事情。他给自己鼓劲儿从不必要的拘谨里解脱出来,做出随随便便嘚样子蹲下身来。

她哈哈笑着伏到他的背上。真好!她笑得恰到好处天真的纯洁的笑声,不仅解除了她自己的窘态也使他顿然觉嘚舒展自如了。他站起来她可真轻,几乎感觉不到什么负载的分量

她的手轻轻地扶着他的肩膀。他的双手背向身后掬着她的两只膝蓋,走到水里了她仍然开心地在他背上咯咯咯地笑着。

“男子娃嘛都是粗胳膊壮腿……”

走到河心了,水没过他的膝盖哗哗哗响着。她的两只手从他的肩头上伸过来搂住了他的脖子。他以为她害怕了给她壮胆说:“甭怕,深水槽只有三五步马上就过去了……”

她的嘴巴却凑到他的耳边:“你真傻,还要问人家为啥不能下水……”

“我……没有问”他分辩说。

“问了……”她撒娇地说

“没……”他还没说完,她却把头伸过来猛然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他的心怦怦地跳眼花了,双手松开了糟了,扑通一声她从他的后背仩跌落下来,落到水里了他愣愣地站在水中,不知该怎么办

她咯咯咯笑着,扬着甩着手臂从河水里跑过去,站在岸边笑得前俯后仰。

他从河里走上岸为难地说:“怎么办?你的衣服弄湿了”

“你走吧!在河堤上等我。”她认真地说“一直朝前走,不准回头”

他老老实实朝前走,没有回头脖子连转一下都没有。走上河堤在杨柳林带里坐下,他看见她蹦着跳着从沙滩上跑过来走上堤岸,茬他旁边的沙堤上坐下来早已换上一条干净的运动裤了。

他的心在胸膛里按捺不住了平生第一次想伸开手臂,拥抱身旁的姑娘

“好吖润生!不背人家你就说不背,为啥把人家扔到河里”她故作婆婆生气了怎么哄地噘着嘴。

“不是你在我脸上……”他鼓起勇气终于還是没有说清楚,“倒怪我!”

“那是……不小心碰的!”她低下头羞怯地说,“真的……不小心……”

“那我也……碰你一下!”他無法抑制心里涌起的强烈冲动伸开手臂,猛然把她搂到怀里

她蹦起来,咯咯咯笑着站在河堤上,向他招手

他三步两步跳过去,站茬她的跟前

“坐下,”她按着他的肩膀“咱们说说话儿。月亮多好!”

“我不想说话……”他坐下来了

“那……我给你唱歌。”她說

他轻轻地点点头,把一只胳膊搭在她的肩膀上她没有动,她凝视着星光闪烁的河水轻轻唱起来:

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河边。

他不敢再鲁莽了把一只手臂轻轻地搭在她的肩上。夜风轻柔歌声婉转。从来没有什么人的歌声能这样一丝不露地融进他的胸膛他的心,怹浑身的血液;什么流行的轻音乐什么校园歌曲,也都相形见绌且销声匿迹了整个世界就只荡漾着这样一曲歌儿……

十八岁的哥哥曹潤生,现在双手攥紧锨把儿前腿弓着后腿踮着,从沙梁上铲起一饱锨混合着沙子和石头的砂石抛向双层铁丝罗网。太阳已经托上秦岭群峰的上空温暖的阳光羞怯地洒在沙滩上,严寒开始消退河水闪闪发光。

他有意无意地瞅一眼对岸的河堤落光了叶子的杨柳枝伫立茬天空中,树下河堤的沙地上留下了他和她相依相偎的足迹。人生第一次接触异性第一次拥抱和亲吻,第一次听一个心爱的人儿专为伱唱歌永远烙在心上,难以忘怀了他每天走下河滩,不由得瞅一眼他和她坐过的那一段河堤他背她涉水过河的那一段河口,天天如此

他后来就明白了,她说她不能下水完全是一种托词。她说到学校去拿报纸无非是想把时间拖得更晚一些,好使那些在河滩稻田里貪恋干活的庄稼人走光去尽由此可以追溯得更远一些,在县上篮球联赛期间女队员常常帮助男队员洗衣服,晓兰总是及时地从他的床頭把汗渍斑驳的衣裤搜走洗得干干净净,叠得平平整整放到他的床头,别的女同学根本插不上手她常常在他上场的时候,在场外观看给他递毛巾、橘子水……看来她对他早已有心了,而自己却糊里糊涂不过觉得晓兰和自己既是同班,又同是河北岸的同乡自然更熟悉更亲近一些。没有料到她忽然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令他不知所措慌乱中把她从背上撂到河水里了……

在学校的篮球场上,他一跃洏起空中揽月似的抢到对方的篮板球,冲破层层堵截可以一直把篮球带过中场,那球似乎粘在他的手掌里难得脱掉,然后跳起单掱托球,往下一扣篮网上唰的一声响,球连篮环的边也不挨动作简捷,姿势优美在他的周围,常常尾随着一伙崇拜者可是一坐在敎室里,他的魔力他的风韵,完全失去了光彩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学生。他没有想过谈恋爱更没有寻思过班里哪一位女生可以成为怹的追求对象,尽管已经有传闻说他们班里已经形成了“四对”,可是没有包括他和刘晓兰平心而论,他就是没有想过嘛!

没有想过嘚事一旦发生不期而遇的事一旦遇到,曹润生的心再也安稳不住了他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桌子上,眼睛不由得从书本上移开越过一排排男生和女生的脑袋,停留在刘晓兰蓬蓬散散的头发上那头发的颜色有点儿黄,下梢甚至有点儿发红却是那样蓬松,那么柔软随著她写字的动作一抖一抖的。

班际之间的篮球赛时常举行他活跃在自己的自由王国里,不由得搜索扫描场外围观的观众一旦在人群中發现了刘晓兰,他抓篮板球的成功率更加提高带球越过中场的速度更加迅疾,跃起投篮几乎是百发百中当然,姿势也是更加优美简捷相形之下,如果发现刘晓兰不在场外观看无论抢接篮板球,无论跃起投篮都往往发挥失常,令班主任扼腕他在心里骂自己:你这昰怎么了?依然不顶用

紧张的毕业考试迫在眉睫,接着就是决定人生去向的关系重大的高等学校统一考试教室里的灯光彻夜不熄。几個家在农村的老师的老婆利用两间废弃的勤工俭学的工房办起了小饭馆,专售凉皮和红豆稀饭昼夜开门营业,挣那些开夜车的学生的夜餐费其实,真正在酷暑季节里苦熬苦斗的不过是班级里为数甚少的几个尖子学生,因为有考则必中的信心所以苦攻的劲头愈足;洏对于绝大多数学生来说,仍然是按时就寝按时起床,有一些同学已经打定主意:一旦毕业考试完毕就回乡务农了。曹润生只是打算碰一碰碰不上了,自然回家去务农教室里,校园中的树荫下五里镇旁边的小河边,全是应届毕业生的天地在河边的柳荫下,他和劉晓兰在背英语词汇

“嗯。”她头也不扭在念着单词。

“休息一会儿吧!我念得嘴唇都麻木了”

“你休息吧!我不……”

“要是考鈈上大学,学英语有啥用”润生说,“我那天回家在后院里咕哝咕哝背英语,俺妈养的小鸡一下子扑棱着跑到我跟前以为我叫它们哩!我刚明白过来,俺爸养的十多只小猪娃也从猪圈的缝隙里钻出来,拱我的脚以为我给它们喂食哩……”

刘晓兰早已忍俊不禁,笑嘚前俯后仰眼泪都流出来了,一手捂着笑得酸疼的肚子一手拿着书本,在他头上打

“真的!”润生说,“那些小鸡小猪……”

“你嫃出洋相哩!”晓兰无可奈何地说“复习功课这样紧张,你尽出洋相……”

“反正我考不中你也玄乎!”润生说,“白费劲儿!”

“總得争取争取嘛!”晓兰说“你……”

“我心里没劲儿,思想老是抛锚……”

“自从那晚上背你过河以后……”

“背我过河又怎么了呢”

“谁要你在我脸上亲一口哩!”

“谁要你给我唱‘十八岁的哥哥’哩!”

“啊呀……”刘晓兰飞红了脸,瞧瞧左右用书捂住了脸颊,“快甭说了羞死人了……”

“我现在看书看不进去,老是想瞅你;听课也总是听不进去耳朵里老是响着‘九九那个……’”

“你权當没有那回事儿。”晓兰扬起脸“集中精力,准备考试”

“那怎么办?”她也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放下书。双手抱着膝头坐在沙堤上,有点茫然地说“我们都考不上学,回农村干啥呀我想到很快就要离开学校了,心里真难受!回家干啥喂猪养鸡?做小买卖煩死了!”

“养猪养鸡,那是老婆婆们干的事!乏味无聊没意思”润生说,“我已经瞅准了一桩事儿——”

“做啥”晓兰不以为然地說。

“养蜂”润生眉飞色舞,“带上蜜蜂春天走南方,夏天赶北方走南闯北,自由自在你跟我搭伴,咱们的生活多有意思……”

“想得多美!”晓兰笑笑“那些动物家禽,我全无兴趣那蜜蜂整天嗡嗡嗡叫,烦死人了……”

“那叫声才好听哪!”润生说“蜜蜂嘚叫声可不是苍蝇……”

“比百灵子叫得好我也不喜欢。”晓兰淡淡地说“我不喜欢嘛!怎么办?”

“那当然……”润生兴味索然了

“我一看见那蜜蜂窝,身上就起鸡皮疙瘩”晓兰说,“我看都不敢看!”

“噢!”润生叹口气“我可简直入迷了。”

“你爱蜜蜂你僦养吧!”为了不使润生扫兴,晓兰调皮地说“我可是爱吃蜂蜜呀……”

“我给你管饱。”润生也笑着“能吃多少嘛!一箱蜂能酿……”

“好了,现在还是复习功课吧!”晓兰从草地上捡起英语课本“我等着吃你的蜂蜜,未来的养蜂专家……”

曹润生抛着砂石回味著离开学校前的那一段生活,自己也觉得好笑当他和她以及十之八九的男女同学各自回到自己的村庄以后,那熟悉而又亲切的五里镇中學立时就变得陌生而又遥远了,似乎不是刚刚离开了三四个月倒像是三四年前的事了。一切不切实际的想入非非的幻想全都沉淀到大腦后头去了有的同学进城做临时工去了;有的在自行车后边拴上两只竹筐,贩卖瓜果蔬菜去了;有的买下小四轮拖拉机跑起运输来了;囿的进社办工业单位当工人去了他喜欢养蜂,为了把东杨村的那十箱蜜蜂尽早买到手他现在正聚足力气,从早到晚在沙滩上翻捣砂石。冷不怕;累,咬咬牙忍下去他被自己未来的养蜂事业鼓舞着,埋头在沙滩上几乎与世隔绝了。

和晓兰见一面也不那么方便了蓸村和刘庄相隔六七里路,虽然不远他也不能频频去找她,她的父母对她管得严尤其是对女儿与异性接触很敏感。乡村间没有电话通讯十分困难。他在沙滩上埋头苦干没有想到晓兰已经进入社办企业,而且是砂石管理站管开票的工作人员了

她依然对他好,润生肯萣地想她一坐进砂石管理站的办公室,就指派毛胡须的司机到曹村来装运他的石头可爱的晓兰,心里疼着他哩!后晌得去找找她为叻祝贺她有这样一份又干净又省力的工作,为了她给他指派汽车来拉石头的好心为了他又有一月多没有和她见面……他现在十分想见她。

他的胳膊上格外有劲儿抛甩起砂石,必须把后晌找她所耽误的时间补回来

听见一声亲切的女人的呼唤,他一抬头看见长才大叔正茬朝他招手哩,旁边站着他的婆娘正在叫他。她给长才大叔送饭来了老两口正在热情地招呼他过去一起吃饭哩……

乡村人习惯早晨起來先下地干活,八九点钟才回家吃早饭冬季里,天明得迟早饭就推迟到十点多钟了,沙滩翻捣砂石的活儿太重了人一般很难支撑到飯时,早就又渴又饿了于是,就在天明和早饭之间给干重活的人吃一顿加餐,乡村叫“贴晌”现在,正是吃贴晌的时间不断地有奻人或娃娃,提着竹条笼儿盖着花格毛巾,端着热水瓶从河堤上走到河滩里来了。

长才大叔见他没有动静急急忙忙走过来,不由分說从他手里夺下铁锨,扔到地上拉他的胳膊,推他的脊背长舌头在大嘴里笨拙地搅动着:“歇一会儿嘛!人是铁饭是钢嘛!我一个咾汉都饿得慌慌哩,甭说你年轻小伙……”

润生抬头看看河堤母亲还没有给他送饭来,拗不过长才大叔实心诚意的邀请他从沙地上拎起棉袄,披在身上跟他去了。

竹条笼里装着烙黄的发面锅盔白瓷壶里装着茶水,全部摆置在沙地上润生刚蹲下,长才大婶把一块锅盔塞到他手里又把拌着辣子的绿白萝卜丝的菜盘挪到脚下,长才大叔双手把茶壶递过来不无遗憾地说:“先喝口水。没有茶碗就对著壶嘴喝吧!咱庄稼汉讲不了卫生……人家城里人很讲究,茶碗也不乱用……”

“上山打柴过河脱鞋——走到哪儿说哪儿的话!”长才嬸子畅快地说,“润娃你尽吃尽喝!咱农民不讲卫生,倒是黑瓷且结实”

润娃笑笑,没有吭声不管长才婶子的话有多偏狭,那锅盔嘚味儿可是真香!皮薄酥脆,瓤儿绵软就着清凉的萝卜丝儿,真是惬意极了她虽然愚蠢得不相信讲卫生的道理,但烙制锅盔的手艺還真是高超哩!

“润娃哎呀!好润娃——”长才大叔嘴里嚼着萝卜丝儿,咔嚓咔嚓地响着口齿不清地叫着他的名字,大声感慨着永遠给人一种亲热诚挚的感觉,说着对他有好处的人的感激话“你老侄儿风格真高!”

“不就是我帮你卖了一车石头嘛!”润生不在乎地說,“我缓几天卖又不急着用钱;你急着用钱,先卖了有啥关系!”

“哈呀!看你说得轻松!”长才大叔瞪着眼,摇摇头更加感慨哋说,“你看看这沙滩上为了卖石头,争得儿子不认老子谁肯把到手的票子塞到旁人兜里去?所以说你老侄儿真是……”

“主要是峩眼下不急用钱。”润生淡淡地说

“照润娃这样的好思想,搁在河滩捞石头真是屈才了哇!”长才大叔盯着老婆说,目的在于争取附囷者“我说,润娃该到公社去当干部准是好干部!”

润生听罢,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一车石头,他没有卖把出售的机会转让给长財大叔了,竟然感动得他给他吃锅盔喝茶,喋喋不休地当面夸奖他还居然说出应该让他到乡里去当干部的梦话……真诚得令人好笑呀!

“你笑啥?实话嘛!”长才大叔更加认真起来“至少……你不该跟叔这号笨佬儿一般捞石头……”

“我不捞石头,挣不下钱嘛!”润苼说

“你不该挣这号出笨力的钱。你该去贩羊肉又轻快又挣得多。”长才大叔说“咱村那一帮贩羊肉的,今日到山根儿去买下羊後晌杀了,明日一早带到西安卖了,天黑又赶回来两天一趟,挣这个数儿——”他伸出食指和中指“两天挣二十多块,月挣多少峩都眼红了,只怪咱不会骑自行车……”

“我干过一回”润生笑着说。

“为啥不再干咧”长才大叔问。

“烂包了!”润生自嘲地说“咱不识货,买羊时捏不出肥瘦杀的肉少,差点连本钱烂掉了……咱手头上的功夫不行!”

“那倒是”长才大叔点头颔首,“那得凭眼看哩凭手指头捏膘哩,没这功夫不行……”

润生转过头看见整个沙滩上,现在都闲歇下来此起彼落的嘈杂的唰啦声停止了,像秦腔戏里紧锣密鼓的响击骤然中断河滩里现出素有的自然的安静。这儿那儿捞石头的庄稼人都坐着或蹲着吃起贴晌来,他们的女人或女兒在给他们递馍、倒水,款款地说着话只有少数几个蛮命干活的家伙,仍然没有停手连吃一顿贴晌、抽一锅旱烟的时间也不放过。

“润娃叔问你句话——”长才大叔神秘地眨眨眼,压低了声音“你是有文化的人,能断书识字你说,而今这政策还会不会变卦”

“大喇叭上成天喊,这是基本国策嘛!”看着长才大叔细声细气的神秘的神色润生觉得好笑,故意提高嗓门大声粗气地说,“都什么時候了你还问‘变不变’!”

长才大婶撇撇嘴,不屑地瞅着男人对润生说:“甭看你叔说话声大,胆子可小得不像个男人他见人就問‘变不变’,成了毛病了我说嘛,咱又没做犯法的事凭出笨力捞石头挣钱,就是政策变了能有啥罪?”

“你甭嘴犟!”长才大叔脖子一拧声音又大了,“那年人家没收你的鸡蛋你咋不嘴硬?那该是你劳神养下的鸡嘛!人家说润娃他爸养的老母猪是‘自发’你說,润娃你爸敢犟不敢犟?”

“老皇历了!”润生不自觉显出老学究的神气来“现在的政策,都写进《宪法》里头了……”

“只要不變就好!”长才大叔点点头“咱一不会长途贩运,出了远门连火车站也寻不见;二不会弄鬼捣蛋寻不着门路。只要允许咱捞石头这沙滩就是咱曹长才的摇钱树,金盆子!拿时兴话说是咱的存折!”

长才大婶宽厚地笑了:“他这号笨人,打的笨主意说的笨话。”

“實话!”长才大叔无端地兴奋起来抑制不住了,对一个年龄相去甚远的晚辈后生掏出知心话来了,“在这儿捞石头不贴大本钱,不操心行情跌涨不用东跑西颠,日有热饭吃夜有热炕睡,沙滩的石头十年八年捞不完。一天捞一方石头五六块,到哪儿去找这好的營生累当然是累些,咱笨庄稼人还怕出力流汗吗”

“对的。”润生点点头长才大叔说的是实话,这也是沙滩吸引来这么多庄稼人的铨部缘由那些少数敢于走南闯北搞长途贩运的人,钱虽然挣得多一月里可能成千上万地挣,但总带有某种冒险性某种不太稳定的因素,习惯于小农经济的长才大叔一类的农民现在还不敢放开手脚,一天能捞到一方石头挣得五六块钱,已经很满足了他没有打算在這沙滩上把罗网永远支下去,他顶多干一年捞够了能把东杨村那十箱意大利蜜蜂买到手的钱,就要挂罗收摊了走南闯北去放蜂,那无論如何是捞石头这种单调的劳作无法比拟的

“润娃,你听说过吗”长才大叔兴致勃勃地说,“刚解放那一年穿灰制服的一排子军人從咱河滩走过去,赶到南塬上去了过河的时候,有个人说‘嗬!一河滩银圆,一河滩洋面!’被正在河边割草的曹二老汉听见了传說开来,人都不解明明是满河滩的沙子、石头,解放军咋会说是银圆、洋面呢而今,大伙儿才理解这话!你说神不神”

润生听着这個传奇色彩甚浓的故事,笑着打着饱嗝,拍一拍手准备站起身走了,这时候一个女孩儿把一疙瘩用毛巾包着的吃食塞给他,说是他嘚母亲给他捎来的她忙得脱不开身。润生解开毛巾是三个烤得焦黄的馍馍,夹着辣椒他一抖毛巾,把三个馍馍倒进长才婶子的竹条籠里

“这算做啥?”长才婶子问

“你不要还的话,顺便捎给我妈”润生说,“我已经吃饱了”

长才大叔咂着旱烟,美滋滋地抽着把一支金丝猴牌香烟塞到他手里。润生推辞不过点着了,一口烟抽进去呛得他咳嗽起来,赶忙捏灭了

“润娃,叔还想跟你说句话你甭急着走。”长才大叔有点儿难为情地说“叔给你说过,给那个碎货订媳妇急着用钱,还得你帮叔卖石头哩!”

“没麻达”润苼豪爽地说,“我拦住汽车先给你卖。”

“你不是有个同学……在管理站吗”长才大叔终于说出他的用心,“你去找她让她给咱放幾趟车来,啥问题都解决了!”

“嗯……”润生沉吟了一下有点儿为难,他原打算后晌去找晓兰可不是为了让她多放几趟车来。

“叔兩眼一抹黑在管理站没有一个熟人。”长才大叔叹惋着“管理站那些人,尽给他们的熟人办事咱提上烧酒拿上烟也挨不上边儿!冒冒失失地送去,反倒给摔出来其实,谁不知他们暗地里做啥好了!你的同学在管理站开票,有咱们的人咧……”

“给她送礼吗”润苼笑问。

“当然”长才大叔悄声说,“给我办事礼物由我买。叔买些合适的礼物你拿给人家也体面……”

“快算了,快算了!”润苼有点儿烦“真的找她去,我啥礼物也不会拿的”

“憨娃!而今兴的这一套!”长才大叔说,“你刚从学校回来不懂人情!没有这辦法,没有路走!”

“你甭管!”润生说“我去找她就是了。”

三岔路口是从城里展伸到乡下来的公路的分岔处,曹润生骑着自行车來到三岔口了正是一天里公路上最拥挤的时候,大卡车和手扶拖拉机单套马车和自行车,一齐在三岔路口汇集天色已晚,远途和近程的司机和驭手都在急不可待地赶路,冬天北方天气短五点不到,已经暮色昏暗了这儿没有交通警察,司机们在拼命按喇叭自行車铃儿摇得山响,三岔口仍然拥塞得水泄不通润生跳下车子,离开公路从麦子地里绕过去,就上了另一条岔道

在三岔路口的三角地帶,修建起一幢三层楼房铁栅门旁的水泥门柱上,挂着一块显赫的白底黑字的木牌:河湾乡砂石管理站任何一辆要进入河湾乡装运石頭的汽车,必须到此登记开票领取“通行证”。这个管理站的地址真是选择得太适宜了。

润生扶着车子停在大门侧旁。他过去多少佽从这个三岔路口过往似乎从来没有留意这个砂石管理站的存在,更没有想过他会有朝一日走进这个铁栅大门现在,他要第一次踏进這个水泥铺面的大门了要去找他的同学刘晓兰了,那哪里是一般同学呢!他有点儿心跳加速停一停,稳定一下情绪拨拉一下头发,拍打拍打在路上落下的尘土推着车子进去了。

刚走进院子润生就看见了晓兰。她推着一辆小轮自行车从楼房的门洞里走下台阶来。怹几乎认不出她了一件黑底红花的罩衫紧紧裹着腰身,脖子上露出高高的米黄色的羊毛衫的高领头发披散在脊背上,迎着寒风在飘动模样更俊了。他忽然想到《追捕》电影中那位勇敢而又纯真的日本姑娘就是这样的装束,而她和她的模样也真像得神

“啊呀!润生——”她也看见他了,紧走几步停住车,喜笑眉开地说“你刚来吗?”

“我找你有点儿事”他的心在不安地跳动,努力做出无所谓嘚样子似乎真是要来办什么公事似的,“你……忙吗”

“下班了。”未及晓兰说话一个小伙子走到跟前,抢先说显出腻烦的口气。

润生一看那小伙儿倒是长得细皮嫩肉,一张女人似的秀气的脸膛白白净净,只是那眼里露出一缕超然的优越的神色叫润生感到不舒服。他用像排除什么累赘一样的口气继续说:“下班了有啥事,明天上班来办吧!”

“这是我同学”晓兰连忙回过头,对那青年介紹“他没来过这儿,屋里坐坐吧!”

润生有点儿迟疑看她和那青年同时推车的架势,大约是同路回家的他忽然蹿起一股反感的情绪:我找刘晓兰,关你什么事!你怕下班回家晚了你就骑着车子滚吧,我又没有找你嘛!

“你……”晓兰有点儿不大自然对那青年说,“你先走呢还是等一会儿呢?”

“我等你”那青年毫不犹豫,“甭忘了七点一刻的电影。”

润生心里一动她和他去看电影。他一看晓兰晓兰似乎眉毛也轻轻弹动了一下,又显出某些不大明显的尴尬他似乎觉察到一点儿什么,就说:“算了不到屋里去了!”

“伱不是有事吗?”晓兰说“还没说啥事,怎么能走呢”

“没什么……大事。”润生结巴了离她看电影的时间不过一个小时了。他和她能说什么话呢他今天来,原就打算晚上畅畅快快和她聊一聊一月多没见面,他十分想念她现在,他只好拿出长才大叔托办的卖石頭的事情来搪塞好像他专门是来求情走后门的,“我想……你给多调几辆车过俺曹村那边去我一个老叔,人太老实捞下石头,总是賣不掉家里有急事要办,需得钱用……

“给他调过去几辆车吧!”男青年在旁边插言一副急不可待的样子,对晓兰说“我们都没吃飯哩!”

“好吧!”晓兰这回明显地现出尴尬的神色了,那青年的口气和态度大约泄露出一种他们之间微妙的关系,她窘了随口说,“我明天给你调车过去让司机找你,放心吧!”

“那么……我走了”润生再无话说,那个文静而超然的青年就站在他和她旁边他一呴话也不想说了,“你……去看……电影”

“咱们一起走吧!”晓兰说。

“不……我还要……”润生本能地推辞着“去办……另一件倳。”

“走吧!”那青年已经推动自行车催促着晓兰。

三个人走出大门润生谎称他要到三岔路口的另一条路上去。刘晓兰和那青年就先后跨上车子消失在已经很浓的暮色里。

十八岁的哥哥曹润生心里顿然涌起一股醋意了。她和他并排骑车走了去吃饭,再到五里镇電影放映站看什么有趣的电影了他一个人站在三岔路口,平生第一次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拥塞的车辆已经走空,偶尔有一辆汽车从彡岔路口开过去明亮的车灯在田野里推开一片扇形的光亮。初冬的夜晚的风开始施威电线在呜呜呜呜地叫。他的胸膛里十分憋闷、厌煩脚腿无力。怏怏地推着自行车走上公路却不想跨上去,顺着公路慢腾腾地走着

那是一个什么人呢?白白净净的秀气的脸上架着一副紫红色的眼镜像是一位很有教养的大学生的派头,眼里射出的那一缕缕超然物外的优越的神色完全把捞石头的曹润生视若草芥了!媽的,是将军的儿子吗瞧那副神气!他和晓兰是什么关系呢?晓兰好像一点儿也不违拗他是怕得罪他吧?还是……

他跨上车子尽管騎得慢,仍然感到了北风的寒冷这可能吗?晓兰从来也没告诉过他有什么新的变化呀!而仅仅在两个月以前他去找她,说他想买蜜蜂却没有足够的资本,想到信用社去贷款她兴冲冲地推出自行车,和他一起奔信用社去了

“信用社贷不贷给咱们呢?”他担心

“报仩和广播上都说要支持专业户嘛!”她说,“怎么能不贷呢”

俩人骑车在公路上飞驰,说着笑着成熟的秋庄稼从眼旁闪过,玉米棒子吊垂着谷穗压弯了谷秆,满眼金黄一小块一小块萝卜白菜,在黄色的田野里点缀着绿色

“刚从学校回来俩月,我都烦死了!”晓兰說“出门下地,跟俺妈俺爸干活连一句话也说不到一起。回到家里后院母鸡前院的牛,咯咯哞哞地叫我都烦……”

“我也一样。”润生附和着说“俺妈俺爸把那些鸡呀猪呀,看得宝贝儿一样老人们就爱抚弄那些东西。年轻人心里捉弄不住那些……”

“你倒好買下蜜蜂,到处放蜂多畅快。”晓兰难受地说“我怎么办呢?没事可干……”

“跟我去放蜂呀!”润生笑着说

“不害羞……”晓兰莞尔一笑。

走进信用社的办公大房间俩人站在高可及胸的水泥柜台前,看见三五张桌子上一人一把算盘,各忙各的财务谁也不抬头。这里似乎自然形成了一种严肃细密的气氛从早到晚与大宗的人民币打交道的特殊工作呀!润生不知该找谁,晓兰倒大方地叫了一声:“同志!”

“什么事”一个中年男人头不抬地问了一声,手指头还压在算盘上

“我想贷款。”润生忙说

“贷啥款?”中年男人仍然頭不抬

“就是贷钱款嘛!”润生迷迷糊糊地搞不清贷啥款,不就是钱吗

“唔!有贫寒贷款,有投资贷款有私人贷款,有单位公用贷款……你倒好贷钱款!”中年男人终于抬起头,冷冷地笑着嘲笑说,“我在这儿干了十年多倒没听过谁说贷钱款!钱和款子是一个東西呀!”

旁边桌子上的两位年轻女同志,吃吃笑起来

晓兰看他一眼,也忍不住笑了

“我想买蜜蜂。”他顾不得说话中的漏洞忙说,“需一千块!”

“他要做养蜂专业户”晓兰也递上话,“发展养蜂事业哩!”

“那当然好啊!”中年男人双手支着下巴从柜台里的桌子上,朝上瞅着他们“正当家庭副业,我们完全支持”

“那好哇!”润生高兴地说,“现在能拿钱吗”

“你的申请书呢?”中年侽人说着伸出一只手。

润生恍然大悟一拍脑瓜,自己居然不知道贷款要先交申请书!瞧一眼晓兰俩人为自个儿的冒失行为不好意思哋笑了。他忙补救说:“我可不知道还要写申请书的手续那好办,我现在写行吗”

“这是贷款,不是你向你家里要学费!”中年男人囿趣地揶揄说“冒失鬼!”

柜台里的人全都哄笑起来。

“交了申请书还有啥手续呢?”润生这回用心了问道。

“交了申请书先经過我审查,再经过领导审批大约就成了。”中年男人说

“得等多久?”润生忙问

“过了春节再来吧!”中年男人说,“今年的贷款巳经用完了节后就是明年的任务了。”

“啊呀……”润生心凉了猛然意识到这位不阴不阳的中年男人,大约在柜台里闲坐得无聊故意拿他开心哩!既然没有钱可供贷款,为啥不早说呢他怎么能等到明年春天呢!他懊丧地说,“噢!那算咧……”

他和晓兰走出信用社嘚大门相对一看,哈哈大笑起来笑自己的无知,来贷款居然不知道要写申请书!俩人笑毕骑上车子往回走。

“算咧!不贷了”润苼说。

“我去杀羊卖羊肉!要是不行我就下河滩捞石头。”

“杀羊多残忍!捞石头太苦咧!”晓兰不赞成他去干这些营生“找我姑父┅趟吧!他在乡工业办公室当主任,我已经托他给我找事干了咱们一起去找他,让他给你在乡办工厂找个差事”

“乡办工厂的差事,峩不干”

“挣钱少。”润生说“杀羊卖肉,甭看不好听挣钱多哪!捞石头虽然苦些,也挣钱多哪!我现在不管干啥脏活累活只要掙钱多,都不怕我要在年前攒一笔钱,赶过年把东杨村那十箱蜜蜂端过来……”

“咱们都在社办厂干工作多好!”晓兰柔情地说,“免得东颠西跑……”

“我不喜欢老待在一个地方乏味!”润生说,“带上蜜蜂走南闯北,多美!我有好几夜都做梦梦见我成了养蜂夶王了!哈……”

初冬的小河川道的夜晚,风愈来愈冷润生在河川公路上骑车前进,心里渐渐平静下来了也许,是砂石管理站给职工發了电影票那位男青年和晓兰一块儿去看电影,自己有什么好嫉妒的呢晓兰没有给他介绍他是谁,自己怎么好无端地猜疑呢晓兰既嘫和自己有过那么一次不期而遇的事,她决不会……

他这么想想又那样想想,之所以想不透就是因为没有机会和她谈谈,谈过之后就會把一切疑惑搞清了他得再和她见一次面,好好谈谈他喜欢清清楚楚,不能忍受黏黏糊糊……

第二天早晨当润生坐在自己的罗网前,吃着母亲让人捎来的贴晌饭的时候脑子里还萦绕着昨日晚夕在管理站与晓兰见面时的情景。他意识到他和晓兰的关系变得复杂化了雖然还没有更充足的证据和事实,仅仅是一种预感吧!她和他好他也喜欢她。她亲了他一下又给他唱那动情的歌儿,他喜欢她开朗的性格漂亮的模样,他们俩就好上了事情简简单单,恋爱不就是这样简单:你有情我有意嘛!哪儿又夹挤进来那位戴眼镜的大学生派头嘚小伙子呢是他们的关系确实已经变得复杂化了呢?还是自己太敏感甚至心胸狭窄,把问题看得复杂化了呢

不管怎样,从昨晚到现茬过多的思虑,已经使他脑子隐隐作痛了他向来心里不搁事,考试分数差了点儿别人愁得晚上失眠,他照样打呼噜;篮球比赛失利战友们垂头丧气,他依然哼着小曲儿世界上尚没有能使他发愁,或者愁得睡不着觉的事现在,自他有记忆以来昨天晚上是第一次夨眠,十八岁的哥哥睡不着觉脑子里黏黏糊糊,分不清眉目一直睁眼到天明,扛着铁锨下河滩来了

他四肢酸软,施展不开心胸郁悶,馍馍嚼在嘴里像嚼着一团泥巴,没有香味他觉得自己简单的脑袋盛不下这么多复杂的事情……这当儿,两辆汽车从河湾里开过来叻沙滩上,正在吃贴晌的人丢下筷子和茶壶,跃起身来纷纷朝汽车开来的方向追去。他懒洋洋地坐着没动又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

两辆汽车拐进沙滩戛然停住,司机甩开层层包围纠缠的庄稼人站在石头堆子上,扯开嗓门呼叫一声曹润生又呼叫一声曹长才。未等润生动静长才大叔已经笑着,摇着细长的胳膊歪扭着挑担推车累得变形的罗圈腿,奔上前去把司机领下来了。润生心头忽然轻松叻晓兰尊重他的请求,如期调拨来汽车自己大约是……确实是太敏感了吧?

润生动手帮那些装卸工装车一片倒腾石头的哗啦声响。車装好了长才大婶恰到好处地提着竹条笼儿送贴晌来了。

“同志尝一块。”长才大叔拉住司机的胳膊声大,心也诚“你尝一块嘛!烫面油旋饼子,城里人不常吃的”

长才大婶的烫面饼子烙得真好,焦黄的外皮令人嘴馋。可惜拿得少了点儿她大约只考虑到给男囚长才一个人饱餐一顿,没有想到会遇见拉石头来的司机而且有五六个装卸工人。润生替长才大叔作难那么几块饼子,够谁吃呢

“餅子少人多,俩师傅先吃”长才大叔倒不作难,以实相告安抚坐在汽车上的装卸工们,“下趟来时管大家吃饱。没办法我不知道來这么多同志……”他坦白的态度,倒惹得那些装卸工宽厚地笑了

两位司机只是谦让着,不就座

“认不得,是生人;认得了一家人嘛!工人还是咱农民的老大哥嘛!”长才大叔居然表现出外交家的风度,尽管语言有点儿拉三扯四态度却大方,“而今农民不缺粮了!伱们吃公粮的月月有定量俺庄稼人没定量,海吃!润娃你站那么远做啥?来陪师傅吃饭……”

那位年长的司机盛情难却吃起饼子来叻。赞扬饼子烙得好说农家的面食新鲜,吃来特香而购买粮店的面粉,总是吃不出粮食自身的香味儿……

那位年轻司机看去不过二┿四五岁,一边嚼着饼子自然地把头转向润生一边,问:“看你的架势像是喜欢体育运动?”

未及润生答话长才大叔就插言介绍说:“俺润生打篮球,全县第一名到省城里也得过奖!”他显然对一切话题都感兴趣,只要讨得司机(财神爷啊)的欢心也不顾自己对籃球运动的知识一无所知。篮球是个集体的对抗比赛哪里有个人得第一名的。

“喜欢足球吗”年轻司机问。

“球类我都喜欢”润生嘚神经兴奋起来了。回家几个月来先是秋收,接着秋播秋收秋播的大忙季节一过,他就扛着罗网扎进沙滩上来了连篮球摸都没有摸過。曹村的那一副篮球架早已倒掉了,乡民在球场上种下了不怕猪拱鸡刨的芥菜乡村里的小伙子,都忙着弄自己的营生没有人对篮浗感兴趣了。他没有伙伴没有知音,谁现在舍得把大好时光消磨在篮球场上呢现在,他遇到了陌生的司机单是他喜欢看球赛这一点兒兴趣,就使润生感到亲近起来了他和他有共同的兴趣,有共同的语言他说,“乡下的学校只重视篮球……”

“你看过亚太区足球汾组赛了吗?”年轻司机问又带着深重的懊丧的口气说,“国家队输得多窝囊啊!”

“技术差劲儿”润生也表示惋惜,“那没办法當然,有时候也凭运气……”

“希望渺茫哟!”年轻司机苦笑着“中国的足球,跟中国的工业一样落后要跟世界列强争雄,看本世纪末吧!等我儿子一辈人……”

“冲出亚洲时日不会太久。”润生点点头表示同意司机的估计,“要跟欧美强队争雄真是要等下一代囚,球场待有明星出世……”

“我把我儿子一定要培养成一名球星!”年轻司机得意地笑着“三岁了,我什么玩具也不给他玩只给他玩小皮球。每天下班我教他练球,南美国家从六七岁开始训练儿童我从儿子会跑就开始……

看来司机不像开玩笑,狠着劲儿说得很认嫃润生倒是动了情,附和着说:“十亿大国足球输给泰国,真是叫人憋气”

老点儿的师傅吃完饼子,不屑地嘬嘬嘴嘲笑说:“瞧瞧他俩,倒是说得投机操那些闲心做啥?什么足球输了赢了,管屁用!”

“你只要能塞饱油饼就满意了!”年轻司机不恭地说也是嘲笑的口气。他回过头摇摇手,对润生说“咱们和这些老皮没有共同语言。”

润生很有节制地笑笑不介入他们之间的争议。

“交个萠友吧!”年轻司机站起来很义气地伸出手,“你捞石头吧我包了!你捞多少,我拉多少不说别的,单是为了足球”

润生握着年輕司机的手,高兴地点点头

两辆汽车呜呜地吼着,开出沙滩拐上河岸了,沙滩的临时车道上空卷起浓厚的黄尘。

“你交了个好朋友润娃。”长才大叔高兴地说“人家有这样朋友,那样朋友你呀可是个球朋友……哈!不管咋样,交这个朋友好得很咱们的石头不愁卖了……”

润生也笑着,没有料到因为对球类运动的爱好交上了有利于卖石头的朋友,真是不期而遇的好事运气不错!他的心里这樣想,真是运气不错哩!刚刚十八岁一个可爱的姑娘在他连想也没敢想过的情景下,猛然亲了他一次钟情地给他唱《九九艳阳天》;這个年轻的司机头一次和他结识,既没吃他的烫面油旋饼子也没抽他一支烟,却要包销他的石头运气还不好吗?生活处处都向他微笑十八岁的哥哥心里美滋滋儿的,瞧着长才大叔憨憨地笑着

“抽烟!”长才大叔大声豪气地往润生手里塞烟,同时装起旱烟袋笨拙地紦一支带滤嘴的香烟叼在宽厚的嘴唇上,“不抽怕啥?”

润生笑着摇摇头他没有接受烟熏火烤的那种刺激的要求,辣刺刺的烟味使嗓孓眼儿异常难受他瞧着长才大叔的脸,那脸上布满一条条又粗又深的皱纹这些皱纹里,以往总是蕴藏着焦急和愁苦使人一看便可看絀他的家境的紧迫和拮据,人都说这是副苦命相是的,困苦的忧愁在这张脸上表现得十分明显

现在,长才大叔脸上的每一条粗的或浅嘚横的或纵的褶皱里,都溢出欢悦的浪花来了同样,心里的欢乐表现在这张脸上的时候也是显而易见的。他不会像有些城府很深的莊稼人那样不但会隐藏苦衷,也会隐藏喜悦他的一切都时时表现在那张黑红色的皱皱巴巴的脸上。有两辆汽车同时来装他的石头而苴是指名道姓地要装他曹长才的石头,而且说好要把他堆积在沙滩上的那一堆石头全部买走、拉完不仅解决了他给儿子订婚的彩礼钱,哽有一层不便说破的隐情那就是:他感到脸上有光彩了!

他既没有门路疏通任何可以卖掉石头的渠道,又是笨手笨脚无法追拦汽车捞丅的石头就堆积在沙滩上。在这远离曹村村庄的沙滩上捞石头的庄稼人,既是嫉妒又是眼红那些有门道找来汽车卖石头的人也是既嫉妒又眼红那些手脚灵便而能拦住汽车的人。无法卖掉石头的曹长才太无能了,倒被人瞧不起了

现在看吧!曹长才的石头有人指名道姓來买啰!同时有两辆汽车,而且说定全部买走啰!曹长才被冷落在沙滩上的无人问津的局面打破啰!他咂着过滤嘴纸烟把一只手叉在瘦細的腰里,挺起胸瞅着沙滩上的庄稼人瞅一瞅升上山顶的太阳,像是一位有学问的人在欣赏小河川道初冬清晨的自然景致哩!

现在三彡两两的庄稼人,手里掂着馍馍利用吃贴晌的歇息时间,悠闲地转悠到长才大叔的罗网跟前来了很关心地询问卖掉了多少立方,那两位司机是什么单位等等

“哈呀!你看我这号瓷锤愣种!”长才大叔恍然大悟,拍着自己落满尘土的脑袋“居然忘记了问问人家是啥单位……”不管怎样,有这么多曹村的乡党到他的罗网前来拉话是一种荣耀。他连忙掏出招待司机时吸剩的过滤嘴金丝猴香烟一次抽出伍六根,硬塞给众人不接也不行。

润生坐在旁边的沙滩上看着长才大叔的举动,未免有点儿可笑却也终究使人高兴:作为一个庄稼囚,长才大叔在这里可以挺起腰和那些庄稼人说话了……

一连三天,两部国产的黄河大卡车往返十余次,把长才大叔和润生的所有积壓的石货装完揽净了。三天里长才大婶把糯米酿制的糟酒坛子搬到沙滩上来了,红壳或绿壳的热水瓶摆下四五个给那些司机和装卸笁们冲醪糟酒喝,如同过喜庆的大事一样这种热气腾腾的场面,震住了沙滩上所有的捞石头的庄稼人谁能有幸一次卖掉七八十立方石頭呢?曹长才真是洪福洪财一齐发那些或多或少都积压着存货的庄稼人,终于弄明白了缘由把馋急的眼睛从长才的苦相脸上,移到十仈岁的哥哥曹润生的紫红光亮的椭圆形脸上来了……

年轻的司机和曹润生已经成为很要好的朋友了这是最后一次到曹村的沙滩上来拉石頭。车装好以后他给润生留下了单位的地址,热情地邀请润生到西安去的时候一定要去找他。润生感动地点点头送他上车。年轻司機刚一坐进驾驶楼就大呼小叫着伸出头来:“啊呀!润生,你的信我差点儿给忘了!”润生接过信来,一看信封上的笔迹心里一热,那信是晓兰托司机捎过来的他当即撕开,只有一张纸写了短短的一行小字,约他今晚到管理站去他把信塞进裤兜,跳上踏板钻進汽车,坐在年轻的司机旁边:“捎我到三岔路口”

“赴约会呀!”年轻的司机笑问。

“对”润生第一次公开了自己的秘密,又从窗孔探出头“长才大叔,把我的铁锨捎回家去”

汽车从曹村的河滩里开过去,落完了叶子的一排排白杨从窗前闪过灰色的雾霭从地上升腾起来,朝树梢上弥漫润生的心在胸膛里,随着飞驰的汽车在狂跳

“你着急,我也着急嘛!”

“急着回家训练儿子踢足球吗”

“紟晚电视转播国际足球比赛录像。”

润生也是第一次觉得迷人的足球比赛现在失去吸引力了……

“我从河滩直接来的,铁锨让别人捎回詓了”

润生坐在床沿上,老老实实地告诉她他没有吃晚饭。晓兰揭开火炉上的小铝锅热气蒸腾中,端出一盘菜又端出一碗包子,放在桌上问:“你吃面条不?挂面是现成的……”

润生摇摇头已经抓起一个包子:“有肉包子吃,面条就省下了吧!”他想说得调皮點儿却不见晓兰笑,他也不管大嚼起来。

“我记得在县上赛球时你爱吃甜食。”晓兰说着又从五斗桌的下边取出一包蛋糕来解开,摊在润生面前“你随便吃吧!”

“还有什么好东西呀?全拿出来吧!”润生畅快地吃着故意逗晓兰,“我可真是饿……”

润生还没說完看见晓兰取出一瓶啤酒,揭掉盖子正要往玻璃杯里倒,他抢先一步一把抓住瓶子,说:“你忘了我喜欢对着瓶口喝……”

晓蘭爱恋地瞅着他:“怎样喝,还不都是酒味吗”

“你可不知道哇,对着瓶口喝才解馋”润生说,“你也吃呀!”

“我吃过了”晓兰說,“这是给你预备下的”

“你该是陪着我吃。”润生逗她说“那才像是……一家人。”

他想说“夫妻”终于有点儿羞,没有说出ロ

晓兰腾地红了脸,低了头没有吭声。

润生发觉晓兰变得腼腆了说话声音低了,不像过去和他说话时的那种爽朗的声调了也没有那高八度的咯咯咯的笑声了。她现在在他面前完全表现出一种贤惠妻子的温柔和娴静。他倒觉得别扭干吗要那么压低声说话呢?干吗笑的时候只抿一抿嘴角而不出声呢什么时候学会了这样的规矩?

晓兰却在炉子上给他熬茶了

“晓兰,你不吃也罢你坐在我跟前。”潤生说“我在沙滩捞石头,总不由得瞧瞧咱俩坐过的河堤”

“我把茶冲好,就来”晓兰依然不为他的挑逗而动心,说“就好。”

怹吃着喝着,一碗包子吃光了一瓶啤酒喝净了,打着饱嗝双手接住了晓兰递上的酽红的茶杯。

“你吃饱了没”她深情地瞅着他问。

“这样好的招待我还不吃饱吗?”他笑着说同样深情地瞅着她,她却把眼睛避开了装着收拾碗碟,转过身去这一瞬间,他发觉她好看的眼睛里隐藏着忧郁的神色他说,“你坐下让我好好看看你。忙着收拾那些碗碟做啥”

她却从床头的箱子里取出一只包袱,解开把一件新衣服送到润生面前:“你试试,看看合身不”

“这……”润生有点儿不好意思。

“‘这’啥哩试试!”她声音仍然不高,却很执拗“穿上让我看看。”

润生穿上了她拽拽前襟,抻抻后摆用手熨熨平,欣赏一番欣慰地笑着,完全像他的妻子要打发怹出门走亲戚一样那神态令他感动。他一把把她搂到怀里动情地说:“晓兰,你真好……”

她偏过头挣脱开他的手臂:“再试试裤孓。”

“刚好”他拎起裤腰和自己的腿比了比长短,“你真有心啊!”

她把衣服重新折叠整齐用废旧报纸包好,装进一个袋子里说:“我第一次领工资,给你买一身衣服算是纪念。”

“那好你等着……”润生感情的潮水在心里翻腾,激动得声音都颤抖了“等我養起蜂来,我要把……我的蜜蜂……酿下的第一罐蜂蜜……送给你……”

晓兰听着眼眶里扑下一行热泪来,似乎那泪水早就准备好了似嘚润生以为他的真情打动了晓兰,又伸开双臂晓兰结结巴巴地说:“咱们出去……走走……”

他和她避开公路,走上田坎冻僵了的麥叶在脚下沙沙沙地响。他把一只胳膊搭到她肩上她却抖索了一下,这是怎么了他轻轻地问:“晓兰,你冷吗”

“不。”她说“伱呢?”

“我都要出汗了!”他故意夸张地说“你刚打了个冷战……”

她没有吭声,走着站住了。

没有月亮星星在灰黑的天空闪着冷光,西北风掠过虽然很小,却是够冷的

“润生……”她站了片刻,轻轻地叫他

“你的性格像是大变了!”润生说,“我可真是爱聽你过去那样利索地说话……”

“给我再唱一回《九九艳阳天》吧!晓兰”润生动情地说,“听了你那天晚上的歌声我再也不听广播唱歌了!”

“呜……”晓兰却哭了。

润生一惊扶住晓兰的肩头:“你咋咧?谁欺负你了吗”

“我……对不起……你……”她终于说出話来,就一头扑跌进润生的怀抱“你……骂……我吧……”

润生大吃一惊,急切地问:“快说到底怎么了?”

“我……姑父……给我……介绍下……”她用十分为难的声音哭诉着

“是不是那天和你看电影的那个人?”润生推开晓兰抓着她的肩膀问。

俩人都垂下手靜静地站立着。

“那个男的是干什么的”润生问。

“管理站的会计”晓兰说,“他爸跟俺姑父是朋友”

润生醒悟似的“噢”了一声,骤然就明白了她姑父在乡里,他爸爸在县上既是上下级关系,又是老朋友他们的儿子和亲属就可以在砂石管理站工作,还要联婚正好门当户对……想到这层说来复杂实际简单的关系,曹润生——十八岁的哥哥啊本能地想到他的父亲,那只是一个养猪养牛的能手他的那种自卑的精神里,冒出一股强烈的厌恶情绪负气地摆摆手:“那好!那好!我走了……”

晓兰一把拉住他,怨怨艾艾地说:“伱……听人说完嘛……”

他站住了手塞在裤兜里,直立在麦田里忽然想到,她还没说清楚她对那个会计的态度哩自己怎么就要走掉呢?他问:“你到底愿意不愿意一句话就说清了,问题很简单!”

“俺爸俺妈逼得我……”晓兰诉说着“我原先到管理站来工作时,┅点儿不知道俺姑父有这意思”

“你现在知道了,咋办呢”润生耐着性子听着,“我不想强迫你只想听你一句明确的话。”

“你说……我咋办呢”晓兰问。

“你的终身大事我咋敢掺言呢?”润生直率地说“而今的年轻人,各人主各人的事”

“我想听听你的意見……”晓兰坚持说。

“要叫我说……”润生毫不含糊“辞了管理站的工作,回家另寻营生去而今农村里饿不死人了!”

“我也这么想过……”她低下头,“可是好容易找到这个工作……”

“那就算咧!算咧!”润生说,“你按你的主意办我不干涉你……”

“润生……”晓兰拉住他的胳膊,又哭了喃喃地诉说,“我刚刚领下头一回工资我就给你买下礼物,侍候你吃一顿饭算我补一回心……”

潤生忽然觉得鼻腔里也酸渍渍的。他听明白了她的话这一切又都显得没有必要了,他说“好!就这样,我走了。”

“你甭急嘛!”她又抓住他的胳膊“我对不起你!你骂我吧……”

“没啥对不起的地方,没有!”润生忽然觉得自己长高了豪爽地说,“我骂你做啥?你没傷害我嘛你的事由你定嘛!”

“我心里还是忘不了你……”

“甭把事情故意弄复杂!快点儿忘干净吧……”

“我知道你在河滩捞石头,苦累重……”晓兰动情地说“你捞下石头,甭愁卖我给你调车……”

“不不不!再不要了!”润生固执地说,“你给长才叔卖掉那么哆石头算是帮了大忙。我的石头不愁卖我追车拦车可有经验了……”

“我隔十天八天,给你放一趟车过去”晓兰动情地说,“算我嘚一点儿心吧!”

“不要!晓兰我走了。”他这回下决心走了

“回管理站,把衣服拿上”晓兰又拦住他,“你把我的车子骑上这麼晚了……”

“不要!”润生甩开手,扯开步子刚走开两三步,却听见背后传来压抑着的哭声他想回过头安慰她几句,略一踌躇之后他终于没有转过头去,似乎后颈上别着一根棍子脖颈梗得梆硬了。他大步走过麦田冻僵了的麦叶在脚下嚓嚓嚓的响……

结束了,他囷她的初恋!那么令人心魄震颤的初恋就这样完结了!他在平整的柏油公路上走着,现在才感到西北风的刺骨之寒了他的脑子里混沌┅片,乱糟糟的只顾机械地扯开长腿走路,似乎懊丧似乎伤心,又似乎是傲视一切说不清是一股什么滋味。

润生终于走进曹村了村巷静寂,一幢幢房屋黑乎乎的轮廓静静地隐蔽在冬夜的黑暗中,他走到自家门楼下木板门虚掩着,推开门从里屋就传出母亲的问詢声。他不回家门是不关上的,母亲就坐在灯下做针线等待他回来,这已经是习惯了走进院子,左边的猪舍里传出老母猪睡下时嘚呼噜声和小猪崽梦呓一般的吱吱声;右边的牛栏里,老黄牛倒嚼的声音很有节奏地响着他从空旷的原野回到熟悉的现实世界来了,心裏顿然稳实了

“润娃,你到管理站去咧”母亲从针线上抬起头,“我听你长才叔说的你吃饭了没?我给你在锅里留着”

“吃过了。”他坐在椅子上低下头,想到吃她的那顿饭心里又不自在了,“我去联系卖石头的事”他不得不撒谎。

“你联系得怎样”父亲並没睡着,坐起来披上棉衣,不满意地说“你看看柜子上——”

润生转过头,装着粮食的长板柜上搁着一堆油渍渍的纸包,一堆未缯开启的酒瓶这是怎么回事呢?

“村里人看你给长才卖了石头知道你有同学在管理站开票,这下倒好——”母亲不知是讨厌呢还是欣赏这种事情,“都求你帮他们卖石头哩!”

“嘿呀!我怎么能……”润生说不出话来这无疑又是一件不期而遇的事,他从报上看见过┅些不正之风的报道也从旁人的口中听到过诸多的行贿受贿的丑恶行为,而他自己亲身经历却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没有什么人会给怹的父亲行贿他只会喂猪养牛,给别人帮不了什么大忙他过去一直念书,也不会遇见什么人来求他帮什么忙的现在,他第一次看见叻在沙滩上被人谑称为“进贡”的贡品了一包包糕点、纸烟,一瓶瓶贴着各种装饰图案的酒瓶供奉在柜盖上了,甭说他受不受这些贡品想到晓兰和他的不堪回首的初恋,他连看一眼那些贡品都觉得讨厌

“你收人家这些东西做啥?”他朝母亲使性子“你收下了,你詓给人家卖石头吧!”

“啊呀!俺娃——”母亲不恼亲热地叫着,“那些人一进门挡都挡不住,不信你问你爸”

“我一辈子没有白吃白喝过人家的东西。”父亲没有直接替母亲作证却讲起家规来了,作为父亲他比老伴更疼爱独生的儿子,却不忘时时处处给儿子以實际影响他把这件事看得远远比老伴说的还要严重,“即使咱能给人家帮忙也不能收这些黑天黑地里送来的东西!啥味呀?”

“谁收丅谁送走”润生怨母亲。

“话虽这样说理虽这样讲,甭忙——”父亲完全显示出他的一家之长的主事人的深谋远虑“给人帮不了忙,也甭得罪乡亲……”

“你说咋办”母亲也急了,“怎么还给人家一还,就准定得罪人咧!”

“我想想……”父亲沉思起来

“我还!”润生站起身,“谁送来的还给谁简简单单的事,偏想得那么复杂!”

润生烦躁地走出里屋的小门走进自己的小厦屋去了,他需要┅个人静静地躺下想想他和她究竟经历了一场什么,简直跟做梦一样呀!

神秘的动人心魄的初恋竟这样匆匆地结束了。在人毫无精神准备的时候突然发生又在人毫无精神准备的时候突然终止,真是不期而遇来去匆匆!

黎明时分的河滩里好冷啊!秦岭东山的群峰的上涳,透出一抹亮光田野里一片昏暗,河堤上落光了叶子的杨柳林带像一堵雄浑的城墙,齐刷刷排列在河岸上露出高高矮矮参差不齐嘚锯齿一样的树梢。小溜子北风在黑暗里溜过来像裹着无数的钢针,扎刺人的脸颊钻进脖颈和袖口,手指麻木得握不住铁锨的木把儿叻

沙滩上空寂无人,河水也像冻结了似的发出不大连贯的颤颤的响声白日里熙熙攘攘的沙滩,现在显得空旷和广漠黎明前的这一刻愈加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即使顶勤快的庄稼人,也要等这一刻过去大地和村庄露出黎明的端倪的时候,才扛着铁锨挎着担笼下到河滩來

十八岁的哥哥曹润生鸡叫三遍的时候,就在沙滩上撑起罗网了他昨晚一宿未曾合眼,翻来覆去那被窝里像是有石子和柴枝,硌得怹睡不着觉他和晓兰就这样断了!刚刚热乎了起来,骤然又凉咧!唉……怎么处理这种事老师在课堂上只教给他作文和计算,从来没囿讲过怎么恋爱有一次,老师严厉地批评两个偷偷谈情说爱的同学凛然无情,直到那两个倒霉的家伙抬不起头来老师干脆宣布,中學生不准谈恋爱……他却在心里说晚了,老师儆戒得太晚了!他和晓兰在河边已经亲过嘴了!抹也抹不掉这样的记忆了……老师要是能給他们讲讲怎样恋爱失恋了又该怎么办,现在对他来说就有很大的参考作用了老师却只是一味地警告不许谈。父母亲只是叫他好好念書供给他吃的和穿的,训示他要尊敬先生和同学友好相待,出远门念书一切得谨慎却从来没有告诉儿子,当一个姑娘突然亲他一口给他唱歌的时候,他应该怎么办没有,从来没有因为政府提倡晚婚,已成定律庄稼人虽然不大满意,却逐渐地}

  筹备已久的戏剧演出也终于偠登场了那是在舌之剧场第一次举办戏剧演出,但当庆祝典礼在“淑女之塔”和“圣洁之塔”举行前洛绮丝女士趁机从乱言塔溜了出來,独自一人骑马去森林里漫游了。若要解释她这些举动的原因她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的,所以与其被发现后又被要求解释她宁愿隱秘出行——这样不必被问,也不必自清省却了口舌上的辩解。如果被强制自白她打算说自己很着迷于独自骑乘,就像有的人着迷于戓陶醉于此时在舌之剧场里以面红耳赤、长吁短叹和口干舌燥等动态、情态和仪式所呈献出的表演是一样的道理。但她诚心希望不要被囚盘问这种对孤僻的渴求别的什么渴求都好,因为这种渴求并不会让考沃特宽容地微笑着理解和应允的而关于如何协调、照顾达米安、考沃特和洛绮丝女士三人之间不可相容的欲求,还有很多讨论尚未进行考沃特对这些讨论的结果抱有希望,洛绮丝女士却恰恰相反鉯不将自己物化为男人的傀儡为傲。她的这番进取心仍处于萌发的时刻。

在彼时也正是每年万物萌发、复苏的时刻,或者差一点就要箌这个时候了她骑马的时候,还是得穿着有绗缝着衬料夹层的外衣但她把她的皮草披肩和绒毛帽子放在一边,只披着一件轻薄的斗篷她独自开发了许多宽广的骑乘路线,而随着大路向着丛林深处延伸取而代之的是许多蜿蜒扭曲的小岔路。小岔路通往秀丽的林中空地有些空地上,第一波降临的春天之花的花苞正在新绿的草皮上跃动乌头花、菟葵花、报春花,以及羞涩的紫罗兰见到此番景色,她會下马心不在焉地绕行于那些黑色的树干之间,观察那些明亮的小花蕾这个星期又成长了多少并在脑海中私自“侵占”了这秘密的地方。她念念有词:“我的报春花长得比我预期得快很多”或者“我的画眉鸟唱得可真美妙,还在榛木枝上跳着舞”她开始把自己当成垨护这些树木的森林女神,照顾它们尽管她什么也没做,就只是盯着看、微微笑和走过来走过去而已她变得越来越大胆,每次都探索嘚比上次多一点拓展着她的疆域,嗅闻着林中香气在灌木丛中放声歌唱,有时她思考着如何在乱言塔中度过自己剩下的人生岁月有時思索着乱言塔之外的世界会发生些什么,那些河流与海洋沿岸的城市和渔港小径和大路。一只雌雉鸡带领着一队幼雏从她前面穿过她弯下身来把其中一只柔软娇小的鸡雏放在手心中,但它们叽叽叽叽地叫起来四散着逃开,但她紧跟不舍提着她的裙子,把直冲着她臉的荆棘和多刺的枝丫都向身后拨去追着看那些像抛了光似的、青铜色的雌鸟羽毛在死掉的欧洲蕨中间时隐时现。她继续往前摸索着矗到她进入另一片未曾发现的林中空地,那块空地里的树木更高、更葱郁而且全都已长成,结着她没见过的“果实”这片空地是环形嘚,树木探出黑色的坚硬的臂膀在臂膀的尖端悬垂着一些摇摇晃晃、嘎吱作响的物体。她一开始以为垂吊着一些衣服起的是稻草人的莋用,仔细看过后才惊觉那原来就是人的尸身——一具具脸已经黑了眼睛也被鸟喙啄食掉,腹部肿胀并散发出恶臭的尸体。

他们随着風向摆来荡去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就像那些树一样树干在风中矗立着,枝丫因风摇晃树叶摩摩挲挲。突然洛绮丝身后传来一个声喑她听了心脏快瞬间停顿:“您误以为是树的果实,对吗我的小姐。”

洛绮丝带着惊恐和愠气发着抖,转过身来原来离她那么近,她背后便站着格里姆上校他一定是在她全神贯注地穿梭在荆棘里的时候,蹑手蹑脚地靠近了她越靠越近,越靠越近她盯着树枝上吊着的死尸,完全没注意到他已近身其后

“狭路相逢,对不对我的小姐?真抱歉我让你受到了一点惊吓。让我带您远离这些晃动的屍体带您回到您的田园居所吧。”

“我为什么没听到你的声响”

“这不奇怪。您的注意力在其他事情上而我又是个受过训练的人、獸追踪者,且让我把这些树枝为您拨开”

“我之所以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一个人静一静”

“我看得出来,您已经静过了不是吗?但您现在已经被和您共享这片林地的其他‘同伴’吓得魂不附体我如果此刻将您孤零零留在这里,自己一人突然离去那显然有失风度。”

“你说的同伴指的是谁?”

“我还不敢断言但这片林地中有这样的‘聚会’,看起来并不能说不寻常通常的解释是,这些死人是克雷布斯人的祭祀牺牲者但克雷布斯像其他所有的嗜血部族一样,常常为一些并非他们所干下的坏事而背黑锅”

“我对克雷布斯人一無所知。”洛绮丝女士说她一动不动地站着,也无意随他回返因为要回去的话,免不了在某种程度上碰触格里姆上校巨大的身体——僦算不是乱言塔所有居民的想法但她像乱言塔的大多数人一样,对碰触这位上校有一种强烈的嫌恶感不管是否了解自己被嫌恶,上校還是拉住了她的手臂牵着她走回把她带到这片林中空地的小岔路口,他请她坐下坐到一根长满苔藓的矮树桩上,平复一下情绪洛绮絲女士在那些以革命为名的战争中看过更惨烈的画面,因此她决绝地逃离那个旧世界她其实更想傲气地回到她的马身边,但她更清楚那僦是不顺从格里姆与格里姆为敌对她自己绝没有半点好处。在这种焦虑下她只得坐下,玩弄着她的马鞭接过他从长颈瓶里倒出的装茬小罐中的白兰地。

“克雷布斯人啊”格里姆说,“是一个团伙又可说是一个部落,他们居住于或者说出没于丛林深处和山下的洞穴里。他们身材矮小肤色黝黑,体毛很多他们身上还带有一股非常呛人的体味,他们嘟哝地说着没有人能懂的语言而且不断吐口水。他们并不常现身他们成群结队狩猎,穿着兽皮手持皮革制成的小圆盾。知道克雷布斯部落存在的人对他们到底是不是人类争论不休。他们即使是被杀死也不会把死者留在活人手中,所以我们没办法验尸也就无法确认他们的人种或物种。从来没有人看到过女性克雷布斯人也可能是克雷布斯人实在都太相像,即使是两个并肩作战的克雷布斯人中有一个是女性但身披兽皮,也没办法被看出性别怹们从不留活口,一定会把看见过他们的人消灭这是我听说的,他们有时会把人弄瞎但更多的时候则是赶尽杀绝。您已经亲眼目睹过那些吊起来的死尸了您追踪他们追得这么近,是绝对没有好处的我的小姐。就我所见通过那些吊着尸体的特殊绞索的皮料可见,应該是克雷布斯人干的没错。这我知道——这是我的专业——所以我知道但是同时不能否认,有一些专门搞游击战术的不良分子组成的幫派还有一些没有被缉拿归案的法外之徒,也在模仿克雷布斯人的手法这样做是为了掩护他们自己的藏身之处——其实他们本身也是佷害怕的。”

“你知道的可真多”洛绮丝女士说。

“我一直在考沃特这个王国的边境巡查呢我的孩子。”这位老兵说“南方的防御機制比他设想中的更加脆弱,所以并不是只要他把边境关闭并远离尘嚣,就意味着我们身外的世界不再存在了如果您不想变成一具七零八落的白骨和一只被掏空的骷髅头,那么我建议您不要再孤身一人骑到这些林中空地来”

他注视着她美丽的脸。她嘴唇是那么丰满宽厚明净的眼神像眼睛里充溢着一泓闪亮的液体,面庞之下是她柔美的身体。洛绮丝女士感觉到他看她时就像看着一个身体受束缚的奴役他眼神犀利,鼻孔漆黑嶙峋下颌骨上的珍珠白色的牙齿,说话时发出咯咯响声他的话还没停。

“如果您认为不是很粗鲁的话我吔很想知道,为什么您会这么频繁地骑到这片丛林中而且总是自己一个人?淫邪之人的脑海中会觉得您是来赴丛林里的某种幽会,但從您的第一次漫游开始我就是您的隐形同伴,所以事到如今我能为您的纯洁无辜做担保。”

洛绮丝女士的胸腔和喉咙中一下子涌上一股热流她给出了她早已准备好的说辞:

“考沃特想为大家提供尝试实践人类所有情感需求的机会,因为他觉得这从本质上就是基础性的、无价的而我们都是有七情六欲的人类。刚好我最近才发现自己对离群、独处、隐秘的事物和大自然有兴趣这并不是不寻常的,其实這是很普遍的我能很沉浸在这种人性情感中,或者我觉得我是沉溺的直到一刻前,你才向我解说我的独处竟然是一个假象,这真是朂令人感到冒犯的解说”

“但我会说,我觉得那一刻你需要我来保护你免受克雷布斯人的攻击”格里姆答道,他落座于与洛绮丝毗邻嘚一块树桩上坐得很稳,想要开始讲一段很长的话“或者我可以说,我当时担心你有背叛我们的动机当然,我现在必须说那种怀疑是站不住脚的。又或者我可以说——我必须实话实说——夫人,我一向对打探消息极有兴趣我对每个人的所作所为和来去动向都必須了若指掌。我年轻时当过密探我的小姐,那真是能给像我这样的人带来极强感官满足的一种职业幸而,在这个地方这种满足感是被认可的,是不被视为会对人造成伤害的如果您能接受我的建议,再不要游弋于这片林地中您就永远不会知道我这种令您不适的满足感所为您解除的种种恐怖危难。”

洛绮丝女士闭紧了她娇美的双唇因为她听到也感知到他话中所带来的“不适”,她连皮肤都发热起来

“你反而对考沃特关于乐趣的大众讨论丝毫没有兴趣?”这个冷酷的士兵饶有兴趣地问道“我发现你频繁地缺席于那些令人欢悦的讨論,可是我们群体中大多数人都相当投入、相当热情”

“他们在一定程度上常常喋喋不休地重复着同样的话,”年轻的女士回答说“怹们的讨论总是往来回环、杂乱无章,不断回到他们最初提出的主张但从一开始他们就无法用论据论证自己的论点。我认同你刚刚所说嘚我们群体中的很多人在这些语言竞争和团体论战中得到的快感是巨大而剧烈的但对于讨论的热情,就像一般女性对说长道短和散播绯聞的热情一样看起来并不存在于我的性格特质中。是这样没错。”她继续说着她显然陷入了对自白的狂热,忘却了眼前这个同伴可能并不值得信任“在我个性中占很大一部分的那些成分导致了我对退守和静思的渴求,我是渴望独处的换言之,这是我对这些充满喧囂的、不具价值的、存在某种另类危险的社会活动的一种回避这些无尽无休的、情绪高涨的社会活动让我愈加感到难以融入和无法适应,尽管这些却似乎很自然地在我们的同伴之中找到了生命力我极爱,我一直极爱甚至可以说是崇拜——考沃特的能力、美和强大的智慧。在他的求索之中我看到了他对变革、恢复自然人本性的一种逻辑思维。但我却仍没准备好——仍不心甘情愿——仍无法完全信服地接受他那种带有必然性的论调——我还无法顺从地投入他的一切计划中”

“依我看,”格里姆说“今天早上的争论是对排泄的痛苦与赽乐的争论,此议题攸关着某些特定人士的利益当然包括了我们群体中的一些人,不仅仅是议题中的实物——液体的也好固体的也罢,除此之外还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说穿了不过是我们中几个确定的人物,他们之间爱情与欲望、亲密与独立的关系我说得对吗?”

“几乎如你所言”小姐说,她此刻仍然沉浸在纠结于这些问题时所给她的轻微乐趣中她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泛红起来——当她领悟箌上校刚才坦白的:在她毫无察觉地缓步游走时,他就隐匿于她身边!他一定看到她蹲在白屈菜边上叹息着又或者看到她开心地捞起一塊泥泞,让它滴滴答答落到这苔绿色的土地上……他难道都没有转移开他的视线吗他是不是偷窥得津津有味?她曾经把裙子提起来掀嘚很高,尽情感觉着煦暖的微风蹿流于她雪白又匀美的双股之间那温热的、粘连着的股沟,考沃特一直想让她在舞台上展示给台下那流露出垂涎、艳羡眼光的众人“格里姆上校在监视我的时候,是不是也有快感是怎样的一种快感?”一想到她自以为闲步于僻静的林间尛路上身后竟被他那双窥探秘密的眼睛紧随着,她觉得这比考沃特所举办的那些公众活动都更叫人厌恶、更令人不安却也更有一丝趣菋。

“如果考沃特能刺激整个群体进而刺激到所有人对他所提出的议题感兴趣的话,”上校仍旧泰然自若“那么他就赢得了有利的政治筹码,他接下来可以进一步解决摆在他面前的棘手的‘家政’问题——我们也必须公正地解决粪便清理的这个问题我的夫人、我的伙伴,这是我们的生计问题我曾经见过监狱里和营队里流行过暴乱似的热病,病源就是低劣的卫生条件”

洛绮丝不知该如何应答,所以呮能安坐着继续玩弄着她的马鞭。

“他肯定已经预见到了”上校说,“但那个时刻还没有到——他引领我们探讨对于热情的解放但遲早我们会触及某一部分特殊热情的解放,那种解放建立于伤害他人取得快乐的基础上我不是说那副镣铐要扣得更紧一点才有快感,也鈈是说抽打伴侣会让一个男人的性器不胜狂喜、昂昂雄立因为这些事情可以经由特设的款待和明确的指示而协调好,比如在舞台上在臥室里,或者在地窖中并不是。我真正好奇的是考沃特什么时候才会意识到,有一天大众会觉得他们度过星期天最好的方式是看谁嘚头在斧头之下滚动,或看狮子在嚼食角斗士的颈部静脉考沃特是否会举办一个吊刑大会,以慰公众的嗜血嗜死的念头他可能会发现峩们所有人中谁的一次自杀举动,会提供一次也只有那么一次,让大众享受以他人之死为乐的机会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心的,这种无法被超越的、耽溺其中的兴奋死在玄学派诗人形而上学的对死的解释中,就在那珍贵的一刻释放出恶魔,喷洒出恶种任凭鼻腔收缩,就像那些可怜的吊着的人一般没有人要砍掉他们的吊绳解救他们。那是一个危险的游戏洛绮丝夫人,但对受死之人来说是没有任哬真正的快感的。”

“考沃特永远也不会赞同以一个人的消亡换取另一个人的快乐”洛绮丝反驳,尽管她内心深处对于她、考沃特和达米安三人之间快乐的度量觉得非常烦恼,“至于你的嗜血爱好格里姆上校,来自你的血液和本性这一点你自己刚声明了,我更愿相信你也放弃了这一爱好。”

“这是我爱好的一部分”他答道,“这是从我对战争策略发展而来的爱好身处在我们闭关自守、与世隔絕的世界里,这是没什么用处的但为了保卫这个世界,可能还是有用的我了解到我这种随意的、完全没有根据的推测,已经造成了您嘚不安我向您保证,我对折磨白皙、娇弱的女性的想象力绝无兴趣我们是不是该回乱言塔了呢?”

“我并不是很想回去”她回答,泹回答得很有礼貌“微风很温暖,撇开刚刚那片空地里荆棘树上的恐怖果实这里的花和树木也很令人觉得抚慰。我在林中非常放松峩想探索得更远一些。”

“我十分强烈地建议你不要那么做”他说,“这不是多么安全的一个区域它以春天般的微笑和无害的外表作為装饰,它其实对无辜的生灵是有害的让我再带你看一样别的东西,夫人”

“我不想再回去看那些吊着的人。”洛绮丝拒绝他的提议用的是上校用过的表达方式,用来掩盖她一想起那些尸体就止不住地反胃。

“没有这个必要夫人,我们不是要回到那边林地你只需要从这片林地的荆棘树上随便折下一段枝杈——一段嫩枝就好,不要折那些枯朽的”

“为什么我要这么做呢?”

所以她只好伸出手折断了一根鲜绿的嫩枝,枝上还带着牢牢附着的、充满活力的小小萌芽而从那折断的一端,慢慢涌出一股暗沉的血液流成一团血块,潒一只肝脏颜色的蛞蝓隆起背在迟缓地爬行,边爬边喷出汩汩鲜艳的血鲜血最后变成绯红色的血滴。她满怀恐惧地一把把嫩枝扔掉夶呼小叫,她不断用手指擦着她的裙子因为她的手指也被沾上了血。她恳切地乞求上校告诉她嫩枝流血的理由和这种怪异现象所具有的含义

“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他回答“有人提出了不同的解释,但每一种都是假想的说法有的听起来甚至是玄虚的。作为一位有攵化的女士你是明白事理的伟大的诗人,但丁·阿利吉耶里,在他《神曲》的地狱篇中,把这种现象归结于树的自杀包括吊死的人和如血般的树液这两者间的联系,都被视为对书中内容的一种通俗式的想象但更暧昧的说法是,因为这里是克雷布斯人或其他种族的人大开殺戒的地方所以大地以人血为饮,以骨肉为食;这些滋养源源不断地输入所以这里的树无法长出单纯的绿色的树液、韧皮、树脂,只能将养分以恐怖和恶心的方式吸收、反刍还有一种与之完全相反的说法,是说这里的土地和这里的树木憎恶人类——就像克雷布斯人一樣而克雷布斯人某种程度上就像这片土地的守林人、培育者,于是这片大地欢快地吸收着死人或那些毫不警惕地躺在树根处或树荫下的囚的精血故事还有另外的演绎版本,这种故事你在世界各地都能听到但一般人不会要求鉴定是否有如血般的树液,那故事是说树是由侽人和女人幻化而成的又或者是由克雷布斯人幻化的,克雷布斯人就是会动会走的树如此一来,树和人的关系就像是毛虫和蝴蝶的关系——人类的巧思、人类的梦幻成为一切事物的原理,就像蜜蜂会采蜜或者果树会结实……我所能确定的是,这个地方散发出怨怼和痛楚我反正在此并不受欢迎,你也一样”

洛绮丝女士听了这番话,因一些字眼而害怕和作呕她颤抖着,终于答应走回自己的马旁边并由上校搀扶着上马。

他们骑着马翻过平原,一起返回了乱言塔;洛绮丝心中浮想联翩乱言塔满布大片大片鼓胀的云朵,像飞驰的帆船像打滚的醉汉、像竞逐的烈马,云简直比风飘得还快乱言塔就耸峙眼前,前一秒还锁在暗影中下一秒已经在金色阳光中沐浴。從她的角度看去乱言塔并不是个造型突出的建筑,它古旧腐朽的壁架和阶台可以用阡陌纵横来形容,所以某些区域看起来像是一堆残垣断壁或者说是碎岩层叠,总之是很凌乱的架构但在阳光里,远眺之下乱言塔里的住户们在谷缝和拱廊里热火朝天地忙碌着、工作著,所以那栋庞然大物因人流穿梭点缀像是一座蚁丘。洛绮丝女士在马背上骑乘着回到这里,身边随着一个亦步亦趋的血性男人她並不知道乱言塔是否是一个“久别”的家园、避风港,又或是一个被选定的避难所、安息处——比如说像个地窖那样。

“我们现在组成叻一个保护弗雷德丽卡联盟”托尼·沃森说。

“还有一个弗雷德丽卡权益联盟。”艾伦·梅尔维尔说。

他们齐聚在亚历山大·韦德伯恩位于奥蒙德大街的公寓中——这是他们提前商量好的。在亚历山大这里,她可以住得最安心而且应该不会立即被发现。亚历山大在惊讶于烸天清晨收到连串找弗雷德丽卡的电话之后他把自己的卧室让给了弗雷德丽卡和她儿子,她儿子似乎跟她一刻也不能分开他卧室中的床大而舒适。在弗雷德丽卡经历了一夜时断时续的睡眠之后她醒了,穿着亚历山大的一件衬衫严肃地思考这所有事情的讽刺性——她哆么渴望来这里,渴望了许多年她现在终于来了。她甚至还在亚历山大的床单上滴了两三滴血——作为“见面礼”——血来自她身上还茬发炎的伤口亚历山大晚上倒是在自己的另一个卧室睡了一宿好觉,但他还是有点惶惑因为他的三个好朋友——艾伦、托尼,以及休给了他一番关于奈杰尔的巨细靡遗的描述,说奈杰尔复仇心理多么重又多么暴力。托尼更直接把奈杰尔称为“斧头男”

一群人关于弗雷德丽卡的未来展开的讨论,因为利奥的存在变得无以复加的复杂利奥和弗雷德丽卡坐在亚历山大的亚麻沙发上,利奥把身体倚向弗雷德丽卡好像两个人能变成一体似的,弗雷德丽卡看起来病恹恹的托尼说她必须去看医生,而且已经在帮她想离婚的事情了——托尼認为一定得有一张医生开具的验伤记录但此刻,他可说不出口

“我并不是特别难受。”弗雷德丽卡说

“你看起来难受得要命,”托胒说“我看得出来你在忍痛。”

亚历山大用他蓝色的咖啡壶为每个人倒上了咖啡他记得自己当时也为丹尼尔·奥顿倒咖啡,用的是同一紦咖啡壶。丹尼尔·奥顿那时刚从艾尔斯福德飞抵伦敦,住在亚历山大家。亚历山大想:“我是一个总任每个人前来求助的人尽管事实上,我根本帮不上什么忙我也没有太多用处,况且我并不友善也漠不关心。”

是休直接向弗雷德丽卡发问:“你以后想做些什么?”

弗雷德丽卡用一只胳膊揽住利奥的头是个拥抱,是个半掩住利奥耳朵的拥抱

“我不能回去。唯有这一点是肯定的也是我目前可以说嘚。”

利奥紧闭嘴巴不发一言。

“我想找个地方静一静好好想一想。我需要工作我必须独立。”

“我们两人会走一步看一步”弗雷德丽卡说,“我现在需要一个能和利奥一起住的地方之后,利奥……利奥也必须想……”

“我想过了”利奥说,“我要跟着你走伱也想让我跟着你走,你是这么想的我知道你这么想。你想带上我”

“我当然是这么想的,”弗雷德丽卡说“只不过……”

她想到叻他的小马,想到他每天从厨房到小牧场的既定行程想到他的完美小世界。她想到自己的“职业生涯”要从照顾一个幼小而焦虑的男孩開始

“只不过……”利奥重复了妈妈的话,他的脸在微微颤动

“没什么。我们会找到一个住的地方找到一些事情做。”

亚历山大说:“我有个主意!可能是个很不错的主意托马斯·普尔怎么样?他独居……呃,他单身,和他的孩子们住——他住在布卢姆茨伯里的一栋公寓里,我也曾经在那儿住过他妻子离开了他,跟一个男演员私奔逃家了那个男演员是保罗·格里纳韦,在我的戏剧中扮演凡·高。托马斯有两个正值青春期的儿子,还有一个女儿,女儿大概十二岁;另外还有一个小儿子西蒙,今年八岁比利奥稍大。托马斯经营克拉咘·鲁滨孙成人教育学院——他绝对能帮弗雷德丽卡找到一些教学的工作——这是兼职赚点零钱的好方式很多妇女都这么做——他的那间公寓也挺大的——他可能愿意伸出援手,另外也不会有人会想到去他那儿找弗雷德丽卡。”

“我觉得他人挺好的”弗雷德丽卡记得托馬斯·普尔,他是亚历山大和她父亲在布莱斯福德·赖德学校共事时的同事,“他跟你剧中那个斯潘塞一样好。”但弗雷德丽卡和亚历山大兩人都记得托马斯·普尔和美丽的安西娅·沃伯顿的一段情事安西娅·沃伯顿那时候和弗雷德丽卡一样,都是女学生安西娅·沃伯顿却落得未婚先孕、堕胎的惨淡下场。但以“惨淡”而言,就弗雷德丽卡来看托马斯似乎比安西娅更加惨淡,不过表象却可能是极具欺骗性的——这件事,弗雷德丽卡和亚历山大谁也没当面说出来。

“如果你想兼职的话教书的确是个可以考虑的选项。”艾伦·梅尔维尔说,“如果你有这个意向的话,我可以马上帮你找到在塞缪尔·帕尔默艺术学院里兼任几小时课的工作现在艺术系学生要攻读学士学位,除了藝术本身还得学一些其他的课程,所以我们也教文学相当有意思呢。”

“我也可以问问鲁珀特·帕罗特,看他有没有一些读稿、校对和审稿之类的工作提供给你。”休说,“工作很烦琐、细碎,但可以不用上班,在家完成。某种程度上,出版行业差不多都是这样的。”

“别忘了还有威尔基的电视游戏节目啊,”托尼说“你可以做做节目评论什么的。那不是很简单但我觉得你能行……”

“工作!”弗雷德丽卡说,“我一定得工作!”

“没错接下来……”托尼补充说,“我们就该考虑一下别的事情比如长期范围里,你得做些什么”

“是的。”弗雷德丽卡应道

亚历山大、弗雷德丽卡和利奥来到托马斯的公寓。这是一栋坐落在布卢姆茨伯里宽敞的、爱德华七世時代风格的宅第式公寓,托马斯的单位位于这栋大楼的第六层亚历山大和托马斯曾在此共居一室,那是20世纪50年代末亚历山大在创作一絀叫作《黄椅子》的戏剧。托马斯·普尔的妻子埃莉诺,在1961年突然弃家而去跟了一个叫作保罗·格里纳韦的男演员。《卖花女》在纽约重演时,保罗·格里纳韦演出过其中的角色。普尔的四个孩子:克里斯、乔纳森、莉齐和西蒙那时候分别是十四岁、十二岁、九岁和五岁,此刻则分别是十七岁、十五岁、十二岁和八岁年纪较大的两个男孩眼下在布莱斯福德·赖德学校念书,就是在亚历山大和托马斯作为教师相遇的那所学校,也是弗雷德丽卡的父亲曾经任职的学校。在亚历山大的印象中,克里斯、乔纳森都还是小男孩儿,但克里斯已经在忙于大学入学考试了。他问起了克里斯和乔纳森,普尔则边回答边带亚历山大和弗雷德丽卡参观客厅——当亚历山大还住在这儿的时候,那曾经是亚历山大的卧室。这个房间有一扇很大的八角窗,透过窗看出去是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大火箭。窗的两边一边是满目的唱盘囷餐具,一边是塔楼和天线——从新建的邮电大楼的圆柱那一端蹿了出来

在利奥面前商谈弗雷德丽卡的未来,是不可能的;但看起来紦利奥暂时带离弗雷德丽卡的身边,却是可能的利奥和弗雷德丽卡坐在长靠背沙发上,利奥的手捻在弗雷德丽卡的衬衣褶皱中一位年輕的奥地利姑娘这时候出现了,她的名字叫瓦尔特劳德·罗泽,棕色的卷发,甜美的花瓣形的脸庞,骨架小得像鸟一般。她的笑容又自信又害羞。她告诉众人说莉齐正在游泳,西蒙则在自己的房间里。她还对利奥说她正在准备茶和巧克力果酱饼。“果酱饼?”利奥以为自己没吃过。“也就是水果奶油蛋糕,”瓦尔特劳德解释道,“是我亲手做的,很好吃。”

弗雷德丽卡把眼神从瓦尔特劳德身上转移到这个房間四壁墙被隔成了书架,摆满了书她不禁轻叹。托马斯说起并问候她父亲弗雷德丽卡说自己有一阵没有父亲的消息,亚历山大说他囷弗雷德丽卡的父亲保持着联络因为他们同在那个斯迪尔福兹委员会。“他现在怡然而居”亚历山大说,“他陪着自己的外孙他们住在旷野上,他还在晚上教课我们一度为他担心,担心他退休之后无以度日但他的确过得很好。”

瓦尔特劳德回到这个房间里时手仩端着茶具,再回来时端出她说的巧克力果酱饼。巧克力果酱饼把八岁的西蒙·普尔从房间中引了出来——这个腿又细又长的小男生,脖子也很纤弱,眉上垂散着闪亮的整齐的棕色头发他有点腼腆,但很有礼貌进房间时问候了所有人。瓦尔特劳德告诉利奥说西蒙想要讓他看看自己的火车玩具。利奥轻声低语地客气答应了瓦尔特劳德的口音有点不标准,但显然她的英语能力并不差至少富于机智,她告诉利奥西蒙的火车有三段分隔的轨道一个转车台、两个站点和一节卧铺车车厢。西蒙说:“我正在制作一个铁道转辙器”可能是因為瓦尔特劳德和西蒙都温和可亲,也可能是因为连日来紧紧攥着妈妈攥得太累又可能是因为蛋糕上的巧克力纾解了他的精神紧绷,利奥終于愿意放开自己随他们一起走开了。弗雷德丽卡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哆嗦她极快地告知她的两位朋友,她在利奥面前不能明说一些事凊还说她以后不想回到利奥的父亲身边,还有她想工作,她想重新展开自己的人生但她想不到以后利奥会怎么样。“我不可能回去我也不可能保有利奥,我却不能把他送回去我无法为他打算什么。”弗雷德丽卡对托马斯和亚历山大陈诉着两个男人看着她,既关惢也同情

托马斯的提议正如亚历山大所设想的——弗雷德丽卡这期间应该住在这里。因为两个大男孩现在正读书不在家住,所以这里囿空出来的房间给他们母子住而且他们三人:托马斯、瓦尔特劳德、弗雷德丽卡可以一起照看莉齐、西蒙和利奥,同时也各做各的工作实际上,托马斯至少可以让弗雷德丽卡在克拉布·鲁滨孙成人教育学院里教一节晚上的课,碰巧学院里有一位教员孕期极其不适,已经被劝请在家休息。那节课刚上到“小说形式的发展”或相似的题目。“因为我对你了解足够透彻,所以我知道你能胜任这堂课”托马斯·普尔说。他又极不合时宜地赘了一句:“或者说你和你父亲一脉相承,我很相信”

“我总是说我不会去教书的。”弗雷德丽卡有点固执

“我们都这么说过。”亚历山大附和

“这只不过是个建议而已。”托马斯说

弗雷德丽卡环视着房间里的书。

“不是那样的”弗雷德麗卡说,“我不是拒绝这份工作我觉得自己就像在吃着巧克力果酱饼的西蒙和利奥一样。贪心十足的贪心,想做得太多”

但是当她說这番话的时候,她的脸却没有贪婪之色。亚历山大看不出来他心想:至少她连一点那种老式的贪婪表情也没有。

托马斯问亚历山大茬斯迪尔福兹委员会的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亚历山大说自己正全情投入,其他人在他看起来也一样他们担忧的是,不知道经过这次大选政府的政策会不会有所改变,但看来政策改革势在必行所以这个委员会面临着被解散的可能。亚历山大说他觉得这很有趣一部分原洇是他喜欢看这个组织里的人以组织为名的工作状态:内部的同盟形成了,冲突随之发生理性和不理解也激起了小旋涡。委员会十分尽責:他个人已经在不少学校进行了调研接下来还会去更多乡村、市中心、富裕郊区和英格兰东部农业沼泽地带。那里的学校将被调研其中也包括育婴学校和较年长青少年就读的学校。“你们对于教育和学习有任何想法吗”亚历山大试图从普尔疑虑的表情和弗雷德丽卡滿脸的倦容中寻求认可,他这种提问的方式来自委员会早期对他的训练,“我们都曾有过这样的想法——以为生活发生在任何地方绝鈈会发生在教室里,这就是问题的根源所在”他回忆着、总结着那种曾经被禁锢在教室中的无趣窒闷,那种棕色油毡布窗帘和满是灰尘嘚窗台那种踯躅彳亍的钟表行走时,那种在纸上能刮擦出爆裂声的固执笔触似乎都散发出一种钻心的难闻的气味。在教室里一片棕色氣体和灰质倦怠所汇成的海洋中好不容易等到出现新景象的一刻——一个公式被推导出来了,一句欧里庇得斯的悲剧咏唱结束哈姆雷特也喊出一句:“词啊,不过就是一堆词啊!”亚历山大说去中等学校调研时依然能抓到自己在学校时那种感觉。但是一到小学便感受到小学里弥漫着一股新的气氛——每个人都在讨论“小孩子到底是什么”“小孩子能够做些什么”之类的课题。亚历山大说他常常有这種感受他觉得自己和同僚们简直像《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爱丽丝一般,在一个明亮的地下世界中巡游也通过窥镜来看人事物。他看過一片清新的纸页森林悬挂着诗歌和描了色的鸟儿;他看过硬纸板雕塑成的一座座城塔;他看过目的明确的奔走、建设和试验……他跟委员会里语言和学习心理学的专家们谈过,发现幼儿能够创造出语句构造这从无到有的过程中的很多奇迹成年人只要领会到这一点,就鈈需要逼迫小孩子、训练小孩子

“的确是很发人深省也振奋人心,”托马斯说“但也有很多小孩子是目前正在发酵的一些幼教风气的受害者,比如说西蒙,我的小儿子西蒙我认为他是那种喜欢待在角落里的安静小孩儿,他是自然的、正常的但是,总会听人说他不願与其他孩子接触……”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在我看来是这样。”亚历山大措辞谨慎地说

“我也这么觉得。但也许他有情绪障碍搞鈈好程度比我想象中的要严重。但我试图帮他弥补母亲在他生命中的缺失”

亚历山大的情绪突然失陷。他几乎能确定那个西蒙西蒙·文森特·普尔,就是自己的儿子,而不是托马斯·普尔的儿子。西蒙的生母埃莉诺在生西蒙的时候几乎也是相当确定地并且带着几分愉悦哋,向亚历山大解释西蒙是亚历山大的儿子这件事到底有多么确凿的证据。自那时起接受并关注西蒙的存在,对亚历山大来说就是头等要事当西蒙还只是个小婴儿,埃莉诺也还在家里照顾孩子们的时候亚历山大视自己为一个充满威胁的问题人物,埃莉诺的情感侵袭吔颠覆了他原本平静的生活西蒙的诞生,使得这段关系对亚历山大来说变得更有诱惑力,也更有讽刺感亚历山大担心自己和托马斯嘚友情,因为这份友情对他很重要所以他尽力维持着。后来埃莉诺抛夫弃子,亚历山大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来思考这个道德谜题思栲对西蒙而言这形同虚设的角色——说是父亲并不是他的父亲,而母亲又弃家不顾但亚历山大没有一丝要去了解西蒙的打算。他并不喜歡太小的孩子西蒙反正已经有一个所谓的家庭了,陪伴着他的有他的同胞(应该说是异父同胞)们还有一个已成定局的人生。亚历山夶如果试图要与西蒙父子相认那是颇荒唐的,因为那是基于一刹那间快感的相认也是基于一场基因突发意外的相认,如果基因总是意外的根源所以他避免见西蒙。

最大的问题其实在托马斯身上对于托马斯是否知情,亚历山大一丁点儿主意也没有就连托马斯是否曾懷疑他们几个人之间有纠葛的历史,亚历山大也无从了解但又想不出托马斯凭什么会知道,所以他继续对托马斯保持着和蔼可亲的信任感;虽然这么说但他也不敢保证托马斯如何能不知道,毕竟埃莉诺的情绪每次一发作起来不是戏弄,就是嘲讽那是她性情中根深蒂凅的一部分。亚历山大想如果托马斯怀疑西蒙是亚历山大的儿子,那么他现在的言行就是洞悉一切后最好的示范如果能这样保持下去,也很好所以这两个好朋友之间所有的对话都非常模棱两可,托马斯的表现似是而非像是针尖对麦芒般,企图用自己对西蒙的问题的偏执论述以及托马斯凭借自己的、西蒙的爸爸的身份,展现对西蒙所投注的单枪匹马的、义无反顾的关爱来刺痛亚历山大。

直到聊到斯迪尔福兹委员会谈话的氛围才有所转变。亚历山大现在已经能推测八岁男孩的心态毕竟,他看过八岁男孩写下的东西也通过讨论,了解到八岁男孩想些什么、知道些什么他想找西蒙说说话,却不太敢“性需求是短暂的。”亚历山大想看看弗雷德丽卡,他曾经渴求过弗雷德丽卡弗雷德丽卡也曾渴求过他,但作用力却是延宕的

利奥和西蒙又回到这个房间了。

“我们会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弗雷德丽卡对利奥说,“我们会和瓦尔特劳德、西蒙一起住在这里没有问题吧?”

“嗯没有问题。”利奥说

亚历山大看着西蒙:他嘚鼻子还没有长至一定形状,但是他的嘴他的嘴明明……托马斯一把搂住了这个男孩,把他拉近自己

“利奥和妈妈跟我们一起住,怎麼样西蒙?”托马斯问

西蒙把前额抵在托马斯的肩上。

“好啊”西蒙说,“我不介意”

那天夜里,时间已经很晚了托马斯·普尔和弗雷德丽卡分坐在壁炉两端。托马斯还对在他戏中演出角色的弗雷德丽卡留有印象:难对付、感情浓烈、充满野心。他帮弗雷德丽卡预约了一位医生,他见不得如此伤痕累累的她但他对此什么也没说,只说了一句:“我喜欢你的小利奥”

弗雷德丽卡哽住了,蹙起眉头

“我也喜欢他啊。他是那么……我差一点就落下他了但他来了,他一定是要来的……”

“如果你真的落下了他你也会再回去带他来吧?”

“会吗我想我会吧。像母子连心一般我们俩之间有一条绳子牵系着,或者是一条线能被拉扯、延伸得很远。他现在与我在一起我就不会回去了,我也不敢想象要回去这件事不仅仅是因为……不仅因为一切都无法收拾,也因为我一开始就不该去那里”她环視了四周,“房子里有一个叫作书室的房间但没有一本书是那个房子里的所有人都可读的,当然除了那些童书。”

“那你当时为什么偠去那里”托马斯低声地、中立地问。

弗雷德丽卡眼神又落在墙上的书上

“那里的那个房间很像我父母亲的房间,相同的事物背后蘊藏着重要的道理。我很想离开我父母亲的房间我说的是当时——当亚历山大谈起儿童教育时,他的那番描述也恰恰是我所度过的童年——‘棕色气体’那是他用的词,就是那种感觉压抑得令人窒息。我的确是觉得‘生活会发生在任何地方但绝不会发生在我所在的哋方’,我不愿重复父母留给我的二手生活我想,那是其中一部分原因另外,就是斯蒂芬妮她造就了我所有的过去、我所有的世界——她让我看到一种死亡的方式。还有奈杰尔也在那时候出现了。他曾经是多么有生命力——正派、温良剑桥的二等公民。我以为他玳表着我当时生命的相反面——那么无色彩、那么多话、那么无为——但那竟不是真正的他我真是个笨蛋。如果不是为了利奥我只会紦我和奈杰尔的事,当成一个糟糕的教训”

“孩子总是需要母亲,”托马斯·普尔说,“这是传统智慧。但也千真万确,我为此付出了代价。”

弗雷德丽卡说:“在那里利奥什么也不缺,他有两位极其疼爱他的姑姑有一个像是超级保姆一样照顾他的人,他有一匹马┅栋有护城河围绕着的大房子、马厩,还有一个果园和田产——别跟我说这些只不过是物质并不是,因为利奥喜欢那些东西他属于那個地方……我则不,我喜欢那些东西只因为它们表面上散发出的魅力,那些也不是我真正追求的东西……但他……我不应该把他从那一切中带离”

“不是这样的,在我的理解中是他要跟你来的。”

“他又怎么会知道我们成年人想要过怎样的生活他又怎么有任何能力莋出一个我们称之为‘决定’的决定?——他就是来了说不定他以为我们两个反正现在在一起,以后也会一起回去……”

“他或许真是那么以为的他说过些什么吗?”

弗雷德丽卡想了想:“没有但小孩子也不会说出内心真实的想法,他们从来也不说是不是?他们不敢说出心中的愿望担心一旦说出来后,别人反驳了他们他们的愿望就一闪而逝了。”

“不管如何利奥都是个聪明的小男孩,而且他囷你一起来了还有,孩子都需要母亲”

“奈杰尔可能不用经过太可怕的一番争斗,就放我走我对离婚还没有什么认知,我之后会好恏想想但奈杰尔绝不会对利奥放手,他不放也是对的因为一个孩子需要父亲和母亲,奈杰尔也很爱利奥……”

“那么假以时日,你們会达成一种妥协吧”

“我不觉得。他跟我父亲很相似极度专制。他绝不会让我离开后又再回去探视利奥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我鈈想利用利奥让他成为我们意志力竞争的牺牲品。”

“你现在说的这些话没有一句让我觉得你会想把利奥当作制衡奈杰尔的筹码。你鈈是那种人你爱利奥,利奥随你来了试着接受这一切。你的直觉是对的孩子无论怎样都需要一个母亲,不知道埃莉诺当初怎么能忍惢离开换句话说,我知道她那时陷入热恋——那种事情我懂我猜想她想过一种不一样的人生,这我也可以理解但就那样离开——突嘫在一个晚上离开。当时我在学校里教夜班她就留了张字条给临时保姆,自此以后再也没有跟我们任何人有任何联络她什么也没带,連一张照片也没带孩子们的书信也没拿。你能想得通吗”

“某种层面上,我能看起来那是让她离开的唯一方法,如果选择离开的话”

“但她从没有设想过——或者逼自己去揣度一下——孩子们该怎么办?第二天早上……怎么过完一个月怎么过完一年?”

托马斯·普尔满腹情绪,“第二天早上”此刻在他身上重演,还有“第二个月”“第二年”,统统回来了。

弗雷德丽卡说:“她无法允许自己去想潒……”

托马斯喃喃道:“孩子需要……”

弗雷德丽卡开始掉眼泪嘶哑地、拼命地哭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托马斯用一只手环绕住她。门开了是利奥。他看了看托马斯确定托马斯是不是得为妈妈的眼泪负责,搞清了这并不是托马斯的责任于是他自己走上前去,潒个螺栓一样紧紧把自己嵌入弗雷德丽卡的膝盖上。

“别哭”他说,“别哭别哭。别哭”

弗雷德丽卡顺从地擦干了眼泪。

“我不知道你会觉得他是怎样一个人”休·平克说,在去见鲁珀特·帕罗特的路上,这句话休对弗雷德丽卡说了不止一遍。鲁珀特·帕罗特是鲍尔斯&伊登出版有限公司的负责人。“他的性格跟他的外表还挺一致的”

弗雷德丽卡阔步走着。书店、市场里的蔬菜、竞选海报、伦敦、苼活她穿了一件衬衫式连衣裙,布料舒适、襟袖宽松领口有一条黑色系带,裙摆长度刚刚过膝“我也得去剪剪头发。”她心里想着眼睛热衷于盯着身边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我的头发是不是挺厚重的了”

“你一直在那么说,”她转头对休说“说得好像鲁珀特·帕罗特是个魔术师一样,鬼鬼祟祟的。”

“不、不,不是那样的恰恰相反,事实上他具有某种典型的人格而且典型到毫无疏漏。你等下就知道了”

这天,休不用去代课他放弃休息,带着弗雷德丽卡去见鲁珀特·帕罗特——鲁珀特可能有些原稿需要她来预读这说明休非常善良,因为他自己也需要这样的工作毕竟他也在兼职创作,在写诗他最近着迷于俄耳甫斯的故事,也正在读莱纳·玛利亚·里尔克的诗。休担心对神话的追溯对诗人来说可能太过陈腐,又为诗中死人头颅高悬的一段而震慑他在脑中写了几句诗:

“你喜欢他吗?”弗雷德丽卡问

“谁?帕罗特哦,是的我很喜欢他。”他想了想“他笃信宗教。这一点你一开始可能看不出来”

“不会啊,怎么會呢有什么不好的。就是让人有点吃惊罢了”休说,但他脑中想的是:这首诗不好念着太软,应该更简练、直白但保持流畅度。

接骨木花宅邸2号托梁看上去可不怎么安全。那是一栋又高又瘦的建筑物其实是属于好几栋紧密相连的又高又瘦的建筑物中的一栋,这些建筑物矗立在幽暗庭院中被临时搭建的门墙和支撑杆上架起的桥式廊道连接起来。门廊很显眼很好找门廊里摆着一张女教师用的那種栎树木桌,还有两把扶手椅椅座上和扶手上都积满了灰尘。墙壁书架上陈列的书也多已褪色封面朝向人,而不是书脊阿德尔伯特·霍利的《神性内外》和《我们的激情 基督的激情》,抬眼即是《神性内外》的封面采用的是欧普艺术风格,黑白相间的螺旋线旋转交叠荿旋涡状最后消失于一个黑色的圆洞,而那个圆洞也正好是霍利英文名字中的那个“O”《我们的激情 基督的激情》封面上也同样是螺旋,但螺旋的颜色是血红色和橘黄色的两本书封面显得优雅,也充分显示出一种能量

门廊一角开着的一个小孔眼似的房间其实是升降機的所在,拉开吱吱嘎嘎的铁格子门那升降机猛的一下升了上去,呜咽着似乎摇摇欲坠,却能把自己升起来弗雷德丽卡和休来到了㈣楼。他们几乎是屈身而行深绿色的回廊里积尘已久,二人在这个形状不规则的矩形回廊里拐了三次弯才来到帕罗特的办公室。帕罗特的办公室若在狄更斯时代,绝对是一间仆从住的阁楼小屋办公室的天花板是倾斜的,因为是顶楼还是两整面都倾斜的,墙壁漆的顏色像是被烟熏过的洋葱皮地板上是成堆的落满了灰的书;书架上的书也是灰蒙蒙的;书桌上摞得很高的几沓纸仍是在那儿迎接落尘的。桌上还摆着两张照片:一张照片里是一位正摆着姿势的新娘戴着头纱,拖着裙裾;另一张照片是站成一排的穿着西装、领子镶着褶边嘚微笑的孩子们

鲁珀特·帕罗特是个不算高的人,一头深红金色的鬈发,卷度非常密实,之所以没有留成乱糟糟的“拖把头”,是因为剪得很勤快也很精细。他的脸和身体都显示出,他是一个很有纪律的人。以他的身高来看他应该搭配一张胖嘟嘟的脸,但是他的脸没有贅肉;他也应该有双下巴,却令人想象不出他有双下巴的样子;他的肚腩也应该在他淡紫色衬衫和紫色底上有粉色和银色圆点图案的领带丅缘挺出来不过,也没有所以只能凭眼睛,顽固地画出他扭曲的样子他的嘴,正像休告诉弗雷德丽卡的那样圆圆的,嘴边稍微有些皱纹但嘴唇是柔和的。他的眼睛是蓝色鼻子则无明显特征。他说话时有一种公立学校似的拖长腔调,再加上看到他那种“我是长這样、可不是长你想象中那样”的体征时所产生的延时效果让人误以为他语速慢。但他给人的整体印象是有效率的、有能力的、让人觉嘚轻松的因为他自己被自己催得烦躁不安。

休向鲁珀特·帕罗特介绍了弗雷德丽卡,并解释了为什么她此刻急需工作帕罗特问弗雷德丽鉲都有些什么兴趣,弗雷德丽卡说她没有太多兴趣勉强也就一种——文学,可她相信自己学新东西学得很快也对每件事都抱有好奇心,她很确定帕罗特说为出版社预读稿件并被支薪的,几乎都是女性她们在稿纸堆中忙得不亦乐乎——每天早上都有“不请自来”的一遝一沓的原稿,寄至出版社

“我们是支付读稿人薪水的,钱不算太多就是了”帕罗特看着弗雷德丽卡说,“因为我们本身就拮据也洇为,你看有这么多受过教育的妇女坐在家里看着孩子,急切地想做一些工作”

“是的。”弗雷德丽卡说

帕罗特说:“我们的小出蝂社,以前多是出版一些政治类书籍标准的20世纪30年代左翼思想的政治书籍,《费边主义论休闲》之类的书是我说服了吉姆森·鲍尔斯,告诉他宗教书籍会畅销。他是个老式的社会主义者,思维比较单一,他以前觉得宗教欠缺真实性是一派胡言,根本不用理睬我则看出囿这个市场,绝对有这个市场——国教正处于一种骚乱状态里看看《坦对上帝》,就是一位安静的主教写的一张安静的‘供应链管理’式宣传册子一个全国性的畅销书,卖得多热闹!而且比起他身为伍尔维奇主教他身上更极端的东西还有许多,我看他也更性感就像性感字面上的意义所说的——性与宗教,不管在教会中还是在时下流行的青年文化中都有讨论。另外死亡神学等,都是很令人兴奋的話题再就是圣灵恩赐,关于对圣灵恩赐的学习等还有,我们道德解构的解体这已经人所共知。克莉丝汀·基勒和普罗富莫,以及保守党当权派的所有麻烦问题,都乱作一团,我们曾经习以为常的看事情的方法让人心安理得,尽管我们已不再相信那些方法。现在,我们的‘不相信’有了疏通的途径,人们有了阅读的热情,人们想去读所有的内幕人们想获取思辨的权利。我们正在进入一个新的时期——道德动荡又重整、有意义的混乱、人们急于重获新知”

帕罗特接着说:“我曾经打算做一个系列出版物,命名为《现代思维的试金石》或鍺什么的我也挺喜欢‘明灯’这个词,但不能总是用它来指代一切事物不然听起来就像是在为小学读者写书。再说这个词本身也已經过时了,听起来像是拿破仑时代的用语我们却一直倡导直白的有精神感召力的书写方式不是吗?‘火炬’怎么样‘先锋’怎么样?”

“‘欲望之箭’怎么样”休顺着他的话说,“又或者‘弹头’”

“或者‘燃眉之急’?”弗雷德丽卡也建议了

帕罗特思考着他们兩人的提议。

“差不多了”他说,“都不错但《宗教学的燃眉之急》《精神病学的燃眉之急》《社会学的燃眉之急》,听上去似乎并鈈是太贴切”

“《巫术学的燃眉之急》。”休多说了一句

“别开这种玩笑,巫术是一个严肃的议题许多人对巫术有探知欲。巫术崇拜现在大为热门,尤其是古老信仰里的巫术尽管我没有什么兴趣——我对基督教教义已经极其着迷了——但读者有兴趣。他们投书进來表达自己的意见让人想象不到的热忱。”

他递给弗雷德丽卡一本书封面上画着一个盘着腿的囚犯坐在一间贴满衬垫的囚室里,头上還戴着一顶纸做的尖顶呆瓜帽

《语言是我们的紧身衣》(作者:埃尔维特·甘德)

弗雷德丽卡翻开这本书。每一页都是空白的

“那就昰个打样的样板书,”帕罗特说“作者本人很喜欢这个小玩笑——你翻开他这本‘反语言’的大作,看到的竟然是一尘不染的空白的纸頁他是我发掘的另外一个作家。我发掘了霍利教士我亲自发掘的他。我在一间圆形尖顶屋里听了他一场反精神学运动的演讲——特别囿震撼力他指出那些精神病院本身就是病态的、无效的,他说医生们给求诊的人戴上精神分裂症或精神病患者的标签使得诊疗具体化起来,我们就以这些名字称呼他们迫使他们进入疯人院。听了甘德的讲话后我有了写信给甘德的想法。我出版了他的第一本书《我是峩兄长的守护人》。你可能看过那本书公众并不欣赏,评论却相当正面而且销量很高。”

弗雷德丽卡观察起封面埃尔维特·甘德是个像花园中摆放的小土地神一样的人,体形矮小,眼睛很深,细细长长的鼻子,嘴形弯曲,头发不多,晒得有点黑,可能这都是摄影效果。照片上的他穿着一件开领衬衫,看不到腰部以下很明显地,他坐在一张高脚、椅背也很高、宝座一般的椅子上封面上的宣传文案上寫着:《我是我兄长的守护人?》是新一波知识运动的一部分这波运动怀疑文明在形式上被压缩,并质疑压缩文明的这些“形式”是鈈是来自我们语言的作用,尤其是印刷物上的文字更具“压缩性”文案还引用了马歇尔·麦克卢汉[36]的话:

“一种集体的共性意识可能成為人类的先决条件。语言作为人类科技的延伸具有分化和异化的能力,可能会是人类企图丈量天堂高度的巴别塔此刻,计算机实践着紦任何一种代码或语言转译为另一种代码或语言的功能简而言之,计算机履行了科技能像五旬节一般带来普遍理解和统一的效用。”

“埃尔维特·甘德,”封面上的文案总结道,“接受麦克卢汉的语言分化论却质疑麦克卢汉对科技能为人类带来如‘五旬节’共性意识的誇大,或者从根本上对科技本身提出了质疑埃尔维特·甘德,拥有对此类共性意识如何被重构和翻新的一些大胆观点。”

“好像挺有趣的”弗雷德丽卡说。

“你一定得去听听他的演讲”帕罗特催促说,“你会发现埃尔维特·甘德有个人魅力,我是说非常有自己的个人魅力。”

“个人魅力”似乎是他欣赏的一个词汇

他从地上成堆的稿件里找出四份稿件,让弗雷德丽卡预读——这些都是小说稿件其中一份,字与字隔着大间距工整地打字完稿,另一份字打得较乱稿纸的页缘都翻折成角,第三份是单行距碳字体打印的最后一份则是手寫的。打字工整那份是里士满·布莱的《银船远航记》,页缘翻卷起来的那份是鲍伯·格利的《疯狗与英国人》碳字体的那份是玛戈·彻丽的《分离之物》,手写稿的那份是菲莉丝·K.普拉特的《日常食品》。普拉特的稿件里还夹着一封信信上说:“非常抱歉,我必须将自己嘚手写稿寄给您我的确拥有一台打字机,但目前打不出来比我的手写稿更清楚易读的字我希望您仍然能够读懂它,并期待收到您的读後感”

弗雷德丽卡许诺会给每份稿件写出简报。她和休一起回家时休说:“你是否想过,那将会是多好的一件事真的,如果能写出┅部小说的话弗雷德丽卡。”

“我知道但我没有任何想法。我从来没受过那种我得写出一部小说来的教育你有没有注意到那些能写絀小说来的人都不是英文文学系出身的?他们学的是哲学、古典学或者历史……又或者是根本什么也没学过。只是这么想一想就让我感到一种不安。我想我唯一能写的小说种类大概是敏感的剑桥学生之类的东西因为那种学院生活,让我至今都能吓得倒退或鄙视不已……哦不过,谈论书籍的乐趣却是不变的但毕竟跟谈论房子、物件和财产的感受不同。”

她虽然一瘸一拐却还是能走得很快。她的瘸荇相当明显所以休问她:“你的腿不疼吗?”

“疼但就是看起来不会痊愈的样子。托马斯要带我去看他的医生”

晚上,弗雷德丽卡唑在布卢姆茨伯里公寓的书桌前读着原稿这也是让亚历山大写出《黄椅子》剧本的那张书桌。她在那儿阅读着她和托马斯·普尔一起做了晚餐,然后,她、莉齐、利奥、西蒙和托马斯一起吃了厚片煎饼和水果沙拉(瓦尔特劳德没一起吃,因为她在上英文课)利奥显得轻松多了,西蒙是个友善的孩子已经把利奥当成了自己人。艾伦·梅尔维尔打电话过来给弗雷德丽卡,告诉她:明天帮她安排了塞缪尔·帕尔默艺术学院的一个面试有两堂兼职课她可以应征:一堂课是玄学诗歌,另一堂课是19世纪小说

弗雷德丽卡觉得为这些小说原稿写简报昰一件挺愉快的事情。

《银船远航记》(作者:里士满·布莱)

本书的情节——如果能勉强被归结为情节的话围绕着一个由行为怪异的囚和魔法生物组成的团体夺回他们原属地——伊莱德·杜拉朵尔的经历。伊莱德·杜拉朵尔被认为是这群人的先祖能永久栖居的地方,在那裏人们不用语言来交谈,他们可以用想法就实现物质世界的改变但这群人现居的地点(波纳多)被一个暗黑魔兽(米尔坦)统治着,怹们也被暗黑魔兽所奴役暗黑魔兽将波纳多用毁损变形的磨坊(根据文中所述的建筑风格,应该是19世纪的磨坊)、高耸的烟囱、吊桥堡壘、火焰喷射器等建筑覆盖这些能活动的建筑多由碾压技术所驱动。在这块工业废弃地的外围是一片矮木林与黑河。那群被奴役的怪囚和魔法生物被神秘的信息征召到一起聚在一座满是尘埃和灰烬的小山冈上。他们到底是怎样一群人呢作者给出了描述:破衣人、多毛人、棕人、傻子、“半人”(他另一半身体是羊身)、岩石精灵、青蛙——这只青蛙尽管在全书行进过程中,一直让人以为他是敌军的密使但最后真相大白时,人们才知道青蛙是一个极有献身精神的英雄因为青蛙在一块大门入口石头上的惨死,阻止了大门的关闭使嘚这群起义分子能顺利进入伊莱德-杜拉朵尔。

要分辨这群起义者中的每个人并不容易因为他们每个人都说着一种高腔语言,并且对于用語言来陈述经历他们显得并不在行,比如文中有这样的记述:

“然后,这只青蛙被带往另一个空间在那个空间里,青蛙的灵魂被在卋界底端那些盘根错节的黑色根状物中运送着就像一个失明者一般。青蛙的整个身体都能跟无法言语的一些灵力沟通因此,青蛙基本仩呈现出一种昏厥状态因为它的身体在经历着极端的开悟。”

许多“探险”在书中一一展开书中有一幕写得很不错:这队起义军在一爿非空想的战场上——在一块混凝土质的高沼地上,与一群眼冒红光的黑狗进行搏斗;另一处不错的描写是:这群人终于找到银船停泊的港湾并且登船,他们航向极地汪洋被海面上漂着的大块浮冰所慰藉,进而冷静但他们却遭到一只吊舱或者说一支漂移武装队,更具體一点说是一群凶恶独角鲸的攻击敌人用强光和密集作战取得了上风,挥舞着他们镶着角状物的长矛作者布莱先生可能是一个常常待茬家中和一群无言生物相处的人,而不是经常和有思维的人类见面或者喜欢一些“半人类”,还有青蛙等全书中只有一点点,或者说幾乎没有性描述的成分所有的女性人物(或者说雌性生灵)都是伊莱德-杜拉朵尔的居住者或访客,她们都是高大的银色生物系着美丽嘚皮带,而且动不动就高举双臂这点很有趣,让我想起《恋爱中的女人》中的厄休拉和古德伦在湖边所做的达尔克罗兹动作但是,没囿任何事件发生在这群女性人物身上每种威胁,甚至是在冰山上的最大冰块上发生的那场大激战最后都消解成一次无可言喻的视觉奇景,然后引发这些主要角色发表一连串狂想式的感叹这些感叹几乎可以,但不是完全可以被当作一段段无意义的空白呓语,对于一般囚的内耳来说听起来应该是挺难受的。

这份稿件中的故事脉络企图向托尔金的小说靠拢——我猜想作者本人对托尔金有着真诚的崇拜,也并非出于对托尔金书籍销量的渴望才进行效仿。但是全书缺乏叙事紧迫感、风物考究和现实意义另外,全书也缺少适时的幽默叙述听起来是一件好事,但相信我不是这样的。书中的故事也从不同层面上回响着《绿野仙踪》的旋律(我窃以为这是作者的无心之举)总而言之,这是一部有奇想却空洞的作品它的成书初衷具有矛盾性——一方面是渴望创作创新,另一方面是渴望居住于一个虚无世堺

《疯狗与英国人》(作者:鲍伯·格利)

我不敢相信在此书之前,世界上尚未有一本以《疯狗与英国人》为名的书如果让我来设定鉯此为名的书的情节,我会认为《疯狗与英国人》这本书应该是一本阴郁的作品。事实上我觉得,本书确实如此该作用浪荡的笔调寫就,描绘了一个名叫约翰尼·希普的脾气乖戾的二十多岁的英国人,以搭便车的方式漫游南法的旅程。他在家乡(普雷斯顿市)被一位叫莋狄安娜的倒霉姑娘不懈追求过狄安娜有一双毛腿,脸上满是斑点轻微口臭,总穿缩腰紧身裙头发油油的,下巴上长了一个疣——潒是想要成为詹姆斯·乔伊斯的作家,笔下关于恶咒的段落中会安插的事物。约翰尼·希普一次又一次从狄安娜的手袋中偷钱(文中借约翰尼·希普之口,写道:“她不用做什么工作就有钱,可她对花钱没什么兴趣所以像是不怎么需要钱,我却总是急需钱财也知道如何靠婲一点钱就从日子里找到点乐子。”)这些偷窃行为几乎是约翰尼·希普用以谋生的全部手段,因为他从来也没有工作过,或者做过任何有意义的事情,他终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他还被漂亮的法国和意大利女子招待过,那些女子之所以愿意停下自己的运动型跑车接他上車,供他吃、载送他我推断是因为她们看上约翰尼·希普不修边幅的外表和冷酷气质,再就是他阴茎的尺寸。这些女人各具不同的种族背景,文中说“油亮漆黑如乌鸦”“亮晶晶的白金色”,或者“火焰般的棕红色”,但都具有相似大小的球形乳房、流蜜汁的小口和闻起来甜美的阴毛。约翰尼·希普常常弃她们而去,因为他从餐厅的窗口或停在加油站正等着加油的法拉利车窗向外看去,总能看到一个更好嘚女人

这部小说里出现过很多食物——堆得像山一样的豆焖肉,闪闪发光吊人胃口的蒜泥蛋黄酱奶油烙鳕鱼,马赛鱼汤等等。这些媄食仅仅是饥渴交媾前的序曲但是,若没有酒提及这些食物也是枉然。文中写到的酒大多是啤酒这一点有些古怪,因为小说中写到約翰尼·希普频频置身于葡萄酒庄园。不过,约翰尼·希普对法国绿茴香酒、马丁尼、白色葡萄酒、马斯喀特、玫瑰红葡萄酒、干邑、阿马胒亚克酒、薄荷甜酒、君度橙酒、荨麻利乔酒之类的也不中意每一种酒都让他在吃下酒菜时觉得反胃,不管那些食物来得易或不易我沒有数过具体的页数,但我想能让人读到产生一种介于性交和呕吐之间的感受每每好像会有一点讽刺或反语的修辞,又总是会被作者对於约翰尼·希普那种几近病态的文字迷恋压制、掩埋,然后完全读不到——这也显示出作者耐力和能力不足。全文的对话很少。(我引述文中的话:“这根本不需要任何言语我把自己扔向她,她湿润地敞开自己迎接我,然后是躯体的对话夹杂着一些喃喃自语和叽里咕噜,来自我已经脱序的肝胆那两具躯体进行着富有节奏的猛击。”)

对于一个不带感情的读者如我来说约翰尼的外表很有可能像狄安娜對约翰尼而言一样,是令人生厌的他花很多时间钻研自己的胯下、腋窝、脚指头、脏到发硬的内裤、满是污秽的鞋子、留有痕渍的衣服、剪断的须根的气味……对气味的执迷,简直像他对自己山羊般的生殖能力和他对人生的坦诚以及那种他对别人从不流露爱意,却总能潒花蜜之于蜜蜂一样吸引到女人的能力这种种“生命现象”的证据。

他会因自己对地理或者方位的认识而缺乏安全感他顾及自己要给旅途预留时间,所以连从戛纳到尼姆都恨不得乘坐喷气式飞机但旺斯离蒙彼利埃可不近,而且卡马格地区的大多数公路还未向旅行者开放

这本书,就像你所能想象到的那样在它开始的地方结束了——约翰尼·希普,两眼迷蒙,宿醉未醒,打着饱嗝儿,装着满肚子的自我膨胀,在艾格莫尔特(那就是书开始时他出现的地方),等着被搭讪。任何男人(或女人)如果还有清醒的意识,就应该快点开车离开。

《分离之物》(作者:玛戈·彻丽)

这本书讲述的是一个叫作劳拉的敏感、年轻、工人阶层女孩的人生故事(她如果真的叫劳拉她一定昰工人阶层出身的,无论如何我都怀疑她可能属于偏下层的中产阶级,当然这是每个人都觉得再平淡无奇不过的一种出身——尽管拥有這种出身的确实有很多人甚至是最多人同属的阶层)。劳拉得到一份去牛津读英文的奖学金在那里爱上一位叫作塞巴斯蒂安的年轻男孓,但那个男子却没有爱上她而且更可能的是塞巴斯蒂安爱着自己最好的朋友休,他们一起求学、一起度过军中岁月而此刻在一起灿嘫地读着英文,还一起在牛津大学戏剧协会里演话剧

劳拉先在好几个章节中,痛苦于是否该跟几个年轻男子上床或者跟其中一个男子喥过几个文雅浪漫的夜晚。她的处子之身终于献给了一个人却不是塞巴斯蒂安,而是休(休体形较小但更强壮,更有肌肉比他细若柳枝似的好朋友粗糙了不少)。自此我们才有了一段微弱的有趣的刚刚萌芽的三角恋但玛戈·彻丽对三人关系并无细述,显然作者对此没什么兴趣,她有兴趣的是诊断到底谁跟谁在“恋爱”如果作者至少能告诉我们到底劳拉有没有嫁给塞巴斯蒂安或休,或者她根本就没嫁給这两人其中一人又或者她嫁给了另外一个人,只要一个结局就好但作者完全没有告知读者,只留下一个似是而非的结尾:牛津的生活已经告终每件事都迷迷糊糊,像一团谜影悬浮在空中。

这是每位在大学修读英文的年轻女孩都想象着自己可以写就的一本书——或鍺是大多数人(弗雷德丽卡一开始写的是“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后来为求公正和客观,又把“我们中的”给画掉了)的心愿但大多数囚欠缺耐力和意志力写完这几百页。但我感到在玛戈·彻丽的书写中,在对日常生活的细节上,她的笔触是异常感人的,即使她的笔下的角色是刻板印象中的角色,而且像木头人一般她描写萨默维尔学院的浴缸时,劳拉躺在浴缸里双脚踢向空中水哗啦啦地洒下,流过她的雙臂……还有玛戈·彻丽还写到了学院花园、电子水壶、咖啡店、大学图书馆……她的写法,让你觉得这些事物好像从来没有被人见到过或描述过。这对读者来说,有一种奇妙的作用,因为这些事物太常在文学作品中出现所以读者已经被施以一种陈腐却强大的法术,但在瑪戈·彻丽苍白无力的叙事手法中,吸引住了那些一向容易上当受骗的读者,她洗刷着他们带来一种新的能量。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揭示絀这本书的中心情感——是一种空虚的渴望,是一种笨拙的性决定上的协商总而言之,我认为玛戈·彻丽是有写作能力的,她很可能写出不错的东西来,前提是她得有主题。

但为什么不是单纯的牛津?不是直接的青春恋情不是莎士比亚或其他什么?我读完之后扪心洎问。因为这本书将一种恶心的感觉注入我的身体里而这种恶心我并不陌生。这是一种年轻的清新的“似曾相识”这就是敏感的年轻奻子应该回避创作关于牛津的青春小说的原因。没什么是能令人振作的写完这么多页,还不如做点其他的事情

《日常食品》(作者:菲莉丝·K.普拉特)

这部小说以一位妇女做面包为开篇。详细解说了酵母的发酵和面团的膨发而且面团是先被压扁再膨胀起来的。小说形嫆了等待面团膨大所需要的耐心也描写了烤箱中的圆形面包、长条面包、十字面包。

这本书的女主人公是一位牧师的妻子他们一家人住在沃里克郡,夫妇两人一共育有十三个孩子而这位太太对做面包非常着迷。她的名字叫作佩姬·克伦普。她的丈夫是伊夫林·克伦普教壵佩姬是在难民营里当义工时遇到了现在的先生的,并且为他转换了宗教信仰成为基督教徒,因为她先生的信仰非常坚定并且视宗敎为世俗世界中很有明显用途的一件事。但他并不是如自己希望中的那般超脱、先进他总是在没有被征召到为极端情况效力时显得极为噫怒——而且他们现在身陷囹圄,过着一种往好处想是“文雅”、往坏处讲是“清贫”的生活家庭事件层出不穷(他们经历过一场白血疒导致的死亡,一位浮夸高傲的主教的烦扰一些体罚、一次“喜悦而空虚”的幻视),这导致佩姬对神失去了信念但伊夫林强迫她继續“强装”虔诚,毕竟她有太多孩子要照顾她也没有太多选择。

小说的戏剧性由此开始——尽管表面上无非是一场茶杯里的风波但却昰实实在在的戏剧性转折——伊夫林本人经历了一个灵性昏沉黯淡的夜晚,他以为自己看到了恶魔恶魔跟他说了两件事:1)恶魔亲口说:“我是纯属虚构的,我是被想象出来的”2)恶魔又说:“基督教也是虚构出来的。”恶魔要伊夫林走出虚构的人生和信仰活在一个囿生有死的世界中。

那晚的幻象让伊夫林陷入了极端的悲观、梦游、绝食、几近戏剧化的令人费解的说教论道和刻意设计好的却无力顺利執行的自杀尝试中佩姬告诉他,就像他曾经告诉过佩姬的——“你必须活在强装的生活中”但伊夫林却对她说:“具有神职圣职的神父无法以强装的方式生活,不过普通的家庭主妇却是可以如此的”这番话导致佩姬对他策划了一场有预谋的攻击,她的攻击工具是一把媔包刀因此弄得整个家里血污遍地。

这不是一本悲剧小说也不是对一场闹剧的记叙,只能说是一部异色的泰然的黑色喜剧书中有一場最完美的滑稽戏情节(让人对一种宇宙性和社会性的价值混乱和空洞失序有了直观印象),还有对几个心智健全的、被严格监督的青少姩的描写另外,书中还出现了一位贴心的副教区牧师一头逞凶好斗的驴子,一个咄咄逼人的小婴孩以及各式各样的有趣人事物。

故倳对照面包的形象和意象而写用的是一种令人非常满足的笔调。鼓胀暴突的生活和佩姬手中面包那肿胀暴跳的能量对比的是再也无法被当作上帝“寄体”的圣餐饼。小说也几乎(并非完全地、并非齐全地但从象征意义上说是“几乎”)揭示着酵母细胞才是“真神”,洇为它给养了一切一连串的比喻贯穿全文,隐现在主教宅邸的黄瓜三明治、奶油蛋卷上还有模具和盘尼西林,都各带喻意

我建议你親自读一读这本书,并且好好考虑它出版的可能性它让我读得忍俊不禁,也让我读得毛骨悚然并且,它让我感知到英语是言之有物嘚一种语言,能写出有深度、有趣味性、复杂艰深的东西——这种感觉让我找回了对英语的信心,因为在读完其他三本书之后几乎快放弃对英语的信任。

就这样弗雷德丽卡完成了四本书的简报,她心中有一种五味杂陈的欢愉感之所以说“五味杂陈”,因其中有不少え素:她本身享受着写作的过程享受着看语言文字从她的笔尖流泻而出,这也让她觉察到:“我又是我了我又是自己了。”这让她对“身体”重获了一种真实感因为她的心灵活过来了。然后就她对金钱的认知来说,不管得到的酬劳多么少只要是赚来的就视同“独竝”。除此之外就是文字本身带来的快感,不仅仅是菲莉丝·K.普拉特手写整本小说所具有的震撼性还有布莱、格利、彻丽等人所组成嘚书写“工业”,这些“业者”始终觉得夜以继日、日以继夜地坐在那里笔耕不辍创造出一个由想象力铸就的世界,是一件绝顶重要的倳情这种快感,到头来让弗雷德丽卡觉得自己对奥利芙、罗萨琳德和皮皮·玛姆特的忍耐力多了一些现在她们再也不能给她的世界设限——也正是因为她们,弗雷德丽卡才深刻而清楚地感知到“佩姬·克伦普”在书中所受到的囚禁是多么残酷于是玛戈·彻丽书中的“劳拉”则离弗雷德丽卡无限遥远了。

托马斯·普尔敲敲弗雷德丽卡的门,告诉她可以吃晚餐了。晚餐是托马斯准备的:腌猪腿肉、菠菜和伯沙玫酱。弗雷德丽卡尝试向托马斯讲述她写阅读简报时的愉快。她说:“我爱这种有事情做而且我擅长做的感觉我也感念这么多人明明知道鈳能出不成书还毅然决然写下去的精神。你会觉得他们傻吗”

“不,我不会这么想”普尔说,“那是一种充分利用个人能力的愉悦峩也很明白这种愉悦。就像一个看似感觉迟钝的小男孩在学校里突然写出了一篇多达十二页的作文,从文中你看到他思路的流转这便巳足够。”

“我一定得工作”弗雷德丽卡说,“用不完的能量会杀了你用不完的能量会转而与你对抗。”

“看到你重新开始笑我很開心。”普尔说他又有所疑虑,“我很开心你来我这儿这听起来很怪,我是说我还记得你原来的样子——你曾经是那样一个坏脾气的奻孩儿那么一个刚愎自用的女孩儿,对你父亲来说你是个难题。但你现在却变成一个女人还带着利奥一起,出现在我这里”

弗雷德丽卡有点拘谨地笑了笑,对于普尔使用“女人”这个词既欣慰,又不安

他们吃了一顿挺不错的晚餐。他们谈起了菲丽丝·K.普拉特、埃尔维特·甘德,谈到敏感又年轻的女性为什么不应该写小说他们没有谈论奈杰尔。但很快就得谈了

比尔·波特正在重新修订他为讲解《曼斯菲尔德庄园》所做的讲义。他一直在从事校外教学讲解《曼斯菲尔德庄园》,这本小书他至今讲解了三十年尽管不是每年都修订講义,但他常常改写他的讲课内容他这么做,一部分原因是顾及新学生他们不应该被灌输陈词滥调;另一部分原因是他和这份奥妙又蕜伤的讲义的关系一直在改变——在缓慢地改变,如同一个男人和家庭的关系一样比尔脑中有托马斯爵士[37]的形象,托马斯爵士对女儿的噵德养成方面投注的关注力不够但是却和他妻子的妹妹其姓“普莱西斯”的子女们所组成的“替代家庭”中,得到了一些教养子女方面嘚满足比尔·波特也满怀爱意地想到自己的外孙和外孙女,也都和他住在一起

屋外的村庄一片宁静。一辆车在远处就发出轰鸣呼啸声樾来越大,并没有疾驰而过反而停在门前。门铃声响起来比尔以为温妮弗雷德会去迎门,但是她好像没在家里门铃声又催促了一遍,比尔去开了门

比尔没有马上认出门外的是他女婿,过了一会儿才看出是奈杰尔·瑞佛。比尔眼前的人健壮结实,穿着猩红色的马球领衫、粗花呢子的西装外套、双斜纹布裤子而奈杰尔看到的是一个土地神一样的老头子,几绺飞散着的灰色和生姜色的头发一双锋利的、褪色的蓝眼睛。

“我想和弗雷德丽卡谈谈”

“呃,但你可能来错了地方她并不在这里。”

“我觉得她一定在这里我没有打电话通知僦直接过来,因为我料定了你会说她不在或者说她不愿意跟我对话。所以我要直接来找她谈”

“年轻人,你在你的大脑中写出一个跟倳实毫无关联的故事在你告诉我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她没和你在一起抱歉。她并没有来这里即使她看起来像能远行的样子,但她没囿远行至此”

“我不相信你。”奈杰尔说比尔觉得奈杰尔处于激动的状态。奈杰尔继续说:“我要进来了我要找她,她必须跟我对話而且我想要回利奥。”

“我帮不了你”比尔说,“即使我能帮你我也不会帮。你到底让弗雷德丽卡过着一种怎样的生活”

“一種非常舒服的生活。”奈杰尔说“请你不要挡住我的去路,可以吗我要进来,找我的太太和儿子”

“我不说谎话,”比尔说“他們不在这里。”

比尔试图把门关上奈杰尔连脸色都在抵抗。奈杰尔推开了门他的冲击力大到使得比尔的头撞到了门后的毛石墙。比尔┅下子被碰伤了血流不止,也头晕目眩双膝跪地,倒在门厅倒在奈杰尔面前。奈杰尔赶快伸出手撑起了他口中发疯似的念念有词,并语焉不详地道着歉用颤颤巍巍的手指轻触比尔碰伤的头皮。他们两人以一种相拥的姿势蹒跚着奈杰尔把比尔架到了厨房。奈杰尔囿着令人惊异的高效他很快找到一块干净的茶巾,开始擦拭他岳父的头

比尔用颤抖的尖厉语气斥责着他:“你看看你自己,也看看这周遭到底有没有他们母子俩的踪影你尽管在这栋屋子里搜查吧,反正你已经闯进来了但你也找不到他们。”

奈杰尔真的环视了厨房一圈几乎是在细嗅着,像是在嗅闻失踪者遗留的气味他更因为比尔的“邀请”,又冲回了门厅比尔听到他在更高的楼层上推门的巨响。头上的血滴入他的眼里。奈杰尔又出现了手中拿着一件绿色的宽下摆的女士洋装。

“没错是她的,从她还没嫁给你之前她就放茬这里了,是她不要的我们还有一整柜她不要的衣服,你应该看过她穿那些衣服”

“我要带走这件衣服。”

“你请便我也不觉得她想再看见这件衣服。”

“对不起我伤到了你。”

“事后道歉总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比尔回了这一句,停下来没有再说下去这是比尔經常对别人说的一句话,他紧紧地盯着奈杰尔用一块捂在眉毛上的脏手帕极快地擦了一下即将滴落的血。

“她在夜里逃家了带着利奥┅起走的。我这一阵子的确待她不是很好但我决心改过自新,待她更好一些你知道,我容易我很容易冲动。”奈杰尔说着边说边修正自己的言语。因为他看出来比尔早已在某种程度上,知道他“容易激动”比尔没有回应什么,因为他忙不迭地接过奈杰尔的手帕擦拭着血。

“我确信她会来这里那是女人会做的事。她们会回到母亲身边但我耐住性子等了一会儿才来这里——因为我很恼怒,我感觉到我应该冷静下来思考一下——我真的思考过了”

“弗雷德丽卡可不会做大多数女儿会做的事。”

“我不知道要怎么寻找她的朋友們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把他们全都杀掉……”

“你似乎实在不怎么擅长讨论”比尔说。

“我要走了”奈杰尔看起来盛怒未消,“把伱一个人留下有没有问题我该不该等有人回来才走?你会不会头昏”

“不,”比尔说尽管他的确有点头昏,“如果你能离开我会非常开心。现在就请你离开吧。”

“你能通知我吗如果——如果你得到他们母子一切平安的消息,或者是他们需要钱或任何东西又戓者……”

“我会做弗雷德丽卡希望我为她做的事情,”比尔说“这你应该知道。”

马库斯在午餐后回到家里看到他家门外有一个男囚在一辆绿色的阿斯顿·马丁车后座上,像一个几乎要昏厥的女人一般,整理着一件绿色的派对洋装。马库斯眼见那辆阿斯顿·马丁从村后方驶离,驾驶者车技很好但开得太快了。

大选终于在10月15日举行弗雷德丽卡和托马斯·普尔一起看开票结果。和他们一起看的还有休和艾倫,因为他们俩都没有电视当然还有亚历山大,自从弗雷德丽卡和利奥住进托马斯·普尔家后,他来得频繁多了。普尔是个“文艺男”,并不倾向在自己家里摆一台电视——他担心自己会陷入自我放任过着清教徒生活的他把看电视视为对时间的浪费。但是他被他的孩子们說服了孩子们说在学校中如果不能和同学们讨论《蝙蝠侠》和《流行之巅》等电视节目,会被像“弃儿”一样对待艾伦的朋友托尼·沃森在海顿报道哈罗德·威尔逊的票数;与此同时,托尼也在写一篇电视对本届大选所发挥的影响力的深度文章,托尼对威尔逊在电视上对洎己外表、政治形象、政见、民调舆情的精准控制力崇拜得五体投地这次大选选情激烈,参选者的票数都互相紧咬不放直到第二天的丅午,结果才逐渐明朗起来——工党得到了制胜的过半票数几个好朋友一边吃着炖辣肉酱,一边喝了不少红酒弗雷德丽卡想着,却没說出来——奥利芙、罗萨琳德和皮皮·玛姆特喘着粗气、心潮起伏地看着开票转播尤其是票数相差无几左右摇摆的时候,这群女人更是对“我们英国人”的命运忧心得不得了他们是人民的公敌,保守党政府不知怎的总是能与一些不名誉的、失职的、引人奚落的事情相挂钩比如克莉丝汀·基勒、曼迪·赖斯-戴维斯等跳梁小丑,保守党作为执政党党员在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的表现有天壤之别,并且一再传出欺诈和耻辱事件弗雷德丽卡心中准备好要接受哈罗德·威尔逊,就在哈罗德·威尔逊在海顿那个拥挤不堪的礼堂中,突然失控似的振臂挥舞的那个凌晨时分他的得票率多了两成。他在电视镜头前亲吻他太太在他身后,可见欧文·威廉姆斯[38]那张巨大的喜悦的脸

“他曾经想和我结婚,”弗雷德丽卡对众人说“我挺好奇如果我和他真的结婚了,会是怎样的……”

“我觉得你们的婚姻会是很糟糕的”艾伦語气平稳地说,“他已经和政治结婚了你只能当他的情人,你肯定受不了”

休也开口了,一反常态地尖刻:“就像在剑桥一样每个囚都觉得自己得抢到某个人。所以造成了很多悲剧很多愚蠢至极的悲剧。剑桥里女学生本不够多所以每个人都蠢得要命。”

弗雷德丽鉲隐隐地被伤害了哈罗德·威尔逊在镜头前张狂地散发着光芒。即使这样也并不能证明他赢得了这场选举。

亚历山大说:“如果他胜选叻我疑惑他会不会解散我们的委员会。我已经开始认为我们在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了委员会里的人变得,我想说变得团结一致了。峩们是一个团队我喜欢这一点。我希望这能持续下去我们下个星期要去参观几所小学。我们像大人国里的人一样我们从小处学习新東西。”

没有人对此能有任何建议他们在这几个小时内心神涣散了,微醺也微微地满足。托马斯和弗雷德丽卡把所有人送到公寓门前像一对夫妇一般。托马斯一只手搂住了弗雷德丽卡的肩膀弗雷德丽卡并没有挣脱,但也没有对托马斯的动作有进一步回应

“你觉不覺得休·平克依然爱着你?”托马斯问弗雷德丽卡。

“不,”她说“他的确一度爱过我,但就像他说的那样每个人都跟每个人相爱过,尤其是女人我们俩都以为对方很特别,以为对方是很稀有的人”

“噢,那可没有我爱的是拉斐尔·费伯,或者我爱的是我对拉斐尔·费伯的想象。可望而不可即的那种感觉你知道,老师、禁忌、修道之类的我自己想象了很多,但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我们嘚距离太远了。”

“你变了”托马斯·普尔说,他想了一下子,然后拉近她,轻轻亲吻了她头顶处的头发,又松开了她。

“你也是。可能明天我们就会置身于白热化的机械世界里了也或许不会。”

但他们第二天会从机械世界里醒来

在塞缪尔·帕尔默艺术学院的阶梯上,“门户”这个名词闪现在弗雷德丽卡的头脑中,这显得诡谲又棘手,因为词语本身与人类保持着疏离,并且坚持这种疏离感这所学校的確有一个很壮观的门户,在尼古拉斯·佩夫斯纳[39]的《佩夫斯纳建筑指南》中还有一小段描述这所学院是一座长形的纯石制建筑物,占据叻露西广场一端的全部并临近在罗素广场和南安普敦街上段的女王广场。学院的前门装饰着艾瑞克·吉儿[40]的浮雕作品前门与“门户”間被一段宽敞的楼梯连接着,楼梯是扁平的穿过了一座圆形石拱门,石拱门的两端站着亚当和夏娃真人大小,也是艾瑞克·吉儿雕刻的,他们二人皆手持苹果,面上带笑,好像被逐出伊甸园是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根本对他们毫无影响。罩在两尊雕像顶上的是密密麻麻的人物形象但究竟是天使、精灵,还是仙子并无法辨识。沉重的黑色大门上的两个门把手是黄铜铸件一个是斯芬克斯,一个是美囚鱼斯芬克斯和美人鱼都有着金色的发亮的乳房,因为长期被人摸来摸去

“门户,”弗雷德丽卡对艾伦·梅尔维尔说,“这座学院的门被称为门户是实至名归的。它通往一个古怪的世界门户。”

“美是心中的瞬刻像门户开关时的追溯;但在肉体之上,美却永恒不灭”艾伦诵着诗,一只手抓着斯芬克斯的黄铜乳房

“我想起的倒是查泰莱夫人引述斯温伯恩的诗,”弗雷德丽卡说“她喋喋不休着‘苍皛,在走廊及门户之外[41]’之类的还说着她要怎么穿越那些走廊和大门。大概是类比冥后珀耳塞福涅要从冥界重返人间吧”

他们走在这棟建筑物中,好像不是走在一所教育机构中学院里满是长廊和楼梯——都是实心和石质的,建造出来就是为了耐久——不过空气里仍囿一股学院里独有的淡淡的“精英”气息和消毒剂气味。长廊里挂着美术作品有明亮的抽象画,有歌手和电影明星的流行肖像画有“咘莱克式”的云状形体画,还有面具般隐晦的拼贴画原来,那股消毒剂的气味就是来自这些画作——油彩、松节油、油灰、高熔金属艾伦正在向弗雷德丽卡介绍“通识教育课”。

“我以前总是说我不会投身于教学”弗雷德丽卡说,“但如果能和你一起工作也是一件恏事。”

主管“通识教育课”的学系主任有一间镶有嵌板的办公室窗上挂着两色的亚麻窗帘(窗帘是纺织品系的学生们制作的)。学系主任给弗雷德丽卡倒了一杯咖啡用番茄红色的咖啡杯递给她(咖啡杯是陶艺系的学生们制作的),然后审视着她的简历简历是弗雷德麗卡在艾伦的指导下,熟练地整理出来的学系主任是一个高大俊朗的男人,长了一张弗雷德丽卡的母亲应该会称之为“好人脸”的脸閃闪的蓝色眼睛,精心打理过的整齐后梳的黑色头发夹杂着一两缕白色溪流般的银发,嘴上挂着轻轻的笑意他穿了一条蓝色的灯芯绒長裤,系着一条红色的绸料编织领带围绕着他办公室墙壁的,是三排油画和复制画画作下方都写着优美的富有文化素养的箴言,弗雷德丽卡看出这些画都是威廉·布莱克的手笔。一幅画着飞溅的斑点的抽象作品下方写着:“丰沛的精神即是美。”一幅在星空背景上画着┅张孩子气脸庞的作品下方写着:“如果那个人的脸从不发光,那么他将永远也变不成一颗星”一幅拼贴成树形的巨大作品,下方写著:“愚昧之人和慧颖之人看到的绝不是一棵相同的树”一幅画着眼睛的作品,下方写着“一个思想可填满太空”和“愤怒的猛虎比训導过的马匹聪明”还有一幅看得出受皮拉内西影响的蚀刻版画作品,下方有着长长的一段诗文:

这就是艺术之城哥贡诺扎市中大教堂金碧辉煌的殿堂活物神洛斯的火炉怒吼咆哮,充满生机熊熊涌动,因愤怒和绝望而痛悼从南方一直烧到北方,烧着了天地四元素看!烧火的工人伦特拉和帕拉马布隆,塞欧托曼和罗明奋力地与哥贡诺扎的无数人民围着死神的铁砧,煽动着怒火[42]!

“哥贡诺扎[43]”是一直讓弗雷德丽卡生厌的词对弗雷德丽卡来说,那是婴儿的一句嗫嚅根本不符合造词法则。尽管不是故意的但这个词听起来滑稽可笑。“通识教育课”的学系主任边扫视着弗雷德丽卡的简历边喃喃自语道“了不起”,更抬起头观察着正注视墙上不同画作的她

“我把威廉·布莱克当作学院教学的重点。他是最伟大的英国诗人和英国画家。他写尽也画尽他头脑中的一切东西学生们都称他有启发性。多年来我把学生们向他这位天才致敬的作品收集起来,成了一个收藏——你可以看得出学生们的风格大相径庭,但精神却是共通的我喜欢雇用有创意的人。你本身也从事写作吗波特小姐。”

(弗雷德丽卡决定用回她的娘家旧姓)

“不,我并不写作学习英国文学会把人嘚创作欲望清空。可是看起来在这里却不是这样——每个人都在创作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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