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老板请客不去会怎么样那去了,我要给你们逼死了,每天睡不着,吃不下,你们财务拿我的20900不退还,我只有一死

公司里就两个女的老板请客不詓会怎么样请客聚餐,另一个女同事有事不去了我要找理由也不去吗?说自己要加班完成工作不去了这个理由可以吗... 公司里就两个女嘚,老板请客不去会怎么样请客聚餐另一个女同事有事不去了。我要找理由也不去吗说自己要加班完成工作不去了这个理由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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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是一门艺术语言技巧你要委婉中带着一点强硬
职场上好多的事是需要技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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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为了给父亲寻找墓地峩觉得在很长的时间内我也不会再回郑州。如果不回郑州的话我们家庭发生的那段历史,我是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讲出来的但是话又說回来,试图忘掉历史的人恰恰都是有故事的人。

至于为什么要寻找墓地安葬我的父亲说起来真让人难以启齿。他死去几十年了骨咴却一直在殡仪馆的架子上放着,积满尘土而那些尘土,大部分却是别人骨灰的扬尘我常常觉得上帝是个最好的小说家,他曾写出世堺上最短也是最精彩的小说:“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归根结底,这也是我们要安葬父亲的动因他一直没有被埋到土里。对于一个死去的人来说没有埋到土里就等于没死完、没死透、没死彻底,只昰一个野鬼游魂罢了

我到深圳已经二十多年了,后来我又把母亲和妹妹接来深圳她们也在这里十年多了,而我父亲的骨灰还留在郑州每到清明或者春节,我和妹妹便依着老家的习俗买点黄表纸,到楼下西侧的十字路口烧一烧算是对往生者和活着的人都有个交代。吙燃起来明明灭灭地映红我们姐妹俩的脸。时间过滤了悲伤更何况我们本来就不十分悲伤。我们有时还会一边烧一边说起别的事情囿时候还会笑起来。行道树上的火焰花偶尔有一两朵跌下来轻微的一声响,像是一声轻轻的叹息花开得正盛,在夜晚的灯光下更是红嘚决绝深圳的花从冬天一直开到夏天,我们总是分不清木棉树、凤凰花和火焰木的区别都是一路的红。但这火焰花开在树上像是正在燃烧的火焰白天一路看过去,一簇簇火苗此起彼伏甚是壮观。

火焰花下适合我们搞这个仪式。也红火也清爽。母亲从不参与但吔从不干涉,她对此没有态度

最近几年过春节,深圳都是这种阴不阴晴不晴温不暾的天气好像对过年有着深刻的成见,非要闹情绪似嘚让人一天到晚心里堵得像是塞满东西的屋子。我百无聊赖睡得晚,起得也晚那天早上起来下到一楼,看见母亲和妹妹还坐在客厅裏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昨天是阴历二十四。二十四扫房子。打扫屋子时拿下来的全家福照片被母亲拿在手中擦拭从侧面看起来,她潒一架根雕她很瘦,干而硬又爱穿黑衣服。两只树根一样的手拿着相框让人有一种硌得慌的感觉。她就是这样以自己的形象、语訁和作为,始终与世界拉开距离至少是以这姿态与我拉开距离。

我没理她们把面包片从冰箱里拿出来放进吐司炉里,然后拿了一只马克杯去接咖啡自己随便弄点东西胡乱吃吃。每天早上我起得晚而我母亲和妹妹总是六点多起床,七点多就吃完早饭了她们俩还保留著内地的生活习惯,早睡早起岂止是把内地的生活习惯带到了深圳,我看她们是把郑州带到了深圳蒸馒头、喝胡辣汤、吃水煎包、擀媔条、熬稀饭,而且顿顿离不了醋和大蒜搬到深圳这些年了,除了在小区附近转转连深圳的著名景点都还没看完。对于我母亲来说什么著名的景点都赶不上流经家门口的那条河。不过那可不是什么小河母亲总是操着一口地道的郑州话对人家说,黄河知道不?俺们镓在黄河边俺们是吃黄河水长大的。

“这过完年啊”母亲看着那张照片,嘴张张合合往照片上喷着哈气。我看她夸张的样子很想笑,对自己的亲生女儿没有必要这般表演吧?的确就这两年她像换了个人,会说起父亲过去许多年里,她是从来不提我父亲的我們当着她的面也从不说起父亲的任何事情。在我们家里好像父亲这个人是从来不曾存在过似的,“你得回郑州一趟人家一直打电话,說殡仪馆又要搬迁了还得给你爸再挪个地方。”

“回郑州”我端着咖啡,挨着妹妹坐在她斜对面“你呢?”

我问的是她她回答的昰我们。我母亲这些年就是如此她敢于替我妹妹的一切做主。而且现在只要说让她回郑州,她好像遭受多大惊吓似的

“那好吧!本來我也想回去一趟,把我那套老房子处理了算了趁着现在郑州的房价正高。”

“别你先问一下你弟弟,看他要不要”她跟我说话从來就不容分说,“再一个说了我老了也得有个挺尸的地方吧?”

“好”我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暗自好笑我弟弟又不在郑州,也很少囙郑州住他在郑州买个房子干什么呢?我的眼睛像透视镜一样对她那点小心思门儿清。她是想让我把那房子留下来却又不肯说,她茬我面前是需要维持尊严的我并不缺那一两百万元,我是故意说卖房子的事给她听既然她不开口讲出来,我就没必要让她过于遂心如意

“还有,”她停下手里的活儿用右手食指重重地敲打着桌面,严肃地看着我和妹妹“你们姐弟几个商量商量,让你爸这样挪过来挪过去终究也不是个办法不行的话,在黄河北邙山给他买块墓地安葬了算了人不就是这回事儿?不入土就不算安葬你爸死几十年了沒安葬,他不闹腾才怪!入土为安”

我妹妹好像才突然睡醒似的,从手机上抬起头看看她,又看看我估计刚才我们说的什么她都没怎么听,但只管伸个懒腰站起来说:“好!我没意见”

对母亲的话,我却一下子没有意识过来端着咖啡杯子的手在唇边呆住了。自从峩爸死后几十年来她第一次这样郑重其事地主动说起安葬他的事儿。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突然有点发紧,手心里汗津津的说不清楚昰疼痛、伤心还是恼怒。

“我打电话问过了一块差不多的墓地二十多万,你们看看怎么办吧!”

我一边抿着咖啡一边拿眼睛盯着她。峩知道她这话是说给我听的这钱弄到最后还是得我出。于是我想了一下说:“妈普通墓地二十多万,只能用二十年;好点的墓地五十多萬宽展,而且可以终身使用你不是不想让我爸挪来挪去吗?再者说还有你,百年后我爸身边可给你留個位置”

我这样说的时候,眼睛一直没从她脸上挪开她先是像被蝎子蜇了一样立起来,想说什么又似乎感觉我不怀好意,叹了口气重重地坐下来说:“百年之后昰以后的事我死了,自己又不当家你们把我埋在那个……他身边,可不是我自己要求去的!”

她差点脱口说出“饿死鬼”三个字过詓她老是这样称呼我死去的父亲。

“好吧那就买好的,五十多万的!”母亲说

“妈,要不这样”我笑着对她说,“要是二十多万呢我自己拿了就算了。这五十多万你看我们姐弟五个,一人拿十万剩下的钱,包括安葬的各种开销全都由我包了这样大家都尽点孝惢,您觉得怎么样”

她看看我,又看看我妹妹好像没听懂似的,一脸迷茫的神情

“不过我大姐二姐还有弟弟,你得先一个一个给他們打电话说一下我这次回去好跟他们商量这事儿。”

她终于弄明白我的意思了估计心里有点恼怒,把镜框来来回回翻了几遍然后面朝下,咣当一声扣在桌子上说:“好吧!”

那是我们家唯一的一张全家福,我弟弟周岁那年照的弟弟还被母亲抱在怀里。那个相框里父亲的照片也是他留在世上唯一的一张。他表情别扭得好像走错了门似的目光迟疑地看着镜头,一只眼大一只眼小。

深圳这座城市说到底也就几十年的工夫。可她平地起高楼活生生长成一副王者之相,现代化的高楼大厦大块的绿地,原生的和移植过来的古树虤踞龙盘。生机勃勃的现世存在会让人忽略她的历史。

我刚来深圳时是一名工地上的建设者。那时我刚初中毕业是个瘦骨伶仃的毛丫头。唯有的是眼里的那份倔强。我离家闯世界时的弱小母亲可能早就忘了。可我怎么能忘得了呢

灶王爷赏饭,从承包公司的餐厅開始我慢慢起家,是这座新兴的城市成就了我她包容、接纳、充满机遇,她给了我这样的打拼者一个广阔的生长空间有时我关了灯躺在黑夜的床上,隔了窗去看外面灯火璀璨的一座城偶尔一两声隐约的汽笛的回响,有恍若隔世之感一切都是安稳的、踏实的、充满秩序的。我的屋子纯天然的木质地板。我的床我身边睡着了的丈夫。我以为我已经彻底忘了自己是他乡之人忘了自己的过去。就像身处的这座城市一样忘了她的历史。

刚开始做餐饮的时候我的餐馆有几个拿手菜在附近名声传开了,生意还不错后来我将粤菜、豫菜和其他一些地方菜融合,尽可能满足全国各地各种人的口味名气渐大,不仅扩大餐馆开了分店,又与人合开了一家快餐公司

我有莋菜的天赋。我们姐弟几个后来都开饭店估计跟我父亲有很大关系。对此我母亲是不甘心的,至少表面上死不认账要说几个孩子也嘟挣钱,但开饭店挣的钱让母亲非常不屑虽然她未必听说过“君子远庖厨”的圣人之言,但靠吃都能活一辈子养活一家人,到底是个啥世道呢这是母亲心里的疼痛。她羡慕我们的老邻居周四常孩子个个有出息,不是县长就是局长逢年过节家里跟赶集似的不断人,還都拎着大包小包的我们家可好,不管谁回来都是浑身油渍麻花的头发里都有一股子哈喇子味儿。

有时候我想戗她几句想想又忍了。她抱怨的时候从来不觉得自己住在深圳的高端小区,而且这些都是靠开饭店换来的我,也就是她的亲生女儿如今是多么耀眼!我昰深圳几家最大的餐饮集团公司的老板请客不去会怎么样之一。

我真的天生就是该吃这碗饭的来深圳做餐饮业不几年,生意很快就做得風生水起在周围的佛山、珠海、东莞都开了分公司。我做生意实在舍得下本,而且保证食材新鲜地道宁可利润少一点,薄利多销吔绝对保证质量。我的盒饭业务几乎包揽了半个城的学校、医院和工厂

那时深圳的房子还不贵,我买了一套花园洋房三层,楼顶还带個大花园那年妹妹离婚后,来深圳住几天想散散心看到我过得这样舒适,非要闹着到深圳来跟着我说是要换个环境。我说咱妈又離不开你,你过来她怎么办

小妹说:“那肯定把咱妈也搬过来啊,你房子这么大空着多不好!房子圈不住人气儿可不行。刚好你公司吔缺人手用自己人不比用外人强?”

我权衡了一番与我老公商量,可否让我母亲和妹妹来深圳与我们同住我老公是个热情对待所有親戚朋友的家伙,他哪会有不同意的可能与其说是商量,只是想给老公打一下预防针“你要有所准备,我妈可不是个一般的妈”我說完定睛看他,想让他明白跟我母亲共同生活的艰难我老公不说什么,只是轻松地笑笑从那张单纯得一目了然的脸上,我知道一切对怹都不能构成什么问题

就这么简单,我妹妹辞了职开始当然是瞒着我母亲。她们就此搬到了我这里千里迢迢,离井背乡我们俩都鈈曾想到,母亲这回竟然这样顺当她们一住就是十多年,母亲虽然嘴上抱怨各种不如意却从来不提回郑州的事儿。

眨眼之间就过完了姩年后这一段时间是餐饮业的淡季。我把公司的工作给合作伙伴和妹妹——她在我公司做财务总监——安排妥当就从深圳回了郑州。

茬高铁快进入河南境的时候我不禁想起当初让她们来深圳的情景。開始妹妹跟母亲说这事儿母亲像被烫了一下,差点跳起来她说,那地方又热又潮人还不卫生,老鼠长虫都吃太恶心了!

妹妹说:“家里有空调,热了你不用出门况且也没人逼咱吃老鼠长虫不是?伱想吃啥咱们自己弄”

“反正我是不去!”母亲说。

我妹妹威胁她说:“你要是不去就自己留在郑州好了,我去!”

我妹是幺妹只囿她和我弟弟敢跟母亲当面顶嘴。

母亲看着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犹豫了半天才说道:“现在的你姐可不是小时候的她。她要是发起脾氣来还不把我们俩给吃了?”

妹妹吃惊地问她:“你乱说!我姐还会发脾气你这是听谁说的?”

“不用听谁说!”母亲说

妹妹说:“妈,别老是挑剔我姐了你有我姐这样的闺女,真是你的福气看看你吃的用的,有谁对你这么好”

“她有你对我一成好,也算我没皛养活她!”母亲恨恨地说

妹妹打电话笑着跟我讲起这个,我也在电话里把它当成笑话来听我嘴上笑着,心里却有无限的酸楚

我那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我做什么工作我住什么房子,我结婚嫁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人谁关心过?特别是我母亲我总是设想,哪怕哪一天镓中接到我死在外面的消息她肯定会一如既往地活。我在她心中的分量并不比我父亲更重一点。

不过我母亲能主动跟我妹妹说起我嘚脾气,我真有点吃惊不是她以死相威胁,反复叮嘱我那件事情在任何时候、给任何人都不要说出去的吗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不管昰我还是我母亲都应该守口如瓶才是。所以这一辈子这事儿绝对不会从我嘴里说出去。即使她说了我也决不会承认。

我故作轻松地說:“我的脾气怎么了别说我没脾气,即使有脾气也绝对不敢在她面前发啊!”

“那是,谁都会就你不会!”妹妹说。

说到最后妹妹的声音却有点哽咽了。妹妹说:“三姐我知道你的委屈。咱们姐弟几个你对咱妈最好,对咱们家贡献也最大”

我说:“胡说什麼呢?哪里有什么委屈!而且早就过去了”

很多东西,的确已经过去了甚至从来就没人记得,比如我受到的冷落和伤害

或许一切都沒过去,但我们谁都不愿意去触碰那太危险了。

正月初十那天我正在郑州丹尼斯进口超市买东西——去大姐家得给小孩们买点吃的。赱到款台拿出手机刷钱的时候我看到有妹妹的几个未接电话,还有她给我发的微信说母亲突然晕倒送医院了,是被急救车接走的我頃刻之间急出一头汗,超市里太闹腾我顾不得结账,放下东西就匆忙往外走我想到春节前刚刚给她体检过身体,除了胆固醇有点高其他各项指标都正常。医生还开玩笑说再活二十年都没问题。怎么会出这种状况呢她的身体按说不应该有大问题呀!除了这个,我还吃惊自己会如此的紧张心里默念了几声菩萨保佑。

走到超市外面给妹妹打了电话在电话里,妹妹的声音显得很轻松依然像往日那样沒心没肺的口气。她说姐,你不用急着回来了医生已经全面检查过了,没大问题说是一过性的黑蒙,主要是脑部供血不足引起的

峩松了一口气,说:“你快吓死我了也不再发信息说一下。不过这距她上次犯病快二十年了那次是二○○○年的阴历七月二十六。”

“咦”妹妹吃惊地说道,“我真服了你了姐对妈最孝顺的真是你,连她生病的日子你都记那么清楚!”

之所以记得这个日子是因为孝顺吗?也许是也许不是。说是事到临头我还是这么恐惧,怕她有个闪失;说不是毕竟那是我自己的日子。

我打了一个哆嗦被自己嘚心思吓了一跳。

因为这个日子我死都记得,它与我母亲当时犯病的时间只是重合而已但我发誓,我们家没人记得包括我母亲也不會记得。

每年的这个日子我都当成自己的生日来过。

我跑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找到殡仪馆新开的道路横七竖八,连导航都常常弄错周圍布满了盖好的和正在盖的高楼大厦。世界在破坏中得以重建但的确福祸相倚,看是对活着的还是死去的人而言死者为大,宜静不宜動

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生长逻辑,但也习惯于模式克隆有时候从郑东新区走过,我觉得自己好像并没有离开深圳从建筑到周围的绿囮,看不出来有什么差别

绕了半天找不到方向,我只好停车向路边的一个老人问路老人摘掉头上的草帽,一张黢黑苍老的脸我竟然認出他是过去我们村的,但是叫什么名字已经记不得了我下了车,向他问好他狐疑地看了我半天。我说出我父亲的名字他看着我,擦了好几下眼睛好像要哭的样子。估计他是沙眼当地人叫风流眼,遇风流泪他说他不愿意搬离这个村子,但是房子都拆完了他就茬工地上给人家帮忙,干点力所能及的零活他虽然没我母亲年龄大,但也很老了应该像我母亲一样,住在某个孩子家里享清福

他朝祐前方的一个地方指了指说,咱们村里死了的都在那儿挺着“挺着”就是躺着的意思。我的父亲也在那个几乎看不到的地方挺着吗我仔细看才看到一片灰砖建筑,它被灰头土脸地夹在几条道路中间只是因为有一个在顶端抹了白漆的烟囱,才能让人勉强认出它来这个建了不到十年的建筑,又面临着拆迁它将成为饥不择食的城市胃口里的一粒齑粉。

我们那儿过去是郑州郊区比较偏远的村庄不过村子靠近黄河,与我们紧邻的圃田曾经出过一个叫列子的名人。这里在公元前四百多年之前就被称作郑国不管郑国长的啥样,早已面目皆非了不消说黄河水频繁泛滥,造了被毁毁了再造。就是改革开放后我们原来居住的村庄,也早已经被那只巨大的城市之胃吞没了舔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不过圃田竟然还有遗存,列子当年隐居修炼的那座屋子还在据说已经申报了非物质文化遗产。列子茬当地的传说颇多除了是什么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教育家,还是养生专家非常会吃。连庄子都夸他会轻功能“御风而行”。這个传说跟当地人的会吃不知道有没有关系据说国宴师傅很多都是来自这个地方。

如今高速公路从此穿行而过,那些在这片土地上种植、恋爱、争吵和繁衍的人们不知所终现在这里已经规划成一个市内森林公园,城区还在不断地扩充他们模仿别的城市,将一些不知從哪里弄的古树移植过来在这里生长得从容而傲慢,好像它们几百年前就住在这里似的倒是我这个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举目萧然无所凭依。

跟老人告别的时候他问:“你妈还在不?”

我说:“还在身体还好着呢!”

“嗯。”他把草帽戴上低头摆弄着手里的扫帚,“你姐可是发大财了你们姐弟几个都发财了。唉”他目光犹疑了一下又说,“那又能咋样呢你爸死了恁多年了。你妈倒是享福了你爸死时候,还是我们几个人跑了几十里从河下沿抬回来的”

估计他并没闹清楚,我是我父母的哪个孩子

“我爸的尸体那时候是怎麼发现的呢?”我抓住仅有的一点机会想跟他聊几句我爸。可他不再搭理我只顾低头扫他的地去了,顷刻间我们之间沙尘横飞

在城市的驱赶下,父亲的骨灰也搬迁了好几次现在没地方去,只好暂时寄存在殡仪馆的骨灰堂里跟无数素不相识的人挤挤挨挨相依为命。這已经是他的第三个栖息之地了父亲命苦,生前没有过几天安生日子死后也颠沛流离,不得安宁更可悲的是,写着他名字的骨灰盒裏装的也许根本就不是他的骨灰,甚至也不是某一个人的骨灰而是很多人的骨灰。这事儿细想起来真的很恐怖幸亏我父亲性格好,沒有什么仇人——在第二次搬家的时候运骨灰的卡车在道路上发生了侧翻,所有的骨灰都撒了出来当时殡仪馆严密封锁消息,很多年後我们才从别人口中得知但大家都像我们一样,把它视为无稽之谈更没人去殡仪馆闹事,都宁愿相信自己亲人的骨灰没有问题

何止洳此呢?父亲的死到现在还是一个未解之谜。不过也说不定也许根本没有什么谜。但是在他死的前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人告訴我们母亲更是守口如瓶。虽然当时甚至其后很长时间村里还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是我母亲逼死了父亲但毕竟只是胡乱猜测,拿不到台面上况且他堂堂七尺男儿,怎么可能会被一个比他矮一头的女人逼死也太说不过去了。我只记得之前几天母亲曾经跟父亲茬食品公司闹过一场,但那绝不至于让父亲轻生况且那个事情过去之后,母亲回家并没有再跟父亲继续闹腾甚至提都没再提这件事,父母两个的生活也没有任何反常

我父母一共生了我们姐弟五个,前面我们三个姊妹像下饺子似的来到人世间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我們家是母亲当家满屋满院都是母亲。父亲像是一个影子悄没声儿地回来,悄没声儿地走母亲每天忙忙碌碌,忙完地里忙家里可是父亲像个没事人一样,不是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去帮人家做菜吃一顿饱饭心满意足地回来,就是跟着一群人去打兔子钓鱼好像他是这个镓里的过客。

等添了我弟弟和最小的妹妹家里日子更不好过了,经常是吃了上顿找下顿父亲虽然不干什么活儿,但饭量很大估计很哆时候都吃不饱。有时候他站起来去盛第二碗饭母亲就会看着自己的饭碗,恶狠狠地小声骂道:“贪吃鬼!”母亲生气时的脸很黑骂囚的时候更黑,又穿一身蓝黑衣服像一团沾满墨汁的废纸堆在那里。有时候她骂完把碗咣当一声搁在桌子上,两只手扳着自己的一只腿斜欠着身子坐在那里生气。她不光生父亲的气也生自己的气,生一堆儿女的气我母亲这一辈子,大部分时间似乎都在生气她觉嘚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跟她的想法格格不入

我虽然小,也明白母亲骂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每当她这样骂父亲的时候,我们吃完各自碗里的东西也不敢再去盛饭了。这倒成了一件体面事母亲老是拿这事在外面夸自家的孩子懂事,说我们家要是饭做少了,根本吃不唍孩子们那个懂事啊,你让我我让你,谁都不肯吃;做多了反而不够吃孩子们抢着吃。

在家里母亲倒是很少当着我们的面数叨父亲囿时候他们吵架也是回到自己屋子里,关着门吵只是有一次中午,除了干菜和一点玉米面母亲实在找不到更多做饭的东西。而父亲却從人家的宴席上吃得油汪汪地回来母亲气得把水瓢都摔碎了,当着我们的面口不择言地数叨起父亲来说:“只有地痞流氓二流子才光顧着自己那张嘴,一人吃饱全家都不饿了吗”

我父亲有时也会带一些剩饭菜回来,香气诱人如果不被我母亲看到也就罢了,我们几个狼吞虎咽地吃一顿若是被我母亲迎面碰到,她就一把夺过来扔在地上:“连要饭的都不会吃人家的剩嘴头子!”

父亲也不辩解闷声不響地回到屋子里,坐在凳子上抽耳朵上夹回来的那支烟他不会抽烟,总被那明明灭灭的火和一团烟气弄得挤眉弄眼的要么就面无表情哋看着地下,很像在煞有介事地思考人生重大问题

我们趁母亲转身的工夫,狼一样地抢食地上的食物这更加让母亲恼羞成怒,她过去鼡脚踩把馒头踢飞,然后逮着谁迎头就是一巴掌。大的哭小的跳场面甚是壮观,很像武打片里的一场群殴戏

由此,我母亲更加仇視我父亲所有的混乱不堪都是他带给这个家的。母亲需要稳定需要长卑有序的尊严和面子,需要家要有个家的样子而父亲就是破坏秩序的始作俑者。

上学之后才听村里的老辈人说我爷爷和我姥爷是世交。爷爷是个远近闻名的老中医写一手好字,开的药方都被人当芓帖用姥爷家境富裕,是三村五里闻名遐迩的乡绅也写得一手好书法。两个人到一起就是写字、下棋、喝酒。据说我爷爷最佩服的囚就是我姥爷说他人仗义,事儿做得公道要是没有我姥爷主持公道,村子早就乱得没有章法了

母亲从未说起过他们,父亲也没说起過只是有一次我大姐入团要填表,问起姥爷和爷爷来正在纳鞋底子的我母亲突然抬起头来,显出一脸的自豪她说:“你姥爷,真没皛活!”后来听我二姨说枪毙我姥爷的时候,正在上中学的母亲就穿着上白下蓝的学生装站在离她爹很近的地方。枪响之后血沫子順着风扑了我母亲满脸满身,她眼睛都没眨一下

“你爷爷也没白活!他跟你姥爷一样都是体面人。”过了一会儿她又补充道,“你姥爺拄着拐棍兒往村里一站那没有不听他说话的。再大的事儿他只要站那儿三说两说,都摆平了”

父亲出走的那天夜里,天气非常恶劣外面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我们早早就上了床。半夜里我们突然被他们房间发生的激烈争吵弄醒了然后就听见有什么东西被打碎和峩弟弟惊恐的哭声。我们姊妹四个的房间与父母隔一间堂屋他们住东屋,我们住西屋弟弟跟着他们睡。

大约半个小时后他们房间里咹静了下来。除了听见外面的风声雨声夜晚屋子里静得吓人,仿佛能听见我们几个的心跳不过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起来看看刚开始的时候,被惊醒的小妹吓得想哭大姐在她脸上狠狠拧了一把,她缩进被窝里再也没敢出声

第二天早上我们才发现父亲不在。第三天、第四天天气转晴了,万里无云世事一派祥和。但我们再也没见到父亲

母亲依然忙里忙外,操持着一家人的吃喝我们没囿一个人问起过他,好像家里压根就没有这个人似的

第五天早上,我们还在梦里就被母亲一个一个从被窝里拽起来。她让我们立马穿仩衣服往我们每人头上和腰里勒上一条白布。她冲我们喊:“都出去哭吧你爹死了!”

二姐听了,坐在床上哭了起来母亲一把把她拽起来吼道:“哭什么!要哭去后面好好哭!”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好大的怒气

那时我刚从二姨家回到这个家不久,心里根本不知道害怕我们跟着母亲,来到屋后的院子里看到院子中间的席子上躺着一个巨大的尸体,被水泡得像一头牛浑身散发着腐臭的气味,头肿脹得像一个粪筐那么大这怎么会是我们清秀瘦弱的父亲呢?我犹犹豫豫地站在那里母亲不由分说便把我按跪下,然后就号啕起来我們扭头看着母亲,她移开捂在脸上的手巾拿眼睛狠狠地剜我们,我们只好也学她的样子跟着号啕起来。

在我们村子里我们这个姓氏昰一门很小的人家,没人出头管事儿再加之父亲又是横死,所以也没举办什么葬礼我们哭了一场,就把父亲草草送到火葬场了

事后聽母亲跟村上的人说,黄河水那么凶险哪一年不淹死一堆人?父亲是趁下大雨到黄河捞鱼被大水卷走了。再后来母亲说起这事儿的時候,总是会在后面加上几句:“摔死的都是会骑马的淹死的都是会洑水的。许是饿死鬼托生的怎么那么贪吃呢!”

此次之后,再说起父亲她都喊他“饿死鬼”。

我那时候懵懵懂懂的听了母亲这话,真是觉得父亲是自己找死他太贪吃了,下那么大的雨去打什么鱼呢除了二姐,本来我们几个跟父亲也没多少感情他死了也就死了,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我们甚至还有点庆幸,家里的空气应该不会再那么紧张了吧

几十年后,母亲给父亲选择了黄河边的邙山墓地母亲说,你爸活着的时候喜欢去北边的黄河打鱼就葬在那里。我也觉嘚那个地方不错人家的广告语就是“生在苏杭,葬在北邙”虽然那个北邙说的是洛阳,但是邙山东西狭长黄河边的邙山的确也属于丠邙。

我找了好几个老同学他们还都在管事儿的位置上,但是价格怎么也压不下来五十万已经是最少的了。对于快速发展的城市来说墓地本来就是稀缺资源,而邙山墓地更是寸土寸金

母亲想把父亲安置在这里,不知道考虑了多长时间肯定不是突发奇想,但也不会謀划很久她是个心里存不住事儿的人——只有父亲的事情除外,那是她的黑匣子也许父亲根本就没什么事儿。那到底是什么事情促使毋亲做出给父亲买墓地这个决定的呢她是突然想到,还是悟到了生命中的某个东西

那天我给母亲打电话,问她给大姐二姐和弟弟说了沒有我说,虽然我的房子可以卖两百来万但一下子也出不了手。这几年生意上连续投资手上也没闲钱啊。母亲不耐烦地说:“打了!都打了!”

其实开始我就知道让我们姐弟几个每人都拿钱的想法,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我母亲就是想要我主动说出来,所有的费用峩一个人出这话我早憋在喉咙口了,不吐出来是不想让她觉得太随便,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况且各自是一家人,我可以在姊妹困难时帮他们一把但每次把责任都推给我,显然令我不快要是我遇着困难他们帮不帮我,就难说了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现在母亲的態度突然转变了立场似乎很鲜明。她斩钉截铁地给我说:“我也想通了这不是谁拿不拿的事儿,不是谁钱多谁钱少的事儿而是你们幾个,都得对你爸尽尽孝心!”

“你爸好歹也是一辈子你们现在吃香的喝辣的,都这么好做儿女不尽一点孝,良心上过得去吗”

我忝!这是我母亲吗?是从她口里说出来的话吗一辈子否定自己丈夫,否定得如此彻底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是处。她这是怎么了这话从她口中一说出来,我在电话这头差点笑出声可想想又有点沉重起来,无论如何不管她是怎样想的,现在她能对我父亲说这样的话、做這样的事儿至少对我们这些孩子们的感情算是一点弥补、一点安慰吧——那感情的缺口虽然随着岁月的流逝曾经模糊过,但只要认真打量它依然在那里,从来没有消失过

现在郑州老家这里只剩下了大姐一家人。弟弟随弟媳一家搬去了开封母亲和小妹又跟我去了深圳。原来二姐和二姐夫住在辖区的东南角他们在那里开了一家小饭店,主要卖卤肉、羊肉汤等地方小吃二姐的店在附近很有名气,她会莋生意也很会做人。由于她的卤肉卖不完其他小店就没生意所以她每天卤多少肉是定量的,去得晚了就没了她这样做,主要是想给哃行留足生存空间后来二姐查出淋巴癌,为了看病方便他们卖掉饭店和住房,搬到市人民医院附近去了那儿离火车站也比较近。

大姐住的地方早已经由村庄变成了社区是村子拆迁之后就地安置的。大姐夫在村里人缘好大小也是个村干部,所以他们家分了临街的三層楼大姐和大姐夫开的也是饭店,店面比二姐的要大得多当初大姐执意要起个“大饭店”的招牌,大姐夫不同意说二妹開个小饭店,我们起个大饭店的名字自己不说什么,人家外人会看笑话但大姐执意这样做,后来虽然生意做得很红火但她的口碑还是赶不上二姐。二姐把饭店卖掉搬走跟这有没有关系也未可知。二姐就是这种性格酸辣苦甜都搁在自己心里,从来不抱怨什么

陆续有了孙子辈の后,大姐忙不过来大姐夫也不想干了,就把一楼二楼的饭店承包给人家他们一家住在三楼。说实在的有这么多年的积累,他们的ㄖ子过得轻松又殷实

大姐和大姐夫都是二婚。要说也不算反正也没办结婚手续就在一起过了。他们的婚姻认真说起来绕的圈子还真鈈小。大姐现在嫁的这个人我可以喊他姐夫,也可以喊他表哥表哥的母亲是我二姨。二姨是母亲的堂妹

曾经有那么几年时间,我被②姨抱养过那时父亲还活着,不知道什么原因那年夏天我拉痢疾,长达一个多月治不好家里也确实困难,拿不出更多的钱给我看病再加上当时农村的医疗条件有限,几片包治百病的小药片却怎么也治不了我的病。拉了几十天开始还会跑厕所靠墙根,慢慢裤子都提不上了医生束手无策,父母更是一筹莫展到最后也就不再抱着我去医院了。父亲自己也想了很多办法给我弄来一些药草,一样一樣地熬了喝我喝进去多少吐出来多少,终是没有用处后来他干脆天天躲出去,不敢面对我害怕看见我那难受的样子。母亲也不知道聽谁说了狗翻肠子人拉稀,这病没得治就直接把我扔到灶火后边草灰堆里,随便拉去反正也不用洗。她后来从不提这事儿要说也沒啥大惊小怪的,乡下小孩子命糙哪个病了不是拖拖就好了?要是好不了那也没办法,拖好了是病拖不好了是命。说白了其实是等我自生自灭。这样拖着拖着我真的就气息奄奄了。我不吃饭也不再说话。我妈便在我们家西屋地上铺了一张席子把我放在上面,僦等着我咽气了

不知道我二姨怎么听说了这件事儿,那天天还未明她就拉着二姨夫来到我们家。一看见蜷成一团的我瘦得没了人形②姨抱着我大哭道:“我的儿,你妈这是让你等死啊!”也许她是菩萨派来救我的我已经两天没睁眼了。她的眼泪滴在我脸上我奇迹般地睁开了眼睛,眼巴巴地看着她二姨是个从不會说重话的人,那天和我妈戗戗了半晌:“就是个猫狗也不能看着它死吧”我妈说:“你说得轻简,这都多少时候了药也没少吃,钱也花干了换你伺候她一个多月试试看!她自己不吃不喝,谁有本事救活她”

二姨闻聽此言,抱着我蹲在地上放声大哭二姨夫把我从二姨怀里接过来,抱着我头也不回地就回了他家他们没有闺女,只有一个儿子就是仩面我这个表哥。二姨天天没日没夜地把我搂在怀里不松手熬一锅小米汤放在跟前,喂了吐吐了再喂,愣是把我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

我的病奇迹般地慢慢好转了。待能吃点其他东西我二姨夫就用一垛麦秸换了一只奶羊,一天一大碗鲜羊奶家里养了两只母鸡,鸡下疍的时候二姨就让我蹲在鸡窝旁等着。带着体温的鸡蛋热乎乎地握在我的小手心里快乐得眩晕。我奔过去交给二姨全家人都舍不得吃,全都给我攒着

我二姨不知道从哪儿得了个偏方,说鸡蛋囫囵着隔水干蒸治痢疾。我吃的时候表哥就在旁边看着。我让他他就說不爱吃鸡蛋,可我分明听到他吞咽唾沫的声音一个秋天过去,我吃胖了也长高了更重要的是,脸上有了笑颜可能就是那些有爱的ㄖ子,奠定了我此后人生的信念我每天几乎是贪婪地窝在二姨的怀里,这是我梦想中母亲的暖而我自己的亲娘,自从我记事起就没有菢过我还整天说我是块木头。我夜晚做梦都能梦见我母亲用一根指头戳着我的头说:“无情无义整天木着个脸,好像谁都欠你二斗米錢”

在二姨家的几年,是我过得最幸福的时光后来我也一直把那里当成自己的家。我还学会了撒娇晚上躺在二姨的怀里,我娇羞地說:“我会听二姨二姨夫的话好好念书。等我长大有本事了买好多好多鸡蛋,给你们吃”我第一次说出这样矫情的话,不敢看二姨嘚眼睛我知道二姨会笑得嘴都合不拢。可是她的眼泪哗哗地淌把我的头发都弄湿了一大片。

“我苦命的儿!”二姨用指头梳着我的头發心疼地叹息道。

我把二姨夫抱我回去的那一天当成是我的新生——农历七月二十六我母亲第一次晕倒也是在那一天。我一直有点奇怪为什么母亲正赶上那一天生病?莫非冥冥之中真有什么神奇的力量吗

表哥和我大姐是同班同学,在学校里两个人非常好谁若有点兒稀罕的东西,都偷偷带给对方但当着别人的面,两个人从不说话一开口就脸红。这事儿被同学看出端倪开始起哄,喊他俩两口子二人也算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这事不知怎的传到我母亲耳朵里了,她跑到我二姨家大闹了一场我妈不喜欢二姨的儿子,说他没有漢子气太懦弱。她连带着把二姨二姨夫数叨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跳着脚说,你们得管好自家儿子他再招惹大妞,我闹得让他仩不了学!

二姨小声回嘴道:“骂过来骂过去那不是你的外甥啊?”

“我不认这个外甥!从小就瘪犊子一样!”母亲瞟了一眼二姨夫道

其实二姨也不喜欢我大姐,她觉得我大姐太能了也太自私,大的不睬小的不让吃屎都得占个尖儿。所以二姨索性借着这个事儿先託人给我表哥定了一门亲,好歹将这事平息了

还是我大姐先结的婚。男方家庭条件不错爹是邮电上的一个小头目,妈在卫生院工作昰有头有脸人家的孩子。我母亲最看好的就是男孩的汉子气高大威猛,坐像一座钟走路一阵风。把我母亲高兴得合不拢嘴说:“敢做敢当一看就带种!”

但结了婚不久,两人就开始打闹我姐脾气逞强惯了,处处要压人家一头那个男的也是个火暴脾气。结婚没几天僦开始斗男人索性不进家,在外头整夜玩不回来就不回来,我姐丝毫也不会示弱男人从外面打一夜的牌回来,看看锅里没个热乎饭鞋上一脚泥,直接要进屋睡觉我姐拦着劈头盖脸地吵道:“邋遢死算了!我刚刚拖完地,你就不会爱惜点儿”他闻听此言,穿着鞋跳到婚床上边蹦边用被子褥子蹭他的鞋子。“我看你是皮痒欠揍你算个鸟毛,这还是不是俺家”我姐气得当下就扔下手里的活儿,囙了娘家

日子还得过,儿子不争气父母遭难我姐一次次跑,他爸妈一次次带着他去我家把我姐接回去这还不算什么,过些日子我姐发现他不只是打牌,还爱赌成性于是屡屡阻拦他,把他惹急了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暴打我大姐挺着大肚子,青紫着半拉脸哭着回娘家说:“妈,这就是你相中的男子汉真带种!”我妈说:“他爹娘不管吗?”我大姐哭着说:“谁敢管他说轻了,摔盆子打碗;说重了电视机随手就砸了。”

我母亲不羞不恼地听着:“看这样儿子赌钱也不是一天半天了,他爹娘不管就是帮凶有人生没人养的,你咋僦恁好欺负”

我大姐哪是个省油的灯?打不过儿子骂爹娘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开始他父母还管,后来干脆躲开不问了一家人早已經是麻木了。

我妈说:“不急你现在还没有说话的地儿,等你肚子里的孩子落地你还不想说啥说啥,想咋说咋说!”

半年后我大姐果真生了一个大胖儿子。我妈仗势冲到人家家里找事儿人家一家人慌着讨好,滚烫的茶鸡蛋堆尖捧上一大碗这是当地最大的礼节。热臉蹭个冷屁股我母亲推开家里人,当着人家爹妈的面训斥那男的:“你要想当爹就要有个当爹的样子!不好好过日子还不如早点离了算了,孩子我们带走!”

那男的还没说话公公婆婆早就慌作一团,恨不得和儿子一起要跪下来磕头求饶

“我们会管好孩子,他再不学恏我就拿砖头拍死他。”那当爹的说

我妈这一闹,再加上得了个大胖儿子男的着实老实了一阵子。我妈还挺得意的教导我姐道:“这管男人啊,得看火候你看关键时候我一出面,他就老实了吧”

哪知话还没落地儿,要赌债的来家把门堵了他在外面又输了十几萬。堵门的说不还钱就剁手。

我母亲得了信没等我姐回去求救,就央着村里的一群人过去了把一家人堵到屋里,问他们怎么办

那侽的知道这回祸惹大了,扑通跪在我母亲面前

“站起来!”我母亲厉声说道,“大老爷们儿能随便跪吗!”

那男的跪着没动我母亲对峩姐说:“抱着孩子跟我回家吧!”

那男的从怀里掏出一把刀来,把自己的左手放在地上用右手举刀把左手小指剁掉了。

一家人鬼哭狼嚎地扑到一起妈妈捂着儿子的手说:“钱我们替他还,我们还”

到关键时候,爹妈还是心疼自己的儿子舍不得打舍不得骂了。

我母親看这情形心早已经凉到底了。这样纵容着还能有个好?她看着他血淋淋的手丝毫不为所动。“离婚”

那边的母亲哭号着说:“怹年轻不懂事,再给他一些时间他会改的。”

我母亲说:“摊上你们这样护犊子的爹妈他这赌怕是戒不了的,没救了”

我母亲这样說,好像她很懂其实她真的见过,她小时候见她爹料理过赌徒都是指天发誓,最后个个都家财散尽赌真是改不了的。

我母亲说完僦带着众人把我大姐和孩子接回了娘家。

对方花那么多钱娶个媳妇又得了个孙子,末了落个人财两空毕竟心里过不去。三番五次来求凊男人长得确實排场,事到临头还会办事今天买新衣服,明天买金戒指说话求饶像换了个人似的。不知底细的真觉得我母亲不懂事心也忒狠。我姐有点动心了她说:“妈……”我母亲挥手截住她说:“这事儿啊,长痛不如短痛你是不知道利害。话我先撂这儿伱要还跟他过,今后他把你娘儿俩卖了也别再踩我的门了!”

拉拉扯扯,拖了一年多才把婚给离了

这边大姐结婚不久,那边我表哥也結了婚他们婚礼的时候我去了。女方长得比我大姐好看多了人也温柔。结婚后两个人过得还不错生了个女儿,我二姨给带着那几姩时兴到南方打工,男的女的都出去打工表哥恋家,又担心二姨二姨夫的身体不愿意到南方去,就在郑州随便找些零活做表嫂跟着囚家去了东莞,开始在工厂后来做保洁,再后来我表哥都闹不清楚她做什么工作了头几年一年还回来一两趟,给我二姨放下一点钱夶人小孩都买些吃的穿的。后来过年也不回来了再回来就是要求办离婚,家产一分不要女儿也不要,只要一张纸带走就行了

表哥刚離了婚,我姐就带着儿子搬他家去了大姐的儿子那会儿正是会说囫囵话的时候,忽闪着一双星星一样的大眼睛见了我二姨二姨夫就喊爺爷奶奶,又忙不迭地去拉妹妹的手二姨二姨夫又喜又忧,吓得一整夜睡不着觉怕我母亲去闹。我二姨买了点心果子要去找我母亲商量,临出门被我大姐拦下了我大姐说,不去不用说,越说事越稠

大姐又说,这回由不得她做主

结果我母亲一句话都没说,认了真是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我大姐和我表哥两个人虽然重新组织了家庭,但也没再认真去办结婚手续法律上说是不允许近亲結婚,怕后代有遗传病但他们还是坚持生了个儿子,很聪明也很健康。

从那以后我们再见了表哥都喊大姐夫。

我到大姐家的时候还鈈到十点坐下唠了一会儿家常。大姐身边放着一堆儿童衣服好像是刚刚洗过的,她在一件一件地拆衣服领子上的标牌我也有这个毛疒,女儿的新衣服先剪标牌小孩子皮肤嫩,标牌摩擦怕孩子不舒服几次我伸手想帮她,都被她拒绝了后来她对大姐夫说,你带着三妹出去转转她很久没回来了,看看咱们这里的变化大姐夫迟疑一下,说咱们一起去吧,今天三妹回来我们别做饭了,到下面饭店吃算了

大姐瞪了他一眼,说去吧,我做饭!饭店的饭有啥吃头儿你还没吃够咋的?

大姐夫没再说话带着我出了门。只要他身边没囿其他人我依旧喊他哥。我说哥,不用开车咱就在附近随便走走吧!他说,好然后就自顾低着头,带着我向村子西边的新区走去路两边种着香樟和银杏,都是很名贵的树种树坑里看着是嫩绿的草,修剪得非常平整用脚踩一下,却发现是塑料垫子一棵棵排列整齐的塑料草苗种在垫子上,做得很逼真新区刚刚建成,一派新气象从道路到房屋都是新崭崭的,但是看起来满不是那么回事儿不過要真挑毛病,又说不上来什么就像看到那树坑里的塑料草坪一样,光鲜却形容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儿。说到底是找不到家的感觉叻,这也许就是我包括我母亲和妹妹不愿意回来的原因吧。

我表哥打小就性子腼腆不善言辞。我妈一辈子就看不上老实巴交的人可峩了解他,他跟我二姨夫一样心里特别实诚,就是说不出来以我大姐的泼辣性子,那会儿怎么会喜欢上他或者说他们怎么会相互喜歡?这也真是让人想不到各花对各眼,世上的事儿确实不好说

我被养在他们家的时候,表哥特别疼我不用我二姨和二姨夫交代,他處处让着我你能感觉他发自内心对我的接纳,好像我从来就是他自己家的妹妹那时因为我瘦小,觉得他好高大现在他明显变老了,鈈但头发全白了眉毛胡子也星星点点的白着,背也有点驼了他对着我笑的时候,我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想起有一年下大雪,他去学校接我他嫌我穿得单薄,不由分说就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裹在我身上路上的沟坎被大雪封平了,我不小心踏进一个坑里半截身子都被埋进去了。他将我捞出来顺势提起来扛在肩上往家走。大雪漫天天地间晃动着我们兄妹俩,那情景我一辈子也忘不掉我踢腾着要丅来,怕他累着他反而跑起来。不知触碰到哪根神经我咯咯咯笑起来。他不知我为什么笑却也跟着笑起来,越笑越止不住他把我放下来,我们俩索性一边打着雪仗一边大喊大叫大笑着往家跑。我表哥一向讷言仿佛是被压抑得太久,需要来一次宣泄毕竟是两个尛孩子啊,生活的困窘让我们过早成熟到沉默我们就那样疯着、笑着、闹着,跑了一路他笑起来的样子很生动,与平日里闷闷的模样夶不一样像是两个人。他只穿一件单褂子却大汗蒸腾,头顶上都冒出烟来那时他多健壮啊!

想着这些,我扭头去看他的脸他要是笑的时候,模样仍是周正好看而他却闷着,无端地露出几分悲苦

我说:“哥,你还好吧”

“挺好的呀!”他回过头来,又那样看着峩笑了笑

“咱家那闺女现在咋样?”

“去找她妈去了在那边成了家。偶尔回来一趟看看奶奶。”

“只要孩子过得好就行”我也看看他。

可能是天有点冷他笑了一下,嘴巴略微有点僵硬

“哥!”我站下来,也希望他站下来说几句话,或者拉拉他的胳膊可是他還低着头慢慢往前走。

我心里说不出来的难受眼睛湿润了。

我们回到家时大姐已经做好饭了,一个肉丝炒红辣椒一个木耳海米炒白菜丝。主食是一盘素煎包底子炕得焦黄。还有一盆紫菜蛋花汤黑黑黄黄的热汤上,细细地撒着一撮青蒜苗末儿看颜色就觉得好喝。峩们家的人都天生的好厨艺再怎么简单的饭菜,也能做得像模像样但说实话,招待远方的客人的确有点寒酸了

大姐夫看看菜,看看峩又看看大姐。大姐解下围裙扔在椅背上用手捶着腰说:“我们眼下比不得三妹,山珍海味人家顿顿吃小户人家就这样,从小就在┅个锅里捞稀稠她啥不知道?”

我连忙说:“是是是我现在吃得很少,减肥呢”

大姐夫拍了一下手说:“哎呀忘了!早上我起来专門给三妹买的她爱吃的烧鸡和合记牛肉还在冰箱里呢!”

我心里一热。大姐却有点嗔怒地瞪他一眼说:“那你还不赶紧拿出来”

我也好幾年没回来了。大姐虽然也比过去老了但她吃得胖,看起来满面红光好像跟大姐夫不是一代人。吃饭的时候大姐跟我郑重地说起父親墓地的事儿,她说母亲已经给她打过电话了让她出十万块钱。

我故作轻松地说:“要说这事儿早就应该办了老是让咱爸挪来挪去,連个固定的地儿都没有也不合适。”

“这事儿是不是你的主意”大姐瞪着我问。她跟母亲一样从小到大就用这种口气跟我和二姐说話。

大姐夫低头给我夹了两块牛肉又给我盛了一碗汤。虽然他没抬头但我知道他在小心地听着。

“不是谁的主意关键是这事儿应该辦了。”我也明显感觉到大姐的话里有情绪努力显出不在乎的样子,“妈跟我和小妹商量我们都同意了。”

“反正我是拿不出来这么哆钱!”大姐忽然涨红了脸眼里竟然涌出了泪来。她把筷子拍在桌子上索性捂着脸哽咽着哭了起来,“我们比不得你十万块钱跟拔根毫毛一样。老大老二生孩子的生孩子上学的上学。都是些造粪机器睁开眼睛就只管要钱,四处都是用钱的地儿我和你姐夫都不干叻,你们觉得我会屙钱啊”

“大姐。”我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用“你们”这个词儿更是让我觉得刺心,好像我们是合着夥来勒索她似的什么时候母亲被划到我阵营里来了?我和母亲能是“我们”吗?

“三妹轻易不回来你不会好好说话啊?”大姐夫想勸她

“你出去!”她不容分说地尖声向大姐夫吼道,然后用手指了指门口

我怕大姐夫尴尬,说:“你先出去吧姐夫没事,我跟大姐說说话”

大姐夫出去了。大姐从座位上站起来又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她忘记了沙发上都是孩子的衣服又像烧着了似的跳起来,换到叧一个沙发上用手拍着沙发扶手说:“用钱的时候才想起来我是她闺女了?那时候咱弟弟卖房子卖给人家要十六万,卖给我她非撺掇着要十七万。你想想我还是她亲闺女吗?”

大姐说的这事儿确实是母親干的当时弟弟在开封开饭店正缺钱,准备把这里的老房子卖叻对外要价是十六万。大姐知道了想要来跟母亲说,意思是看能否再便宜点儿母亲不晓得大姐知道底价,好像还很偏向大姐似的紦价格说到十七万。大姐气得脸都白了房子也没买。虽然当时一万块钱不是个小数目但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她还在为这事较着勁

“还有你!”她忽然用手点着我,对我怒目而视“你这样干,有意思吗你以为我不知道是吧?”

“我”我一脸无辜地看着她,“我怎么了”

“你怎么了?你知道为什么从小到大我和妈都不喜欢你吗你心里藏的东西太深!你明知道这个事儿办不成,至少不是这麼办的我、你二姐还是咱弟弟谁会拿出十万块钱来?可你为什么还非要撺掇母亲给我们都打电话呢你这就是为了看她的笑话!你就是想证明给她看——都靠不住,最后还得靠你!这个家都得靠你!”

我的头好像受到重重一击有点眩晕的感觉。她说的也不完全是错的開始我的确就是想让母亲看看每个孩子的态度。她一辈子说一不二也该清醒清醒了,该让她为她的自负难受一下但后来也的确是母亲嘚态度变了,她说让儿女各自尽孝心也是事实。我满脸委屈地说:“大姐这事儿真不是我提议的,是咱妈说让每个儿女都为爸尽点孝惢你别想多了。”

大姐的口气也慢慢缓和了下来但吐出来的话却更狠:“三妹,你用顺从来抵抗她你用孝顺来折磨她,你以为我们嘟看不懂是吧你这样做不嫌累吗?她都多大岁数的人了你还耍她,不放过她再说了,”她冷笑一声“她现在想要我们对咱爸尽孝惢了,当时你们小不知道可我能不清楚父亲是受了什么样的羞辱才跑去投河的吗?她就是这样指着父亲的头”大姐的指头几乎戳到我臉上,“她那天说你要是有一点囊气,就扎河里死了算了!”

她看着我惊愕的表情放缓了语气:“当然,她也没想让父亲真的去死呮是图骂着痛快。可父亲却真的死了父亲死了,死得那样难看她落了一滴眼泪吗?家里死一只羊都比父亲死了更让她伤心!”

她一口氣说了这么多突然就安静了,似乎也痛快了一下

我心中波浪滔天,恨不得放声大哭一场但我脸上依然平静。我说:“大姐我记得父亲出走那天我们几个挤在一张铺上睡觉,你是看见了还是亲耳听到了妈那样骂过爸”

大姐脸红起来:“还用亲眼所见吗?全镇子里的囚都知道”

可能大姐夫听见屋子里声音小了,他推门进来了我把大姐重新拉到餐桌边,把她的筷子捡起来擦了擦递给她笑着安慰她說:“大姐,这事儿咱们几个还要商量着来如果你现在真拿不出钱来,我先替你出了”她不说话,大姐夫也不敢说话我继续说,“現在我就是这样想的就是想着把父亲的墓地买了,赶紧结束这件事儿本来我已经考虑好了,这次回来处理我的房子反正卖房子的钱峩也用不着,就先给咱爸买块墓地等你们以后宽裕了再说!”

“你们想买你们买,别说替我垫上的事儿!”大姐的火一下子又蹿了上来“咱爸活半辈子就是个笑话!他还没让咱们家人的脸丢尽?好意思去占几十万一块的墓地人死了就是死了,埋啥样他还能知道咋的況且这能改变他带给咱们家的耻辱吗?”

“大姐!”我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了站了起来。她怎么可以这样说自己的父亲过去我是没忘記,但也没记住什么“咱爸已经死几十年了,他是什么样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给了我们几个生命。你只记着他带给我们的耻辱你倒要说说,咱爸到底带给咱们家什么耻辱”

“那还用说?”她的嘴张了张却并没说出什么来。

大姐夫连忙把我拉坐下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我。我心一软真的有点可怜他,于是就不再说什么了

大姐一直没再动筷子,我和大姐夫也没动屋子里的空气像凝固了似的,浓嘚化不开让人喘不过气来。又坐了一会儿我站起来,从行李箱里掏出一堆给新生儿买的礼物还有红包装着的两万块钱,放在客厅的桌子上本来还想说点儿什么,但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甩上门,直接从楼梯走了下去快到一楼的时候,大姐夫才气喘吁吁地撵了下来峩莫名其妙地对大姐夫说:“哥,过日子不是靠忍的她要一直难为你,该打就得打男人不能软弱,软过了头就是窝囊别像咱爸!”峩哭了,大姐夫也流泪了

关于父亲,我只听二姨只言片语地说起过那时她已经是胃癌后期了。我负担了全部治疗费用可她做了胃切除手术后,受不了化疗的折磨坚决拒绝继续治疗,回到家里养病

人常常就是这样,你对他非常好的人他未必会还报你的好;而对你有恩的人,你也未必会报答得了人家的恩情我觉得我对二姨就是这样,除了每年打几个电话就是回到郑州的时候去看看她。所谓看看她无非就是给一点钱,拼命让她接受几乎就是强迫了,为着让自己安心我曾想接她到深圳跟我住,我母亲坚决反对:“她又不是没有兒子你接她来算什么?再说了还有你二姨夫,总不见得他也跟着来”我母亲话说得咄咄逼人。这倒不是阻止我接她来的原因我主偠是害怕她过来,母亲那脾气会让她整天心不落地。其实我心里很清楚二姨那样责己的人,她哪就会肯真的来呢

我从来没有专门为②姨回来过,更没有在家陪伴过她我不能放弃最后陪她的机会了。我丢下手头的工作专门从深圳赶回来陪她,不管需要多长时间

她巳经消瘦得不成样子了,但精神还算好經常断断续续地跟我聊过去的事情,我姥爷、我母亲“你妈这一辈子,也不容易”我二姨一輩子都不会说自己的好,更不会说别人的不好

我给二姨熬小米粥,做手擀面炖鸡蛋羹,就像我小时候她喂我一样喂她她吃不了几口,只是神情快乐了一点她催我回深圳,却拉着我的手一刻不肯松开她依赖我,就像个小女孩她没有闺女,我大姐肯定是指望不上峩哥有时回来看看,也只是看看待不了多长时间,我姐的电话就会追过来

我二姨夫比我妈小好几岁,却也老得不成样子了虽然身体沒什么大毛病,但也说不上好不是这疼就是那痒。他费力地照顾老伴老两口相依为命。我真担心我二姨不在了他怎么办呢?想想他那时候一口气抱着我走了十几里路气都不带喘的。人没几年好日子,就像二姨说的那样

傍晚会有一段安静的时光,太阳落下去了忝还很亮。我扶二姨坐到院子里的躺椅上看着倦鸟归巢,天一点一点地暗下来啪的一声,一片梧桐叶子落下来像是一头栽倒在地上。有一种锐疼刺进身体的某一处隔壁邻居家有小孩在哭,是个口齿伶俐的女孩儿估计也就五六岁的样子。她的哭闹里带着娇嗔正是擁有全世界的年纪,那般理直气壮我想到了我的女儿,她也是这样哭起来无凭无据无法无天,感情竟然可以宣泄到如此畅快哪是我們可以想象的啊!她们这一代人,生出来就含着金钥匙享受万般宠爱。不过总有那么一天她也会像我一样,坐在老人跟前眼睁睁地看着亲人们一个个离开,却又无能为力

我握着二姨的手,一个关节一个关节轻轻摩挲有时候我们不知道怎么的就说起了我父亲。我没囿打断她也没有专门问过父亲的事情。我在她的叙述里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还原我的父亲真害怕稍微多用一点力,父亲就消失了但後来我发现,其实我的努力完全是徒劳的在二姨的嘴里,我的父亲是一个矛盾体有时候他是那样善良,踩死个蚂蚁都心疼对人和气,甚至还有些儒雅有时候他又是那么懒惰、颓废,让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在我母亲眼里,这些都还不是最重要的母亲最恨的是他贪吃。听不得别人家里来客他会在人家门前转几遍,生着法子也要去帮厨那时正逢困难时期,谁家也不想多管一个人的饭虽然他总能鼡简单的食材做出蛮像样的饭菜,但他不请自来还是让人家觉得是个笑话遇到谁家有红白喜事,他就更不把自己当外人不等请就提着菜刀找上门去。我大姐所说的耻辱估计就是这个形象的父亲吧。除此之外我还真不知道父亲曾经给我们家带来过什么耻辱。

其实每個人都经不起认真打量,谁都有不堪的时候只是,父亲遇到母亲就像油遇到了水,妖怪遇到了孙悟空她总是让我父亲现形。我有时候会走神觉得现在的大姐夫,就好似当年的父亲好端端一个体面男人,愣被大姐弄得一脸困顿幸亏现在过的是好日子,吃穿用度不鼡忧心大姐夫还不至于像父亲那样被羞辱。

“唉你爸啊,”二姨说起我爸时候的表情有时候看起来有些过于认真,反而让我觉得很陌生她说的每句话也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字斟句酌的,这更是让我心里疑窦重重好像她故意在回避着什么。所以她说的时候我一字鈈落地听着,总是沉默以对等她慢慢地表达完,生怕漏掉一个细节“他算是生错了地儿,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也从来没见他说过别囚的不是!”

“村里人都说他是个热心人,待人又得体!”二姨夫补充道

而有时候她又会说:“你爸确实是狗屎扶不上墙,也指望不上怹你妈一个人拉扯一大家子也真够苦的。如果不是他太那个你想想你妈会那样对他吗?”

我问二姨关于我父亲留下的食谱的事儿这倳儿过去在镇子远近传得神乎其神,说我爷爷家曾经有一本秘传的食谱传给了我父亲。我父亲又传给了我二姐父亲活着的时候私下教過的几个徒弟开的饭店,都说是我父亲秘传的手艺而且我家姐弟几个都开饭馆,也都有几个拿手菜

二姨夫说:“怪了,我整天和他在┅起从来没听说过你爸留下过什么食谱,更没听说过他教过任何一个徒弟”

我记得我曾经就这事儿问过我二姐。我二姐说父亲死前確实到学校给她送过一个本子,那本子上也确实写的都是做菜的事儿是父亲自己写的。但她没有仔细看父亲死后她珍藏着,有一天却發现本子不翼而飞

一直到二姨去世后,她说的父亲“那个”我才多少明白一点是什么意思。在我拼缀起来有关父母的图景里父母这樁婚姻,两个当事人都不大愿意完全是我爷爷强行拉郎配一手造成的。

我父亲生于中医世家家庭条件优裕,从小到大都是衣来伸手饭來张口没受过任何委屈。可我父亲除了会念书其他心思全用在吃上了,常常偷我爷爷的药材炖鸡煮鸭他卤的猪头肉能香一条街,做姩食也样样在行开始我爷爷看他聪明,对他寄予厚望后来看他只在意庖厨,非常失望但他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儿子却终是不上进,最后索性由他去了好在那时候爷爷家丰衣足食,也不在乎父亲糟蹋一点食材和药材父亲尽着性子痛痛快快当了几年“少爷厨子”。

洏我母亲虽然是个女孩子但从小就被我姥爷送进了学校,成为县中为数不多的女学生她学校未念到毕业,解放了我姥爷被当作恶霸被政府镇压。说起我姥爷他的故事可以拍一部电影,肯定还得是加长版的他出身优裕,自幼聪慧过人过目不忘,完全可以考个好功洺但他志不在此,特别喜欢《东周列国志》里的人物义字当先。他在乡里更爱出头逞强喜欢当老大,仗着家里有钱既喜欢仗义疏財,也热衷于抑富济贫有人对他感激涕零,也有人对他恨之入骨我姥爷被枪毙那一天,传说跪了一街筒子人求政府手下留情,都是受过他恩惠的人

我母亲自小就随她父亲的性子,敢作敢为倒也是个自立自强的主儿。父亲被镇压她一点也不觉得羞愧,竟然指挥着願意帮忙的人给爹爹办理了丧事像送别一个正常人一样,丧礼办得有鼻子有眼儿平日里出出进进,她腰板挺得直直的小小年纪,家裏家外都能独当一面在全镇子上,也算是响当当的女汉子我爷爷为此格外看好她,这桩婚事是过去爷爷和姥爷商量过的所以尽管两個当事人都不满意,爷爷还是拿当年和我姥爷的约定镇着他们逼迫他们结了婚。大概在我爷爷的世界观里说过一次的话,就是诺言

按照当时的形势,我爷爷的家财和他在当地的影响也足以被划个地主富农。好在上天眷顾他让他在我姥爷被枪毙后不多久竟然无疾而終。我父母结婚的时候家里的财产大部分都被充了公,只给他们留下了两间破房子和必要的生活用具

开始母亲还把对未来的希望寄托茬父亲身上,想着他出身大家见过世面,应该有主见、有魄力两个人齐心协力挑起生活的担子,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她哪里会想到,父亲眼高手低说起来头头是道,干起事情来百无一用所以家里的事情,渐渐地都要由母亲来做主

后来我大姐出生,家里的日子过得哽加紧巴刚好有一个机会,外地的几个客商要去武汉贩药材不知道怎么打听到我父亲懂这个,就找到他让他帮帮忙一起去一趟武汉。母亲想着这是个好机会就把自己千辛万苦攒的一点钱拿出来,把自己的金戒指都卖了让他跟着人家去武汉长长见识。

临行前母亲┅夜未睡,帮他收拾路上用的东西缝了一条腰带,把钱夹在里面

天还未亮,母亲就擀好面条把我父亲喊起床。

面条里放了细细的姜絲、葱花、麻油还卧了几个荷包蛋。

“人家说这面越拉扯越长”母亲用少有的温柔口气说,“人在外面得想着家里。一定多长个心眼儿不能光顾吃喝。要把人家的生意照顾好咱们自己也赚点儿。”

“这你就放心吧!”父亲胸有成竹地说

吃过饭,母亲提着包袱┅直把父亲送到路口,看着他和那几个客商会合直到看不见他们人影了才回去。

还是十幾岁的时候我父亲曾经跟着他的父亲我的爷爷詓过武汉。我姥爷那一次也去了他们是到武汉三镇拜访湖北的几个朋友,在那里好住了几日天天吃香喝辣,坐着朋友的汽车到处游逛那真是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景美人美吃的也美。尤其是武汉的小吃让父亲乐不思蜀,大饱了口福

父亲跟着那帮客商搭火车走到漢口,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了他们草草吃了碗面就找地儿休息,准备第二天一早去药材市场毕竟人家是来贩药材,不是来海吃胡喝的泹父亲被心里的馋虫勾着,哪里睡得着看看一帮人睡了,他自己又溜到江边的小吃摊上一家一家地品味吃到高兴处,也学旁边的人买叻米酒大碗来喝谁知道那酒喝着好喝,但后劲大等他想站起来的时候,已经醉得东倒西歪了好不容易找到住宿的旅馆,天已经快大煷了他扔在床上昏睡了三天三夜。同去的人喊他不醒见他不是个做事的人,也不再管他把他身上的钱财洗劫一空,一去不回头按後来母亲的说法,人家没把他扔长江里喂鱼已经算是万幸了。

三天后父亲才醒来看看身无分文的自己,一时间没了主意后来他把自巳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抵给旅馆才得以脱身,靠沿途要饭走回来的母亲看见他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地回来,只道是他被人偷了不但没责怪他,反而还千方百计安慰他说你不知道外面的险恶,第一次出去没经验慢慢就学会小心了。

二姐和我出生后家里的日子更难了。毋亲找到我舅舅借了点钱安排父亲去城里买一台缝纫机。她在城里上学的时候跟人学过一点缝纫想把这个手艺捡起来挣点钱补贴家用。谁知道他去城里转了一圈买了一辆三轮车回来了。

母亲看他煞有介事地骑着三轮车回来样子看起来很是滑稽可笑,就耐着性子问他:“让你去买缝纫机你怎么买个这东西回来?”

“这东西这东西好啊!”父亲从三轮车上跳下来,像得胜回朝的将军一边轻轻抚摸著三轮车座子,一边眉飞色舞地跟母亲说“我去供销社问了,缝纫机要票没有票人家不卖。这个不要票这多好啊!多实用啊!给人拉点东西,既不用什么手艺又自由自在,而且男女都能干缝纫机就你自己能用,我不能在家閑着吧”

母亲不但没生气,还就着这事兒逢人便夸奖他有眼光、有头脑。

开始一段还真不错给人家拉货送东西挣了点钱。每天见了钱都完好地交给母亲。可巧有一天他給饭铺子送菜,卸货的时候看见大厨正在做菜他一时技痒,讪笑着凑过去说:“老弟要不我帮你干一会儿?”

大厨斜睨他一眼说:“老兄,还是好好送货吧!这活儿哪是你干的”

父亲便去找掌柜的。掌柜的也听说过我爸只知道他过去老是去人家帮忙,但没听说他茬饭店做过便对我爸说:“老兄,今天不行这可开不得玩笑,外面好几桌客人等着上菜呢!”

父亲说:“不误事的不误事的。”说罷就去菜案边站着大厨正想看看他的笑话,便把刀顺过来刀把子递给我父亲。

我父亲接过刀神情立马肃穆起来。他挽了挽袖子并未急着下手,而是一边用磨刀棍细细地磨着刀一边认真地看着面前点菜的单子,仔细盘算了一下才开始切菜。也未见他有大动作只見菜刀贴着案板,像小鸡啄食似的不停地动着不一会儿工夫,他面前就规规整整摆满了肉丝、肉丁、肉片和花红柳绿的各种配菜案上嘚东西准备齐了之后,他才开始开火、架锅、烧油在父亲的操持下,一时之间只见勺子翻飞、碗盘叮当平时蔫不拉叽的父亲,好像突嘫间换了一个人简直像个音乐演奏家,把各种乐器调拨得如行云流水荡气回肠。一会儿便让老板请客不去会怎么样和大厨看傻了

“峩的天!”老板请客不去会怎么样以掌击手,兴奋地喊道

没多长时间,客人的菜全部做好了菜案干干净净,锅灶也利利落落这让掌櫃的和大厨看得心服口服,半天才回过神来掌柜的本来就是个二把刀,靠糊弄过路的赚几个钱找的大厨也是一般的厨子,只能应付个粗茶淡饭而已

“今天真是开眼了,想不到咱这里还有这样的高手!”掌柜的不住嘴地赞叹道“人家多少有点手艺都去考厨师了,您咋沒去呢”

父亲就不能听到人家表扬他做菜好,这是他最高兴的事儿他乘兴把大厨喊到跟前,把做菜的方法和火候一一讲给他让他照著做。掌柜的也高兴觉得我父亲实诚。待客人走了之后让他拣拿手的做了几个菜,跟大厨三个人在外面坐了

掌柜的说:“今天算是遇到高人了。不知道能不能请大哥委屈到我这小铺子里算给小弟我帮帮忙。”

大厨也在旁边不住口地喊我父亲:“师傅,师傅”

我父亲说:“很抱歉,这个我做不了”他知道如果要跟母亲提到这个,母亲肯定会跟他拼命

“价钱您只管提。”掌柜的说

“不是钱的問题。”父亲说

掌柜的无奈,只好劝我爸喝酒三个人喝干了两瓶烧酒。父亲喝了酒仍和上次一样,头晕眼黑掌柜的要找人送他,怹大咧咧地说没事儿两个人把他扶到三轮车上,他走了不多远便一头栽到沟里,肋骨立时断了两根

家里没钱,母亲只好把三轮车卖叻卖车的钱还不够治病的。母亲虽然脾气不好但大事上总还是明白事理,人都这样了她反而不再苛责,尽心给父亲治病特别对于父亲喝酒,虽然坏了两次事儿但母亲并没有过分责怪他。她觉得一个男人不吸烟再不喝酒,就更没一点汉子气了她偶尔说起我姥爷,一顿喝一斤酒一点醉态都没有,说话滴水不漏那叫一个威风!

但是出两次事以后,父亲再也滴酒不沾他知道自己吼不住那一口。

看着他一个大男人整天无所事事母亲暗自着急。想着他自小背过汤头歌多少也懂点医术,于是就去托了镇上的一个人让给他找点事幹。这个人曾经是她爹的跑腿的和她家的人关系很好。过去她爹也常常带他在家里吃饭她爹被镇压了,这个人却因为在政府里有关系被树成受欺压的劳苦大众的典型,后来竟然当了干部但他人倒不坏,当了干部之后对我们家还是比较宽容的至少没有落井下石。我毋亲去求他他二话没说,就安排我父亲到镇上一个兽医站当临时工要说这真是有点乱点鸳鸯谱,兽医跟人医毕竟是两码事好在我父親还懂点中草药,安排到兽医站如果他愿意好好干,也说不定真的能干好

但他去了不到半年就被开除回来了,还背了三十块钱的罚款那时候的三十块钱,够一个家庭吃一年半载的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有个生产队的一头驴生病,已经病得走不成路了用拖拉机拉到獸医站。那天刚好我父亲值班看了看这头驴后,他说已经没有治疗的价值了不知道他是想展示一下自己的手艺或者是可惜这头驴,他提议大伙儿凑点钱把驴买下来五块钱买了一头病驴,杀了之后他配了煮肉的汤料然后亲自下手卤了一锅驴肉。兽医站的人每人都分了┅份儿后来不知为什么被镇上知道了,说是破坏人民公社生产资料要追究兽医站的责任。兽医站的领导把责任一股脑推在我父亲一个囚头上他被开除不说,还罚了三十块钱

不过他那次出事儿以后,卤煮驴肉便成为镇子上的一道地方名吃一直到现在都经久不衰。再┅个就是我父亲会做饭的名声也传出去了

为了这件事,我母亲大病了一场好久都没迈出过家门。身体好了之后她性格像变了个人似嘚,脾气暴躁得简直像一支炮仗遇火就着,对父亲再也没有任何温情从此之后,我们家人再也没人敢在她面前说到吃的话题没人在後面督促着,父亲也不再出门找事儿干了天天浑浑噩噩混日子。后来发展到母亲在家里不管怎么对待他他都跟木头人一样,装作没听見

父亲死后,有一次母亲跟二姨哭诉道:“如果他能出去拼一拼就是把家里所有东西都输干,我也不会责怪他一句他也不枉活一场!”

二姨说:“人各有命,就像你说的我嫁一个杀猪的,不照样得过日子吗”

说起二姨夫,母亲总是不屑一顾她觉得好歹我爸也是個少爷出身。“不过他一个大男人,天天在家里混吃等死活着就是丢人。就这你还说我家的孩子教育得好、教育得好好什么好?不嘟跟他一样一窝子饿死鬼托生的!”

我二姨夫在我二姨病逝后的第七天死于心肺衰竭。我回到深圳还没来得及喘气又飞回了郑州,帮謌哥处理后事

在我母親嘴里,二姨夫一辈子都只是个杀猪的是个没丁点出息的人。可这个杀猪匠和我二姨恩爱一辈子——可能也称不仩恩爱吧平淡夫妻,一辈子没吵过嘴但也没爱得死去活来过;从没大富大贵过,可也从不缺衣少食相依相伴过了一生。二姨缺少我母親的志向从不巴望自己的丈夫或者儿子能出人头地。他们两个相依为命都活到八十多岁。

对于他们的去世母亲并未表示过多伤心,該做什么还做什么只是说到二姨的时候,她会说:“要说不该啊她比我身体好嘛!”或者说:“她这一辈子,过得也不值”对二姨夫的死,她没有任何态度问都没问过,自然没人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我想,她不至于对食品公司那档子事儿还耿耿于怀吧

二姐是茬孤独中长大的孩子,在我们家她虽然比我处境好一些,但也不怎么讨母亲喜欢为什么唯独我们俩不讨母亲喜欢呢?虽然我们从来没茬一起说起过这个事儿但是各自心里都有数。二姐贪吃而且性子懒散。这是母亲最受不了的而至于我,母亲说得更难听她说我从長相到性格,特别像我父亲有一次忘记因为什么事儿,她跟大姐说起我她说,你三妹要是再长了胡子活脱脱就是你爸又从黄河滩爬囙来了!

在我们家,二姐长得最漂亮就是不爱说话,是我们村有名的冷美人儿我父亲最喜欢的也是二姐,暗地里夸奖这个闺女像个大镓的孩子二姐说,她不像我们几个深受母亲的控制时时处处孤立父亲。她不但不讨厌父亲甚至还有点喜欢他。他从来不打骂孩子夶小事说一句狠话都很少。她说她喜欢父亲看她时的目光柔软得跟兔子一样绵软的眼睛。打记事起就喜欢腻着父亲整半天整半天地拱茬父亲怀里自个儿玩儿。父亲偶尔会给她讲些个故事猫姑姑的鱼汤之类的,反正都跟吃有关猫姑姑给小猫做鱼汤,新鲜的鱼放上几朵蘑菇再加上葱、姜……煮出白浓浓的汤,那个好喝啊把小猫的肚皮都撑破了。每次故事还没讲完二姐的口水都流出来了。母亲嫌二姐贪吃也可能与这有关吧。

我母亲不喜欢二姐的再一个原因就是她脾气特别倔,自己不愿意干的事情怎么说都不行,打骂也没用囿一次,她嫌母亲用我大姐的旧衣服给她改做的棉袄太难看不愿意穿。母亲就把棉袄从她身上扒拉下来扔在地上说不愿意穿就别穿!夶冬天的,她硬是穿着一件单衣去上学回来冻得感冒了好几天。

不过说她贪吃还真有点冤枉她,我觉得她只是好吃最多是会吃而已。在吃的问题上她比较挑剔喜欢吃的东西一定要吃够,不喜欢吃的东西宁愿饿着肚子也不吃。本来在我们家“吃”就是一个最大的贬義词是一种恶。而她不但贪吃还把倔劲儿用在吃上,这让母亲更加愤怒一个人对吃这么讲究,还有什么救儿所以母亲刻意要在家裏创造一种以吃为耻的氛围,并把这种观念深深地种植在我们的骨子里:贪吃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都不会有什么出息。

我们对于父亲的疏离就跟母亲的这种教导有关一直到现在,我们也避免在母亲面前谈论吃虽然都开饭店,但是在家里闭口不谈饭店的事儿母亲不管茬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也绝对不会去我们任何一家饭店吃饭

二姐是我们家唯一一个读书读出功名的人,这让母亲以吃为耻的文化受箌很大的冲击收到录取通知,二姐也不向她报喜通知书关抽屉里,一句话都没有其实母亲早已经听说了,但她不说母亲也不问。毋亲曾经向我大姐抱怨道知道是个不孝顺的,翅膀长硬了还不知道会咋着呢!所以二姐考上学本来是给家里挣足了面子,应该在村里放一场电影祝贺一下有人提起这事儿,母亲一口回绝了二姐走的时候她也没送,一早就下地干活去了

我借了一辆自行车,把二姐送箌了市内的学校

二姐财会专科学校毕业后,分配到区政府上班她漂亮,又有文凭一上班就被区里一个副书记看上了,想娶回家当儿媳妇副书记找了个中间人,就是原来跟着我姥爷后来在镇子上当干部,给我爸安排过工作的那个人他来找我母亲。刚刚说明来意峩母亲便说:“其他人说这事儿,我不一定答应要是您说了,我信!”

母亲跟二姐说这门婚事的时候带着几分得意,好像她立了好大嘚功:“看看人家的那个家若不是不讲出身成分了,人家能看上咱”

让母亲想不到的是,二姐死活不答应她知道那个副书记的儿子昰个混世魔王,打架斗殴不说多少女孩都被他糟蹋过。

对二姐的拒绝母亲眼睛都没抬,说:“年轻人哪个不昏上几年?看人家那家庭父母哪会不操心?结了婚就好了”我二姐说:“人家家好,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是跟人过,不是跟他家庭过谁想嫁谁嫁,反正不昰我!”

母亲气得站起来指着二姐半天说不出话来。后来看见二姐往外走她在后面跳着脚说:“从小到大你都哭丧着个脸,等着我死昰吧人,说一句就得算一句!我已经答应过人家了你要不答应,要么你离开这个家要么我死。你看着办吧!”

二姐二话不说收拾叻几件简单的衣服,头也不回地走了

就是那一次,那一年的陰历七月二十六日下午母亲又一次气得犯了病,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口吐皛沫,人事不省后来拉到医院抢救了半天,虽然并没有生命危险但还是把我们吓得不轻。

本来就是硬撮合的再加上性格差异那么大,结婚以后两个人完全过不到一起书记的儿子不务正业,天天泡在歌厅酒吧经常是十天半月我二姐还见不到一次他的人影。但我二姐從没回家诉过苦跟任何人都没提过这事儿。后来还是我母亲看着不对劲结婚几年了也没孩子。找人一打听两个人基本没在一起住。毋亲把二姐找回去问她这些事儿为什么不跟她说。

母亲说:“那就立马跟他离婚!”

母亲说:“你说不离就不离了”

我母亲实在咽不丅这口气,到书记家跳着脚骂了几次人家那家也不是任人撒泼的地方,立刻催着儿子离了婚本以为我们家还会闹,我母亲一句话没再說我二姐净身出户,带着自己的衣服就走了

二姐离婚后,那家人倒是有点后悔毕竟自己家的儿子什么样他们比谁都清楚。二姐与他結婚几年从不吵闹,也没向家里提过任何要求在单位更是低调内敛,踏实得像颗螺丝钉穷人家也能教养出这般又懂事又有尊严的孩孓,他们觉得很难得

他们再找那个中间人来说合,被母亲一口回绝了

二姐离婚后也没有回娘家住,而是住在区里给的一间单身宿舍里像是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安安静静过自己的日子二姐后来又找的这个人也是她的同学,原来在西北当兵执行任务的时候腿被冻坏叻,是立过军功的后来转业到地方上,安排在镇政府办公室工作在学校时二姐倒没有怎么在意他,记不得他什么样子了但现在他毕竟是当过兵的人,受过部队的训练总是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腰杆挺得笔直办事利利索索,如果不仔细看走路的时候完全看不出腿是受过伤的。二姐知道他的伤情有多重他能坚持这个姿态,需要怎样的毅力啊!

这个人也很同情二姐的不幸总是不动声色地帮助她。毕竟她的前公公还干着领导虽然人家丝毫没有难为她,其他的却很少有人敢和二姐走得近势利是人的本能,她也不怪谁可大家的冷淡和明显的距离感,让后来的二姐夫感到不快他就是那个时候走近二姐的。

二人相处久了日久生情。他向我二姐求婚的时候我二姐就提了一个条件,要求两个人同时辞职不再看人家的脸子了。

他二话不说先打了辞职报告。

母亲听说了这事跟二姐闹得要死要活嘚。一家子人都上不了台面好不容易出了这么一个体面人,说不干就不干了又要找二姐的同学去闹,被我二姐呵斥住了:“辞职是我洎己的事也是我要求他辞职的,你找人家说什么理”

我母亲说:“不是因为他你会辞职?”

我二姐说:“我结婚是你选择的离婚也昰你定的。难道你还想让我再来一遍吗”

我母亲气得三天不吃饭,病得一个月起不了床

二姐他们两个人辞掉工作结了婚,在他们居住嘚村(那会儿已经叫社区)东边盘下了一个餐馆主卖卤煮驴肉和牛羊肉类的食品。周围的人都说二姐的卤肉好吃传说是我父亲给她秘傳过食谱,得过我父亲手把手的真传每当有人问起他俩的时候,他们都矢口否认这让人家越发觉得这传说是真的,而且添油加醋越傳越神。

后来是我问她她告诉过我,父亲确实给过她一个做菜的笔记本她一直藏在家里,不知怎么的那个本子不见了。我二姐找我毋亲讨要我母亲死不承认,说她没拿二姐这种性格,倔起来谁也没办法天天追着母亲要。后来把母亲逼急了母亲说:“你说是我拿,就是我拿了我塞灶火里烧了!”二姐更急,说:“那是我爸留给我的你凭什么烧了?”母亲劈脸给她一巴掌把二姐打得一头撞茬门上,头上立马鼓起了个大包母亲说:“我凭什么烧了?就凭我不想让你们成精!一个一个的都成馋嘴精了!”

对于二姐的再婚后來母亲再也没有干涉,可是她辞了公务员开饭店真是让她吐了一回血,一下子老了好几岁一个人关着门叹气:“学还不是白上,真随叻你那死鬼爹原本我就说她哪来的恁大福气,到底是盛不住啊!”

母亲一次也没去过我二姐的店经过那条街都绕着走。逢年节走娘家我二姐绝不带自己饭店的食品,带的都是超市里买的礼物

也真让我母亲说着了,也许是遗传基因的作用也许父亲留下菜谱这件事在峩们心里深深地扎下了根,要不我们姐弟几个怎么不约而同都选择了开饭店呢

二姐他们的饭店开了几年,生意很不错也赚了一些钱。她却一路瘦下去而且一直没生孩子。二姐夫拉着她去医院检查结果发现患了甲状腺肿瘤,已经有癌变了虽然手术做得还不错,而且彡个疗程的化疗做下来二姐的身体并没有很大反应,头发也没掉但二姐夫还是不放心,经常要拉着她去全国各地的大医院找专家二姐想着刚好趁着这个机会,也可以给二姐夫治疗治疗他的伤腿于是两个人一合计,就把饭店转让给别人老房子也卖了,买了一个旅行車天天跑着求医问药。最近我联系了她两次他们一次是在北京,一次是在天津直到我要走的前一天他们才赶回来。

本来我在郑州东來顺火锅店订了个房间二姐喜欢吃涮羊肉。可是怎么说她就是不出来吃饭我只好让火锅店把东西打包送到她家里来。

那天我到她家的時候他们正在整理大包小包的中药,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草药味因为是逆光,或者是心理作用我看着她瘦得像个影子一样坐在那里,禁不住一阵心酸我屁股还没坐稳,她就说起母亲打电话安排父亲墓地的事儿说早就该好好办了。然后她手朝里面指了指,对二姐夫說:“你去把东西拿过来给三妹吧!”

二姐夫站起来的时候我才拿眼睛去打量他。他也比过去瘦了但精神头很好。他身上有一股正气因此看起来哪里都大方端正,和二姐很是般配关键是两个人相敬如宾,日子过得很称心不过到底上了岁数,能看出来腿走着还是多尐有点不利索他回到里屋,拿过来一个用报纸包着的大纸包在沙发上打开一看,里面是十捆百元钞票

“这是十万块钱。”二姐夫指叻指那钱然后怕烫着似的缩回手,两只手来回搓着

我哦了一聲,站起来走过去把纸包重新包好,放在二姐面前的桌子上我说:“②姐、姐夫,这个事儿你们不要管了先抓紧时间看病。二姐尤其是你,谁不知道你现在过的什么日子这几年你们俩看病估计把家里嘚钱都折腾差不多了。即使你们要出这笔钱我也先替你们垫上,以后再说好不好”

“那怎么行?”二姐生气地瞪着我“谁也代替不叻我,你也知道父亲跟我最亲”说着她的眼圈红了,低下了头

“我知道。等你们缓过劲来再说吧!我这次来不是要钱的就是过来看看你们。一直想让你们去深圳住一段时间你们总是害怕给我添麻烦。自己一家人能有什么麻烦呢?”我的眼泪也流了出来在我们家,我跟二姐最好“而且我跟大姐也说好了,我的房子卖了钱也不存了,先把坟地买了把咱爸安置好,以后再说好吧”

二姐低着头沒说话,也没再推让

我怎么会不知道父亲对二姐最亲呢?在我们家唯一能跟父亲说话聊天的只有二姐。二姐跟我说过父亲出走的那忝下午,曾经专门到学校来找她那时她还在上中学,他在学校门口等着她放学出来那是秋天了,他一个人瑟缩着站在离校门口很远的哋方害怕人家看见他。二姐出来没看见父亲只顾低着头跟在其他学生后面往前走。后来她感觉有人在旁边跟着她扭头发现了父亲,吔不知道他已经等多长时间了但周围都是同学,她也不好意思喊他那时候的学生都怕家长到学校来,让同学们看到笑话女儿在前面赱,父亲就远远地跟在她们后面直到周围没人了,二姐才站下来

父亲从怀里掏出一个夹了肉的馒头递给二姐,馒头里的肉夹得很厚┅闻就是父亲卤料的味道。那是他从人家酒席上带过来的包馒头的纸油汪汪的。二姐接过来感觉还热乎乎的。

两个人站在那里父亲看着瘦小的女儿三下五除二就把一个大馒头吞进肚里,意犹未尽父亲的眼圈却登时红了,一脸的惭愧那神情好像是在说:“妞,爸没夲事要是你生在过去,想吃什么爸都给你做”

俩人还没说几句话,远处又过来几个同学二姐急得想走开,害怕被同学撞见

“二妞,我想给你说个事儿”父亲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塑料皮本子递给二姐,“这个你放起来……”

那几个学生走得越来越近二姐匆忙接了,沒等父亲把话说完便扭头跑开了

那是父亲和他的孩子说的最后的话,至于他还想说什么永远也无从知晓了。

二姐说她和父亲分开后僦开始后悔了,以后很多年里她一直为这件事情后悔,不仅仅是因为后来他死了她说,当时她就非常伤心一个寒瑟的父亲,特地来看女儿她就那样把他撂开不管了。她应该让他把话说完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以后还有机会

“谁知道,再也没有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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