耽美找文! 受男生呆萌可爱的名字字里面好像有个瓷字……好像,太久了我也记不太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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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13 年的文,小受的手一摸瓷器就能辨别真假。受其实长得挺好看的,但开始被晒的黑黑的,后来白了。好像一直在给攻做保镖还是什么的。有用真的瓷器底来伪造瓷器的情节。好早以前看的题目都忘了,攻受名字也忘了,就记得那么一点,QAQ求好心人帮忙告知一下,万分感谢!!!
你是不是傻
百折不受谢臣,我也找了好久,呜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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耽美。讲瓷器的。其中一个好像是另一个的师父(忘了攻受了)他们是在古玩市场上相遇的,全文围绕一种薄如
耽美。讲瓷器的。其中一个好像是另一个的师父(忘了攻受了)他们是在古玩市场上相遇的,全文围绕一种薄如的瓷器展开的(所以瓷器都这么形容我都看混了。。。)谁知道这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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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莫滞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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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收藏by玉师师,攻受在古玩市场初遇,而且全文围绕一个瓷器展开,百分百是这个文没跑了
啊啊啊对就是这个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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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要找的内容已被删除转到另一边,清早灿烂的阳光穿过门底下的缝隙漏进来,正扎进灰鼠迷迷瞪瞪的眼睛里。原来又摔下床了……典漆又想,真是……
  想再多睡会儿,隔壁房里的人却偏不如他的意。
  「啊……嗯嗯……好舒服……公子,我、我不行了……呜……公子、公子……」宅子是前任房主家祖上传下来的旧屋,日增月长,墙里头都空了,在屋里说话大声些,那边就听得见,何况是在这样不由自主的时候喊出的不由自主的话。
  典漆闭着眼心如止水地听,不愧是城里正当红的小倌儿,真是一把能掐出水来的好嗓子,这般哭爹喊娘地叫唤了整整一晚还是如此悠扬婉转酥软动听,听那床板「嘎吱嘎吱」的呻吟声,精打细算的灰鼠估量着,或许再过个三五天就该换张新床了。这回得跟木匠师傅说说,木料得选更结实硬挺些的,听说楠木不错,是做棺材板用的料子,总够多用几日了。
  隔壁住的是白虎神君殷鉴,便是那个一头撞进灰鼠家的美丽男人。遇见他之前,凡间的无名鼠妖总是对「神仙」二字有着天生的敬畏,便如同猫之于鼠,虎之于兔,蛇之于蛙,上界仙神面前,妖魅精怪终是旁门邪道,却不想,那般享受着香烟供奉的仙者居然也可以淫荡放纵到让妖怪替其脸红的地步。
  男人在伤口刚刚结痂的第二天便带回了一名让灰鼠再度自惭形秽的美貌少年,而后,众多有着惊人美貌的少年少女如流水水般自呆若木鸡的灰鼠跟前来来去去。男的、女的、妖精、鬼怪,甚至天宫中的侍女……短短三月间,井底之蛙般的小灰鼠觉得,自己已然见遍了三界中所有的美人。高高在上的神君却始终不曾厌倦,艳丽的、清秀的、妩媚的、纯真的……那道强健的臂弯中始终不曾有过空缺。
  还真是不挑……灰鼠小声嘀咕着,回头瞥见镜子里那张实在说不上哪里出色的面孔,于是再小小声补上一句,啊……他再不挑也不会挑上我。
  百年后的小灰鼠已不再会因为隔壁房的彻夜吟哦喘息而睡不着,亦清清楚楚地明白,再不满也不能用拳头「咚咚」敲墙去提醒那位忘乎所以的贵人,那样的后果只不过是能听见更暧昧的淫声浪语、更粗重的喘息以及更响亮的床板晃动声。
  「嗯嗯……公子,你弄得人家好、好舒服……我、我好喜欢……啊!又、又进来了……」甩上房梁还能绕三匝的娇吟似乎还要继续,典漆闭上眼就能想像出那两人是在如何激烈的纠缠,就彷彿少做一次会死一样。
  我喜欢你呀,我好喜欢你,公子、公子,我喜欢你,喜欢你……每每到最后,听到的无非是这样明显头脑不清醒的话语。那个头脑明显很清醒的无耻神君则必定会用他那低沉醉人的嗓音说道:「我也很喜欢你哦,尤其是你的这里、这里和这里……」
  然后少年们的笑声就会异常娇媚腻人:「哎呀……公子你真坏!」
  再然后则是周而复始的「嗯嗯啊啊呜呜」伴随着「嘎吱嘎吱嘎吱」,隔上十天半个月还会再突然爆发出「轰隆」一声巨响。那是床塌了。
  「真是……」脑袋里「嗡嗡」作响,哪怕听了百年,这叫人脸红心跳的交媾声还是让灰鼠觉得头疼。
  这日子还让不让人过了?也不看看这是谁借住在谁家里!忍无可忍地从地板上跳起来跑去隔壁敲门,那急色鬼投胎的神君居然连房门都没关,手一推就推开了。
  「哟,东家早。」那是一双如天湖水般澄澈通透的眼睛,上天入地亦找不出第二双。相貌出众的男人显然不怕被人看,一边揽着少年杨柳般纤细的腰肢将怒胀的分身深深埋进高高翘起的雪臀里,一边神情自若地同典漆打着招呼。
  「你、你、你、你、你……」想努力避开他那双鬼魅般妖异的眼睛,视线却一不留神落到他衣襟大敞的胸前,上头那可疑的红色痕迹……慌忙再往下落,那是两人紧紧结合的下半身……刚打算跨过门槛的右腿被硬生生收回来,气势汹汹的小灰鼠「腾--」地红了脸,下流!无耻!不要脸!一肚子抱怨生生卡在喉咙口。
  「东家有事?」身下原本小白兔一般清纯可人的少年已完全陷入了情欲里,殷鉴一面缓慢律动着下半身撩动起他更响亮的哀泣,一面无事人般对典漆客套着,沙哑的话语中隐隐逸出几许笑意。
  「我……小爷是来告诉你……」努力想把目光从两人身上移开,却又似被什么牢牢牵住了一般,眼睛里脑海里满是一场场火爆的活春宫,典漆甚至听到了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要是、要是这床再塌了,就拿你的盂山神宫来赔!」
  「好啊……」神君这样说着,依然是不以为意的戏谑表情,只是交缠的身躯扭动得愈发疯狂,故意向恼羞成怒的灰鼠挑衅似的。
  冷冷一阵秋风吹过,吹起房中纱帘无数。
  「哼!」转身离开的典漆高高仰着头,心中却一遍又一遍地骂着自己,让你手贱!不要脸的是他,你替他关什么门?
  本城地处东南方,向来是个天高皇帝远的安乐所在,生活安逸的人们早起无事,先到茶馆中叫上一盅碧绿新茶润喉提神,再品着甜腻茶点慢悠悠听那说书先生抑扬顿挫道上一番。
  古老醒木修成精的白发说书人亦是悠游自在,不讲才子佳人不说英雄豪杰,偏津津乐道着那些荒诞不经的离奇传言:「话说许久许久,约是百多年前……」
  他说,混沌天地之初,四方各生珍奇异兽,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乃万灵之祖,天帝因而敬之,令众仙皆称之曰神君,后于东西南北各设神宫以作奉养,尊贵无匹。
  又说道,妖中有修道三千年者唤作楚耀,根基深厚,道行高深,隐隐然为众妖之王。楚耀性情残暴,嗜杀成性,扬言遇佛杀佛,遇仙杀仙,狂妄不可一世。百年之前,其与四方神君之白虎相杀,斗足七七四十九日,直打得天地变色日月无光,却终难分高下。此战之后,白虎神君与楚耀双双不知所踪。胜负如何,众说纷纭。有人道楚耀已死,又有人说,他伤重而逃,如今该当伤愈。
  「究竟如何,请听下回分解。」最引人入胜的地方,书文嘎然而止,说书人笑得一脸狡黠,底下的人们先是一愣,转而纷纷摇头打赏,扬言道,明日必再来听书。
  带着一肚子气出门的典漆知道,到了明日,这口吐莲花的说书人必然会慢悠悠说起另一段传奇,说到悬疑处,「啪--」地一拍醒木,又是一句「请听下回分解」,听得如痴如醉的人们哪里还记得今日听的?何况,听的便是传奇,若字字句句说清,便说不上是传奇了。
  啃着热腾腾的肉包子,晃晃悠悠迈出茶馆大门,街上的早市正如火如荼。
  在挤挤嚷嚷的人群里踮着脚尖透过人缝往四处瞧,肉包子般胖乎乎的小捕快武威正挎着他那把驴似的佩刀认认真真巡城,这般凉爽的秋日里,肉嘟嘟的脸上一头一脸的汗。
  「我要找的人是你吗?」刚来一个月的年轻道者没头苍蝇般到处拉着人问。
  「去去去,这年头,连道士都疯了。」
  典漆看见他那张俊秀的脸上写满了失望与落寞。他道号无涯,是个疯道士,连自己要找什么人都说不清,却固执地整日在城中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问着。明明也是个水灵灵的美人呀,尤其是眉宇间那一股至纯至真的清气,画中逍遥云间的仙人一般。可惜了……灰鼠默默摇头惋惜。
  「杀人啦!杀人啦!杀人啦!快去看死人呀!」
  拖着两条长鼻涕的小乞丐一路高呼着飞奔而过,密密麻麻的人群顿时「轰--」地一声闹开了。老老少少不约而同探头朝远处望,胆大的年轻后生成群结队地跟着小乞丐跑:「哪儿呢?哪儿呢?看看去!」
  「看什么看,看什么看,死人有什么好看的?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小捕快快被淹没在人潮里,声嘶力竭的吼声瞬间就被压了下去,连人影都瞧不见了。
  「这位公子,我要找的人……」道者试图去揪一位年轻男子的袖子,结结巴巴磨蹭了半天,望着空荡荡的手心发呆。
  「吓死了吓死了吓死了!」伸长脖颈张望的妇人一边拍着胸口一边退了回来,口中不停嘀咕,一双眼睛却还恋恋不舍地频频向后回望。
  吓死了你还看!逆着滚滚人群继续往前走,典漆掰了掰手指头,算上前几日死的那个,这已经是第三个了。
  这城里,不太平呀。
  有人消失得无声无息,如同陈寡妇家的女儿许员外家的千金,好端端一个大活人说没有就没有,连根头发丝都找不着。也有人昨夜还依红偎翠风光无限,一清早却横尸街头面目全非。金家太爷、张家女婿,算上今早的李家公子,短短三月,不多不少恰好一月一桩,死状也是如出一辙,尽皆被人挖心而死。事情传开,满城风雨,本城年轻有为而又野心勃勃的城官大人怕是已经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听说,原先朝中还打算明年就把他调回京里,此案若是不破,他的仕途也就到此为止了。」从货郎的挑担上拿下下一支小风车「呼呼」地吹,白白的风车叶子「呼啦啦」转得飞快。典漆再回头望,原先趴在墙根边的虎皮老猫眼皮子不掀一下,懒懒打个呵欠,一歪头又睡着了。
  死猫,别仗着你是猫就敢不回小爷的话!小爷、小爷……也确实不敢拿你怎么着……
  举着风车小小跑上两步,风车「呼啦啦啦」地在耳边转,典漆还没笑出声,就被躲在街角的算命瞎子看个正着:「阿漆,还没长大呀?」
  「你不是看不见吗?」
  瞎子「嘿嘿」地笑,装模作样地点着摊上那几个黑不溜秋的旧铜板:「你近来红鸾星动,好事将近呐。」
  「呸!百多年了,光见你拉着大姑娘的手不肯放,就没听你算对过一副卦。」小灰鼠的脸上有点烧,像是藏在心底里不能见人的心事被人看了去。
  卦幡变的算命先生不同他计较,瞇起一双白蒙蒙的眼睛低声道:「听说了吗?」
  「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向四处看了看,声音压得越发低沉:「城里近来的这些事。」
  「怎么了?」凡人的生老病死与妖怪无关,在人人都独来独往的妖怪世界里,即便是妖怪的生存与消逝也不过是众人议论闲话时的话题而已。凡间小小的几桩命案实在不值得让老卦精如此郑重其事。
  能让所有妖怪都屏息凝神的,千年来只有一人……
  「楚耀。」生怕说得大声些就能把这名字的主人唤来一般,精瘦的老妖怪方说出这个名字便立刻敬畏地向后缩了缩头。
  「谁?」典漆疑心自己听错了。
  老卦精却再不敢说了,只神色复杂地冲着他点了点头:「你不知道吗?他最好生食人心。」
  万妖之王楚耀,残酷嗜杀,暴虐成性,所到之处血流成河,根基之深连天上仙家亦退却三分……种种捕风捉影的传闻从记忆的各个角落钻进典漆的脑海里。「你、你别胡说。他不是被那个贱人……啊,不,是白虎神君降了吗?」
  「你相信他死了?」老卦精又是那一脸让人厌恶的高深莫测。
  「我……」典漆张口结舌。
  「近来还是小心为上,你别忘了,他……」煞有其事的老卦精又缩了缩脖子,「他可是连同族都不放过的。」
  楚耀最早震惊于众妖间的事迹便是斩杀了同族长老,因此为蛇族缉杀。只是,凡寻上楚耀的妖界高手,最后全数反被其所杀。此后,凡提及楚耀,无一不是鲜血淋漓,彷彿此人天生便是为杀而生。
  「阿弥陀佛……」正胡思乱想间,猛听得一声嘹亮佛号,尚未见得人影,洪亮之声便让人心中一震。
  「我先走一步。」老卦精见势不对,赶紧化烟而走。
  典漆莫名,不及化出原形攀上墙头,便见巷口徐徐走来一人。那是个身形高大的和尚,右手降魔杵,左手紫金钵,身穿暗黄僧袍,肩披赤红袈裟,他步伐沉稳似佛祖座下金刚踏岳而来,待到走得近些,方才发现,竟还是个年岁尚轻的小和尚,剑眉朗目,鼻似悬胆,不似无涯道长般澄净通透,却法相庄严不怒自威。
  小灰鼠看得眼直,心中大声埋怨,这年景,做妖怪的淡淡无奇,神仙道士和尚却一个赛一个的样貌出众。好好的出家人,顶着这么张英俊的脸四处行走,不是勾引妖怪是干什么?
  那和尚一路目不斜视径直走来,典漆要躲却已来不及,赶紧哆哆嗦嗦贴着墙根安安分分站好:「大师。」
  和尚却不理会,只淡淡瞟了他一眼便擦身而过。倘若这不是人间,这般的气度这般的身姿这般的容貌,只该是佛祖法会上不染尘烟的虔诚尊者,飘渺云烟中惊鸿一顾,便叫十万信徒顶礼膜拜。
  及至和尚的背影再也看不见,典漆这才靠着墙虚弱地坐下,抬手往额上一抹,已是一手的冷汗。幸好幸好,和尚要收的人不是小爷。
  「那是栖霞寺的了凡和尚。」小捕快武威打着呵欠说。
  整整三月,白白搭上三条人命,破案却遥遥无期。捕快们快将城池整个翻了个个儿,一点蛛丝马迹都不曾寻得。如此高明俐落的手段,除了刀口舔血的熟手,便只有杀人饮血的妖怪。
  典漆茫茫然地想,难道……真是楚耀吗?光想起这个名字,心头就升起一阵恶寒。
  那日在窄巷中出现的和尚正夹在人群里缓缓走着,近来居然时常见得他入城。
  「栖霞寺?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座庙?」典漆问道。
  「是个城郊的小寺,我爷爷小时候就已经破败了。从前寺里有个会批命的老和尚,说得可准了,说我三十岁的时候,一定能当上总捕头。后来老和尚死了,里头就只剩下了这个了凡和尚。」武威张大嘴又打了个呵欠。
  小捕快是典漆在人间的好友,家中世代效忠公府,从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起便是城中捕快,大小也曾破得几桩难案擒得几个贼寇,为了这一方水土百姓,算是鞠躬尽瘁。及至他这一辈,三房四院方生出这么一个男丁,老太太难免娇生惯养,于是出落得肉包般标致,巡城时走出几条巷子就要弯腰喘一喘,却立下志向要做天下名捕。
  他或许不记得了,幼年时,家道尚且殷实,厨房里刚做出一碗油光光的红烧肉,奶妈一时没留神,全叫他端起来倒在墙根边喂了老鼠一大家,那意外得了便宜的群鼠里头便有典漆。现今回想起他当年那张小肥脸,灰鼠亦不免感慨:「城北花母猪家的猪崽也没壮实成这样呀。」
  猛然间,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小捕快又冲边上跟典漆努努嘴,「哦,还有那边那个疯道士,听说也在栖霞寺里住着。啧,和尚庙里住个道士……」
  「我要找的人是你吗?」疯道士孜孜不倦地拉着路人的袖子,几番被拒绝又几番重振旗鼓。
  小灰鼠摇了摇头,再回过神,不知不觉已跟着那高大的和尚进了本城最知名的花柳巷。
  楼底下一众狂蜂浪蝶的疯言浪语里,独独一个和尚突兀地缓缓行过,想瞧不见都不行。
  「哟,楼下这位大师,何不上来坐坐?」莺声婉转娇啼,酥了卖艺汉子一身走南闯北的铮铮铁骨。
  「啧啧,和尚都开始逛窑子了?」小捕快盯着前方,口中啧啧有声。
  典漆不搭话,快走几步窜到和尚近旁,扭过头仔细看和尚的脸。
  和尚依旧一副佛前听教的虔诚模样,漫天香粉里,眼观鼻鼻观心,世间红颜俱是白骨,心中唯有那端坐西天的菩萨是真神。
  这边的花娘还不肯死心,那楼里的艳丽舞姬已急不可待,盈盈秋波暗送,纤腰款摆似风舞杨柳:「大师,我可及得上那极乐界里的飞天?」
  和尚不抬眼不驻足,朱红小楼下徐徐行过,不带走一丝风情。
  典漆在他身侧冷眼旁观,亲眼瞧得他行到小蓬莱楼下,亲耳听得那楼中一阵环佩叮咚,悄无声息地,临街的格窗细细折开清晨天光般一线缝隙,一张女子的面孔花开般一闪而逝,只这惊鸿一瞥,便胜过人间无数绝色。
  她说:「大师请留步。」声如出谷黄莺,清脆似雨打铜铃,绊住了楼下所有车水马龙,却唯独留不住一心向佛的和尚。
  她又唤:「大师……」娇滴滴软酥酥,如花香扑鼻如甘霖入喉,只这一声便能退了千军万马。
  看尽世间百态的灰鼠心中慨然而叹,未见其人便先拜倒在其声之下,真真叫做尤物。
  和尚不抬头,前行的步伐却终于漏出一分凝滞:「阿弥陀佛。」他高宣一声佛号,声若洪钟,威严不可一世,彷彿能降伏万千妖魔,又似乎只是要鎭住自己的心。
  楼中终于不闻任何声响,只那格窗还开着细细一线,美人应还伫立窗前,却被那苍白窗纸模糊了面容。久久地、久久地,典漆觉得自己似乎能听到那美人心中一声悠长的叹息,窗缝中蓦然飘出一方薄如蝉翼的丝帕,像是要挽留和尚远去的背影,晃悠悠地一路被风吹着落向和尚的肩头。
  「真是个无情无义的和尚呀。」灰鼠着实惋惜。
  在丝帕即将落下的刹那,和尚始终平稳均匀的步伐忽然拉大了半步,帕角堪堪擦着他的肩头坠下。摇摇落地之时,蓦然又起一阵秋风,抄起丝帕打了几个卷,远远地飞走了。
  「是朵莲花。」典漆忽道。
  「啥?」傻乎乎的小捕快还在踮着脚尖四下寻找着那方丝帕。
  「那丝帕……」典漆眨眨眼,一双灿若星辰的眼中眸光流转,「我看到了,上头绣着朵莲花。」
  「哦。」武威还是不明白。
  典漆看着他眼中的懵懂笑:「笨。」
  小捕快委屈地摸着头皱眉:「我确实不明白呀。姑娘的帕子上不都绣着花吗?」
  典漆不搭话,再度抬头看楼上。漆作朱红色的窗框被一只白皙玉手紧紧握着,窗缝被拉大,那始终隐在背后的美人终于现出了真容。街中有好色之徒瞧见了,高声大喊:「倾城姑娘!」
  本城花魁倾城,说是有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姿。那小蓬莱的泼辣老鸨不知从何处将她请来,倾城一出,自此城中论及美貌,便唯有「倾城」二字。凡夫俗子没钱踏进花柳巷,酒醉后亦要大声乱嚷几句:「待得老子有了钱,倾城算什么?一并买回家去乖乖给老子端茶倒水!」
  听得叫声,路人纷纷举目仰视,争相一睹花魁芳容。
  她亦不躲,伸手死死抓着窗框,目光直指长街深处,执着一如和尚脚下的修行路。她一身绿衣白裳清丽脱俗,不知是天生或是刻意妆饰,眉间微微一抹淡红更增风韵。若脸色不是这般紧绷,便彷彿是佛祖金莲池中一朵初开的水莲花,庸脂俗粉断断不能比肩。
  「小武。」典漆看着美人慢慢消失在众人的议论声里,慢慢道,「你知道,为什么书里会有那么多妖怪喜欢上书生吗?」。
  「为什么么?」小捕快歪过头问。
  「因为啊……因为妖怪多情呀。妖怪比人更多情。」
  「真的吗?」
  「骗你的。」
  在小捕快单纯美好的内心世界里,无奈铺天盖地。
  「小武。」灰鼠又问,「你知道,为什么妖怪要吃人吗?」
  「为什么呢?」小捕快的脑袋又从左边歪到右边。
  「因为啊……因为如果不吃人,妖怪会现出原形的。」
  「咦?骗、骗人的吧?」
  「你说呢?」少年学着他的样,歪过头,亮晶晶的眼睛弯弯的,像天边的月牙。
  「一定要吃人吗?」小捕快傻傻地问。
  「世间哪有不吃人的妖怪呢?」午后灿烂的阳光里,灰鼠轻快的笑容中慢慢浮起几许阴暗。
  茶馆里的老妖怪今天说的是一段书生和狐狸的传奇。他说,书生是个好读书的傻书生,某一夜在灯下读书,却听屋外有人敲门,打开一看,门外正站着个漂亮无比的艳丽女子。此后每一夜,女子都会过来敲书生的房门,陪书生念书,为书生磨墨,红袖添香,灯影成双。
  原来她是城郊林中的狐女,仰慕书生的人品高洁,于是特来相许。自然,书生娶了她,随后又得了狐狸家丰厚的嫁妆,从家徒四壁一跃而成坐拥百顷良田的富户。书生与狐女的结局总是完满的,他们一同远遁山林逍遥自在,从此只羡鸳鸯不羡仙。
  座下的凡人们听得津津有味,还有那顽皮孩童特地跑来趴在窗框子上听。老妖怪「啪--」地一敲醒木说:「多谢各位捧场。」
  犹有那不知为何会面红耳赤的后生意犹未尽。
  傻子!灰鼠打窗前经过,心中嗤笑。世间确有多情的狐女,可是世间更有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茫茫天下能有几个书生得到狐女的青睐?又有多少精壮男子在狐女款摆的腰肢下化作一具枯骨?人呐,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光记着夜半妖娆妩媚的艳遇,却不知道那精致的画皮底下是怎样一副青面獠牙的狰狞面孔。妖怪不吃人,那让妖怪吃什么?
  想着想着,已站到了家门口。一贯伤风败俗的神君大人难得穿戴整齐地坐在桌前等他,很好,扣子都扣得齐整,既没露出脖子根上的牙印,也没敞开衣襟让人瞧见那密密麻麻的可疑红色形迹。高冠束发,白衣翩翩,这副模样看来,方显出些许上界仙家的风姿。
  「我饿。」他说。莹蓝色的眼眸里湿嗒嗒地显现出几分叫做「委屈」的东西。
  尊贵的神君大人从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在仆从如云的盂山神宫里,怕是连嗑颗瓜子都不劳他亲自动嘴。刚来的时候,一件衣裳也能难为他皱着眉头纠缠上几个时辰。典漆一边转身进厨房一边愤愤不平地想,你脱别人衣裳倒俐落得很!
  身后又是男人低低的笑声,漫长的百年光阴里,他总在灰鼠最气闷的时候笑得最欢畅。
  「我们来做个约定吧。」当年,他是这么说的。侧躺在榻上的男人有一双湖水般莹蓝的眸子,里头好似盛着星星。他一手支颐一手把玩着灰鼠平素塞在枕下几个银锞,微微翘起的嘴角弯做一个好看的弧度。
  拜倒在在这张俊美脸蛋下典漆傻傻地抬头看他。
  他的笑容勾魂摄魄,好似能将尸骨都化作灰的亡灵自冥府中唤回:「让我在这儿住一阵,我可以满足你一个心愿,任何愿望都可以,比如,让你成仙。」
  那时的典漆那么傻,亮晶晶的眼睛眨了又眨:「为什么呢?」
  「因为我觉得……」男人伸手来抚他的眼角,长长的白色衣袖下,手指如此纤长白皙,温暖的触感如同小灰鼠他日益发福的娘,「你很有趣。」
  感受到指腹的下滑,尖尖的下巴被捏住,男人的手指有些用力,没见过世面的灰鼠便顺势点了点头。
  如今想来,那句魅惑得如同咒语般的「你很有趣」压根就是胡说八道。他跟出现在臂弯里的每一个美人都这么说,你很漂亮、你很可爱、你很乖巧……因为实在不能昧着已经没有的良心夸赞漂亮,所以才会说有趣吧?切……小爷才不会放在心上。
  直到让他住下,才发现苦日子原来才刚刚开了个头。淘米煮饭洗衣擦地,什么都不会的神君是怎么也指望不上的。鞍前马后掸灰扫尘的典漆,低头看看自己这身灰扑扑的衣裳,又抬眼看那一尘不染的洁白背影,谁是主,谁是仆,真真一目了然。
  端着饭菜气汹汹地回到桌前,识眼色的神君这才起身作势要来帮,指尖刚触上典漆的,便叫典漆躲开了:「好好坐着,碟子摔了你赔吗?」
  男人摸摸鼻子,赔笑道:「我赔,我赔,你要金漆银镶玉做的我也赔。」
  典漆撇嘴不说话,他又说笑几句。灰鼠气呼呼的脸色下,他便也不敢多言了。
  男人吃饭的样子其实很好看,寻常一道家常青菜,夹上他的筷尖便成了天宫佳肴,一举手一投足,优雅从容彷彿置身西天王母的蟠桃宴。就如同他那身白衣,同样这么一身,城西的吊死鬼穿上便是寿衣;城北的狐狸精穿了总让人觉得没穿;典漆自己裹上,再怎么抬下巴斜眼睛,亦不过是从灰老鼠变成白老鼠而已。这就是神仙,一个背影就叫所有鬼魅精怪羞愧到死。
  典漆偷眼从碗边上看他的脸,心中的疑问如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般不断往上钻。是楚耀吗?典漆想问他,城中这些天的命案是不是楚耀做的?楚耀生死与否,眼前的男人再清楚不过。
  可话几次到了嘴边,又和着米饭一起咽回肚子里。
  懵懂无知的小灰鼠曾经懵懂无知地站到尊贵无匹的神君跟前:「喂,你真的杀了楚耀?」
  回答他的是殷鉴从未有过的阴沉面孔与怨毒眼神,而后是决然而去的沉默背影。于是典漆足足三夜被噩梦纠缠。伶俐的灰鼠这时才明白,原来楚耀两个字不但是世间万千妖众的恐怖之源,同时也是这个高傲男人的禁忌,纵然他一贯嬉皮笑脸没有正经。
  发呆的时候,总是会异想天开,这个楚耀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关于楚耀相貌,谣传总是走向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楚耀应该很丑,凡是强者总是肌肉虬结满身伤疤,或是,楚耀应当有着惊人的美貌,据说他是蛇妖,蛇妖个个都有一副擅于舞蹈的纤细腰肢。
  鉴于神君的异常反应,典漆莫名地开始相信后者,坚决而执着,如同那个一心修行的小和尚。
  殷鉴终于察觉到他不同寻常的沈默,开口问道:「怎么了?」
  灰鼠的喉头「咕咚咕咚」几下滚动,狠狠地把快要溢出喉咙的问话连同米饭一起咽进肚子里:「没、没什么。」
  于是男人看着他的目光便变得有些深沉复杂,像是在思考什么,又像是有几分懊恼。典漆不敢细究,低着头使劲扒饭,快要把脸埋进饭碗里。
  栖霞寺建了有些年头了,不知是哪家虔诚的乡绅捐的,论排场自然不能同城里那些官家督造的大寺庙相比。小武说,从前这里有个会批命的老和尚,香火勉强还过得去。老和尚坐化以后,只留下个沈默寡言的小和尚,于是原就寥落的小庙就越发一日不如一日了。
  东张西望的灰鼠慢腾腾地跨进庙堂里。借住在此的疯道士应当还在城中游走,庙里太冷清,一尊掉了金漆的佛陀,一张瘸腿的供桌,还有一个敲着木鱼的和尚,可谓家徒四壁。
  修行到底有什么好?无悲、无喜、无嗔、无怒,凡间的七情六欲俱都断尽,人间的烟火红尘俱都跳脱,得来的一个正果亦不过是一日复一日地敲木鱼与一日复一日地念经文。典漆觉得这样不好,活过一天便彷彿活了一世,活了一世亦如同只活过一天。
  而眼前的这个和尚却这般足足修了八世。待得今生圆寂,他便功德圆满,可登灵山西方极乐界佛祖脚下受教。典漆很想问问他,大千万象,人世如此绚烂多姿,漫漫九世,近乎千年岁月,一而再再而三,与红尘擦肩而过,行走于这条坎坷修行路上可曾有片刻悔意?
  墙根边默默站了半天,灰鼠终究不敢问,因为和尚的面容太刚毅,像极那佛堂内横眉立目的降魔金刚,多靠近半步就生怕被他一掌打回原形。
  「那个……我、我说……」灰鼠嗫嚅着,两手紧紧扒着身后的墙壁,打算见势不对撒腿就跑。
  和尚岿然不动,木鱼声不闻丝毫停滞。
  典漆挠挠鼻子,又咽了两口口水:「我说,和尚……啊,不,大、大师……近来城中妖孽作祟,不知、不知是、是不是……」
  楚耀两字生生卡在了喉咙里,自打听老卦精提起这个名,灰鼠的心里就不曾安稳过。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不似害怕,亦不似恐惧,只是闷得慌,闷得不愿同殷鉴说话,静时坐立不安,动时又浑身无力。一路从城里跑来这荒郊野地,典漆莫名地觉得,这个忽然出现在城里的和尚或许知道什么。
  木鱼声停了,和尚睁了眼,看的却是座上的佛陀。
  「贫僧必会亲自了结此事。」他说。如宝剑褪去了剑鞘,他平和如水的目光在瞬间变得凌厉端肃,身侧的灰鼠心头没来由泛起一阵寒意。
  想再多问几句,和尚却又闭上眼,木鱼声「笃笃笃笃」,敲打着妖物不肯安分的心。
  哼,小秃驴故弄什么玄虚。偷偷在心底抱怨一句,一抬头正撞上佛祖那双看透人心的慧眼,心头「咚咚」一阵狂跳。阿弥陀佛,佛祖啊,您大慈大悲,您普度众生,您就当没听见吧。
  「下月初七。」离开时,和尚忽然开口。
  典漆闻声回头。和尚数着念珠,背影不动如山:「这是贫僧的罪过。」
  出家人啊……总是神神叨叨的。
  初七,月亮刚刚好长成一个笑脸,却被乌云遮了半边。幻出原形的灰鼠在各家墙头跳跃而过,自打城中连出命案,少有人在夜间出门,生怕一不留神,明早自己就是躺在街上那个。也有人不信邪,喷着一嘴酒气摇摇摆摆打打花柳巷里头晃出来,肥头大耳肚皮滚圆,是妖怪见着他都想扑上去咬一口。
  果不其然--
  「这位大爷……」冷不防背后一道女声娇酥入骨。
  他迷迷瞪瞪回过身,悄然出现在背后的女子美得不似凡间能有,一身翠衣白裳清雅脱俗,彷彿佛祖金莲池中初开的水莲花。
  墙头的灰鼠同男人一起瞪大眼,倾城!红遍全城的花魁居然深夜独自在小巷徘徊,还是一副烂醉模样:「抱我。」她眉间似有若无地浮现一抹淡红,半倚高墙,腰身如许纤细婀娜,妙目如许盈盈流转,媚态如许妖冶动人。
  满脸赤红的男人看直了眼,木头人般瞪着眼睛一眨不眨。她「咯咯」的笑,飘似的伴着一阵香风就到了跟前,雪白的手臂蛇一般绕上来:「我好看吗?」
  几乎能听到男人喉间的吞咽声,怀里的男人连连点头。她却叹气,眉宇间无限凄楚:「那为什么他不看我呢?」羽睫低垂,似要落泪。
  「好……好看。你最好看!」男人的嘴快咧到耳朵根了。
  美人却似听不见,一句低问触动起无限伤心事。她神情逾显激动,紧紧抱着陷入狂喜中的男子像是要揉进骨子里:「明天、明天一早,待他看见了你……你说,他会来找我吗?他会好好看我一眼吗?你说呀,会吗?你说!你说!你说呀!」她问得如此急迫,一句又一句「你说」急促宛如骤雨,及至最后,凄厉竟如杜鹃啼血。
  但是男人已无法回答。因着箍得越来越紧的手臂,他正迅速消瘦,面颊被戳过一般深深地向里凹陷。他半张着嘴似要呼救,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原来如此。女人长长的指甲没入了男人干瘪的胸膛,典漆默默地看着,看着她的细致妆容片片剥落,看着她曾经楚楚含情的眸中,滋长出一丝丝血红。世间怎会生出那般倾城容颜?不过是靠一颗又一颗血淋淋的人心一月又一月的不断滋补而成罢了。仔细回想,第一桩命案发生之时,这位花魁刚好入城满一月。
  蓦然,「阿弥陀佛。」四字佛号声如洪钟。典漆跟着花魁一同扭头望,巷口那人背光而来,暗黄僧袍,赤红袈裟,手中一杆降魔杵金光四射,吓煞万千妖众。
  「你终于肯来了。」她不紧不慢收回血迹斑斑的手,脸上竟无半分怯意,温婉从容彷彿静候丈夫归家的端淑贤妻。
  大团大团的乌云终于将月亮另一半笑脸也完全遮去了。和尚的脸上带着怒意,对视片刻,旋即却只逸出一声长叹:「你何苦?」
  「你记得我?」她便笑,「咯咯咯咯」笑不停,眼中的血丝将已聚成一片血红,「你看看我吧,我看了你很久呢。很久很久呀……久得……久得我都不敢想。」
  暗影错落的巷子里,叫满城男子魂牵梦萦的花魁就这般毫无顾忌地跪坐在地上,在无悲无喜的和尚跟前,高高仰着脸,好似要将这张冠绝群芳的面孔一直印在和尚的眼瞳里。她的嘴角始终翘着,带着一脸的泪。
  她说:「我看了你那么多个夏天呀,那么多年,你终于跟我说话了。」
  她说:「我永远记得那天清早你坐在窗下念经的身影,漂亮得像是一幅画儿,我找遍了世间所有画匠,没一个能画得那么美。」
  她说:「你还记不记得那方莲池里的锦鲤,那时候,它总嘲笑我痴心妄想……」
  她说,很久很久之前,和尚还是个刚开始修行的小和尚,她是和尚庙中那座莲池里的一朵白莲。莲花们总在夏夜微微吹拂的风里窃窃私语,她们说,这个长得很好看的小和尚在修满九世后会成为佛祖座下的尊者。她不在乎这些,她只知道,这个和尚念经的声音很好听,安静地站在禅房外,哪怕一日又一日地听上十年百年也不会厌倦。那段时光很美好,枯燥的蝉声里,因着和尚望向莲池的目光而欢喜,又因和尚远去的背影而落寞。每一年每一年,她总是莲池中最早绽放的那一个,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或许,和尚在睡梦中能闻见自己的一丝清香。
  「光是远远看着又能满足多久呢?好不容易夏天终于又到了,你却已经圆寂了……这夏天于我又有何用处?」不经意间已经凝望了足足一甲子光阴,莲花还是那朵皎皎莲花,和尚却已经老了,然后在某个冬天圆寂。
  回想起那时的撕心裂肺,女子依旧凄楚,「生老病死,你总在轮回,我一次又一次失去,又一次又一次找寻。自天山至江南,你一路修行跋涉,我一路跟着你,几乎访遍天下所有珈蓝梵刹。」
  「这已是你的第九世,今生若再不跟你说些什么,待你修得正果,你我便再无交集。」她哭得不停哽咽,却还滔滔不绝地说着,「很早,我就去过你的庙。我站在庙门口,你在里边念经,那本《金刚经》我听你念了足足八世,若给我一只木鱼,我可以一字不差敲给你听,连音调都跟你念的一模一样。我走进庙里,就坐在你边上,我以为你会抬头看我,一直等到太阳下山,你眼中还是只有你的佛祖。」
  「我总在想,如果更美一些,你是否会回头看我一眼,是不是会把我记得更深些?可修成人形就花了那么久时光,若要任意变换形貌,我要修到何时?只怕你早登西天极乐,再也见不着了了。」
  于是,她便开始杀人,靠着凡人鲜活跳动的心脏来维持着这一张精致画皮。
  典漆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和尚,和尚拄着他的降魔杵,一言不发地听着,任由她哭,任由她笑,不动如山。
  她伸长手臂想要去抚他的脸,却又搆不着。颓唐地收回手,第一次低下头,看着空落落的掌心自嘲地笑:「我呀,怎么会喜欢上你呢?明知……明知……你不会喜欢我的呀。」
  妖怪啊,总是痴情而固执的,喜欢了便会千年百年一世又一世地喜欢下去,哪怕明知对方不喜欢。却也是自私而残忍的,为了自己的喜欢便不顾一切,即便是无辜者的性命。
  接下来的情景,灰鼠已不想再看。和尚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他说由他了结,那必会料理得干干净净,劳烦不上小小的灰鼠操心。
  只是离去的时候,听见始终沈默的和尚在叹气,他说:「你的罪,罪无可赦。」却并没有想像中那般威武严厉,隐隐露出几分悲凉。
  典漆想起在庙里时,和尚那句没头没脑的话:「这是贫僧的罪过。」
  秋夜漫漫,滴漏声声,天边几颗稀疏的星子孤单地挂着,月亮的笑脸自始至终躲在黑云后,心中又添几许错综复杂。
  慢慢推开自家小小的院门,却意外地看到满室温暖烛光。男人一袭白衣端端正正坐在椅上,掌心托着下巴,不知在想些什么。灰不溜秋的小灰鼠便怔怔地站在亮亮堂堂的屋子里不知该如何是好。
  往常这时候,男人不是应该正忙着么……偷偷吸了吸鼻子,没有酒气也没有那股让人脸红心跳的暖昧味道,典漆闻到了圆桌上的饭菜香,纵然已经不见一丝热气,心头却蓦然生出几许暖意。
  「你……没带人回来?」讶异跟着口水一起从嘴里漏出来。
  神君的眸光闪了闪,像是才刚睡醒,匆匆忙低头去翻那本始终停留在第一页的书册:「来过,又走了。」
  典漆颔首:「哦。」因为方才外头的夜风太凉,因为现下屋子里的烛灯太亮,因为……因为……因为……,总之是因为某个原因,惶惶不安的心静止了。切,就说了,这是个三天不那啥就会死的主。
  挺直背脊往自己房里走,身后「唰唰」的声响是男人在不停地翻书。
  男人说:「吃了吗?这是松月楼送来的菜。」
  典漆捂着瘪瘪的肚子不回头:「吃了。」
  于是男人问:「在哪儿吃的?」
  「小武家。」
  「又是……」神君的话语渐渐放低了,翻书的动作不自觉也停了。
  典漆停下脚步站了会儿,撇撇嘴角打算再迈步,却又听男人问道:「想好了吗?想要我为你实现什么愿望?」
  我们来做个约定吧。让我在这儿住一阵,我可以满足你一个心愿,任何愿望都可以,比如,让你成仙。
  百年前的允诺在三五十年后便被灰鼠抛到了脑后,言出必行的神君大人却守信得很,生怕他忘了,隔三差五便会提起,每每总在典漆最措手不及的时候。
  「嗯……那就让我成仙吧。」典漆不想费力去思考这些。
  殷鉴迟迟没有答话,尴尬的静默里,典漆觉得自己瘦弱的肩头似乎压了千斤重担,压得膝盖几乎直不起来。
  神君说:「再想想吧,想好了再告诉我。」
  莫名其妙!灰鼠腹诽着,继而继续如饥似渴地想念着自己温暖柔软的大床。再度迈腿的时候,神色不善的男人却抢先一步自他身畔擦身而过,只留给疲惫不堪的典漆一个毅然决然的背影。
  真是……灰鼠无奈地摇了摇头,旋即忽然想起,男人经过时,身上竟然没有闻到惯常那种呛人的脂粉味。难道已经连澡都洗过了?扑上想念许久的大床,小灰鼠什么都不愿思考。
  典漆又做梦了。梦见了痴情的莲花,梦见了刚直的和尚,甚至梦见了游走城中的疯道士和肥嘟嘟的小武,最后他梦见了殷鉴。
  梦里的男人面容很是模糊,典漆却异常肯定他便是殷鉴。他笑着在对典漆说什么,典漆听不清,隐隐约约听到些许,似乎是说一百年到了,他该走了。于是男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渺小,直至灰鼠的眼前变成一大片铺天盖地的苍白,白得叫人心底一阵哀凉。
  醒来时,窗外已有些微光亮。鼠是天生的劳碌命,东奔西跑从没有停下的时刻,每天总在这个时候醒来,即便夜间再累,也睡不了半刻懒觉。典漆觉得脸上有些冰,抬手一摸,居然摸出一手的泪,自己都被自己吓到。真是……多大了,还能被个梦吓哭。
  秋风起,黄叶落,晨起一阵连夜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稀稀落落的,绵绵不停,似乎无休无止。
  典漆打着油纸伞慢慢悠悠地从青石小巷里走出来,路人一脚踩进积水塘里,飞溅的水花打湿了灰鼠灰扑扑的衣摆。伸出手来接那自天而落的雨水,冰凉的雨滴落到指尖上,渗进骨子里的冰凉,不由得又想起醒来时那一脸莫名的泪。
  一场秋雨一场凉,再过几天,或许就要下雪了,心下顿生几分萧索。典漆原先并不在意节气,春夏秋冬,四时节令必有其用意,小小的妖精鬼怪猜不透却始终满怀敬畏,哪怕被大夏天的日头晒得快化了也只敢在心里悄悄念叨一句,来阵风吧,一点点就好。
  如今的典漆却讨厌冬天,太冷,太寒,太肃杀……能言巧辩的鼠类有满满一肚子抱怨可以慢慢说上三天三夜。可是仔细计较起来,开始讨厌冬天,大概也就是从最近三四年的事吧。再想想,收留下那个混账神君的时候,也是个冬天。冬天果然不是什么好日子。
  许是雨天的缘由,街上的行人少了大半,甚至连那位寻人不倦的小道长也不见踪影,倒是肥嘟嘟的小捕快还勤勤恳恳地挎着他的长刀在城中四处溜达。一见着典漆,他赶忙奔过来,收了自己的伞,一低头,一弯腰,大大咧咧地就把典漆挤到了油纸伞的另一边:「阿漆,下雨天你还出门?」肉鼓鼓的脸被伞面晕上几分昏黄。
  典漆跟着他一起咧开嘴角:「是啊,出来走走。」
  立志办大案的小捕快看不出他笑容的虚弱,一心一意地拽着他的胳膊一路往前一路滔滔不绝地讲:「你说怪不怪?都过了一个月呢,城里居然没出凶案,先前明明是一月一次啊。」
  典漆心不在焉地说:「一定是听见你武捕快的威名,望风而逃了。」
  小捕快笑得眼睛瞇成一条缝:「呵呵,哪儿论得上我?要说也是总捕头大人。」
  他说:「总捕头大人说,或许凶嫌只是隐匿一阵,城中的戒备依旧不能放松。」
  他说:「总捕头大人又说,有凶案就必有凶嫌,自来没有无头谜案,只有无能的捕头。」
  他说:「总捕头大人还说了……」
  典漆忍不住翻白眼,拿手指头戳着小捕快的眉心谆谆教导:「总捕头、总捕头、总捕头,别整天一口一个总捕头。傻小子,爹妈给你一双眼是让你看人用的,那个长着一张死人脸的总捕头有什么好?兴冲冲跟在他屁股后头一整天,他连正眼都没瞧过你。死人炸了尸都还能咧嘴笑一笑呢。」
  好脾气的小捕头无辜地眨眨眼:「可是……可是我觉得,总捕头挺好的……跟阿漆家的公子一样。」
  灰鼠的白眼差点翻不回来,一个毛栗重重敲上小捕快的头,举着伞转身大步往前走:「胡说!那个贱人哪里好了?又懒又馋又花心。」
  被晾在雨里的小捕快还是那么单纯,摸摸额头,慌慌张张打开自己的伞还不忘冲着典漆大喊:「阿漆,记得早点儿回家。总捕头大人说了,城里最近不太平,老有人走丢。」
  笨小武,这话是专程用来提醒你的。人世啊,再纷乱再窘困再无奈,却总有那么一两句话轻而易举地就能暖透被冰封的心田。
  走到城郊的栖霞寺时,灰鼠的嘴边还噙着笑。跟上回来时一样,简单得堪称家徒四壁的小庙堂里,和尚正独自一人对着佛像念经,木鱼「笃笃」地响,夹杂着外头簌簌的雨声,有那么一刹那,彷彿这一场雨落进了心底,将所有烦恼忧愁统统洗净。
  小灰鼠踱到墙边偷看和尚的侧脸,和尚似乎变了,叫人不寒而栗的威严感收敛许多,尚带着几分稚气的脸庞上反生出几许亲切,比之从前的金刚相,彷彿……更像个人了。
  好奇地悄悄挪进小半步,视线落到佛像下的供桌上便再也移不开。那是一枝莲花,被静静地插在素白的细颈净瓶里。此时尚不到花期,它却已颤巍巍开出两三瓣,细雪般白皙,月华般皎洁,婀娜婉转如有倾城之姿。
  瞬间想起那个跪坐在和尚脚边哭诉的女子,这应该就是她的原形,和尚居然不曾让她魂飞魄散。典漆不由「啊--」的一声低呼,唤醒了低声诵经的和尚。
  他转过头来看典漆,典漆轻声问道:「你毁了你的修行来保全她?」
  「明知是她祸害人间,一再犹疑,是我的罪孽。既有罪,便该当赎罪。」和尚点头,目视前方,双眸明净,唇角微扬,佛陀般慈悲,「她伴我足足九世,或许今后,将由我来伴她。」D_A
  那个晚上,哭得双眼红肿的女子固执地揪着他的衣摆,眼神如此渴切,她说:「大师,你应该不知道我的名,我叫倾城。」
  其实……知道的。当莲花痴痴看着和尚的时候,和尚又怎会闻不到莲花的香气呢?
  「都说你师傅会批命,他给你取下法号唤作了凡,竟是取错了。」小灰鼠凝神听,忽而想到了什么,「嘿嘿」地笑。
  和尚不做声,不羞恼不生气,闭起眼睛敲木鱼。
  哎呀,真是个无趣的和尚。
  回城的时候,雨又下大了,细细的水柱沿着伞骨淌下来,珠帘玲珑,彷彿置身水晶宫。典漆饶有兴致地转着伞,一不小心水花飞上脸,一头一脸的雨,一边抬起袖子擦,一边轻轻笑出声。远远看见城门下站了个人,却正是在栖霞楼里也没见着的疯道士。道士没带伞,穿着一身湿衣裳立在城门下躲雨,也不知道他已经等了多久,脸上居然没有半点不耐。
  典漆打着伞跑上前去问他:「道长雨天也出门?」
  道者便浅笑着点头:「嗯。」
  典漆又问:「道长要寻的人,寻到了吗?」连要寻什么人都不知道,哪里能寻得来。灰鼠心中其实早有答案,每每遇见道士,却还忍不住想问,或许是因为道者寻人时的模样太叫人看不下去。
  灰鼠已经准备好了要劝他放弃的话,谁知道士居然连连点头:「寻到了,寻到了!」头一次见他笑得那么欢乐,白皙的脸上喝醉了一般的红。
  「寻到了?」灰鼠大为惊讶。
  他又忙不迭点头,双眼弯得不能再弯:「嗯!」
  「是……是谁?」
  「他说,他叫沈吟。」沈字同沉,沈吟,亦是沉吟。但为君故,沉吟至今。道士的脸上写满向往,带一点点骄傲,一点点欣慰,一点点典漆看不懂的深沉。
  你怎知就是他?典漆想问,看着道者闪闪发光的双眼,便再也问不出口。
  「他会弹琴,我居然不知道……呵呵,我好像什么都不知道。」道者摸着脑袋,迷糊而又憨厚。
  「没事,以后就都会知道的。」典漆说,「真是恭喜呀。」衷心陪他一同笑着。
  道者拉着典漆的手说:「他就在城里的茶庄弹琴,下回我们一起去听。」
  典漆满口答应,一抬头,瞥眼却又瞧见有人自城中慢慢走来。被雨水冲得发亮的青石街面上,独留他一人一伞,徐徐如仙者驾云而来。伞面微抬,露出一双澄澈至极致的湛蓝双眸,灰鼠已然静止的心头「别别」一阵狂跳。
  鼠类啊,最是禁不起诱惑。
  典漆撇下道者,踩着小水塘「踏踏」跑到他跟前,绕身缓缓走一圈,左看又右看:「人呢?」
  殷鉴困惑:「什么?」
  灰鼠站定,高高仰起头,一本正经地答:「你的美人。」但凡神君殿下出行,身边必然是要伴着美人的。也只有美人有约,这位神君才肯纡尊降贵,踏进混沌不堪的人世里,让尘世中的烟火气稍稍沾染上他脱尘绝世的衣摆。
  殷鉴哑然失笑,微微上勾的嘴角在灰鼠不掺杂任何恶意的视线中显出几分艰涩:「没有。」
  典漆更惊讶:「咦?」
  随后瞧瞧那越来越暗的天色,瞬间大悟:「哦……人约黄昏后。那我今晚不给你留菜了。」
  神君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下去了,一低头,一弯腰,一个箭步挤进灰鼠小小的油纸伞里,不染半点凡尘的肩头淋湿了大片:「一天没见你,我来接你回家。」
  灰鼠大大张开的嘴里能塞下一只鸡蛋,或许鹅蛋都成:「你……你……你……」语不成句。因为天太凉,所以病了?
  男人漂亮的脸蛋在昏黄的伞下被晕上了几分羞色,固执地高抬起下巴把脸转向伞外,自灰鼠手中抢来的伞柄牢牢抓在了掌心里:「走吧,我饿了。」
  被拖着走出几步,典漆刚刚回神,低头瞧见被紧紧攥住的手,脑海「轰--」地一声炸开:「你、你等等!」
  不由分说把手抽回来,抓着男人方才塞在他手里的紫竹伞,又踩着小水塘「踏踏」奔了回去。道者仍抱着臂膀在城门下等着雨停,望见典漆跑回来,脸上也是一阵疑惑。
  典漆把伞递给他,落在头顶的雨水顺着发梢一滴一滴掉下来:「给,拿着。这要等到猴年马月去。」
  冻得发抖的道者笑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典漆边跑边不忘回头冲他挥手:「记得带我去茶庄听琴!」
  一直跑到殷鉴身边,还没好好喘口气,不安分的爪子就又被牢牢抓了去,五指岔开,十指相扣,使了吃奶的劲往后缩也没挣脱。
  一路走,典漆一路愣愣地抬头看殷鉴,堪堪看到个后脑勺。
  雨声滴滴答答,神君问:「那是谁?」
  典漆说:「一个朋友。」
  神君又问:「那上回那个捕快是谁?」
  典漆说:「也是朋友。」
  神君再问:「你前两天提到的和尚呢?」
  典漆不确定了:「大概……过一阵就是朋友了。」
  伞底下变得安静,神君不说话了,从侧面看,抿成一线的唇角隐隐漏出几分怒意。
  不知他在气什么,回到家里就一把甩开灰鼠的手躲进房里不出来。切,才刚觉出他还有一点点的好……典漆揉着被捏得发疼的爪子,心中也升起几分火气,要生气也该是小爷才对。
  神君近来反常得很,不但不带人回来,还天天守着灰鼠,大有不许他离家一步的架势。东蹿西荡惯了的灰鼠,哪里受得了?扬起一双寒光点点的爪子擦着他漂亮的脸蛋挥舞:「这里是小爷的家,你吃小爷的用小爷的,还想来管小爷的事?」
  蓦然变得深邃的湛蓝眼眸显示出男人的恼怒,却转眼又被生生压了下去。殷鉴端着茶碗神色如常:「城中近来多事,你少沾惹。」
  呵,还真想来管小爷的事了,你道这里是你的盂山神宫不成,由得你指手画脚!当即转身抬头挺胸地跨出门去,和道士说好了的,今天要一起去茶庄听琴,做妖不能不守信。
  「砰--」地一声用力甩上门,趾高气昂的小灰鼠没走出几步,又没骨气地蹑手蹑脚退回来,摸摸门板,上头的漆又被震落几片,心头一震肉痛,早知如此就不该那般用力,找人刷门板也得花钱呢。
  推开细细一线门缝往里张望,那混账还坐在原地,手里捧着茶,脸上是典漆从未见过的落寞,那双勾魂摄魄的蓝色眼睛原来也可以表现出如此哀凉的悲伤。灰鼠几乎都能听见他那悠长的叹息……混账就是混账,莫名其妙的明明是他,却害得小爷心里一阵难受。
  穿过小巷时,隐隐听到女人低低的哭泣声,那是陈家寡妇,前几月的夜里,她亲手为自家闺女小翠掖的被角,天亮后起床一看,辛辛苦苦拉拔了一十六年的女儿竟悄无声息地不见了。
  「是被人贩子拐走了吧。」人们说。
  传说里总有那么一群来无影去无踪的人贩子,他们诱拐了幼童和年轻女子,卖到京城的有钱人家或是妓院里。除了陈寡妇家的小翠,还有城东老李家的莺儿,铁匠家的三女儿,甚至许员外家的千金,同样都悄然无息地说没就没了。
  又是哪儿来的人贩子有这般高明的手段呢?恐怕那位破案如神的总捕头大人也答不上来。
  于是又有人说:「被妖怪吃了吧。」
  但凡猜不透的事,推到妖怪身上就什么都说得通了。做妖,有时候挺冤的。
  「年轻女子的味道确实更好。」老卦精依旧笼着手坐在卦摊后,像是猜到了典漆在想什么,得意洋洋地翘着唇边的两撇小胡子笑,「怎么了,阿漆?看起来不高兴呀。」
  典漆没心思同他闲聊,咧嘴笑了笑举步要走。
  老卦精却不依不饶地揪住了他的袖子:「听说了吗?」又是上回那般神秘莫测的口吻。
  「嗯?」
  「近来的这些事。陈寡妇家的小翠、许员外家的千金……」老卦精确实是天生适合吃算卦这碗饭的,说起话来玄之又玄。
  「听说了,怎么了?」典漆心想,难道……
  果然--
  「楚耀。」老卦精缩缩脖子。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名字又在典漆耳边响起。
  「咦?」典漆说,「他不是好吃人心吗?」
  「他也好年轻女子。」老卦精说得很正经,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小灰鼠终于体会到了小武在自己跟前的无奈,咬咬牙,使出方才甩门板的力气,一把摔开老卦精枯骨似的手:「你怎么不说他还好年轻男子?」
  「唔……这也不是不可能啊……」老卦精居然连连点头。
  上回一定是睡迷糊了才会听他的鬼话!典漆暗暗决定,下回不管说什么,都再也不信了。
  远远就瞧见守时的小道长已早早候在了城门下,脱了往日的焦躁与悲伤,穿了一身灰色道袍的小道长越发显得身姿俊秀。不同于殷鉴那般的艳丽灼人,每每瞧见他的脸,灰鼠心中总是不由感叹一句,真是长得好看呀……明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道士,眉宇间那股至纯至真的清气却叫人起不了半分邪念。
  小道长人迷糊,却还有着正正经经的法号,唤作无涯,三月前入的城。甫一入城便到处拉人询问:「我要找的人是你吗?」没头没脑又疯疯癫癫。
  心肠软的大婶姑娘们纷纷叹息:「可惜了,这么俊俏的一位道长。」
  道者其实不疯,太傻太执着罢了。典漆对他说:「找不着就别找了了。」
  他倔强地摇头:「我是为寻他而生的。」一点都不可爱。
  他说,他是被老道士捡回道观的弃婴。自记事起便总有一种错觉,仿佛有人在耳畔对自己说着什么,却一个字都听不清。总觉得心头悬着一件事,逼得夜夜辗转反侧难以安眠,梦中亦惊吓连连,醒来湿淋淋一身冷汗,脑中却一片空白,梦到什么连自己都说不出来。师兄弟们都不愿同他相处,说是同他一起时,他总四处张望心不在焉。他却觉得委屈,因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在找什么。
  岁数渐长,心中一日较一日明白,原来自己是要找一个人,或许找到他就能明白一切,自己这从娘胎里带来的梦靥,前一世拖欠了谁或是被谁拖欠。
  下山时,老道士给了他一把剑,是捡他时就绑在他背上的,或许同他的怪梦有关。
  道者曾把剑解下交给灰鼠看,灰鼠拔得虎口发麻,怎么也拔不出。
  「我也拔不开。」道者说,用指腹细细摩挲着朴素得不见任何修饰的剑鞘,眸光如水,是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感伤,「或许我要找的便是能拔出这把剑的人。」
  拔出剑来干什么呢?灰鼠的心中疑问丛生,却不敢开口相问。
  对比那时的道者,现下笑着向灰鼠奔来的无涯道长完全好似换了个人:「快,快开始了,去晚了就听不到了。」
  不由分说拽着典漆往前跑,小道长涨得通红的脸上写满急不可待。真弹得那么好吗?灰鼠皱着眉头想。
  看来确实弹得很好。刚踏进茶庄就见里头满满坐了一屋子人,怕是天桥底下老醒木说书的茶楼都不及这家的生意兴旺。茶庄很小,正前方有一道竹帘相隔,帘后便应当是琴师弹琴的所在,而在竹帘这一边,寥寥几张木方桌边已是人满为患。有伶俐的小二端茶斟水穿梭往来,一时人声鼎沸,热闹仿佛菜市一般。
  道者来这儿显然不只一两回,熟门熟路地拉着典漆,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在靠近墙角的一张方桌边坐下。典漆环顾四周,屋中泰半均是妙龄少女或年轻少妇,不由嬉笑:「哟,那位琴师是位年轻公子吧?」
  道者脸更红了,垂着头露出几分羞色。正要开口,却闻「淙淙」一阵流水琴音,闹哄哄的茶庄顿时鸦雀无声,素日里叽喳多嘴的女客们一个个屏息凝神翘首而望,原本空无一人的竹帘后,不知何时已多出一道人影。透过竹帘缝隙,隐约可见那人一身浅绿长衫,十指修长,葱白如玉。
  是妖,不用费心去瞧他的细长眉眼与唇角的诡异弧度,典漆已闻到了同类的相近气息。城中的妖类灰鼠大多都认得,眼前这位陌生得很,想来同前日的倾城姑娘一样,该是新近的来客。
  一波方平,一波又起,人世这般不太平,果真是因为楚耀要重出江湖了吗?隐隐地,说不清道不明的千斤巨石又重重压到了心口。
  「道长啊,恐怕他……」摄人心魄的琴声里,典漆暗自斟酌着词句,扭头看见道者如痴如醉的脸庞,心下暗道不妙。
  「嘘,你静下心听……」道者已经沉醉到了琴声里,双目发亮犹如星辰闪耀,「听到这琴声,我便知道是他。」
  「他会弹琴?」
  「……」道者缓缓摇头,而后又笑,脸色红得异常,「总之是他。」
  「拔出你的剑了吗?喂,小道士,我问你,他拔出你的剑了么?」
  之后无论典漆说什么,道者都不答了。笑得心满意足的道者闭上了眼睛,身体随着琴音的韵律而轻轻晃动。
  泠泠的琴声仿佛是带着某种魔力,身畔有同样满脸羞色的女子开始掩面低泣,不远处却又有人正在琴音中「咯咯」轻笑。
  他是在靠琴音来吸取凡人元神。典漆怒目望向竹帘背后,想要冲上前去打乱那越来越叫自己不安的旋律,双手双脚竟似被缚住一般,无论如何拼命都动弹不了。还是隔着那道做工精细的竹帘,典漆看到了那人笑意盎然的眼眸,深不见底的墨色中微微带着一抹幽碧,地府般阴冷,恶鬼般贪婪。
  琴声如水,源源淌进耳里。仿佛又回到百年前的那个清早,一身血衣的男人双目微阖气息微弱,那张苍白如雪的美丽面孔硬生生扎进眼底刺痛了双目。从此往后,开始计较,开始愤懑,开始暗暗倒数他离开的日子,只有典漆最明白,自己已再不是原先那个洒脱的自己。
  带着妖力的音符构筑起了迷惑心神的幻象,云雾缭绕的宽广天地间只剩下男人如天湖般澄澈湛蓝的眼眸,灰鼠惊讶地看到那里头居然倒映着自己平平无奇的脸。男人如同对臂弯里那些来来去去的美人般对他微笑,略带着些许凉意的指尖轻轻点着灰鼠的眉心:「真是一双漂亮的眼睛……目似点漆。」
  「你怎么知道?我爹给我取名时想到的也是这个意思。」典漆听到的声音雀跃得几乎不似自己的。
  男人便得意地笑了,眉眼弯弯,那种像是要将灰鼠捧在手掌心上当宝般的宠溺表情。明明知道是不真实,心中依旧充满喜悦。慢慢偎进他怀里,感觉到箍在腰间的手臂收得更紧,脚下如踩上云端般轻软。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琴声飘渺仿佛来自天边,淙淙似流水,婉转似鸟鸣,细腻如情人耳语。
  听到男人说:「典漆,我喜欢你,只喜欢你一个。」
  「典漆,我不会走,我会永远陪着你。」
  「典漆、典漆、典漆……」
  不知不觉,唇角已划开一个弧度,身体情不自禁地跟随琴声摇摆,失了心神的灰鼠如追逐清风的落叶般紧紧依附着时缓时急的韵律,弹下去,不要停,停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像是察觉灰鼠心中所想,竹帘后的那双眼睛微微瞇起,精光一闪而逝,弹拨琴弦的手缓缓收回。最后一缕余音自微颤的弦中消散,一曲终了,屋内旋即一声长叹,有满脸泪痕的女子擦着泪水疾奔而去,亦有人如梦初醒,怔怔坐在椅上发呆。
  「好听吧?」道者过了许久方出声问道,眼却始终望着竹帘那端,脸上的红云迟迟不见消散。
  幻境终究散去,温柔的神君与温暖的胸膛一同化作了云烟,典漆觉得自己像是找不回自己的声音了,试着张张嘴,却说不出只字词组,心中幽幽飘荡着一丝怅然。
  「道长啊……那个人……」终于想起最要紧的事,回首一望,傻傻的小道士已不在身边。
  原来他跑去了竹帘后,正跟那位唤作沈吟的琴师切切交谈。细密的竹帘挡住了两人的说话声,却挡不住道者亮得发光的眼眸与灿烂若朝阳的笑容。
  典漆从来不知道他也能有笑得如此开怀的时刻,打从进城起,道者的表情就是苦闷与忧愁的,再勉强的客套笑脸也遮不住眼底深处的悲哀。
  「世间最悲哀的事,莫过于连自己究竟在悲哀什么都不知道。」道者这般说过。沉重得几乎不像出自于这个迷糊又天真的小道士之口。
  「他是妖,不是你要找的人。」典漆走上前,对着竹帘道。总是耻笑着他人冷血的灰鼠第一次觉出,原来自己也是这般残忍。
  道者的表情完全被模糊了,只有「呵呵」的笑声还是那样憨厚纯真:「阿漆,你在说什么呀?我听不明白。」
  「他是妖。」灰鼠重复道。
  道者却道:「阿漆,我要找的就是他。」固执得一点都不可爱。
  典漆还想说些什么,话未出口便已被道者转开了话题。
  离开的时候,他们还在竹帘后谈笑着,拙于言辞的道者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在道观中的生活,那些幼年趣事被他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眼带幽绿之色的琴师耐心听着,每每总在适当的时候大笑出声。意识到典漆的注视,他侧过脸来,故意揽住道者的肩,嘴角上撇,露出一个挑衅至极的笑,眼中幽光闪烁,阴冷如地府,贪婪如鬼魅。
  「区区一介下界小妖,敢当着本神君的面摔门就走,你不是该很得意吗?」可恶的男人高高坐在椅上,一手端着茶盅,一手揭开杯盖,低头吹开一池三春新碧,脸上一派悠然,丝毫不见被冒犯后的恼怒。
  神仙都是这样好装宽容,明明气得心头冒烟,脸上却非要做出一副既往不咎的圣人模样。垂头丧气的灰鼠沮丧地站在门边,心里暗暗嘀咕两句,嘴上却懒得搭理他。
  「被谁欺负了?」
  「你别管。」典漆低头径自往里走。修为不济反被琴师所惑是自己不争气,若是找这同自己不相合的神君助拳,便是自己打自己耳刮子。小爷今后在群妖里还怎么抬头见人?更何况方才因琴声而幻想到的内容……一辈子被卡在油瓶里也说不出口。
  想到这儿不禁脸上又热开了,典漆赶紧扭身躲进屋子里,却不曾见到身后那人若有所思的表情。
  「呵……」再度环顾空荡荡的屋子,男人忍不住低头苦笑。这只小灰鼠啊,对谁都能亲近,却唯独总把自己推得远远的。
  一连几天都不见无涯道长,想来是听琴去了。典漆一个人站在城门下发呆,捕快武威喘着粗气向他奔来:「阿漆,站在城门底下干什么?咦?那个疯道士呢?平常他不是总在这儿拉人闻讯吗?」
  典漆呐呐地说:「大概听琴去了吧。」
  小捕快皱眉,忽然把脸凑了过来,乌溜溜的眼珠子眨呀眨:「你不高兴?被欺负了?」
  在家时,男人也这么问过。显而易见的关怀狠狠地吓到了灰鼠。
  典漆摆手说:「没、没有。」口气里不见一丝底气。
  被灰鼠欺负惯了的小捕快终于有了扬眉吐气的机会,一把揽过他瘦弱的肩,拍拍腰间那把从没出过鞘的佩刀豪气干云:「有什么事就跟哥哥说,哥哥替你出气!哼,这城里还有谁敢跟我武大爷作对!」
  话不够狠,个不够高,倒是有满脸横肉却偏偏是张娃娃脸,怎么看都是没长大的孩子在扮家家酒。
  典漆「扑哧--」笑出声,戳着他肉嘟嘟的胖肚皮嬉闹:「武大爷,几个月了了?」
  小捕快立刻扁了嘴:「你又欺负我。」小眼睛里一池水汪汪的委屈。
  心情大好的灰鼠顺势捏上他的脸:「小武啊,还是你最好。」
  这是真心话,从他还是当年那个偷偷把红烧肉倒在墙根的傻小孩开始,小捕快就是最单纯最善良最好欺负的。
  典漆一本正经地说:「小武,你会当上天下名捕的。」
  小捕快一定是被灰鼠的严肃吓到了,瞪大眼张大嘴,好半天不出声。猛然一拍脑袋一跺脚,赶紧推开典漆匆匆忙向前一溜小跑:「啊呀!糟了,糟了!总捕头大人让我巡完城就去衙门找他的!晚了,晚了,来不及了!」
  典漆茫然地眨眨眼,夕阳下,小捕快的背影只剩那么一个小黑点。真是……离天下名捕的距离还很远很远啊……
  刚想到这儿,前面的人忽然又急匆匆跑了回来:「阿漆,阿漆,我忘了告诉你了……你、你、你……」
  他喘得透不过气,弯腰拍着胸口憋得一脸通红。小灰鼠傻眼地看着他,小捕快好容易才又开口:「你家公子其实是个好人。前两天、前两天,你晚上没回家,他还来我家找你呢。」
  说完,他又手忙脚乱地要去找他的总捕头大人,好容易有一副好心情的灰鼠气得在他身后跳脚,傻子!你跑回来跟我说这个干什么!那个混蛋,高兴的时候给两个笑脸,不高兴的时候摆神君架子折腾人。一百年了,小爷给他换了多少床板,收拾了多少酒盅又看他带回了多少美人?不过问个讯而已,才不过问个讯而已,真想对小爷好,他早先干什么去了?
  转而又低头狠狠唾骂自己,典漆你个没出息的!才两三句话,你胡乱高兴什么?
  来来往往的路人好奇地看着城门下的灰鼠像鬼上身一般忽而跺脚忽而抱头忽而捶墙,有好心人想上来问话,却都叫他怒气腾腾的双眼吓了回去。
  等到身边的人们开始绕着自己围成一个圈,灰鼠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丢人丢大了。还不是那个混蛋害的!忍不住朝着墙根再狠狠踹一脚,余光却恰好瞥见自己等了一天的道者正自人群外慢慢走过。
  「看什么看,再看咬你!」排开人群向他追去,张开双臂拦到道者身前,典漆惊讶地发现,几日不见,道者居然瘦了一大圈。原本圆润的下巴尖得突兀,炯炯有神的双眼下浓浓一圈黑影,眉宇间那股至纯至真的清气更是要消散得几乎荡然无存。
  「你……」典漆一时张口结舌。
  道者却还如往日那般温文地笑着:「啊,是阿漆呀。我刚听完琴,正打算要回去。一起走吧,我泡茶给你喝。」
  他脚下虚浮得好似一个不小心就要跌倒,典漆情不自禁地想要伸手去扶一把,却被他摆手轻轻推开了:「我没事。」
  是比先前一人在城下苦苦寻人时更让人不忍的心酸笑容。
  典漆问:「你怎么了?」
  道者不答,背着那把唯一与自己的过往有所关联的长剑在前边摇摇摆摆地走着,背脊似要被沉重的长剑压弯进而折断。
  典漆心中已隐隐猜到,道者的衰弱必然是因为被化为琴师的妖魅吸取了元神的结果。
  「我去找他!」压抑在心中的怒气与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终于找到的宣泄的出口,灰鼠握紧拳头,转身便要去找那妖怪。
  方迈出两步,长长的衣袖便被轻轻揪住了,回过头,道者面容苍白,眸光坚定:「阿漆,跟我去喝茶吧。」
  笑的意义总是一样的,无非是表达心中的愉快而已。殷鉴的笑容是勾魂摄魄的,只要稍稍痞气地翘起一边嘴角,灰鼠那颗不听话的心就要「砰砰」地从腔子里跳出来。和尚的笑容是用来普渡众生的,嘴角的弧度几乎与那端坐西天的佛祖一模一样,一脚踏进庙堂便忍不住要磕头下拜。道者的笑容却是能镇静人心的,若说和尚是苦修九世的圣者,那么典漆相信,道者的前世必然是凌霄殿中的某一位上仙,浩渺云烟中他杨枝轻拂,人间便是遍地甘露。
  紧握成拳的手就这么被他拉住了,满腔的不甘与怒意都消散在他柔软的掌心里。典漆不由自主地想要跟他走,猛然间想到了什么,如小捕快般急匆匆地又奔回城门下,将几枚铜板塞进一个小乞丐手中:「你去花猫巷张府找一个叫殷鉴的混蛋,告诉他,他家少爷去了栖霞寺,不回家吃饭了。」
  及至坐在栖霞寺朴素干净的禅房里,小道士的眉眼一直弯着,斟水、倒茶,浅浅的笑容却始终不变。灰鼠被他瞧得心里发毛,咳嗽两声,脸上不经意烧开两抹红霞:「你看我做什么?」
  道者放下茶壶说:「家里有个能牵挂的人真好。」
  典漆「噗--」一声把嘴里的清茶全数喷出来:「谁、谁、谁……谁牵挂他?」忙不迭抬起袖子装着擦嘴的样子掩住烧得滚烫的脸。
  小道长笑看他的狼狈样,清澈的眼眸中露出些许神往:「他是个怎样的人呢?」
  「花心萝卜。」典漆仰着头脱口而出,掰着手指头一条一条数着殷鉴的罪过,「风流花心、放荡滥情、好吃懒做、蛮横霸道不许我出门,还敢伶牙俐齿地跟小爷顶嘴……」
  气鼓鼓地鼓起脸颊抱怨,他这不好那不好什么都不好,道者沉静明亮的眼眸下,灰鼠高抬的下巴与激昂的语气终是缓缓低了下去:「其实……其实……他那人对人好起来,还是不错的。」
  「比如?」
  「比如……」比如天气好又撞上神君的心情也很好的时候,他会陪着小灰鼠一起坐在小院子里发呆,迷迷糊糊地睡一个午觉醒来,自己居然枕着他的肩头,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了两个时辰。回过神来,男人漂亮的面孔近在咫尺,笑容灿烂得几乎叫人睁不开眼。
  比如他身边没有美人的时候,百无聊赖的男人会突然从后头箍住他的腰,胸迭着背,脸贴着脸,稍不小心嘴角就会碰到一起。「东家、东家、东家……」叫得那么缠绵像吵着要糖吃的小孩。典漆回头拿眼恶狠狠瞪他,他一点不怕,「哈哈」地笑,无赖又不可理喻。
  灰鼠气得七窍生烟,跺脚扭头发誓再不打理他。他手一伸再度扳过灰鼠的脸,轻轻地、羽毛一般,一个吻落在眉心正中:「典漆,真真目似点漆。」似赞许似感叹,和猫苦苦斗争了大半生的灰鼠就此陷在他的爪子底下任他戏耍玩弄再逃不开。
  「你喜欢他吧?」
  不愧是上辈子做神仙的人,连问出这样的话都是平静淡然不带一丝打八卦的窥探之心。典漆感慨,而后艳羡,而后自卑,再而后语塞,脑瓜子一阵转动,最终还是决定避开这问题:「你呢?你喜欢他吗?」
  这个「他」是说那个琴师,灰鼠看着道者锥子般削尖的下巴,怒意再度蹿升。
  「呵……」一提及「他」,他就立刻变了,眸光不再清澈,神色不复淡然。道者抬手为自己斟了一盅茶,却不急着喝,搁在手里用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杯沿,「他很好。」
  「他的琴声很好听,听着听着就会醉倒,一旦醉倒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他还带我出城去看南边的竹林,现下这个时节不宜赏竹,不过和他在一起,看什么都是好的。他说,等到来年春天,那里的景色会很美,到时候再同我一起去竹林里下棋聊天。」
  「他是妖。」典漆道。
  「妖又怎样?」嫣红的唇畔赫然挂着一丝不属于出家人的嗤笑。
  心头的不安再度扩大,典漆忍不住倾身上前问道:「他拔出你的剑了吗?」
  道者紧紧捂着手里小小的茶盅,憔悴瘦弱的身体仿佛竭力想要从中吸取些许暖意:「他会拔出来的。」
  灰鼠正视着他空茫的眼眸:「你不能再去听琴了了。」
  道者乖巧地点头,旋即却又将目光对准典漆坚定郑重的脸:「听过他的琴声后,难道你从未想过再去听一次吗?」
  呼吸凝滞,站起身来的灰鼠再度语塞。
  深夜的小巷还是如此安静,典漆蹑手蹑脚地推开院门,想象中的温暖烛光并没有自门缝见流泻而出,迎接灰鼠的是黑漆漆的屋子与冷飕飕的夜风。
  摸索着点亮桌上的烛灯,圆桌上空荡荡的,男人果然没有给他留菜。跑去敲神君的房门,里头悄无声息,「笃笃」的回响响遍整个小院。典漆捧着烛灯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卧房。蜷缩在一直觉得很温暖的被窝里,灰鼠瞪着头顶灰呼呼的纱帐,身体明明累得骨头都快散架,却偏偏没有丝毫睡意。
  他不在家,必定是出门去了。百年来,高傲的神君但凡出门就只有一个目的……典漆在黑暗里屏息等待着,等待着听到院门被「吱呀--」一声推开的声音,等待着少年清脆的嬉笑声,等待着男人含糊的甜言蜜语,等待着一墙之隔的房中传出早已听得腻烦的暧昧喘息。
  等着等着,典漆睡着了,梦里有琴师蛊惑人心的诱人弦音,不自觉醉倒,不自觉沉溺,不自觉嘴角含笑。
  「难道你从未想过再去听一次吗?」道者的话一直回荡在耳边,一遍又一遍,无论怎样摇头甩脱都逃离不了。
  一夜独眠之后,终究还是不自觉地循着上回的记忆找到了这座隐匿在城中一角的小茶庄。进门时,看到人群中明明说好不会再来的道者时,典漆猛然生出几分感慨,真是悲哀啊,无论道者,或是自己。
  见到出现在面前的典漆,道者的神色并不惊异,只是笑容有些艰涩:「阿漆,我……」
  典漆按着他的肩膀坐下,笑容同样显得虚伪,想要开口,却听身后有人道:「真巧,我也来听琴。」
  灰鼠僵硬地扭过头去看,消失了一夜的男人神采奕奕地站在跟前,正顶着那张骗尽天下人的脸招蜂引蝶。周边已有几家姑娘羞得半掩丝帕暗送秋波,崇尚多多益善的神君大人潇洒地转着手中的竹笛,顾盼生姿好似开了屏的孔雀。有人悄声问:「这是谁家公子,怎么生得这般俊俏?」
  话音落进典漆耳朵里,憋了一夜的失落化作冲天怒气蹭蹭往上冒。抬手指向屋子另一角:「这儿没座了,去那边吧。」
  小灰鼠从未发觉,那么阔气大方又宽宏大量的自己,一旦遇上眼前的这个人,总是不出三句话就要动怒,说上四五句就要跳脚。每每这个时候,男人却总好整以暇悠然自得得很:「呵呵……」
  殷鉴从容地弯腰坐下,抬头,眨眼,默默等待着易怒的东家扑上来咬人,唇畔三分窃笑七分无赖。
  长凳另一端坐的是形销骨立的道者,男人大大咧咧占了一大半,剩下中间一条小缝,真去抓只老鼠过来放着也嫌挤。神君垂眼看了看那小缝:「坐吧,东家不必客套。」
  众目睽睽之下,好看的小道士期许的目光中,发作不得的典漆生生咬碎一嘴铁齿铜牙,回家后,看小爷怎么收拾你!
  殷鉴显然别有用心,伸过手来使劲一拽,小灰鼠刚刚好跌坐在他腿上:「这样不就能坐了?」
  烫红了一张脸的灰鼠斜眼对他狠狠飞眼刀。
  近来似乎很少那啥的风流神君被挑得越发兴致高昂,揽过腰咬着耳朵轻轻笑:「回家后,你想怎样就怎样。」语气暧昧,眼神暧昧,在灰鼠背脊游移的手掌更暧昧。
  「下流!」典漆低声唾骂,恨不得一口咬上他露出领口的脖颈。
  殷鉴的表情很正经,安抚似地拍拍他僵得笔直的背:「东家,你想多了。」似乎他才是生怕被玷污的正人君子。
  难堪地回过头,小道长正支着下巴津津有味地看着。
  典漆羞愤欲绝。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混账先没来由地逗弄挑衅,最后却总是自己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反而悠悠然地喝着茶在一边看着笑着,仿佛看一场总也看不厌的猴戏。
  灰鼠紧紧攥着他雪白的衣领,一阵恶气堵在喉头,险险哽出一口黑血。就因为这个,小爷才最讨厌你!
  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男人慢慢收起了欢畅的笑容,起身往边上挪了挪,将瘦小的灰鼠安置在自己与道者之间,只是揽着腰的手始终未曾松开:「方才逗你呢!」
  身体紧紧挨着他的,腿碰着腿膝盖挨着膝盖,大腿根处甚至还有方才坐于他身上时的触感,或许是先前的气闷,或许是再先前恼怒,或许压根就是因为这屋子里的热意,典漆的脸上有些发烧,嗫嚅了半天,终于找回自男人出现起便失落的张狂,努力抬起下巴摆出一副藐视的神情:「切!小爷才不稀罕。」
  只是这份张狂终究少了些许底气,仿佛吃了哑巴亏的顽童,明明心疼不已,却还想要在同伴前展现自己的不在意。
  揽在腰间的手摸向上拥住他的肩,将小小的灰鼠整个圈进自己怀里,殷鉴感叹:「你呀……」
  说了半截却再无下文。
  羞得只顾找地缝想往下钻的灰鼠没看见,神君那双湛蓝的眼眸中竟满满都是宠溺。
  正自恍然间,「泠泠」一阵熟悉的琴声自竹帘后响起,来无影去无踪的琴师已然端坐琴后。骤然而至的寂静里,典漆偷偷自竹片缝隙间向后张望,恰能望见那双墨色中带一丝幽碧的诡异眼瞳。明明指下的弦音如此婉转,那人的眼眸却是阴冷的,不带一丝温热情感。身边的道者再度陷入痴迷,他双目紧闭,蜡黄憔悴的脸颊因乐声而泛出喜悦的光芒,唇畔绽放出一朵油然欣喜的笑。
  倾耳细细聆听,琴声如水,滔滔不绝,即便在梦中仍念念不忘的虚假幻境扑面而来。父母慈爱的双眸、兄弟姊妹亲密无间的嬉闹,还有老卦精装神弄鬼的胡言乱语、小捕快憨傻的笑脸、和尚眼角挂着的慈悲与道者颊边浅浅的酒窝……最后的最后,众多美好事物一一掠过,在那浩渺云烟的尽头,站立着男人青松般俊挺修竹般洒脱的背影。灰鼠捧着一颗滚烫的心,期待着那张终于因自己而显出温柔表情的美丽面孔……
  笛声乍起,如风过叶尖,似百鸟争鸣,投石入湖乱了一池缠绵琴声。典漆猛一个机灵回过神,父母不再、姊妹不再、好友不再,自己原来还坐在简陋的小茶庄里做着虚妄的白日梦。只有挂在脸上的笑是真实,抽得嘴角一阵又一阵酸痛,想要抬手去摸,倏然发现浑身无力,居然连抬起胳膊的力气都没有。一不小心,又让那竹帘后的妖物吸去了元神。
  典漆回首四望,屋内众人尽是一副如梦初醒的惊异模样,却不似往日般沉迷,个个目光清澈灵台清明。
  「这是……」道者拉着典漆的袖子喃喃低语。
  却听身畔有人道:「真真是美人妙音,在下实在忍不住想要同这位公子相和一曲。」
  灰鼠侧首,身边的殷鉴不知何时已长身站起,方才那声笛音正是出自于他。
  「哼!」唤作沈吟的妖物冷笑一声,眼中幽光更甚,「不敢当。」
  再度信手拨弦,琴音飘渺无迹,似三月清风,明明抓于手中,转瞬又自指缝溜走,叫人心生焦躁,忍不住想要追赶,却是几番唾手可得,又几番扑空。一而再,再而三,一不留神便又陷进了那弦音编就的蛛网里,再想醒悟脱身便为时晚矣。
  妖以音律摄人元神,而殷鉴则同样以音律打压妖物魔音。神君的笛声清越激昂,每每总在要沉沦时将人自悬崖边拉开。典漆蓦然觉得痛苦,神智在男人虚幻的温柔与现实的荒唐间一再挣扎。抬头望见男人棱角分明的侧脸,桃花眼水色唇,入鬓的飞眉上挑的眼角,天生一副游戏花丛的好相貌。没来由叫他尖利的笛声激出一分不甘心,小爷上辈子欠过你么,就只能如怨妇般枯守冷宫苦苦等你一丝垂怜?真是没道理!
  心中豪气顿生,操控心神的琴音便随之弱下些许。典漆环顾四周,凡人定力终不能与妖相抗衡,众人神色一再倏忽变幻,来回徘徊于痴迷与理智之间。
  截然不同的两种音色撞击在一起,冲得耳膜「嗡嗡」一阵乱响。凡人尚不觉得异样,同样身为妖物的典漆却已感受到来自笛音的巨大冲击,肩上仿佛压了千斤重担,五脏六腑内翻江倒海不得安宁,浑身却似被无形的绳索缚住一般不得动弹。
  「你、你快……」想要出声叫他住手,这般下去,弹琴的妖怪是能被制住,但是小爷就先要把命搭进去!喉间却被锁住,奋力张大嘴巴,却发不出丁点声响。
  白虎神君殷鉴,传说他少年得意,手中一柄长剑诛过北海恶龙斩过西陲狼犬。众人道,他若非上古后裔,必是天帝跟前又一员善战骁将,建功立业威震了天下。众仙又云,神君殿下勇悍,一人便能挡下天兵十万。坊间流言,遭逢楚耀之前,他从未败过,真正的神勇无敌。
  没来由想起这些,这一百年过得太安逸,生生叫那些鸡零狗碎迷住了眼,竟始终不曾将这个好色滥情的男人同传闻里的高傲战神相联系。直至如今,亲眼见他几声笛音便叫修为远在自己之上的沈吟大为窘迫,典漆方生出些许恍惚,几乎不敢相信面前长身玉立的高大男子就是自己口中的「混账」。
  这便是身为仙的神通吗?谈笑举手间便能将苦修千载的妖轻易降伏,如同折下一根枯枝、摘下一朵野花。一瞬间,灰鼠顿觉渺小。即便男人偶尔会谈及自己的事,即便常常将他的名号挂在嘴边嘲讽,即便时常抱怨他的养尊处优与莫名的自满自恋,在这漫漫百年共处同一屋檐下的日子里,典漆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晰地认识到,这个几乎天天被自己小声咒骂的男人乃是上古后裔,堂堂盂山白虎神君,较之自己,犹如云泥,犹如天地,犹如帝鹏之于雀鸟。
  「不要!」正自挣扎间,耳畔蓦然一声凄厉呐喊。琴声铮然逸出一丝杂音,弦断音止,典漆尚不及反应,道者已扯下竹帘扑向案后的琴师。
  殷鉴随之放下竹笛,典漆顿觉卸下了压在肩头的千斤重担,身心稍有松懈,喉头一阵腥甜,「哇--」地一声呕出一口鲜血,全身骨头如散架一般,整个人跟着软倒在地,一时竟怎么也站不起来。
  「别说话,好好歇着。」察觉他又要抱怨,男人抢先蹲下身,掏出帕子来擦他的嘴角,又抚着他的背顺气,一手圈过肩头将灰鼠揽进怀里靠着,「你是妖,免不了受我笛声波及,回去调养两天就会没事的。」
  典漆浑身无力,眨巴眨巴眼睛抬头看,男人下巴尖尖,鼻梁高挺,略略垂首,蓝色的眼眸灿若星辰,长长的睫毛一扇又一扇,好似会说话。明明不曾听到琴声,人却又陷进了幻境里,梦里的温柔神君才会这般说话这般笑,这般抱他这般体贴,现实里的混账什么时候有过好心?痴痴傻傻的小灰鼠患得又患失,牢牢抓紧他的肩膀,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抓出血。
  漂亮的双眉终于皱了起来,转而又松开。男人低头冲他笑,眸光如水,红菱唇里白森森一口牙:「向来唯有在床笫之间,才会有人这么用力抓我的肩。」
  灰鼠恨不得在他肩头抠出血淋淋五个洞。
  扭头再看竹帘那端,昔日狂妄挑衅的妖物,已面色铁青奄奄一息。他一身修为尽被殷鉴所破,眸中幽光尽散,唯有一丝幽碧之色亦如风中之烛,转瞬间便要熄灭。跪坐于地的道者用衣袖不停为他将呕出的血丝抹去,他又再咳出,竟是止也止不住。
  怒意蒸腾,他挥手一把将道者推开。道者垂眸敛眉,抿着嘴又固执上前:「我想再听你弹琴。」
  「哈……」他仰天要笑,从前如琴音一般动听的嗓音低沉嘶哑,猛然涌出一阵剧咳,胸前斑斑点点尽是暗色血渍,「笨道士!若不是为了你这一身纯阳真气,我又怎会放着那些如花女子不顾,费心哄你一个?什么前世缘今世缘,鬼才知道你要寻的是哪个。」
  他拿手又指殷鉴,面容中尽显狂妄不甘:「笨道士,若非横生枝节,你道你能活过今晚?」
  「住口!」典漆气得怒目圆睁,挣扎着要从殷鉴怀抱里扑出来。
  道者眼睑微敛,默不作声捧过那把断了弦的瑶琴,痴傻依旧:「接上弦,你还能为我奏曲。」
  「去!」他又挥手要打,一掌推到道者跟前却迟迟不肯落下,道者镇静淡然的双目之前,幽碧的瞳孔中几番风云变化,最终仿佛怒极了一般,狠狠打开道者奉上的瑶琴,手掌捂上胸口,一阵撕心裂肺地咳,口中污血直溢,似要将心肝呕出:「笨道士!你这笨道士!早知今日,我便该早一刻将你元神摄尽!还有方才那些人……我一个都不该留到明日!」
  贪婪的妖,及至最后,痛心惋惜的依旧只是未曾入口的猎物。咒骂声一句高过一句,转而渐渐再不曾听闻声息。道者转身去拾跌落的琴,再回头,昔日的琴师伏在案前一动不动,几许寒风吹入,案前不见人影,唯留一截枯竹。
  「原来是竹妖。」道者轻声说道。伸手将它同瑶琴归置到一起,而后又郑重放于案上,始终不见表情的脸上缓缓滑落一行泪,「我又怎会不知你是不是他,否则,怎会不让你拔剑?可是在你的琴声里,你就是他呀……」
  寻找是一件太痛苦的事,永远都在茫茫人海里无所适从不知所措,就连下一步该迈向何方都不知晓。不停地拦住路人,不停地提问,然后不停地收获白眼与嘲弄。
  「我只想歇一歇,就歇那么一会儿……」道观里的老道士曾说,过刚易折。寻找那人的信念太坚定太执着,于是就越发轻易地被妖物的琴声迷惑了,「我知道他不是善类,却还是忍不住跑来这里听琴……至少在琴声里,我已经找到他,可以不用那么累了了。」
  「死在琴声里又怎样?至少……可以不会做恶梦,不必再找人。所以,我不恨他。」被扯落的竹帘散落在脚边,乐观倔强的道者静静说着,泪水划过脸庞掉在了琴弦上,「叮--」一声轻响,「我感谢他。」
  典漆听得发愣,殷鉴拍拍他的肩:「走吧,我们先回去。」
  被揽着肩膀强行带开的时候,典漆犹不甘心地回头,道者一直坐在琴案后,那个琴师曾经一直端坐的地方:「阿漆,我这样是不是很丢脸?」
  灰鼠拼命地摇头,年轻的小道士翘起嘴角,唇畔微微拉开一个弧度:「放心吧,我没事。」太不可爱了。
  因为被男人牵着手,回家的路忽然变得很长。典漆偷偷动了动指尖,相贴的掌心便贴得更加紧密,像是要融到一块儿去。灰鼠垂眼看着手指紧紧扣在一起的两只手,总觉得陌生得仿佛其中一只爪子不是自己的。小巷里偶然擦肩路过一两名路人,赶紧做贼一般把自己的袖子再往前扯扯。神君大人察觉了,翻脸如翻书的男人一使劲,就把瘦小的灰鼠拽到同自己并肩:「再动,我就抱着你回去。」
  修为不济又浑身瘫软如泥的典漆赶忙老老实实安分下来,「砰砰」急跳的心中揣进了一只猫,挠得浑身别扭却又说不出口。
  尴尬的静默里,男人一径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昨天晚上我哪儿也没去。」
  典漆喘着粗气一路小跑,心中暗道不妙。
  果然,殷鉴说:「你在屋子里一路找我,其实我一路躲在你背后。」
  典漆开始磨牙。
  男人说话的口气变得轻快起来:「发现我不在家,你似乎很焦急。」
  「没有!」灰鼠飞速反驳,站住了脚,任由殷鉴拉扯也不肯再往前一步。
  神君并不勉强,倒退半步站到典漆跟前,蓝色的眼眸里充满了愉悦,其中又夹杂着一丝好奇与探究:「我看到你在我房门前站了很久,在想些什么?」
  灰鼠垂着脸坚决摇头。头顶便飘出男人的笑声,听在耳里化成了脸上越来越烫的温度。难得耐心的神君伸出手指来勾他的下巴,纵然典漆努力低下眼,却依旧不可避免地对上他仿佛带着魔力的目光:「想了些什么?」
  充满磁性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在耳朵里回荡,男人的锐利的视线如同一只鱼钩,正努力通过灰鼠竭力躲闪的双眼,妄图把最真实的答案勾出来。
  「什么都没想!」
  步步后退换来的是对方的步步紧逼,典漆背抵墙根已经退无可退,带着诡异笑容的漂亮面孔却还一刻不停地在面前放大再放大:「什么都没想吗?」
  灼热的气息喷洒到了脸上,近得甚至能在他眼里看到自己惊慌的面容。典漆颤颤地仰着头,原先勾在颌下的手指正慢慢下移,眼看就要滑进衣襟里:「我……我在想……」
  「什么?」后面的话语含含糊糊咽在喉咙里,大概连典漆自己也听不清。殷鉴的手指徘徊在灰鼠的领口,另一只手撑在他颊边,好整以暇洗耳恭听。
  「我想……」灰鼠咽了咽口水喃喃重复。
  男人因而不自觉将脸贴得更近:「哦?」
  「不告诉你!」
  冷不丁附在他耳边一声大吼,殷鉴不由自主捂住耳朵后退半步,精致如女子般的脸上闪过一片愣怔。体虚气弱的灰鼠倚着墙根「哈哈」地笑,「咕噜」乱转的双目中尽是鄙夷:「凭什么要告诉你?哼!」
  想要昂首挺胸甩给他一个伟岸潇洒的背影,人尚未站稳,膝头一软便「哎哟--」往下坐。方才受到的笛音冲击实在太大,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修来的一身浅薄修为险险都被搭在里头。
  看着眼前一脸沮丧地瘫坐在地上的活泼少年,尊贵如白虎神君者亦不免生出几许无奈,嘴角却情不自禁地又往上弯起。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时刻充满了转折,上一刻还拽得比那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还趾高气昂,下一瞬便懊丧得比那独自躲在墙角哭泣的怨妇还可怜。戏弄他、挑衅他,把他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被他戏弄、被他挑衅、被他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只要是同他在一起,这只小小的灰鼠总是能干出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或是说出什么出乎意料的话来,自己的嘴角时时刻刻都是翘起的弧度。
  「喂,拉我一把。」
  从他忽喜忽怒的眼神中就可以知道,他一定挣扎了许久。
  呵……殷鉴暗笑着,小心收起自己弯得太过的嘴角,举目东望又西望,然后慢慢弯下腰:「东家是在跟谁说话?」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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