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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读书看三和人才市场中国日结1500日元的年轻人们
中国的底层青年和他们的残酷青春物语
李浮嵐 评论 三和人才市场 中国日结1500日元的年轻人们
这就是中国底层青年和他们的残酷青春物语。
虽然我们一直各种隐晦或公开的强调:寒门苦子的上升之路乃是教育。而事实是,一方面大部分寒门苦子根本没有机会受到义务教育之外的任何教育;另一方面是中国的大部分中产乃是由少数上升成功的寒门苦子构成的,过去的经历或多或少给他们带来了焦虑,这种焦虑的结果便是对下一代的教育极为重视。更逞论两者在教育资源上的极度不平衡,更逞论寒门和中产在眼界上的差距。你问教育是不是寒门苦子的上升之路?我也只能承认是,但在可以看见的未来,这条路只会越来越难。因为在马太效应的影响下,两者从一开始就不在一个量级上战斗。
于是在一线城市之中,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三和人才市场”。在教育上上升失败的寒门苦子,怀着他们的逆袭之梦,争相奔向绚丽的“北上广深”。他们中当然也有混得好的,然而大部分都只能混迹于市井之中,像东东和宋春江一样渐无斗志,宁愿做着“日结零工”也不在工厂做受苦受累的工作,抱着“干一天玩三天”的人生观,经历着对未来的茫然。
但这,恰恰不是他们的错。而是所谓的一线城市,太有诱惑力了。他们有斗志,想努力,但那里根本没有他们努力的位置。他们在经历着留在一线城市的苦痛和退回二三四线的不甘。
值得庆幸的是,随着打工者的维权意识的觉醒,由中国第一代打工者的血泪撑起的中国“世界工厂”的优势已然丧失,大多数知名制造厂会逐渐转向更能忍受压榨,劳动力更低廉的东南亚。
也许那时,便会是他们逃离“北上广深”的时候
已经不足以支撑起他们的梦想
哪怕是最卑微的梦想
有这样一群年轻人,他们信仰一边游戏一边等死
百家号05-2510:19
做人如果没有梦想,跟咸鱼有什么区别?
做人如果没有梦想,跟咸鱼有什么区别?
当年周星驰电影里的这句话,不知道鼓舞了多少妄想未来的年轻人冲向了大城市,其中也包括我。
北上广深,才等于梦想。
但代价是什么?
是我的户口现在或许永远都只能在我40万小县城的人才市场里漂着,是我每天一睁眼就只能在10多平米的群租房里焦虑随时搬家,随时换工作,是我根本不敢考虑未来的另一半或者后代的出现。
90后打工族焦虑的更迭,早已经脱离了过去“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或者“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单纯。
看不到自己的未来,才是目前大多数人的最大焦虑。
现在的“北上广深”,夹杂着宿命论般的抒情论和妄想论。
在一篇篇夹杂抒情意味的北(南)漂故事里,那种呼之欲出的挣扎感和资本权利构建的幸福感,总让人恍惚在一种极度矛盾的拉扯中。
我们被骗去了多少尚在襁褓中的梦想,我们又被现实懈怠了多少不切实际的努力?
一边是383.95米的地王大厦用深港之窗迎接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一边是深圳市中心以北10公里外的人才市场吸引着五湖四海的打工族。
一边是2017年的深圳GDP以2.24万亿的人民币超越香港2.66万亿港币,一边是2018年深圳的薪资水平还保持在6千以下的人占到了63%。
一边是人民日益增长的对美好生活的需要,一边是人民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
这就是魔幻化的深圳,带着“中国硅谷”、“创新中心”、“世界工厂”、“仿冒商品之都”的title,在人们的眼前晃来晃去,却从不停留。
对不起,今天因为它,我又犯了“北(南)漂”的抒情病。
《路过未来》
一个长在深圳的甘肃姑娘耀婷,因为在深圳工作二十年的父母同时下岗,不得已随着父母回老家谋生。但不甘心的耀婷还是想在深圳扎根,于是她用尽了各种办法首付了一套房子,但此时她的身体也每况愈下……
里面充斥着一股“寻根”的意味。家和故土的记忆,在电影里被追溯成为一种得不到的幻想。
年过40的宿舍大姐,因为开不起房每个月只能和老公相聚在宿舍内。最好的朋友李倩整容过度死亡,她的父亲拿着身份证,却死活对不上身边的这具尸体。耀婷拼命试药攒钱,本就是一种漂泊者的投机主义……
众人在没有根的情况下,过着“只争朝夕”的生活。他们怀抱着仅有的一点梦想,拼命在寻找自己的未来。
脚下就是深圳的“未来”,身边就是无限的可能。但是这些“未来”和“可能”,他们永远都没有资格拥有。
这就是路过“未来”。
但我今天想说的,是深圳还有这样一批人。
他们甚至连“拥有梦想”的力气都没有了,在现实面前,他们早早地被挫败成一个个奶头乐。
《三和人才市场 中国日结1500日元的年轻人们》
是日本NHK电视台拍摄中国深圳打工一族的纪录片,已经于日在日本上映。
里面对于“边缘人口”的定义、贫富差距的真正导向,展开了新的思路和方向。
目前正有一批人,逐渐被飞速发展起来的深圳甩开,成为“中国梦”的锻造者和牺牲者。他们一边接触着全世界最先进的机器,一边却享受着最低廉的社会保障。
这就是三和。
它指的是深圳“三和”和“海信”两个人才市场为中心的一块区域。地标人物为“三和大神”。地标术语为“挂逼”。地标信仰是“不挂逼,无日结”。
挂逼,即为死亡。日结,就是日结工资,按日结算的零工。
他们的信条是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推崇不工作,饿肚子是常事,网吧是必备。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追享“最自由”的身躯。
辛苦也是一天,快乐也是一天。就算自己拼命打工也只能赚取那么一点钱,在看不到任何未来之后,他们彻底开始了一种“及时行乐”的生活。
在三和大神的世界里,不考虑未来,不考虑年老,更不会考虑死亡。
死亡,一定意义上对于他们来说是种解脱,是历经“三和大神”王者之位的必经之路,也是一条不归路。
在这里,你将会看到难以想象的景象每天发生。
从深圳四五层的群租房里,抬出来一个盖着白布的担架,被拉上了救护车。
两队人马在打群架,动脉被割,血流一地,可能只是因为100块钱的工钱。
清晨,一个头发蓬乱、浑身发臭、精神恍惚的年轻人,晕晕乎乎地走出网吧几步之后,轰然倒地,再也没有起来……
三和的群体,来自全国各地的年轻人淘金者,没有学历,没有技能。十几岁来到深圳寻找生存机会,攒了一些钱,赌了一些钱。在辛苦劳累了十年之后,发现还是一无所有。
可能就在那一刹那,开始对人生产生绝望。
再拼命打工,也无法逾越这之间的贫富鸿沟,还不如将精力全投放在虚拟世界的游戏里,至少那里可以结婚、生子、买房、买车……
在融入不了社会的正常轨道之后,他们彻底对社会的运转采取放弃态度。
27岁的宋春江,12年前从河南来到深圳打工,此时已成为传说中的“三和大神”。
“去年还是有一点点斗志的,今年是一点点都没有了。”
旁边是他的两个伙伴,同样把“三和”奉为信条。其中一人还曾做过开车的工作,攒下了几万块钱,结果因为赌博不仅把自己几万块的身家全部输了进去,还将自己的驾驶证分数也输了进去。
三人曾经因为睡在公园,一晚上被警察叫去了两次,在验证了指纹信息之后,才放他们离开。
但他们却把这个挂在嘴边奉为荣誉。
“我给你说,我现在名下有1500万。”“我要是找到这几家公司,我告诉你我讹死他(它)”“肯定在做违法的事儿嘛。如果最后出事警察肯定第一个找的是我,但他们找不到我,因为我没身份证。”
从宋春江的嘴里,我们知道了身份证竟然还能被作为一项商品交易,用来掩护违法生意。
而要想成为三和大神的第一步,就是卖掉自己的身份证,彻底与身份告别。
1980年以前的40元,80年-90年的40-80元,90年以后80-100元……
第二步,是骗贷。
中国目前有7千多家网贷公司,可以轻松在手机上借贷,虽然网贷利率约30%,比普通网贷多了近一倍。但还是有很多人趋之若鹜。只要能快速拿到钱,他们无所不用其极。
其中有个叫东东的17岁少年,就曾在借贷公司借过款。
“借条上明明写的是700,到手却只有500。我最后还了,对方却没有销借条,还把我微信删了。”
出来打工一年的东东,并未以成为“三和大神”为荣。他一面骗母亲说自己每天打工,一边找日结的零散工养活自己。
但此时的他已经找了两个月工作了,还没有满意的去处。
第三步,则是充当法人。
某些违法公司会先支付中介5万块钱。中间不知道抽了多少次成之后,最后的“法人”会得到1千到3千的酬劳。
但是对于三和大神来说,只要来钱快的生意,不论风险,不论大小,都可以做。
因为饭都吃不上的时候,你就知道几块钱对于人的重要性了。
在三和,有着全中国最低的物价。
三块钱一碗的挂逼面,一块钱1.5L的挂逼水,6块钱网吧包夜,15块钱住宿包夜……
两个只有30平米的通风房间内,却大大小小摆了十几张上下床。房间极其脏乱差,但是却提供WIFI。
“这里的人啊,想明天以后的事儿比较少,只想把今天过好。”
工作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为了能够去到网吧享受一夜的虚拟欢愉。
身无分文、饿死、最后被抬走,已成为三和人既定的宿命。有个传说,从来没有能从三和走出去的人,都是抬出去的。
1995年,美国旧金山曾举行过一个集合全球500名经济界、政治界精英的会议,是社会动荡的主要因素,来自于底层不断向上的流动,和精英形成了利益冲突。
那要如何避免20%的精英与80%的loser之间的冲突呢?可以给他们一个“奶头”,让这80%的loser心安理得的接受他们咸鱼的命运。
一个"要么吃人、要么被吃"的世界。要使彼80%的人口安分守己,此20%高枕无忧,就得采取温情、麻醉、低成本、半满足的办法卸除"边缘化"人口的不满。
如今,这80%的人群中,又有几万人彻底将自己的生命放弃。
但此时的我们却什么都劝不了他们什么。
因为就在隔壁卖了八年早餐的陈永发,还在为独生女儿能不能上深圳的小学而发愁。
他已经来深圳十八年了,十年前因为在工厂做工导致右臂残疾,用仅有的抚恤金开了一家早餐店。但十八年后,他没有户口,没有积蓄,还是个外地人。
“未来的生活”实实在在地摆在他们眼前,他们自知无力改变,还不如一头扎进虚拟网络的海洋里,享受实实在在的开心。
格差社会,我该怎么样才能接受自己咸鱼的一生呢?
在三和玩游戏的人们
他们没有身份证、身背巨额债务、与家人断绝往来、终日在网吧里流连忘返。他们玩的游戏和大多数人无异。但因为特殊的生活方式,他们被人们称为三和大神。
编辑杨中依日 15时05分
你也许第一次听说三和,但在网络上,三和早已鼎鼎大名。三和市场位于深圳市龙华新区景乐新村北区。在它周围,凭借着低廉的生活成本,这里成为了低收入人群的乐土。
在这里,上网只要一块五。网吧不仅能提供最廉价的娱乐活动,也给外来务工人员提供了住所。去年11月的整改之前,还有许多连网吧都住不起的失业者,睡满了大街小巷。
有人听说了这些人的存在。因为好奇和无聊,他们涌入三和本地的QQ群。一张衣衫褴褛的照片、一句走投无路的哀怨,无不挑动着围观者的神经。他们兴奋地传颂着这群人的事迹,并给他们取了一个充满嘲讽,却又在一定程度上恰如其分的名称:三和大神。
这些人终日沉醉在网吧里。有的是为了玩游戏,有的是为了生存。为了搞清楚他们究竟在玩些什么,我们和一些当地人取得联系,并听了听他们对自己的看法。
如果仔细看这张照片,你会从左侧的窗户发现,里面的人正戴着耳机上网。这就是三和黑网吧的环境
早上10点,我站在大家乐网吧的门口,一个阿姨迅速向我靠拢。她面无表情,眼睛盯着手里的白色iPhone6,用并不热情的语气说:“床位15,单间20。”在三和人力市场,每一个阿姨都向我说过同一句话。
网吧老板正在电脑上用安卓模拟器玩《开心消消乐》,旁边的音响一直发出“耶耶”的声音。墙上有一张红纸,用黑笔写着:上网1.5元,包夜8元,包天26元。这基本上是三和网吧的统一价格。
不管任何时间,三和的所有网吧都坐满了人。玩《英雄联盟》的最多,《穿越火线》其次,《天龙八部》跟《起凡三国》难分难解。没有人玩单机游戏。但有两个人玩“剑网三”(也就是《剑侠情缘网络版叁》)。文华是其中一个。
文华穿着一件快变成灰色的黄色背心,寸头、拖鞋、牛仔裤。他在游戏里和别人切磋了三次,均以失败告终。文华用拳头在键盘上重重一砸,键盘像个巨型烟灰缸一样掀起一股尘埃。他在YY里说:“我不打了,我刚才卡了。”这句话在一定程度是事实。尽管只开最低特效,他玩的游戏始终没有超过20帧。
三和的网吧里很少有27吋以下的电脑,三和人认为屏幕越大的电脑就越好。当地一个坐拥32吋大屏幕的网吧老板对我说,这里的电脑“更新速度特别快”。所有网吧的配置都符合下列清单:GTX750
Ti显卡、4GB内存、i3处理器。
在这个叫“景乐新村”的小区里,所有楼房的一层都被改造成网吧,其间只点缀着零星的小卖铺跟饭馆。2到6楼是出租屋,大多是摆满上下铺的床位房,还有20元到100元不等的单间。
绝大部分网吧其实没有名字,就挂着“网络出租屋”的招牌
每天早上4点,数以千计的求职者聚拢在海信、三和两座大楼之间,等待着一天的开始。刚出摊的煎饼铺转眼间炸出十几个一块钱的酸菜煎饼,又在转眼间销售一空。隔壁的河南胡辣汤同时拉开了卷闸门,仅有的8个凳子永远坐着人,胡辣汤一碗接一碗地传递出去,沾着汤水的黝黑手指又将钱传递回来。他们蹲在原地,大口吸吮,有些人连勺子也没有。
几个小时后,人们一群一群地被中介带走、装车、拉向等待他们的工厂。
中午12点。文华把头埋在7块钱的快餐里。左手旁的彩票店坐满了人,这里每天营业到晚上10点。隔壁奶茶店的小妹告诉我,“那些人在里面一坐就是一天。”很多身上只有10块钱的人会把一半钱投进去。奶茶店的小妹叫洋洋,21岁,广东人。我让她谈谈对这些人的感受,她心不在焉,用手指慢慢抚摸着手机屏保上的鹿晗,“没有怎么接触过,但感觉他们很不上进。”
广西柳州的杜阿姨经营着快餐店右边的小超市。她说自己只是帮朋友看店,“刚来半年”。小卖铺的玻璃门上贴着黄底黑色的“当”字,暗示着还有其他副业。街对面还有两家名字里就带着“当”字的小超市,她们最常接当的东西是“32G
iPhone6”,但没人愿意告诉我能当多少钱。
小商店也同时兼营当铺
文华31岁,来三和5年。他从初中毕业起就跟着“村里的亲戚”在外打工。由于手头拮据、业余生活枯燥,他在工厂里学会了跟别人去网吧。文华玩过的第一款游戏是《问道》,前后玩了3年,投入了一两千块钱。我问他《问道》好玩不好玩,他说好玩。我问好玩在哪?他把免费的蛋花汤一饮而尽,说:“这游戏很有味道。”
文华觉得,想要玩好《问道》,钱是次要的,主要靠智慧,“因为它是个回合制游戏,要团队搭配。”但他频繁遭遇盗号,而且每次都在“装备马上成型的时候”。我问装备成型需要多久?他说:“没钱几个月,有钱一瞬间。”
来三和的第一年,文华干过能找到的大部分工作:服务员、快递、城管、保安、工厂临时工。但第二年开始,他就只愿意做日结,当日完工,当日发薪水。日结意味着没有福利保险,干了今天没明天。但三和人欢迎日结。一个顺口溜是这么说的:“日结做一天,可以玩三天。”至少在5年前,这句话并不夸张。因为当年一张床位只要5元钱,上网一个小时只要8毛。
这句话在网络上成为了三和的“名片”
除了不稳定的短期工,富士康也在这里招募正式员工。相比其他工作,富士康工资稳定、缴纳五险一金、工作强度也不是最大。但这些并不能吸引三和人。正相反,大多数人厌恶在工厂里干活。来三和之前,文华已经在工厂里工作过3年。现在他一天工厂也不愿意进,因为“混得太久,已经习惯了”。
也有一些人会被富士康拒绝,他们因为种种原因失去了自己的身份证,又因为更复杂的原因没有补办。
凭借着低廉的生活成本,三和吸引了大量体力劳动者。我问每一个受访者“三和大概有多少人”,得到的答案从“几千到十万”不等。只有一点是共识,在三和,有三类人在这里生存:体力贩卖者、淘金者、灰色交易的代理人。
由于身背巨额债务、长期不愿意工作等原因。年仅23岁的谭茂阳已经两年“不敢见人”了。谭茂阳身高一米七左右,体重180斤。他说自己来深圳五年,体重翻了一番。20分钟前,他用“命不久矣”这个名字在三和QQ群里呼喊:“救救我,我快死了。”他声称自己连续半个月睡在公园里,已经超过2天没吃过饭了。
有人在群里发了一个口令红包,引起小范围的骚动,他的话很快就消失在屏幕里。我向7个三和群里超过2000人发出过采访邀请,结果只有一人回复。在得知我的目的后,对方说了一句“这些人都是人渣、败类、傻逼”,之后再也没有理过我,他还是这个群的群主。
谭茂阳仍然在对着可能存在的听众说话:“三天前有人给我发了一个红包,我买了一碗泡面,到现在都没有吃过饭了!”有人骂他傻逼,更多人漠不关心。类似的求救信息在三和群里屡见不鲜,与办证、招工、贷款、“新葡京线上赌场开业啦”出现的频率一致。有人私下给他发了10元钱的红包,谭茂阳立刻将截图发到群里,对所有人说了一声谢谢。
20分钟后,我以聊天及“提供帮助”的名义,在一家肯德基里见到了谭茂阳。当时是凌晨3点钟。他把我们俩的聊天记录发到群里,“兄弟们,我得救了,北京有人看我来了。”
从外表来看,谭茂阳很难被划入无家可归者的行列。他的衣着还算得体、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但细节往往含糊带过甚至相互矛盾。当他撩起袖子挠痒痒时,我看到覆盖在皮肤上密密麻麻的红色斑点,他说那是跳蚤蛰出来的。
谭茂阳说自己“对游戏的理解挺深”。他说他曾于2014年获得过《英雄联盟》深圳城市大赛亚军。并因此被战队经理挖掘,“当时一天能接到四五通电话,都是战队经理打的。”但谭茂阳没有接受。因为觉得和对方“没有交情,怕被骗。”
他把此事告诉了游戏里的好友,现任OMG战队上单选手夕阳。夕阳劝他别放弃机会。他听从了对方的建议,前往上海参加OMG举办的青训营,“夕阳当时就是青训营的队长。”谭茂阳激动起来,挥舞双手,汉堡里的沙拉酱滴在了衣服上。
但他其实只待了一个月。因为“教练管得太细了,我玩得不自在。”他感觉总被条条框框限制,这让他很不舒服。半个月后,他找领队谈了自己的想法,决定半个月后离开,“如果不是有夕阳的面子在里面,我当时就走人了。”一个月后,谭茂阳带着一千五百块工资,从上海回到了深圳。
下午一点,距这里4个网吧外的的双丰面馆迎来客流高峰。在网吧里刚睡醒的人们来到这个只有10个座位的面馆。说是座位,实际上是10个塑料桶。这里提供三种面条,但所有人只吃一种连名字都没有的“老板来碗面”。
面里视运气会出现一到两根肉丝,不超过五片蔬菜叶,一碗清水汤,三把挂面。但它凭借五年来坚持四元的售价享誉三和,被当地人称为“挂逼面”。
“挂逼”是三和当地的形容词,它指的是身无分文、走投无路的人。当地人使用这个词的频率极高,用法灵活多样,与屌丝遥相呼应。
很多人告诉我,两年前,在景乐南北区的每一条小巷里,一到晚上就睡满了“挂逼”。每天早上4点,中介们走街串巷,拿着喇叭招揽在网吧里上网的人。少数人从座位上站起来,留下一到三天的生活垃圾。大多数人漠不关心,他们戴着耳机,眼睛被光彩夺目的屏幕深深吸引。
文华经历过那段时间。他告诉我,当时有很多网吧老板在门口放几张台球桌,白天有人打台球,到了晚上,每张桌子上至少睡七八个人。九九便利店的收银员小唐证实了他的说法。小唐今年22岁,才上班2个月就被“震住了”,因为他每晚离开的时候都有人在门口睡觉。
但现在,文华口中的“盛况”已经不复存在。每一个受访者都谈到了去年的“大清洗”。2016年11月,龙华办事处、龙城派出所、维稳办联合执法,对景乐新村进行过一次整改活动。黑中介被取缔一空、治安也有了明显改善。不管是住宿还是上网,身份证也明显查的严了。与之对应的是,现在三和市场上随处可见正在巡逻的协警,根据当地人的说法,里面还有不少便衣巡警。
整改让三和人数发生了肉眼可见的骤减。文华也非常纳闷,他在谈到这个问题时问我:“你说那些睡大街的人都到哪去了呢?”与他们一并消失的还有大量站街女。在三和的QQ群里,每天都有人询问,“兄弟憋的难受,谁告诉我现在哪有小姐啊?”黑中介消失还导致了另一个结果:“虽然人变少了,工作却更难找了。”
收银员小唐戴着眼镜,一会看看我的名片,一会又看看我。在我们交谈的20分钟里,他至少问了3次“你真的是从北京来的?”谈到这些人,小唐露出了明显的不屑:“你说都有手有脚的,干什么不好,一天到晚打游戏。”他和“三和人”唯一的接触就是卖东西给他们。四块五一包的红双喜香烟,2元钱2升的清蓝矿泉水最受欢迎。后者在本地极受追捧,被人们简称为“大水。”
挂逼三件套:大水(2元)、挂逼面(4元)、红双喜散烟(5毛)
这家便利店坐落于将景乐新村切割成南北两块的三联路上。沿街的现代化商铺应有尽有。不论是开车还是步行,过路人很难看出端倪。在三联路的另一面、每家店铺的背后,隐藏着不计其数的出租屋,与整整一小区的网吧。
尽管从任何网吧出发,走到这条街上都不超过5分钟,文华仍然没在这吃过一次饭。他从口袋里掏出20块钱,递给快餐店老板。我问他身上还有多少钱?他摸着找零,“我就剩下这么多钱了。”隔壁奶茶店最便宜的茗香绿茶奶盖售价21元。
在来三和之前,谭茂阳有过一个女朋友。5年前,谭茂阳大专毕业,因为“不愿意接受学校安排的汽修工作”,他离开湖南郴州,一个人到深圳打工。他在罗湖的一家首饰代工厂找到工作,并且认识了前女友。
但他们的婚事遭到了女方父母的拒绝。他的女友是四川人,独生女。对方父母希望谭茂阳“倒插门”,这遭到他的拒绝。双方互不相让,僵持了一个月后,女孩率先受不了了,他们选择和平分手。谭茂阳本以为“分手了就放下了”,但第二天上工,他感觉自己“整个人像丢了灵魂一样。”
第三天,他没跟任何人打招呼,从工作两年的工厂不辞而别。
他从此住到了附近的网鱼网咖里。坐最好的机子,喝最贵的饮料,加上吃饭,每天开销至少两三百元。离开工厂时,他身上有打工两年攒下的积蓄三万元,但几个月后他就“感觉消费不起了”。听人介绍后,他来到三和,因为这里消费很低。谭茂阳每天都在玩游戏玩累了就去开一间80元的房间睡觉,“有空调、有电视、能洗澡”,隔三差五还要“按摩洗脚放松”。
离开OMG战队青训营后,谭茂阳和朋友合伙开过一家小饭馆,生意红火得“每天光外卖都送不过来”。然而好景不长。他们租赁的店面过小,又没有厨房,只能在街上炒菜。大量的油烟引起了楼上住户的不满。房东反复接到投诉,2个月后决定不再续租。
谭茂阳对此事怨恨至今,“他们都是在本地工厂打工的,白天根本不在家。就是见不得别人比他过的好。”生意失败令他心灰意冷,变本加厉地投入到游戏当中。一天晚上,他和某个游戏里认识的朋友在网吧打双排(双人排位赛),对方听说了他生意失败的故事,劝他“不如投资做烤肉店,我表哥懂的很。”对方劝了一夜,天一亮,他决定投资。他到银行取了5000元,交给对方,对方说:“你先回网吧,我找朋友办点事。”从此再没出现。
谭茂阳之后玩游戏再也没顺过。“我一Carry(在游戏中获得显著优势),队友一定崩;我一崩,队友一定Carry。”但他Carry的结局总是队伍迈向失败,这打击了他的自信心,手感也因此“越来越差。”
他加了许多三和本地的QQ群,因为想参加附近网咖的《英雄联盟》比赛。有陌生人借此在QQ里给他发送赌博网站。因为无聊,他就打开试了试,“按照对方提示的方法注册后,第一次只充了50,没几个小时就赢到400。”谭茂阳挺高兴,
把钱取出来当网费。此时距离他上次工作已经超过8个月。又在网吧待了四个礼拜后,当初的三万元只剩下一两千。于是他又想起了那个网站。
这次他不再走运,所有钱一夜间灰飞烟灭。他开始以“生活遇到一点困难”为名义借钱翻本。刚开始是找朋友,接着是亲戚。等到所有人都怀疑他“是不是进传销了”,他开始转向网贷。“拍拍贷啊、现金巴士啊、现金白卡啊、
闪电货啊。”多则一千,少则五百。他向超过30个网贷平台借过款,发现了提高额度的窍门。“你先借500,很快就还,额度就会涨到1000,再借再还,就会涨到1500……”谭茂阳借到了30万,然后把一切都输在了赌桌上。
此时距离他上次回家已经超过两年。他也没有手机,和家人基本失联。
谭茂阳三岁时经历了父母离异,从小和奶奶生活在一起。父母离婚后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没人愿意接纳他。不但在生活上,经济上也没有提供任何帮助。这么多年来,他和父母聚少离多。谭茂阳觉得自己就是父母的一个玩物,“他们寂寞无聊之后,就会打电话找我,不想找我的时候,根本就不会问我什么。”
他不想见到自己的父母,“从来就不想见”。谭茂阳说这不但是他自己的意思,也是父母的意思。我问他想不想见奶奶。他沉默了,把早已喝干的可乐瓶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捏,直到可乐瓶发出“咔咔”的声响。“我的整个童年,从来没有人关心我,也没人鼓励过我。”他扯起衣袖,狠狠地抹了一下眼睛,胳膊上湿了一片。
谭茂阳现在身背40万债务,上一次见到奶奶是前年过年。临走前,我给了谭茂阳几百块钱。他说自己再也不赌了,要拿着这钱去富士康好好工作。还把QQ名字从“命不久矣”改成了“涅槃重生”。
聊天结束后,谭茂阳在群里兴奋地说:“兄弟们,我被救了。”我发现他把群名片的名字也改了。他的QQ头像是王健林,名片名称是“导师丶”,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他一直在群里讨论“某次给朋友戴绿帽子”的经历。
我在早上6点去过三和市场。没有人招工、也没有出现中介。数百个找不到工作的劳动力在广场上走来走去,他们有时候看看马路对面,有时候抬头望着天。一种说不上的怪异气氛笼罩的人群,过了很久我才反应过来,这种怪异来自于数百个人的同时沉默。
三和市场一角
6点半的时候,人群分裂出几个小圈,里面正在赌博。我被人暗中推搡着,从最外面被推到里面。一个抽着软中华的中年男人正在坐庄。他面前铺着一张白布,中间放着骰盅,里面有六颗骰子,每一面画上一个动物。骰盅的周围画着十二生肖。下注的人不少,面额最大的是10元。
第二天,我把这件事说给当地的中介忠哥,他说这些人都是有门道的。手上粘着胶水,想要什么出什么。
尽管已经“金盆洗手”了一年,忠哥对自己的知名度仍然抱有自信,忠哥说:“三和至少有60%的人认识我”,他认为依附三和生存的大约有10万人。
我们约在一家咖啡馆见面。那天深圳28度,我和他的两个朋友穿着短袖,但忠哥穿着一件长袖衬衣,外面还穿了一件黑色皮夹克。他的朋友告诉我,忠哥混的最好的时候,每天出门“都跟着十五六个人。”
忠哥一进咖啡馆就非常客气,不停念叨着:“太高级了,好久没来这种地方了。”由于我们都没吃饭,忠哥就点了4碗米饭、一盆水煮鱼,就着咖啡,我们“喝了一顿下午茶”。中间菜不够,忠哥的朋友嚷嚷着加了一道麻婆豆腐。
来三和的第一年,忠哥就发了财。
他在三和认识了一个广西的大老板。大老板不定期给忠哥数张内含10万元的银行卡。他的任务是把钱取出来。他首先在本地收购大量银行卡,带U盾的40元一张,不带U盾20元。然后把卡里的钱全部打到收购的银行卡里,一张卡存1万。最后到银行把这些钱取现,取一次获利400元。
忠哥说他一年就赚了60万。但这些钱在次年就挥霍殆尽,最主要的开销是“交女朋友”。忠哥和一个会所里认识的22岁的女大学生签订了为期半年的“协议”。他认为这很有必要,“有一些场合,带着女人去,才有面子。”
忠哥在三和没有打过一天工,除了帮人洗钱,他只做过中介。但他强调自己是正规的,而且他非常看不起黑中介,因为黑中介“经常搞出大事。”
通常情况下,普通人做一次日结能够得到100元左右,中介按照人头数量和雇主收费。但是,由于人力市场始终处于供大于求的状态,黑中介们有了可乘之机。他们不但收取雇主的费用,还向人力抽成:每100元抽成20%。如果你是黑户,抽成将会达到50%。
“黑户就是没有身份证的人嘛。”忠哥用右手的中指指关节敲击桌面,发出“梆梆”的声响,“那些在网吧里招黑户的傻逼(黑中介),要钱不要命。”
有些黑中介把人拉到工厂以后就一走了之。工人们发现,自己到的地方和中介说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做什么工作、报酬、时间,都得听现场安排。想走也可以,但很多人没钱买回去的车票。有时候就会爆发冲突,有时候就会出事。
忠哥用指关节敲击桌面之后,就会把五指摊开、手掌朝上,配合一个反问句上下抖动手掌,“你说,这些黑中介是不是害人的东西?”
由于各种原因,很多人在三和失去了自己的身份证。根据民间说法,黑户的数量极为可观。这些人的存在让身份证交易应运而生。
我问忠哥,如果一个人连身份证都没了,算不算是三和大神。忠哥笑了,他从我的烟盒里拿出一根烟,点上,慢悠悠地说:“这只是第一步而已。”
整改前的三和。图片来自某三和群
忠哥本名廖忠雄。2000年,他以湖南省郴州市坦坪镇某个村子为起点,开始了“闯荡江湖”的生涯。他先在东莞“混了10年”,见过最难忘的场景是“兄弟死在自己怀里”。2014年,由于被围追堵截,他曾从三层楼上跳下来,从此退隐江湖。
我无从证实他所说的每句话的真实性。唯一能确定的是,他的一条腿折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文华始终认为,只要不是自己逼自己,三和是个永远死不了人的地方,因为这里有太多方法能让一个人搞到钱。
三和有一种假手机专卖店,专门协助别人骗取分期贷款平台的钱。它们经营的业务在三和有一个专有名词:做分期。
文华曾经做过这样的“手机分期”。门店人员帮助文华用身份证在网贷平台申请了4000元贷款。门店留下3000,文华拿到1000。整个过程和手机无关,文华拿到1000元的代价是多了4000元的欠款。
比做分期更危险的是“做法人”。
很多人出于由于各种目的来三和“招募法人代表”。这也是在三和“来钱最快”的途径。找法人的人首先支付黑中介5万元。经过4轮中介抽成以后,“法人代表”得到元酬劳。代价是承担该企业的所有法律责任。
法人代表只能做一次,当过法人代表之后,还可以“做贷款”、“做P2P”、“做取现”(蚂蚁花呗、信用卡)、出售银行卡和手机。三和流传着一个传说,有人通过中介公司的包装贷到了100万元。其中20万元是中介费。如果你是黑户,中介费将会上升到50万。
如果做完这一切还不愿意工作,那还可以卖掉自己的身份证。身份证在三和是一种明码标价的货物。按照出生年龄的不同,价格被严格划分为三个层次:1980年以前的40元,1980年到1990年的40-80元,1990年以后80-100元。
时间已经接近晚上12点了。彩票店门口还是人声鼎沸。一个男人刚从里面走出来
来三和第二年的某天,文华从网吧里醒来,发现自己被洗劫一空,他也成了一个黑户。尽管对三和大神之类的字眼非常反感。但他确实符合这个条件:没有身份证、身背巨额债务、与家人断绝往来、只做日结。
文华今年31岁。距离上次回家已经超过5年。我问他想没想过未来。他说:“我一玩游戏就什么都忘了。”文华最喜欢的游戏是《天龙八部》,他觉得这个游戏很真实,玩上瘾之后,“感觉沉入到另一个世界。”
有一天下副本,他认识了几个高等级的朋友。“装备好、也有钱。”他们带着文华升级,给他装备,文华很感动,觉得游戏里的人“很有义气”。为了回馈这种义气。在三和打工期间,他赚的钱基本都投入到了游戏里。
他因此交到了不少朋友,“有打工的,有当兵的。”还有两个女孩。大家年龄差不多,十分聊得来。“那里面有些场景,它设定的很好,它场景里面有背景音乐。比如说你打困了,几个人一起去那里打坐,还可以谈谈心。”
一年半后,他在游戏里找到了情侣。婚礼那一天,“朋友,结拜兄弟都来了。”文华非常高兴,他在一天里同时感受到了“爱情、友情、兄弟之情”。文华说:“除了见不到真人,我觉得《天龙八部》和现实世界没有区别。”
半年后的某天,他和情侣在游戏里打怪,一个路过的高等级玩家对他发起了强制PK。那个人充了很多钱,文华被打败了,高等级玩家扬长而去。文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里已经有了伤口。一方面是在情侣面前丢了脸,一方面是PK时情侣始终无动于衷。当天晚上,他思来想去,决定离开游戏。
像很多资深玩家一样,文华离开游戏后加入了私服,但“总是找不到当时的感觉”。他和情侣一直在QQ上保持联系,双方默契地回避了他离开游戏的问题。跟着网吧里的人玩了半个月《穿越火线》以后,文华又有点想回去了。
第二天,他的QQ号被盗了。由于没有手机,他们从此失联。
我第一次见到阿孝时,他正在一家黑网吧的阁楼里砍服。
一楼看起来很正常。墙壁刷的雪白,电风扇吭哧吭哧地响,二十来台电脑沿墙摆放,基本上没有垃圾。网吧老板对我爱理不理,我站在他背后说了一声你好,他把头艰难地向后转了30度,甚至没看到我,然后又转了回去。
我沿着金属楼梯拾级而上,身旁的墙壁上贴着标语:“严禁看A片,违者报警处理。”阁楼十分低矮,也没有窗户。几盏白炽灯挂在头顶,超过三分之一是坏的。这里闷热难耐,几台电风扇挂在墙上,我试了试,没有一个能打开。
阁楼里只有七八个人,一半在玩《传奇》,一半在睡觉。醒着的人赤裸上身,睡觉的穿着衣服,大概是担心感冒。每天早上8点,一个34岁的安徽女人就会把这里清扫一遍,但烟蒂和剩盒饭仍然堆满了桌子。一道吃剩下的“蒜薹炒肉”淌着菜汁,滴到了一个人的脚上,很难分清哪个更干净。
玩累的人正在睡觉
睡醒的人正在玩一款叫做魔天劫的《传奇》私服
阿孝今年34岁,他声称第一次玩《传奇》是在20年前,但《传奇》进入中国只有16年。
当他们聊起《传奇》时,既不提这款游戏的名字,也不说“玩”。他们说“砍服”。“砍”字总结了《传奇》的核心玩法,“服”字代表了私服的最大特征:新服数量极多、合服速度极快。
在一份至今流传于互联网上的清单里,写着砍服界十大家族,个别版本的清单列出了排名前1000个家族的名称。阿孝所在的家族就在这个榜单里,并且地位显赫,它叫“布拉格の”。阿孝认为,IS语音见证了《传奇》私服界的辉煌。02年到03年,家族“统战”都靠IS语音,“一个频道里就有一万多人。”他用食指比了一个“1”,指尖朝上,在胸前划来划去。
某年夏天,如日中天的布拉格の家族遭到狼族家族挑衅,阿孝所在的分支与狼族的另一股分支在“已经忘记名字”的私服里爆发了激烈冲突。在广袤的私服世界里,双方共计投入“兵力”两万余人、横跨“无数个”私服、消费人民币“至少几百万”。阿孝当时18岁,因为“太激情了”,在网吧里玩了7天7夜。
他开始忘我地说一些来自家乡的脏话,我一个字也没听懂。出生于江西省新余市河下村的阿孝从小就是名人。14岁时,他曾为了省下两块钱的网费,花5个小时从村子步行到网吧。一年后,由于太爱玩《传奇》(阿孝上网只玩《传奇》),他与家里人大吵一架,带着103元到东莞寻找表哥。
他在一家烤炉厂里干了三年,又到中山做了几年皮鞋,还在北京郊区的工厂里打过工。迁徙的原因只有一个:当地砍服的朋友喊他来玩。两年前,三和的一个朋友喊他来玩。阿孝来了,本来只想待一个月,结果一待就是两年。
来三和的第一个礼拜,他在网吧里丢了手机,第二个礼拜丢了钱包,第三个礼拜丢了行李。每天从网吧里睡醒,身上总是要少点东西。采访三天前,他用200元买的二手安卓智能机又丢了,邀请他来玩的朋友早已失踪。
十大家族的传说已经湮没在网络游戏的浪潮里。现在,阿孝加入了一个专职砍服的YY公会。他们用体力和时间供奉着公会里的老板,为他开疆拓土,赚取一些辛苦钱。没有老板的时候,他们就不断“滚服”打装备,卖给其他玩家,或者系统回收。
我见到他时,除了身上实在看不出多久没有洗的牛仔裤以外,他最贵重的财产可能是两包22元的玉溪香烟,这是我在之前给他的“好处费”。
相比许多人过一天算一天的情况,砍服仍旧是一份“稳定”的职业,运气好(爆极品装备)的时候,一天的收入有可能达到500元,更多情况是每天100到200,也就“混口饭吃”。但他始终没忘记给游戏充钱。为了“砍得爽”,阿孝在过去的这些年投入了“一两万元”。就算以砍服为生的这两年,只要有闲钱,还是会充进去,“你想想看,一进服务器就能比别人打更高级的怪,爆的装备也好啊。”
我问他现在觉得《传奇》还好玩吗?他摇摇头。但他表示,将来哪怕不做这个了,还是会继续玩下去,因为“我只会砍服。”
我问每一个受访者相同的问题,“如果让你用一个词或一个句子描述三和,你会说什么?”文华说:“三和就像一个漩涡,进来容易出去难。”
大量网吧在整改过后进行了装修,效果就如图中这样,这已经和整改前的网吧面貌有了天壤之别
文华常常盯着电脑屏幕发呆,看一会搞笑视频,又看一会八卦。文华说:“现在进了网吧,其实感觉很迷茫。”最近他正在和别人一起打《英雄联盟》,但总觉得提不起劲。剑网三他也不想继续玩了,因为“玩这游戏必须花钱”。之前为月卡支付的费用,对他的生活造成了一定影响。
1986年,文华出生在广西省桂林市榕津村。他四岁时,母亲带着他改嫁。妈妈喜欢赌博。但总是输,一输钱就打他。后爸跟奶奶对他也不好。文华不愿意谈论过去,他反复念叨着:“他们对我特别不好,不把我当亲生的。”我问文华不好到什么程度,他盯着没有声音的电视机,半晌才说:“不是说好了只问游戏吗?”
初中毕业后,文华跟着当地一个施工队去外地干活。2年后回到家里,奶奶却对他冷嘲热讽:“如果没有我(收留你),你在这个村子里就是最下贱的人。”文华非常伤心,待了几个月后,被村里的一个长辈带到深圳一家包装厂干活。
当时的薪水很少,一个月只有1100。文华仍然攒了5000块钱。“当时就是想回家看看。”结果家人的态度让他大失所望。“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我妈一天到晚和奶奶吵。”她们吵来吵去,最后发现,只要没有文华这个多余的人,“大家就都能好好的。”
文华点燃一支烟,一口气吸了半根,“我实在是待不下去了。”长长的烟雾从鼻孔里喷出来,遮住了他流泪的双眼。他再也没有回去过。我问他现在想起家里人有什么感觉。他又点起一支烟。我等他抽完,谁也没说话。他从嘴里吐出一个字:“恨。”
在我打算回北京的那一天,谭茂阳忽然联系了我。他说自己已经进了富士康,很感谢我当初的帮助。当天下午,他问我有没有看正在直播的一场《英雄联盟》比赛。谭茂阳发给我一张比赛截图,在某个战队名称上划了一个红圈。“我当时就是在这个战队青训的。”
我问他:“你这时候不是应该在富士康吗?”
他说正式进厂还要几天,今天只是培训,所以他特意请假来看比赛。因为这场比赛很重要,他“一定要看。”
(除谭茂阳、廖忠雄外,其他人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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