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一本小说,都市的,内容是好像是余周周主角游戏有医术,教过一个姓谭的校长武

  亲戚们都说这名字不好,劲儿劲儿的,好像憋着一口气跟谁过不去似的。
  但是我喜欢。名字好不好听是其次,真正重要的是这个名字中倾注的心意。
  我爸我妈都姓耿,估计他们起名字的时候脑子里转悠的是“强强联合”“爱情结晶”一类很美好的念头,所以我叫耿耿。
  不过后来他们离婚了。
  所以我也不确定我对自己姓名的解读,是不是一场一厢情愿。
  我中考那年赶上非典,兵荒马乱中,作为普通初中的普通生,我很不厚道地发了国难财。
  英语考试取消听力,数学题难度降低,语文作文题回归到小学生命题作文,物理化学占总分的分值调低,总之,历次模拟考试从来就没进过我们班级前三的耿耿同学竟然在初升高统考中考了全校第三名。
  后来我们班同学非拉着我在阿迪达斯和李宁的旗舰店门口合影。
  然后又让我举着振华中学大红色的录取通知书在Nike门口留影。
  他们说,这张又代表了“Just do it”的精神。
  我问他们知不知道Just do it的含义,他们说,怎么不知道?做掉他!
  我最终没能做掉振华。这都是后话了。而且在我很郁闷的那段时期,听闻Adidas因为某件吃瘪的事情而在一怒之下将官网改名为Nothing is Possible.
  这才是真相。世界上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世界上唯一可能的就是不可能。
  考前报志愿,我当时填报的三项是振华校本部,振华自费,振华分校。
  记得当时交志愿表的时候,我是最后一个递给老师的。遮遮掩掩,生怕被别人看见。
  要知道,我们班的万年第一名都没敢报振华。她纠结了很长时间,还是跟师大附中高中部签了合同,只要第一志愿报师大附中,中考录取分数线就为她降十分。
  当时师大附中就是用这种方式抢走了一批具有考上振华的可能性却又对自己没有自信的优等生。
  那时候每次考试结束,我们班同学就在她面前起哄说她是振华苗子。
  我们没有恶意,可是初三某次模考之后,她却因为这种玩笑而大发脾气。
  不少人因此而觉得她无理取闹。可是我理解她,我们不负责任地用几句话将人家捧高,但是万一摔下来,谁也不会去接住她。
  后来跟我爸说起这件事,我爸非常马后炮地评价道,耿耿啊,你那时候就具备了考上振华的心理条件了。你能从振华苗子的角度来考虑问题,很好。
  你tm放屁……我突然想起他是我爸,不是我同桌,连忙把同学间的口头禅憋进肚子里。
  其实,我和我爸的关系,的确很像“同桌的你”。
  那种报志愿的方法就是我爸爸坚持的。他的目标是,保住分校,力争自费。
  说不定有可能进校本部。
  我打断他。爸,这种事情要是真的发生了,一定会付出什么代价的,比如,折寿。
  后来我竟然真的稀里糊涂进了校本部。
  振华的校本部啊!!
  这根本就是一次跟阎王爷借高利贷的过程啊,还是强行被负债,他妈的,还我命来。
  我们班主任说,整个13中,报了振华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7班的余周周,一个是2班的沈屾,另一个就是我。
  沈屾最终考试失利。那个女生是传闻中上厕所蹲坑都要带着单词本背词组的牛人,三年如一日换来这种结果,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当我大夏天蹲在肯德基门口舔着新出的彩豆甜筒躲避日头的时候,抬起头无意间看到路过的沈屾。没有打伞,也没有躲避毒辣的日头,依旧背着大书包,脸上有油光,额上有痘痘。
  她偏过头看了我一眼,没有停步。眼神很平静,就像看一个路人。
  或许是我心虚。人家可能根本不知道我是哪根葱。
  但我却感觉自己抢了人家的甜筒,还笑嘻嘻地蹲在墙角舔得正欢。
  后来才知道她去上补课班。提前上高一的数学物理和化学三科。讲课的老师是振华的名师。
  不管甜筒在谁手里,沈屾还是沈屾。
  我突然特羡慕她。她是一个能让人记住的人。无论别人是否喜欢她,十年后回忆起来,她还是沈屾,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坚持都是沈屾。
  我呢?他们会说,就是那个,那个中考时候点儿正得不行的女生。
  当天晚上我少女的惆怅让我给我妈打了一个电话。
  我妈用一贯的快语速教训我,“她考试的时候心理素质差,跟你有什么关系?我看你就是吃饱了撑的!”
  我妈从来不同情失败者。
  所以她跟我爸离婚了。
  在挂电话前,我妈说,我中考的志愿是我爸从和她结婚到离婚的十几年中办过的唯一一件成功的事情。
  我心想,为了我爸的荣誉,我折寿就折寿了吧。
  我妈总说如果她有时间,就亲自抚养我。
  因为看到我懒懒散散的样子越来越像我爸,她觉得不能容忍。
  听说,当年他们结婚的时候,我奶奶强烈反对。算命的说我爸妈八字不合,我妈命硬,克夫,老人家很信这一套。
  我妈家境不好,好强争气的性格让她的一举一动都验证了算命先生的判断。传闻会亲家的饭桌上,因为奶奶不经意地显摆自己家条件好,暗示妈妈攀高枝,导致妈妈脾气爆发,现场一度失去了控制。
  我很奇怪,都到这个地步了,他们怎么最后还是结婚了?
  面对我的疑问,爸妈都轻描淡写。
  我妈说,他非要娶我,跟你爷爷奶奶都翻脸了。
  我那时候小,还特傻缺地追问,为啥?
  我妈眉毛都竖起来了。“怎么,你妈我不值得他娶?”
  那时候我爸傻呵呵地笑,“又漂亮又能干,当然值得。”
  我想象不出脾气超好的老爸跟长辈翻脸的样子。
  可是他为她翻脸抗争。
  他最帅的那一刻,她竟然没往心里去。
  我妈妈凭借自己的能力,爬到了市分行的高层,负责中小企业贷款,打拼到一身亚健康慢性病。反观“金融世家”的老爸,倒是一直在市委大院的政策研究室里面混着,养养花鸟鱼,打打太极拳。
  我从长相到性格,能力到智商,全都像我爸。
  总而言之,我老妈的美貌与智慧,还有那份不服输的韧劲,一点都没遗传到我身上。
  二选一的机会我都能选错,所以每次四选一的选择题,我都蒙不对。
  她很忙,我也不想在她的电话里杀时间。
  打听了几句开学前的准备,她就要say goodbye。
  都说了“过两天再聊”,在她马上要挂断的瞬间,我突然喊了起来。
  “又什么事儿?”她的口气有种习惯性地不耐烦。如果不是我了解她就这种急性子,可能早就吓得把电话当**往楼下撇了。
  可是现在我只是搂紧了电话,不知道怎么说。
  “到底怎么了?”她语气终于柔和了点。
  “我爸要结婚了,你知道吗?”
  我妈问,就这事儿?
  我说,对,就这事儿。
  就这破事儿,还真不是什么大事儿——那她刚才干嘛半分钟没说话?
  她又顿了顿,说,没什么别的事儿就挂了吧。我说,哦。
  如果是以前,我一定觉得她是在装潇洒,嘴硬。
  但是现在我不确定。也许她真的根本就不在乎,我已经不敢说我懂她,就像我不敢说我懂我爸。
  以前我一直觉得自己和毛利兰特别像。我爸妈和她爸妈一样,虽然离异,可是七年了都没有再婚,我爸就像毛利小五郎喜欢妃英里一样舍不得我妈离开,而且是那种全世界都看得出来的那种。而我妈,也真的像妃英里一样,优秀,美丽,嘴硬,刚强,但是时不时还想得起来关心我爸的动向。
  所以我也一直误以为,他们总有一天要像动画片上一样,重新在一起。
  为什么分开呢?我爸那种笑眯眯的乖乖宝,当初是怎么顶撞我爷爷奶奶,即使被扫地出门还是大操大办娶我妈妈的?我妈身高只有一米六,我两三岁时候我爸得肺结核,她又是怎么把独自一个人煤气罐运下楼还说没事没事的?
  我一直觉得,即使没能阻止他们离婚,但是至少现在,一切都在我的努力下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成绩出来那天,我们三口人一起在香格里拉旋转餐厅吃的晚饭庆祝,我觉得他俩相处的挺好的呀。
  直到入学前半个月,我爸才在晚饭后和着新闻联播的片头曲说,耿耿啊,你考上振华,我就彻底放心了。
  我当时正在切苹果,反问,放心什么?
  他老半天没说话。我终于放下刀回头看他,发现他也在看我。
  “下个礼拜天,我领你去见一个阿姨。”
  那时候脑海中突然蹦出一个光屁股带翅膀的小天使,左右开弓抽我耳光,边抽边喊,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你他妈给我醒醒吧!
  然后我低下头继续切苹果,而且很镇定,没有切到手指头,和电视中演的一点都不一样。
  其实真的很想问,爸,这是不是你最后的激将法?
  我那天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面一直在模拟幻想着自己是如何砸场子的。
  反正我因为考振华已经背上了阎王爷的贷款,我怕什么啊,撒泼,打滚,无理取闹,悲愤大叫,离家出走……所有单亲家庭的子女面对父母再婚时候的反抗行为我都可以试一试,然后像那些给偶像乱点鸳鸯谱的fans一样朝我爸妈大喊“求求你们了,在一起吧!”
  我甚至没感到悲伤或者委屈。因为这种脑内补完,我兴奋得一夜没睡,胸口波涛激荡。
  然而实际情况是,周日的中午饭在我老爸的好脾气和我的软性子共同作用下,吃得气氛温馨,其乐融融。
  那个阿姨比我爸小8岁,长得并不漂亮,打扮却很得体,声音富有磁性,一看就是个教养良好脾气温顺的女人。更重要的是,我爸在她面前,像是换了一个人,大方,有霸气,开朗快乐。
  “耿耿,吃虾。”她夹了一只竹筒虾,放到我碗里。然后我爸也夹了一只虾,放进她儿子的碗里。
  7年前她丈夫出车祸去世,留下她一个人抚养四岁的儿子。医院的工作又累又忙,她顾着两头,很辛苦。
  我抬头看坐在我对面的小男孩。他叫张帆,今年五年级,长得白白净净的,安静羞怯得像只小猫。刚见面的时候,红着脸朝我鞠躬说,姐姐好。
  他很喜欢竹筒虾,却看着他妈妈的行动,不敢自己夹。我把自己那只也放到他碗里,笑着说,姐姐不喜欢吃这种虾,你帮姐姐吃一个好不好?
  然后我爸和那个阿姨都如释重负地笑了,好像得到了我的什么重要首肯一样。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有点悲壮。对,就是悲壮。
  我爸喜欢她。又或者说,喜欢和她在一起时候的他自己,放松,惬意,像个当家做主的男人,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而不被指责为窝囊不上进。
  于是我连最后一点幻想都失去了。这不是什么激将法,因为他的心再也不为我妈激动了。可是他已经等过了,没有义务再等下去。他也有权利幸福,只是我一直误以为他们都会把我的幸福放在第一位。
  于是我终于肯正视现实了。我是单亲家庭的孩子,我爸妈的离婚不是闹着玩儿的。
  单亲家庭的孩子应该明白,这个世界上,离开谁你都活得下去,因为大家的幸福,并不是绑定在一起的。
  于是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去让那个阿姨和我爸觉得,我是希望他们结婚的。
  只有坐在对面的小男孩张帆眨巴眨巴眼睛看看我,不知道想说什么,然后又低下头,继续啃他的竹筒虾。
  他还很小。所以比我更容易接纳和习惯一个新家庭。
  “耿耿啊,我听你爸爸说你下个礼拜就要去振华报到了?”
  耿耿。我才回过神。这个阿姨是否知道,她喊的这个名字的含义?这个名字从我出生起就烙印在身上,无论那两个人手里的是红本结婚证还是绿本离婚证,都不能改变。我就像一座废弃的纪念碑,又或者提前中止的合同,甲方乙方,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回到家后,坐在客厅里,爸爸有些局促地等待我的评价。
  然而事实上,当时我脑子里面转来转去的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问题。
  这对母子搬进来之后,我还能不能每天早上不刷牙不洗脸穿着睡衣四脚朝天地横躺在客厅的沙发上以吼歌来开始我新的一天?
  他们可以不介意,但是我不可以不要脸。
  我就带着这种复杂的心情恍恍惚惚地踏入了振华的校门。
  报到的那天,people mountain people sea.很多学生都是有两个以上亲属陪同而来的,除了爸爸妈妈,可能还有爷爷奶奶和其他活蹦乱跳的晚辈,美名其曰,现场励志教育。我拒绝了我爸我妈分别提出的陪同要求,自己带着相机和证件跑来看分班大榜。
  对着人**咔嚓咔嚓一通乱照。我走到哪里都带着相机,以前是三星,现在是索尼,假期新买的,800万像素的最新款,姑且算是考上振华的奖品。
  很久之后有一**被称为非主流的晚辈异军突起。他们也时刻都带着相机或者有照相功能的手机,走到哪儿拍到哪儿,连公共厕所的镜子都不放过。不同的是,我从来不拍自己,他们却只拍自己。
  红榜贴在围墙上,校本部和分校加在一起,很壮观的一大排。我不想和他们挤,就一直站在外围等待机会。
  八月末的秋老虎真够受的,我低头找纸巾擦汗,突然听见旁边一个大叔用人神共愤的大嗓门对着电话吼:“看到了看到了,和茜茜她妈跟李主任打听到的一样,这次的确是分了两个尖子班,对,两个尖子班,一班二班,茜茜杨杨和咱家小川又在同一个班,二班……谁告诉你一班比二班好?排在前面就好啊?你急什么啊?!”
  我偷笑,抬起头才看到,在那个舔着啤酒肚的墨镜大叔旁边,还站着一个少年,个子高高的,瘦削挺拔,一直用不屑的表情盯着地面,尤其在大叔反复强调尖子班的时候,他嘴角嘲讽地微微勾起。
  肯定是没考进尖子班心里正堵得慌吧,我心想。
  然后举起相机,悄悄地把两个表情各异的人一起拍了进去。
  终于广播大喇叭响起来,要求所有同学按照班号排队等待班主任人选抽签大会。围墙边的人哗啦一下子都散了。其实他们早就找到自己的班级了,只是还都围在那里寻找其他熟人的去向。我趁机移动到墙边,直接绕开前两个尖子班,从三班开始,以极快地速度寻找着自己的名字。
  由于过分专注,我根本没有余光来看顾周围,所以挪动到五班的红榜前的时候,跟一个男生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起。我的颧骨磕在他的肩膀上,疼得我当场就蹲下去哗哗淌眼泪。不是我娇气,生理反应实在控制不住。
  好半天我才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男生挺不好意思地伸手递给我几张面巾纸,我连忙把脸上抹干净,仔细一看,竟然就是刚才被我照进相机的男生。
  “同学实在对不起。”他很诚恳地鞠躬,毛茸茸的寸头晃了晃。
  “没事。”我摆摆手,抓紧时间继续看榜。
  很巧,我就在5班,耿耿这个名字写在第四行的正中央,很好认。
  更有意思的是,我右边那个名字,竟然叫余淮。
  字面上看着没什么,可是念起来,耿耿于怀,有点好笑。
  我就自己咯咯傻笑起来,突然发现我身边的男生也盯着红榜在笑。
  被我盯得不好意思,他摸摸后脑勺,指着红榜说,“我名字左边的那个人叫耿耿,跟我的名字连起来,正好是耿耿于怀。”
  我说,哦,我就是耿耿。
  后来回想起来,你说人这一辈子有几次机会能用“老子就是XX”的句式对别人说话?
  他张口结舌半天,然后才想起来微笑,说,我叫余淮。
  这个男生长得……挺让人没印象的,小麦色皮肤,小眼睛,笑起来眯眯的挺可爱。白T恤牛仔裤,干干净净的,一看就是个乖孩子。
  我点点头,说,以后就是同学了。
  他说,是啊,以后就是同学了。
  我说,今天天真热啊。
  他说,是,是挺热。
  我又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啥了。他也张了张嘴,好像因为每次都是我来起话题而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然后我们就都笑了。操场的另一边是闹哄哄的排队胜景,这一边是孤寂的大排红榜,和两个社交障碍的新同学。
  男生一列,女生一列,看长度,竟然很均衡。
  女性能顶半边天,谁说女子不如男。
  大家都在谨慎地打量着新同学,队伍后面就是黑压压一大片家长,整个操场就像动画片里面的日本牛肉锅,虽然食材都是一排一排码得整整齐齐,可是还是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腾腾的泡泡。
  排队时间太长了,也不知道主席台上到底在搞什么鬼,中国就是这样,台下的围观**众永远不知道上面的人在做什么,别人鼓掌你也跟着呱唧呱唧就对了。
  不小心打了个哈欠,特别充分的那种。
  余淮站在我旁边,问,“昨天晚上没睡好?”
  我大笑,周围人纷纷斜眼看我,于是我赶紧闭上嘴。
  “恭喜你,终于找到话可以说了。”
  余淮翻了个白眼。我猜是这样,因为他眼睛太小,我也看不清楚。
  “反正我昨天晚上没睡好。”他说。
  “正常,我小学每次运动会前一天晚上都睡不着。只要第二天有大事儿,我就失眠。根本上这都是心理素质差的表现。”
  我装镇定,不到一分钟就失败。我刚说过,我心理素质差。
  “看你小姑啊?!”我低声骂了一句。
  他惊讶地张大嘴,“我靠,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我才发现,你说话特像我小姑姑。”
  他结结巴巴地说,“表情、表情也像。”
  就在这时候主席台上的副校长开始对着麦克风“喂喂喂”,喂起来没完。
  校长说了什么我都没怎么听,我满脑子都是他小姑姑。
  末了,趁着校长三句一顿大喘气的空隙,我不甘心地问,“我长得那么老吗?”
  他忙不迭地摇头,还挺识相的。
  然后说,“我没说你们长得像。我小姑姑比你好看多了。”
  最欠扁的不是这句话,是他的语气。
  认真,无辜,且诚恳。
  “我小姑姑也在振华。”他再接再厉。
  这回倒是我吃惊了,“你小姑姑多大?”
  “和咱们同岁,”他顿了顿,“你属兔还是属龙?”
  我在心里问候了他祖宗十八代加上小姑姑,“我属……虎。”
  “哦,前辈。”他微微一欠身。
  “是虎尾巴,”我强调,“年末。”
  他摇头,“你就是属虎屁股,也是虎。”
  我无语,只能把话题拉回到他小姑姑身上。
  “那你小姑姑也是新生吗?在哪个班?”
  他歪头愣了半天,才轻轻叹口气,“一班。”
  “靠,”我完全不再计较刚才他对我的不敬,瞬间觉得自己能像他小姑姑简直是一种莫大的荣誉,“你小姑姑是个牛人啊!”
  “是啊。”他看着天,不知道在想什么。估计又是在纠结尖子班的问题。
  “不过,你们同岁,为什么你要叫她小姑姑?”
  他扳着手指头开始算,“中考结束之后我爷爷过60大寿,但是其实我曾爷爷是她外公的大哥,所以她妈妈是我的姑奶……不对,呃……我爸爸叫她妈妈姑姑……所以……”
  我脑袋里面的神经元已经被捣成了浆糊。
  “所以你就叫她姑姑?”
  “大人是这么说的。”
  “那她叫你什么?”我笑喷,“过儿?”
  然后他就把我晾在一边不搭理了。小姑姑的话题无法继续下去了。
  主席台开始一片混乱。各个班级的家长代表上台抽签选择班主任,我百无聊赖地低头玩相机。
  翻到大叔和余淮的那张,忍不住笑出来,歪头仰视身边臭着脸的余淮。
  也许是弥补了小眼睛的劣势,挺直的鼻梁和深刻立体的骨骼构架让他的侧脸远比正脸好看。我想都没想,抓起相机就照,那一刻阳光从他头顶倾泻而下,时机好得不得了。
  然而“咔嚓”一声吸引来了包括余淮在内的周围所有人的目光。
  我保持着照相的方向和姿势,不知道如何解释这一行为。
  “你……”余淮面色尴尬。
  “我……”我突然镇定下来,“同学,你让一让,挡我镜头了。”
  他淡定的眼神戳穿了我所有的伪装。
  余淮耷拉着眼皮讥讽地看着我,往旁边一闪身,刚才被他的脑袋挡住的大太阳就在取景框中金光灿烂地晃瞎了我的狗眼。
  我们班主任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教物理,叫张平。他站在那儿,几乎和黑板融为一体。
  排队进教室的过程中就听到很多家长不满的抱怨声。
  “刚才穿亚麻连衣裙那个女的,非要上去代表大家抽签,也不征求意见就自己往台上走,那是谁家家长啊,也真好意思。”
  “就抽到这么个新分配的小老师,还是男的,能管好班级吗?第一次教课,什么水平都不知道。”
  “看那长相就镇不住这帮学生。这班级要是乱套课怎么办啊。”
  三十年后,我也会成为这样为了子女关心则乱毫无逻辑和涵养的大婶吗?
  又或者,富有逻辑,富有涵养,可是从不为子女慌乱,就像我爸我妈?
  我突然转过头去看余淮。教室的座位并没有分配,大家都是随便坐,很自然他又坐在我身边。那一刻我脑子里面有个荒谬的问题,这个男生要是当爹了,跟儿子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呢?
  这教室里面每一个用淡漠表情掩饰期待和兴奋的孩子,每一个自以为站在比同龄人高出一大截的平台上的佼佼者,每一个充满了各种期望和目标并志在必得的未来赢家,三十年后,会是什么样子呢?
  假期见各种亲戚,被大人摸着头夸奖,他们说,啊哟,振华啊,进了振华不就等于一只脚踏进了北大清华吗?
  当年的沈屾,在我们心里,也等于是一只脚踏进了振华。然而真正决定命运的,却是另一只脚。
  余淮转过头,“你怎么了?”
  我大脑短路,脱口而出,“你说你要是当了爹,是什么样子啊?”
  他满面通红,我也是。
  这是怎么了?我发现,自从考上了振华,我的智商原地不动,情商却朝着尖子生靠拢,稳步下降。
  很长时间,张平在讲台前整理各种即将分发的资料,班里面新同学窃窃私语互相介绍,我们却像两尊石雕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
  就在我尴尬地偏过头去看窗外阳光曝晒下熙熙攘攘的家长们的时候,他突然很认真地说:
  “保守估计,那应该取决于孩子他妈是什么样的人。”

  喂,所以我们坐同桌吧


  我笑了,他如释重负趴在桌子上,好像刚参加完一场重大的考试。
  “你脑子里面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啊。”他皱着眉头,半张脸贴在桌面上,转头看我。
  “没有啊,”我辩解,“我就是突然很想知道我们大家几十年后的样子。”
  他不再用鄙视的目光镇压我,眼神飘向窗外,好像也开始认真思考起来。
  “可能会像我们的父母吧,”我继续说,“毕竟是遗传嘛。”
  余淮摇摇头,“那样多没劲。”
  “我是说,人就这么一辈子的时间,你前半辈子观看你父母的生活,后半辈子还要再模仿复制一遍——你亏不亏啊?”
  我默然。话是这么说,可是谁能担保我们不重蹈覆辙?也许父母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简单无聊,他们也有理想和憧憬,无论是对生活还是对爱情,就像此刻的我们。可是他们也和我们一样,高估了自己的创造力和运气。
  就像我爸我妈曾经那样反叛而浪漫的婚姻,荣辱与共,死于非命。
  “不过……”余淮转过头来看我,笑眯眯,“你这女生真挺好玩的,真的,挺有意思。”
  他说我好玩。有意思。
  很多很多年之后我对着各大公司网申系统的Opening Questions发呆,这些变态的国企外企总是要我们用100字左右来形容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总是语塞。
  我有时候开朗,有时候木讷。有时候认真,有时候懒散,有时候热情,有时候冷淡,性格中找不到任何一丝压倒性的鲜明特点。每当那个时候我就会想起,有一天下午,热气腾腾的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有个第一次见面的大男孩趴在桌子上用懒洋洋的语调瓮声瓮气地说,耿耿,你真好玩。
  张平敲敲桌子,咳嗽两声开始讲话。
  他说,欢迎大家来到振华,大家对这所学校有什么问题的话尽……量不要来问我,因为我也是新来的。
  我们笑,他也露出腼腆的笑容,好像成功讲出一个笑话,如释重负。
  张平的头发是偏分,而且分得很明显,略长的半边刘海让他看起来有些像农村版谢霆锋。他的眼睛和余淮一样小,我有时候很难找到他目光的焦点。
  在简单介绍了自己的教育背景之后,他开始让大家记录开学时间、第一天上学需要上交的教材费学费班费、新生军训的安排……大家拿出纸笔刷刷地记,我余光无意捕捉到余淮写字的样子。
  不知道这是不是尖子生的独特魅力。哪怕是一个站在墙角其貌不扬的眼镜男,佝偻背,两眼无神,只要一坐到书桌前开始写字算术,那种姿态就散发着一种专注的霸气,何况是余淮这种高高大大的清爽男孩。他略略低头,整个人被阳光和阴影一分为二,眼睛低垂,没有驼背,握笔姿势正确,下笔如飞,字迹清隽,这样的姿态,偏偏不知哪里又有点漫不经心的懒散劲儿。
  我轻轻把相机打开,将照相声音调为静音,刚刚鬼鬼祟祟地举到一半,他就皱着眉转头看我。
  “你怎么跟狗仔队似的?”
  “能不能别这么自恋?你以为你多好看啊?”我嘴硬。
  “我怎么不好看?我不好看你干嘛拍我啊?”
  前面的女生诧异地回头看了我们一眼,眼镜片反光,明晃晃的,我俩赶紧闭嘴。
  她转回头继续写字,我很小声地学着刚才余淮的语气:“‘我怎么不好看’?啊呸,你真好意思。”
  他不理我,继续认真记录缴费清单,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行云流水。
  我被晾在半路,有点尴尬。
  过了不到半分钟,他突然大吼:“你愣着干嘛呢?我给你机会了,你到底拍不拍啊?!”
  这回,是大半个班级都回过头来看我们。
  张平看到了,嘿嘿一笑,
  “哟,相机都带来了?也别光拍一个人,给老师也照一张!”
  全班开始大笑,起哄。我脸红了,但也大大方方地站起来给张平照了一张,他摆着V字手势笑出一口白牙,活脱脱就是个欢乐的农村青年。
  然后在张平的号召下,全班同学扭过头朝着我的方向微笑(当然也有很多木讷腼腆的同学丝毫没笑,目光苦大仇深),我们有了第一张合影。
  班级的气氛瞬间轻松了很多,他中断了冗长的各项通知,突然倚靠在讲桌上开始跟我们语重心长地讲起自己的高中生活。
  我们津津有味地听着,末了,他长叹一口气说,“你们长大就知道了,高中时候交到的朋友,最贴心,最难得,最真诚,最长久。等到了大学,人都变复杂了,很难再有真心相待的同学,哪像现在,你们是最好的年纪,最好的时光。”
  同样的话,初中老师也说过——初中交到的朋友,最贴心,最真诚,因为高中的时候人都变复杂了……
  虽然各执一词,然而共同点在于,人越长大,越复杂,交朋友的难度和成本都在极速上升。
  只是当张平慢慢地说出“最好的时光”这几个字的时候,我心底忽然变得很柔软。
  我转头对余淮说,“喂,赶紧,把最好的时光几个字写下来。”
  “为什么?”他又拧上了眉头。
  “不为什么,你写字好看,翻到新的一页,空白的纸,写上,最好的时光,要大字!”
  他疑惑不解,但还是照做了,依旧是那么好看的姿势。
  在他即将完成“光”字最后一笔那张扬的转折时,我按下了快门。
  画面上的男孩,挺拔温和,在光和影的纠缠中认真专注地写字,笔下是白纸黑字,最好的时光,每一笔恣意舒展,美好得让人不敢直视。
  他凑过来要看效果,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心慌,没有给他看。
  “没电了,”我苦着脸,“开学的时候我再给你看吧。”
  他拉长了脸,“切。”
  我安慰他,“不过很好看。”
  他有点小得意,但是极力掩饰着,“哪里好看?”
  “对……”我不知道怎么给他形容,“就是手离笔尖一寸远,胸离桌边一拳远,眼离书本一尺远……”
  他扭过头,再也没搭理我。
  张平终于结束了他的忆往昔,重新回到开学注意事项上面去了。
  “还有一个大家很关注的,就是分座位……当然,我们还是按照小学生的方法,大小个排序,公平起见嘛。当然,如果哪位同学视力不好,需要做到前面来的,可以单独跟我说,我酌情考虑。”
  他顿了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当然,如果有哪位同学不想坐在前排,就喜欢坐在后面,也可以提出来,我很乐意给你安排……还有,互相熟悉的同学如果想要做同桌,我也没意见,但是个子矮的那一个要跟着个子高的那一个一同坐在后面,也是为了公平,总之大家自己权衡,我向来推崇公平民主!”
  余淮刚才不知道在胡思乱想什么,没有听到张平前面说的话,此刻才转过头傻呆呆地问我,“你听懂了吗?他刚才唠唠叨叨在说什么?”
  我耸耸肩,“就是说……就是说你想坐哪儿就坐哪儿,只要跟他申请,他酌情考虑。如果他不同意,你就还是跟大家一起按照大小个排序。”
  我觉得我比张平简洁明了多了。
  余淮听了,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问,“对了,有初中同学跟你同一个班吗?”
  “这么惨?你哪个初中的啊?”
  我咋舌。“那可是咱们市最好的高中,听说今年有将近一百个考上振华统招的,更别提自费和分校了,怎么会没有你们初中同学?按照概率也不应该啊。”
  他挑眉,“哟,你还懂概率?”
  他笑了,“同校的有,但是要说同班的,完全没有。其他班的人我也不认识。”
  “即使不同班,好歹也能认识几个啊,三年的校友。”
  他耸肩,“那么多人,哪儿那么大闲心挨个认识啊,累不累啊?”
  我觉得在这一点上我们完全无法沟通,“好不容易有那么多人跟你一起考上高中,这是多少年修来的缘分,你都不珍惜。你又不像我,小地方考进来,连个熟人都罕见。”
  “你是哪个学校的?”
  我已经做好了准备看他挂着疑惑的表情说“没听说过”了,然而他却大喜过望地说,“啊呀,你和我小姑姑是校友啊!”
  我也很诧异,起哄似的叫起来,“怎么?莫非……龙姑娘也是13中的?!”
  他瞥了我一眼,转过脸,又别扭上了。
  这时候张平哈哈一笑,又开始跑题。
  “其实我今天也挺高兴。刚才主任说了,咱们班配备的数学老师,叫张峰。”
  他激动地将张峰两个大字写在了黑板上。
  于是全班肃然,反正我是想不明白,这有什么可高兴的。
  张平的目光已经飘远了。
  “张峰啊,是我小学同学。我俩是一个大院长大的,小学就是同桌,初中也是同桌,高中我们一起考进我们县一中,还是同桌。上了省师范,我俩不同系,没法住一个宿舍,可是我俩女朋友是同一个宿舍的。后来没想到一起应聘上了振华,一起带高一,还教同一个班……”
  余淮栽倒在桌子上,“耿耿,你发现没?还有更巧的。”
  “他俩一个叫张平,平原的平。一个叫张峰,山峰的峰。”
  我咧咧嘴,靠,这什么孽缘啊?
  “所以说啊,同学们,你身边的人,就是你一生最最值得珍惜的财富……”
  话音未落,我和余淮就不约而同看了彼此一眼。
  然后一齐颓败地趴在了桌上。
  “要是这么说,我可真他妈穷死了。”
  然而在我还装模作样地摆出一副一穷二白的苦相时,余淮突然爬起来,很认真地说,“喂,咱俩做同桌吧!”
  我心头一颤,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因为他大咧咧的笑容就在阳光里,小虎牙白得耀眼。
  吃错药了吧你,我们又不熟,为什么?
  回家的时候,站在家门口打开书包,发现钥匙掉进小口袋的夹缝里面,无论如何都够不到。我低声咒骂了一句,突然听见屋子里面的脚步声,穿着拖鞋软塌塌地朝着门口走过来,一听就是妈妈。
  她打开门,我惊讶地张大了嘴。
  “愣着干嘛,赶紧进来,外面一股热气。”
  我不是做梦。她说话还是这么快速果断,带着一股天生的冲劲儿。
  “你怎么来了?”我很惊喜,可是话一出口就有点不对味儿。
  我站在家门口,问我亲妈为什么出现在这儿。
  幸亏她毫无知觉。她从来不像我这样喜欢东想西想的。
  “废话,当然有事,”她把拖鞋扔到我脚边,“赶紧进屋擦擦汗!”
  我进洗手间洗了把脸,擦干,然后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冰镇可乐,刚拉开拉环,就被夺走了。
  我爸把它放在茶几上,“冰凉冰凉的,对脾胃都不好,刚从外面进来,喝点温水最好,这个放在这儿晾一晾,暖和了再喝。”
  “爸,您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说可乐应该放暖和了再喝的人。”我从茶几上重新拿起可乐,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一下去。
  他没有再唠叨,突然叹口气。
  “你啊……要是你妈这么说,借你十个胆儿你也不敢顶嘴!”
  “我喝一百罐可乐,她也不见得能碰见一次。”
  我说完,三口人都沉默了。我爸低着头,我妈出现在客厅门口面无表情,我举着可乐,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喝,客厅里只有可乐罐里面的气泡争先恐后地破裂,制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耿耿,”半晌我爸突然开口,“今天报到……怎么样啊?”
  “挺好,”我说,“人挺多的,分班了,我在五班。抽签选了老师,老师说开学那天要收费……各种费。”
  我坐到单人沙发上,我爸妈坐在对面的长沙发上,状态很像三堂会审。
  “喝点解解渴差不多了,你那胃受得了吗,还喝起来没完了!放茶几上一会儿再喝!”
  我妈突然□来一句话,瞪着眼睛,声音又急又大,吓得我小心脏一收缩,可乐差点直接朝他们飞过去。
  我撇撇嘴,把可乐放回到茶几上,我爸在旁边很无奈地叹口气,不知道是为我还是为他自己。
  “老师是教什么的啊,男的女的,多大岁数?”我爸开始和颜悦色地转移话题。
  我顺坡下驴,“男的,大学生,刚毕业,教物理,叫张平。”
  数学老师叫张峰。我把后半句刹住闸,憋回肚子里面。
  “大学生?男的?”我妈不知道又开始想象什么了,“能靠谱吗?自己就是个孩子,怎么当班主任带班啊?”
  她突然掏出电话开始翻通讯录,“前两天吃饭的时候刚好认识你们一个副校长,我问问她,要么换老师,要么调班。这哪行啊,这抽签肯定有猫腻!”
  我爸皱着眉头试着反抗,“你别听风就是雨,年轻老师的教学水平未必没有年纪大的老师好。”
  我妈突然笑了,慢悠悠地来了一句,“年轻当然好。”
  我一开始完全摸不着头脑,就看见我爸脸色有点发青,但也没说话。不过我知道他不是不想讲话,只是碍着我的面子。
  然后我就明白了,她在说什么。
  “当年是你非要离婚的。”我轻声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终于看到了她对我爸再婚的一点点醋意和不满。原来不是丝毫不在乎的。可是不是这种方式,绝对不是。
  不是两个人各自生活单身到老互相折磨。
  我妈突然站起来,我抬头,她的眼神里面有种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愤怒和悲哀。
  我说不清,总之看得我心里一阵阵难受。
  然后她平静下来,说,“总之调班或者换老师的事情我再跟人家沟通沟通。你也别四处乱跑乱玩了,开学前几天好好温书,我看人家很多要升高中的孩子都已经开始上补课班提前学习数理化了,你也上点心!”
  说完就走到玄关那里,换上了高跟鞋,“先走了,我下午还有个会。”
  直到大门被关上,发出砰的声响,我和我爸都仍然面对面坐在沙发上,像两尊呆滞的石像。
  我爸搓着手,许久不知道说什么。
  还是我先开口的,“爸,如果我妈说想跟你复合,不想让你结婚,你们还会在一起吗?”
  他惊讶地看着我,很长时间之后,才笑了,“傻孩子,怎么可能?”
  这就是大人回答问题的方式。他只说不可能,却不告诉我,是不可能在一起,还是我妈妈不可能妥协回头。
  然而我的勇气已经见底了,我没法继续追问。
  他站起身,背对着我开始倒水。我瘫在沙发上,好像刚刚生了一场大病。
  “你……我和你齐阿姨结婚……你真的不介意吗?”
  这不是我最想要看到的。我不希望他们结婚,因为我有自己所希望的。
  “不介意。”我说。
  他把玻璃杯放在我们面前的茶几上,说,“还是喝点温水吧。”
  晚上我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小时候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的画面。
  我悄悄拿起我房间的分机。我爸正在客厅看电视,应该听不到。
  我拨过去,拨号音刚结束,就被接了起来。
  “您好,”我妈的声音依然很有精神头。但是我觉得很奇怪,她的手机没有来电显示吗?打电话的人不是我爸就是我,说什么“您好”啊?
  那边停顿了一会儿,“哦,是你啊。”
  原来她在等客户的电话,手机刚响,就接了起来,根本没有看是谁。
  “怎么了,什么事儿?”
  我踌躇再三,终于把道歉的话说了出来,“妈,今天是我不对,我……”
  她打断我,“行了行了,小孩子懂什么,你要是就为这个,那没必要。大人的事情你不明白,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多上点心就行了。我先挂了,我这边还有事,我怕一会儿客户电话打不进来。”
  我长叹一口气,我妈还是我妈。
  可能是觉得自己话说得太快,她放慢了语调,“今天没时间,我明天给你往家里打电话吧,你开学的事情……我看看能想到什么再嘱咐嘱咐你吧。你上高中了,也不是小孩儿了,补课班也好,以后的发展和目标也好……”
  她停顿了很多次,好像思路也很混乱,反正我是没听懂她到底想要说什么。
  “我有件事情想跟你说。”
  “说!”又急上了。
  “我不想换班,我们班主任也挺好的,你别瞎操心行吗?”
  她半天没说话,“你自己看着办吧,咱俩改天再谈。我挂了。”
  脑子里面出现的竟然是余淮的脸。
  他笑嘻嘻地,像是开玩笑,很随意,但又非常真诚。
  这句话几乎是我对振华唯一的好感和期待了。那些望子成龙的父母一脸焦灼,志在必得的孩子一脸冷漠,未来的三年,我想我会为自己偷吃了沈屾的灵药而付出寂寞独守广寒宫的代价。
  至少还有一个初相见的少年,友好单纯。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他们各自想要些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希望我成为什么样的人,或许那已经都不重要了。我以幸运儿的身份进入了一个并不属于我的学校,背后又是一个被排列组合到面目全非的陌生家庭,而我自己,好像一下子就从扩大的缝隙中掉了下去,谁也没发现我不见了。
  我因为余淮的邀请而觉得生活充满阳光。
  又因为一罐夭折跑气儿的可乐而迷茫失落。
  最容易让人感到温暖和惊喜的是陌生人,因为你对他没有期望。
  最容易让人感到心寒和悲哀的是亲人,因为你爱他们。
  我只是突然想要抓住一个陌生人而已。
  我爸突然敲了敲门,走进来,说,你齐阿姨提醒,我才想到,耿耿啊,你想不想要个手机?
  我腾地一下从床上蹦起来。
  我是个很肤浅的人,于是现在我开始喜欢上这样的家庭和生活了。就像我初中的死党所言,当你的父母在感情上亏欠了你,你就有极大的可能得到物质上的极大补足。
  我愿意做感情空虚的有钱人,真的。

  饶有兴致地朝我们这**新生张望,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品评的,是高二的学生,墨绿色校服。
  饶有兴致地朝自己班级和隔壁班级同学张望,互相之间拍拍打打的,是高三的学生,浅蓝色校服。
  相处的时间越长,对自己人的兴趣越大。
  我们这**杂牌军在主任的指挥下混入墨绿浅蓝的人海,仿佛一头扎进了广袤的钢笔水中。书包里空空的,因为教材还没有发下来,里面只有几张演算纸,一个笔记本,一个铅笔盒,还有一台相机。然而当我远远地瞄到余淮并朝他打招呼的时候,第一眼注意到的,是他的书包。
  “你背什么来了?**包?”
  对于我这个不好笑的玩笑,他很配合地弯腰低头摆出一副“不可说不可说”的神秘表情,竖起食指在嘴边发出“嘘”的声音。
  他一口气吹在我脸上,然后嘿嘿一笑转身去排队了。
  却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耳朵有点发烧。
  不小心看到不远处有一个穿着墨绿色校服外套的高二学姐靠在灯柱上看我,清秀白净,眉眼弯弯,笑得意味深长。
  明明没什么,偏偏那种宽厚老成的眼神看得我一阵阵心虚。我尴尬地朝她咧咧嘴,权当是跟前辈打个招呼。
  “新生吧?”她声音不大,但是很有分辨度,蛮好听的。
  “学姐好。”我点头哈腰。
  “喂,洛枳!”一个肩上披着细碎中短发的女生跑过来,校服外套搭在肩膀上一跳一跳的,“你看见没,那边,有个高一新生染了一脑袋红毛,莫西干头,棕红色,特正,左耳朵上还戴着耳钉,倍儿帅!”
  那个叫什么纸的学姐把目光从我身上收回来,相比旁边女生的热情,她表情倒很平淡,只是点点头说,“是嘛。”
  “比咱们级当年的彭帅还风骚。真是后生可畏啊!”
  学姐微微一笑,颇有些诸葛孔明指点江山的意味。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代浪。”
  “你干嘛呢你?”我还在原地傻笑,抬头就看到余淮兴冲冲地跑过来找我了,“队伍都快排好了,你还在这儿瞄准呢?”
  “喂喂!”我激动地拽着他的袖子比比划划地想要跟他讲刚才听到的那句话,下意识地回头一看,发现那个学姐又在笑,远远地看着我们,仿佛教导主任蹑手蹑脚阴笑着在捉奸。
  然而定睛一看,那笑容里面满满的都是羡慕,好像她已经老了很多年,现在看见了触手可及的青春,唏嘘而欣慰。
  我被自己诡异的念头吓到了,光低头琢磨,忘记了手正狠狠地掐在余淮的胳膊上。
  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一点,赶紧撒手道歉,他却摆出一副娇羞的表情,细声细气地呵斥道,“色狼!”
  我摊手,“我真冤,没占到什么便宜,就被诬陷。”
  他大叫,“你摸都摸了!”
  我也冤屈地大叫,“可是手感不好啊!”
  开学第一天就互相调戏的男女同学实在有伤风化。
  学姐说的对。长江后浪推前浪。
  他满脸通红地说,“排队!”
  然后我就跟在他屁股后面朝着五班的队伍走过去。抬起头,黑色T恤挡住了我大半的视野,前面男生的背影晃晃荡荡的,不过晃得很有节奏感。
  我并不是一个很活泼的人,就像此刻,站在队伍里面,我也没什么兴趣主动跟前后左右的新同学打招呼做自我介绍,当然如果有人愿意起这个头,我一定是那种乐于捧场不吝微笑的**众角色。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余淮,我就觉得特别亲切,虽然一点都不了解,却有种上辈子我们就认识的熟悉感。
  我从书包侧面掏出相机,举得高高的,角度微微向下,朝各个方向狠狠地乱拍了七八张。
  然后在扬声器里面响起主持人银铃般腻人的嗓音时,低下头认真审视刚刚拍到的几张照片。
  有的恰巧拍到人物特写,有的只是茫茫人海。
  在一**面无表情的同学中间,有个极漂亮的女孩子歪着头,带着微微好奇又极力掩饰的表情注视着她斜前方不远处的一个极漂亮的男孩子。
  还有一个高二的男生,身上搭着校服,长着一脸青春痘,抬起一只脚试着去踢前面那个男生的屁股。
  竟然还有余周周,低垂着头,面无表情只能看到小半个侧脸。而就在她没注意到的斜前方,有个好看的男孩转过头偷看她,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似乎不是笑容。
  最神奇的是,我竟然拍到了那个学姐。一**嘻嘻哈哈面目模糊的同学中,只有她沉默而严肃,一双眼睛格外明亮,专注地看着什么人——可是她注视的那个人并不在我的镜头里。
  突然听到鸽哨的声音,附近居民区的鸽子呼啦啦成**结队飞过头顶。我仰头,看到一方湛蓝如洗的天空,没有建筑物的遮蔽,纯粹的蓝,让人窒息。
  我轻轻把相机揽进怀里,不知怎么开始有点感伤。
  我的相机好像是上帝的眼睛。我们在人间庸庸碌碌,只看得到自己周围的一亩三分地儿,它却能站在高处捕捉到所有人转瞬即逝的微妙瞬间,然后让那些背后的故事露出一条细细的尾巴。
  “叹什么气啊,开学第一天,忒没朝气了吧?”余淮在我身边,不敢大声讲话,听起来口气贼溜溜的。
  我把相机递给他,他开始一张张地翻。、
  “这就是你刚才照的?”
  “对啊,看出点什么没有?”
  他把脸贴近了相机。
  “你那张油汪汪的脸,离我屏幕远点!”
  余淮闻声,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脸蛋紧紧贴在了屏幕上,贴完左脸贴右脸,看我气得直翻白眼,才高兴地笑了。
  “你拍的乱七八糟的,能看出什么来呀?”
  我摇头,“单纯真是好啊。”
  “那你倒是说,这里面有什么?”
  我一把抢过相机翻到那几个人的照片,把角落里面的细枝末节和眼角眉梢都描绘给他看。
  “你不觉得这几个人背后都有故事吗?”
  他也很认真地揣摩了一番,用轻蔑的口吻说,“也许只是你想象力过于旺盛。”
  我正要抓狂,他却又深沉地来了一句,“也许真的有。”
  余淮的眼睛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才抬起头,又恢复了大咧咧的笑容。
  “你说,大家来参加升旗仪式,是不是都为了能光明正大地偷看一眼平时不容易见到、或者能见到却不敢明目张胆注视的某个人啊?”
  我被这句一口气通到底的话镇住了。
  然后弱弱地接一句,“放屁,升旗仪式是青少年爱国主义教育,我来参加的目的很纯粹,你少代表我。”
  他大笑,这个话题也就不了了之了。
  然而之后的几分钟里面,我却一直陷在他的话里面出不来。
  虽然我从来不曾亲身体会过,但是也知道,有时候课间操和升旗仪式是很多人最为期待的。乌泱泱的人海中,他们总是能寻寻觅觅地将目光定位到某个人身上,将冗长无趣的仪式变成一场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独家记忆。
  “所以最幸福的,还是在身边啊。”
  我前言不搭后语地感慨了一句。我想起我爸,他的爱情究竟是生是死我已经不能推测,可是我知道,他后半辈子的幸福不在我身上,也不在我妈身上。他要牵手共度余生的,是齐阿姨。她温柔,她在身边。
  然而余淮嘿嘿一笑,接过话茬,“小爷我一直都在啊。”
  我没有驳他面子,转头微笑。
  “振华中学以‘新学期,新生活,暨2006级新生入学欢迎仪式,现——在——开——始——”
  我突然发现,就这样,我们一家三口人,朝着三个不同的方向,开始了各自的新生活。

  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我们军训了一个星期。每天从早上八点到下午三点,然后回教室,老师训训话,大家自习,四点放学。
  第一天下午军训结束后,张平领着我们绕着硕大的新校舍转了几圈,说要领着大家认认路。
  他所谓的认路方法就是,漫无目的地走,走到建筑A附近,跑过去看看门牌,然后很开心地笑出一口小白牙说,同学们啊,这是艺体中心,就是上体育课的地方。当然也可以上美术科音乐课,里面有钢琴,有电脑,上课的时候可以看片儿……
  “看片儿”的尾音未落,就有几个男同学咳嗽了两声,鬼鬼地笑起来。这时候张平脸色明显不大对劲,他“嘿嘿”干笑了两声,底气不足地大声说,“多媒体教学,我的意思是,可以看VCD,DVD,听CD,多媒体教学,多媒体……”
  大部分同学都不明就里,只有那几个男生笑得更诡异了,有一个戴眼镜的男生还大着胆子笑出了声。
  我回头问走在后面的余淮,“怎么了?”
  余淮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明显是想笑却又不敢笑,既正经又无赖的样子,我都替他难受。
  “什么怎么了?你怎么管得那么多啊?”他喷了我一句。
  我转回来,随着大队伍继续跟着心怀鬼胎的张平往前走。
  “啊啊同学们这是体育场啊!”
  终于,这个区域是张平一眼就能认出来的公共设施,体育场。看台棚顶仿照悉尼歌剧院,像是几片白色的大贝壳——然而比人家丑得多。
  “咱们学校啊,是唯一一个开运动会的时候不需要租用区运动场或者市运动场的学校——还有很多学校每年春秋季来租咱们的场地呢!跑道是胶泥的!中间是,是草坪!”
  余淮终于忍不住了。
  “老师,能用来踢球的,一般叫草皮。”
  张平一瞪眼睛,“我乐意叫什么就叫什么!你管那么多?”
  我大笑,回头很得意地朝余淮晃晃脑袋。
  我喜欢张平,真的。
  军训的教官是个山东人,大眼睛,肤色黝黑,嗓门大,热情而腼腆。
  别的教官自我介绍的时候大都会说,大家好,我姓张,以后大家可以叫我张教官。
  然后同学们齐声说,张教官好!
  我们教官站在前面吭哧吭哧半天,说,我……叫张来顺。
  然后我们静等他继续。
  大约五秒钟后,发现,没了。
  然后这时候因为个字高而站在第一排排头的余淮突然笑起来,大喊一句,“来顺好!”
  全班非常默契地跟着狂吼,“来顺好!”
  然后刚排好的队伍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得稀里哗啦。
  站了一天军姿,在即将结束的时候,来顺打算教我们唱歌。
  也许只是因为他这个新兵蛋子看到远处的老兵开始带着自己班级的同学吼《团结就是力量》《当兵的人》。
  于是他很激昂地起了头,“团~结就是力~量,唱!”
  军心涣散,大家都急着回班坐一会儿,于是声音有气无力。
  来顺很生气,他打断了我们,瞪大了眼睛,“怎么这么没气势?!”
  人一着急,就容易爆出家乡话。我们被他的口音逗得笑倒一片,他就更生气了,打算身体力行,告诉我们,军人是怎么唱歌的。
  “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比铁……还硬比钢……还强!!!”
  来顺的歌犹如魔音贯耳,声音非常大,震得我鼓膜嗡嗡响,然而神奇的是——他的歌,根本没有调调,只是在喊,完全都在一个音高上。
  完全没有高低起伏。
  他唱完,一脸得色。余淮带头哗哗鼓掌,然后很无辜地问,“来顺,你这是诗朗诵吗?”
  不过我在班里认识了一个女生,叫简单。过程极为简单。
  她迷迷糊糊好像要晕倒,我非常迅速地扶住了她,然后自告奋勇拿出水、扇子、和清凉油(这都是我那奶妈老爸非要塞进我书包的,结果还真的用到了),给人家一通急救。
  她很尴尬地表示痊愈了,很好很好,真的痊愈了。
  我觉得她好象不是很感激我。
  很快我就知道了真相。
  中午吃饭的时候,仍然是people mountain people sea。高一新生一股脑涌进食堂,把高二高三的人吓得饭盆都拿不住了。我心想,他们当年不也吓唬过前辈嘛。
  在排队买面条的时候,听见后面的两个女生在聊天。
  “我站得腿都麻了,今天热死了,现在身上都是汗,这个破食堂也跟蒸笼一样,好烦好烦好烦!不过没有你娇弱啊,我刚才看见旁边那个女孩把你扶到场边去了,怎么了?”
  “别提了,我刚才想到一招,装晕菜。正打算实施一下,如果成功的话就推广给你,结果被我旁边那姐们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手里那十八般武艺搞得我都不好意思继续晕下去了,我甚至都害怕她会把脉,拆穿我那点演技,我以后还混不混了?!”
  “谁啊这么神勇?”
  “好像叫耿耿,倍儿有精力的一女生,很热情,吓得我赶紧痊愈,回去接着站军姿了……”
  我默默排到窗口,端起一碗牛肉面,刷饭卡,然后转过身,在简单同学傻呆呆的目送下,迈着沉重的脚步没入找座位的海洋。
  倒是独自一人坐在桌边滋溜滋溜吸面条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就突然抬起头来,环顾四周熙熙攘攘的新同学。
  那一刻突然又开始胡思乱想。如果我是沈屾,看到这一刻,心里会是什么感觉?
  世界上的对手竟然这么多,漫无尽头,好疲惫?
  还是,跃跃欲试,新的战役要打响?
  我不知道。尽管我很一厢情愿地记得她的存在,为她惋惜难过,可我终究不是她。
  我只是觉得我要淹没在这里了,以一个无名氏的身份。
  三点多我们军训结束,张平领着我们绕了学校一圈,回到班级,开始轰轰烈烈的排座位行动。我站在走廊里用脚后跟轻轻地磕着墙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远远看着余淮。他已经有了不少新朋友,虽然是第一天军训,可是班里面很多人都首先认识了两个人,一个叫韩叙,一个就是余淮。认识韩叙的多是女生,那张俊秀的小白脸和冷冰冰的气质摆明了就是吸引思春少女的。而余淮,则因为那副傻兮兮的笑脸和调戏张来顺的勇气而得到了男同学们的青睐,勾肩搭背的,好不热闹。
  不知道为什么,我更欣赏余淮这样的男生。我总觉得,能被同性欣赏喜欢的,才是真正的好男孩。
  有趣的是,简单和那个皮肤有点黑的女生竟然又在我背后咬耳朵。
  “去啦,班头说可以自由组合的时候你不是还特兴奋吗?去跟班头申请呗,你们不就能一桌了吗?”
  简单并没有搭腔,可是我却能想象得到她面红耳赤的样子,就像今天我给她涂清凉油的时候她那副羞愧万分的样子。
  黑皮肤女孩又劝了她什么,我没有听清。因为我在想自己的事情。
  余淮是否记得,那天他开玩笑一般地对我说,我们坐同桌吧。
  难道我应该走到张平面前去说,老师,我想和余淮一桌——我没那个勇气。何况,会被人误会的吧?会吧……会吧……
  但是说了也没什么嘛,心中坦荡荡,因为本来就没什么嘛……
  但是还是会被误会吧,这可是刚开学……
  我心里一只白天使一只黑恶魔就大庭广众地互殴,拳打脚踢中,我看到简单从我身边冲了过去,怒气冲冲的样子,好像刚刚蓄满的电池。
  背后黑丫头在低声叫好,简单,冲啊!
  我看到她走到韩叙面前,站定,周围很多人都像我一样假装没看到,其实八卦的余光盯得紧紧的。
  她笑得很紧张,有点假,急急地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就开始傻笑,万分尴尬地。
  韩叙抬起头,愣愣地看了看她,那副样子让我觉得这个冰冷的美少年变得有点活人的热乎气儿了。
  简单失魂落魄地朝我后面望过来,我听见黑丫头憋足了一口气儿,大叫,YES!
  然后简单就乐得屁颠屁颠地跑到张平面前去申请了。张平挑着眉毛远远地望了一眼韩叙,意味深长地一笑,也点了点头。
  简单回来的时候,颇有些英雄凯旋的意味。
  然后失魂落魄的就是我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简单开头,后面去找张平的人就络绎不绝,近视的,远视的,弱视的,想坐一桌的……我却突然失去了余淮的踪迹。
  看缘分吧。我在心里干笑了一声,按规矩,大小个排队,能排到一起去,就坐一桌,没什么。没什么。就是有点失落感而已。
  可是我的中等个子,要怎么样才能和那个傻高个坐在同一排呢?
  这时候张平扯着嗓子喊了一句,“有特殊申请的同学都说完了吧,还有吗?那咱们就按照大小个排队了啊……”
  突然我听见了余淮的大叫,“等一下等一下,我都忘了,我还没说呢!”
  “你又怎么了啊?”张平飞了一个白眼过去。自从草皮事件之后,张平就一直对余淮咬牙切齿。
  “我要同桌啊,那个谁,耿耿!”
  所有人都在嘈杂的背景音掩护下小声地对张平提出“非分之想”,只有他大着嗓门当着安静的人**喊出要和我一桌。
  那一刻恨不得钻进地缝里面去。
  然而却真的真的很开心。
  张平目瞪口呆,有点结巴地问,“人、人家乐意吗,人家认识你是谁啊?而且你们可得坐最后一排……”
  “怎么不乐意啊,我昨天问过她,那个谁,人呢?”他四处望,终于看到我,“不是说好了吗,你乐意吗?”
  我看着他那张小麦色的傻脸,突然笑了起来。
  很长时间之后,简单突然跟我提起这件事。她说,那一刻,她荒谬地认为自己在见证一场求婚。
  因为我说得格外庄重,好像等了很久,含笑点头,说,我愿意。
  晚饭的时候,齐阿姨和他儿子张帆一起来我们家吃饭。齐阿姨做饭很不错。
  “耿耿啊,饭菜合口味吗?”齐阿姨有点忐忑地看我。
  “好吃,特好吃。”我肯定地说。
  “那第一天开学感觉怎么样啊?”
  “好,”我停顿了一下,笑,“特别好。”
  来顺走的那天,我们一**人都哭了。我当时特别为来顺伤感,听说他家挺穷的,其实年纪不比我们大几岁就出来当兵了。记得以前听我爸说过,有些时候部队里面的新兵蛋子常常被欺负得特别惨,暗无天日的,我不知道来顺那张傻乎乎不会拍马屁的薄脸皮究竟能否在部队吃得开——甚至想得更远一些,他指挥教训的这一**人,在两三年后将会迈入高等学府,深造,好工作,好收入,好房子,好生活——而那时候,他在哪里?
  这种想法被我妈听见又会被斥责为幼稚,而我爸则会呵呵一笑来原谅我的愚蠢。
  我妈看问题永远从“我命由我不由天”这个角度出发。她的世界容不下弱者,也不存在什么“起跑线不一致”的不公平。你过得不好,票子少房子小——那就怪你自己没能努力爬到剥削阶级的高度去过好日子,是你活该……
  而我爸,则会从他那用参考消息和政府内参培养出来的宏观角度去宽容我这个小屁孩微观的偏激。教育资源分配的不平均是暂时现象,而一个社会对于竞争和效率的追求大于公平,是发展阶段的需要,所以,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过好日子,现阶段从宏观角度来说……
  我讨厌他们的冷酷。或者说,是成人的冷酷。
  我只记得来顺对我们说,他羡慕我们能读书。
  然后挥挥手,说,“好好学习。”
  我哭得一塌糊涂,余淮低着头,抿着嘴,不说话。
  于是我们正式开始了新学期。
  一大早上张平就把余淮他们这些坐在后排的高给子男生都叫出去搬书。一摞一摞用塑料绳捆扎的新教材被他们运进教室,我很兴奋。
  每个新学期发教材,我都兴奋。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我就这德行,教材是从第一排往后面传的,我那时候很羡慕前排的同学可以有更多的选择权——剔除掉所有页边折损或者有污点的,挑出一本最新的留给自己,剩下的传给后桌——然而后来我的一个小伙伴万分苦恼地说,她当时被分到一本破了的书,于是就重新挑了一本,把破的塞回去继续往后面传,被老师批评了。
  当众批评。然后班里面一个很受老师喜爱的男孩子站起来,主动领取了那本破书,得到了全班的热烈鼓掌和老师的表扬,哦,还有一朵小红花。
  我那个小伙伴非常非常痛苦,她盯着我,很认真:“我知道我错了,可是我朝那个男生要那本破书,他不给!这样下去老师一辈子也不会原谅我了。”
  我拍拍她的肩,真心地为她难过。
  被老师记仇,还是一辈子,多可怕啊。
  后来我也不知道那本破书的归属,是不是被他们两个中的某一个带回家用相框装裱起来了。
  教材不便宜。作为消费者,怎么会抢着要一本破书?维权意识真他妈差。
  我正在胡思乱想,书已经发到了手里,爱不释手地翻看,感觉到余淮很诧异的目光。
  “你……第一次看见高一的教材啊?”
  “对啊,不是刚发下来吗?”
  他耸耸肩,“对,对,没事了。”
  然后我就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武器——卷成筒之后包裹上废报纸的旧挂历。
  我不喜欢文教店贩卖的那种花花绿绿的书皮纸。书皮只能有三种——棕色牛皮纸、白色挂历纸、蓝灰色绘图纸。
  除了挂历纸外,另外两种严重仰赖你父母的职业属性,而我爸妈的工作性质,估计能拿到的只有**账本和政府工作报告,而这两种是断然不能拿来包书皮的。
  当我喜滋滋地打算开工的时候,看到了余淮那副眼珠子几乎要掉在桌面上的惊讶表情。
  “没见过包书皮啊?”
  “你从哪个年代过来的?现在你还包书皮?”
  “我不喜欢书磨损得脏兮兮的。”
  我很慢慢从书包里掏出剪刀透明胶,余淮的叹息也越来越沉重。
  包好了之后,拿出钢笔慎重地准备在封面上写标题和班级姓名,我虔诚得就差净手焚香了,却突然想起来我字写得很丑。
  以前包书皮都是我爸给我写名字的,我爸写字特别好看。我说了,他放假在家的时候就喜欢养花养鸟写毛笔字,跟离退休老干部似的。
  然后我的笔尖悬空很久,终于被我放下来。
  “我写字不好看。”
  “形式主义。写上书名和你的名字,你自己知道哪本是哪本,别人知道是你的,就行了,你还想拿相框裱起来啊?”
  和我当年对那本破书的恶意揣测如出一辙,我笑了,把余淮吓愣了。
  “对了,”我突然想起“最好的时光”,所以很激动地揪住他的袖子,“余淮,你帮我写吧,你好像写字很好看啊。”
  余淮被恭维了之后就不好意思继续谴责我的形式主义,别别扭扭地拿起钢笔。
  “写得不好看不许怪我哦。”
  不照镜子我都知道我笑得很狗腿,“不怪不怪,写吧写吧。”
  然后我们俩面面相觑很久,他脸红了,挠挠后脑勺。
  “那个……一不小心写成自己的了,我就是顺手……要不你重包一遍?哦,我还有涂改液!”
  我看了看,不知道怎么,反而有点高兴。
  自己也说不清的感觉,心里轻飘飘的。
  “就这样吧,”我把书收进桌洞,递给他下一本,“接着写,写谁的名都行。”
  张平指定了临时班委——就是让大家举手自荐。余淮毛遂自荐当了体委,而韩叙则被张平指定为学习委员——我不知道小白脸原来入学成绩那么好。
  班长憨憨厚厚的,脸很黑,也是男孩,叫徐延亮。
  余淮坚持认为这是张平的阴谋,因为全班只有徐延亮比他还黑,这样张平以后和班长一起站在讲台上,就能衬出嫩白的肤色。
  韩叙依旧面色沉静如水。他就坐在我和余淮这一桌的左前方,隔壁一组的倒数第二排,简单犹如小媳妇一般坐在他身边,简单的那个朋友,我至今不知道名字的泼辣女孩,坐在简单身后,和我一样是最后一排。
  我想起分座位时候的一幕幕,傻笑起来。
  第一堂课就是张峰的数学课。他长得又瘦又高,架着一副眼镜,肤色很白,眼睛细长,颧骨有点高,看起来……有点刻薄。
  而且很冷,和张平完全相反,根本不笑。当我抱着看热血友情大团圆的心态等来张峰的开场白,竟然只有一句。
  “大家好,我叫张峰,从今天开始由我来教大家高中数学。”
  然后翻开书,“今天我们来进行第一章的第一节,给大家介绍一下元素和集合的概念。”
  “他真没意思。”我趴到桌子上。
  “人家是来上课的,你以为演电视连续剧啊?”余淮瞟了我一眼,从书包里面掏出数学书。
  同一版本,但是却是用过的旧书,当然,没有包书皮。
  于是我终于知道了他的大书包里面装的都是些什么——用过的教科书,练习册,演算本。
  “为什么是旧的?”
  “假期的时候提前学了高一的课程,所以先买了,”他随意地翻了翻,补充,“大部分人都提前补课了,或者自学。听说,像林杨他们几个搞竞赛的,好像还要提前学一点大学的基础物理和数学分析呢。”
  我不知道林杨是谁,也没有问。只是当余淮也不听张峰讲课就开始自顾自翻起《王后雄高二化学练习册》的时候,我悲哀地发现,我无意中闯入了那美克星的超级赛亚人国度。
  大部分都提前学过。
  于是我无意中就成了一小撮别有用心的极端分子。
  翻开新买的漂亮笔记本,心情稍微好了一点,我开始认真地抄黑板上张峰给出的集合定义。
  “那东西都没用,书上全都有,抄它作甚,浪费时间。”余淮头也不抬,就甩给我这么一句评价。
  “我乐意。”脸上有点挂不住。虽然我知道他说得对。
  “好心提醒你,无用功。”他耸耸肩,继续做他的题。
  我知道余淮这种提醒是为我好,可是我那点差生的自卑心理让我不想承认。有时候宁肯别人在心里笑话我不懂高效的学习方法,但是面子上一定要笑嘻嘻地,对我说,啊呀你的本子真好看。
  新学期的一开始,我就知道,余淮是个尖子生。
  也许因为他破破烂烂的书都被吸走了精华。
  也许因为他做高二的《王后雄教材完全解读》。
  也许因为他在报到那天听到一班二班时候不屑又向往的表情——你知道,差一点没得到,会让人不忿,而差得很远,就会让人平静。所以我平静,他激动。
  而后来的后来,余淮终于不害怕会伤到我的薄面子,承认,他也是从一开始就判断出来我不会是个尖子生。
  他不正经地哼了一声,“因为你包书皮。”
  第二天就是摸底考试。
  我前一天晚上还煞有介事地复习了一下,我爸特意给我端了杯牛奶,放到桌边,说,“轻松应战。”
  都应战了,还轻松个屁,被谁一炮轰了都不知道。
  可是实力的差距不是临时抱佛脚能够弥补的。振华似乎特意要给我们这些因为非典导致中考题目难度降低而占了便宜的学生,这套摸底卷子,让我完全找不到北,彻底考崩了,从头发丝糊到脚趾甲。
  并没有分考场,也没有各位就坐,考试的时候余淮就坐在我旁边,答题飞快。也许是学校料到这**尖子生会赌上各自的荣誉来应对这次考试,不会跟陌生人联手作弊。
  所以当我还在对着选择题冥思苦想不知道蒙哪个答案比较好,余淮已经早就翻页去做计算题了。
  他翻页的声音,让我心碎。
  交上最后一科化学的卷子,我伏在桌面上,余淮喝了口水,问,“怎么样?”
  屁,我卷子上的空白你又不是没看见。
  他也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我抬起头,发现他已经开始做题了,演算纸上勾勾画画。
  刚开学你哪儿他妈那么多练习册啊?何况,这可是刚刚考完试啊!
  我终于彻底被打败,站起身,“让一下,我去厕所。”
  他站起身,眼睛都没离开演算纸。我心烦,一路小跑去厕所排队,回来的时候,拍}
  • 省检察院人民监督员刘侠
  • 智者顺时而谋-愚者逆时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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