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鲁长勤
鲁长勤，是我奶奶，去世十多年了，前几天跟同事聊起奶奶的故事，同事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不写下来？”。这里面固然有惰性在里面，在我心里也存有一份敬畏，奶奶一生坎坷，她的一生见证了家族的衰败，更是社会发展的一个缩影，很多事情我只是听奶奶讲过，没有求证，更没有其他人可以补充。二伯父曾经在奶奶还健在的时候提过这事，他想要把奶奶家的事写出来，结果他比奶奶先走了，这是我写奶奶的故事的起源，也更加重了我心里这份敬畏。但是同事的话提醒了我，不管实事是怎样，我奶奶的人生值得记录，就当是对她老人家和二伯父的纪念，同时也献上我这十几年来无法释怀的思念之情。
奶奶去世那年85岁，属猴。据她讲，鲁家原来在南阳是大家族，曾经有半个城是她家的，白河两岸的沙地也是她家的，沙地可以种花生，她小时候跟大人去看戏，吃不饱饭也不怕，从地里薅出一些花生抱着，边走边吃。后来家族衰落，她的叔叔大爷里出了抽鸦片的、逛窑子的，偌大的家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更加风雨飘摇，最后闹到不得不分家的地步。好在奶奶的爸爸很能干，把他家分到的几十亩地和几个鱼塘管理的井井有条，一家人吃穿无忧。奶奶排行第三，上面是两个哥哥，下面有两个弟弟，作为家里唯一的女孩，奶奶比较受宠，当时大户人家的女孩子到了6岁左右就开始缠足，奶奶的爸爸怕她受苦管得也不严格，她的脚也是缠了又放，虽然也是缠过脚的，但明显比一般的小脚老太太脚大的多，而亏得这双脚，让奶奶后来走过一个又一个难关。
奶奶的爸爸40岁就去世了，这件事情相当蹊跷。据奶奶说，她爸爸很能干，耕地时亲力亲为，有一次耕完一块地歇晌的时候，她爸爸坐在地块里的坟头上抽了一袋烟，回去就觉得屁股疼，来势凶猛，慢慢鼓出一个脓包来，疼得厉害，可是医生也没有好办法，说毒火出完就好了，结果一个还没好又出来一个，一连长了四个，40岁正年富力强的人硬生生长毒疮死掉了。后来有个老道士告诉奶奶一家，说他爸爸上辈子杀了四个人，这四个疮就是他杀过的人来报仇的。
不论宿命论是真是假，但是奶奶爸爸去世后的情况却是很严重的。奶奶的妈妈是很传统的家庭妇女，性格温柔不善争斗，也没有很多主意更没有硬气的娘家人，奶奶的爸爸刚去世，她的叔叔大爷们盯上了她家的家产，说是照顾他们孤儿寡母不事生产代为经营，结果一应家产如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奶奶的妈妈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一个懦弱的女人带着五个未成年的孩子，不知道何去何从，绝望下她出了一个极其不明智的主意。
这件事情奶奶给我讲过好几遍，足以证明这件事情在她心里留下的印记之深刻。那年奶奶8岁，大哥12岁，二哥10岁，大弟5岁，小弟刚一岁多不到两岁，奶奶的妈妈怀里抱一个，手里拉一个，奶奶的两个哥哥一边一个拉着她，在奶奶妈妈的带领下来到之前还是自己家的鱼塘边，奶奶妈妈哭了一阵，跟他们几个说道“老大老二带着你妹妹先跳，我带着你俩弟弟随后跟着”。奶奶还没明白啥意思，他两个哥哥也正糊涂着，奶奶妈妈又重复了一遍，奶奶的大哥明白过来了，他很气愤妈妈如此懦弱的决定，他狠狠地对哭泣的妈妈说“要跳你自己跳！我不跳！”说着拉着奶奶和二哥大步离开了鱼塘。奶奶妈妈又哭了一阵，想跳，又怕三个已经走快看不见的孩子失去妈妈更可怜，犹豫又犹豫，母性还是战胜了对未来的恐惧，她拉着能走的，抱着怀里的，赶紧追那三个去了。
奶奶每次说起这事，提到她大哥，都是打心底里的崇拜和敬佩。奶奶的妈妈后来带着他们去了娘家，但是这么多孩子，娘家也不愿意背这么大的负担，大哥二哥相继离开家讨生活，最小的弟弟生病没钱医治也夭折了，奶奶十一岁的时候，有人给介绍一门亲事，对方家底殷实，嫁过去吃穿不愁还能贴补家用，奶奶的舅舅动心了，可是对方是已经60岁的老头，奶奶不愿意，奶奶妈妈打心里也不愿意让唯一的女儿嫁给那么老的老头。然而麻烦的是，奶奶从小模样俊俏，对方相中了，此时想退婚都不容易了。后来奶奶妈也不知道在哪打听到我爷爷，爷爷比奶奶大了9岁，给人家打长工，虽然家里穷但是高挑的个子、浓眉大眼，跟奶奶也算般配，主要是人老实，是个能托付的人，最重要的是爷爷有一个拐着弯的亲戚在做官，足以让那个60多的老头知难而退。奶奶妈妈在苦难生活中，终于学会了一点心计一点城府还有主见，而这足以保护她唯一的女儿了。她瞒着所有的人，偷偷把事给说定了，后来等亲事定下来，谁也没办法推翻了。就这样，奶奶跟大她9岁的爷爷定了亲。
奶奶跟爷爷并不是很幸福的那种夫妻，俩人谁都不服谁，争争吵吵一辈子，一直到爷爷在我一岁多的时候得癌症去世，那时候奶奶刚过60。奶奶对我特别好，听说爷爷在世的时候对我也特别好，但是两个都对我很好的人，相互却没有好印象。奶奶的一句话我却记得很清楚，从我记事起，奶奶老跟我和爸爸说“等我死了，你们都别哭，都笑着。也别把我埋祖坟，我不合葬，吵了一辈子了，我要埋南地去，一个人清净。”她活着的时候就多次交待过，要让我和我爸答应。奶奶去世后，大伯父一家多次提出要让奶奶和爷爷合葬，我们没有同意，毕竟这是奶奶生前最大的愿望，而且她早给自己找好了埋骨之地，何必让老人家连去世也不得安宁？
奶奶是倔强的，她不是那种八面玲珑的人，甚至很爱得罪人，连妈妈嫁过来之前还有人跟妈妈嚼舌根，说奶奶不好相处。我觉得她之所以得罪人也是因为她的倔强，她的不妥协。大伯父在城里工作，在城里也组成了家庭，有时也让奶奶去住一段，这对于当时的农村人来说，本来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但是相对于年纪轻轻就春风得意的大伯父，奶奶也有自己的坚持。她去大伯父家，从来都是自带被褥，她说是省去彼此的麻烦，而我知道奶奶是有些洁癖的。有一次不知道是大伯父说了什么话，奶奶撂下一句“我是地黄瓜，不上你那高架子”，立刻打好包袱，一个人步行二三十里回了家。她一直不愿意去大伯父家住，即便是挨不过劝住上几天，也过不了十天半个月，奶奶说城里人事多、架子大。她的倔脾气由此也可见一斑。
但是，爷爷和奶奶不幸福我觉得最主要还是贫穷。我爸爸说大伯跟爷爷年轻时候长得像，我看过大伯年轻时候的照片，绝对是偶像级的，比霍建华多了硬朗之气，又没有胡军那么粗糙，颜值类似于靳东，由此可见爷爷年轻时也很帅的。可是爷爷家里很穷，用我妈的话“你们王家祖祖辈辈都是贫农”，我爷爷就是祖祖辈辈中的一员，爷爷长得帅可是性格弱，属于老好人那种，好到哪种程度不清楚，但是我爸爸最不喜也最无奈的一个词就是“老好人”，提起爷爷也他就是这个评价。想来，人穷志短，在一个弱肉强食、风雨飘摇的年代，善良并不能称为一个男人非常突出的优秀品质。
一个又穷又没见过世面还带着点懦弱的男人，往往征服不了一个女人的心，哪怕他是帅哥。更何况奶奶也是高颜值、脾气火爆又倔强、大家族里面出来的，比爷爷见多识广，如果不是因为爷爷救她于危难之时，按她心高气傲的性格，不见得能跟爷爷过一辈子。奶奶生过好多孩子，但只留下爸爸弟兄三个，女孩生下来就弄死了，因为养不起，男孩也是凑合养大的，二伯受苦最多的，几乎那个年龄遇到的苦难都遇上了。按爷爷奶奶的基因，二伯常理下最起码得一米七五以上，因为大伯还长到一米七五呢，但是二伯只长到一米六。为了养活孩子，奶奶给人家当过老妈子，奶水给人家喂饱了才偷偷给自家孩子喂一点，苦难的生活让奶奶的脾气越发倔强，跟爷爷至死不休也是她不肯屈服的表现吧。
奶奶38岁头发就白了，她是“一夜白头”，原因就是她的大儿子我大伯。因为家里穷，大伯很早就出来做事，他长得眉清目秀人又聪明，村里的帐先生就收他当了徒弟，他学的很快，刚十几岁就能自己出去收账了。有一次，大概是他17岁那年，天下大雨，他要账回来，干河沟已经涨了水，很远才有桥，他着急回家，就挽起裤腿趟河，过河的时候不知道被什么挂了一下，回家后也没注意，很快腿就肿胀不能走路了，高烧不退，大伯整夜疼痛睡不着，奶奶抱着他的腿时似乎疼痛能缓解一些，凑合能睡着，奶奶就整宿抱着大伯的腿坐着。病情恶化的很快，奶奶找人给抬到城里的医院，医生检查完了之后告诉奶奶一个结论——需要截肢，奶奶一听就傻了，她正值青春年华那么爱美的大儿子，他聪明能干人生刚刚开始的大儿子，怎么能没有腿？在医院的这一晚上，奶奶抱着大伯的腿，听着大伯睡梦中都疼痛的呻吟声，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医生说不截肢就会死，可是截肢了这孩子以后该怎么办？奶奶在极度焦虑无助中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同去的人发现奶奶乌黑浓密的头发染了一层银霜，奶奶的头发就这样一夜间白了。
医院里的人很同情奶奶，告诉她有一个地方有个老道士，医术很好，就是经常外出不知道能不能碰上，让奶奶去试试。奶奶当即找人抬着大伯去找老道士，正巧老道士要出门。老道士让担架放在路边，他掀开大伯盖着的毯子看了看腿，找出自己的包袱拿出一把刀，拿火烤了烤，在长疮的地方拉了个十字道，脓血哗啦一下子都流了出来，老道士给留了几个膏药，说“没事了，回家养着吧”，就走了。打那儿大伯的腿真就好了，任何毛病都没落下。奶奶自此把老道士当做神明一样敬重，老道士的话她都坚信不疑，包括老道士关于她寿命的预测。
奶奶说她能活到89岁，这是我一直记在心里的数字，尤其是看到她一把年纪，走路依然脚下生风，我就很放心，甚至放心到有些大意。
有一年夏天，大伯父的儿子骑着摩托来，要接奶奶去城里住，再照个全家福，见证他们长子长孙长重孙四世同堂的幸福。他吃过午饭才说来的目的，爸爸见天有些阴了，怕下雨，而且他骑摩托车又不安全，不想让奶奶去。大伯父的儿子坚持要接走，说大伯父让接的一定得接走，又反复保证说会骑稳当，不会有事。最终，他带着奶奶走了。这是我记忆里最后一次见到奶奶。
奶奶因为脑溢血受到伤害，在她去世之前有很多让人不可原谅的事情发生，孰是孰非多说也无益。但是有一点我很清楚，奶奶很不开心，虽然她越来越糊涂，病情越来越重。后来，不知道真是无药可医还是人心冷漠，诸多争执、矛盾重重之下，爸爸在我外公的支持下把奶奶从医院接回家，由妈妈这个乡村医生给奶奶治疗以稳定病情。那段时间奶奶应该是安慰的吧，小儿子贴心伺候着，尿了床赶紧给换洗，想吃什么开小灶，连娘家的侄子、侄女来突袭检查都挑不出毛病。那时候妹妹和弟弟在家，有最小的孙子孙女陪着，她应该也能得到些慰藉。那段时间明明病情已经好转了，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又突然恶化了。好像是她自己从屋子里出来了，正好爸妈没在跟前，她在院子里摔了，打那儿之后就糊涂得更厉害了，爸爸说她整夜整夜说梦话，全都是跟已经去世的那些人进行对话，爸爸知道这不是好兆头。又过了几天，奶奶精神好一点了，人也清醒很多，还跟爸爸说要吃火腿肠，爸爸才放下心来。
奶奶去世前的最后一天，是个好天气，爸爸趁天晴、奶奶刚吃过饭，抱着一堆衣服床单去河边洗，妈妈照例在家伺候、准备给奶奶输液，等妈妈准备好输液的东西去到奶奶屋里，奶奶已经没了呼吸，但身体还是温热的。爸爸闻讯赶来，却也没能唤醒奶奶。这个一生倔强的老太太，就这样安详而坚定地走了。
我知道这个消息时已经过了好几个月，我不相信她会这么快就去世了，明明她不到89岁，明明她是那么健康，明明上个暑假我在家午睡的时候，她笑眯眯地还坐在床头给我扇扇子。。。。。。我没办法接受，到现在都没办法接受，那个在我家突遭变故时一直陪在我身边告诉我“没啥大不了的，一步一步来”，那个在年近70时摔了一跤还能就势翻个滚乐呵呵地再站起来继续往前走的硬朗老太太，就这么没有了。在她去世前一个月，二伯父因为长期精神抑郁先走了，这个最木讷、最孝顺、最有情义、最像爷爷性格的二伯父，还是一如既往把事做在前面，他知道奶奶胆小，一辈子怕鬼，所以去先行一步打前站了吧。
爸爸一直说我记错了，他说老道士说的岁数是85岁，正是奶奶去世的岁数，可我清楚地记得奶奶说是89岁，我不甘心啊，再也不能承欢膝下。虽然奶奶总是跟我说，她去世不要人哭，可是11年过去了，我到现在想起她还是忍不住热泪盈眶，我的亲人啊，我永远也放不下对她的牵挂，还有我最尊敬的二伯父，希望你们在那边一切安好，如有来世能活得轻松开心一些，有缘再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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