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天空很蓝,不像平时那样黑漆漆的,都是十点了,为什么呢这究竟为什么

续《情书不朽成沙漏》那个可望而不可及的他,我爱得累了。
“至少以前你还在做自己喜欢的事,而现在你连歌都不唱了。”我突然激动起来:“你知道吗?你在我心目中就像是一个英雄,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在乎。那个时候的你是自由的,即使所有人都为生活所困惟独你没有。现在呢?现在你什么都不剩下了,你早就失去了追求,你就是一只可怜虫!”
  他被我刺穿了自尊心,意料之中。我知道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理想和自由,果然他愤怒起来,一只手揪住我的领子道:“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就凭我喜欢你!”我尖叫起来:“就算你不在乎我,但是拜托你不要连自己都不在乎!你是一个懦夫!”
  “啪”!
  他狠狠打了我一巴掌。我捂住脸看他,那一巴掌是我始料未及的,火辣辣的痛。但是我觉得高兴,因为我刺激到他了,否则他不会这么生气。他从床上抓起那把钱朝我甩过来,一边吼叫着:“老子不稀罕你的钱!赶紧带着你钱滚蛋,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这样我反而高兴起来。愤怒总好过麻木,这个时候的他又像是一只豹子了,带着*和力量感。我笑道:“你还知道生气,可见你并没有被废掉。”
  “贱人!”他骂我:“你竟然喜欢看到我生气?”
  “是,我喜欢,我就是一个贱人。”我也自暴自弃起来:“但贱人总比废物好,程嘉南,不要让我瞧不起你,想一想当初的你,想一想你的理想和追求,振作起来。”
  他平静了下来,沉默地低着头。
起来走到门口,拉开门,又回头说:“我还会来找你的,你记得,下次不要让我看到这样的你,因为我会比你还难过。”
  说完我走了,替他关上了门。外面阳光灿烂,又是一个美好的晴天。但阳光照不进他的地下室,他大概已经好久没有好好地打量这个世界了,否则他会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走后不久他又追了上来,身上抓着一件衬衣边跑边穿。“等一等!”他冲我大叫,问:“你要走了?”
  “嗯。”
  “我送你。”
  我们坐上了去机场的快线,车上没什么人,空荡荡的。阳光穿过玻璃落在椅子上,我们都没有开口说话。被程嘉南打过的半边脸火辣辣的疼,我忍不住摸了摸,他终于轻声问:“还疼吗?”
  “有一点。”我说。
  “对不起。”他的声音低到不能再低。
  我转过头看着他道:“不要向我道歉,如果打我能够让你开心的话,那么尽管打好了。可是程嘉南,我不喜欢看到你现在的这个样子,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的你无论怎样都会快乐,那时的你让我觉得生活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那时是我太天真。”他苦笑着说:“我也以为生活可以很简单,可以唱歌、有酒喝、能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就很好。到了北京后我才知道生活并不是那么容易,我……总之,过得不太好。”
  他欲言又止,中间省略的部分应该有关侧子和其他琐碎的事情,我大概猜得到。他的语气有一种无力感,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我能感受到他的失望,但我不忍看着他消沉。
  “人生在世,难免要受点伤。但伤好之后,天总是晴的。”我故作潇洒地学着他的语气说:“这是你说过的话,记得吗?请振作起来,不要让我难过。”
  他看着我,表情似乎轻松了一些。他扬了扬嘴角,是他那招牌式的淡淡的带着自嘲的笑。我拉着他的手,把脸埋进他的手心里面。他愣了一会儿,然后伸出另一只手抚摸我的脖子,就像是对待一只小猫一样,充满怜爱。那一刻我觉得他是喜欢我的,至少那一刻是。但我什么都没有说,这个时候可以不必开口,唯有静默才是最美的。
  车在机场前停下,登机前我用力地抱住他,亲吻他的脸。他并没有拒绝,但也毫不回应,在旁人看来我一定是个不害臊的女生,但我不在乎。为爱的人不害臊是一件幸福的事,我在乎的,是他的不在乎。
  许子望说:“其实像你这个年纪的爱情才最纯粹,因为不涉及金钱利益之类的东西,反而会比较简单。”
  他是第一个持赞同态度的人,我有点高兴,问他:“你呢?你在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也有恋爱吗?”
  “当然。”
  “那后来呢?”
  “后来,我们分开了。”
  全天下的故事都可以用这句话结局,我有点替他难过,但很快又振作起来,说:“我不会跟程嘉南分开的,我会一直跟他在一起。”
  “嘿,好样的!”他拍拍我的肩膀道:“我祝福你!”
  他也是第一个给我祝福的人。
  许子望是三城人,在北京读完大学后就一直留在北京工作。这次回来他是要参加一个友人的婚礼,不久就会离开。临别前他给了我一张名片,道:“什么时候再来北京记得来找我,你是个有意思的女孩,我很乐意招待你。”
  “谢谢。”我说。
  我去北京的那件事几乎人人都知道了,回到三城的第一天,电话就响个不停,一接起他们就问:“回来了?见到程嘉南了?好玩吗?”
几通之后我索性拔掉了电话线。我爸坐在沙发上哧哧地生着闷气,这时一脸鄙夷地问:“你干吗不直接在报纸上登个头条啊?让全城人都知道老乔的女儿翅膀有多硬,话都不说就跑去北京!”
  这是我回到家后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我站在他面前,像犯了错的学生一样低着头道:“对不起。”
  但他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提高了声音教训我:“你居然还偷我的钱,小小年纪你到底跟谁学的?你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危险?说走就走!”
  “爸我错了。”我把头低得更下去一点,但他并未停止,依旧大声地呵斥我。我默不作声地听着,心里一点怨言都没有,这一次的确是我活该。
  他骂到一半我才发现他为什么生气,茶几上摆着一张请柬,我盯着那请柬看了良久,心里有不好的预感,于是伸手拿起来打开,果然,是母亲的。
  老爸在这个时候住了嘴,整个人颓丧起来,喃喃道:“她要嫁给那个老头子,外国人。”
  我伸手抱住他,他有些委屈地说:“到时候你也会离开我,嫁给别人。”
  “不会的,我不嫁人。”我安慰他。
  “得了吧,你现在就敢离开我了,将来谁说得准?”
  “我说真的,我不嫁人。”
  “嫁不出去我更愁。”他擦了擦额头。
  我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到这种时候他还有幽默感,真服了他。他很快恢复了原本的表情道:“你累了吧?先去洗澡休息,帐以后再算。”
  “还没算完啊?”我跟他耍嘴皮子,他呲了呲牙:“哼,哪有那么容易!”
  我回房间拿干净的衣服,他突然又叫住我,很认真地说:“小宝,以后想去哪里告诉我,不要不说一声就跑,好吗?”
  他的表情很难过,像是很用力地压抑着内心的情绪。我怔了怔,再一次地说:“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他又问:“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一万块钱吗?”
  我想了好久,才说:“我有个朋友欠了高利贷……”
  他“哦”了一声,又抬头问:“是程嘉南吧?”
  “你怎么知道?”我吓了一跳。
  “得了,全世界都知道。”他忽而叹了口气:“唉,没想到你还忘不了他,当年我还以为只是小孩子玩一玩……你遗传了我的性格,非得一条道走上黑不可。”
  他指的当然是妈妈,我又一次说:“对不起。”
  “对不起”真是今天的高频词啊,但是他说:“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我只是觉得你还小,现在谈恋爱过早了些。”
  “我们没有谈恋爱,”我的声音低了下去:“他并不喜欢我。”
  爸爸像是什么都明白了一般,拍了我的脑袋一下道:“傻子。”
  我承认我是傻子,但是不是说傻人有傻福吗?我不知道自己将来会不会幸福,我希望会,不过如果不幸福……这样爱一场也值得了。
  老爸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似乎是公司有事情找他,他接完电话就匆忙地出去。而他一走我就去了TAKE,松树一见我就挑起眉来:“呦?还知道回来?我们都以为你要跟阿南私奔呢!”
  “她倒是想,程嘉南也不见得要她。”金枝毫不客气地调侃我,然后捂着嘴笑。
  侧子接上去:“那可不一定,阿南那种人才不会拒绝送上门的女孩。”
  “不过小宝总算是了却了一个心愿嘛,哈哈哈!”瘦人也不放过我。
  他们仿佛知道我今天要来似的,准备好了一肚子挖苦的话等着我,说给我听。我不理他们,打开一支酒坐下。我面无表情,看上去很不高兴,他们这才收敛起来,小声地问:“嗳,怎么样?”书包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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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怎么样,”我摇摇头道:“程嘉南现在过得很不好,还被高利贷追。”
  侧子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撇撇嘴倒:“你用脚指头也猜到啦,他那个人,走到哪里都不会混得好的!你看他一点都不上进,还故作清高,好像有多了不起似的。刚去北京那会儿连工作都不肯,北京又不比三城,随便干点什么都能填饱肚子。别说我势利,我也是要吃饭的人。
跟一个连吃饭都有问题的人混下去有什么意思?我不走谁走!”
  关于程嘉南她最有发言权,我们都听着她数落程嘉南的不是,等她讲完瘦人才不可思议地问:“是吗?他倒是跟我说他蛮开心的。”
  “是啊,有人一天做十六个小时的工养着他他当然开心!”侧子指的当然是自己,边说着她边打量自己的手指皱眉说:“连骨节都变粗了,以后还怎么戴钻戒?妈的!”
  “但阿南并不像那种人啊,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了,他不上进归不上进,却也是有自尊的。”
  “自尊?自尊能卖钱吗?”
  他们俩都提高了声音,为了程嘉南险些争吵起来。我默不作声地咬着冰块,金枝小声地问:“他当真混得不好?”
  “嗯,我觉得他并不开心。”
  “啊!”金枝轻叫了一声,说:“很难想像啊,我一直都觉得他是天塌下来都不会不开心的那种人呢!”
  “所以我才担心,”我忧愁地说:“可是又不知道自己能帮他什么。”
  金枝打量着我,突然握住我的手道:“不管怎样小宝我是支持你的。”
  我转过头感激地冲她笑了一下,松树撑着脑袋看着我们,这时候也笑了一下道:“女孩子的友情真奇怪,好像无论对错都会支持。”
  我看着他问:“你也觉得我做错了吗?”
  “我?”松树搔了搔脑袋道:“我只旁观,不发表意见。不过小宝,凡事还是给自己留一点退路比较好。”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瘦人这时走过来小声说:“其实你刚回三城那天程嘉南就打过电话给我。”
  “嗯?”我转过头望这他,他继续说:“他说,你去了之后他突然觉得自己荒废了好多日子,打算从今以后振作起来。”
  “哇!”我叫出声来。
  瘦人赞赏式地看着我道:“所以这趟你没白去。阿南自从跟侧子分手后一直很消沉,我们有时候会通电话,我知道他这个人,一旦失去了主心骨整个人就混乱起来。侧子一直是他的主心骨,但现在……总之,小宝你是好样的。”
  我点了点头,他又补充:“不过他有他骄傲的地方,你要耐心一点才行。”
  “所以现在你赞成我追求他了吗?”我问他,他并没有回答,但是笑了起来。
  这已经是最好的回答了。
  那之后不久就开学了,再开学时我已高三。高三是一个地狱,从第一节课起老师就一遍遍地重复读大学的重要性,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心里却想着自己的事。程嘉南真的因为我而振作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去北京读书怎么样?
  这个想法一闪而过,像飘在空中的蒲公英种子,被我迅疾地抓进手里。我开始认真考虑去北京读书的事,这样一来,连上学也变得不再烦人了。与程嘉南的合影就摆在书桌上,做功课疲倦时我抬头看一眼,心中就充满力量。
  程嘉南究竟是不是因为我而振作我不知道,但我的确因为他而振作起来。我要去北京,而他要好好生活。我们都有了目标,那么我们都会胜利的。
  我坚信。
   我们突然变得很近很近,终于脱离了小孩与成人的身份。
  可以像大人那样交往。
  北京除了清华北大,还有无数不知名的小学院。我托许子望帮我打听那些学校的信息,很快他就寄了快递给我,里面均是私立学校的招生信息。我正在研究的时候金枝凑上来问:“你要去北京?”
  “是啊,”我说:“你呢?”
  “康斯说想要去上海。”
  我朝康斯那里看了一眼,他正在做功课,并未注意到我们的谈话。升了高中以后康斯开始变得好看起来,皮肤比女生还要白,戴一副金丝眼镜,看起来很斯文。学校里暗恋他的女生不少,但金枝把她们都吓到了。高一时有个女生写了一封信给康斯,金枝知道后二话不说就将那女生拽到巷子里打了一通。她不知道从哪里认识了一堆技校的小混混,搞得大家都很怕她。而康斯却因为这件事开始讨厌金枝了,他私底下跟我说:“金枝啊,太疯了,你看她哪里像个学生样?竟然还打人!我早就说过酒吧里出来的女生不会好到哪去。”
  “人家是因为你才做这种事的嘛,你好歹也回应一下好不好?”我始终站在金枝那一边。
  他皱着眉说:“这种喜欢有还不如没有,净给人添麻烦。”
  我还没说话,他又拐过头来教训我:“我说你啊,也离她远一点,她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天真,真的。”
  在我看来金枝只是调皮了一些,但本性不坏,不知道康斯怎么会得出这种结论来。
  但我也没有受到康斯的影响,照例跟金枝保持着亲密的友谊。在高中能交到的朋友本来就少,金枝至少还有点意思,康斯反而变得无趣了,除了学习还是学习,跟他连共同话题都找不到。我有时候也劝金枝,康斯根本就不适合她,她却说:“我也知道,可是我很向往康斯那种健康明媚的生活。我在酒吧这种地方长大,见到的都是颓废阴暗的人,康斯身上那种阳光的东西一直是我想要的。你不也是一样吗?与其说喜欢程嘉南,倒不如说是喜欢他象征的那种生活。”
  仔细想想她的话并非没有道理,也许很多时候我们爱一个人,其实爱的是他背后的那个世界吧?
  程嘉南背后的世界应该是自由不羁的,很乌托邦,但的确是很吸引人。我受他的影响变得很理想主义,但这又有什么错呢?生活原本就沉闷乏味,如果连理想都没有……我不敢想象。
  不管怎么说离别都将要来临,学校里布满了怅然的情绪,走在路上常常都能看到拉着手的小情侣。回望漫长的学习生活,我竟然发现一丝值得铭记的情节都没有。我的生活早就被想念程嘉南所占据,在学校里既没什么朋友,也很少参加课余活动。班里的同学提到我的名字都要想好半天,才眨眨眼睛道:“乔宝路,啊,爸爸开网吧开到发财的那个。”
  仅此而已。
  这一年过得飞快,几乎每一天都在各种各样的考试中度过。母亲结了婚,我以学习太忙为借口,没有去参加婚礼。其实我只是觉得尴尬,要怎么同别人介绍自己呢?说新娘是自己的妈妈?太怪异了!
  结婚以后她就辞了职,据说汤姆斯的薪水很高,养活她绰绰有余。如今的父亲也可以,但可惜,她对父亲早就没有了感情。
  感情或许是天下最奇怪的事情,我问许子望:“你说爱情为什么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
  “因为人是会变的啊,人一变,许多东西就跟着变了。”
在MSN上聊天,我打字很慢,他也好久才回复一下。他应该是很忙的那种人,名片上他的职位是项目经理,做广告业,据说常常会遇到明星。金枝知道后托我问他要明星的签名照,他并不嫌麻烦,一口气寄了我很多。
  我没想到会跟他成为好朋友,在成人眼里,像我这么大的女孩应该跟小孩子没什么区别,他却始终以一种平等的姿态对待我。我们聊音乐,聊生活,也聊感情。他曾经有一个交往了六年的女朋友,从高中到大学,最艰难的时刻都度过了,却在自由之后分开。他说:“有一天她跑过来同我讲分手,我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但她从此就离开了,换了工作、换了手机号码、换了住址,就像这个人从未出现过一样。”
  “你还在等她吗?”我问。
  “也许,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也许我只是没碰到另一个合适的人。”他说。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故事,听到他的故事我觉得自己不算太孤单,至少不止我一个人饱受感情困扰,成熟如许子望,他也有他的麻烦。
  但他做事却是一流的。一年之后我终于来到了北京,便是他来接的我。那是遥远的2003年,非典时期。这一次我有了经验,买的是卧铺票,一觉醒来就到了,不用那么辛苦。火车站里到处都是人,工作人员正在一个一个地测量体温。我的体温有些偏高,去检查身体的时候看到许子望拖着行李安慰我爸,两个大男人坐在那里不知道说些什么,等我出来时他们已经成了好朋友。“有小许在这里照顾你我就放心了。”我爸对我说。
  我们一起吃了饭,之后父亲独自回三城。送他上火车的时候我看到他肥硕的身体奋力朝里挤着,不知道为什么,我鼻子发酸,其实他根本不需要送我来,他可以坐在有空调的办公室里等我电话就好。忽然之间我觉得他老了,而我却抛下他来到了千里之外。
  “人长大了,总是要离开父母的。”许子望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一般,伸出手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他向我介绍关于北京的一切:“你的学校在海淀区,下了地铁后再坐三站路就到了。从你们学校出来就是学院路,那里很多高校,闲的没事干你可以到处逛逛,清华和北大经常会有一些演出或者讲座,北京虽然不适合生存,念书的氛围却很好。”
  “不适合生存?”我问他:“那你干吗待在北京?”
  “将来我迟早会回三城的,不过现在年轻,总是想在热闹的地方打拼一下的。”
  我打量着车外一闪而过的楼群和人影,一眨眼,我就又来到北京了。程嘉南所在的北京。
  许子望将我送回学校后我迫不及待地去找程嘉南,遁着记忆,我找到了他曾经住过的地方。我兴奋地敲着门,好久之后门才被打开,一个陌生人操着一口外地方言问:“你找哪个?”
  我愣住,问他:“你是谁?”
  “你敲我的门,还问我我是谁?”他皱着眉,穿一件廉价的汗衫,皮肤黝黑。
  我问他:“你是什么时候搬来的?之前住在这里的房客呢?”
  “我都在这里住了半年了,没见过之前的房客,你去找房东吧!”他说完,嘭地一声关上了门。
  我怔在原地,疑心是自己在做梦。八月的太阳照在身上,热浪扑面而来。我出了很多的汗,走路的时候脚底发软,像是踩在棉花上面。抬起头望望四周,胡同还是那个胡同,而我竟然再一次地失去了与程嘉南的联系。
你在哪里?
  忽然我想到什么,看一眼手表,拦下一辆出租车道:“去后海。”
  后海也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后海,短短一年,那里新开了无数酒吧。旅客们成群地涌进各种酒吧,音乐声十分喧闹。Nirvana却依然是那个Nirvana,推开门,我一眼就看到了西西。我奋力地挤到吧台朝她大叫:“西西!西西!程嘉南在哪里?”
  那女孩依旧涂着亮晶晶的眼影,凝视我好久才说:“啊,是你,去年的那个小朋友。”
  她总算想起我来,我说:“是,我去年来过,来找程嘉南。今年我又来了,但是他搬了家,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给我一百块钱我就告诉你!”她调皮地眨着眼睛,普通话比起去年进步了很多。
  我毫不犹豫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钞给她,她一脸不可思议地说:“你竟然还真给啊?白痴!”
  我着急地看着她,她转身去了吧台里面,向其他工作人员询问了一会儿才重新回来,说:“他已经离开这里好久了,不过偶尔还会来这里喝一杯。至于电话……我们都没有他的电话。”
  我急得快要哭了出来,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像是在安慰我一般道:“要不然你留个电话给我,我见到他了让他打电话给你?”
  “好。”
  我把手机号码抄在一张纸条上,那个号码还是在三城时用的。她把纸条收好道:“我记下了,放心吧。对了,你叫什么?”
  “乔宝路,叫我小宝就好。”
  “你好小宝。”她伸出手来与我握手,然后问:“要喝点什么吗?”
  “不了,我要回学校了。”我说。
  我离开酒吧时与一个人擦肩而过,我顿了一秒,才想起是去年的山羊胡,问程嘉南要钱的那个。这中间的一年仿佛不存在似的,西西依旧涂着银色眼影,山羊胡也还是留着山羊胡,惟独程嘉南不见了。也许他知道他在哪里?我忍不住转过头去,却看到山羊胡与西西隔着吧台接了一个吻。他们也是认识的吗?他们两个怎么会在一起?
  想不明白,我转身离开。
  这么跑了一整天,我困得几乎睁不开眼睛,连澡也没洗就睡着了。这是我大学生活的第一夜,宿舍里一共有四个女生,大家都还没有打过招呼。楼道里到处都是说话声、笑声、走路声,空气里有各种各样的香味——这就是集体生活,像一出情景剧,嘈杂,但是相当有活力。
  为了能够接到西西的电话,我一直都没有换电话卡。移动加漫游,每次接电话时我都心惊肉跳,生怕付不起电话费。一个月后我等的电话终于打来,是傍晚,我跟同寝室的女生吃完饭回到宿舍里,刚洗完澡,忽然电话响了,是陌生的号码。我怔了怔,带着十分强烈的预感接起,那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嗨,小宝。”
  是程嘉南。
  我握着手机的手几乎都发起抖来,我说:“你终于打过来了!”
  “是啊,最近一直很忙,好不容易有空去涅磐坐一下西西就把你的号码给我了,她说你来找过我。你什么时候到北京的?”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稳。
  “快一个月了,”我说:“我现在在北京念书。”
  “哪一所学校?”
  我把校名报给他,他说:“我现在去找你,晚上一起吃饭吧。”
  “好。”
  挂了电话后我心跳加速,打开衣柜挑选合适的衣服,但衣柜里都是T恤短裤之类,我恨不得立刻出去买件裙子穿。清和看到我那焦急的样子笑了起来,问:“去约会?”
“嗯”,可是我没有合适的衣服,怎么办?”
  “我借你好啦,哈哈!”她笑着打开自己的柜子,帮我挑衣服。清和是我在学校里认识的第一个女生,我忘了说,她从某个角度看上去与金枝神似。看久了才能发现她比金枝还要漂亮一些,眼睛更大,皮肤更好。她挑了一件白色的雪纺裙给我,那裙子下面缀着许多小花,十分浪漫。
  我穿着这条裙子去见程嘉南,头发却还是湿漉漉的,他一见我就咧开嘴笑了起来:“哎呀,有女人味了嘛!”
  我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发,我们在学校门口碰头,他穿着一件蓝色的polo衫,路过的女生经过时都会特意看他几眼。这么多年过去后,他还是好看得令人心动。我有些紧张地走过去,他把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十分自然地向一边走去,道:“前面有一家不错的餐馆。”
  我的注意力全部都在肩膀上,因为程嘉南的手,肩膀突然变得很有分量。那是个意义深重的动作,因为从那一刻开始,我知道我们的距离不再遥远,我们突然变得很近很近,终于脱离了小孩与成人的身份,可以像大人那样交往。
  他带我去了一家很热闹的川菜馆,已经过了晚上七点,店里还是高朋满座。我们好不容易等到一个位置坐了下来,他点了最出名的那几样川菜:水煮鱼、回锅肉、干煸四季豆。我分明已经吃过晚饭了,但还是陪着他继续在吃。他问我:“北京还待得习惯吗?学校里好不好玩?”
  “都还好,刚开学,我还没遇到什么特别好玩的事。”
  “学什么专业?”他问。
  “美术。”我解释说:“英文法律之类的太难,中文又需要基础,画画相对简单一些,基本上是个人都能画得出来,只不过有些人画得好有些人画得差而已。”
  他笑了起来,说:“反正你爸发了财,你也不需要太辛苦的。”
  “也不能这么说啊,他的钱是他的,我将来也是要自己赚钱的。”
  “是吗?”他似乎很满意我的回答,点了点头。
  我问他:“你呢?瘦人说你开始工作了?”
  “嗯,去年你走了之后我开始打工,攒了些钱,现在就自己做。”
  “做什么?”
  他放下筷子点了支烟,一本正经地跟我讲:“你知道义乌小商品城吗?那里有很多便宜的小玩意儿,我联系了很多商店帮他们进货,从中赚一点辛苦费而已。不过我觉得这个市场很有潜力,也不是不可以做大的。”
  我望着他,他靠在椅子上,一副放松的姿态。这一切距离我们曾经在巷口吃拉面已经过去了四年。四年,对我来说是一段很长的时间。四年前的他不过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大男孩,如今却已经是一个男人了,真正的、有所担当的男人。
  虽然我不太习惯,但我还是很高兴他会变成今天这样。
  他也看着我,想了很久才说:“不管怎么样,去年谢谢你,如果不是你的话,我大概还会继续沉沦下去。”
  “是吗?”我故意问他:“我有这么大的魅力?”
  “是啊,”他一脸认真地看着我说:“也许正因为是你,讲话才有用吧。”
  “为什么?”
  “因为被一个小孩子看扁实在很没面子。”
  我笑了起来,他也笑。那么那些所有不愉快的时光,就都算是过去了吧。我们已经可以像一对老友那样相处,这样也不错。
  送我回学校的路上,他突然又问:“小宝,其实你究竟喜欢我什么呢?”
  我愣了一下,站住,转过头看着他。他也停下来看我,要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他真的很高,我看他时必须要采取仰望的姿势。华灯初上的街头,他的脸逆着光,只剩下一双眸子还是碎钻一般的亮。我想了很久才回答:“我不知道,程嘉南,一开始我只是觉得你跟我认识的所有成年人都不一样,你身上的那种*的东西很吸引我,我自己也控制不了自己。”
微低下了头,说:“但其实我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人,心比天高,却无力对抗现实。你看,最终我还是妥协了,过起了平常人的生活。”
  “这又能怎样呢?你的名字,你的人……大概早就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了吧,我没办法忘掉你,也没办法去看别的男生。”我声音颤抖,鼻子发酸。
  他伸出手来捏了捏我的脸,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他把手插进口袋继续向前走,对我说:“当初来北京时的确是想做一些轰轰烈烈的事情的,但渐渐发现自己根本没那个能力。侧子跟着我也不好过,她家境不好,一心想改变自己的命运,我觉得她跟着我会很没希望,所以还是决定放弃她。但我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她一走,我才发现我的世界全部都塌陷了。”
  我点点头,表示可以理解。
  他抬头看了看远处,突然用一种很沧桑的语气说:“很多事情都是无力的。”
  “比如呢?”我问。
  “比如你对我的喜欢,”他转过头看向我,顿了一下,又说:“再比如我对你的喜欢。”
  我睁大眼睛,几乎不相信我的耳朵。刚才他说什么?
  他接着说:“不过我现在才刚刚稳定下来,工作很忙,恐怕分不出心来谈恋爱。”
  忽然之间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走上前去按住他的手道:“你是说……如果稳定了你会考虑我对吗?”
  声音比我想象中还大,我激动得连血液都沸腾了起来。他微笑着看着我,接着点了点头。
  “我愿意等!”我大叫起来,周围路过的人都怪异地看着我。我猜我当时一定脸颊绯红,春光满面。
  程嘉南看了我好久,然后俯下身来,吻了我的额头一下。
  那是一个很轻、很轻的吻,像是从未发生过,像一个幻觉般。可是我还是感觉到了他嘴唇的温度,那是一个真正的天使之吻,令我瞬间觉察到了幸福的存在。
  是的,幸福。一个吻就足够让我幸福,因为我已经等了太久太久。
  我们手拉着手走完了剩下的路,到学校门口时他说:“过一阵子我又要去浙江了,所以最近都没办法见面。不过我会打电话给你。”
  “好。”我依依不舍地看着他,希望时间能在这一刻暂停,上帝知道我真的一面都不想同他分开。这是我的初恋,我没有任何经验,而置身其中的情绪太过复杂,我简直没办法形容明白。
  “乖,去睡吧。”他伸出胳膊拥抱了我一下,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拥抱我。我紧紧地贴着他,好久好久才舍得放开。我朝学校里面走去,不久后回头,看到他还站在原地看着我。高大的挺拔的身影,像一棵树,是可以依赖的样子。
  我一阵狂喜,突然想到一件很无稽的事情:今天我为什么没有去买彩票?搞不好我会中大奖哎!
  整整四年,他终于给了我一点回应。现在想想之前那些难捱的日子,都他妈的算个屁啊!
  像一个不详的征兆,或者干脆说,像一个诅咒。
  我们终究都是要错身而过的人。
  程嘉南走了之后我一直在想他说的那句话:“比如你对我的喜欢,再比如我对你的喜欢。”
  算是告白吗?
  其实我不太确定他所说的“喜欢”的含义,那是一种朋友式的喜欢吗?还是像我喜欢他那样的喜欢?
  但接下来的那个吻似乎证明了一些什么,这里不是美国,我们都是纯正的中国人,朋友之间不会这样亲吻的,不会互吻额头,也不会动不动就拥抱。显然,那是个意味深长的吻。
  这个吻带着某种决定性,之前是我单方面的爱恋,之后是他的接纳。这个时刻应该被载入史册才对,我捂着嘴巴笑了起来。
  不久我收到了金枝的来信。虽然我们都有彼此的电话号码和QQ,但她还是坚持要写手写的信。信很厚,整整九张,她的字小小的,有一点斜,这么多年都没有变过。在信里她交代了最近的生活:“小宝你还好吗?我已经来上海一个多月了,还是觉得不习惯。我们学校远在郊区,离康斯的学校很远,每次都要坐一个小时的车。他适应能力比我好,很快就在学校里交到了新朋友,也参加了社团,总是很忙……”
  我边看信边上楼梯,康斯在高考前接纳了金枝,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总之有一天傍晚他约我放学后一起坐一坐。我们去了福禄广场,这一年福禄广场即将拆除,新一代的年轻人喜欢去网吧和KTV之类的地方,已经没有人在滑冰。广场上坐着一些老人,康斯突然宣布了那个消息,我愣了一下,转过头看着他问:“你说什么?我刚才没听清。”
  “我是说,我决定跟金枝在一起了。”他很严肃地重复,但看起来并不十分快乐。
  “这是好事啊!”我笑了起来:“我一直觉得你们两个还不错。”
  “是吗?”他抬头看了看天空,没有再说什么。
  我问他:“怎么突然答应她了?”
  “我有我的原因。”这一天他讲话语气很慢,带着一点疲倦的情绪。我看着他,总觉得他隐瞒了一些事情,但他却不肯讲。
  最后他送我回家,在我家楼下他问我:“小宝,你将来会一直很好吧?”
  “嗯?”我皱眉看他,他的表情凝重又哀伤。我忍不住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只是忽然想到我们就要分别了啊……”他顿住,我也顿住,这时我才有了一点酸楚的情绪。仔细算算我跟康斯已经认识这么多年了呢,这期间无论我们的性格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对于彼此却都是最重要的人。噢康斯,我是真的舍不得康斯。
  他对我说:“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最好的朋友。”
  说完,他突然很用力地抱了我一下,又迅速放开,转身离去。我怔怔的,那个拥抱来得太过迅疾,不像是真的。可是我身上有他的气息,我看着他的背影,他有一个消沉的背影。我忍不住大叫:“喂康斯康斯!”
  但他并没有回头。
  第二天我们再见面时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跟金枝站在走廊里讲话,看到我只是礼貌地点了点头。我虽然困惑,却始终没有问他什么。
  那之后他们去了上海,而我来到了北京。康斯在复旦,金枝则是在一个三流的私立大学,同我一样。
  “……我一直交不到新的朋友,很想念跟小宝你在一起的日子。上海太大了,很多的人,每次出门时我都觉得恐惧,却不知道为什么……”金枝的字迹越来越乱,似乎是很不快乐。我忽然想要打个电话给她,但刚走进宿舍就被清和叫住了,她说:“刚才你男朋友来找过你。”
朋友?”我想到程嘉南,她却说:“就是开学时陪你来报道的那个帅哥。”
  是许子望。我笑了起来:“他才不是我男朋友,我们只不过是普通的朋友罢了。”
  “诶?既然不是,那不如让给我算啦!”她边说着边暧昧地撞了撞我的胳膊,我答应了下来:“好啊。”
  随即我拨通了许子望的电话,他很快接起,道:“我下午路过你学校去办点事,本想看看你,没想到打你的电话打不通。”
  我这才想起来换了新号码都没有通知他,解释给他听,他忿忿的语气:“哎呦,竟然连我都忘?真是太伤心了,亏我还一直惦记着你。”
  “对不起啦!”
  “光对不起有什么用?晚上请我喝酒吧。”
  “好啊。”
  下午刚好没课,我便和许子望去了Nirvana。西西看看我,又看了看我身后的许子望,坚决不肯放弃调侃我的机会,抱着胳膊道:“没想到你还很受欢迎嘛!要喝点什么?”
  她把酒牌递给我们,我打量着她问:“咦?今天你怎么换成了黑色的眼影?我还以为你只涂银色的呢!”
  说到这个她的表情突然一沉,既而装做没事的样子笑道:“偶尔也换一下的。”说完转身走去了一边。我狐疑地望着她,总觉得哪里不对。不久后山羊胡忽然冲了进来大声问:“西西在哪里?”
  他一脸凶相,酒吧里的几个客人都警觉起来。我准备告诉他时吧台内的另一位酒保突然拉了拉我的袖子,示意我不要说。但这个动作没有躲过山羊胡的眼神,他猛然冲过来抓住我的胳膊问:“快说,那个婊子在哪里?”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看起来十分恐怖。而他的手指却很有力,我疼得快要哭起来。许子望连忙站起来叫道:“喂!你干什么?”
  山羊胡松开我,把目光转向许子望。许子望也并不矮小,但跟他一比就像是一个纸片人一般。我心里一沉,惟恐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这时西西的声音却传了过来:“山羊你给我住手!”
  他竟然叫山羊,还真是名副其实。
  但我没心情笑,因为山羊正拖着西西向外走。他抓的不是她的胳膊或者手,而是头发。那么一大缕头发,我光是看着都觉得疼。西西尖叫着,却并不挣扎。店里的客人们一脸紧张,酒保却一幅见怪不怪的样子拨了一个号码道:“是警察吗?这里是后海酒吧区,有客人喝醉了撒酒疯,请快一点过来……”
  看样子这事不止一次发生,我问酒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我也不知道,山羊是这里的常客,去年西西开始跟山羊混到了一起,一开始还好好的,最近却时不时的打起架来……唉,一会儿就没事了,大家继续玩吧。”
  我才没心思玩下去,可是也不敢冲出去看外面发生了什么。好在不久警笛声就响了起来,接着吧台内的电话响起,酒保接起,“嗯”了几声后挂断,对我说:“放心吧,西西已经回家了。”
  但我依然无法冷静,山羊看起来是个很暴力的人,既然西西认识他这么久了应该很了解这一点才是啊,那么为什么又要在一起?程嘉南知道这件事吗?
  我想着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直到离开时才想起今天来的目的:请许子望喝酒。最后虽然是我买了单,但毕竟冷落了他,于是跟他道歉:“实在不好意思,发生这种事情……”
  他无所谓地耸耸肩,又皱起眉来:“你跟他们都很熟?”
  我摇摇头:“那女孩是一个朋友的朋友,至于其他人都没怎么见过面。”
“们看起来很混乱。”
  “是啊,我也吓了一跳。”
  “所以以后还是不要一个人去那里的好,虽然气氛不错,但总觉得很危险的样子。”
  我很想为他们争辩几句,但想了想,还是什么都没说。我跟他们都不熟,许子望又是为我好。独自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能遇到一个像他这样的人实在是运气。有时候我很想郑重地对他说一声谢谢,却没有这样的时机。我转过头望着他,他一脸诧异地问:“怎么?我脸上有东西?”
  “没。”我慌忙摇头,心里滑过一阵暖意。
  回到学校时已经是夜里十点,遥遥地,我看到程嘉南站在学校门口吸着烟。快要十月,夜风很冷,他穿着一件黑色风衣,看不清表情。我心里一紧,立刻跳下出租车朝他跑过去。他看到我,脸上露出欢欣的神色,但很快那笑容停止,他望向我的身后,许子望正朝这边走过来。
  “这是许子望,”我连忙介绍:“我的一个朋友,在北京时他一直都很照顾我。这是程嘉南……嗯……你知道的。”我脸红起来。
  许子望笑了起来,跟程嘉南握了握手道:“终于见到了本尊,小宝常常跟我提起你。”
  “是吗?她倒是没有跟我聊过你,看样子我得多了解她一下才行。”程嘉南边说着边搂住我的肩膀,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许子望,许子望却耸了耸肩膀道:“看样子我在她心里的地位还有待上升。好了,不打扰你们了,改天一起喝一杯。再见!”
  他说完便挥挥手离开,我们望着他钻进出租车,接着紧紧拥抱,我问他:“什么时候到的?”
  “下午六点,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的,但你舍友说你不在,我就一直在等。”
  下午六点到现在……我在脑中飞快地计算了一下,整整四个小时!我尖叫起来:“你就一直在这里等吗?天呐,刚才我们在Nirvana喝酒,许子望今天难得有空……你应该打个电话给我的!”我语无伦次起来,程嘉南却只是微笑着说:“没什么,反正是等到了。”
  他从身后拿出一个纸袋说:“喏,给你的礼物,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喜欢!你送什么我都喜欢!”我尖叫着。他笑了起来,伸出手拍拍我的头道:“傻女。”
  “你才是傻女!”
  “我是男人。”
  “那么就是傻男!”
  真好,我们又一起逗嘴了,我喜欢这样的时刻,因为觉得很亲密。我打开纸袋,里面装着些钥匙扣之类的东西,造型都很别致,是女孩子喜欢的那种,缀着毛茸茸的小熊。也许在他心里我就是会喜欢这类东西的女孩子?但是不重要,谁在乎呢!
  我当即拿出小熊的手机链挂在手机上,他看了我一会儿道:“我该回去了,今天很累。”
  我忽然有一丝不好的预感,于是拉住他说:“我跟许子望……”
  “我像是会吃醋的人?”他像我知道我在想什么似地皱起眉来,然后再次拥抱我:“什么都不用说,我相信你。”
  我把头埋进他怀里轻轻说:“简直像做梦一样。”
  “什么?”
  “我们可以这样拥抱。”我仰起脸看着他道:“我从来没想过可以像现在这样跟你相处,你一直都对我很冷漠,我以为我永远都不会得到你。”
  他笑了起来:“永远得不到的话,你为什么还不放弃?”
  “有些事情也不是想放下就可以放下的啊。”我说。
  “真傻。”他再次吻了我的额头一下道:“不过现在你得逞了,可以抱我、吻我、打我、骂我……”
&&&&&“以打?”我叫了起来。
  他眯起眼睛:“是啊,不过说不定我会还手,所以你最好还是别动这个歪脑筋。”他说完哈哈大笑起来,我也跟着笑。突然我又想起什么,抬头看着他说:“对了,今天在酒吧里山羊和西西……”我正在思索要怎么讲那个画面,他已经凝神抓着我问:“山羊又来找西西了?”
  “嗯……”
  他愣了一下,一脸阴沉地低头思索着什么,我有点担心地看着他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暂时解释不清,”他说,“我要去西西那里看一下,明天再来找你!”
  说完他匆忙拦下一辆出租车钻了进去,我愣在原地。什么嘛,竟然丢下女朋友一个人走?
  不过……我还不算是他女朋友吧?
  我知道他是担心西西,比起我来,西西更像是程嘉南的妹妹,而且是至亲的那种。
  可是……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我困惑地转身朝宿舍走去,找钥匙的时候摸到手机,以及那个毛茸茸的手机链,心里又是一阵甜蜜。
  管他呢!至少程嘉南现在对我很好,这样就足够了。
  那只手机链在四个月后断裂,那是春节期间,下着大雪,出租车在夜路中缓慢的行驶。一切都变得极其缓慢,像是时间随时都会停止一般。我打电话给程嘉南,但是没有人接。挂电话的时候手机链和我衣服上的扣子绞在一起,我一用力,它便断了。
  像一个不详的征兆,或者干脆说,像一个诅咒。
  我想,我们终究都是要错身的人。
  我和程嘉南始终保持着这种平和但并不乏热情的关系,他常常出差,我们一个月至多见三次面。但三次也已经足够了,我们大部分时候都是手拉着手走在路上,肚子饿了就找地方坐下来吃饭。他讲一些工作上的事给我听,我听不太懂,不过无妨。我也告诉他我的生活,讲清和,也讲许子望。天渐渐冷了,人们都从户外转进了室内。我跟程嘉南相约去看电影,那一年最好看的电影是《如果·爱》,我同大多数女生一样,看到后来忍不住哭泣起来。程嘉南嘲笑我:“哎呦喂,你几岁啦?”
  可是我心里的确很难过,当看到周讯与金城武在地下室里接吻时、当看到若干年后他的录音时、当他们相拥而泣的时候……很奇怪,我会联想起自己与程嘉南,其实并不像,但还是能找到相同的情绪,这大概就是电影的魅力所在。
  走出影院时我依偎着他问:“你说,周讯到底是爱金城武还是爱张学友呢?”
  “应该是导演吧,”程嘉南搔着头道:“毕竟比起跟金城武的经历来,周讯跟张学友的经历更现实一些。”
  “现实?为什么?”
  “过去总会被人抛在脑后的,最重要的永远是现在。”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似乎很有哲理的话,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从程嘉南嘴里说出这句话实在是太奇怪了,他一脸好奇:“有什么好笑的?”
  “你不应该这样讲话,你应该讲‘人生在世,过去算个屁呀’!”我学着他的语气说,说完就咯咯地笑了起来。他却没有笑,只是淡淡地说:“小宝,我变了很多。”
  “嗯。”
  “我也说不清这种变化是好还是坏,总之,很多过去已经被我抛在了脑后,除了向前走我没有别的选择。”
  我觉察到他的手忽然用力地捏了我一下,就像一只鸟突然收拢了翅膀。我怔了一下,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肩膀很结实,让我觉得安心。影院附近均是看电影出来或者依然在等待的情侣,我们走在当中,仿佛跟他们没有任何区别。集体的力量让我觉得过去的一切都很虚幻,那种为爱奋不顾身或者抱着吉他唱歌的日子已经化作烟尘散去。如今我们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人,年轻的女大学生,和勤力工作的青年。&&
有失望,但我还是说:“现在这样也很好,跟你在一起,怎样都好。”
  他张了张嘴巴,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笑了一下。
  那微笑跟从前的笑的确不同,他从前的笑毫无内容,只是单纯地表达快乐。而现在,现在里面有了更多的内容,疲倦、忧愁、无奈……或者还有更多,不过我不明白罢了。
  我只知道他在一点一点地长大,更加成熟和平和。是的,平和,他已经丢掉了性格里锐利的东西。
  “除了向前我没有别的选择。”他说。
  寒假开始了,我跟许子望订了同一班飞机的票,程嘉南并不打算回三城,不过他说瘦人会来北京陪他一起过春节。我问他:“你的家人呢?为什么不去找他们?”
  “早已失去了联系啊。”他说:“有一年我家乡遭遇洪水,所有的人都不知下落。”
  我点点头,心里有些微的难过。他笑着拍拍我的肩膀道:“等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就会发现,失去亲人并不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不用担心我,回去好好陪你爸吧。”
  我带着不舍离开,他送我到机场,许子望已经等在那里。许子望看着他空着的手诧异地问:“怎么?你不一起回去?”
  “我还有工作要忙,”程嘉南解释道:“所以小宝就交给你啦。”
  “区区两个小时而已。”我撇了撇嘴巴,他们俩都笑了起来。虽然只见过几次面,但他们看上去已经像是很好的朋友。不知道为什么我挺高兴,一上飞机就抓住许子望问:“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呢?”
  “挺好。”许子望懒洋洋地答了一句,接着又说:“重要的不是我觉得怎么样,而是你觉得怎么样。既然你这么喜欢他,我怎么看他就不重要了对不对?”
  我想了想,似乎也挺对。我又问:“对了,你和清和怎么样了?”
  自从清和提到过那件事之后,我就把许子望介绍给了清和认识。但许子望一脸诧异地问:“清和?清和是谁?”
  “我宿舍里的那个女生啊,我们不是一起吃过饭的么!”我说。
  “噢,那个啊!”他想了一会儿道:“没怎么样,她约我喝过一次茶,不过我拒绝了。”
  我惊讶地问:“为什么?”清和那么漂亮的女孩都会被拒绝?
  “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啊。”许子望一脸认真地说,仿佛这是天经地义一般。我忍不住好奇起来:“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他撇着嘴巴想了很久,忽然变成开玩笑的语气:“比如你这样的。”
  “少来啦,我才不是!再说,我早就有意中人了!”
  “所以我只好黯然伤神了……”他一本正经地做了一个伤心的表情,我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两个小时后飞机落下,我跟许子望一起取了行李走出机场,我看到我爸,才半年不见他瘦了很多。他很大力地向我挥手:“小宝!”
  我张大了嘴巴望着他,因为他身后,竟然停着一辆崭新的奔驰!
  奔驰诶!!
每人都想摧毁过去,摧毁历史。
  只有回忆永远待在那里,谁也没有机会改变它。
  奔驰到底是奔驰,跟大众或夏利之类的车子不同,皮座很软,车内一点噪音都没有,平稳得像是时间和路途都静止一般。我爸甚至在里面装了很好的音响设备,只可惜放的音乐却是周杰伦。我忍不住调侃他道:“开奔驰的人应该听莫扎特才对,暴发户就是暴发户,你装都装不像。”
  他一脸不服气:“哼,我爱听什么听什么,谁也管不着!”
  我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完才问:“你怎么会有钱买奔驰?”
  “奔驰又不贵,”他不以为然地说:“现在买辆奔驰容易得很,又不是凯迪拉克!什么时候你老爸开得起凯迪拉克了就开始听莫扎特!”
  我又笑了起来,我对车一无所知,既不知道型号也不知道价格。但奔驰在我心目中是一个象征:开奔驰的人,都是成功的人。
  看来老爸是成功了。我问他:“最近你又在做什么生意?”
  一提到这个他就兴奋了起来:“嘿,你真是什么都不懂。有钱人什么生意都会插一脚,你老爸我现在身兼数职啊,哪个行业都有涉及。”
  “吓?”我真是不了解行情。
  车一路向前开着,三城最近一年变化很大,当初的福禄广场变成了办公楼,路边也多出了许多摩登的建筑。我一直看着窗外,突然觉得不对,叫道:“喂,你走错路了吧?”
  “等等你就知道了。”他一脸神秘。
  车渐渐开始脱离市区,开上一条幽静的小路。我认得这条路,前面是一片农田,读小学时学校常常组织到这里郊游。但即使是这条路如今也整齐起来,荒草被整齐的草坪取代,即使是冬天,草已经枯萎,花也已经凋零。不久一片住宅区出现在我们眼前,曾经的农田早已不见了踪迹,面前是别墅区。欧式的小楼,每家每户都有一个小院。我爸的车在某幢别墅前停了下来,我睁大眼睛,老爸在一旁得意地说:“我们搬家啦!昨天才搬好,就为了迎接你回来!”
  可是我消受不起,总觉得像是做梦。我走下车子,推开那幢别墅的门,如预料之中的一样,里面均是豪华铺张的家具,墙上挂着几幅康定斯基的赝品——当然是设计师的手笔,我爸才不会懂什么康定斯基。
  一只水晶吊灯从空中垂了下来,房子一共有三层,所有的一切都是完美,像杂志上的样板房。也正因为如此才显得失真,房间里一点生活的气息都没有。我怀念曾经的那幢小屋,虽然是二手房,但却有无数记忆。
  “怎么样?喜欢吗?”老爸在身后问,不等我回答又说:“来,我带你去参观你的卧室!”
  我跟着他上了二楼,他推开某一扇门,我怔在那里。大概公主的闺房也不过如此吧?粉红色的墙壁,床的四周垂着纱一样的东西。一只梳妆台在窗前,上面还摆着花瓶,里面插满玫瑰……我恶心得都快吐了,忍不住大叫:“你什么品位啊?难道你以为我会喜欢这样的房间吗?”
  老爸讪讪地抓了抓头发,低声辩解:“是设计师……”
  “我不喜欢这里!”我大叫起来:“我一点都不喜欢这里!”
  他显然没猜到我会是这样的反应,整个人顿在那里不出声,像是做错了事的小孩。我忽然觉得是自己任性,他事业成功我应该高兴才对,我不该冲他发火的。于是我道歉:“对不起……我只是不习惯。”
  他始终低着头,好久后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道:“之前的房子还在,如果实在不喜欢……回去住好了。”
“没事,我还没住过这样的房间呢!”我强颜欢笑,他却并不领情,淡淡地说了句:“哦,那随便你吧。”接着便走了。
  他走后我才开始认真打量这间屋子,梳妆台上摆着名贵的香水,拉开衣柜,果然里面净是些名牌衣服。我甚至都不认识那些牌子,却也在清和的杂志上看到过标志。可是我的目光突然落到床头柜上,那里,摆着我与程嘉南的合影。
  唯一的那张合影,当初我忘了带去北京,他却细心地保留着,搬到这里来。这么小的东西,分明是最容易丢的,但是他知道我在乎……我鼻子发酸,转身跑了出去。老爸正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我叫了他一声后立刻扑进他怀里哭泣道:“爸,对不起……”
  他宽慰地拍了拍我的背,说:“没什么,其实我也不习惯。”
  我又破涕为笑,问:“那干吗还这样?”
  “跟我一起做生意的人都开这样的车,住这样的房子……唉,我怕他们瞧不起我。”他一脸不情愿,我笑得要死,他竟然也会自卑。
  暴发户的感受也只有暴发户最明白。我逗他:“喂,既然都这样了,那干脆带我去高级饭店吃饭吧!”
  “真的?”他眉开眼笑。
  “当然是真的!我去洗澡换衣服!”我说。
  然后我跑到楼上我的“卧室”,在浴缸里灌满水,洗了澡后面对着一柜子的衣服发了会儿呆,终于挑选了一件看起来相对朴素的衣服换上,又喷了一点香水。我第一次喷香水,弄得整个头发上都是,我一凑近我爸就捏住鼻子:“臭死了!你真不愧是暴发户的女儿!”
  “这叫上梁不正下梁歪!”我很是得意地说,然后率先钻进了奔驰车里。
  但我们哪也没去,因为刚上车金枝的电话就打来了,她尖叫道:“小宝你回来了吗?我已经回到三城了!天呐我快要想死你了!”
  她那声音即使隔几米的距离都能听到,何况是在车里。我很不好意思地看着我爸,我爸示意我跟他们去玩。约好了地方以后我挂掉电话,老爸问:“去哪里?”
  “康斯家。”我说:“你呢?晚上有什么安排?”
  “我还不简单?随便找几个人应付一下就好。”
  “有没有女人?”我暧昧兮兮地问道,他白了我一眼,说:“再这么没大没小我剥了你的皮!”
  那即是说没有。我太了解老爸了,如果有的话,他一定会炫耀的。
  其实他应该再找个女人的,他才四十岁,还很年轻。而我早已忘记了母亲的模样。
  车停了下来,我抱住老爸的脖子亲了他一下,然后凭着记忆敲开了康斯家的门。康斯的母亲是个和蔼的妇女,小时候我常常在他家里吃饭,她做得一手好菜,比我爸这个专业的厨子做得还好吃。而如今她也老了,头发乌黑,一看就是染过的,反而显得很刻意。她大概也已经有白头发了吧?
  她一见我就迎了上来:“啊呦小宝!你都这么大了,啧啧啧,快来给阿姨看看。真漂亮!有男朋友了吗?”
  我支支吾吾,总算是进了客厅。大概是我长高了,也或者是因为住过了别墅,康斯家的房子显得很狭小。金枝和康斯都已经到了,康斯没什么变化,金枝却瘦了十斤不止。她本来就瘦,现在更加皮包骨,看上去犹如难民一般,气色也不是很好。可是她一见我眼睛就亮了起来,跑过来紧紧地抱着我说:“我快要想死你了小宝……”
  正说着,眼泪已经掉了下来。我眼眶一热,但看了一眼康斯的眼神,终究是忍着没有哭。康斯的表情很复杂,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却又说不出口。透过镜片我看到他沉重的眼神,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已经上桌,我们围着桌子坐下吃吃喝喝,康斯的母亲一直询问着我各种问题,我不想敷衍,但老实说也不是很想回答。她问:“听说你爸爸现在在做房地产生意?”
  “我不清楚,我从来不问他这些……”我尴尬地抓着头发,康斯立刻制止她:“妈,菜都凉了。”
  金枝始终低着头,只偶尔抬头看我一眼。她的眼睛就像海,最深的海,见不到光,很冰冷,也很沉。
  一切都不对劲,我爸、我妈、金枝、康斯、康斯的妈妈……是我变了还是大家都变了?
  吃完饭后康斯火速站起来拉着我向外走,一边回头跟他妈妈说:“我们出去散散步。”
  金枝则留下来帮忙收拾厨房。
  刚走出去不久康斯就点了一支烟,我一脸诧异:“啧啧,乖宝宝也学会抽烟了!”
  他却不理会我的幽默,用力地吸了一口才说:“金枝得了抑郁症。”
  “什么?”我怔住。
  他缓缓地说:“我们学校离她的学校很远,一开始我没注意,后来是她的同学打电话给我说她有问题。听说她从来不跟任何人讲话,东西吃得很少,半夜不睡觉,而且会莫名其妙地哭……我劝了她很久她才肯去看心理医生,医生说她的情况很严重。”
  他讲得很慢,就像是在宣布一件很沉痛的事情。我始终反应不过来,倒抽一口气道:“什么叫抑郁症?她怎么会变成这样?你为什么不好好照顾她?”
  他淡淡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似乎是在说,我反应这么强烈也是应该的。我又冷静了下来,这种事情也不能怪康斯,于是我小声问:“她爸爸知道吗?”
  “明天我会去告诉他的。”
  我问康斯要了一根烟,也点上。此刻正是傍晚,小区里很多散步的人,看到我手里的烟时都会怪异地多打量我一眼。我早已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康斯似乎也不在乎。抽完了烟,我们准备上楼,康斯突然又说:“还有,我妈问你什么你都别理她。”
  “为什么?”我觉得很奇怪。
  他用说不清是鄙夷还是厌恶的语气说:“你爸现在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她想跟你家攀关系。”
  “可是……”
  “总之别理她。”他走上楼去,打开了门。
  这并不是一个愉快的寒假,所有的事情都发生了变化,三城、老爸、金枝、康斯……所有的变化都不是我喜欢的。我有一种被出卖的感觉,仿佛他们趁着我不在的时候商量好了要打一张烂牌给我。我盼望着快一点回到北京,而唯一能让我感觉到北京的人就是许子望。好不容易抽到空,我们约出来喝酒。我们去了一家我从来没去过的酒吧,没有选择take是因为我不想见到任何认识的人。我在陌生的酒吧里向许子望诉苦,他一直静静地听着,听我讲到家里的变化时他才笑了起来:“嫌家里钱太多的,恐怕你是第一人。”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其实我应该高兴才对,但我就是高兴不起来。我不喜欢这种变化,你说人为什么会这么势利和贪心呢?”我忧愁地说。
  “势利怎么讲?贪心又怎么讲?”
  “好比康斯的妈妈,再好比我爸。我爸现在几乎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面,我不明白,难道赚钱那么有意思么!”
  他笑了起来:“对男人来说赚钱的确是件有意思的事,你们女生是不会懂的。再说,不工作你让他做什么呢?他没什么朋友,你妈妈又不在身边……”
  我打断他问:“你怎么知道他没朋友?”
“业社会。”他吐出这四个字,把杯子里的酒喝完。我似懂非懂,他示意服务生再倒一杯,接着说:“成年人是很孤独的,工作上的人你很难把他们当朋友一样交往,而朋友多半都会发展成共事伙伴。”
  “你也是这样吗?”
  他耸了耸肩,不置可否。我搔着头发道:“听到你这么说,真不想长大啊。”
  “来不及了。”他狡黠地一笑,接着又问:“程嘉南呢?他现在在做什么?”
  “三城有个朋友陪他一起去过春节了,他们俩认识了好多年,关系一直很好。”我说。
  “那似乎也不错。”他想了想,忽然笑了起来:“我觉得,你们俩真像电视剧里的角色啊。”
  “什么?”
  “富家女和穷小子啊。”
  被他这么一说,好象真的是这样。电视里经常会有这样的桥段,穷小子与富家女,或者灰姑娘与王子……我不相信这样的故事,太不现实了。我也不相信我是什么富家女,天知道我究竟有多平凡。但我爸现在的确很有钱,这是确定无疑的——侧子偷偷地跟我说过,他现在的钱至少够我花三辈子。
  三辈子!他是怎么做到的?
  我不太习惯这样的身份,也很难想象电视里的情节会发生在我们身上,诸如父母跳出来阻止之类。我爸是个开明的人,肯帮我把照片送到新房子就是证明。而我妈……我妈大概也管不到我。忽然我开始想念程嘉南,想念那些坐在巷口吃拉面的日子,想念贫民窟里的噪音,想念师大前面的地摊街……三城的每一个角落都能勾起我对他的想念。我喝醉了酒,非要带着许子望去看认识程嘉南的地方。但那幢楼已经拆了,目前在建新的建筑。在夜空中那些被搭起来的钢架如同一片废墟,我发了很久的呆,才终于肯面对现实。
  每个人都想摧毁过去,摧毁历史。只有回忆永远待在那里,谁也没有机会改变它。
  回家的路上我忍不住拨打程嘉南的电话,我的眼皮一直在跳。但电话一直没有人接听。我打了三遍,到第三遍时“嘟嘟”声变成了“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击到,我的心跳赫然停止。前两次是没有人接,第三次却是关机,这说明有人就在手机旁边。这个人是谁?他为什么关了机?程嘉南在哪里?
  我脑袋乱糟糟地想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到最后头痛欲裂,只好放弃。把手机放回口袋时程嘉南送给我的手机链突然勾住了衣服上的拉链,我用力地扯了一下,这时链子断了,我怔住,握住那只微笑的小熊。
  是连接处出了问题,修好了应该能用。我安慰自己,但还是免不了有些微的难过。
  “小姐,到了。”出租车司机说。
  我付了钱下车,别墅里空荡荡,暖气却开得很足。我连爬上二楼的力气都没有,脑袋一挨沙发就睡着了。半夜我忽然被冷醒,看看窗外黑漆漆的天空打了一个激灵。我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准备上楼去睡觉,这时手机响了起来。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是“程嘉南”。
  这是一个诡异的夜晚,我的手机铃声是一首摇滚乐,电吉他的声音在空寂的午夜显得非常刺耳。我迅速接起,那边却传来一个凶狠的声音:“妈的,程嘉南在哪里?”
  我愣住,问:“你是谁?你怎么会有程嘉南的手机?”
  “别跟老子装傻,快告诉我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说:“他出了什么事吗?”
  “哼,他要死了!”对方说:“等我找到他连你也不会放过,给我等着瞧吧!”
  他说完,挂了电话。我这时才发现在我睡着时错过了一个未接电话,那电话,也是程嘉南的号码拨来的。凌晨三点。
  程嘉南到底出了什么事?刚才那个人又是谁?
  我躺在床上仔细回忆着电话里的内容,那个人的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他要死了”是什么意思?那个人又怎么拿到的程嘉南的手机?
  越想越不对劲,我坐起来点了根烟。窗外还是漆黑一团,黑色在此刻是忧郁而不详的颜色。我的眼皮还在跳着,心一阵阵地起伏。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我很担心程嘉南会出什么事情。虽然他现在做着正当的职业,但曾经肯定认识了一些不好的人……我想起那一次在北京山羊带着一批人堵在他家门前的情景……等一下,山羊!
  刚才电话里的声音正是山羊的!
  我愣了一秒,想起山羊对待西西的样子,忍不住抓起大衣就往外跑。
  我最多也只是“知道”而已,我没有参与他的过去。
  那么,大概也无法参与他的未来吧。
  来不及订机票,我买了当天的火车票回北京。但我高估了我的体力,还未到达北京,我就已经病了。火车上温度很低,我裹着被子开始发烧。天亮起时我被电话吵醒,刚按下“接听”就听到了老爸的怒吼,他问我:“你搞什么半夜跑出去?现在人在哪里?”
  “我有事情要回北京,”我吸着鼻子,声音已经开始嘶哑,我说:“我在火车上。”
  “火车上!”他叫了起来,又问:“你的声音怎么了?”
  “好象有点感冒。”
  “你……”他只吐出了这个字,我能想象到他在电话那头摇头叹气的表情,可是我连说“对不起”的力气都没有。他大概是在思考要怎么办,隔了一会儿才说:“你等着,我找人去北京。”
  说完他就挂了,找人去北京是什么意思?我想了半天,不明所以。
  这时是清晨六点,我又试拨了一下程嘉南的电话,但是没有人接听。
  时间变得无比漫长,这难熬的十九个小时,我始终在担忧和惶恐中度过。脑袋很烫,鼻涕不断,混身上下都不舒服。终于到达时我拖着无力的身体下车,刚走出车站就看到了侧子,她穿着一件夸张的皮草,挽着手袋如同贵妇人。她冲我大叫:“小宝,这里!”
  我睁大了眼睛朝她走过去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爸说你病了,派我来照顾你。”
  “我是说……你怎么会在北京?”要知道她昨天还在三城。
  她白了我一眼:“还好意思说?你爸大清早六点叫我起床赶头班飞机,他本来想自己来的,但有事走不开。唉你这小孩,总是不让人省心,突然回北京干吗?”
  “程嘉南……”我还没说完,已经翻了翻白眼倒了下去。
  醒来时我正躺在医院里,医生在一旁跟侧子解释:“着了凉,打一针就好了,别太担心。”
  我睁开眼睛,侧子立刻跳了过来:“啊你终于醒了!真是服了你了,都这样了还来找程嘉南?要不是我来了说不定你就死在北京了,妈的,程嘉南到底怎么啦?”
  她语速很快,一张红唇急速运动着。我撑着坐了起来道:“我还不清楚,不过他……”
  电话忽然响了起来,是程嘉南的号码。我立刻接起,那个凶恶的声音再次传了过来:“快告诉我程嘉南在哪里?否则我真的会杀了你!”
  他声音很大,侧子抢过电话叫道:“妈的你到底是谁?找程嘉南有什么事?”
  侧子装起凶悍来别人都不是对手,我看着她那表情,十足一个黑社会老大的模样。那边大概也愣了一下,不知说了些什么,侧子又叫了起来:“少跟老娘来这套!整我?哈哈,来啊,我倒是要看看你怎么弄死我!”
  那边又在说着什么,侧子忽然摁住话筒问我:“你知道山羊这个人?”
  我点了点头,侧子马上对着电话说:“好吧山羊,半个小时内你最好出现在我面前。带人?随你吧,反正我们只有两个女人。”
  她报了地址,我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侧子看了我一眼,我以为她要劝我,但她没有,只是淡淡地说:“一起去也好。”
  我拿着医生开的药,路上介绍了山羊的事。侧子一直皱着眉头,我忍不住说:“你刚才实在不应该跟他那样说话的,他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
  侧子笑了起来:“得了吧,你知道北京城有多少小混混?个个都说自己不好对付,我不知道他的背景,他也不知道我的啊!放心,他不会轻举妄动的。”&&
奈地摊摊手,这个女人不去当演员一定是演艺界的损失,装起淑女来她一流,装黑社会也是一流。同样的长相和同样的装束,她只需换个表情和语气就可以轻易地转换。只见她这时掏出小镜子和化妆包,把棕色的眼影换成黑色,又拿出一个墨镜戴上,顿时一脸杀气。大冬天的戴墨镜……唉,我咳嗽一声,不说话。
  不久山羊就出现了,如侧子所说,他单刀赴会。他们面对面地站在路边,侧子穿着极高的高跟鞋,抬着下巴对着他用轻蔑的语气问:“就是你?想整死我?”
  她的声音很小,却很有威慑力。山羊呆呆地站在那里,问她:“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可不是你该打听的,问题是你是谁?”
  我站在侧子背后,如同一个小跟班。山羊瞥了我一眼,假装我不存在似的,恨恨地说:“程嘉南把我女人私奔了,妈的,我非得找到他不可!”
  什么?程嘉南和西西!
  我冲上去问:“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我到他的家里时发现他们已经不在了,不过他们没带手机,我看到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你的就打了过去。你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他一脸怀疑地看着我。
  我摇了摇头:“我才到北京不到两个小时,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们了。”
  他狐疑地看了我一会儿,忽然叫了起来:“啊,你是那年帮他还钱的女孩。”
  真不可思议,他还记得我。我应了一声“是”,他又说:“他欠的钱一直没还,如果不是看西西的面子我早就宰了他了,他竟然还敢跟西西一起逃跑。他大爷的,看我找到他怎么收拾他!”
  侧子突然插嘴道:“既然你说私奔,那就表示你女人也是同意的咯?你自己管不住女人还怪别人?真没出息。程嘉南欠你多少钱?”
  “十万。”他报出这个数字,我和侧子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问:“怎么会这么多?”
  山羊龇牙咧嘴地笑了起来:“利息啊!”
  “多久的利息?他一开始借了多少?”
  “四万,两年前借的。”
  高利贷不愧是高利贷,两年就可以涨六万块的利息。我捂住嘴巴不知道说什么好,侧子却忽然提高了声音,不可置信地问:“两年前?”
  “是啊,两年前……嗯,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他刚开始在涅磐工作。当时也是西西牵的线,如果不是西西的话其实我也不会借给他,连固定住址都没有,谁敢借钱给他?”山羊叹了口气:“唉,都是那个婊子。”
  虽然用这个词来称呼西西,但他的语气却是充满柔情的。我有些意外,没想到他是真的喜欢西西。
  喜欢一个人是掩饰不了的,表情、语气、动作……所有的行动都出卖着自己的心。而我的心突然微微痛了起来,程嘉南同西西……不,我不相信他们之间有什么,要有也早该有了,不会等到现在。但为什么……
  侧子拿出一根烟点上,好久后才对山羊说:“那钱我还给你,不过我警告你,最好不要再找程嘉南的麻烦。”
  我愣了一下,十万块不是小数目,况且侧子这么爱钱。
  她的那幅眼镜几乎遮住半张脸,看不清表情。山羊傻呆呆地看着她,忍不住问:“你跟他什么关系?为什么帮他还钱?”
  “这种事用不着你管,你拿到钱不就ok了?问这么多干吗!”
  “可是……程嘉南带走西西的帐又怎么算?”
  “都说了这是你自己的问题,再说区区一个女人,满大街都是,你又何必呢?”侧子从包里掏出一张纸和笔递给他道:“把帐号写下来,回头我转帐给你。”
羊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掏出银行卡照抄了一遍。侧子收好纸条道:“那么再见。”
  说完她以一个优雅的姿势拎着小包转身走开,我愣了一秒跟上去,走出去好远后看到山羊还站在原地,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我小声问侧子:“你真要帮程嘉南还钱?”
  “肚子饿了,找个地方吃饭先。”她说。
  冬天是最适合吃火锅的季节,侧子的胃口比我想象中大。我看着她把一盘盘青菜和肉倒进沸腾的锅里,隔着热气,她的表情模糊不清,却有一丝哀伤的意味。等所有的东西都倒进锅里后她才点了根烟说:“我离开北京时程嘉南给了我三万块钱,我当时想也没想就收下了,没想到他去借高利贷。”
  我愣了愣:“你怎么确定他给你的就是他借的?”
  “还用问么!他一毛钱存款都没有,不可能一口气拿出这么多钱的!我也傻,真的就收下了……那时在程嘉南那里受不了少委屈,再说跟了他那么多年,总觉得拿点补偿也没什么不对。”她用力地吸着烟,轻声说:“我不喜欢他这样,他这个人,遇到事情从来都不跟人讲,自尊心强得很。”
  我沉默,他的确是这样的人。
  “那年你跟我说他欠高利贷我还没想起来,刚才山羊这么一说我算是明白了。”她突然伸出胳膊叫道:“服务员,来瓶二锅头!”
  我怔怔地看着她,她不开心。她说:“我讨厌欠别人的。”
  我说:“他是真心爱过你的,他跟我说你走了以后他的世界就像是蹋了一样,连该做些什么都不知道。”
  “他对我好我当然知道,我又不傻。有一段时间我们穷得连饭都吃不起,但如果有东西吃他会全都让给我。我又何尝不是真心爱过他?大老远地跟他来到北京,什么都不顾了。可是他太让人失望了,刚到北京时还认真地组乐队什么的,失败后就开始消沉。我劝过他,唱不了歌也可以做别的,但他不肯听,宁可天天在家里喝酒……我是个现实的人,我喜欢漂亮衣服喜欢车子喜欢房子,而他根本瞧不起这些,我们只好分道扬镳。”
  我静默地听着,这些我没有参与过的部分,或许对程嘉南来说就是生命中最重要的转折。在离开三城后的两年里发生过什么?我不知道,想问当然还是有办法的,但问来了又能怎样呢?我最多也只是“知道”而已,我没有参与他的过去,那么,大概也无法参与他的未来吧。
  所以他才会一次再一次地离开我,如果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呢?我难过起来,忽然想起我们在巷口吃饭时说过的话:“这顿我请好啦,等我没钱吃饭时你再请我。”
  就像一个约定,可是你不给我实践的机会,否则你会知道我也是能够担当的姑娘。
  服务员把酒拿了过来,侧子倒了一杯饮尽,又说:“我其实挺佩服他的,这年头,想按照自己的理想去生活的人不多,可是我做不到啊。我从小就受够了穷日子,发誓将来要赚很多很多的钱。如果他的理想是钱就好了,我相信他是那种如果想赚钱就一定赚得到钱的人。”
  我依旧维持沉默,不知道怎么加入这个话题,我知道的太少了。
  侧子突然抬头问我:“那个西西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抛下你跟别的女人走?”
  “不知道,”我低下头去:“西西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儿,我知道程嘉南很喜欢她,但那种喜欢比较像哥哥喜欢妹妹……他们认识很久了,好象西西一直很照顾他。”
凝神想了一会儿,又问:“那你怎么办?”
  这种对话就像是一个女人在安慰另一个被男人抛弃的女人,事实上也的确是。可我不想拿出一幅怨妇的姿态来,于是笑着说:“能怎么办?该做什么做什么。如果他想回来自然会回来,如果不想……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虽然是不想,结果讲出来还是怨妇的口气。侧子隔着桌子按住我的手道:“小宝,你真是个傻女。”
  “是啊,都傻了这么多年了,改不了了。”
  “嘿!”她笑了:“刚认识你时你才屁大一点儿!”
  “那时你也老不到哪去。”我说。
  “现在倒是真的老了。”她接上去,感慨道:“真不知道时间是怎么流走的,好象什么都没做过,一眨眼就老了。”
  我望着她,忽然忍不住问:“你说,他真的喜欢我吗?”
  她怔了一下,才很认真地说:“小宝,程嘉南不是那种会骗女孩子感情的人,他说喜欢,那么就是喜欢,你要相信他。”
  “那么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呢?为什么不肯让我分担他的烦恼呢?为什么一声不响……就丢下我离开呢……”我把想问他的问题都抛给了侧子,侧子很温柔地笑了起来,她说:“他是那种如果喜欢一个人,就希望对方一切都好的人。他不可能把这些问题讲出来让你跟他一起烦恼,事实上你也帮不了他什么。”
  “我……”
  “别想太多,”她打断我道:“相信我,也相信他,耐心一点,他会回来的。”
  我沉默下来,她示意我别担心,说:“吃东西吧。”
  侧子绝对是海量,一个人喝光一瓶二锅头,走路还是稳稳当当。我盯着她细细的高跟鞋,心里除了佩服再无其他。她在三城那间店里的衣服都是在北京拿的货,还要再待几天。学校还未开始上课,宿舍楼停止供暖,冷得如同冰窟一般,我只好跟侧子住在附近的酒店里。在北京的那些天我都陪着她东逛西逛,看到好看的衣服她就买下来,小部分自己穿,大部分准备拿去卖。她是一个相当精明的人,砍价功夫一流。如果跟着她的是清和一定能学到不少,可惜我对此毫无天才,嘴笨得很。
  不久之后她要走了,我送她去机场。临走时她说:“小宝,海格向我求婚,你说我答不答应他呢?”
  我立刻跳了起来:“当然答应,海格是很好的人!你千万不能错过!”
  她笑了一下,又困惑地说:“可是总觉得这幸福来得太轻易,反而很不真实。你知道的,我的生活一直都很混乱,最近几年才安顿下来。当然我是喜欢海格的,可是像我这样的女孩……”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我尖叫起来:“我告诉你,你比你想象中的厉害多了,这么多年一个人在外面闯,说起来海格还不见得比你强呢!快忘掉那些不愉快,迅速嫁给他!”
  “真的?我会得到幸福?”
  “真的,任何人都有机会得到幸福。不过如果你不抓紧机会我可就不敢保证了。”
  她笑了起来,道:“那我就答应好了,你会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吗?”
  “当然,不过你得挑个我不用上学的日子才行啊。”
  “嘿,以你的时间为主。”她笑得很开心,然后又拉了拉我的手道:“相信我,你将来也会幸福的。也许不是程嘉南,是别的什么人……但一定会幸福的。”
  “我相信。”
  “所以,加油吧!”
  她拖着行李箱离开了,在回程的路上我听到飞机轰鸣的声音。天很蓝,是一种很难得的蓝,像是一块脆生生的饼干,似乎用手一戳就会破掉一般。阳光薄如蝉翼,我用手指在车窗上画着不知名的图案。仿佛每一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幸福,金枝、侧子……那么我的幸福又在哪里呢?
  其实我并不期望幸福这种东西,它太虚幻了。我只希望能跟程嘉南两个人在一起,安心地生活就好。可是程嘉南……你在哪里呢?
  我一个人在冷清的宿舍里住了三天,裹两层被子,还嫌不够,干脆买了个电暖炉回来。冬日的校园看起来格外寂寥,空无一人,也没有草,也没有树,也没有花。就像一幅没有颜色的图画,很是荒凉。但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我一个人静静地想着自己的心事,一个人去吃东西,一个人走路,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校园抽烟。一个人过了情人节,我花了五十块买了一朵玫瑰送给自己,三天后它开始枯萎,接着又谢了。
  程嘉南始终没有信息,西西也没有。侧子跟海格已经在筹备婚礼的事了,父亲则继续忙着赚钱。时间的指针就像是被定住了,永远停在某一刻。离开学还有十几天,我看着窗外发呆,想了想,摊开一张白纸开始画画。我的画很不专业,看上去就像是儿童画的一般。不过这并不影响我对画画的乐趣,一条街,一个人线条简单的人影子,路灯,雨。
  画完之后又在旁边写了一行字:这是你离开的时候。
  我把画涂成了深深浅浅的灰色,看上去相当哀伤。虽然技术不佳,不过倒是很有意境。我很满意地把它收起来,决定以后一有空就画几张。有事情做总比闲着好,认真做点什么的时候,思绪就全部集中在这上面,就像是蒲公英有了根,很充实的感觉。
  也或许是我不敢停下来,因为我知道一旦闲下来我就会想起他。
  想起他,所有的快乐都会变成不快乐,世界离我而去,只剩下一个荒漠的影子。那个影子就是我的感情的全部意义,飘渺又虚空,我抓不住,摸不着,又无限痛苦。
  然后我出门去吃饭,学校附近有一家很好味的快餐店,里面的三明治很好吃。我坐在路边,一边吃着三明治一边打量经过的人。天渐渐黑了,我又裹紧了衣服回学校。已经二月中了,天还很冷。
  这一年的冬天比往常都冷。
  电话响了起来,是康斯打来的。我接起,尽量用很开心的语气同他打招呼:“嗨康斯!”
  那边却静默许久,才说:“小宝,金枝死了。”
  我顿住,整个人都僵硬起来:“什么?”
  “金枝死了,是自杀。”他一字一顿地说,像是背着重担走的人,每一个字都那么沉重。
  金、枝、死、了。
 & 要对付一个人,就要拿他最心爱的东西去惩罚他。
  金枝深深明白这一点。
  我最后一次见到金枝是在大年初二那天,她约我出来吃饭。我们去了读中学时常去吃串串香的小店,桌子中央有一只大锅,我们从柜台上挑选了很多新鲜的蔬菜丢进去,吃一个下午才花了二十块钱,很是高兴。
  即使是寒假,店里也挤满了学生。他们叽叽喳喳地围坐在一起聊天,看着他们,我很想走过去说:“喂,我是你们的学姐呢!”
  才毕业一年,我却觉得已经过了好久。金枝吃东西很慢,我问她:“怎么样?春节过得还好吗?”
  “老样子,还是在Take过的。”
  “春节还营业?”
  “是啊,而且客人比以往更多。”金枝笑了起来:“看样子大家都不喜欢过春节。”
  “我倒是很喜欢,”我说:“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大家都喜气洋洋的,就觉得很高兴。”
  她发了一会儿呆,像是根本没有听到我在讲什么,然后说:“昨天我梦到我妈妈了。”
  我愣了一下。
  她是个孤儿,据说她母亲刚生下她就跑了,是陶潜一个人把她拉扯大的。她说:“我从来没见过她,连照片都没有见到过。我问爸爸她是个怎样的人,他只是说很漂亮。可是我昨天梦到的那个人却很丑,不对,不是丑,是很可怕。”
  “可怕?”
  “嗯,一张青色的脸,眼睛发着蓝色的光,像劣质电视剧里的女鬼形象。她对我说她是我母亲,让我跟她走。可是我很害怕,一直跑一直跑。梦的场景很奇怪,是在一个洞穴里面,那洞穴就像是没有尽头一样,我跑了很久,直到醒来后都觉得很辛苦,就像是真的跑了很久一样。”她的声音低低的,但是很平静。
  我拍拍她的手背道:“只是一个梦而已。”
  “但这是我第一次梦到母亲的形象。小时候经常想,哪怕再梦里见一见她都好,可是很奇怪,从来都没有梦到过。”
  我想起我的母亲,自从她再婚后,其实我也没有梦到过她。她就像是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我几乎忘记了她的存在。
  金枝托着下巴望向窗外,目光里满是茫然。康斯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她得了抑郁症”。
  我说:“不要想啦,这种事情没什么好想的。”
  她转过头来,我徒然愣住。那不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眼神,她的瞳孔无比漆黑,却又空无一物。我心里一沉,忽然她的眼睛又焕发出原有的精神来,她对我轻轻笑了一下,道:“走吧,该回家了。”
  街头很热闹,到处都有放鞭炮的人。前几日刚下过雪,很多小孩聚在一起堆雪人。我们到曾经的福禄广场转了一圈,接着到了take酒吧。她说:“我们进去坐一会儿吧。”
  但是我跟父亲约好了一起吃饭,只好说:“不了,我爸一个人在家,我不回去他会很孤单的。”
  “那好吧。”
  我朝她挥了挥手,转身离开,走出去不远忽然又听到她叫我:“小宝!”
  我回头,看到她冲我笑。她笑起来很好看,像个小孩。我一直都觉得金枝很可爱,尤其是鼻子两翼的雀斑。那一天我还看到了她的酒窝,在右边脸颊,很轻很浅。奇怪,我一直都不知道她有酒窝。我一直看着她等着她开口说话,但她却只是笑。她穿着蓝色的毛线裙子,底下是棕色的小皮靴。我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看她看得太久。我问:“怎么啦?”
  她摇了摇头,转身推开了Take的门。
惑一会儿,接着便离开了。
  在回去的路上我想,那一天她一定是有话想要对我说的。会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但一定是有的,否则她不会叫住我。
  也或者她那时就做好了决定吗?
  出租车开往金枝家时我努力地整理情绪,却始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一切。出租车司机一直从后视镜里打量我,最后终于忍不住问:“你怎么没有行李啊?”
  “啊?”我回过神来:“突然有事才回来,没来得及准备。”
  “我不喜欢突然这个词,”司机说:“好像每一次突然发生的事情都不会是好事情。”
  “是啊。”我疲倦地倚在座位上,深深觉得有很多难过和震荡根本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人类可以发明火车、发明飞机去缩短人与人的距离,却无法缩短生与死的距离。金枝到上海后一直在失眠,医生便开了安眠药给她,没想到她一直攒着,攒了一个学期,至少一整盒,她全部吞了下去。以前我们开玩笑时讨论到自杀,我觉得跳楼比较浪漫,因为可以体验一把飞的感觉。金枝却觉得吞安眠药比较好,她的理由是:不痛,也不会死得很难看。
  “小心你连尸体都拼不起来噢!”当时她这样对我说:“我这种就比较好,像睡着了一样。”
  但她说错了,实际上吞安眠药自杀的人脸会变成青色,十分可怖。康斯形容看到尸体的那一刻,他说:“好像连空气都变成了那种青色,房间里的味道很浓,开着暖气的缘故。是那种……腐烂的气味,令人作呕。”
  头一天他们吵了架,第二天康斯想要道歉,到她家时陶潜对他说金枝还在睡觉。他们在门外喊了几声,没人应,只好推开门——那时她已经死了。
  陶潜后来揪着康斯的领子质问道:“你究竟是为什么要跟她吵架?你们都说了些什么?你快告诉我你把她怎么了啊!”
  他整张脸都是暴戾的,那种暴戾与其说是来自于生气,倒不如说是因为悲怆。松树和瘦人立即上前把他们拉开,康斯始终都不辩解,低着头,面无表情。我不确定金枝自杀是否与他有关,但看得出来他充满内疚。
  陶潜用手捂住脸,忽然暴发出了巨大的哭泣声。我第一次看到一个成年男人可以哭成这样,像是被一只大锤子狠狠地砸到了脚。那哭声令我们听了都无比难过,好久后我才上前搂住他的肩膀哽咽道:“叔叔请不要这样,冷静一点……”
  他转过头来看我,茫然地问:“你说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明白你们这些小女孩都在想些什么,怎么可以抛下亲人去另一个地方?”
  他眼睛红肿,脸上还有泪痕。可是我回答不出他的问题,事实上我的困惑并不比他小。
  死亡,就像是一部播得好好的电视机,突然被人拔掉了插座,顿时所有的音像和声音都消失。也许并非是那么好看的电视,可是不能够接受这种突然的停止。电视之外的世界还在继续,人群、风、街道、云,一切都按照往常的模式在进行,惟独那部电视机不能继续运行,令观者混身不自在,电视机丢弃了时间,而时间丢弃了看电视的人——还活着的我们。
  我从未想过参加的人生第一场葬礼是好朋友的,电影里的葬礼常常都带着诗意,一个墓碑,三五亲友,牧师、鲜花。而在现实中火葬场甚至需要预约,工作人员告诉我们前面还有十几具尸体要火化,我们还要再等一会儿。我很惊讶每天都有这么多人突然离开,在这里生命似乎不值一提。
风大,我们都穿着黑衣。没有人哭,也没有撒纸钱之类的风俗。陶潜恐怕也没有经验,我们一行人默默地看着金枝的身体被推进去,不久又变成一个罐子被送了出来。陶潜抱着那个罐子,眼睛空洞地盯着它看。我要到这个时候才忽然接受了这个事实,金枝死了,我少年时代唯一的同性朋友金枝,她死了。
  眼泪潸潸地落了下来,连我自己都不能控制。我用手捂住嘴巴,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但康斯还是看到了,他迟疑一下走了过来,伸出手将我揽进怀里。我拉着他的围巾档住面孔,就这样默默哭泣了十多分钟。
  那么金枝,这就算是告别了,以沉默以泪水,以悲痛以哀伤。
  之后松树他们送陶潜回家,而我和康斯决定去吃点东西。只剩下两个人时我才问他:“说真的,你们为什么吵架?”
  “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她的情绪很不稳定,常常会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跟我吵。”他说。
  “你知道她情绪不好,何必跟她吵呢。”
  “你们都怪我。”他点了一根烟,又递给了我一根。我们边走路边抽烟,在三城的街头,这不是很容易见到的画面。这是新春过后的第几天?马路上到处都是残留的鞭炮碎片,看起来格外颓败。康斯过了很久才说:“不过的确是我害死了金枝。”
  我转过头去,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他继续说:“吵到最后我很累,她又不肯放我走,我已经失去了理智,对她说我从来没有爱过她。”
  一群小孩互相追逐着从我们身旁跑过去,我看着康斯,康斯也看着我,我一字一顿地问他:“你为什么要跟她讲这种话?”
  只有同为女生的我才能明白这句话有多大的杀伤力,如果我喜欢了那么多年的人这样对我说,恐怕我也受不了。但是康斯说:“我说的是实话。”
  他没有表情,讲话也没有语气。我忍不住揪着他的领子问道:“既然这样当初你为什么又要答应跟她在一起?你给了她希望又怎么能亲自把这希望毁了?你怎么可以骗她!”
  他掰开我的手,静静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道:“听完你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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