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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朱川湊人
那时,我是个贫穷而孤独的年轻人。
虽然现在我也不怎么富裕,但那时候我必须连十日元、二十日元都精打细算后才敢花出去,一个贴心的知己也没有,别说女朋友了,就连能聊天的人都找不到。
即便如此,我也没抱怨过自己怀才不遇和孤苦伶仃,斗志昂扬地追逐着梦想,丝毫没感觉苦闷。也许这种热情,或者说活力就是所谓的年轻人的特权吧。
昭和四十五年,即便如今想起来也是骚乱的一年。
那年三月开始召开的大阪世界博览会,是一场属于全日本的盛会。男女老少都在哼唱《全世界你好》这首热情洋溢的主题曲,所有人都沉浸在人类的进步与和谐的氛围中。
然而那年发生的大事件比现在更让人应接不暇。先是日航的淀号被劫持,接着职业棒球爆出了贪污腐败的黑幕,之后的光化学烟雾事故中又有好几人遇难。此外,作家三岛由纪夫在市之谷的自卫队驻扎地自杀身亡,我记得也是那一年的十一月。
不过那动荡的年代与我并没有太大的关联。那时我只有二十一岁——住在东京平民区租来的房子里,整天都在老老实实地画漫画而已。
要说起那时的事,我一定会想起茶太郎。
茶太郎是只野猫,每天都会出现在我房间的窗前。它全身洁白,背上有几道浅浅的茶褐色花纹,中间还夹杂着几撮深褐色毛发,就是我们平时说的“白虎”那个品种。
当时我住在一栋旧公寓的一楼。说起公寓,如今大多会想到那种独立的套房,可当时并非如此。那时候的公寓,布局很简陋,大家在公用的玄关处脱掉鞋袜,再进入屋里,昏暗的走廊两边,四张半榻榻米大的小房间一个挨着一个。
房子的大门就是一块厚木板,还装着玩具一样的螺丝锁。厕所和厨房都是公用的,淋浴什么的想都不用想。住在这样的地方真是寒碜,不过当时年轻人租的公寓大抵都是这样。
公寓的周围用砖头砌了圈围墙,大概是以前的房客搭的。阴郁的牵牛花正对着我的房间爬满了墙。最下面有个半块砖头大小的窟窿,估计是哪个醉汉撞车后留下的痕迹,我跟房东说了好几次,她也不找人来修,就一直无人过问,要是不小心碰到了会很危险。不过,这个洞却成了茶太郎来我家的必经之路。
现在回忆起来,那一片儿的野猫真是多得不可思议。随便在附近逛一逛,就能遇到好几只。
刚搬去时,我总觉得那里气氛有些诡异,不过住了一段时间,也就慢慢习惯了。我还了解到附近有一个觉智寺,是座颇有历史的寺庙,从我住的地方走过去只需五分钟,而且那里似乎是野猫的聚集地,每次经过寺院门前,都能看到好几只。
我原本是个非常爱猫的人,但自从搬去那个街道后,就强迫自己尽量不去招惹它们。还下定决心绝不给它们喂食,只允许自己远远地看看而已。
只要给猫喂一次食,它们就会期待下一次。可是当时,我自己的生活都已经很拮据,实在没有余裕再给它们食物吃了。看着小猫饥肠辘辘、充满期待的眼神,我无论如何都不忍心置之不理。所以我宁愿狠下心肠,绝不与它们打交道。
可是,茶太郎却让我打破了这个规矩。
与茶太郎的邂逅,现在想来都觉得特别有意思。那大概是我搬到公寓后一个月的事情吧。
有天晚上,我正在专心致志地画漫画,突然听到窗外传来一声声凄厉的猫叫。好像是后院发生了什么打斗,声音此起彼伏,一直传到了房子前面。
一开始我并没在意,但是,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那声音还是没有平息的迹象,终于把我惹怒了。
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
我边想着,边气呼呼地哗啦一下打开窗户。我本以为猫儿们会被这突然的声响吓得四处逃窜,可是,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在我拉开窗户的瞬间,一团茶褐色的东西飞速掠过我胸前,蹿进了房间里。
我急忙躲开,这才看清楚是只茶褐色的野猫,它收起了爪子轻巧地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看来,它一定是见势不妙才逃窜到我房间里的。从地面到窗户外的铁栅栏足足有一米五高,真是惊人的弹跳力。
茶色小猫翻滚着落到了地板上,就势钻到桌子下面。我又往院子里看了看,一只大白猫趾高气扬地迈着猫步走远了。它身子圆鼓鼓的,又肥又壮,怎么看都是占便宜的体型。
“怎么啦?你这小家伙,被欺负了吧?”我蹲下来望着那只在桌子下调息的小猫,忍不住问道。不过,我当然没指望它能听得懂。
我朝外瞧瞧,想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在这时,我和院子里那只白猫的眼神撞个正着。我这才看清它的左眼球上覆盖着一层白膜一样的东西,一定是得了严重的眼疾吧。
那白猫一直抬头盯着我看,好像有什么话要跟我说。总被它那样盯着,我不由得有些毛骨悚然。
真是让人讨厌的家伙。
我把手边的一张纸揉成一团,使足了劲狠狠地朝它砸过去。那白猫敏捷地翻了个身躲开了纸团儿,从墙砖的小洞里一溜烟逃跑了。
“嗯,这下可算安静了。”我边关窗户边说着。茶色小猫儿像听懂了我的话一样,从桌子下面畏畏缩缩地钻了出来。
“你这小家伙没受伤吧?”我把它轻轻抱起来,心疼地问道。那小猫儿却张开四爪儿,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喵——喵——”地叫唤起来。那叫声真是意味深长,不过我想,它一定是在感谢我帮助了它。
我把它轻轻放在榻榻米上,它倒毫不见外,正正经经坐在上面,还不停地低声叫着,好像在跟我声明那里是它的地盘一样。
或许,这是之前的房客喂养的小猫吧,看它自来熟的样子我不禁这样想道。如果不是这样,即使再怎么被追赶,猫也不会突然蹿进陌生人家里吧。
这就是我和茶太郎的邂逅,之后,它常常到我房间里来,不过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早上在我去打工之前离开,到晚上它又准时回来。但偶尔也有不来的时候,我想我家肯定只是它众多休息站之一。
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茶太郎。因为它身上的毛是茶褐色的,就起了个简单的昵称,不过这名字跟它慵懒的样子还真是匹配,连我自己都对这名字满意得不得了呢。
茶太郎这猫儿相当机灵。我房间里堆放了好多漫画的原稿、工具,还有纸张之类的,都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它好像心知肚明一样从不往桌子上蹦,也不靠近书架那些地方。
除了寒冬以外,我基本上每天都把房间的窗户打开通通风。只要我在桌子前一坐下,茶太郎就会敏捷地从铁栅栏外跳进来,自由出入我的房间。进来后它也不会来回走动制造噪音,而是静静地在这里睡上一觉。
不过,对于我来说,仅仅这样就已是很大的安慰了。想来茶太郎可以说是我在这街区的第一个朋友。
我的故乡在雪国。
那地方冬天能下两米多深的雪,都快把整座小镇掩埋起来了,出门什么的都不用想,每天只能待在家里,所以,从小我就很会打发时间,不会感到空虚寂寞。画画——特别是漫画,是我的最大爱好。
“你啊,只要有纸和铅笔,就安静得感觉不到你的存在。”
母亲经常这样说我,因为我确实就是这样的孩子。
我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漫画,自己也记不清了。因为家里还有两个哥哥,所以从我记事开始,身边就有很多漫画杂志。我常常想,说不定我连平假名和片假名都是在漫画书上学会的呢。
说起我最喜欢的漫画家,那当然要数手塚治虫先生了。不过石森章太郎先生的绘画之美感和画面构造,藤子不二雄先生精彩的故事情节,角田次朗先生能让人感觉到温度的线条,都深深吸引了我,现在想来,能够欣赏到这么多漫画界大师的作品,当时的漫画水平还真是了不起。
如此沉迷于漫画的我,理所当然地希望自己也能够在这条路上闯出一片天地。中学起我就开始画些像样的作品,雄心勃勃地给漫画杂志的新人奖投稿。
但惭愧的是,我一次都没拿到过新人奖。毕竟,像我这样立志当漫画家的人在日本不计其数,而且比我优秀的更是大有人在。
可是我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完全没希望。我仍旧不停投稿,终于,有一个杂志的编辑给了我回复。他夸奖了我的漫画,还说我的画里有种独特的感觉。并且,他还在给我的信里说道,如果我想去东京奋斗,他可以给我提供帮助。
我高兴极了。
其实,现在回想一下,那位编辑应该也没对我抱太大希望。可是能够得到专业编辑的赞扬,对我来说还是极大地鼓舞了自信心。于是,为了实现自己童年的梦想,我决定放手一搏,坚定了去东京闯荡的决心。
高中一毕业,我就去了东京。我当时的计划是白天工作,晚上画漫画。没想到,我还真的幸运地被一家陶器生产工厂聘用,便斗志昂扬地奔赴了东京。
然而,现实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美好。公司提供的员工宿舍是四人间,这种条件下根本就没办法画画。
而且,其中一个舍友不知为何总将我视作他的眼中钉。不知他是不是不喜欢漫画,每次我画画他都千方百计地干扰,要不然就把咖啡泼到我刚画好的画稿上,这种事不是一次两次了。我觉得他肯定是眼红我这种已经有了工作还在追逐梦想的人。
我在那个工厂里坚持干了三年,但无论如何都无法割舍自己对漫画的热爱。于是,二十一岁那年,我辞掉了工作。因为在那样的环境中继续待下去,我永远不能实现当漫画家的理想。
把这个决定告诉老家的父母需要很大勇气。不出所料,“好不容易过上了轻松的生活,干吗现在要……”等等之类的话都是我意料之内的回答。话说回来,放弃稳定的生活,去闯荡毫无预见性的未来,父母反对也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我最终还是没有向父母妥协。
不管结果如何,我都想竭尽全力努力尝试一次。如果就这样半途而废,到年老之时(或者是突然遭遇不测的时候)我一定会后悔莫及。靠储蓄和打工挣来的钱养活自己,不给你们添任何麻烦——如此表明了自己的决心,我终于说服了父母。
父母知道我性格倔强,虽然他们不大情愿,但还是默许了我的决定。当然,这是带有条件的,他们给了我三年期限——三年后,我还是没做出什么成绩的话,就必须老老实实回家乡找工作。他们考虑的是,即使再过三年,我还没过二十五岁,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对此,我当然不敢再有什么异议。
于是昭和四十五年的春天,也就是我二十一岁的时候,我辞了工作搬到这个街区。在那个年代的东京,这不过是个非常普通的平民区罢了,但现在想想,我觉得那是个相当不错的地方。
从公寓出来往西走十五分钟左右就是地铁站,往相反方向走十分钟还有公交站。在神保町和音羽周边聚集了很多出版社,从这里坐车过去很方便,交通环境非常优越。
不仅如此,公寓附近还有条大型商业街。大概有三百多米长,总是特别热闹,基本上需要的东西应有尽有。街道两边还建有拱形长廊,即使下雨也不用担心。
好像那条街叫“洋槐商业街”,为什么起洋槐这名字,我也不太清楚。街道上有家肉店,我常常在那里买油炸丸子,有一次,我还特意问了那里的店员街名的来历,不过他也不知道。
大概是因为商业街的名字吧,街道里那家小小的音像店总是播放《洋槐雨停之时》这首年代久远的歌曲。这首歌即便放在当时那个年代,也是相当怀旧的音乐了,不过这旋律跟商业街的气氛竟不可思议地吻合。
我基本上每天都会去一次商业街,买点吃的东西,或者去书店逛逛。我常常去的是家名叫“幸子书房”的旧书店。
书店大概有二十坪大小,那位白头发老板总是端正地坐在书店尽头,看起来特别有知识分子气质,眼神犀利,多少有些文学家的韵味。跟他熟识了之后,我还意外地发现他是个亲切随和的人。他的眉毛总是向上扬起五十度,大概是这个原因,他看着总是一副生气的样子,我一开始也很自然地以为他难以接近。
老板吸烟很厉害,一根接一根不停歇,即使有客人在他也毫不顾忌,真是个大烟鬼。虽然我一直都不抽烟,不过会觉得老板和香烟特别般配。
不过,唯一让我不满意的是,他对漫画完全不能理解。幸子书房里很少有漫画书,而且不知为何都不摆放在书店里,而是乱七八糟地堆放在外面的书摊上,价钱几乎和白送差不多。我想,大概是老板认为漫画书没什么价值吧。不过这对于常常买漫画书的我来说,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我几乎每次都只买漫画,有一次,老板忍不住问我:“漫画什么的,这么有意思吗?”
我马上挺起胸膛自豪地说:“当然啦!”
“是吗……反正我不怎么喜欢。”
然后我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漫画的魅力来。
不过,不管是什么东西,说到魅力,都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何况漫画的魅力还是多角度的,有趣的故事情节、漂亮的画面、巧妙的构造……各种各样的要素组合在一起,才能完成一幅优秀的作品。
把这些归纳起来向老板说明实在是有点勉强,况且,像手塚先生这种一流大师的作品,不亲眼体会就不可能了解它的魅力。
不过,我决心一定要让老板认输一次,于是向他借来收银台上的笔记本和铅笔,快速画起了老板的素描。因为他总是吸烟,我连烟圈也画了出来,最后竟成了个蒸汽机车的形状。
他一定会生气吧。
我战战兢兢地拿给他看,只见他眯起眼睛禁不住笑起来:“是我吗?你画得很不错嘛。”
老板对那幅画相当喜欢。
之后,老板就开始叫我“漫画少年”,有事没事还跟我聊上几句。不仅如此,每次我想要什么漫画,他也总会到批发店里帮我寻找。
说起来,旧书店的老板是我在街区的第二个朋友。我俩年龄相差大过父子,而且到最后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那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出现在我面前,是昭和四十五年农历十二月的一天夜里。
因为临近圣诞,整个街道呈现出一派热闹景象。那天傍晚,我在街上有气无力地晃荡着。平日里只播放《洋槐雨停之时》的音像店,今天居然也难得地放起了圣诞歌,更增添了一分节日气息。可是,这欢乐气氛于我来说不过是噪音罢了。
“嘿,漫画少年!”
走过幸子书房门前时,老板叫住了我。书店外的摊子上,摆的都是些特价书。
“太巧了。之前你想要的《周刊少年MAGAZINE》有货了。要不要拿一本?”
那年夏天,乔治秋山先生画的漫画《阿修罗》,因为有过于血腥的画面而被出版杂志封杀,禁止发行全部回收。而我还没有看到那一期,所以就拜托老板,要是找到了一定帮我拿一本。
“啊,真不好意思,我这就买。”
“你这孩子怎么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是不是感冒啦?”
听到我那有气无力的声音,老板蹙起了眉头。
“没有没有。我精神着呢。”
我勉强挤出笑容,如往常一样掏出十日元把这本《周刊少年MAGEZINE》买下,而这本书要特地进货,本该加收费用的。
说实话,那天我在精神上受到了很大打击。我本来是去出版社谈事情的,结果却被冷嘲热讽了一番。
也许和现在的情况不同,那时候想成为漫画家几乎没有捷径可走。每个人都是拿着画完的原稿,屡败屡战地辗转于各个出版社。比喻成做生意大概更容易理解些。
我原本性格非常内向,可在经历过与出版社的多次商谈后,脸皮也被磨炼得相当厚了。稍微被贬低嘲讽几句就失落的话,根本没法活,所以奚落什么的都是家常便饭。
可是那天跟我谈话的编辑,实在是位厉害的人物。也许他那天有什么难以忍受的事情,就拿我当了出气筒。
当然,如果不是我当时想到了一些事情,也不会那么郁闷。但他说的每句话都像利箭一样直射入我胸口,不,应该说是直接切中要害。
“你的漫画,我说实话完全没戏。对白也好,人物塑造也好,没有一点能让人瞧得上眼的。”
我那时候的绘画习惯,受到手塚治虫先生很大影响,每个立志成为漫画家的人多多少少都会受到自己喜欢的漫画家影响。
“总是模仿别人……我们不需要这样的人!直接拜托他们本人不就行了吗?不拿出自己的创作就是死路一条!”
句句在理,我根本无法辩驳。也正因为他说的是实实在在的话,我才会感觉很受挫。不过,他当时的说辞实际上比这要难听几十倍。
“你回去试试画得更无聊一点!现在流行的是寡廉鲜耻!是血腥!”
那时候,永井豪先生的《破廉耻学园》和谷冈泰次先生的胡说漫画备受关注,引起了一阵潮流。我虽然也喜欢看这种类型,不过到底还是作为读者欣赏而已。我没想过要形成那种画风,况且我也达不到那个水平,根本画不出来。
“算了,像你这样的,把漫画作为个人爱好随便画画也就行了。过年前,你还是收拾收拾行李,赶紧回老家吧。”
这种话对追逐梦想的人来说无异于死刑宣判。那一刻,我感到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回到公寓后,我在旧书店附近的酒馆里买来瓶装威士忌,掺了自来水,大口大口喝起来。其实我不太擅长喝酒,家里人倒是都很能喝,但不知为何,只有我酒量特别差。掺水的酒我也顶多喝两杯,之后就酩酊大醉。
可那天不知什么原因,怎么喝都喝不醉。一想起编辑的话,我的悲伤便汹涌而出,大概是这种强烈的情绪将醉意驱散了吧。
那时大概是晚上十点左右。
突然,从窗户外面的铁栅栏处传来了模糊不清的声音。我还以为是茶太郎回来了呢,可是跟平时的叫声相比,这声音明显要虚弱很多。
我稍微打开窗户瞧了瞧——果然不是茶太郎。
什么东西啊……这是……
映入眼帘的是个直径五厘米左右的小球,还朦胧地发出淡青色光芒。
从我看到的情况来说,称之为“发光的乒乓球”似乎更合适。这个奇怪的东西正停在铁栅栏的扶手上。
我揉了揉眼睛,盯着那球看了半天。它好像在回应我的视线一样,左右来回摇晃了几下。
那种光芒,就像把夜空中的圆月缩小无数倍后放在磨砂玻璃的箱子中发出的光一样。球的轮廓不是很清晰,到底是正中间在发光,还是整体都在发光,根本没法判断。
真让人看着不舒服。
我轻轻拿起靠在墙边的扫帚,想把它撵走。正在这时,那发光的小球静静地从铁栅栏上滑落到窗户边上。对,很明显,这不是“坠落”,而是“降落”——毫无疑问,是个有意识的动作。
那小球就像来窥看房间内的情形一样,好一会儿,它就在窗边上小心翼翼地走来走去。
我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这个词。瞬间,我感觉到自己心跳加速,手掌心也慢慢渗出了汗。
可是,我总觉得这和我之前所了解的鬼魂形象有太大差别。鬼魂的话,应该不会拖着长长的尾巴在空中轻飘飘地飞来飞去吧。它那战战兢兢窥视房间的样子,与其说是鬼魂,看起来更像小猫。
难道是——茶太郎?
我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那只白底茶色花纹小猫儿的神态。想来,这小球的动作跟猫真的有几分相似之处。
我深深吸了口气,像平日里呼唤茶太郎那样,“啧啧……”地咋起舌头。
那小球听到声音,好似欢欣雀跃一般,轻轻地左右摇晃起来,静静地飘到房间内。在榻榻米上方两厘米处悬空漂浮着,还慢悠悠地不停晃动。
最后,它落在房间角落里一个装水的小盆旁,在上面轻轻跳着,看起来就像小猫儿喝水时头在摆动的样子。
真的是茶太郎?
为了不惊动它,我趴在地上匍匐着靠近。正在慢慢地上下晃动的小球却突然停下来。我仔细一看,盆里的水居然荡起了轻微的涟漪。也就是说,这个球实际上是个有形物,是真实存在的!
我试着用手指头去抓榻榻米的缝隙。这是我和茶太郎经常玩的游戏。
小球在空中停了一会儿,然后,它配合着我的节奏开始晃动。接着,几秒钟后,它快速地撞到了我的手指头。这和茶太郎用前爪抓我指头的时机十分接近。
果然,这不是人的魂魄而是猫的魂魄……我这样想着。如果是这样,那茶太郎的肉体是不是被什么给附身了呢?
“你这家伙,把自己的肉体放到哪儿去啦?”
我说着,轻轻用指尖抚摸着它。有些模糊,但很温暖,手感就像触摸纹理细腻的发泡塑料一样。
那小球就像小猫儿蹭额头似的,轻轻蹭着我的手。而且,从球的中心传来了说话时声带颤动一样的震动。
的确,看来我的推测没错。
这就是茶太郎的魂魄——产生这样的想法,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茶太郎一定在我不知道的什么地方死掉了。只不过是我没有发现,所以它只能这样还魂回来告诉我吧。
我摊开掌心,那小球静静落在上面。比一张书签还要轻,就像质量粗糙的餐巾纸一样,感觉很不光滑。
那天,发光的小球在房间里一直玩到我上床睡觉。它就静静地待在茶太郎常常蜷缩的墙角里,也不发出声音。我把房间的电灯都关上后,它微弱的光芒显得稍强烈一些,也更神秘了。
茶太郎死了……想到这儿,我的心就隐隐作痛。
那个不怕生的小家伙居然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命丧黄泉了。前几天它还来过我家,也没生病的迹象啊。难不成是被汽车什么的给轧死了?
太可怜了……至少,也要让我知道是在哪儿、怎么死的啊。
那天夜里,我就一直纠结于这件事,过了许久才睡着。
第二天清晨,我一觉醒来,发现发光的小猫竟消失不见了。如果是有肉体存在的茶太郎,必须把窗户打开才能出去,魂魄的话,从缝隙里就能出去了吧。
我像往常一样出门打工,回来的路上照旧去书店逛了一圈。因为没其他可以聊天的对象,我就把光球小猫的事情跟书店老板说了。
“嗯,也不奇怪啊。”
我以为肯定会被书店老板笑话的,可没想到,他居然如此轻易地相信了这种不现实的事情。
“你住的公寓附近有个觉智寺,那寺庙一直都和另一个世界有些联系……不过都是传言。这种流言蜚语你也经常听说吧。”老板和平时一样边点烟边说着。
我却稍感意外。虽说这是平民区,但在东京这样的大城市,流传这种类似民间传说的地方应该不太多吧。而且,怎么说书店老板看起来都是非常理性的人,可是,他却理所当然地相信魂魄的存在,多少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嗯,那这附近还有其他怪事吗?”
“漫画少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稀奇古怪的事情当然也有。你不要太在意……没事,慢慢就习惯了。”老板又挑着那五十度的眉毛,不紧不慢地说。
没错,这句话一点不假。即便是一开始让人惊讶的事,经历几次后也会习以为常。反正我就是这样子的。
那只发光的小猫,每天晚上都会出现在我房间里。要是打电话报告给报社或电视台,一定会成为新闻焦点引起骚乱(因为用肉眼就能看见魂魄,肯定让人难以置信),不知为什么,那时候的我完全没产生这样的想法,就连用相机把它拍下来的念头都没有。
还真是奇怪,它连续三天出现在我面前后,我对它的存在真的习以为常了。
除了样子有些特别以及不吃东西外,它和普通的小猫没什么区别。
比如,我用掸橡皮屑的羽毛帚轻轻撩拨它的表面,它会高兴得左右摇晃,然后开始和我玩耍起来。再比如,我把它放在手掌心上,再用另一只手抚摸它,它会像说话时的声带一样微微振动。这些的的确确就是小猫儿的反应啊。
当然,它偶尔也会暴躁,就像我们平时在家喂养的小猫儿会突然不明原因地到处乱窜一样,这只发光的小猫儿也是如此。跟乒乓球似的乱蹦,一会儿往墙上撞,一会儿又跳到书架上——好像整个房间是个大型弹球盘,它自己玩得不亦乐乎。
如果是有肉体存在的茶太郎这样闹,我的房间就遭殃了。这个家伙的话,就完全不需要担心。因为它太轻了,根本不用担心它会碰坏或打落什么东西。当然,它也不会发出声音,即使撞到我的头上和身上,也不痛不痒。想来,夏天家里面飞进一只苍蝇,也比这要讨厌许多。
就这样,我渐渐习惯了……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有些不可思议,大概过了一个星期,我对它没有了任何疑问。有人会觉得这是年轻人的大大咧咧,但我当时想的是,反正它也不会给我添麻烦,也就没必要搞得大惊小怪。
此外,还有一件事现在想来有些奇怪。
我被那位编辑狠狠嘲弄一番后本来挺失落的,可不知不觉竟又打起了精神,也恢复了干劲儿。
和小猫小狗亲密接触是一种心理的治愈方法,这说法我之前也有耳闻。大概我的情况就是如此。
每当我画漫画没有灵感时,就会停下画笔坐在桌前,“啧啧……”地咋舌,不一会儿,光球小猫就会飞过来,乖乖地落在我的手心上。
每次我用手指尖轻抚它的表面时,内心都会不明所以地平静下来。光源中心传来的振动让我感觉十分舒服,仿佛一直传送至我的内心深处一样。如此片刻,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感叹,其实像我这样的人不也是被别人抛弃了的吗……
这个奇妙的故事,以我预想之外的结局而结束。
那年年末的十二月三十一号晚上——正好是它出现在我房间后的第十天。
那天,光球小猫也一如既往来到我房间。那时,我正在专心致志地画漫画的草稿。家里那台信号糟糕的携带式电视机在播放歌曲节目,背景音乐还不停变换着,我不知不觉跟着哼唱起来。
我猜想着是不是电视台制作的特别节目,把今年所有的流行歌曲做个合辑,再播放出来。电视机的画面还是黑白的,看着就像隔着蕾丝窗帘一样模糊,此时画面中出现的是我最喜欢的歌手藤圭子,她正在唱当年轰动一时的《圭子的梦想在夜间绽放》这首歌。如今她女儿也是知名的歌手了,但和我同时代的人大多都对藤圭子的歌声有着特别的回忆。
此时,光球小猫在我的膝盖上睡得香甜。
魂魄睡觉还真是奇怪,可它的确在我盘腿儿坐着的脚掌心上一动不动,这不是睡着的表现还能是什么呢?话说回来,本来小猫儿一天里一半的时间都是在睡觉,所以它们的魂魄睡觉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一切都显得那么安详。突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了猫叫的声音。
我起初以为是小球发出的声音,但并不像。看来没有肉体的东西的确不会叫出声。
光球小猫应声醒来,慢慢从我膝盖上离开,像滑行一般,朝它平时习惯待着的房间角落移动。
过了一会儿,再次听到了猫叫的声音。好像是从我的窗户正下方传上来的。我觉得挺奇怪,就往窗边走去,拉开窗帘朝外望了望。
窗户下面有只猫,正端端正正地坐在地上抬头向上望着。
“茶……茶太郎!”
我忍不住叫了出来,急忙打开窗户,全身脏兮兮的茶太郎像以前一样矫健地从铁栅栏上猛地蹿进了屋里。
“你这家伙,竟然还活着呢。”
我不知是惊喜还是不敢相信,忍不住叫出声来,而它也“喵喵”地不停叫唤,犹如回到了家,兴奋地摆着尾巴,来回张望久违的房间。
最后,茶太郎留意到端坐在房间角落里的发光小球,突然停止了一切举动。刚才还得意洋洋高高翘起的尾巴,也像蔫了的植物似的,瞬间垂了下来。
“如果这个发光小球不是你,又是什么呢?”
我当然没指望茶太郎能回答我的问题,可是这问题的确让我摸不着头脑。
对茶太郎来说,这个发光的球也是不同寻常的东西吧。它俯下身子,一直盯着房间角落里的微光,耳朵也耷拉了下来,不知道是不是被吓坏了。
过了片刻,发光小球突然移动起来。慢慢靠近房间大门,然后整个身体瞬间变得像煎饼一样薄,从门板的缝隙之间钻了出去。
我想都没想,紧紧追出去,打开房间大门,往公寓的走廊里望了望,一片黑暗之中,只见它慢悠悠地往前移动,速度和普通的小猫走路差不多。
我急忙套上挂在墙上的夹克衫,追了过去。不是茶太郎的话,那它到底是什么呢——我急迫地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发光小球还在慢慢地移动,然后出了公寓的后门,继续朝院子的方向前进。我穿着不知道是谁的拖鞋,跟在后面穷追不舍。
十二月的凛冽寒风中,那淡青色的光芒显得更加皎洁,如同月亮的碎片在地上爬行一般。最后,那光芒穿过墙砖的小孔蹿到外面去了。我当然不可能从那里钻过去,只好从没有毁坏的部分跳过去继续追赶。
那光芒几乎是擦着昏暗的大地,在慢慢地移动。奇怪的是,只要我跟它稍微拉开一些距离,它就会停下来,待在原地不动。等到我靠近一定距离,它又开始前行,好像在等着我追上它似的。
不知不觉,我跟着它来到了觉智寺。以前我没觉得这地方有什么诡异,但自从听书店老板讲了那传闻后,就不怎么想靠近这儿了。因为,听说这里跟另一个世界——也就是人死后的那个世界——联系在一起。
发光小球从大门和地面的缝隙中轻轻松松钻了进去。我在外边想着到底该怎么办。我才不想见到什么可怕的东西……因为这种念头已经在我心里蠢蠢欲动了。
不过我要是不过去,肯定会让发光小球等得不耐烦,它反反复复地从门下钻出来钻回去。这明显是在呼唤我进去。
我战战兢兢地靠近大门,悄悄地四处张望一下。门上没挂锁,自然也就是敞开的。
它果然想去墓地那边吧……我有些忐忑不安,可没想到,发光小球朝石阶那边滑动过去了,笔直地朝寺庙正殿移去。最后在空中画了两三个圆圈,便像被吞没一般,钻入正殿下方的黑暗之中,瞬间消失不见。
我努力地朝那边望去,但是,除了一股潮湿的灰尘气味以外,到处都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也许猫的眼睛能够看清楚,但人就无能为力了。
我急忙跑回房间,从抽屉里拿出手电筒,又跑回觉智寺。我拿着手电在庙里照了一圈——然后,看到一只白猫的尸体,在柱子后面蜷缩成一团。
我记得我见过那只猫。
对了,就是以前追着茶太郎不放、患有眼疾的那只白猫。虽然具体的样子记不太清,但我肯定是那只猫。
可能是湿度和通风条件都还不错,尸体保存得很完好,就像木乃伊似的。而且,它的表情不是那种临死之前张着嘴的痛苦样子,而是闭着眼睛和嘴巴,像睡着一样,看起来特别可爱。从手电筒反射的光芒来看,身上的白毛还完好地保存着。
仅从眼前的情形来看,我无法推测死因。因为它乖乖地收起了前爪,保持着睡觉时的姿势。
人们都说猫不会让别人看见自己的尸骸。听说当它们意识到自己生命将息的时候,为了不被其他动物攻击,就会找个地方躲起来。看样子,这白猫真是做好了思想准备,特意选择了正殿下面,当作自己最后的栖身之所。
即使是这样,它在最后时刻也一定很寂寞,也想被别人关心吧。
所以,它才只能寂寞地变成魂魄,还在街道里迷了路,最后误打误撞来到我家。和那时候的茶太郎一样,它一定很想进入温暖的房子里。
在这个世间——感到孤独的,不仅仅只有人啊!
看着那只猫的尸骸,不知为何,我心里产生了强烈的苦闷。
其实,不只是小猫,人类也一样吧。就像我一个人生活会感到寂寞一样,别人一定也会在我不知道的角落里忍受着孤独。我的父母,那个嘲笑我的编辑,旧书店的老板,一定都和这只猫一样,心里的某个地方滋长着几分寂寞——没有缘由地,我突然想到了这里。
“那时候,我还把你撵走了,对不起。”
我把身上穿着的夹克衫脱下来,把白猫的尸体裹起来带回了公寓。第二天白天,我把它悄悄埋在了后院的墙角,那里阳光充足,格外温暖。好在临近年关,大多数居民都回老家了,所以我也不用担心被别人责备。
结果,在和父母约定的三年时间里,我还是没能实现漫画家的理想。不过自己也做出了最大努力,所以谈不上后悔。
“漫画少年走了,我会孤单的。”
退掉房子后,我打算去车站坐车回老家。临行前,我去幸子书房跟老板道别。想来,在这个街道度过的三年时间里,称得上有来往的,也就只有这个老人了。
至于茶太郎,前几天就和它道过别了。当我知道它已被别的人家收养后,也放心了一些。
“谢谢您一直以来的照顾。”
“说得这么客气,哪里有什么照顾啊。”
对于我的感谢,老板脸上笑得绽开了花。我把所有的家具都处理了,只把画漫画的道具装在了包里。我从里面拿出三盒七星牌香烟,递给了老板。
“您要是这样说的话我都不好意思给您啦……请您收下。不过,千万别抽太多,一定要保重身体!”
老板从我手里拿过香烟时,我看到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那,漫画少年,这是我送给你的。”
老板说着,从收银台下取出了一摞肯特纸,大概有两百多张。
肯特纸是最适合画漫画的纸,但价格很昂贵。一定是以前我这样跟老板感叹过,他才会记得的。
“我想,漫画不一定只能在东京画嘛。只要是自己喜欢的事情,不论在哪儿,都可以坚持下去。”
面对老板突如其来的厚礼和鼓励,我感动得差点落泪。对于平时只来买旧漫画的我,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以前摧毁过别人的梦想。直到现在,我还悔恨莫及……所以如今,我总想力所能及地帮助那些怀揣梦想的人。”看着禁不住渗出泪水的我,老板像自言自语一样喃喃说道。
我本想听他说得更详细些,但要赶汽车,没有时间了。我就此跟老板告别,离开了那里。
回到老家后,我在一家公司找到了工作。虽然比之前的生活还要忙碌,但我仍在坚持画画。
说实话,我也常常感到力不从心。每当此时,我就会感到光球小猫在我手掌心里的温暖。
毫无疑问,那就是在觉智寺的正殿下面死去的小猫的魂魄。是一个孤零零生存、又孤零零死去的寂寞的魂魄。
每次心情郁闷,我就会想起它的轻盈。想到这里,我就给自己鼓励,希望自己能继续坚持与努力。因为只有活着,我们才能朝梦想一步步靠近。
三十多岁时,我的梦想终于开花结果。在某青年杂志举办的比赛中,我拿到了新人奖。虽然拿到这个奖就专业漫画家来说有些迟,但毕竟是对我的认可。
如今,我也进入了漫画家之列。我保持着每年一本单行本的创作速度,虽然谈不上有多热卖,但毕竟有读者支持,我才能发表自己的作品。
几年后,我去东京办事,顺道走访了那条令人怀念的街道。
从前居住的公寓早已被高层商品房代替,但觉智寺还保持着原来的模样。在正殿下面,我悄悄放上了鱼块,双手合十默默祷告。当然,这鱼块是我在洋槐商业街的鱼店里买来的。
商业街并没太大的变化,不过不少店铺都关门了,就像梳子掉齿一样,幸子书房就是其中之一。
那个老板现在怎么样了呢,我自然是无从知晓,考虑到他的年龄,也可能已经去世了。
但我相信他一定在某个地方读着我的漫画。不知为何,我十分坚信这一点。
我仿佛看到他慢慢地舒展着紧蹙的眉头,然后,像蒸汽机车一样缓缓地呼出一层层烟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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