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这个片子现在的排片和票房走势来说，应该很多观众是无缘见到了，也看到很多答案里在为这个片子的票房鸣不平，这里我想贴一个这个电影背后的故事给大家看。是这个电影的一个侧面，希望看完后你们能更认识这个影片。作者是本篇的编剧之一——认识多年，住在我隔壁小区的游晓颖女士，期待她的第一个金马奖。文丨游晓颖 电影是有味道的。2011年，第一次见张姐，在国贸附近的一间酒店里。我们沉默了很久，忽而见她半抬眼，说：“你这故事应该发生在秋天，有风，还有家里的灶台味。”后来随着剧本的修改，细节、台词包括人物的感觉都做过调整，但这句话的调子定在那里，始终没变过，直到2016年的秋天，《相爱相亲》开拍了。【酸】一个家庭中，男孩的成长，通常伴随着对父权的挑战，从依顺到反抗、从漠视到隔阂，能相互斟一杯酒、点一支烟的中国父子已属难得的亲密，至于那种勾肩搭背彼此调侃的父子情，有吗？绝对有，但少之甚少。一般而言，沉默是他们最默契的常态。那么女孩的成长呢？应该是从模仿开始的。母亲的口红、高跟鞋、连衣裙都是女孩模仿的道具，年纪还小的时候偷着用、偷着穿，然后不知不觉就长成了母亲的模样。不管承认与否，母亲说话的神态、举止乃至于看待世界的方式，就是那么根深蒂固地扎进了女孩的生命里。而母亲在面对“吾家有女初长成”的现实情形时，也不尽然全是欣喜的。毕竟，是这年轻女孩继承了她的骨血，同时也剥夺了她的韶光，她自己的青春只待追忆，女孩的命途尚可以期许——强烈的控制欲背后，实则是不可语人的深切焦虑。“一个人，没有同类”，这话哪里是说聂隐娘，分明在说每一个家庭里头，身陷中年危机的孤独母亲们，她们或穿金戴银以亮瞎眼的光彩遮盖皱纹和老年斑；或唱着嗨歌跳着广场舞寻觅集体生活时代的少女剪影……至于电影中的母亲，一如秋后的蚂蚱般，她跳着、闹着、折腾着，其实也不过是为了心底那一抹潜滋暗长的不安而顾影自怜。母亲慧英（张艾嘉）与女儿薇薇（郎月婷）俱往矣，这滋味真是酸楚极了。薇薇远远闻见都要绕道走，她义无返顾地搬离了原生家庭，可到头来，却被阿达一句“你越来越像你妈了”给打回原型。不同于父子间的沉默，母女的关系，常常是处得斤斤计较，爱得不依不饶，像嘴里尝进的第一口醋，吃味、绵密、悠远。【甜】定妆那天，宋宁峰同张姐聊起阿达与薇薇的情感。张姐提到了薇薇的脆弱，宋宁峰突然笑了一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反问道：“我怎么觉着月婷看上去是不太需要被保护，反而能够保护我的样子？”于是一屋子的人都跟着笑了起来。月婷来做造型时，还留着齐腰的黑长直，安静地坐在化妆台前，气质冷清。等到开机那天，她已经变了齐耳短发，蹬着一双泥黄色的高帮靴，大步流星地跑上电梯：这镜头一拍二十几遍，因为群演老是踩不准点，于是就在来来回回的徒劳奔波间，《华丽上班族》里的白富美，被渐渐消磨成了人间烟火气的小儿女。她像所有初出社会的女孩一样，凭着一腔孤勇，爱上一个不那么对的人，腻歪有时、争执有时，分，分不开；走下去，往哪儿走呢？薇薇（郎月婷）与阿达（宋宁峰）片中年轻人的那条线改动最多，张姐一直觉得写得劲不够。开拍前，她又单写了两场戏，让宋宁峰和郎月婷去到戏中阿达的家里做练习。他们一个弹吉他，一个写文案，琴声间杂着键盘响，好似无声地对抗，突然就吵了起来，然而下一秒又抱在一起狠狠亲吻。恨不够、爱不够、抓不来、甩不掉。年轻人，爱了，真是不讲道理。我以为阿达和薇薇之间最甜蜜的时刻，或许是在他们分别之际。薇薇对阿达说：我不会等你。阿达回答她：我不要你等我。示爱有无数的方式，而某种意义上来说，口是心非恰恰是被忽略的甜蜜，因为都嫌浪费时间吧，谁要猜对方心里的意思，有那个功夫已经开两回房了。高速运转的世界，承诺不是太难，是太容易，所以反悔也太容易。倘若没有那些个意外，她会跟阿达领证吗？ 直到全剧杀青，我在回望薇薇和阿达这一对时，还是会忍不住地想：倘若没有那些个意外，她会跟阿达领证吗？后来还有无数次机会，又为什么没有把领证进行到底呢？也许，能够打败爱情的，只是爱得不够而已。【苦】郑智化唱过一首闽南语的老歌叫《等待一世人》，里面有句歌词是这么写的：“熹束头藏放底哎床头，偎少年等到老”，初听觉得这句写得好漂亮，直到生活中，和人约见面，有时等上五分钟已经百无聊赖想一走了之了，等一辈子？那简直要命。等待，大概是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而片中的姥姥真的等了外公一辈子。秋姥姥（吴彦姝）这个角色的原型，是我爷爷的原配。爷爷进城后，到了我奶奶家的五金铺上做学徒，后来娶了我奶奶，生下我父亲兄弟姊妹六人。原配留在乡下，替爷爷的父母养老送终，一生没有再嫁。临终前，由族中晚辈替她抬棺，葬在了爷爷的坟边，没有立碑。后来老家被征地，奶奶将爷爷的坟迁出，重新安置。再一年，奶奶去世，与爷爷合葬，新碑上写着她和爷爷的名字。我从没见过爷爷本人，但照片上的他，圆盘四方脸，眉目慈祥。很难想象，他在停妻另娶的三十多年间，对于等在乡下的原配，究竟怀着怎样一种心情。第一个读到这个故事的，是大三教我影视剧创作的彭涛老师，他曾问过我：“你觉得你爷爷当初为什么要将自己葬回乡下？”是啊，活着没再回去过的地方，为什么死后要回去？是不舍？忏悔？弥补？抑或只是叶落归根的念想呢？这段恩怨便是这个故事的缘起，至于结尾，最初写母亲将坟迁走了，后来觉得太残酷，又写她没迁。再后来一直摇摆不定，迁坟还是不迁，始终难以抉择，直到张姐提出说：“埋在地下的外公，真的还是姥姥记忆中的那个男人吗？决定迁坟的也未必就是母亲吧。”瞬间，豁然开朗。有时候，等待所求的并非一个结果，只是一种寄托。姥姥从未看清那个她结婚一年、分别三十载、等了一辈子的丈夫，他的五官、他的心，这是比等待本身更大的苦。【辣】拍母亲做辣椒油那场戏，厨房里只剩张姐和摄影师李屏宾，印象里，那是为数不多的，宾哥没用轨道的一场。其他人都撤了出来，因为实诚的道具小哥买了最辣的干辣椒，扔进油锅里烹炸后，腾起的浓烟呛得人想哭。片中还有许多热辣辣的时刻，比如母亲和学生父亲的一段，父亲和王太太的一段，阿达和红衣女郎的一段。这些似是而非的边缘关系中，既有心猿意马的误会，又有将错就错的试探，也有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坦然。就像辣椒油的调剂，呛口、下饭，一不小心被辣得狠了，会本能地想喝水，但其实水并不真正解辣，甚至越喝越辣。克服错觉最好的办法，是闭上嘴、屏住呼吸，几分钟后，静待刺激的感觉自己散去。一如最后，父母亲在新车里的那一幕。据张姐说，那场戏要怎么拍，她事先和摄影师讨论过很多次，始终没有定论。不得不拍时，她提出情绪是不能断的，所以一定要是长一点的镜头，且下在了一个有些刁钻的角度上，意味着多余的矫饰都被略去了，只回归到角色本身，最纯粹的交流上。伴着秋风，斜阳，在明灭的光线里，父亲以他和缓平淡的声调，抛出了一个辛辣的问题，而这样的悖谬，几乎就是生活全部的意味。坐在副驾上的母亲突然失声痛哭，原本像辣椒油一样的女人，却在那一刻，化作了水。那天他们一路拍、一路哭，待母亲说完最后一个字时，天光收束。11月7日，深秋，《相爱相亲》杀青了。主创们漂泊在外，两样东西很难戒：乡音和乡味。哪怕能在异乡吃到同样的菜肴，少了“家”的加持，味道也是走样的。灶台间的酸甜苦辣，早已浸入中国人的五脏六腑。传统的、现代的，和在每一餐炊烟里的人情，便是《相爱相亲》的味道。以上，是为记。本文作者：电影《相爱相亲》编剧之一游晓颖。《相爱相亲》获第54届台北金马影展最佳原创剧本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