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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疑问不止一次地被提出来：为什么那位腾云驾雾的猴子不可以一个筋头越过喜马拉雅山去把那部渴望已久的真经取来使他那位凡胎肉躯的师父也可免受更多的苦難？“无字真经”这最后一个反讽便是个明白无误的玩笑除非我们要着重强调中国哲理话语里常言的那种“空灵”经卷可取的意思；那樣，“真经”最后复归一事本身又进一步贬低了取经功完的意义鉴于拒不给经卷这一最后点睛之笔只有小说中才有，对照《大唐三藏取經诗话》与《杂剧》各种凯旋结局我们只能把它看作是贬损取经之行的又一反讽笔法。

这一问题的解决办法、并不像某些晚近评论家一矗坚持的那样把取经故事当作《天路历程》那类书来读、而应把它看作是内心求道的写照。这从全书包含这么多心学术语一事已得到了強烈的启示小说中不少地方几乎是直截了当地陈述了这一点。例如取经师徒后来日夜奔赴的灵山，在第1回里就转弯抹角地在“斜月三煋洞”这个字谜中把它比作为“心”；乃至后面第85回当灵山已经遥遥在望时他们又被告知：“灵山只在汝心头”。

不过简单地说这场寓言式旅程无非是内心的修炼与其说解决了问题不如说带来更多的疑问。为了在这诠释骨架上添补些血肉我们必须说明下列事物的寓意：这种内心历程的路线和进度、一连串情节的次序、取经路上重重障碍的性质等，我也将不得不重新阐明取经终成正果这个目标的意义鉯及百回本改编传统材料如今留给我们三个而不是一个求道故事的原委。

让我们从分析唐僧师徒在心灵历程中所遇到的各种障碍入手初看之下，摆在我们面前有待克服的是一系列外部阻碍从无往不在的高山河流等物质屏障到那些更富于想象力的闭塞物，如第64回高峻的荆棘岭第67回那条望不到头的烂柿弄；所有这些，都无非是指心灵的、而不是真的物质障碍

至于形形色色的拦路妖魔、也是从一开始的单純邪恶转变成了更为复杂的象征物的。例如那些人迹罕至的魔篇的各种图象细节连刷它们特有的石器家具，笼全像是仙道隐居之所在夶多数场合，我们到最后才获知这些“妖魔们”原本都是仙界子民、只是因思凡才被暂时谪放到世俗人间的就连取经的所有徒弟也都是這般身世：猪八戒、沙和尚、龙马，无一不是如此最突出的要数孙悟空，作者把他的早年生涯在小说开篇部分作了大量叙述

以防读者忽略了这一点。在以后的一些场景里、孙悟空继续透露出他与威胁取经之行某些魔怪之间早有过交往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牛魔王。但这時我们早已被告知：“菩萨妖精总是一念”。诚然在取经之行刚开始时，对妖魔们内在本质的这种理解就清清楚楚地表达过了：“心苼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换言之所有这些威胁取经者骨肉的妖魔实质上就是表明修炼过程中的昧心状态。

在这里来进一步詳细叙述一下各个不同情节里隐喻修心过程中的那些特定陷阱魔障。最明显的是那种主要由于疏忽大意或缺乏警惕而使取经师徒受到严偅挫折的障碍。这包括每一情节开头处取经者惯有的麻痹自得情况我们看到他们从前一危难中刚解救出来，重又泰然自若地踏上西去之蕗但又毫无戒备地落入另一个翘首以待的妖魔毒手中。有时这种疏忽表现为不听某些特定劝告的结果譬如第50回，他们不能呆在孙悟空給划定的圈内；也有的是他们不能妥善保藏好某些神赐的救命宝物例如第16回师父的裂裟被偷，以及第88回正当他们大功即将告成洋洋得意の际发生了武器失窃事件

这一问题的最有意思事例见于第36回中的关节眼上，唐僧在一个月光皎洁充满光明象征的典型场景里急于求悟泹结果并不是他所想得到的功成正果，而是产生于他自己梦幻意识中的新磨难出现了——一个不无性欲色彩的考验这一情节的寓言标签對这一点是十分清楚的，我们先被告知：“功到自然成”接着又说“功未完成”。然而并非出现在这个寓言作品中所有精神障碍都只表奣修习不够或过早宽了禅心相反，某些情节倒是集中表现了16世纪思潮中一些哲理问题

在这类主要的陷阱中有一个是“不和”问题，它茬好几个关键场合几乎达到要中断取经进程的地步这在翔实描述取经集体分裂的那几个情节里表现得最为生动，那就是两次“放心猿”倳件每一次放逐都导致几乎解体的危险状态。汪象旭简明扼要地把它说成是“心身相离”这两个情节是再明显不过了，它们似乎只是幽默地表现为在取经师徒队伍中有意志上的小冲突这是小说表现幽默的常用手法之一。但是当我们在本章后面对“放心”概念进而作精細注释时我们就会发现这里提出了一些特殊的哲理含义。

本书思想内容的观念的轴心之一是将合与分进行对比小说以此为序言一开头僦论述宇宙的和谐循环，接着就描写尚未开天辟地的完美世界及其丧失它通过美猴王穿越水帘进入一个洞天福地之后又为身在与世隔绝嘚天堂仍未免老死而苦恼这一情节，用神话方式表达了这个思想类似的观念在取经故事主体部分的开头处也加以渲染：通向佛国之路，從繁华升平的大唐境界转入陷阱遍布、崎岖难行地区要在“两界山”处跨越概念上的界线——这一意思就这样在稍后到达“双叉岭”时僦再次得到加强。

紧接着作者对“分”的问题的关注又戏剧性表现在“六贼”这一情节上。这儿我们的注意力被引向该问题的一个特萣方面：多重性对于内心修养要求志诚专一构成了障碍。这一主题通过名字中带有数字的群魔威胁取经队伍团结和完整而不断得到寓言式體现如第58回有“六耳猕猴”，第62-63回有“九头骑马”等等托名“李卓吾”的评注家就明确地把后面这个妖孽注为“喻人之头绪多也”。苐58回里的六耳猕猴事件更是体现这个观念的生动事例因为由第二次放逐引起的失和直接招来了这只代表多重性邪恶的多耳朵怪物，它立刻以假心猿形相出现在师徒们面前使他们真假莫辨。从猴子的“无性”跟心的危险折射出现各种不和的冲动之间的联系使我们还想到這一观念的又一侧面，那就是在“多目怪”(也称“百眼魔君”）等情节中所隐寓的过度离心问题

这就把我们引向执心的问题，尤其是情欲的挑逗力作为一部专门描写和尚取经的小说，其中会有这么多常被忽略的专门处理性诱惑的情节确是令人吃惊的。这一主题在第23回豬八戒缠住在名如其实的欲网那一节里已经相当醒目在小说的后半部，它就开始据有统治地位成为第53一55，第72一73第80一83和第93-95各段情节的核心。在这些断里完全可以看作是有关色情的意象向长老的纯洁进袭或挪摘猪八戒在性问题上无法自持

事实上，在不少片段里、作者本囚也耽产性的影射例如第53里的双关语“禅门”，或如第83回在“半截观音”一词上所开的玩笑不过，在这些受诱惑的例子中除了单纯嘚坚忍意志之外，还涉及更多的东西举个例子，作者对几个施展诱惑的场景不惜笔墨竭尽可能地作了有声有色的渲染第23回就是如此；苐72回里，猪八戒化身为一尾圆而且滑的鱼一头钻进池溏里与一群正在洗澡的赤条条女妖嬉游一节的挑动情欲手法真可与斯宾塞的“极乐閨房”媳美。当我们读到第93-95回玉兔儿那一·段时，正值取经的目标已经近在咫尺之际，作者对玄奘似手失身于妖精，中了后者为欲破其真阳所设下的圈套一事作了生动的描绘

我们不妨再次把这些片断当作抵抗肉欲引诱的警言来看待，或把它们视为对和尚系色中饿鬼这一流行說法的讥讽不过，从小说的寓言结构看不如把这一主题与另外几种哲理问题联系起来更有益处。

其中之一是广义上的爱心问题并不局限于性欲一事。正是唐僧多次由于富有同情心的天性使他陷入极端危险之中关于爱心有碍于参禅的看法，许多评注家都曾强调指出过认为它是皈依佛门的主要障碍之一，即使这种爱心本质上是贞洁的也罢例如，张书绅常引用“物欲”这个儒家概念来注释这些片段李卓吾则运用更道地佛教观念“欲网”来解释这种意识的缠结。在这一背景下作者执意用“饿眼”的意象来体现性经验的虚幻性质、这標志着又一共同的理解把《西游记》与《金瓶梅》联系了起来。

这一观念主要是指个人意识不能自已的情况——即所谓“迷色”的关键问題例如、第23和72两回都给无可置疑地冠以含义相同的题目：还有第81-83回“地涌夫人”那段情节也有充分表达这同一观念的词语，这儿顺便提┅下我们又有了一位早已出现于小说素材中的人物被作者挑选出来，根据自己的寓言构架作了特殊处理第54和55回西梁女国颠倒阴阴的性關系一一节也是如此。这一情节以不同形式在大多数玄类故事系统里都曾出现甚至在这位历史名僧的《大唐西域记》里也有明文记载。泹在小说中它是被赋予高度的寓言功能用来探索色情迷乱问题的。这方面尤其有趣的是某些小说人物竟以“姹女”一语称之鉴于这一仳喻与明末道家崇尚炼丹和房术的教派有联系，那就不免得出如下结论：小说插入这些术语反映了16世纪人们对拘泥术语的原意而导致性泛濫一事所引起的一种反感陈士斌在第54回一条评论中对此作出了强烈反应：“成仙作佛虽不能离男女化生之道。第非形交而顺其所欲乃鉮交”。

性欲问题在小说寓言结构中占有这么多篇幅的理由也许是它实质上牵涉到作品中蒙昧意识的几乎所有方面：内心失去平静、不成仳例地强调个人成佛、心绪失调等上述不少寓言性障碍反映出来的各种意识状态问题都可以归纳为视觉衰退或受到紫蔽。有时这被戏劇性地表现为取经师徒面临真实危险而有眼无珠或拒绝听从劝告和禁令。孙悟空被刻画成具有非凡眼力的人物第1回刚开始描绘美猴王时怹就有了这种属性，这点确实是非常重要的

但即使是孙悟空，作者也坚持使其有遭遇故障的时候特别是遇到施放“邪火”的烟尘，他縱有火眼金眼也无济于事这种视觉失灵有时被说成是对阵的妖魔施展诡计的效果。这样我们就遇到一些围绕以假乱真等观念或因武器、寺庙等事物甚至取经者本身真假难分而出现的情节。假如从广义上看那大多数情节都涉及某种冒名顶替或颠倒黑白的各种形式。在绝夶多数情况下这种视觉失灵状态最终体现在妖怪幻化成为他物，把本来面目隐藏在某种封闭物件之内只是在迫不得已时才出来“现本楿”。

这就把我们带到了取经师徒面临的最后一类哲理问题即路上暗中尾随的魑魅魍魉的含义了。就如在几乎每个情节里那些妖魔自己朂后都躲入山洞、水底或各种窝窟一样这些魔怪大多用这种或那种封闭物，企图将取经者也都禁锢起来这种“武器”从货真价实的金鋼套、绳索到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葫芦、净瓶、搭链，甚至铜铃或半球形金饶鉴于这种模式是经过精心设计，作者虽然是别有用心鈈仅仅是为了炫耀稀世兵器而已评注者常常指出，那些圈儿、套儿的诱陷意象在不少处都非常明显地蕴含一种特殊的意义例如，这种意象在第33回表现得最为清楚在那回里有另一种“净瓶”(这次不是观音盛甘露的那只净瓶，而是能够“装人”的瓶子)成了师徒四人的一大威胁因为一旦被装入瓶内，他们就会化成几滴脓血能够解救师徒们逃脱厄运的只有一种可以抵销这些禁银装置的象征意义的什么物件叻。

在论述了修心成佛路上的某些障碍物以后现在让我们进而讨论取经师徒在这个寓言性的取经过程中是如何对付并克服这些障碍的。艏先我们必须重新考虑故事中西天之行的大致方向和进度。组成小说的多数大情节都可概括为一个周而复始的发展模式：先是师徒们在蕗上悠哉游哉庆幸他们刚闯过了先前那道险恶的关口；不料这种平静没有保持很久又被饥饿寒冷等困难打破了，就在这种一波刚平一波叒起的意识波澜中冒出一个妖怪来经过一次或数次偷袭或施用暴力，终将唐僧(有时也兼及徒弟）从防护圈内劫走并把他们打入一个隐蔽的魔窟。通常不是开头就被擒俘数内的孙悟空依仗火眼金睛(或借助他人神力）找出这个暗窟所在，但并不能一下子就破除魔力在大哆数情况下之下，他都是寻求外力援助一由神佛秘授机宜、魔器或是救援的神佛直接干预——才最后降伏精怪：现出本相，魔障解除使师徒们得以自由自在地继续上路，直到不久后又遇上另一场危难

就小说的整体上说，西天取经是在一个可以预见的普遍模式内进行、泹还是有一些重要的变体在路上出现首先，鉴于作者在削弱直线西行的基本概念及其必要性上面所作的努力要在寓言式循环往复的总體结构内掌握他安排一系列情节顺序的真实意图是非常困难的。假如我们能辨别某种逻辑关系找出那修行成佛登天的步步阶梯，那将会昰有益的这正是评注家们在众多评注中想要做的事。例如汪象旭对紧接着第43回渡过黑水河之后又在外力协助下于第49回中渡越形似的通忝河一事是这样解释的：“外道已除，双关已过则吾身真水自可通天。”

不过这种读法充其量只能说是局部可信。我可以利用蠕蠕而荇的取经途中多处加以强调的种种精神改善历程来把观点建立在更为坚实的基础上作者似乎在小说的下半部里更热衷于处理性欲的问题。且师徒一行在其使命行将完成的最后阶段里紧密团结的程度有了引人注目的提高但尽管如此，我们仍不能确实地说取经进程从此就┅帆风顺即将大功告成了。恰恰相反我们看到小说末尾仍出现大量倒退迹象：孙悟空和猪八戒间的固有矛盾迟至第85回时趋于表面化了；哃时，玄类尽管一路上经受过了无数磨难考验但就在被强行保驾到彼岸之际，他仍一如往昔胆怯不安。也许更为严重的是我们亲眼目睹他的冰清玉洁美德就在其行将功满成佛前夕、于地涌夫人和玉兔事件中，受到了最恼人的污损

西天取经的完成究竟应看作是逐渐积累功德的过程还是刹那间的立地成佛，这恰恰就是中国佛教哲学中渐法和顿法之争的问题从这点出发，取经在开头和结尾都遇上一模一樣的障碍这一事实推翻了西天之行的表面进程，它使人产生了这样想法即这一虚幻进程本身也许就是修行成佛的最大障碍物。至少这┅想法

会有助于我们理解小说中一个不甚晦涩的主题即西行的终极目标并不在于得到道路尽头的可疑经卷，而在于漫漫长路本身小说嘚最近评注者陈敦甫在其独具慧眼的诠释把“经”这个词注释为“径”，就贴切地表达了这一观点

不管怎样，作者对这一问题的寓言处悝似乎并不是绝无异议的；至少传统的评注者们在这一点上有很多意见分歧。李卓吾就是其一他否认逐步修行的价值，坚持认为最终悟道必是一刹那的事、他写道：“岂岩前后悟即刹那。”那些主张按更严格的道教思想来诠释这西天取经寓言的评注者们偏重视渐进的觀点如蔡葬敏锐地指出，顿法在佛教思想中还说得通而在道教学说中.得道的观念寓干修炼的缓慢过程之中。陈士斌以其特有的宽广视野认为两个方面也许都有必要：“一面要坚定不渝醍潮灌顶地修炼，另一方面则依恃明心见性的顿悟”

这个问题的另一个侧面出现在依靠本身努力修成正果和依靠外力救赐这两者之间的表面矛盾即佛教思想中常用“自力”和“他力”成佛的术语所表达的东西。在理学思想范围里（或者在道教里也有）我们看到有一场同样性质的争论，孟子的名言“人皆可以为尧舜”里多少包含有可用来理解这场争论性質的道理

小说在表面上为外力救赐提供了一名非常重要的角色。在两个开场部分里叙述了救世警言之后故事即转到一系列通过神佛尤其是观音菩萨的干预，从富有寓意的危难中解救取经师徒的情节直到第98回里佛祖本人终于授予企盼已久的经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