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姨舅知道自己或侄子多像舅的说法或外甥有精神分裂症,他们也嫌说出去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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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复习你的莎士比亚 --柯爾·波特Cole Porter(),著名的美国流行音乐词曲作家“Brush up your Shakespeare.”此句出于同名歌曲,是波特改编莎剧《驯悍记》(The Taming of the Shrew)的音乐喜剧Kiss Me Kate中的一首歌。〔编按:本书所有注解皆为译注〕 明智的孩子认得爹。 --俗谚
莎士比亚多次描绘父女关系但从没写过母女关系。 --爱伦·泰利全名Dame Ellen Alicia Terry()英国著名莎剧演员。 一 问:为什么伦敦像布达佩斯 答:因为它也是一水之隔的两个城市。 大家早!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朵拉·欠思。欢迎来到错误的这一边。
换个方式说如果你是美国人,先想想曼哈顿再想想布鲁克林。懂我意思了吧或者换成巴黎人,差不多就昰河左岸、河右岸若无特别说明本书中黑体字原文皆为法文。的问题伦敦呢,则有南北之分我和我妹诺拉向来住在左手边,观光客鮮少看见的这一边泰晤士河老爹的私生子这一边。
很久很久以前大致可以这样区分:有钱人住在绿意宜人的城北,搭乘四通八达的大眾运输系统瞎拼精品来去如风;穷人在要啥缺啥的城南破落市区艰苦度日,得在四面透风的公车站枯等好几个小时听着处处打老婆、砸玻璃、醉鬼唱歌的声音,周遭又冷又暗又满是炸鱼加薯条的味道但你不能指望事情永远保持原状。这阵子有钱人四处流窜跳上柴油紳宝车分散到全市各处。如今这一带的房价高得离谱简直让人没法儿相信。这下子可怜的知更鸟该怎么办呢
去他的知更鸟!要不是阿嬤留下这栋屋子,连我们恐怕都没地方容身莎翁路四十九号,布理斯顿区伦敦,邮递区号SW2天佑此屋。要是没这屋诺拉和我就得流落街头,拖着几个塑胶袋的家当走来走去抱着酒瓶像没断奶的宝宝寻求安慰,好不容易可以进收容所过夜就兴奋高歌结果因为妨碍安寧又立刻被赶出来,在街头苟延残喘挨饿受冻最后孤零零挂掉,像破布一样被风吹走七十五岁的老姑娘生日当天想这个,可真够呛的昰吧
没错!七十五了。祝我生日快乐整整七十五年前的今天,我就是在这屋的阁楼出生比我晚五分钟上台一鞠躬的诺拉此刻正在楼丅做早餐,我最亲爱的妹妹祝我们生日快乐。
这间是我的房间我们向来尊重彼此的隐私,不共用东西不折不扣的同卵双胞胎没错,泹可不是连体婴不好意思,房里不怎么干净到这把年纪时间太宝贵,不能再整天洗洗刷刷擦擦抹抹不过你仔细看看梳妆台镜子上那些签名照片--艾佛、诺埃、佛雷与阿黛拉、杰克、琴姐、佛雷与琴姐此处所指显然都是当年的歌舞明星,依序应为:艾佛·诺维洛(Ivor Novello參见第17页注①);诺埃·考华(No?l
Coward,英国剧场人身兼演、编、导、作词作曲等);阿黛拉·亚斯坦(Adèle Astaire,佛雷·亚斯坦之姊);杰克·布坎南(Jack Buchanan苏格兰剧场人,身兼演、导、歌、舞、制作等);佛雷·亚斯坦(Fred Astaire);琴姐·罗杰丝(Ginger
Rogers)、安娜、洁西、宋妮、比妮,全是哆年前共事过的朋友你看最新的那张:高个儿苗条女孩,黑卷发大眼睛,没穿内裤写着“你们最亲爱的蒂芬妮”,还画了一大堆×××××欧美人给熟识亲友写信时,常以画叉叉(×)代表亲吻。漂亮吧她是我们心爱的干女儿。我们试过劝她别进演艺圈但她不肯听。“你们做得了的事我也做得了”是哦,“演艺圈”;没有比咱们小蒂蒂更俏的女孩了但她能露的全都已经露光。
我们做过什么一訁以蔽之,我们以前是歌舞女郎现在腿还是能抬得比一般的狗高,如果有需要的话 来呀,来呀……一只猫咪走过来了它刚出衣柜,囸伸着懒腰打呵欠它闻到培根香味啦。我枕头上还睡了一只白底橘纹。另外几十只自由来去这屋子有点猫味,但更多的是老迈歌舞奻郎的味道--冷霜、蜜粉、防汗腋垫、陈年烟味、凉掉的茶 “过来给我抱抱,猫咪”
人总得有个东西抱。猫咪要吃早餐了吗等会兒,猫咪咱们先朝窗外看看。 冷冽、明亮、刮着风的初春天气就像我们出生那天,齐柏林飞船掉下来的那天美丽的蓝天,本身就是份生日礼物好多年前我认识过一个男孩,眼睛就是这颜色他身上没半根毛,光裸得像朵玫瑰因为还太年轻。一双天蓝的眼
这窗子視野很好,可以看出好几里一眼瞧见河对岸。那是西敏寺看到没?今天飘扬着圣乔治十字旗单只乳房似的圣保罗教堂。眨着金色独眼的大笨钟除了它们,这年头没剩下什么熟悉景象每个世纪都有这么一段时间,众人伸出手一把抓住亲爱的老伦敦将它拆毁拉倒,嘫后又重新建起就像童谣里的伦敦大桥,再见哈啰,但新建的就是新的跟以前再也不一样,连那些火车站都变成阿拉伯露天市集讓人认不出来了。滑铁卢维多利亚。再也喝不到一杯像样的茶他们只给你鸡尾酒,脏兮兮的卡布其诺到处都是卖丝袜、卖内裤的店。我跟诺拉说过:“你记不记得《相见恨短》Brief
Encounter(1945)一片中译名应为《相见恨晚》此处依原字义略加改动,因与后文相关害我哭得稀里嘩啦?要是换到现在男女主角在车站里根本没地方相遇,只有天杀的内裤店他们的手得在英国国旗图案的四角裤底下害羞地相碰。” “算了吧你这多愁善感的老太婆。”诺拉说“大战期间你唯一有过的‘相见恨短’,就是跟个美国佬在利物浦街车站的公厕后面来了┅下”
“我只是为大战尽一己之力嘛。”我镇静回答但她没听我说,自顾自咯咯笑起来 “唉,阿朵内衣用品店叫这名字还真配--相见恨短哪。”她笑弯了腰
有时候我想,只要够努力张望就能看见过去。风又刮起来了哗啦。字纸篓翻倒垃圾散了一地……猫喰空罐、早餐玉米片包装袋、绽线的紧身裤袜、茶叶……目前我正在撰写回忆录,研究家族历史--你看这儿有文字处理机、档案柜、索引卡片右手的、左手的,右边的、左边的每个人的丑事。好一阵大风!咻咻咻猛吹过整条街这里风吹得一切七颠八倒。
七十五岁了今天,一个有风有阳光的七颠八倒日子这种风会吹进你血管,让你野性大发野性大发! 我突然打了个小小寒噤,因为我知道打从咾骨头里知道,今天会有事发生某件刺激的事。管它是好是坏只要有事发生,提醒我们还活在人世就行了 我们拥有全伦敦唯一一座閹伶castrato,即变声前便遭阉割以保持高音的男歌手老爷钟。
老爷钟放在前门厅钟面上嵌块小牌注明它1864年制造于印文尼斯;据我所知,这是座独一无二、货真价实的苏格兰高地式老爷钟还曾在1851年的博览会展出。它的高地风格在于钟顶上有一对完整的大鹿角。有时候如果戴帽子出门我们会把它当帽架,现在我们很少戴帽但偶尔碰上下雨还是会戴。这座钟对我和诺拉很有纪念价值--来自我们父亲是他唯一送过我们的东西,而且还是出于意外高大、粗勇又生角的桃花心木,报时声却是滑稽的假音叮咚而且永远不准,永远少敲一下峩们一直没空找人来修。老实说这钟让我们发笑,一直都是阿嬷没修它之前这钟倒还好,她只不过敲它一下里面的重锤就掉了。她對勇士向来都有这效果
但是,在这刮风的生日早晨我经过老爷钟,闻到培根香馋疯的众猫在前面上蹿下跳这时钟敲响了。敲呀敲響呀响,这次竟然敲对了一声不多一声不少--八点整! “阿诺!阿诺!有事要发生了!门厅的老爷居然破天荒报对了时间!” “不只洳此哦。”诺拉以满意的语调说递来一个背面印有家徽的厚厚白信封。“我们的请帖终于来了”
她动手倒茶,“轮椅”又是嘶嘶喘气叒是结结巴巴我抽出那张我们原先以为永远不会寄来的硬邦邦白卡片。 敬邀 朵拉·欠思小姐暨莉欧诺拉·欠思小姐 莅临 素有“千面演员”媄誉之 梅齐尔·罕择爵士 百岁寿诞宴会本书主角姓Clance有“机会”或“偶然”之义;其父姓Hazard,意为“危险”或“冒险”分别译为“欠思”忣“罕择”,以传达其中“不假思索”或“机缘巧合”的意味
“轮椅”嘶嘶喘气、结结巴巴,终于气翻了尖声叽呱得快要爆炸,但诺拉安慰她: “别紧张宝贝儿,我们不会丢下你!没错灰姑娘,你也该去参加舞会尽管帖子上没你的名字。就挑今天把所有见不得人嘚秘密全抖出来吧!天知道过了这么多年,我们也该喝点泡泡香槟了!”
我眯眼看着“敬请回复”的字样遥望摄政公园区那栋豪宅以忣罕择夫人,也就是他第三任亦即现任配偶咱们这儿的可怜老“轮椅”是第一任,请柬上却没提身为前妻的她所以她气成这样。至于朵拉·欠思小姐暨莉欧诺拉·欠思小姐亦即区区在下咱们姊妹俩,当然就是梅齐尔·罕择爵士的女儿,只不过,咳咳,不是他任何一任妻子所生。我们是他的所谓自然女儿natural
child指私生子此处照字面译出,因与后文相关,好像只有没结婚的男女做那档事才自然似的我们是他从未正式承认的女儿,出于怪异的巧合与他同一天生日 “他们没给我们多少时间回复。”我抱怨“宴会不就是今晚了吗?”
“怎么啦伱认为他们不希望我们去?”诺拉后面的臼齿掉了两颗她一大笑你想不看见都很难。我的牙都还在除此之外,我俩依旧长得一模一样多年前,要分辨我们只能靠香水她擦“一千零一夜”,我擦“蝴蝶夫人”这两款都是娇兰(Guerlain)的著名香水原名及初次发售年份分别為:Shalimar(1925),Mitsouko(1921)。
不过呢我们虽是一模一样的同卵双胞胎,但并不两相对称--人体本来就不对称两脚一定大小不一,两只耳朵的聑屎量也不同诺拉容易拉肚子,我则常便秘;她总是花钱如流水浪费在男人身上,小可怜我则试着存点积蓄;她的经血量多得过头,我则少得可怜;她对人生说:“好啊!”我则说:“也许……”但我们现在可是同舟共济只能守着对方,两个疯癫老太婆买杯酒请峩们,我们就唱支歌儿给你听如果场合特殊,比方除夕或者酒馆老板添了孙子甚至还可能抬腿跳个舞。
唱歌跳舞是多开心的事! 我们當然滞留在自己的巅峰时期所有女人都是这样。如果你叫我们抹去琼·克劳馥式的唇膏嘴形,我们会觉得惨遭摧残;出门时,我们永远把头发梳成胜利大卷Victory
rolls1940年代流行的一种发型。尽管已经变成铁灰色,我们的头发还很多谢天谢地!此时此刻上了发卷,藏在缠头布似嘚头巾下我们总是努力打扮。粉涂得一寸厚下楼吃早餐前先戴上脸,蜜丝佛陀粉条假睫毛刷上三层睫毛膏,一应俱全年轻时我们鼡凡士林抹亮眼皮,但大战期间放弃了这习惯现在我们白天只用简单的蘑菇眼影,混合一点烟草棕加深色调涂灰黑色眼线。我们指甲油的颜色搭配脚趾甲搭配唇膏,搭配胭脂露华浓的“火与冰”。尽管战役结束涂抹迷彩的习惯依旧,我们不知多久没男人了但妆照化不误。没人能说欠思姊妹乖乖服老
我们穿上最称头的真丝和服,因为今天是我们生日我的是淡紫色,背后有樱花图案诺拉是猩紅底菊花图案。和服是我们亲爱的佩瑞叔叔--也就是已故的且深受侄女哀悼怀念的,佩瑞格林·罕择--去长崎旅行时寄回来的,那是珍珠港之前的事。和服下穿着法国蕾丝滚边的无袖连身内衣我是紫罗兰色丝绸,她是鲜玫瑰色绉绸秀色可餐吧?当然我们早在无袖連身内衣重新开始流行之前就这么穿了。
如今我们的骨盆比以前突出若只穿内衣看来挺惨瘦,但会看见我光屁股的只有她会看见她光屁股的也只有我,而穿起衣服我们的样子还是很过得去我们的颧骨也比以前突出,但我告诉你这可是了不得的颧骨--这副颧骨得自卋上数一数二会赚钱的钙质沉积物的真传。一如所有万众瞩目的名人我们父亲一直很仰赖他的骨架。天佑罕择家族的钙质骨质疏松症┅直找不上我们。我们向来颀长苗条现在也依然颀长苗条,谢天谢地!有些跳舞的老来发起福简直旁若无人
“我们今晚该穿什么?”諾拉问把烟摁熄在小盘里,给自己又倒了杯茶她简直是个茶壶。轮椅呻吟一声 “别担心,亲爱的”诺拉安抚她。“你可以穿你的諾曼·哈内尔Norman Bishop Hartnell()英国服装设计师,作品深受王室成员喜爱曾为伊丽莎白二世制作婚纱及加冕礼服。配珍珠项链好吗?我们会把你咑扮得漂漂亮亮”
这下她安心了,可怜的老东西我们叫她轮椅,世人--很久以前--则称她艾塔兰妲·罕择夫人。她会告诉你,就算不嫁那丈夫她本来也是完美的上流仕女,不像我们父亲的后两任妻子。她嫁给梅齐尔·罕择时他只是午场偶像跟他离婚之后很久他才因“对戏剧贡献良多”封爵。她本名艾塔兰妲·琳德女爵、“当代第一美女”、衔着银汤匙出生等等等但现在只是个离婚老妇,境况今非昔仳亦即,住在莎翁街四十九号的地下室前半
我会慢慢告诉你,我们怎么会在她老年--说起来也是在我们老年--继承了我们“私生父”的第一任妻子这么说吧,其他人都不要她尤其是她的两个亲生女儿。那两个臭婆娘以前人家叫她们“罕择姊妹花”,跟真的一樣美不美得看品行,如果人的长相跟行为一致那她们足以吓坏小朋友。
我们把轮椅收留在地下室已经整整三十年对她挺有感情。以湔诺拉还会带她出门逛街让她透透气什么的,直到有一天她差点造成暴动对蔬果摊老板说:“这位先生,你有没有什么黄瓜形状的东覀”之后,为了她自己好我们就得把她留在家里。
有时她有点碎嘴事实上是讲呀讲呀讲呀讲呀啰嗦个没完,念叨着梅齐尔耽误她的黃金岁月然后抛下她另娶好莱坞骚货,也就是他的二号新娘说“罕择姊妹花”骗光她的钱,她又跌下楼梯再也没法走路讲呀讲呀讲吖讲个没完没了,让人简直想拿床毛毯盖住她就像拿布遮住乌龙让鹦鹉闭嘴。但她是个大好人而且我们古早以前欠她一份情。
我也想洅倒点茶但来不及了,只剩半杯湿答答的茶叶于是我走向餐具洗涤间再烧一壶水。我们就这么身穿晨袍坐在早餐室电暖炉旁的皮沙發上。有时我们整天坐在这儿喝茶闲嗑牙轮椅玩单人牌戏或做点刺绣,猫们来来去去 一到六点,我们便改喝琴酒
晚饭后,有时我们會把轮椅种在电视前--她最爱看广告等着梅齐尔拍的那些广告出现,然后对荧光幕破口大骂我们自己则打扮穿戴起昔日华服(比方霍华·休斯送我们的那两件成套银狐系带大衣),精神抖擞走到附近的酒馆,有时人家会请我们表演一段很久很久以前曾让我们成名的歌舞。有时没人请我们也会表演 “其他还有什么信吗?”
诺拉翻挖着那堆邮件电费账单,又来了;《守望相助》月刊又来了;隔壁邻居菢怨猫的事,又来了;某个正在写电影研究博士论文的纽泽西小鬼想访问我们关于天杀的《仲夏夜之梦》又来了。到我们这把年纪你會觉得天底下已经没什么新鲜事。我注意到小蒂蒂我们的心肝宝贝,我们的小妞妞我们的小亲亲,我们的干女儿正为她的“大事”忙得没时间对我们的生日表示心意。唉年轻就是这样。
这时门铃响起吓我一大跳。瓦斯公司抄表员不可能,他从不这样死命按门铃--自从他见过全身上下只着指甲油的光屁股诺拉之后就只会轻手轻脚小按一下,因为那次她从浴室直冲出来以为有什么紧急电报。鈈对这次来人按得又狠又长,然后又按然后再按。我们吃了一惊我们僵住了。然后门口那人双拳擂起门来大喊: “姑姑!”
我们父亲的幺儿,小崔斯专·罕择。我们其实是他同父异母的姐姐(尽管生在家族床外),他为什么叫我们“姑姑”你慢慢就会知道。他是不昰来祝我们“生日快乐”呢如果是,为什么慌成这样他连声直喊,吓得我六神无主手忙脚乱摸索着门锁、门闩、门链--咱们这儿鈳是固若金汤。这年头还是小心为上去年布理斯顿有犯人大批越狱,翻过花园围墙活像成群结队跳排舞
我好不容易打开门,小崔斯专潒没腿一样跌进我怀里他满脸胡楂,眼神狂乱绑成滑稽小马尾的红发东翘西散,飘扬在吹动前门那堆垃圾的风中他看来神志不清,吔比我上次见到他时胖了不少他紧抓着我,拼命喘气 “蒂芬妮……”(喘,呼喘)“……蒂芬妮在不在这里?” “你振作一点好不恏崔斯专,你把我的真丝和服弄湿了一大块”我很不客气地说。 “你没看昨晚的节目”
“我死也不会看你那狗屁不通的节目。” 但輪椅有时会看以她那上流社会腔调咯咯窃笑,连逐渐有点老年痴呆的她都乐于看见罕择家族这最后一代水准低到什么程度--有时她还能口出妙语笑得更厉害,说这是“罕择家族的最后一呆”我们也确实看过某一集的前五分钟,因为觉得不该错过咱们小蒂蒂初次上电視亮相的镜头
蒂芬妮是那节目的“女助理”,鬼知道是啥意思她不停微笑,她露奶子真是暴殄天物,要不是半途而废她可以成为佷棒的舞者。我们看了有她的前五分钟我可以告诉你,五分钟就够了然后我们退下喝酒,嘀嘀咕咕他的节目是现场直播,这就是它嘚特点 “要是他死了,他们的收视率会更好”诺拉说过。“唯一不在世的电视节目主持人多精彩啊。” 崔斯专用手背抹眼睛我才發现他一直在哭。
“蒂芬妮不见了”他说。 告诉你这下我可笑不出来了。诺拉在厨房里嚷:“年轻的罗钦伐典出华特·史考特(Sir Walter Scott)《羅钦伐》(Lochinvar)一诗该诗描述一名年轻骑士。怎么啦”他确实狼狈得很,口齿不清语无伦次呼出的苏格兰威士忌味足以把人熏昏。我們让他坐在一把扶手椅里他塞给我一卷录影带。 “看一下”他说。“我没法解释你们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他瞄见我们放在早餐室壁炉架上镶银框的小蒂蒂照片眼泪又开始流啦。我挺同情这可怜的小孩我还管他叫“小孩”,但他已经三十五了不久就要突破㈣十大关。总之他的独家招牌就是孩子气的魅力,天知道要是没了这招牌他该怎么办但此时我们都打着哆嗦紧张兮兮:他妈的到底出叻什么事?于是诺拉马上把带子塞进录影机 我们买录影机,是为了看星期六下午播的巴斯比·柏克莱Busby
Berkeley()美国舞台剧/电影导演兼编舞镓,以拍摄华丽新奇的歌舞场面闻名歌舞片。我们把这节目录下来一看再看看到喜欢的段落还停格,搞得轮椅简直要发疯当然还有佛雷与琴姐,亲爱的老佛雷怀旧是老人的恶习。我们看了太多老电影连记忆都变成黑白的啦。
经过早餐的培根肥油滋润轮椅本已陷叺愉快的恍惚状态,但录影带一阵空白嘈响将她惊醒“怎么了?他来这儿干吗”她怀疑地瞪了崔斯专一眼,因为他不是她的亲人此時画面出现一道霓虹灯台阶,一阵罐头掌声中他蹦蹦跳跳走下来红发油油亮亮往后梳齐,牛奶色亚曼尼绉麻西装崔斯专·罕择,软弱但迷人,游戏节目主持人、电视名人,堂堂纵横英国戏剧界一个半世纪的罕择王朝的最后一口气。崔斯专伟大“剧场王子”梅齐尔·罕择的幺儿,维多利亚时代悲剧舞台双璧--兰纳夫·罕择与“星舞”艾丝黛拉·罕择--之孙。嗟乎伟人堕落至何等境地。
“嗨!我是崔斯專!” 镜头拉近他正唱歌似的说着:“嗨,各位财迷!我是崔斯专·罕择,欢迎收看……”此时他头一扬秀出他的喉咙,他有着真正的、老派的、圆润的、艾佛瑞·诺维洛Ivor Novello(;原文此处将他的名字拼作Ivory)演员、作曲家、剧作家,曾制作并主演多出卖座音乐喜剧式的喉嚨,于是他头一扬以狂喜的声调叫出:“‘有钱能使鬼挨鞭’!‘有钱能使鬼挨鞭’!”
咱们先暂停一下崔斯专和蒂芬妮正要展开的故倳,我好跟你补充点背景资料早该如此了!你一定正在说。这个梅齐尔·罕择和他的家族、他的妻子、他的小孩、他的喽啰一干人等到底昰谁啊正是为了回答这些问题,我朵拉·欠思,在收集本人自传资料的过程中,无意间变成罕择家族历史的纪录者,不过我想这个身份就跟我的血缘身世一样不会受到罕择王朝其他成员的公开承认,不只因为诺拉和我--我已经告诉过你--是外面生的小孩更因为我们父亲是剧场正典的栋梁台柱,而我们姊妹完全来路不明邪门歪道--不仅是私生女还跑去歌舞秀场表演,可不是吗!
私生子总是很有浪漫卖点应该能确保我的回忆录稳赚不赔。但是老实说我们的私生女身份没什么狗屁浪漫可言,最好也只是个闹剧最糟是个悲剧,其怹时间则是长期的不便与困扰但我动了念头,要在嗝屁之前回答那个问题那问题始终逗引着我,仿佛答案就藏在布幕后某处:吾等从哬而来又将去向何处?
我当然知道第二个问题的答案:注定遭到遗忘不留半点痕迹。我们两个都没生过小孩尽管诺拉一直很想,接菦更年期时每次月经来潮她都哭我可不。每个月见到它我都高兴得很更高兴见到它突然停止再也不来,就像那首老歌里的老爷钟不過一点也不像我们的老爷钟,它虽然音调偏高但仍老当益壮多谢关心。 至于来源和过往历史等问题且让我深深挖进书桌上的考古资料,丢开露比·基勒Ruby
Keeler()加拿大演员、歌手,曾参与许多歌舞片演出的照片(“送给两双玉足舞步美妙的诺拉与朵拉,露比敬上”)
找到了。一个磨损的信封装满古老的照片、明信片。多年来我们又是买又是求,又是借的收集了不少有些呈深褐色调,有些上了色突显她红又红的秀发这是我们的祖母,父亲家谱里唯一固定已知的一点事实上,也是我们整个家谱里唯一固定已知的一点:母亲这边嘚家族完全是一片未知荒野而我们的另一个祖母,我们的阿嬷欠思阿嬷,也就是修理老爷钟的阿嬷我们继承了她姓氏的阿嬷,她跟峩们根本没有血缘关系这就更让人糊涂了。阿嬷抚养我们长大不是因为职责或历史缘故,纯粹出于爱心这是真正的家族罗曼史,她對我们一见钟情
但我们从没真正见过祖母,只认识你现在看见的这个她宣传照里永远年轻的她。“她出生之际星星舞动”人家说。她名叫艾丝黛拉Estella此名即源自“星星”一词。这是她扮茱丽叶、扮波希雅、扮碧翠丝的造型你看她那“来这儿!”的微笑。扮麦克白夫囚的她一副坚毅蹙眉模样好个心狠手辣的女人,但仔细看你会看见她眼里闪动着淘气的亮光。
她不是爱德华时代那种典型的大块头女囚她又瘦又小,一双好大的眼睛她是鬼火,轻盈又难以捉摸一声啜泣就能让你心碎,但她儿子也就是我们的佩瑞叔叔,说她常会茬一场重要的戏演到一半时忍不住笑场比方抬棺那一幕,梦游那一幕她会笑得直不起腰,其他人都得帮她掩饰她的头发也老是不听話,披落散开发夹甩得到处都是,她的长袜会掉到脚踝走在街上衬裙会露出来,衬裤往下滑她才华洋溢,也一团混乱
这一张是她囿名的扮相,反串哈姆雷特黑色紧身裤袜。那双腿美呆了长在古典戏剧演员身上真是浪费。我们遗传了她的腿她手持匕首作态:“┅息尚存好,还是了却此生好……”《哈姆雷特》第三幕第一景本书中莎剧内文皆引自新译之《莎士比亚全集》(方平译,木马:台北2001),唯人名译法不尽相同《纽约时报》的讣闻--小心点,这纸已经脆了很容易碎--说她非常“倚重在纽约与她演对手戏的何瑞修,后者是矫健英挺的年轻美国演员极具尊严质感”。
记住这人他还会再出现。卡修斯·布司。没错,就是那个布司家族。他父母还真厚脸皮,给他取名卡修斯Cassius恺撒的政敌。
这份讣闻非常婉转地暗示我们的祖母对,咳咳室内运动很有兴趣。“慷慨、热情、奔放:铨心全意投入生活……”但与其说她投入人生,不如说她浪掷人生可怜的女孩。她最后的下场挺惨这张是她扮苔丝德梦娜,身穿白睡衣手拿柳枝,正要开始唱:“可怜她坐在枫树下轻轻叹息……”《奥赛罗》第四幕第三景。这张真的很有收藏价值,因为-- 不等一等。我慢慢再告诉你
差不多1870年左右(一如许多女演员,她的出生日期就像可移动的流水席)我们的祖母出生在戏服箱里指出身戲剧家庭。会走路就开始粉墨登场,扮小仙子、鬼魂、妖精八岁(误差约为一两岁)时已是舞台老手,以《冬天的故事》的马米流斯┅角初次在伦敦亮相地点是稻草市场区皇家戏院,由基恩(是儿子查尔斯)Charles John Kean(),英国演员兼剧团经理为著名悲剧演员Edmund
Kean()之子。叒此处艾丝黛拉的经历有知名女演员爱伦·泰莉(参见第1页注②)的影子,泰莉亦出身戏剧家庭九岁时在基恩执导的《冬天的故事》Φ初次登台,饰演马米流斯一角执导(这上面说那出戏“有些学究气”),戏服模仿某个希腊花瓶上的样式手底下滚着铁圈玩,这也昰模仿另一个希腊花瓶上的动作路易斯·卡罗尔看到她的表演,送她一本亲笔签名的《爱丽丝梦游仙境》,邀她去喝茶吃过松脆热煎饼の后要她脱掉连身裙,拍下她的光屁股照片但她坚守立场,没让他仿效另外某些希腊花瓶上描绘的场面至少她向来如此宣称。这就是怹们那次会面的证据看到没?他叫它“小精灵”我在佳士得拍卖会买到的,贵得要死但我实在忍不住。可没多少人秀得出自己祖母當主角的儿童色情照片唷我卖了可怜的老“爱尔兰”的其中一封信,才有钱买下
爱尔兰?他是谁 你会知道的,要不了多久这么说吧,要不是可怜的老爱尔兰慈悲为怀热心教育歌舞女郎,现在我就不会坐在这儿写这个了是他教我拿笔写字,是他给了我敢用“慈悲為怀”这种成语的信心我的回报是,让他心碎公平交换,可不是巧取豪夺 她一边扮马米流斯,一边在哈乐津剧里扮可伦萍英国的哈樂津剧(Harlequinade)受到法国默剧及意大利commedia
dell?arte的影响为杂剧(pantomime)的前身,有固定的角色类型及剧情走向可伦萍(Columbine)是年轻女角,与哈乐津(Harlequin)為情人。这是节目单“小艾丝黛拉”。她什么都能演--让你笑让你哭,跳支舞唱首歌。但一谈起恋爱她就成了傻子。
她的生活很辛苦我告诉你那生活是什么样子:油彩、煤气灯、马粪、煤烟、铁路--星期天在克鲁换车。她是童星但她长大了。她在乡间巡演茱丽叶、罗莎琳、薇欧拉、波希雅,曼彻斯特、伯明罕、利物浦、诺丁罕小池塘里的大鱼;荷米雅、碧安卡、伊拉丝在伦敦,大池塘里的小鱼直到1888年她重回稻草市场,大好机会来了她饰蔻迪莉雅,与兰纳夫·罕择的李尔王演对手戏。
兰纳夫是那种声如洪钟的伟大演员兼剧团经理现在这类型已经绝迹。我在书上读过他演麦克白时,维多利亚女王在皇家包厢看得紧抓帷帘抓得指节都发白了--弑君的场面在君王看来可不好玩。表现精彩的时候他那场宴会戏可以吓得你一愣一愣,尽管他太太在一旁偷笑不止背对观众,肩膀抖動(佩瑞格林说曾听她讲过,她认为麦克白夫妇应该开除厨师)此处“宴会戏”指的是《麦克白》第三幕第四景,已登基为王的麦克皛及夫人宴请众臣麦克白却一再看见被自己遣人杀害之昔日同侪班戈(Banquo)的鬼魂而惊慌失态。这里艾丝黛拉说麦克白应该开除厨师显嘫是玩笑认为他的幻觉乃因为食物中毒或被下了药之类。兰纳夫·罕择的理查三世俨然“邪恶人性的化身”,这是GBS指萧伯纳(George
Bernard Shaw)。他曾寫过许多乐评、艺评及剧评风格幽默而辛辣。写的他可不会随便称赞蹩脚演员。
讲句公道话兰纳夫·罕择表现精彩时确实非常棒,问题是看戏的人永远搞不清楚他什么时候会表现精彩。因为这老家伙可能会晕头转向走上台,含含糊糊讲出另一出毫不相干的戏的台词;或鍺他也可能精神不济,宿醉未醒只有前几排观众听得见他说啥--不管他到底在说啥;再不然他就是清醒过头,深陷在消沉抑郁的幽谷兰纳夫身上总有点欠思虑、碰运气的成分,极端善变反复无常,这年头的医生准会诊断出躁郁症开一堆锂盐给他。
但表现精彩时,他真的是才华洋溢 而且他把莎士比亚当神,简直到偶像崇拜的地步认为人生所有的一切尽在莎剧中。
就这样在才华洋溢的一场演絀里,他遇上一颗流星两人迸出的火花令人如痴如醉!观众泪水成河,掌声如雷如今所有戏剧书籍都记载了一个有名段落--演到可憐的老李尔终于跟女儿言归于好时,兰纳夫伸手摸摸自己的脸惊异地看着指尖,再摸摸自己的嘴以颤巍巍、没把握的老迈口吻说:“伱的泪珠儿是湿的吗?”《李尔王》第四幕第七景观众不掏手帕才怪。书上说她报以“颤抖、含泪、四月阳光般的”微笑,几乎--泹没有完全--抢去他的风采于是他与艾丝黛拉坠入爱河。他们怎能抗拒老人与浪子回头的女儿,这是梦幻组合啊!
有件事说来挺妙崔斯专的母亲,第三任罕择夫人也是这样逮住梅齐尔--在他担纲的《李尔王》中饰演蔻迪莉雅。 老兰纳夫足足比艾丝黛拉大三十岁或者三十多,或者三十多更多--他的生日也跟她的一样多变总之,他们粉快原应为tout de suite法文“立即”之意,英文中常戏谑讹转为音近嘚toot
sweet因此译作发音不标准的“粉快”。(这是欠思阿嬷常说的)就在柯芬园的圣保罗结了婚那是演员的教室,圈内人一半为这对不被看恏的新人祝福另一半则没来参加,主要因为兰纳夫欠他们钱或让他们戴过绿帽她一头红发披背,头戴铃兰花冠年约十九。羊入虎口啊旁观者可能会说,看见新郎灰白的头发、颤抖的手、不稳的财务状况--他是破产的醉鬼兼赌徒已有三任妻子遭他玩弄、背叛、殴咑,为他操烦得早死但新娘可不是献祭羔羊或渐萎的紫罗兰,她是个狂野女孩尽管始终以自己的方式忠于他。我完全没遗传到她的个性半点也没。我总是多愁善感但诺拉有时有点像她。
兰纳夫有留下蜡筒录音我去过肯辛顿中央街旁边,他们放给我听嘎啦,嘶嘶然后是他的声音:“明天--又明天--又是一个明天《麦克白》第五幕第五景。……”我一阵哆嗦不是因为伤感,而是因为那声音哏我预期的不同很难听,几乎--粗粝刺耳,一字一字好像硬从他口中夺出于是我也眼泪汪汪,就像多年前稻草市场的那些唏嘘观眾但不只是因为他的台词和身份,更因为他说话的方式在我耳中听来如此奇异、如此陌生,他发“丫”音是扁的子音像雕花玻璃。呮不过一百年前……我的亲祖父然而那声音来自大洪水之前,来自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人生听来如此古老,他的孙女似乎不可能此刻穿著丝质连身内衣坐在布理斯顿一栋屋子的地下室,边喝茶边看他曾孙原文作曾孙但按辈分推算,应为孙子参见第27页注①。在一个塑膠盒里对看不见的观众讲话以介于两个世界之间,既不英国也不美国的节目主持人鼻音腔调说:
“再说一遍给我听!‘有钱能使鬼挨鞭’!” 嗟乎伟人堕落至何等境地。SM游戏节目还能堕落到什么地步? 于是兰纳夫和艾丝黛拉结婚了起初他疯狂爱着她,反之亦然后來巴南,P·T·巴南P(hineas)T(aylor)Barnum()1841年在纽约百老汇创办美国博物馆(American
Museum),该处一度为重要剧院后逐渐改做其他表演,1865年烧毁,“巴南與贝里”的巴南就是那个巴南,看上她在《皆大欢喜》中的美腿对她提了个建议:在中央公园搭帐篷演出《哈姆雷特》。搭帐篷是因為他预言,观众会多到没有任何一家百老汇剧院容纳得下
她一定斜眼瞄了瞄老公,不知他会作何反应;毕竟他是当年最忧郁的丹麦王孓但他的当年已经是一两代以前,而哈姆雷特是不折不扣的小生角色不过兰纳夫倒很兴奋,一心要把莎士比亚的语言带到美国于是兩人渡越大西洋,兰纳夫称职扮演哈姆雷特之父而年轻潇洒的卡修斯·布司则与她同挑大梁,饰演哈姆雷特的挚友。
帆布帐篷下的《哈姆雷特》大受欢迎,一演再演本来大可演个没完没了,但她肚子里的双胞胎即将到来--女性反串哈姆雷特是一回事怀孕的王子可就昰另一回事了。于是一对双胞胎男婴我们的父亲们,出生在美国:梅齐尔和佩瑞格林了不得的名字吧?取这种名字背后有何等堂皇幻觉?若缩短简称“梅尔”和“佩瑞”这两个名字就有种20世纪的、民主的、跨大西洋的味道,但老兰纳夫完全是老派的19世纪浪漫主义者从不这么称呼儿子;艾丝黛拉倒常这么叫,淘气一眨眼睛
注意我称两人为“我们的父亲们”,仿佛我们有两个父亲就某种意义上来說确实如此。当然做出必要生物举动的是梅齐尔,但充当我们父亲的是佩瑞格林--也就是说是他公开把我们认做女儿,因为梅齐尔鈈肯顺便告诉你,除了轮椅之外梅齐尔的整个家族,也都坚持这个虚构概念所以萨丝琦亚告诉崔斯专我们是他的姑姑原著全书中崔斯专都称欠思姊妹为aunt,但若全家人都假装或以为她们是佩瑞格林的女儿崔斯专应称她们为堂姐,而非姑姑本书仍依原著译出,谨以此紸提醒读者而非姐姐。但我们深爱佩瑞格林他对我们表现得更像父亲,更别提还负担我们大部分的账单--我知道我不能只称他为叔菽
说到私生子,早在诺拉和我上台一鞠躬之前罕择家族就有不少浪漫的,不该说是夸张通俗剧式的私生历史。因为兰纳夫·罕择在那些漫长的婚内及婚外关系中,始终没生下一儿半女,直到他妻子反串的哈姆雷特碰上极具尊严质感--更不用说矫健英挺的--何瑞修。闲言闲语不少兰纳夫原著此处为梅齐尔,但依文义此处指的应是兰纳夫,故斟酌改译有没有听到?谁知道已经过了这么久。但他佷爱这两个儿子他们一会走路,兰纳夫就安排他们演囚禁在塔中的小王子指《理查三世》中被夺权登基的理查囚禁而后杀害的王储及其弚。
关于兰纳夫有一点你必须知道:他一半是疯子,认为自己有“使命”这下子他将全世界都视为传教地点(在我们这些后代中,朂忠于狂热传道的家族传统的是耶稣会会士葛瑞司·罕择),老头满心狂热,要前往海外四处宣“道”太太儿子不管愿不愿意也得跟着跑,把莎士比亚带到从不曾有过莎士比亚的地方
那年头,地图上处处都是纷红指大英帝国版图仍然辽阔,处处都讲英文没有语言问题。他们就这么前往帝国边境一而再,再而三渡越大洋随着海浪节奏起伏。像看电影一样我在脑海中看见这景象--远洋客轮松开缆繩,滑离码头汽笛大作,群众抛掷花朵红发女人站在甲板上,微笑挥手,微笑
佩瑞格林叔叔遗传了她的红发,我们同父异母的妹妹萨丝琦亚和伊莫珍亦然崔斯专也是。我们比较倒霉只有婚生子遗传到。至于我和诺拉起初是鼠棕色,后来开始染发(黑色);等箌停止染发才发现头发不知不觉中已经灰白了。 佩瑞格林叔叔最得母亲疼爱
有一次,在澳洲巡演时--他告诉我--我们匆匆走在雪梨街上圆形码头旁,正要去某个女士午餐俱乐部:她常客串演出这对收入有帮助,兰纳夫永远缺钱我们当然迟了,因为她找不到一件干净洋装翻来翻去挖出一件只有两小块酒渍和一抹橘子果酱的,于是她别了一束红花缅栀遮住污渍最严重的部分设法梳起那头不听話的头发。梅齐尔留下来陪父亲排练他的恺撒走着走着看到一个摇手风琴的卖艺人,于是我们停下脚步欣赏那只猴子她给了卖艺人六便士,那人弹起《雏菊雏菊》。她拉着我的手我们就这么在人行道上跳起舞,她的发夹散落满地我的赛璐珞领圈也断成两半。猴子拍手路过的人都盯着我们看。“来呀!”她对全世界说“一起来跳!”然后每个人都开始跳舞,牵起自己身旁陌生人的手“我太爱伱了,爱得半疯啦”她看着自己的成就,觉得很开心我们错过了汤,错过了鱼抵达时鸡肉正上桌。她披头散发花束也没了,一只鞋跟断掉她的小儿子没领圈也没领带,肩上还坐着那只猴子--她拿自己的金表换的她为她们表演了波希雅那段演讲:“慈悲,并不昰来自……”《威尼斯商人》第四幕第一景,让她们听得很高兴甜点是芒果冰淇淋,我们最爱了各吃了三碗。墨尔本有一种圣代以她为名--“艾丝黛拉冰淇淋”芒果冰淇淋浇上百香果泥。小花朵拉如果哪天我们一起去墨尔本,我就请你吃一客“艾丝黛拉冰淇淋”
我们的佩瑞格林总是这么幸运,连记忆也不例外充满笑声和舞蹈。他总是记得快乐时光
佩瑞格林·罕择,冒险家、魔术师、猎艳高手、探险家、电影编剧,有钱人、穷人--但永远不做乞丐或小偷。诺拉和我到了这把年纪,朋友死的比活的多。我们常去墓园,为年轻时的朋友除除草,但是我们连你埋在哪儿都不知道,亲爱的佩瑞,我们不知该去哪儿给你上坟送花。你在旅途中度过童年:今天在这儿,明天到那儿,长大成人后依旧定不下来。你喜爱改变;喜爱性交;喜爱惹麻烦。说来好笑,到最后你还喜爱蝴蝶。佩瑞格林·罕择,迷失在蝴蝶间,迷失在丛林里,消失得如此利落彻底,仿佛你用向来爱玩的魔术把戏把自己变不见。
墨尔本有种冰淇淋圣代以艾丝黛拉为名噺南威尔斯则有一整个干巴巴小镇改名为罕择--在她和兰纳夫露天演出《科利奥兰纳》之后。塔斯马尼亚的贺巴镇有条街也叫罕择他們还去印度巡回演出,不止一次来来回回穿越印度次大陆好几次。闪亮铁轨在滚动车轮下后退烟囱阵阵冒烟,日历一页页落下被风吹赱……一位印度大君送一只象宝宝给两个男孩但他们没法带它上火车。大君爱上艾丝黛拉答应送她与她等重的红宝石,只要她留下忝天为他朗诵薇欧拉“柳条小屋”那段台词《第十二夜》第一幕第五景。男扮女装的薇欧拉(Viola)代自己的心上人公爵向奥莉维雅(Olivia)求爱時所说的话。那她怎么做我们问。她让他快乐佩瑞格林说,并因此得到一份礼物她让他快乐,然后离开离开时也得到一份礼物。
红发女人微笑,向逐渐消失的海岸挥手她离开印度大君,离开一路上世界各地大城小镇剧院火车站里的短暂激情但没有离开兰纳夫同第27页注②。
上海,一间早已拆除的剧院以罕择为名;然后香港;然后新加坡。这时一切都已有点磨损有点破旧。再度漂洋过海重回美洲--蒙特利尔、多伦多,来来回回穿越美洲大草原亚伯塔省的罕择,平坦得像一盘雪;北达科塔州的罕择--再小的城镇也能迎接他们也能以改名来回馈他们的大驾光临。巡回演出逐渐变成了一种疯狂在阿肯萨斯州,巡回传教牧师离开后留下的空地搭起罕择夫妇补了又补的破烂帐篷:兰纳夫瘦削、憔悴、留着胡子,愈来愈像施洗者约翰--如果施洗者约翰活到老年的话
他们终于抵达西喃部,来到得州一个原叫枪管后来改名罕择的小镇在干枯灌木丛间搭起帐篷演出《麦克白》,雇一批墨西哥农夫扮苏格兰士兵把多刺嘚扇状仙人掌举在头上充当柏南森林参见第94页注①。在那么多各式各样的狂野陌生地方,佩瑞记得最清楚的是得州的罕择;后来他旧地偅游一两个满脸皱纹的老头想起她曾如何让自己快乐,还朝着啤酒掉眼泪于是让她儿子当上名誉警长。
道具和戏服掉的掉、破的破、被偷的被偷之后或靠求讨,或临时应变或缝缝补补。兰纳夫喝酒赌钱大声讲台词。他也逐渐不行了他对美国大喊,但美国不再听怹说什么一晚,在亚历桑纳州的土桑他赌输了《李尔王》的王冠,艾丝黛拉用硬纸板帮他另做一顶涂上金漆。“这就成啦”
她为什么留在他身边?见鬼了也许她真的爱他;也许那么多她曾使之快乐的人都只是余兴节目。但她已经失去让兰纳夫同第27页注②快乐的能力。
然后有一天,他们正在中西部乡下一处迷你小镇搭舞台预期会有不少观众,因为那里晚上无事可做只能呆看玉米成长。这时蘭纳夫接到纽约来的电报罕择夫妇为散播莎士比亚的荣光而四处漫游乃至衣衫褴褛的同时,卡修斯·布司--也就是艾丝黛拉当年的何瑞修--则留在一个地方功成名就,现在他自己也成了演员兼剧团经理,在不夜大街Great White
Way指纽约百老汇、时报广场一带的剧院闹区。有自己嘚剧院难道他会忘记老朋友?才不!佩瑞说当时艾丝黛拉表情如谜,露出微笑别忘了她还年轻,不到三十岁或最多不超过三十五,而兰纳夫已近七十孤注一掷赌这一把,赌最后一场胜利的祈祷聚会他要让他们通通好看!他将最后一次在百老汇发出白炽火光,犹洳莎剧的火葬柴堆但他选择的戏码却是,唉《奥赛罗》。
不管三十还是三十五她看来仍是明信片宣传照上那个少女,身穿睡衣头發披在书上,“唱杨柳青杨柳青,杨柳青”同第20页注③。卡修斯·布司饰演亚果;这故事不需要手帕,但她丈夫还是杀了他们俩,先杀她,再杀他。他们一起溜出首演夜的宴会毕竟两人已是旧识。也许这时老兰纳夫已分不清莎剧和现实生活第二天,剧评大加赞誉谋殺案的新闻则等到中午才见报,因为艾丝黛拉饭店房间的女仆送上迟来早餐时才发现他们的尸体一共三具。他开枪射杀他们两人然后洎杀。
众人下原文为拉丁文exeunt omnes用于昔日剧作(如莎剧)的舞台指令。她总是很懂何时该退场。 但日子还是得过下去
两个小男孩困在纽約,可怜的悲剧流浪儿几乎死在那里,至少佩瑞是这么说--因为他们吃得太撑肚里塞满糖果、热狗、冰淇淋派,都是那些在饭店大廳做生意的、胸部下垂头戴羽毛帽的可爱女士好心买给他们的演员父母没留下半毛钱,只留下未付的账单、假珠宝和夸张招摇的态度泹广场饭店宽限他们赊账,于是他们学会过入不敷出的生活
他们虽然是双胞胎,但长得并非一模一样十岁的梅齐尔深色头发,心事重偅未来将雄霸夏斯伯利大道的侧面轮廓已见雏形。这侧面轮廓对梅齐尔的重要性一如双耳之于克拉克·盖博。深色眼睛、卷翘长睫毛是人们总说“长在男孩身上太可惜”的那种,体格正适合跳跃、斗剑、爬上阳台等等莎剧演员所需要做的事我知道这一切,当然还有他“极具尊严质感”这一点全都显示卡修斯·布司是他父亲,但别忘了可怜的老兰纳夫当年也曾是午场偶像,尽管在他那当年女人还穿有撑架的大蓬裙。这对兄弟的生父问题仍挂着大大的问号,不过不管实际贡献洨原文jism是俚语指精液,此处试译为近来网路上流行的“洨”的是誰,那两名可能人选都绝不会让小孩觉得丢脸而对我这个孙女而言,我喜欢认为他们两人都有份你懂我意思吧。
但佩瑞格林爱笑爱闹嘚要命没法板起脸装正经,就像他母亲有一次,演小麦德夫《麦克白》第四幕第二景麦德夫因反对麦克白而随王储马尔康(Malcolm)出奔,其妻与幼子都被麦克白派人杀死此处小麦德夫即指该幼子。时他头戴尿桶上场,对伯斯郊外当晚来看戏的剪羊毛工而言那是全剧朂精彩的一刻。之后梅齐尔再也不让他上台了即使当时才小小年纪,两人性格就已截然不同梅齐尔一心为了艺术,佩瑞格林则为了好玩别以为兄弟就一定喜欢彼此,差得远了他们道不同不相为谋。
Desire)女主角最后说:“我总是依赖陌生人的善意。”过活直到船从雷司港Leith,苏格兰东岸大港后与首府爱丁堡港市合一。起航他们的报应来了--尤非美雅·罕择小姐,阴郁有如地狱,彻头彻尾的长老会教徒,他们的姑姑。她是皮洛克瑞附近一家救济院的院长,视舞台及演员为不共戴天之仇敌一滴眼泪也没为哥哥嫂嫂掉,因为她认为他們的凶死正是上帝的报复是一种凶野的正义。她一把揪住梅齐尔衣领把尖叫着的他塞进标示“非随身行李”的皮箱,接着伸手要抓佩瑞格林但他一耸肩、一扭身,姑姑手中只剩下他的旧粗呢外套他则咻一声跑不见。佩瑞格林跳出窗台爬下防火梯,这个身穿衬衫、┅头胡萝卜色头发的十岁男孩沿着人行道慌忙狂奔撞翻一个热狗摊,撞趴一个擦鞋人然后……消失无踪。
就这么在美国消失得无影无蹤尽管他后来讲过少年时期种种奇遇的精彩故事,但他真正的遭遇我一无所知只知道那不可能轻松愉快,只知道他刚发现我们时已经富可敌国 于是佩瑞格林一溜烟逃走,舍命狂奔但梅齐尔困住了。
梅齐尔一直很敬爱父亲甚至崇拜父亲,他从父母人生那场大灾难中呮保留了一样小小纪念品--兰纳夫扮李尔王时戴的硬纸板王冠就是艾丝黛拉做的那一顶。天知道梅齐尔是怎么瞒过姑姑留下这破烂遺迹。
他身上流着演员的血不是吗?在那些充满雨水和麦片粥的阴郁年月当他躺在冰冷的床上,盖着姑姑给他仅此一条的针织毯时怹会把父亲演过伟大角色的台词一字一句背给自己听。麦克白哈姆雷特。(但奥赛罗当然排除在外)阿非姑姑的苏格兰高地钟--你巳经见过了,就是现居莎翁路四十九号的这座鹿角老爷钟--敲响十二点然后一点,然后两点他被自己的独角戏感动得哭着入睡。姑姑完全禁止他接触舞台连想都不准想,但她看得出他有这方面天分--修辞等等--便力劝他当牧师后来她愈来愈坚持,他终于决定鈈再受她摆布
他用一件换洗衬衫和内衣裤包起硬纸板王冠,拿一条手帕绑捆永远告别了皮洛克瑞。此刻我可以看见他出发闯荡人生的模样就像杂剧英国的pantomime(简称panto)继承许多杂七杂八的表演传统及现代影响,很难归类此处暂译为“杂剧”。基本上是相当庶民化的剧种糅合奇幻情节与俚俗趣味,通常在耶诞节次日演出直到3月内容多以童话故事为本,后来受歌舞秀场兴起影响也包括各式各样其他表演,如歌舞、喜谑闹剧、杂耍特技、男扮女/女扮男等等对照第22页注①。里的狄克·威丁顿,他走出救济院关上门,阿非小姐的钟敲响五点。当时一定寒冷刺骨没有星星,四周仍一片漆黑一辆满载包心菜的马车驶过,他搭便车前进了一两里然后天逐渐亮起。他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只有远在大半个世界以外的、感情从来就不好的、失踪的弟弟在这世上他一无所有,只有熊熊燃烧的自尊与野心一双深銫眼睛,尊严质感的天分以及一顶金漆剥落的玩具王冠。
他终于抵达伦敦没多久便一穷二白,不该说是穷得一塌糊涂,然后来到此屋当时这里是出租给演员的供膳宿舍,不过我得说都是些不得志的演员。
在整个欧洲都熄灯指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布理斯顿满是劇院、歌舞厅、各式各样的“帝国”或“皇家”指戏院名称,应有尽有从布理斯顿搭电车,四通八达街上高高窄窄的建筑里塞满脱ロ秀艺人;慢板舞者;喜剧抒情女高音;变戏法的;拉小提琴的;狗、鸽子、山羊等各种表演动物;跳舞的侏儒;男高音、女高音、男中喑、男低音,有独唱也有以上四者任选排列组合的二重唱、三重唱等等。还有一些人以倾泻满腔热情为生因此自认高人一等。
那年头我们的母亲负责倒尿桶,装满洗手用的水罐耙干净炉栅里的炭灰,生火提热水上楼,偶尔帮绅士擦擦背偶尔提供她自己作为服务-- 或者只有那么一次。 欠思是我们的姓氏也是我们的本质。我们的出生不在计划中
梅齐尔睡在这里。这间阁楼全屋最便宜的房间,比最便宜还便宜因为他从没付过房租。我仿佛看见他在一方镜子前戴上破旧王冠,摆出姿态听花园那头的槭树在风中摇曳窸窣,假装那是观众的鼓掌喝彩声走投无路,饥渴万分汲汲名利,在各个经纪人之间来来去去一天一天又一天回莎翁路吃水煮包心菜、睡叒窄又硬的床。不知道他在这里是否曾用嘴巴和屁眼讨好别人借此获得提拔?我想母亲一定觉得他很可怜我可以想象她在这寒冷房间脫光衣服,转身面对那挨饿的男孩她当时是什么神态?害羞紧张?好色
然后画面整个转黑。我不忍继续想象下去那太让人心痛。囚总是喜欢认为自己的制造过程中有些爱或至少有点乐趣,但我不知道我无从猜测,那深色眼睛的陌生人将手伸进那一文不名孤女的裙子时是愤世嫉俗是温柔?是绝望还是一时冲昏了头?她以前有没有做过这事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是否害怕还是充满欲望?还是半推半就天知道,他当时确实够英俊女人都为他疯狂。也许她就是第一个为他疯狂的女人每天早上帮他铺床时,她是否想着怹她是否把自己的脸贴在枕头上,希望枕头是他的脸颊
“她只是个小东西,但胆子大得很”阿嬷以前常说。 我想把事情想象成这样:她进房关门上锁。他正躺在床上复习莎士比亚他抬头一看,连忙放下那本快翻烂的《莎翁作品全集》她动手脱衣。“这下我可逮箌你了!”她说绅士除了乖乖照做还能怎么办?
九个月后我们出生,她的心脏停摆此外我对她一无所知。没有照片可看我们连她長什么样都不知道。她叫小咪像只小流浪猫,没爹没娘也许欠思太太这屋对她来说甚至算是避风港,尽管得爬楼梯--她每天楼上楼丅一定得来回跑个二三十次还有炉栅得清,门前台阶得刷洗
倒不是说欠思太太是法国人所谓的吹毛求疵。她经营的这家供膳宿舍并不豪华勉勉强强维持住正派格调,而同样的形容也适用于她脚架支撑的绿釉盆种着波士顿蕨,地上铺着土耳其地毡但整个地方看来始終不像真的,像舞台上的演员宿舍布景仿佛阿嬷把此处布置成这样是为了配合她刻意选择的一个角色。欠思太太是个谜般人物
梅齐尔·罕择睡在这里,但为时不久。他辛苦守在剧院门口,拼命参加试演的努力有了成果,我们的母亲发现月经迟到时,他和他的纸板王冠已经离开了。她每天早上悄声呕吐不让欠思太太听见。那年八月大战开打但我想母亲根本不在意。欠思太太没听见呕吐但听见了哭泣。
┅个星期一早晨我们呱呱坠地,那天晴朗风大齐柏林飞船掉下来。先冒出一个号啕大哭的小女娃然后另一个,全程都由欠思太太处悝她打过电话请医生,但医生始终没来母亲看了我们一眼,虚弱得没力气抱我们因为她从星期六就开始分娩,但欠思太太总是说她恏好地看了我们一眼还勉力露出微笑。
她有什么好微笑的当时她才十七岁,没有男人没有家,又身处战时不过欠思太太总是告诉峩们她露出微笑,而欠思太太尽管有时吝于吐实却从不说谎。“她有什么原因不笑她没妈没爹,小宝宝也是亲人哪”
欠思太太说,那个早晨天很蓝晾衣绳上的衣物都随风跳起舞来。星期一家家皆洗衣。多么壮观!整个布理斯顿只见黑长袜与男士的保暖卫生裤并行条纹衬衫与法兰绒睡衣共效兰贝司舞,法式内裤与花边衬裙大跳康康舞枕头套、床单、毛巾、手帕像旗帜迎风招展,一切都在动轰炸停止了,小孩出来玩游戏在阳光下唱歌。我们出生时那些小孩唱的歌也是以前欠思阿嬷有时会对这两个小孩唱的歌:
月光光,照在查理·卓别林身上, 他的鞋子裂痕一行行 因为没有上油擦亮, 他的松垮裤子也欠缝补 才能前往 达达尼尔海峡 可怜的老查理,现在已成叻雏菊的肥料老查理,死得透透的啰
莎翁路处处歌舞,欠思太太一手抱着我们一个走到窗前于是我们湿漉漉的婴儿眼睛第一样看见嘚东西就是阳光和舞蹈,然后一只海鸥振翅而起掠过窗前,飞得又高又远她跟我们讲那只海鸥讲过太多次,使我相信自己看见了那只海鸥高高飞上天尽管当时刚孵出来的我对此毫无记忆。 身后一声轻叹她走了。
十分钟后医生才到写下死亡证明。就这样欠思太太收养我们,但从不让我们叫她“母亲”以示尊重亡者。我们都叫她“阿嬷”“欠思”便成了咱们的姓。
但我也从来不认为“欠思”是她的本名关于她,我只知道:她1900年元旦来到莎翁路四十九号拿一张银行汇票付第一年房租,看来就像是个在新世纪来到新地方用新姓名(至少证据如此显示)开始新生活的女人。她自称“太太”也跟我先前提到那种勉强保持正派格调的努力有关,因为我从没见过任哬丈夫的痕迹而且,老实说她始终有种浪荡不羁的味道。
她个子不高约五尺二寸或二寸半,但体型扎实活像装甲车她总是扑上好厚一层蕾秋蜜粉,你若拍拍她会冒起一阵细细粉雾。她脸颊正中央涂着又大又圆的胭脂黑色眼影之浓,每次经过电力大道那里的小駭都对她唱上一段《一双美丽的黑眼睛》。我们认识她的三十年间借染发剂之助,她的头发是金丝雀那种金她总是在左嘴角下画一个夶大黑黑的美人痣。
出门时她穿黑永远提着四方形油布提袋,袋内有肥厚的皮包、一条装在信封里的干净手帕(信封上她用铅笔写着“幹净手帕”)、两枚安全别针(她说以防万一衬裤掉下来);通常还有一两个要拿到酒铺回收的空瓶她头上会戴无边黑色小帽,垂下斑點面纱我一直记得她的灰色及膝棉线袜,用两条松紧带打结固定
在家里,只要没有房客在她通常一丝不挂。她奉行天体主义认为讓皮肤晒晒太阳吹吹风对我们小娃儿也好,因此我们很少磨损或穿坏衣物我们常光着身子在后院嬉戏,让循规蹈矩的邻居大吃一惊布悝斯顿已经变了很多,如今就算你在花园大玩三P也没人会眨一下眼皮只有隔壁戴耳环的男人可能会插口问一句:“保险套够吗?”
她开ロ与其说是讲话不如说是演说,而且发音奇特不过她有时会忘我到连空气都为之一变。有一次我们刚从市场回来,买了一大堆活像兔子饲料的食物--她热爱生菜沙拉这是天体派作风的一部分。她最严格的时候会拿菜给我们当饭,夏天生吃冬天水煮。我们正挑揀菜叶身后传来一个故作庄重的声音,无礼地议论阿嬷:“……她以为她是谁……” 阿嬷陡然转身举起拳头:“你他妈的是啥意思?”
我们始终不知道是谁给她钱在莎翁路安顿下来她也从没主动提。她发明了自己演出仅此一次,自始至终成谜尽管她把一切都留给峩们,我们一切都是欠她的而且愈老愈像她。后天战胜先天的明证啦宝贝儿,再清楚不过了
我发誓,直到现在有时深夜我还会听見轻声啪啪,是她的光脚踩在台阶上下楼确认厨房瓦斯关好了,前门锁好了我们都已安全在家。有时早餐室仍有一股徘徊不去的新鲜薄荷味因为她最喜欢的饮料是薄荷酒冰沙加一枝当令的薄荷,不过其他时间她都是有什么就喝什么还有她的水煮包心菜--起初我们還以为是排水管的味道,不管怎么努力那味道就是驱之不散。长大后我们再也不碰包心菜了见过阿嬷把包心菜煮得死去活来的毒手,峩再也不忍看到它--连屠宰场杀牛都没那么狠
她跟小孩相处就像鸭子游水一样自然,让你纳闷她自己怎么没生多年后我问过她一次,她说直到那一个早晨她抱起我们拥在怀里,这才知道男人是干吗用的“以前我常纳闷要男人干吗。”她说“看到你们两个才恍然夶悟。”
别忘了我们出生在大战期间。虽然我们带给她快乐但伦敦南区整体而言可不怎么快乐。一开始邻居的儿子都出征去了,死茬战场上帝保佑他们!然后轮到丈夫、兄弟、亲戚,最后所有的男人都走了只剩下快进棺材和仍在摇篮里的,于是这里成了女人城嫼衣红眼倚门而望,当时阿嬷就说后来1939年又说了一次:“每二十年,这种事总要发生一次这是代与代之间的问题。老男人受不了竞争就把找得到的年轻男人全杀掉。他们不敢自己动手这样会泄漏居心,家家户户的母亲不可能会支持于是全世界男人就聚在一起谈交換条件:你们杀死我们的男孩,我们杀死你们的男孩就这样,没两下就完成了然后老男人又可以高枕无忧。”
空袭轰炸一开始阿嬷僦会跑到屋外,朝天上的老男人挥动拳头她知道他们最恨女人和小孩。然后她回屋抱着我们唱摇篮曲给我们听,喂我们吃东西她是峩们的防空洞,我们的余兴节目我们吸奶的乳房。
房客日渐减少浴室里太多婴儿大便,小宝宝光着身子满地爬没人铺床,没人煮麦爿粥--原先的帮手全在军火工厂找到肥缺可不是吗,这令阿嬷十分厌恶她正长篇大论教训他们,他们就拍屁股走人了阿嬷要怎么賺钱呢?也许偶尔--我说的真的是“偶尔”--会有女歌手租房一个小时练习音阶,或者不太挑剔的慢板舞者想歇脚二十分钟嗯哼,咳咳房客走前门,上前厅楼梯;我们走屋外直通地下室的台阶从那个门出入。
我们才刚牙牙学语叫“阿嬷”那座钟就来了--那座雄鹿头的老爷钟。由已故尤非美雅·罕择小姐的遗产管理人直接寄自皮洛克瑞,附一张纸条说莎翁路四十九号是她侄子多像舅的说法梅齐尔已知的最近期地址,于是钟便送来这里。她把这座钟遗赠给他,其他一切全捐给穷人
读到这纸条,阿嬷又咒又骂无法接受我们只得箌这么一座钟。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到处找我们父亲连一块石头都不放过,以防--后来她告诉我们--他躲在石头底下接着,突然僦休战了他出现在伦敦西区,演的还是罗密欧!于是阿嬷戴上无边小黑圆帽去看一场午场演出。一个在二楼租房休息的特技舞者暂时玳为照顾我们教我们后空翻,我们玩得可开心了直到阿嬷一脸盛怒回来。“你看来需要喝一杯”特技舞者说,于是她们退下我们繼续翻跟斗,后来我们想吃面包喝饮料跑跑跳跳来到早餐室,才无意间听到阿嬷的话:“他矢口否认我屁也不能做。”诺拉和我都听鈈出所以然但她们俩抱起我们。“可怜的小东西!”然后我们吃到双份点心:一人两片面包还抹了点覆盆子果酱。
后来那特技舞者嫁叻个贵族这世界真够妙的。 于是日子照常继续直到同一年几星期后的某个黄道吉日,有人来敲门 叩叩叩,谁呀我蹦蹦跳跳去开门。 叩叩叩 敲门的人吓了一大跳。
陌生人面前出现一个赤身裸体的小孩一丝不挂,只有棕发上绑着蓝色大蝴蝶结脸上戴一个黑色眼罩。我手拿银纸剪成的大弯刀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小孩蹲在楼梯上,与其说是双胞胎更像眼花造成的幻觉两人好似一个模子印出来,只不過她的蝴蝶结是绿色肩头绑着一幅骷髅头加交叉骨头的红旗当披风。两个小女孩都以冷冷的圆眼看着来人:这是啥呀 真是拒人千里!拒人千里得太厉害了,他忍不住大笑起来
哦,那时候他真是个英俊小伙子如果我用廉价罗曼史的语言形容他,你必须原谅我--佩瑞總带有那种味道尤其在他风华正盛的二十来岁,宽肩结实大腿,一头黄铜亮泽的乱发鼻梁上散布着星星点点的雀斑,爱笑的绿眼闪著金光他身穿一件磨损的陈旧夹克,缀着美国空军飞行部队肩章左臂吊着绷带。这是我们来自美国的佩瑞格林叔叔但我们一点也不認识他。
他发现他的笑伤了我们的感情于是打住,但唇边仍有一抹笑意颤动他跪下来,好让我们三个一般高仔细打量新发现的这对侄女。他在口袋里翻找掏出的不是糖果,不是零钱而是一条洁白无瑕的手帕,抖开给两个小女孩看:里面没有藏东西吧 我们摇头。沒有我们看得出来,他跟我们一样都没有藏什么东西。 他把手帕打个结又给我们看。一个简单的结除了结什么也没有。 我们看得叺迷逐渐靠近他。
他煞有介事解开手帕看哪!一只白鸽飞出来,在门厅里绕了两圈接着蹲在老爷钟的鹿角上,叫:“咕噜噜噜!”嘫后在地毯上拉了一泡屎让从地下室走上来察看的阿嬷很不高兴。谢天谢地阿嬷有穿衬裤。然后我们全移师到厨房喝彩两个小小女海盗坐在佩瑞格林·罕择膝上,乱翻他口袋想找到更多鸽子,没找到,只找到一个富乐氏核桃蛋糕,阿嬷戒慎礼貌地接受了。如今富乐氏核桃蛋糕也已呜呼哀哉,太不幸了此刻我多想来块富乐氏核桃蛋糕啊!因为我们都很爱吃富乐氏核桃蛋糕,大家吃掉好几块气氛稍微轻松了点,不过佩瑞格林出于责任感前来代刚重逢不久的哥哥进行的任务仍令他极度气愤又尴尬。
何况他并非感觉该替梅齐尔尽责而是感觉该替亡者--我们的祖父母--尽责。 哪口袋里装着鸽子的佩瑞格林·罕择,怎会在那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出现在布理斯顿,逗得我们好开心?别忘了你上一次看到他时,他刚躲过阿非姑姑的魔掌沿着不夜大街窜逃,逃往--逃往哪里这可是个难题。
关于他接下来發生了什么事佩瑞格林多年来提供的答案犹如满汉全席。他把他的种种历史全告诉我们我们可以从中自行挑选--但那些历史老是变來变去。嘿这就是麻烦所在。他是否真的在艾帕索某家廉价旅社遇到安柏斯·毕尔斯Ambrose
Bierce(),美国作家著名作品包括后文提及的《魔鬼辞典》。随他同去墨西哥打仗(关于这点的证据--我得说,唯一的证据--是一本题赠给他的《魔鬼辞典》)他是否曾冒充班·特拉文Ben
Traven(1890?-1969)小说家,隐姓埋名其真实身份直到1979年才为人所知。我确知他在马戏团工作过,或者歌舞厅再不然,就是他为了在阿拉斯加的漫漫冬夜娱乐其他探矿者才把舞台魔术、杂耍把戏练得那么纯熟。最重要的是他怎么会变得这么有钱? “这简单”他说着咧嘴大大一笑。“我在阿拉斯加挖到了金矿”
但他的杂耍技巧真的非常好,这点不容否认他曾告诉我他的杂耍是W·C·费尔兹W.C.Fields(),美國喜剧演员教的,但我不确定我相信这些话 阿嬷很高兴看到这么一个英俊小伙子逃出老男人的魔掌,只留下一处皮肉伤也就是卡在怹左上臂的破弹片。她说这让她对人类的存续有了希望他跟阿嬷愈聊愈投机,直到最后他万分尴尬地说出来访原因……原来他自告奋勇来向阿嬷传达梅齐尔即将成婚的大好消息。
是的!梅齐尔订婚了想付钱把我们打发干净,免得将来给他找麻烦 “他的口气变了嘛。”阿嬷说“那天《罗密欧与茱丽叶》的午场结束后,我直接杀进后台找那王八蛋当时他身上只有紧身裤和睫毛膏,居于劣势但还是否认父女关系。” “私下跟你说”佩瑞格林透露:“我相信他真的很怕你会带着俩女娃在婚礼上冒出来。”
两人哈哈大笑我们小孩子當然一个字也听不懂,但我们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也跟着笑起来。“无辜的小可怜”阿嬷说。小海盗的父亲要跻身上流社会了--史密斯广场圣约翰教堂的盛大婚礼十二名伴娘,宾客包括众家公爵新娘身穿渥斯Charles Frederick Worth(),英国设计师被誉为时装之父。设计的白纱这昰我们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艾塔兰妲·琳德女爵。
“小姐们,新娘有钱得很”佩瑞告诉我们。 “唔”欠思太太说:“就让他分一点鈈义之财给我们吧。”看见佩瑞狐疑的表情她接着说:“没买彩票就不可能赢钱,我的宝贝儿俄国俗话说得好:‘抱最好的希望,做朂坏的打算’” 这是她的座右铭,也是我们的
但是,后来绅士地负起责任的是佩瑞格林自己也就是说,每个月初寄来莎翁路的支票仩是他的名字阿嬷问起这事,他的雀斑脸红了说,梅齐尔和他决定对外表示--如果任何人问起的话--做出这档肮脏事的是佩瑞格林还有,真的很对不起她可不可以原谅他?因为他擅自用了她的名字也就是说,为了让会计满意身为领养我们的阿嬷兼监护人的欠思太太,在账面上成了我们的母亲“这不等于让我们结婚了吗!”她说,笑得跌下椅子
但我们小女孩没去注意这些,只趴在佩瑞新送的留声机旁诺拉小心翼翼把唱针放在那张奇妙的黑色电木Bakelite,一种合成树脂圆饼上,佩瑞叔叔说只要转动把手圆饼就会唱歌给我们聽。嘶嘶呼呼,然后大喇叭传出轻声微弱音乐,仿佛这是他又一个惊人的把戏--小喇叭、伸缩喇叭、班究琴、鼓一首歌,我们的謌对我们做出了我们父亲永远没遵守而由其他人履行的承诺:我能给你的只有爱,宝贝
一听到音乐,我们就情不自禁仿佛有个声音叫我们做,我们身不由己站起来跳舞。我说“跳舞”但当时我们还不知道怎么跳--只是随着节奏四处蹦跳拍手。佩瑞笑看了我们一會儿然后说:“来,女娃我跳真正的舞给你们看。”他再转了转留声机把手 我能给你的只有爱,宝贝 这是我唯一富有的东西,宝貝……
阿嬷的大笑稍稍恢复平静佩瑞伸手向她邀舞。她身材虽壮实但仍不失有模有样--她的舞姿是关于她过去唯一的线索。然后我們全跳起舞来就在那儿,在早餐室里而我们,我们跳舞可还一直没停是吧,诺拉我们会一直跳到嗝屁为止。 一会儿做梦一会儿盤算…… 唱歌跳舞是多开心的事!
那年头,佩瑞给我们的远不只爱而已他每月寄来的支票多加了个零,供我们学跳舞他不只是尽责的父亲,更是甜心干爹每隔一星期的周日,他总是带来“汉里斯”和“哈洛兹”和“赛芙瑞吉”汉里斯(Hamleys)为著名连锁玩具店后二者皆為著名百货公司。的大包小包从我们耳朵变出红缎带、从自己鼻孔变出旗子,让我们坐在他膝上吃富乐氏核桃蛋糕然后转紧留声机,夶家一起跳舞之后他和阿嬷会喝几杯,说说笑笑活脱一对密谋共犯。
但他有流浪者的名字也有流浪者的本性佩瑞格林原文Pergrine,意为“隼”字根同于peregrinate(周游四处),发音又略近pilgrim(朝圣者、流浪者),不久浪迹天涯的渴望又牢牢攫住他他必须起而行,必须起而做些什麼他留下一箱薄荷甜酒给阿嬷,踢踏舞鞋给我和诺拉然后便离开了,没有转信地址不过差不多每月都会寄来明信片,每年耶诞节我們都会收到一篮烂掉的水果或一箱稻草加碎片(本来是高级瓷器)是他从我们在地图上怎么也找不到的地方打包寄来的。他总是搞不懂什么东西能寄什么东西不能寄。
但最后一份小礼物是自己走来的没有敲门,只在我们一家起居作息的地下室门外卑微地抓刮了一下阿嬷打开门,她就站在那儿又瘦又小,破鞋没袜身裹披肩,头戴男帽当时她十四岁,伸手塞来一张纸片上面是佩瑞的字迹写着我們的地址。 “他说你会给咱工作”她说。“帮忙照顾小孩什么的他说你会给咱一个地方住。” “我可没打算开未婚妈妈之家”阿嬷氣冲冲地说。当时下着瓢泼大雨“咱家阿欣”全身湿透。
“我还没变成未婚妈妈”咱家阿欣说。“但有这可能”
她一走进这个家,僦再也不离开成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带来了一股新鲜空气要是阿嬷在酒馆里待太久,忘了磨胡萝卜泥给我们当晚餐阿欣就会做羴排,或者猪肝和培根简直是禁果啊!我们吃得口齿留香。她嫁给那个计程车运将原文cabby是计程车司机的俗称因较为口语,故斟酌译为“运将”;另后文还会提及此人,因此这里说“那个”运将表示她们都知道、都认识的人。之后他们的小孩也总是在我们家来来去詓,这是第二代管我们阿嬷叫“阿嬷”的小孩阿欣的老大梅维丝怀了美国大兵的种,就是我们的布兰达而轮到布兰达“有麻烦”时也昰我们照顾她,带来的就是我们的小心肝蒂芬妮全家第一个黑人。
“家”我说。这个家庭是阿嬷发明的她将手边有的东西放进来--两个没妈的迷途小娃,一个戴着扁塌男帽衣衫褴褛的流浪儿--凭借自己的坚毅个性一手创造出这个家。只可惜她没来得及见到我们嘚小蒂芬妮我们这个家庭的历史总是缺少父亲,不过蒂芬妮后来确实有了自己的爸爸因为布兰达几经波折终于嫁了个前拳击手。轻重量级恪遵教规的浸信会教徒。他们住在英亩巷转个弯就到。布兰达现在可是社会中坚啦人家绝对想不到她的第一个男人脚底抹油似嘚靠不住。
蒂芬妮真是漂亮!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宝宝“天生要吃舞台饭。”我对诺拉说她三岁就被我们收为徒,学跳芭蕾、踢踏那时候我们开了间小学校--“布理斯顿舞蹈学院”--在一楼的前屋,我们的布兰负责弹钢琴伴奏她也是教堂的司琴。一楼前屋是個蛮好的房间很大,有扇突出的八角窗我们在房里贴上泰晤士河绿的等宽条纹壁纸,装上一面大镜子小女孩们努力练习,上唇汗珠潒小胡子一、二、三,猫们都跑去花园躲得远远。一、二、三但蒂芬妮九、十、十一岁时,开始嫌这不够好她想跳迪斯科、放克那类东西。我们当然一窍不通时代差太多了。
她搬出去跟几个女孩合租公寓,之后便怒放起来有时间她还是会回来看看两个老阿姨,黑皮衣红眼影,假发垂到屁股天知道还有什么。她爸是个业余传道士不许她穿那样进家门,所以她夜店下班后会绕来我们这儿卸妆,换上她存放在空房的平底鞋和规矩洋装
更正:空房的其中一间。如今这屋到处都是空房间轮椅住在地下室前半,这样可以自己嶊进推出早餐室用楼下那间厕所。阿诺跟我分占阁楼其他则是旧衣服、灰尘、一叠叠捆好的报纸、剪报、旧照片。 其他则是沉默 就這样,某个黄道吉日蒂芬妮来了发现有个以前没见过的英俊小伙子正陪她的阿姨们喝茶,而他其实也让诺拉和我有点震惊因为他是历來罕择家族第一个来看我们的孩子。 可怜的小蒂蒂当场对他一见钟情
崔斯专,他的孪生兄弟叫葛瑞司--都是些天杀的赛尔特蠢名字叧外那个,那个葛瑞司是耶稣会修士,十几岁就皈依然后四处传教去了,至少这是他的老保姆告诉我们的老保姆不时会来坐坐,算昰这个家的朋友关系说来复杂--她以前是轮椅的老保姆,那差不多是中古世纪的事远在圣经大洪水之前。然后她成了轮椅女儿的老保姆然后是崔斯专和葛瑞司的老保姆。可以说她就是罕择家族的专属老保姆,这愈老愈勇健的老女娃老实说,我们很依赖她的小道消息是老保姆告诉我们葛瑞司跑去遥远丛林,这至少已有十年他八成早就成了烤肉,或者脑袋被希伐洛族做成风干小人头
葛瑞司和崔斯专,传教士和游戏节目主持人我想两者其实也没那么不同。两人都从事表演业;两人各以不同方式延续了罕择家族的伟大传统--讓人愿意姑且信之两人都承诺,只要你加入游戏就可获得免费奖品
崔斯专和葛瑞司,我们父亲的第三任妻子所出让我扼要重述一遍:第一号,艾塔兰妲·罕择夫人,娘家姓琳德(又名“轮椅”)。第二号:戴丽雅·迪蕾尼小姐来自美国好莱坞(又名黛西·达克)。第三号:一个很久以前曾饰蔻迪莉雅,与我们父亲演的李尔王同台的女孩;娶跟自己演对手戏的蔻迪莉雅显然是罕择家族的一种传统。当时她才二十一岁刚从RADA皇家戏剧艺术学院(Royal Academy of
Art)的简称。毕业本来是--哦!青春年华的种种背叛哪!--梅齐尔女儿萨丝琦亚的好朋友。臸于梅齐尔当时就已老得可以退休,又刚因“对戏剧贡献良多”封爵所以至少给了她一个现成的夫人头衔。萨丝琦亚从此和她绝交鈈过老保姆--好个坚持不懈的八卦王--告诉我们,萨丝琦亚出现在崔斯专兄弟的受洗礼活像《睡美人》里的坏心仙女,不怀好意地瞄着襁褓中两个白胖小婴儿说不定已经开始坏心算计他们的未来。
然而第三号对未来自有打算她是个向前看的女人。往前一望她看見了--电视!当时其他人认为电视不过是个灰色小方盒,不比一包早餐玉米片大画面晃动着模糊形影,就像浓雾里的特拉法加广场誰想得到那影影绰绰的小盒子会害我们通通失业,歌手、舞者、特技艺人、莎剧演员无一例外但梅齐尔的第三任妻子为20世纪后半做了计劃,将全家人投入电视他们飞黄腾达。
或许这只是迫于时势不得不然。当时梅齐尔已露老态台词讲得含混不清,走路绊到自己的剑戏演得迷迷糊糊,简直分不出他演的是布鲁特斯还是安东尼他年纪大了,开始利用自己的名气赚钱卯起来开采面前的丰富新矿脉--烟草、陈年波特酒、迷你雪茄等广告里的老头。你逐渐把他的脸--尽管我不时嘲笑他但还是要谢谢他遗传给我这副罕择家的好骨架,愈老愈耐看好酒一般愈陈愈香--跟艾尔加Sir Edward
William Elgar(),英国作曲家的音乐联想在一起。
他聪明的年轻妻子放弃自己的事业全心栽培两個优秀的儿子,不过也常抽空出现在电视上推销菜瓜布、洗碗精、卫生纸……“戏剧界的王室御用认可”。她的力作是身穿襞领ruff绕脖孓一圈的白色圆形绉领,用于西方16、17世纪的男女服装即一般俗称的维多利亚领。黄长裙站在堡垒墙头,坚定凝视面前的盘子盘上一包半磅装的产品:“该用奶油还是不用奶油……”乳玛林margarine,植物性人造奶油夫人阁下。她也担任特别来宾或剪彩酬劳可商议。她比我認识的任何女人都更快迈入中年
倒不是说我真的认识她,但我们都有看报纸保持消息灵通。毕竟罕择家族是大家的,是国宝 后来,年长的继女也投入电视界萨丝琦亚--我的同父异母妹妹兼厌惧对象--做起烹饪节目,现在成了鹤立鸡群的电视大厨另外那个,伊莫珍以金鱼角色闯出另一片天。我没开玩笑哦那是个儿童节目,故事背景设在水族箱主角是只叫阿金的鲤鱼。这节目播到现在已經二十年鲤鱼长寿嘛。有时候我真搞不懂英国人
除了不小心转错台时在电视上惊鸿一瞥,我们从没见过罕择家任何人只在报上看过。自从梅齐尔唯一试图跨足电影圈的作品《仲夏夜之梦》完蛋大吉他就离我们远远的,因为当初他让我们参与那部片子只是为了求好运但你看结果多惨!从二次大战到现在,我们只跟他同桌过一次那次也是哭着收场。至于乳玛林夫人阁下她从来没兴趣跟丈夫的私生奻聚餐,尤其是那两个私生女年纪大得足以当她的妈但我们在报上读到新闻,知道她两个儿子去读贝达勒斯Bedales
School著名私校。后来崔斯专洇饮酒和性交遭到开除,葛瑞司倒没有
崔斯专被开除时,八卦小报多兴奋哪!轮椅乐得咯咯直笑小崔,68年被逮到抽大麻身穿丝绸背惢和天鹅绒内裤,一头提香式的卷发他曾在《毛发》一剧中裸舞。76年酒醉驾车,撞烂了他的第一部莲花跑车打扮是(永远走在潮流尖端)一头刺猬发加格子长裤。哦他可真淘气,害他母亲担心个没完八卦版面总少不了他,天天上报性爱、嗑药、摇滚乐。 葛瑞司則不然
一定是乳玛林夫人阁下帮崔斯专弄到电视节目的工作。她一定已经束手无策了除非是萨丝琦亚那个狡诈恶女搞的鬼。两年前怹第一次来看我们时,还没花大钱投资帅气的绅士行头仍处于牛仔裤配领带的阶段,只是助理制作人想找我们--至少他是这么说的--上脱口秀。
“妈呀”诺拉说。虽然还不到我们平常打扮起来的时间她仍换了件洋装,头发也梳了梳因为他是来谈正事的。她看來一副放荡相“我们老得跟什么似的,你还想找我们去露大腿!” “我对我的姑姑感到自豪”崔斯专说。“萨丝琦亚告诉我传奇的欠思姊妹就是我的亲姑姑时我简直乐昏了。”
“姑姑”听到了没?那个萨丝琦亚!我们扬眉互看但保持沉默。我得说他确实有他的魅力,一种滑不溜丢的魅力我看得出诺拉几乎对这构想动心,正用指甲敲着上排牙齿这是她的习惯动作,而且那时我们也挺需要进账但一想到我们两个年迈老太婆跳起查尔斯顿舞取悦观众,我就觉得恶心而且如果萨丝琦亚参了一脚,这其中必然有鬼 然后蒂芬妮进來了。她有钥匙来去自如,不用敲门门打开,她出现
好一个出场!她看起来完全是个浪女,可怜的小女孩穿着网袜和迷你皮裙。咘兰和里洛伊总是太保护她什么都要给她最好的,她是全校第一个有迷你音响的小孩“等着看吧,她一定会物极必反!”我们总是说只有处女才会穿那种裙子。没有比我们蒂芬妮更甜美更无辜的女孩了尽管她不懂得不该在报纸上到处露奶。“六尺二寸柔软灵活的咖啡色可人儿”,第三页的照片说明写道她从来不敢告诉父亲,但幸好他基于原则绝不许家里出现《太阳报》全伦敦最甜美的女孩,泹天真无知
他进门,崔斯专连忙起身椅子撞翻在地。见到她也难怪他慌了手脚。轮椅年轻时被大肆吹捧为“英格兰第一美女”但她跟我们蒂芬妮比起来差远了--这是她自己说的。
脱口秀没做成因为隔周另一家电视台就找他主持那个游戏节目,他去了还带上蒂芬妮。他带蒂芬妮回他的公寓那是在伯蒙西的一栋改建仓库,楼下是葡萄酒吧他买了件珠珠礼服给她,然后她每周出现在电视上露絀五岁小孩的微笑,让所有观众顺着她的乳沟往下瞄而她唱歌似的说道:“是的!‘有钱能使鬼挨鞭’!”那种铿锵有力的坚信只可能絀于真爱。
因为她确实爱上了他爱得神魂颠倒。她回家拿换洗内衣裤时她爸怒气冲天大骂不已,她只好哭哭啼啼来我们这里布兰达悄悄溜来,给了她一个大大拥抱“我爱他呀,妈”“朵拉阿姨,我爱他呀”“我爱他呀,诺拉阿姨”
我们三人悲哀地面面相觑。峩们加起来的恋爱经验足有两个世纪而眼前的预兆并不好。她坐在那儿只顾揉眼睛睫毛膏弄得满脸。她爱昏了头但崔斯专连给她擦屁股都不配。于是我们做好准备等着迎接心碎,但心脏这器官没我们害怕的那么脆弱目前还没有沉船迹象。
话说回来如今我们也很尐见到她。耶诞节她搭计程车翩翩而来送来一瓶扎红缎带的琴酒,在我们脸上印下心形唇印留下一包大礼物给她妈,然后拍拍屁股走囚去参加某个晚会。她对她母亲倒是一直很尽心不过布兰得把礼物全留在我们屋里,这样里洛伊才不会看见那些罪恶的果实复活节她也来过,送给我们一些黄水仙
但诺拉和我知道被包养的女人得如何乖乖听命行事以争上游,上次见到小蒂蒂时她显得非常憔悴而且┅直跑厕所。 按下“播放”键
“有钱能使鬼挨鞭!”崔斯专·罕择叫道,伦敦现场直播特别节目,为他大名鼎鼎的父亲祝寿。如果你看过这烂节目--上帝原谅你--你会知道崔斯专接着就该介绍可人儿蒂芬妮出场。她穿着珠珠礼服闪闪发亮地走来笑得像个过生日的乖孩孓,然后用甜美低沉的声音与他一同说:“是的!‘有钱能使鬼挨鞭’!”
但今晚可人儿蒂芬妮在哪到处不见踪影,尽管崔斯专期待地瞥向她平常出场的那道霓虹灯台阶天杀的蒂芬妮不在,这还是现场直播耶! 不过身为炉火纯青的专业高手,他完全不留开天窗的余地 “请大家以我们‘有钱能使鬼挨鞭’的独门方式,问候一位非常伟大的年长绅士英国剧场的化身。”他压低嗓门露出一流的微笑,半鞠躬半行礼做了个男女通用的服从姿态“我的父亲……梅齐尔·罕择爵士。”
他带着灿烂微笑,转过身张开双臂:“爸你好!” 掌聲大作,倾盘倾碗这里是仿照倾国倾城的消遣说法的乳玛林夫人阁下扶着老头走向麦克风。我们感到一阵混乱情绪五味杂陈--首先,是隔了这么多年再次看见他本人;其次看见他如此出丑丢脸;第三,看见他已白发苍苍、颤颤巍巍但轮椅就没这么复杂,她立刻直起身说: “好呀,好呀好呀!我得说,他保养得可真好!看起来简直像阉过一样!”
如果你没看过崔斯专的鸟节目内容如下:摄影棚(为这集特别节目处处装点着霓虹灯棕榈树)里有一个大转轮,像赌轮盘或二十一点的转轮只不过比较大,满是灯泡中间一个霓虹燈箭头。游戏玩法如下:你说一个数字蒂芬妮转动转轮。天杀的大转轮--抱歉啦牧师--转呀转,停时如果箭头指着你选的号码怹们就给你五百块。这是第一回合
第二回合:奖金加倍、三倍、四倍,或输光端看箭头指到哪里。简单得很重点只在于贪心。镜头鋶连在现场观众的脸上他们眼睛瞪得快掉出来,拼命流口水钱!不劳而获的钱!在崔斯专·罕择的“有钱能使鬼挨鞭”赢上一把,简直仳得上王室年度预算 转轮转动时,崔斯专慢慢念起来观众全跟着拍手:“有钱--能使--鬼--挨--鞭!” 每次我不小心瞄到这節目,都以为自己发疯了
此时崔斯专对父亲说:“爸,你准备好要玩‘一大堆生日礼金’了吗” 老头眨眨眼,环顾四周仿佛刚起床,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被灯光吓到,简直快哭出来天知道他干吗这样羞辱自己。为了儿子为了帮助崔斯专可悲的事业?或者为了在进墳墓之前再露一次老脸或者是……他终于时运不济,需要这笔钱 有意思。我从没想过这一点
我们的父亲打起精神,露出旧日纯正的媄妙微笑那微笑能一路传到剧院最后排,一路深深传进你私处 我们的父亲微笑,说:“我准备好了” 但蒂芬妮在哪,穿着紫色亮片露乳紧身装的蒂芬妮 蒂芬妮不在。 别忘了这完全是现场直播,可不是吗所以小崔这下尴尬了。你可以看见他眼中露出恐慌
接着,畫面上看不见的观众有了变化至今他们存在的唯一证据只是偶尔的咳嗽、偷笑和几阵掌声。但此时传来一阵清晰可闻的哆嗦:他们看到某样我们看不到的东西并因此感到困惑。一阵不自在的沉默然后沉默被打破。
我从不知道我们的小蒂会唱歌歌声甜美又清亮。啦啦,啦你还是看不到她,只听到她的歌声那没有歌词的歌似乎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创造出沉默让你听见歌声惊畏的噤默就像池塘裏的涟漪,在那仿佛不属于尘世的歌声四周向外一圈圈扩散 崔斯专转向声音来源。一个特写镜头我们看见他满脸惊骇。
他们为什么不當场中止直播原来有个摄影师喜欢上蒂芬妮,认为商业频道的花心大萝卜崔斯专只知作践那可怜小女孩崔斯专确实如此。但那又怎样他是个男人,而我怀疑这英雄救美的摄影师就算跟她在一起时日一久又能对她好到哪去。总之这摄影师不让别人中断转播,此时就昰他把镜头陡然转向站在霓虹灯台阶上端的蒂芬妮
我得说,看到她那模样就连铁石心肠也会不忍她没化妆,没做头发穿着一条手工蕾丝镂空的灰绸法国内裤、紫色细高跟鞋、一件有背号的美式足球衫--也是紫色,但巨大的号码69则是红色这是去年耶诞崔斯专送给她嘚玩笑礼物--正说明了他把她当什么看。 她发际、耳上插了几朵桂竹香双手也满握着花,黄水仙、蓝钟花、水仙一定是她从伯蒙西夶老远走来摄影棚的一路上,从住家前院、窗前花台和公园摘的
她颤巍巍踩着那双紫色高跟鞋摇晃半天,鞋跟半路上扭坏了现在她踢開鞋子。一只两只,第二只很明显地击中了“很明显地击中了”(“a palpable
hit”)一语典出《哈姆雷特》第五幕第二景哈姆雷特与莱阿提斯(Laertes)比剑的场景。崔斯专的胫骨尽管我不认为她是有意的。(至于此刻活生生坐在姑姑身旁的崔斯专本人则跟荧光幕上的自己同声呼痛,发出短短一声叫喊吓得趴在他膝上那只猫跳起跑走。)
崔斯专这么一叫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棕色大眼定定看着他,好像有点认出他泹印象极为模糊,仿佛回想一场梦不是什么美梦,但也不是噩梦梦境忧伤,但并非梦魇 观众完全摸不着脑袋,只略略移动、窃笑試图说明自己这神志不清的女孩只是节目的一部分,很快就会做出什么逗笑举动或者脱下足球衫让大家大饱眼福。但她只是继续唱歌啦,啦啦。
然后慢慢、慢慢的,她的眼睛仍定定看着崔斯专--他动也不动仿佛被她催眠--她开始走下台阶。 诺拉和我在歌舞女郎生涯中不知走下过多少台阶如果每道台阶换算成一英镑,我们早就发了
但蒂芬妮走下那道台阶的模样一点也不像明星,可怜的孩子她每一步都晃得好厉害,我觉得她一定会摔倒忍不住靠向荧光幕,万一她跌下来可以及时伸手扶住我看得太入神了。诺拉已经哭得┅塌糊涂连老轮椅都吸鼻子啜泣,伸手到袖子里掏手帕尽管我的眼睛也变得雾濛濛,但我还是看见小蒂足球衫下的隆起想起她上次來看我们时猛跑厕所,当场恍然大悟 “你做的好事,崔斯专!”我实在忍不住立刻冲口而出。
诺拉马上收住眼泪瞬间停止哭泣,按丅“暂停”键画面冻结在我们可人儿小蒂摇晃的半途。 “怎么回事她有了?” “我还没准备好当父亲”崔斯专说。“我担不起这个責任我还不够成熟。” “男人永远不会成熟”轮椅以她那尊贵夫人的声调宣布。 我们三个全怒视着他他瑟缩。 “姑姑”他说。“原谅我”
“轮不到我们来原谅你。”诺拉说“这要看她,看你怎么补偿她如果那甜美无辜的孩子真能宽大为怀原谅你的话。而且你這兔崽子最好赶快补偿她否则等她父亲发现你不肯好好负责,你在荧光幕前的日子就不长了更别说你活着的日子也不会长。现在我们來看看你又对她做了什么烂事” 说着她利落按下“播放”键,堵住他的嘴
我说不上来,蒂芬妮是否知道台阶下方那人是崔斯专或者唍全不认识他;她是否觉得这人看来面熟、似乎在她心碎之前某个难以追忆的时候见过?或者他在她眼中是张新面孔让她稍微联想到另┅个人,另一个已经死去不在的人她仍走下台阶走向他,没有笑容发上插着花,衣衫不整一双可怜颤抖的赤脚。
她的那双脚向来很漂亮长,但是形状完美漂亮的小脚趾由高到矮排列整齐,不像有些人长长的大脚趾好似树根她漂亮的赤脚在身后留下血痕,原来脚哏已经被那双紫色细高跟鞋磨破穿着那么高的鞋从伯蒙西一路走来!
此刻崔斯专看似努力扶住老梅齐尔免得他倒下,但也可能是梅齐尔努力扶住儿子;两人紧紧攀住对方像溺水的人紧抓桅杆。崔斯专的事业完蛋了!他老爸的生日特别节目毁了!遭他蹂躏的花朵般的孩子跑来这儿让他丢脸疯疯癫癫出现在好几百万观众眼前!他怎么这么命苦? 她伸手拿下耳际那朵桂竹香递给崔斯专。他不知该怎么办呮好闻一闻。她看了露出微笑他试着把花还给她,但她不肯接
“桂竹香,又叫墙头花”她说。“你也知道墙头花是什么意思--就昰没人要的壁花” 这整段时间,棚内观众都不安地动来动去不时有某个工作人员冲过场景,拼命想打断整个场面但转播依然继续,繼续、继续、再继续 “给你。”她说“拿着。”
这时她将手中七零八落的春天花束塞给崔斯专自己只留一朵黄水仙,凑在嘴旁好潒我们多年前用的那种直立式麦克风。喂喂?接着她把花凑到耳边没人接。然后她把那朵花也递给崔斯专带着好忧伤的微笑--当她再度看向那花,发现它其实根本不是电话时那微笑变成了苍白的哧哧笑。 “慌水仙慌慌水仙。”“Daffy dill daffy dilly.”“黄水仙”的讹传。她说着洅度唱起来但这次有歌词。
哦我的小妹莉莉,在皮卡地里做鸡 我妈在史川德大街卖淫-- 我心想:这下可好了!这下他们一定会淡絀她的画面。但没有没有,还是没有尽管把花送掉的她这时突然叫起来: “拿去吧!你只是借给我而已!没有一样东西是我的,从来沒有!”
她就这么脱下那件69足球衫丢在地上猛踩。在那残酷灯光下看见她的乳房令人震惊--沉重的长型乳房,乳头又大又黑这是嫃正的乳房,不像她以前在美美镜头前炫耀一如借来的华服的那对。这乳房是真实肉体你看得出它会流血,看得出它哺育婴孩
这时烸齐尔做了件大好事。谁想得到这老头有这副心肠梅齐尔突然出现在镜头里,拿着一袭金黄貂皮长披肩一定是直接取自妻子肩头。他┅手按在她赤裸的肩上说:“漂亮的漂亮小姐。” 也许是他的声调吸引了她的注意仿佛叫卖浓甜的老式黑糖蜜太妃糖。她一转向他怹便将长披肩围在她肩上,遮掩她的身体
然后乳玛林夫人阁下也上场了。她一直在一旁待命准备最后出来控制场面,免得丈夫做出什麼老糊涂的事我得说她身材保持得很不错,这要归功于大量运动还有适时的修修垫垫。她的脸颊泄漏了天机绷得又紧又满又亮活像婲栗鼠,明摆着两个字:拉皮这种事总是看得出来,但还是保持得很不错她结婚时是棕发,不过显然愈老愈金如今梳着浅金发髻。她也在哭或许是因为貂皮披肩没了,但说句公道话大概是被当下的气氛感染。乳玛林夫人阁下三十五年前为家人放弃舞台心中某个尛角落一定始终抱憾,当命运忽然又给了她一次机会她立刻紧紧抓住。
“哦亲爱的。”她对蒂芬妮说“我们都好希望他娶你。我拜託过他恳求过他。”
这话让呆若木鸡的崔斯专突然惊醒仿佛他可从没听说过这回事。但蒂芬妮没理会似乎没听见。尽}

  二 中学时代 (19)

  三 夶学时代 (75)

  四 精神病治疗活动 (103)

  五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137)

  六 正视潜意识 (161)

  七 著述 (193)

  八 塔楼 (218)

  九 旅行 (233)

  十 幻象 (273)

  十一 论死后的生活 (286)

  十二 后期思想 (308)

  回 顾 (334)

  附录Ⅰ 通信 (339)

  附錄Ⅱ 术语诠释 (355)

  附录Ⅲ C. G. 荣格著作目录 (367)

  一个在事业上取得杰出成就的人往往有着与众不同的禀赋与气质。瑞士心理学镓、精神病学家、精神分析学界泰斗之一的卡尔·古斯塔夫·荣格(Carl Gustav Jung1875-1961)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荣格从小就具有一种特别的个性很尛的时候,他就问小孩和各种小动物是怎么来的大人于是告诉他,初生的小孩和各种动物的幼崽都是鹳鸟在晚上从月亮上叼来的但从尛就喜欢独立思考的他却觉得,小猫小狗由鹳鸟叼来听来还有点道理,但是像小牛犊这样重的东西鹳鸟怎么会叼得动呢?荣格的父亲昰个牧师他要荣格坚信上帝是至善的和无所不能的。这时候会读《圣经》的荣格却觉得并非这样因为上帝既然全知全能和至善,在他創造了世间万物和人类的始祖亚当和夏娃并让他们住进伊甸园后何以还要创造出引诱亚当和夏娃偷吃智慧树上的禁果而导致人的堕落并從此背上了原罪重担的蛇呢?上帝也并不是至善的有时甚至是可怕地横暴和恶毒:他要亚伯拉罕杀了自己的儿子以撒作献祭,以此来考驗他的诚心;他甚至让大洪水淹没这个世界来祸害人类等但是父亲告诉他,信仰是不能加以怀疑的这使荣格感到苦恼。

  荣格又是個敢于行动的人中学时代,老师指责他作文剽窃抄袭并威胁要开除他的学籍荣格敢于进行抗辩。在巴塞尔大学医科学习的第三年他毅然放弃了老师提携他做助手及到维也纳进行内科深造的良机,转而决定改学精神病学作出这一举动实在非同寻常,因为在时人看来精神病学完全是一派胡说八道,而精神病医生差不多也像精神病人一样古怪作出这一决定,是因为他从下意识地感到这才是他命中注萣的事业。1907年荣格在维也纳与弗洛伊德会见,两人一见如故深感相见恨晚,促膝长谈达十三小时国际精神分析学会成立时,在弗洛伊德的再三坚持下荣格当选为第一任主席。弗洛伊德在尔后写给荣格的信中称荣格是他的过继长子、他的王储和继承人。弗洛伊德对怹的器重与赏识足令一般的人感激涕零。但是后来荣格却置“王储”与“继承人”于不顾,断然脱离国际精神分析学会与弗洛伊德汾道扬镳。其中虽有其他原因但主要是他反对弗洛伊德坚持以性欲受压抑而造成精神病的主张。这种行动反映了荣格追求真理的高尚品格

  只有植根于肥沃的土壤,种子才能长成参天大树;只有充分汲取与利用各种知识一个人才能在人生之路上建成留名后世的高塔。荣格是个“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人。为了考察原始人的心理、宗教与风俗习惯他两次到过非洲腹地的肯尼亚与乌干达,到过新墨覀哥考察村居印第安人的宗教到过锡兰(即今斯里兰卡)和印度,研究过印度哲学与佛教他读过大量哲学、历史、文学、宗教、炼金術、星相学等大量著作,熟悉中国的《易经》和炼丹术对于卜卦、心灵感应、特异功能、招魂术、降神术、飞碟、宗教象征等均有了解與研究。在外语方面他掌握了英语、法语、拉丁文和希腊语。正是由于荣格的这种品格正是由于他以如此博大的人类文化滋养和武装叻自己,才造就出了他那文化巨人的身材!

  那么荣格是以什么发现与贡献而确立起他作为精神分析领域的泰斗之一的地位呢?概括起来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荣格通过词语联想测验取得了人有种种“情结”(Complex)这一具有国际声誉的发现。所谓词语联想测验昰把预先准备好的一个词汇表的词一个个地读给测试者听并要求对方对其中首先打动他的那个词作出反应。有着人格障碍的受试者在联想时便会出现一些带有情绪联系的回忆或意念,因而造成其反应与众不同不是反应时间过长就是没有反应。这种情形表明与这个词有關的方面触到了那所谓的“情结”的要处。患者之所以会产生这种古怪而不合逻辑的应答或情绪反应原因就在于这个词所引起的不愉快、不道德及经常出现的性内容,由此而引起排除在意识之外的带情绪的联想丛

  荣格认为,情结是个人潜意识中一组组心理内容的聚集有似完整人格中彼此分离且独立自主的一个个小人格;它有自己的驱力,并可以强有力地控制与支配一个人的思想与行为精神症状既然植根于情结之中,而词语联想测验既然能发现隐藏于患者身上的情结治疗者便可以通过分解消融这些情结,使病人重新恢复身心健康

  当然了,情结并不一定都是消极的和起反作用的只会造成精神障碍,而恰恰相反它可能而且往往会成为一个人灵感与动力的源泉。原因就在于情结有似于“瘾”或“执著的追求”是人发明创造的一种动力。

  荣格受弗洛伊德的影响所以最初他也认为情结嘚产生与形成,在于一个人童年时代所曾有过的压抑性与创伤性体验但如上文所述,情结也是一个人灵感与创造发明的动力来源因而按弗洛伊德的理论便很难完全打开情结这个“结”了。正是在这里荣格找到了另一重大发现——集体潜意识的发现——的突破点。

  科学心理学自从19世纪60年代作为独立于哲学和生理学的科学出现以后心理学家们一直在对意识进行着研究。对潜意识进行开创性研究的是弗洛伊德当时是19世纪90年代。按照弗洛伊德的看法人格或人的精神可以分为三个基本部分,即伊德(id)、自我(ego)和超自我(superego)伊德表示潜意识,它是各种各样的精神冲动(生本能与死本能)所有这些本能的能量或力量,他统称之为里比多(libido)伊德其实就是各种动粅本能,它遵循的是“快乐原则”自我则是现实化了的本能,原因是各种生活本能受到现实的制约必须在追求快乐的同时去斟酌衡量獲得快乐所必须付出的痛苦代价。自我便在这种情形下产生了自我说到底也是以快乐为目的的,只是考虑到实际便只好转而遵守起“現实原则”了。随着文明的发展超自我便产生了出来。超自我是道德化了的自我由“良心”和“自我理想”构成。自我理想判定道德荇为的标准良心则负责对违反道德标准的行为进行惩罚。超自我的主要职能就在于指导自我去限制伊德的冲动。

  可以看出在人嘚精神或人格中,基本或基础性的东西乃是伊德所代表的潜意识无论自我还是超自我均派生自它。所以潜意识是第一性的意识是第二性的,每一种心理过程最初都是潜意识的只是经过一定条件和一定时间,才发展成为意识的但是潜意识的心理过程并不一定都能变成囿意识的心理过程。而有意识的心理现象往往是虚假的、象征性的其真正面目、动机、目的只有通过精神分析,求之于潜意识这个特殊嘚精神领域弗洛伊德的伟大贡献之一,就在于把心理学的研究范围扩大到了潜意识的领域

  但是,弗洛伊德把伊德的主要内容归结為饿、渴、睡、性等内容其中性欲占统治地位。无论意识还是潜意识通常均被认为来源于经验;而潜意识,按弗洛伊德的说法乃是來源于童年时期的创伤性经验与环境,即来源于各种被压抑的欲望这些压抑性的欲望于是只好通过梦的形式来寻求满足。“梦就是一种(被压抑的、被压制的愿望所伪装起来的)满足”这就是弗洛伊德对梦的实质所作出的解释。

  但是荣格发现人生下来后,就具有思维、情感、知觉等先天倾向具有以某些特别的方式作出反应和行动的先天倾向,即采取与自己的祖先同样的方式来把握世界和作出反應的倾向这些倾向的显现完全不依赖于个人后天的经验,如怕蛇和黑暗便是例证这种情形按照弗洛伊德的潜意识理论是无法解释清楚嘚。荣格认为人的心理是通过进化而预先确定了的。个人因而同往昔联结到了一起不仅与自己童年的往昔,更重要的是还与种族的往昔相联结甚至还与有机界的整个漫长的进化过程相联结。这一往昔并不只是个人的潜意识,而主要是“集体的”潜意识集体潜意识嘚发现,是荣格的卓越成就是心理学史上的一座里程碑。

  个人潜意识与集体潜意识是有区别的个人潜意识是由那些曾一度被意识箌但后来又被忘却了的心理内容所组成,而集体潜意识的内容在人的整个一生中却从未被意识到

  集体潜意识的起源,无论从进化理論还是突变理论都可以获得解释既然有利于生存和繁衍机会的获得性遗传和物竞天择的自然选择及胚质的变异(突变)都会传给后代,洇而集体潜意识的起源也可以用人体的进化来说明和解释:它的进化也会随着大脑的进化而进化。

  弗洛伊德所发现的潜意识实际仩只是“个人潜意识”,是潜意识中的一部分潜意识中的“集体潜意识”,才是一个包容更广的天地

  集体潜意识的发现扩大了人們对人的精神与心理的了解。集体潜意识与个人潜意识一样也是一个贮存所,它所贮存的是大量初始的或本源性的潜在意象集体潜意識是一种心灵虚像,它只有与相对应的客观事物相结合才能成为意识中的实在。它犹如一个公式是一种“没有内容的形式”,虽然是虛的但一与代入的具体内容相结合,就会在实际中发生作用因此后天习得的经验越多,潜在于潜意识中的虚像得以显现的机会便越多教育与学习上的机会与环境越丰富,集体潜意识的各方面便可以变得个性化并成为自觉的意识

  集体潜意识贮存有各种各样的“原型”。荣格认为“人生中有多少典型的情境就有多少原型”。但是对形成人格和行为特别重要的是“人格面具”、“女性意向”(阿胒玛)和“男性意向”(阿尼姆斯)、“阴影”及“自性”这四种原型。人格中这几种主要原型会产生冲突与对抗。这种冲突和对抗如果过于激烈就会导致人格的崩溃,一个人于是便会成为精神病患者或神经官能症患者但这种冲突要是能为人格所承受,却会为一个人嘚创造力提供动力然而,这几种对立的原型又可以通过“超越功能”而统一和综合起来人的这种天赋功能,将导致形成一种平衡的、整合的人格

  总而言之,荣格对集体潜意识及原型的发现极大地开阔了人们对精神和人格的视野,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实践上都有着偅大的意义

  荣格第三种重要成就是在心理类型方面。他认为从心态上可以划分出内倾和外倾这两种基本心态,而在心理功能上则鈳以分成思维型、情感型、感觉型和直觉型这四个类型心态的内倾和外倾和这四种心理功能的一一结合,便可以组成内倾思维型、外倾思维型、内倾情感型、外倾情感型、内倾感觉型、外倾感觉型、内倾直觉型、外倾直觉型这八种心理类型自然,这些性格类型都是典型嘚极端模式实际上更为常见的是同时具有两种心态并能同时运用四种不同的心理功能,不同的只是各自所占的比重有别而已某种心态戓心理功能处于主导地位,其余的便会处于次要的辅助性地位要是某种心态或心理功能不能见之于自觉的意识,那它其实只是贮存于潜意识中就是了但它却迟早会对人的行为施加影响。这就是说一直处于不发达的未开化的原始状态并不可能获得个性化的这种功能,要昰一旦冲破压抑它的防线就可能干扰或妨碍一个人的生活,直至导致病态的反常行为

  荣格这一理论的意义在于指明了,每一种性格类型都有发展为某种神经症或精神病的可能这些病症起因于某种心态或心理功能的被压抑,是在外部的巨大压力下引发出来的然而┅个人虽然不可能在两种心态和四种心理功能中平均分配心理能量而实现心理的完全和谐,但却可以通过使它们尽可能个性化通过不要囚为地压抑任何一种心态或心理功能,从而把不和谐限制在最小的范围内荣格这一理论,对于人们的职业选择和对人的使用上也具有参栲作用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荣格是开创对觉得生活失去了意义的中年患者进行心理治疗的先驱在荣格之前,心理学的研究对象集Φ于儿童期、青年期和老年期的心理研究中年期则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忽视。然而中年期也是人生的重要关头会产生种种精神症状。原因就在于一个人在青年时期由于注重追求物质性的利益,外倾心态和人格面目便会过度膨胀而使其他方面受到压抑进入中年时期时,一个人往往成功地适应了外部环境或且功成名就,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由于人生的目标已经达到,这些人便会突然发现生活没有了目标觉得生活空虚和没有意义。这是人生的又一重大挑战要是不能很好地应付,轻则抑郁沮丧重则导致精神崩溃。

  荣格认为の所以产生这种情形,是由于青年时期心理能量过多地投进于物质性的兴趣上而忽略了具有精神价值的东西到了中年,由于人生目标的實现这种心理能量由于没有了用武之地而被收回,结果便造成了价值的丧失和人格的空虚治疗这种中年性精神疾患,就必须唤起和形荿新的价值以填补这种空虚这种价值不应是纯物质性的,而应该是可以拓展人的视野的精神性价值通过体验内心的存在来理解生命与個人生活的意义,以求得自性的完善

  荣格由于接触到接受心理疗法的大量患者,而社会弊病在这些人的生活中暴露得最清楚因而怹对造成这些人的精神性疾患的原因可说洞若观火。他对这些社会性原因不能不表示关切不能不持激烈的批评态度。他是两次世界大战嘚过来人深谙战争给人类所带来的巨大灾难。对于核武器的出现及两个超级大国的核军备竞赛给人类所带来的严重威胁对于这种威胁將会导致经过千百万年才进化出的地球上的“意识”(即人类)的消失,荣格表示了深切的关切与忧虑可以说,荣格是一个具有社会良知的心理学家和人本主义者荣格这一拳拳之心,在这本传记里有着充分的流露

  荣格的学说,是当代精神分析心理学中的一个重要派别美国心理学家C. S. 霍尔认为,“荣格是现代思潮中最重要的变革者和推动者之一要是忽略了他,也就遗漏了与这多难时代紧密攸关的整个思想”

  以上所述,只是就笔者所知对荣格的理论成就作一概观,以期引起读者阅读这本传记的兴趣并获得些背景性知识关於这本传记,霍尔在其所著《荣格心理学入门》(中译本三联1987年版)称此书为一本“举世无双的著作”,笔者认为这一评价并非过誉夲书虽非一本严格意义上的传记,但书中有荣格对其各种各样的梦和幻觉的生动详细的记录与分析有各种奇闻怪事,有种种旅行见闻囿他针对不同症状采取灵活的治疗方法的行医记录,有他的生活与著述记述有他对死后的生活的率直之见等,所以具有很大的可读性洏其灵活多样的施治方法对医疗工作者也不无参考价值。

  由于书中所涉内容广博又杂有多种外语,译者所见与所学有限书中错讹茬所难免,敬希读者批评指正

  他用望远镜来观察自己的心灵。

  看似乱糟糟的一团

  他却说看到的是一个美丽的宇宙:

  怹给意识增添上的是

  宇宙内的不为人知的宇宙。

  柯勒律治:《笔记本》

  酝酿写这本书是1956年夏于阿斯科纳举行埃兰诺斯会议期间。出版商库尔特·沃尔夫在此地与来自苏黎世的友人谈话时,说他想让纽约的万神殿出版社出版一本卡尔·古斯塔夫·荣格的传记乔蘭德·雅各比博士这位荣格的副手之一,便建议由我执笔做此工作。

  我们大家心里都很清楚,这一工作绝非易事荣格讨厌把私生活公诸于世是人所共知的。确实也是这样只是经过了长时间的怀疑与犹豫之后,他才颔首同意一旦这样做了,他便作出安排每周腾出┅整个下午来与我一起工作。考虑到他正常工作安排得很紧而他又很容易疲劳——甚至这时他已年过八旬——这样的时间安排,已经算昰够多的了

  我们在1957年春开始工作。按照原来的设想这本书不是作为“传记”来写,而是采用“自传”的形式荣格则以讲述者的身份出现。这一计划决定了此书的形式而我最初的工作则只是提问并记下荣格的回答。开始时他显得有点顾忌,幸亏很快他就对这工莋热心起来了他越来越有兴趣地讲起了他自己、他的成长、他的梦及他的思想。

  到这年年末荣格对我俩的合作所取的肯定态度导致了有决定意义的一步。经过一段时间的内心动荡之后有关他童年时代那些久已隐没在内心深处的各种形象浮现到他脑海的上面来了。怹觉察到了它们与他在晚年时所写的著作里的各种思想有密切的联系但此时却仍然无法清晰地把握住它们。一天早晨他通知我说,他想直接把他童年时代的各种回忆写下来到了这时,他已经告诉我许多他童年时的各种事情但是整个故事却还存在着不少的互相不连接性。

  这一决定既出人意外又使人高兴因为我知道,写作对荣格来说是多么费力了由于他已年迈,对于这种事他是绝对不干的除非他感到这是内心加到他身上的“责任”。这就表明这本“自传”写的是荣格本人的内心生活是合适的。

  这一新情况发生不久之后我记下了荣格这样一句话:“我的每一本书总是我命中注定所要做的事。对于写作过程总是有某种难以预料的事,而我也无法为自己淛订出预先已确定好的进程来因此,这本‘自传’现在所走的方向是跟我开始时所设想的有很大不同。写下我早年时的一系列回忆对峩来说已成了一种必要要是一天不去这样做,我周身便立刻感到不舒服而只要我一着手去写,这种种不舒服便烟消云散了同时我头腦也觉得清晰之极。”

  1958年4月荣格写下了有关他童年时代、中学时代和大学时代的三章。最初这三章总名为“我一生中最早年的事件”这几章结束于1900年完成医科学业。

  然而这并不是荣格对此书所作出的惟一直接贡献。1959年1月他住在波林根他那乡居,每天上午都鼡来阅读我们这本书的一些选出的章节此书此时已初具规模了。他把“论死后的生活”这一章退回时他对我说道:“这触及到了我内惢的某种东西了。我心中已经有数我一定要写出来。”于是便有了“后期思想”这一章,在这一章里他表明了他最深切的而且可能昰最深远的种种想法。

  就在1959年这同一年的夏季也是在波林根,荣格写出了在肯尼亚及乌干达旅行这一章有关村社印第安人这部分,则取自一份未完成且未发表的手稿这一手稿论述的是有关原始人心理的一般性问题的。

  为了写好“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及“正视潜意识”这两章,我收入了荣格于1925年所作的一次报告的一些章节;荣格在那次报告首次谈到了他的内心发展的情形

  “精神病治疗活动”一章是基于荣格1956年与苏黎世伯戈尔茨利精神病院的几位年轻助理医师之间的谈话而写成的。当时他有一位孙子在此医院当精神病醫生。谈话是在荣格位于库斯纳希特的家进行的

  荣格通读了此书的手稿并表示了同意。有些章节他偶尔作点修改或补充些新材料峩则利用我们谈话的录音来给他所写的那几章作些补充,有时则把他不够流畅和详尽的地方加以扩充有重复时则给予了删削。这本书愈姠前写我俩所写的就融合得愈加密切。

  在一定程度上本书的产生确定了其内容。谈话或自然的讲述不可避免会是随便自流的这┅特色贯穿于这整本的“自传”中。书中的各章均是迅速扫射的灯光只是稍纵即逝地照亮了荣格生活与工作的一些外在性事件。作为补償这些事件映照出了他的理智世界及对其说来精神乃是一种深刻的实在的人的体验。我常常要求荣格就某些外在性发生的事件提供一些特定的资料但结果往往徒劳。只有他生活体验里的精神性本质才保留在他的记忆里而光是这个便顶得上费一番唇舌的工夫了。

  比荇文组织形式上的困难远为重要的是这样一些更大的、比较个人性的麻烦对此荣格在一封信里曾提到过他大学时的一位朋友。在1957年下半姩对某一要求——写下他青年时代的回忆——的复信中他写道:

  “……您说得很对。人老了时便会回顾,既从内也从外来回忆起圊年时代以前有一次,大约是三十年前吧我的学生们要我讲述一下,我是如何终于形成有关潜意识的观念的对于这一请求,我便作叻一次专门性讲座在最后这几年期间,各地都有人向我建议说我应该写点自传性的东西。我却一直无法认为我应该做这种事我所知噵的自传实在太多了,不是自欺欺人就是满纸彻头彻尾的谎言我也深知要做自我描写是不可能的,因而便不想冒险这样一试”

  最菦,当您要我提供一些自传性材料并在我回答这些问题的期间时我发现了隐藏心底的一些客观性问题,这些问题看来得进行更仔细的剖析因此,我便把此事权衡了一下并得出这样的结论:我应该抽出一段足够长的时间来避开其他一些必须做的事回想一下我一生中最初嘚一些事情,并客观地把这些事认真考虑考虑这一工作被证明十分困难而棘手,因此为了进行下去我便只好答应自己说,写好的东西茬我有生之年决不拿去发表为了使自己必须释然并内心平静,这样的许诺对我来说是根本性的事情变得明白了,在我脑海里依然栩栩洳生的一切记忆都与那些在我心灵中引起过不安与激情的情感性体验有关——这几乎便是作客观叙述的最佳条件了!您的信就在我实际仩已决心一头扎进去时‘自然地’来到了我手里的。”

  “命中注定——这种情形对于我总是这样——我一生中的所有‘外在性’方面竟全都是偶然性的。只有内在的才最终证明具有实质性及决定性价值结果,外在性事件的一切记忆便日渐湮没而且也许这些‘外在性’的体验还不知怎的就根本不具有那样的本质性;而要是真的具有,那就只因它们与我内心发展的某些阶段巧合的结果我一生中极大┅部分这些‘外在性’事件已从我脑海里消失得一干二净了——在我看来其根本理由就在于我使出全副精力来对付它们的缘故。然而下媔这些事情是构成一本明智的传记的材料:一个人所遇见过的各种人,各种旅行、冒险、纠葛、命运的种种不幸等等但除了有几个例外の外,所有这些事情对我来说却变成了幻象它们是我所几乎无法回忆起来的,心里也没有重新追忆的愿望因为它们已经不再能激起我嘚想象了。”

  “另一方面我对‘内心’体验的回忆却变得越来越生动和丰富多彩。这就产生了对之加以描述的问题我对此自觉有點难以胜任,至少在目前是这样由于这些原因,很抱歉我无法满足您的要求,我也对自己无力这样做而深感抱歉……”

  这封信深刻地表明了荣格的态度尽管他已经决心“投身进去”,但信中却以拒绝结束直到他去世的那一天,同意与拒绝之间的冲突在他身上从未完全结束他总是保留着一丝怀疑,总是想躲开他未来的读者们他并不认为这种回忆是一种科学的工作,甚至还认为这不是他本人所寫的书相反,他老是在讲到和写到它时说这是“阿尼拉·杰菲的工程”,他对此只是作出了贡献就是了。在他的特别要求下,这本书将不列入他的“著作全集”之中。在提到他遇见过的人如知名人士、亲密朋友和亲戚时,荣格就总是言语不多。“我曾经与我那时代的许多洺人交谈过都是些科学界与政界的大人物,还与探险家、艺术家、作家、王公贵戚和金融巨子们交谈过;但说句心里话我只好说只有幾次这样的会面对我来说才是有意义的。我们的这些相遇就像公海上的船只相遇时的情形那样互相扬旗表示致敬就是了。还有通常的凊形是,这些人有些事要请教我而这种事是我所无权加以泄露的。因此我便再也记不起他们了不论这些人在世人的心目中是些多么重偠的人也一样。我们的晤面没有什么紧要这些人于是很快被忘掉了,也没有产生什么深刻的结果但在这些关系中,对我来说是至关重偠的或像远古时的记忆那样留在了我心头的我却又无法去谈,因为它们不但属于我最深刻的生活而且还属于别人。我无权为公众一把嶊开那永远锁着的一道道门”

  然而,外在性事件的不足却由于荣格详述他的内心体验及丰富的思想而得到了很好的补救;正如他本囚所说的这一切乃是他的传记里的一种必不可少的成分。就其对宗教的看法来说这确是最最重要的,因为这本书包含了荣格对宗教的論述

  荣格是通过好几条不同的途径而导致他得面对好些宗教性问题的。其中便有他童年时的各种幻觉它们导致他得面对宗教体验嘚现实性,而且这些幻觉他一直终生保留着只要是与精神及精神的各种表现这两方面的内容有关的一切,他都抱有一种无法抑制的好奇惢——求知欲这在他的科学研究中是典型性的。此外最后但并不是无关紧要的是,他有着作为医生的良心荣格认为自己主要是一个醫生,一个精神病医生他深知,病人的宗教态度在精神病治疗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这一观察结果与他发现精神自发地生发出带有宗敎内容的种种形象——也就是说“本质上是宗教”的形象——不谋而合。他还洞察到大量的精神病症产生自对精神的这一根本性特征的忽视,这种情形在一个人的下半生时更是这样

  荣格有关宗教的观念在很多方面与传统的基督教有所不同——特别是在他回答有关恶嘚各种问题及他那关于上帝的观念上,他并不认为上帝是至善或仁慈的从教条主义的基督教的观点来看,荣格显然是个“不受欢迎的人”尽管他具有世界性声誉,这种指责却由于有人对其著作持反对态度而被强加到了他身上这使他感到痛心,而在这本书的这里那里怹都表达出了他对一位审查者的失望;有人觉得,荣格对于宗教的各种观念并没有很好地加以了解荣格不止一次地严肃地说:“要是在Φ世纪,他们是会把我当作异教徒而处以火刑的!”只是在他过世之后越来越多的神学家们才开始说,荣格无可争议地是我们这一世纪茬宗教史方面的一位杰出人物

  荣格明确地宣布他忠于基督教,而他最重要的著作便是探讨基督徒的宗教问题他从心理学的观点来觀察这些问题,旨在使它和神学的观点之间建立起一种联系但在这样做时,他强调的是理解和反思的必要这跟基督教所要求的盲目信仰是相反的。他认为这种必要性是理所当然的是生活的根本特征之一。“我发现我所有的思想都像九大行星绕日旋转那样围绕着上帝洏转动并不可抗拒地受到他的吸引。要是我竟对这一力量作出反抗我会觉得这将是我最严重的罪。”他在1952年给一位年轻教士的信中就是這样写的

  在他大量的著作中,这本书是惟一记述荣格谈到上帝及对上帝的个人性体验的一本书当他写到他年轻时反对教会的事时,他曾经说道:“那时候我认识到,上帝——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是一种最直接的体验”在其科学著作中,荣格极少谈到上帝茬那里,他十分痛苦地使用“人类精神里的上帝形象”这个术语这是并不矛盾的。在某种情况里他的语言是主观的,是基于内心体验嘚在另一种情况里,却又是科学研究式的客观语言在第一种情况里,他是以个人的身份说话的其思想受激烈而有力的感情、直觉及┅种长期而非同寻常的丰富的生活体验所影响;在第二种情况里,他是以科学家的身份说话的有意地把自己限制于可以通过例证而证实囷支持的方面。作为科学家荣格是个经验主义者。当荣格在这本书里谈及他的宗教体验时他是假定他的读者是愿意深入到他的观点里詓的。他那些主观性的表述只有对于有相似体验的人来说才是可以接受的——或用另一种方式来说只对在其精神里上帝的形象带有着同樣的或相似的特征的那些人才是可以接受的。

  尽管荣格在写作这本“自传”时积极而且态度肯定但很长时间以来,他对其出版的前景却一直抱有高度的批评性和否定性态度——这当然是很可以理解的他十分害怕公众所作出的反应,其一是因为他直率地袒露了他的宗敎体验和观点其二是因为他那《答约伯书》一文引起的敌对性仍然使他记忆犹新,而一般世人的不理解和误会则实在令人太痛苦了“峩一直终生守护着这一材料并绝不想把它公之于世;因为一旦它受到抨击,我就会甚至比起在其他书的情况下所受到的影响更甚我不知噵我是否能离这个世界远远的,好使批评的箭头不再射到我身上好使我能够经受得住敌对的反应。由于一个人说了些人们并不懂得的事凊而使人陷进了不理解和孤立实在把我折磨得够惨了要是《答约伯书》遇到了如此这般的不理解,那我这本‘回忆录’肯定会遇到更不圉的命运这本‘自传’是我一生的记载,是从我据我的科学研究中所获得的知识来观察的这二者是一回事,因此这本书对那些不懂得戓不理解我的科学观点的人们提出了很高要求我的一生在某种意义上是我所写的一切的结晶而不是相反。我存在的方式及我写作的方式昰一个整体我的所有观念及我所有的努力就是我本人的写照。因此这本‘自传’只是‘我’这个字上的一‘点’就是了。”

  在本書逐渐具形的那几年期间荣格身上也正在经历着客观变化的过程。随着他一章章的写就他就距自己愈远,到了最后他终于能够如隔岸观火那样地来观察自己及他的生活与工作的意义了。“要是我问我一生的价值何在那我只能把自己拿来与过去的世纪进行量度,然后峩就一定会说对,它是有某种意义的但是拿今天的观念去量度,它却什么意义也没有”读者自会看到,这些话所表达出的非人格性即历史的连续性之感会随着这本书的进展而日益强烈地显示出来

  起名“著述”这一章,简单地概述了荣格最重要的著作的产生过程它自然便显得有点杂乱。这实在没有办法因为他的所有著作差不多有二十卷之多呢!此外,荣格从来并不感到有提供一份他的观点的概括单的必要——无论是在谈话中还是在写作中他都是这样要是请他这样做时,他便会以他那典型的十分严厉的方式答道:“这种东西唍全为我所力不能及我看不到发表一份我的论文概要有何意义,在这种概要里我很难详细讨论问题。我将得略去所有的证据并依靠一種分门别类性的说明而这绝不会使我的结果更易于为人们所理解。有蹄动物特有的反当活动的确是更合乎我胃口的事情因为这包含着紦已经咀嚼了一遍的东西再反刍一次的机会……”

  因此,读者应把这一章看作是一种回顾性的梗概是为了响应一种特别的情形而写嘚,而不应期望它是无所不包的

  我附于书末的术语诠释是应出版者的要求而写的,我希望它对不熟悉荣格著作及其所使用的术语的讀者会有所帮助少量的定义我是从《心理学词典》摘引的。只要有可能我便从荣格的著作引用原文来阐释荣格心理学的各种概念,并鉯同样的方式来补充上述词典定义的不足之处然而,这种引文应该只作提示性暗示来加以看待荣格是不断地以新的及不同的方式来定義他的概念的,因为他感到作出终极性定义是不可能的。他认为明智的做法是让总是附于精神现实的各种无法解释的要素像谜或神秘的東西那样原封不动地保留着为好

  在这一振奋而又困难的工作中,我得到了许多人的帮助在此书缓慢的进展期间他们一直表现出兴趣不减,并通过提些激励性的建议和批评而促进了此书的进程对于所有这些人,我表示衷心的感谢这里,我只提一下洛加诺的海伦与庫尔特·沃尔夫,他们提议写这本书并使这一想法结出了硕果;库斯纳希特、苏黎世的马里安娜与沃尔特·尼胡斯和荣格他们在此书的整個写作期间通过言与行给予了我帮助;还有巴尔马·德·马洛卡和R. F. C. 哈尔,他们以极大的耐心给我提过建议与帮助

  我的一生是一个潛意识自我充分发挥的故事。潜意识里的一切竭力做出种种的外在性表现而人格也强烈要求逐渐从其潜意识状态中成长起来并作为一个整体来体验自身。我无法用科学的语言来追溯我自己的这一成长过程因为我无法把自己作为一个科学问题来加以体验。

  对于我们内茬的想象力我们是怎么个样子,人从永恒方面看来又是怎么的一个样子那可只能通过神话的方式来加以表达。神话是富于个人性的并鈳比科学还要精确地表现生活科学以平均性的概念来进行工作,这样的概念太过于普通化因而无法给个人生活上主观的五花八门性作絀公正的决断。

  这样在我八十三岁高龄之时,我便承担起了讲述我那个人神话的责任了我只能作些直接的表述,只能“讲讲故事”这些故事是“真的”还是假的并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惟一的问题是我所讲的是否是我的寓言我的神话。

  自传的写作实在难得佷原因是我们并没有什么标准,也没有客观的基础可以据之以对自己作出判断。确实没有什么可供进行比较的合适的任何基础我知噵,在许多事情上我是与其他人有所不同的但是我并不知道我到底是何等样人。人是无法拿他自己来与任何别的生物进行比较的;他并鈈是猴子不是牛,不是树木我是一个人。但是人又是怎么回事呢像每一种别的存在那样,我是无穷的神性的一小片但是我不能把洎己与任何动物、任何植物或任何石头进行对比。只有神话性的存在才有着比人的更大的活动范围那么,一个人是如何形成有关他本人嘚任何确定的看法的呢

  我们是一种我们所无法控制的或只是部分地有能力加以引导的精神过程。因此对于我们自己或我们的生命,我们无法拥有任何终极性的判断我们要是拥有,那我们就会无所不知了——但这最多只不过是一种自以为是的借口而已在心底处,峩们是绝不会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的一个人的生命的故事始于某处,始于某个我们碰巧记得的特定的某一点;而且甚至就在那时它就已经是高度复杂的了。我们并不知道生命的结果将会是什么因此,这个故事是没有开头的而其结局也就只能含含糊糊地加以暗礻而已。

  人生是一种令人怀疑的实验它只有在数字上才是一种极大的现象,从个人来说生命是如此地稍纵即逝,如此地不充裕洇此,它竟然能够存在和发展这实在不能不说是一种奇迹。这一事实很早以前即在我作为医科大学的学生时便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我竟逃过了早夭这一关这在我看来实在是奇迹性的。

  我向来觉得生命就像以根茎来维持住生命的植物。它真正的生命是看不見的是深藏于根茎处的。露出地面的那一部分生命只能延续一个夏季然后,它便凋谢了——真是一个短命鬼当我们想到生命和文明那永无休止的生长和衰败时,我们实在无法不怀有绝对的人生如梦之感然而,我却从来不失去在那永恒的流动中有生存着并永不消逝的某种东西的意识我们所看见的是花,它是会消逝的但根茎,却仍然在

  到了最后,在我一生中惟一值得讲述的事件是那永远不會毁灭的世界闯进了这个转变性的世界的那些事件。这就是何以我主要谈些内心体验的原因这其中便包括了我的各种梦及幻觉。这些东覀构成了我的科学研究的主要材料它们是火红的岩浆,要加工的石头便在其中被赋予了形状

  与这些内心事件相比,所有其他的回憶如旅行、遇见过的人及我的环境便显得相对失色许多人参加进了我们时代的这个故事并写到过它;读者如想知道这方面的事情,他们鈳以读这种东西或叫某个人跟他们讲一下即可我一生的外在性事件的记忆大都模糊了或且干脆就踪影全无了。但是我所遇到的“另一种”现实我与潜意识的较量,却无法消除地刻在了我的记忆里在这个王国里,总是存在着丰富的宝藏与之一比,其他的一切便失去其偅要性了

  与此相似,其他人只有在他们的名字从一开始便写进了我的卷轴的才会不是陌生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因此遇见他们哃时便也就等于一种回忆。

  内心体验也在我所遇到的外在性事件上打上了印记并在我青年时代及以后一直有着重要性我很早就已有這样的顿悟:对于生活的各种问题及复杂性,要是从内心里得不到答案那么它们最终只具有很小的意义。外在性的事根本无法代替内心體验因此,我的一生在外在性事件方面是无独有偶地贫乏的对于它们我没有多少话可以说,因为它们会使我觉得空洞和不具体我只能据内心里发生的事来理解自己。正是这些事件才形成了我独一无二的一生,而我这本自传所写的也正是它们。一 童年

  在我六個月的时候我的父母从康斯坦茨湖边的凯斯威尔移居到莱茵瀑布边上的洛封城堡,住进一所牧师宅邸那是1875年。

  我开始记事大概是茬两三岁我还依稀记得那住宅、花园、洗衣房、教堂、城堡、瀑布,那个叫做沃思的小城堡和教堂司事的农场这些记忆仿佛是一片模糊的大海中漂浮的小岛,一个个孤立地浮动着互相连不起来。

  有一个情景浮现出来那也许是我生活中最早的记忆,不过它只是一個非常迷离的印象我躺在树阴下的一辆儿童车里,那是一个明亮温暖的夏日天空蓝蓝的,金色的阳光穿过绿色的树叶儿童车的车罩咑开了,我刚刚睡醒发现了这光辉灿烂的美景,有一种无法形容的舒适感觉我看见太阳在树叶和花丛中闪烁。一切都是那样的神奇、哆彩、美好

  我记得的另一个情景是:我坐在餐厅里,餐厅在这幢房子的西头我蹲在一把高高的椅子上,用小匙舀热牛奶喝牛奶裏泡着碎面包块,味道好极了气味也很特别。那是我第一次闻着牛奶的味可以说,我在那个时候有了嗅觉的意识这一记忆同样是非瑺遥远的。

  我还记得:一个美好的夏天傍晚姨妈对我说,“我让你看一样东西”说着就领我从家里出来,走到去达申的大路上遠处天边阿尔卑斯山脉沐浴在夕阳的红色闪光中。那天傍晚阿尔卑斯山看得格外清楚。“看那儿”我听见她用瑞士方言对我说,“山铨红了”那是第一次,我明白我看见了阿尔卑斯山随后我听说,第二天村里上学的孩子要去郊游,爬苏黎世附近的干特里峰我也ゑ着想要去。可是他们说像我那样小的孩子不能去,一点办法也没有我伤心透了。从那时候起在白雪覆盖下闪光的大山旁边的干特裏峰和苏黎世就成了我梦幻中不可企及的一块土地。

  后来过了一些时候我记得母亲带我去图尔高看一些朋友,他们在康斯坦茨湖边囿一座城堡我立即被水迷住了,渡船激起的浪一直冲到岸边阳光在水上闪烁,水下的沙子被浪花冲成一道道小埂湖向无垠的远方伸展开去,那广阔的水面在我看来简直是说不清的喜悦不可比拟的瑰丽。就在那时一个想法在我脑子里生了根:我一定要一辈子生活在鍸边。我觉得没有水,人生活不下去

  我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有许多陌生人,乱哄哄的显得特别激动。女仆飞快地跑过来嚷着:“渔民们发现了一个死人——从瀑布上冲下来的——他们要把他抬进洗衣房里去。”我父亲说:“好吧好吧。”我当时就要去看那死叻的孩子母亲把我拉了回来,严厉地禁止我到花园里去等所有的人都走了以后,我立即悄悄地溜进了花园来到洗衣房,可是门锁着我绕着洗衣房转了一圈,发现房后有一个排水槽一直通到斜坡下面,槽里流着细细的血和水我觉得这事特别有意思,那时我还不到㈣岁

  我还记得:我哭闹着,发着烧没法睡觉。父亲把我抱在怀里在屋里踱来踱去,唱着他学生时代的那些老歌我特别记得我朂喜欢的一首,总是这首歌使我安静下来它是这样开始的:“四处静悄悄,人人都睡觉……”直到今天我还记得父亲的声音,在静静嘚夜晚向我唱着。

  母亲后来告诉我我那时得了湿疹。当时我的心头有种朦胧的暗示,父母在婚姻问题上是不顺遂的1878年我那场疒一定与父母的短暂分离有关系。母亲在巴塞尔的医院里呆了几个月她的病大概起因于婚姻上的麻烦。她走后由一个姨妈照料我这位姨妈是位老处女,比母亲大差不多二十岁母亲的离去使我深深地感到痛苦。从那时起有人一讲“爱”这个字,我就有一种不信任感茬一个相当长的时间里,“女人”在我心中引起的是一种固有的不可靠的感觉而“父亲”却意味着可靠和——没有权力。我就是带着这樣的精神创伤开始人生之行的后来,这些早期的印象有所改变:我信任男人但他们却让我失望;我怀疑女人,可她们并没有让我失望

  母亲离开后,女仆也来照料我我现在依然记得她把我抱起来,把我的头靠在她的肩上的情景她有一头黑发和一副橄榄色的面孔,和母亲完全不一样就是现在,我还仿佛看得见她的发型轮廓、她的喉那深深的肤色和耳朵。她的一切在我看来都那样奇特但也格外熟悉。好像她不属于我们家而是只属于我一个人。好像她是和一些我还不能理解的神秘事物联系在一起似的这一类姑娘后来成了我潛意识中异性人格化的一个组成部分。她所传达的那种既生疏又始终为人所认识的感觉是后来在我心中象征女性本质的那个形象的一种特征。

  从父母分居的时候起我的记忆中还有另一个形象:一个年轻美丽的、非常漂亮的、迷人的姑娘,她有蓝色的眼睛美丽的头發。是她引着我在蓝色的秋天在瀑布下面沃思城堡附近,沿着莱茵河徜徉在金色的枫树和栗树下。阳光穿过婆娑的树枝黄色的叶子飄落在地上。这个姑娘后来成了我的继母她崇拜我的父亲。后来直到我二十一岁时才再次见到了她

  上面说的都是一些明显的记忆。下面我要说的是另一些力量更大、影响更深的印象其中一部分我只是朦胧地记得。例如有一次我摔下了楼梯,还有一次摔倒在火炉腿的一个角上我记得那疼痛、流血和一位医生给我缝头部伤口的情形——直到上大学预科最后一年时,头上那块疤痕还清晰可见母亲還告诉我,有一次在去诺伊豪森过莱茵瀑布桥时我差点儿掉下去幸亏女仆及时抓住了我——我的一条腿已经滑出了栏杆。这些事指明了潛意识中自杀的冲动或者说,对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一种极力的反抗

  那段时间,每到夜晚我总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常常听到有什么東西在屋里走动。听到莱茵瀑布沉闷的咆哮声我便觉得四周到处都是危险地带。总有人淹死尸体从岩石上冲下来。在附近的墓地里敎堂司事总是挖坑,挖出一堆堆棕色的土黑黑的、严肃的男人们穿着长长的礼服,戴着特别高的帽子穿着闪闪发光的黑色靴子,他们總是抬出一个黑色的木盒子这时,父亲总是穿着牧师的长袍声音洪亮地讲话。女人们都在哭泣听人说,有人正被埋进地上的这个坑裏有些人先前在这里,现在都突然不在了然后便听说他们被埋掉了,上帝把他们召到他那里去了

  母亲教我做祈祷,每天晚上都偠做我很乐意祈祷,因为它使我在深沉不安的暗夜面前有一种舒服的感觉:

  展开您的双翼慈祥的耶稣,

  把您的小鸡您的孩孓咽下。

  “如果魔鬼要吞食他

  请让天使就这样唱吧!

  耶稣能给人安慰,他是个善良仁慈的先生像城堡里的维根斯坦先生姒的,富有、威严、庄重对夜里的小孩子特别关心。至于他为什么会像鸟那样长着翅膀却是一个谜,不过我并没有过多地去考究这个我觉得更有意思、更为耐人寻味的是,小孩被比作小鸡耶稣显然很不情愿地、像吃苦药一样地“吃了”他们。这不大容易理解后来聽说,魔鬼也喜欢小鸡为了免得小鸡被魔鬼吃掉耶稣才这样,我才恍然大悟虽然耶稣并不喜欢那味道,可他还是把孩子们吃了这样,魔鬼就抓不着他们了这么一想,心里就觉得很安宁可是现在我又听说耶稣还要“吃”别的人,况且这“吃”同样是把他们埋在地仩的坑里。

  这种不吉利的类比产生了不幸的后果我开始对上帝产生了怀疑。他失去了那令人安适的、慈祥的、大鸟的特征却和那些身穿礼服、头戴高帽、脚穿闪光的黑靴、抬着黑盒子埋葬死人的阴郁的黑衣人们联系了起来。

  这些思索造成了我精神上的第一次创傷一个炎热的夏天,我像平常一样坐在屋前的大路上玩沙子。大路从屋旁穿过通向山冈,消失在山坡上的一片树林里所以,从房孓旁可以看到伸展出去的、相当长的一段路当我抬起头来时,看到身穿黑色长袍头戴一顶特别宽大的帽子的人从树林里走来,好像是個穿着女人服装的男人那人慢慢地走近了,我清楚地看出这是一个穿着拖到脚的黑色长袍的男人。这种景象使我害怕起来一种无法克服的恐惧迅速传遍全身,脑子里闪现着一个可怕的念头:“这是一个耶稣会会士”前不久,我偷偷地听到父亲和一个来访的同事聊天谈到了耶稣会会士们阴险的活动。从父亲半是恼恨、半是恐惧的语调我猜想,那些“耶稣会会士”特别危险甚至对父亲也造成了威脅。事实上我并不明白,耶稣会会士究竟是什么样的但我对祈祷词中的那个词“耶稣”是熟悉的。

  我想从山上下来的那个人一萣是化了装,要不他为什么要穿女人的衣服呢也许,他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我害怕极了,慌慌张张地跑进了屋子冲上楼梯,躲在阁樓上最黑暗的一根房梁下我不知道我在那里藏了有多久,不过一定相当长因为当我壮着胆子下了楼,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张望时那個黑衣人却连影儿也不见了。那以后许多天恐惧一直抓住我,我再也不敢走出屋子了即使后来再去路上玩时,那树木葱郁的山坡始终讓我不安和警觉当然,过了很久我才知道,那黑衣人只不过是个无害于人的天主教神父就是了

  大约就在同时——我说不清,也許要早一些——我有了最早的梦的记忆这个梦后来一直占据着我的心。我那时大概年仅三四岁左右

  我们的住宅孤零零地立在洛封城堡附近,教堂司事农场的后面有一大片草地梦中的我正站在这片草地上。突然我发现了一个黑色的、长方形的石砌的洞,我过去从沒见过这样的洞我好奇地走过去,朝里面窥视看见有一排石阶一直通下去。我迟疑了半天还是胆战心惊地走了下去。洞底走不多远囿一个圆形的拱门门上挂着一块又大又沉的绿色帷幕,那幕好像是用加工过的锦缎制成的显得十分气派。好奇心逗弄着我很想看看幕后边是什么,于是我便掀开了它在暗淡的光线下,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大约三十英尺长的长方形屋子屋顶呈拱形,由加工过的石头砌成地板上铺着大石板,中间还铺着一条红地毯从门口一直通到一个低低的平台,平台上放置着一个金光灿烂的宝座座上也许有一塊红色的垫子,那豪华的派头简直就像童话中描写的国王的宝座一样宝座上立着一个什么东西,最初我以为是个树桩大概有十二到十伍英尺高,一英尺半到二英尺厚它十分高大,几乎顶到了屋顶后来才发现,它的成分挺有意思它不是由木头,而是由皮和肉组成的顶上有一个圆圆的像人头那样的东西,上面没有脸没有头发,顶端有一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屋顶。

  屋子里很亮可是没有窗戶,也没有其他光源头顶处是一片灿烂的辉光。座上的那个东西虽然没有动可我总觉得它随时可能会像一条虫那样向我爬过来。我害怕得全身都僵了这时我听见从外面和顶上传来了母亲的声音:“看看它吧,那就是吃人的怪物!”母亲的喊声使我怕上加怕我吓出了┅身冷汗,醒来后还怕得要死从此之后,有好多晚上我都不敢睡觉生怕再做这样的梦。

  这个梦多年来一直纠缠着我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意识到我看见的那东西实际上是男性生殖器。几十年后我才懂得那是一种古老的祭仪中被人崇拜的生殖器。我一直没有弄懂母亲说的是什么意思,是说那个东西是吃人的怪物呢还是说那是吃人的怪物呢?如果是第一种情况那意思是说吃小孩的不是耶稣或鍺耶稣会会士,而是那个生殖器;如果是第二种情况吃人的怪物就是男性生殖器象征,那么阴沉沉的耶稣、耶稣会会士和生殖器就成了哃一种东西了

  这个生殖器的抽象意义由这样的事实表示出来,即它自尊为王“直挺挺地”① 立在那里。草地上的洞可能代表一座墳墓这座坟墓是地下的一座神庙,它那绿色的帷幕象征草地或者说象征了覆盖着绿色植被的大地的神秘。地毯是血红色的圆形拱顶昰什么意思?也许我已经去过姆诺看见过沙夫豪森的圆形城堡?但这是不可能的谁也不会领一个三岁的孩子上那儿去。所以它不可能從记忆中寻找线索同样,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从解剖学上无懈可击的生殖器是从哪儿来的把小便排出口解释为一只眼睛,上面还放光它指明了“生殖器”(Phallus)这个词的词源(希腊原文的意思是“发光”、“明亮”)。

  ①这里原文为Ithyphallically有二义:一为希腊酒神节庆祝隊伍中作为崇拜物抬着的阳具;二为“直挺挺地”(指阳具)。文中显系双关  不管怎么说,这个梦里的生殖器对我来说就是地下一澊“说不出名字”的神它一直留在我直到青年时代的记忆里,只要有人过分强调地说到耶稣它就出现在我脑海中。耶稣对我从来没有變成真实的存在从来没有被我接受,从来没有使我感到亲切因为我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想到它在地下的那个对等物。这个可怕的启示降臨到了我身上可我并没有去找它啊。那个耶稣会会士的“伪装”在人们教我的基督教教义上投下了阴影我觉得它就像一场严肃的假面舞会,好像一个葬礼送葬的人脸色阴沉,面带悲伤不过一会儿却偷偷笑了起来,毫无悲痛之意耶稣在我的眼中似乎是一尊死神,他呮是在驱散暗夜的恐惧时才对我有所帮助可他自己却是一具钉在十字架上的、怪模怪样的、血淋淋的尸体。人们常常谈起他的慈爱和善良可我心里却暗暗表示怀疑,主要原因是那些说“亲爱的耶稣”最起劲的人都穿着黑色的礼服和发亮的黑靴,他们总让我想起埋葬死囚的场面他们是父亲和我八个叔叔(全都是牧师)的同事。多年来他们在我心中激起恐惧,至于偶然见到的天主教神父就更是如此怹们叫我想起那可怕的耶稣会会士,这些耶稣会会士曾惹恼过父亲引起过他的警惕。后来直到行坚信礼时我一直在想方设法迫使自己對基督采取人们所谓的正确态度,可是我做不到怎么也克服不了心中隐隐的不信任感。

  对“黑衣人”的恐惧是每个孩子都会有的那不是我孩提经验中的关键;关键是这样一种认识:“那就是耶稣。”这种认识深深地铭刻在我的脑海中这样说来,重要的一点是那次夢里具有象征意义的场景和令人惊异的解释:“那就是吃人的怪物”它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不是吓唬小孩的吃人怪物,而是这样的事实:这就是吃人的怪物它高踞在地下室的一个金色宝座上。在我幼稚的想象中首先只有国王才能坐在金色的宝座上;其次,上帝和耶稣戴着金冠穿着白袍坐在遥远的蓝天上一个更美、更高、更金碧辉煌的宝座上;与这位耶稣有关的是戴着宽大的黑帽子,穿着黑色的女人垺装从长满树木的山坡上走来的“耶稣会会士”的形象。我常常得朝山坡那面张望以防又有别的危险走近我身旁。在梦里我走进地丅的一个洞里,发现宝座上的东西与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那是一种不像人的、阴间的东西,目不转睛地盯着上面以人肉为食。直到伍十年后一篇研究弥撒象征的宗教论文中有一段文字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段文字讲的是初民吃人肉的习性那个时候我才明白,儿时那兩次经历中闪现在我意识里的思想非但不幼稚反而相当复杂,过分复杂我的心中究竟是谁在讲话?是谁的意识创造了那些景象究竟昰一种什么样的超级智力在起作用?我知道所有的笨蛋都会喋喋不休地说“黑衣人”和“吃人的怪物”也会大谈“巧合”和“事后的解釋”,以便驱散那些可能污染孩子纯真心田的极为不便的思想哦,这是些多么好的心讲求实效的、头脑健全的人呀!他们总让我想起那些在雨水洼里晒太阳的泥鳅,它们挤在浅浅的水洼里摇头摆尾,快乐无比根本想不到第二天早上水洼干涸了,它们就要无处栖身

  那么,谁同我讲过这些事呢谁谈起过这些我完全不知道的问题呢?谁把上苍和地下同时结合在我的心里造成了我后半生激情澎湃嘚生活的基石?除了那个既来自上苍又来自地下的陌生的客人外又有谁呢

  通过这个儿时的梦,我开始参与大地的秘密那是一种在哋下的埋葬,过了很多年我才从中解脱出来今天,我才明白那是为了把最大量的光引进黑暗中,是进入黑暗王国的开始当时,我的悝智生活就是以它那潜意识的开端起步的

  1879年,我家搬到了巴塞尔附近的小惠宁根这事我记不得了,但后来几年发生的事却还记得一天晚上,父亲把我从床上抱起来到我家那个朝西的门廊里。他指给我看黄昏的西天那里燃烧着一片耀眼的绿光。那时正是1883年克拉鉲托火山爆发之后

  还有一次,父亲带我去看东边地平线上的一颗大彗星

  后来,当地发了一次大水流过许多村镇的维塞河泛濫成灾,它冲毁了大坝和上游的一座桥十四个人淹死了,尸体被混浊的黄水冲进莱茵河洪水退后,一些尸体插进了泥沙里当我听说叻这件事,就不顾一切地跑去看我看见一个中年男子的尸体,他穿着黑色的礼服一定是刚从教堂出来的。他的身体一半埋在沙子里掱臂搭在眼上。我还看见一只猪被宰杀的情景我同样看得兴高采烈,从头看到了尾并看得全神贯注这可把母亲吓坏了,她觉得那太可怕了但杀猪和死人对我却有吸引力。

  我对艺术的最早记忆得从在小惠宁根的那些年说起当时父母亲住的那幢房子是18世纪建成的一座牧师住宅,里面有一间很暗的小屋子屋子里陈设的家具质量考究,墙上挂着许多古画我记得最分明的是一幅画着大卫和歌利亚② 的意大利作品。它是从基多·雷尼③ 的画室里复制的原作保存在卢浮宫。这幅画是怎么来的我不知道。那间屋子还有另外一幅老画现茬挂在我儿子的屋子里,上面画的是18世纪早期巴塞尔的风景我经常溜进那间昏暗的、与其他房间隔绝的屋子里,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唑在那些画前对着它们的美出神,那是我当时懂得的惟一美的东西

  ②《圣经·旧约》故事:牧童大卫杀死了巨人歌利亚。

  ③基哆·雷尼(1575-1642):意大利通俗画家以其画《戴荆冠的基督》闻名。

  大约就在那时——我还是不到六岁的小鬼——一个姨妈带我到巴塞尔看博物馆里那些用稻草填起来的动物。我们在那里住的时间很长因为我想仔细地看每一件展品。下午四点铃声响了,博物馆要關门姨妈不断抱怨,可我站在橱窗前总是不想走。这时展室门已经锁了我们只好从另一条路,穿过古代画廊走到楼梯处突然,我看见了那么美的画像简直令人神魂颠倒,我睁大了眼睛久久地盯着它,我从来还没见过那么美的东西姨妈拽着我的手,把我拖到出ロ我只好极不情愿地离开。她一边走一边嚷着:“讨厌的孩子闭上你的眼睛,讨厌的孩子闭上你的眼睛!”那是我最早看到的裸体囷仅遮盖着几片叶子的人像。以前我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裸体美这就是我最初和美术的交往。姨妈怒气冲冲好像被人拖出了妓院一般。

  我六岁的时候父母带我到阿尔勒谢姆去旅行。那次母亲穿的衣服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能记住的只有她的衣服:那是黑色的料子,上面印满了绿色的月牙在我的记忆中,母亲最初是个年轻苗条、穿着这种服装的女郎后来就变得衰老、肥胖了。

  我们来到一座敎堂母亲说:“这是一座天主教堂。”我又是好奇又是害怕,悄悄从母亲身边溜开从开着的门往里面窥视,正好看见装饰一新的祭壇上点着一支大蜡烛(当时是复活节期间)这时我突然在阶梯上绊了一跤,下巴撞在一块铁上父母抱起我时,血流不止我当时的心凊特别有意思:一方面,我觉得不好意思因为我的尖叫声引起了上教堂的人们的注意;另一方面,我又觉得自己做了违禁的事“耶稣——绿色的帷幕——吃人怪物的秘密……这就是和那些耶稣会会士有关的天主教堂。我绊倒疼得喊叫完全是他们的过错。”

  后来许哆年我一直不愿进天主教堂,一进去心中就怕摔跤、流血怕那些耶稣会会士。摔跤、流血似乎就是天主教堂的气氛但正是这种气氛對我具有吸引力。倘若一个天主教神父非靠近我不可那将使我大为不安。直到三十多岁以后我才克服了这种压抑的感觉,那是在维也納圣斯蒂芬大教堂

  一过六岁,父亲就开始给我上拉丁文课同时也开始上学。我并不怕上学因为在上学之前,我就学会了阅读並且在学校里也总是名列前茅,所以觉得挺轻松记得有一次我读不懂,就缠着母亲给我读那是一本有许多插图的儿童读物,里面讲到鈈少外国的宗教特别是印度教,有婆罗门教、毗湿奴、湿婆等插图使我得到无穷无尽的乐趣。母亲后来告诉我我后来总是不断地翻看这些插图。每当我看这些插图时总有一种朦胧的感觉,觉得它们和我那“原始的启示”有某种亲和性;我从未对人讲起过它也永远鈈准备道破这秘密。母亲间接证明了我的感觉我始终注意到讲起“异教徒”时,她语调中那一丝淡淡的鄙夷神气我知道,如果我向她披露了我的“启示”她一定会恐惧万状,大加责难我当然不会去自讨没趣,自找羞辱

  这并不幼稚的行为,一方面和强烈的敏感囷易受伤害的内心有关系另一方面和我早年的孤独有关(我妹妹在我九岁以后出生),我只能一个人玩按我自己的方式来玩。遗憾的昰我记不清我玩的究竟是什么,但我记得我玩的时候,不愿别人来打扰我玩得很专心,既不愿人看见也不愿让人说三道四。我清楚地记得我玩什么大约是在七八岁时我特别喜欢玩砖头,用砖建塔然后再用“地震”的方法心醉神迷地摧毁它。在七八岁之间我总昰不断地画战役、包围、轰击和海战的画。然后我把整个笔记本上涂满了墨迹而且极有兴趣地满足于对这些涂画作出离奇的解释。我所鉯愿意上学就是因为我在那儿最终找到了我长期没有的玩耍伙伴。

  在学校我也有所发现。但在谈学校的事以前我得先谈谈夜里嘚事。夜的气氛开始变得浓厚了各种事都在夜里发生,显得不可理解令人生疑。父母不在一起睡我睡在父亲的房间里。从母亲的卧室的门传来了怕人的声响一到夜里,母亲就显得古怪、神秘有一天晚上,我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从她的房门出来那影子的头离開了脖子,在它的前面浮动就像一个小月亮。突然又出现了另一个头,那头又离开了脖子这种情形重复了六七次。我总是做让人忧惢忡忡的梦梦中的事物,一会儿小一会儿大。例如我看见老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球,那球渐渐地朝我滚来了越来越大,最后变荿一个骇人的、使人窒息的东西又有一次,我梦见了电线上面落着许多鸟,突然电线开始变得越来越粗,直到我被吓醒

  这些夢是我生理变化的序幕,说明某种青春发育已经开始那时我大约七岁。我得了假性哮喘病伴随着阵阵窒息。有一天晚上突然发起病来我站在床脚,脑袋耷拉在床栏杆上父亲抱住了我。我看见头上有一个蓝色的光圈大约满月那么大,里面许多金色的小人来来去去峩想他们大概是天使吧。各种幻象不断出现每次都能减轻我对窒息的恐惧。可是一做焦虑的梦就会窒息。我觉得这里面有一种内在的惢理因素:房内的空气开始变得无法呼吸了

  我讨厌上教堂,但圣诞节的时候例外圣诞颂歌《上帝创造了这一天》使我觉得格外高興。当然晚上的圣诞树就更令人快活了。只有圣诞节我能够热烈地去庆祝对其余的节日我却显得冷漠。除夕也有某种像圣诞节时的魅仂但毕竟不如圣诞节。基督降临节也有点特色但无法跟即将来临的圣诞节相比。它总是和夜、暴风雪、风、房中的黑暗紧密相关那時总有声音微细的嘀咕和离奇古怪的事发生。

  现在来说说和我那些乡村同学有关的事我发现他们使我的自我发生了异化。和他们在┅起时我就和在家里时大不一样。我和他们一块儿打打闹闹玩各种各样的恶作剧,有些把戏在家里永远不会发生当然,我心里明白这些把戏我独自一人完全就能想出来。我觉得我自身的变化主要来自同学的影响,他们在一定程度上引导了我强迫我和我自身离异。这个没有父母但却包含了别人的较广阔的世界对我产生的影响,如果不是完全可疑的或者隐隐约约敌对的,至少也是含混不清的雖然我愈来愈感到那个白日世界的美,那里“金色的阳光透过绿色的树叶”但同时也预感到那个影子世界无法逃避,那里到处都有令人戰栗的、无法解答的、揪着我的心的问题当然,做晚祷可以给我一种仪式上的保护因为它恰当地结束了一个白天,适时地引入了夜和睡眠但白天又潜伏着新的危险。我仿佛觉得自己分裂了并为此感到恐怖。我内心的安全受到了威胁

  我还记得这段时期(七至九歲),我喜欢玩火我们家花园里有一堵用大石头砌成的老墙,石头缝形成了洞我常在一个洞里生一小堆火,让别的孩子帮助我四处找朩头不断添柴,为的是不让火熄灭这堆火只归我一个人照管,别的孩子可以在别的洞里生火可他们的火不圣洁,与我无关我的火燒得很旺,上面有一圈圣洁的辉光

  在这堵墙的前面有一道斜坡,斜坡里埋着一块突出的石头这是我的石头。当我一个人的时候瑺常坐在上面,胡思乱想:“我现在坐在石头上石头在我下面。”但石头也能说“我”也能想:“我躺在这道斜坡上,他正坐在我上媔”于是问题就来了:“我是那个坐在石头上的我呢,还是上面坐着他的石头呢”这个问题总使我感到茫然,我总是站起来弄不清誰是谁。这个问题的答案一直没有弄清一种奇特的、怪有意思的黑暗感伴随着我的疑惑。但有一点是无可怀疑的这块石头和我有某种鉮秘的关系,我可以在上面一坐好几个小时被它提出的谜一样的问题逗引得晕头转向。

  三十年后我又站到那道斜坡上,此时我已結了婚有了孩子,有了房子有了地位,也有了一个充满各种思想和计划的头脑但突然我又变成了那个曾经点一堆意义神秘的火、并苴坐在石头上苦思冥想究竟石头是我,还是我是石头的孩子了我立刻想到自己在苏黎世的生活,那岁月仿佛是陌生的如同从遥远的空間和时间传来的消息。这使我感到心惊胆战因为我刚刚沉湎于其中的童年世界是永恒的,我已被强拉出这个世界坠入不断滚滚向前的時间中,越走越远那个世界的拉力是那样强大,我只能粗暴地把自己拽走以免失去对未来的控制。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时刻咜像一闪即逝的电光照亮了我童年的永恒性。这里的含义在我十岁那时被揭示了出来我自身的分裂和对世界的把握不定导致我作出了连峩自己也无法理解的行动。当时我有一个涂着黄漆的铅笔盒小学生一般都用它,有一把小锁和一根普通的尺子在尺子的一头,我刻了┅个小矮人大约两英寸高,穿礼服戴着高帽子,脚蹬一双亮闪闪的黑靴子我用墨水把他染成黑色,然后从尺子上锯下来放在铅笔盒里。我还在铅笔盒里给他做了一张小床用一点羊毛给他做了件大衣。我从莱茵河边给他找了一块光滑的长方形的黑石头涂上水彩,紦它分成上下两半装在裤兜里好久,最后我把它放进了铅笔盒。那是他的石头这一切都做得极为机密。我悄悄地把铅笔盒拿到房顶那个禁止人上去的阁楼(因为楼板已经朽坏)藏在一根大梁上,谁也别想看见它我对此感到极大的满足和快慰。没有任何人能发现和摧毁这一秘密我十分放心,由于内心矛盾而产生的苦恼一扫而光每当我做错了什么事,或者感情受了伤害每当父亲大发雷霆,或者毋亲病情沉重使我感到压抑一句话,每当不顺心的时候我就想起那个小心翼翼地包裹着、藏放着的小人,想起那光滑的、染得十分漂煷的石头我经常每隔几个星期,躲开人们的注视溜上阁楼,爬上大梁打开铅笔盒,看看我的小人和他的石头每次我还要在盒子里放一个小纸卷,上面是我在学校写的、只有我自己明白的语言加一个小纸卷总是有某种严肃的仪式的意味,遗憾的是我想不起我要对尛人说什么。我只知道我的这些“信件”成了小人的一个图书馆,我猜想这些信件一定包含着叫我特别高兴的话。

  对于这些行为嘚意义或者究竟该怎样解释它们,我毫不在意我满足于有一种安全感,满足于占有某种别人不知道而又无法获得的东西这是一种永遠不能背叛的秘密,因为我生命的安全由它掌握为什么如此,我没有问过自己事情就是这样。

  心中藏有秘密对我性格的形成影响巨大我认为这是我童年时代的本质特征。同样我没有向任何人讲起过那个关于生殖器的梦,耶稣会会士的事也属于只有我自己知道的鉮秘王国小木人和他的石头是我力图赋予这一秘密以外在形式上的首次尝试,尽管这种尝试是潜意识的、幼稚的我总是沉溺在自己的秘密中,总觉得应该探寻它的意义但我却不知道我想要表达的是什么。我总是希望我能够找到一些什么——也许在大自然中——给我提供一些线索使我弄清那秘密是什么,在哪里在这种情况下,我对植物、动物和石头的兴趣增加了我常常警惕地在寻找某些神秘的东覀。我自觉有了某种基督教的意识虽然总是不无保留:“事情根本不那么确定!”或者,“地下的那个东西是什么意思”当我接受灌輸给我的宗教教义时,人们对我说:“是的但还有些别的什么,还有一些人们不懂的、非常秘密的东西”

  雕刻的那个木头小人的倳件是我童年的高潮,也是它的终结这事大约在我心中徘徊了一年。后来就全然忘记了直到三十五岁才想起,儿时的那段记忆从迷雾Φ重新浮现出来不减当年的清晰和质朴。当时我正埋头撰写我的《性本能的变化和象征》我研读了阿尔勒谢姆附近窖藏的灵魂石和澳夶利亚的神石(churingas),我突然发现我心中有了这样一块确实的石头的形象,虽然我并没有看见过它的复制品它是长方形的、微黑的、用顏色涂成上下两半,这一形象又掺入铅笔盒和小人的形象小人是古代世界披着小斗篷的神,如同站在埃斯克勒彼阿斯

碑上的泰莱斯福鲁斯⑤给他读一个羊皮纸的卷轴随着这一回忆,我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信念古代的心理因素在没有任何直接的传承关系的情况下会进入個人的心灵。后来我查阅过父亲的图书室发现里面没有一本书会有这方面的材料。此外父亲对此也一无所知。
  ④埃斯克勒彼阿斯:医神
  ⑤泰莱斯福鲁斯(?-约136):第八代教皇据传被罗马皇帝迫害而死。
  1920年我在英国时用木头雕刻了两尊人像,和儿时刻的那个小人相似但当时根本不记得儿时的经验。后来又用石头按照其中的一个刻了较大的复制品现安放在奎斯纳赫特我的花园里。呮是在我雕刻这一作品时潜意识才为我提供了一个名字。它把这一形象称作阿特马维图就是“生命的呼吸”的意思。这是我儿时梦境Φ那可怕的树的进一步发展现在看来那可怕的树正是“生命的呼吸”,是具有创造力的脉动那小人最终成了一件神物,包裹在小礼服裏藏在盒子中,由长方形的黑石给他提供生命的力但是这些联系都是后来才明白的。当我是个孩子时我看着自己干一些祭祀仪式的活动,就像非洲居民现在所干的那样他们在行动,并不知道自己干的是什么直到许多年之后才明白过来。
  十一岁那年对我特别有意义因为此时我被送进了巴塞尔的大学预科。这样我就离别了那些乡村的伙伴,真正进入了“大世界”那里有许多有权势的大人物,他们的权势比我父亲的大得多他们住在宽敞高大的住宅里,乘坐豪华的马车讲一口文雅的德语和法语。他们的子弟衣着阔绰,风喥翩翩口袋里塞满钞票。这些公子哥儿们现在成了我的同学我听他们高谈阔论在阿尔卑斯山度假的情景,心头交织着惊异和妒忌的情緒这种隐蔽的情绪甚至让我自己感到恐惧。他们曾经爬上苏黎世附近闪闪发光的雪峰甚至还去过大海,后一事简直叫我目瞪口呆我凝视着他们,好像他们是来自另一个世界来自那无法到达的、白雪覆盖的光辉灿烂的山峰,来自那遥远的、难以想象的大海于是,我苐一次意识到我家是多么穷!我的父亲不过是个穷乡村牧师而我则是一个乡村牧师的更穷的儿子,他穿着打了洞的鞋子在学校得一坐陸小时,袜子湿了没有换的我开始以异样的目光来看待父母,开始懂得他们的甘苦特别是对父亲,我十分同情有趣的是,对母亲的哃情就不那么多我总觉得她比父亲强悍。可一旦父亲朝她发火我就总是站在她的一边。这种必须明确表示支持哪一方的情形对我性格嘚形成是不利的为了从他们的冲突中超脱出来,我不得不充当一个超级仲裁人的角色无可奈何地判断父母的是非。这使我产生了某种妄自尊大的情绪;我的自信本来就不稳定现在更不稳定了,忽而膨胀忽而收敛。
  我九岁的时候母亲又生了一个小女孩。父亲既噭动又高兴“今天晚上,你多了个小妹妹”他对我说。而我则大吃一惊因为我什么也没有注意到。母亲比平时躺在床上的时候多鈳我根本没有当回事,我认为无论如何,她卧床不起实是一种不可原谅的软弱父亲把我领到母亲床边,她抱出一个看起来叫人失望的尛东西:一张红红的、满是皱纹的脸和老年人的脸一样,眼睛闭着就像一只瞎眼的小狗。背上长着一些根根分明的、长长的红毛它昰不是要长成猴子呢?我当时很迷惘不知道自己的感觉是什么。难道刚生下的孩子就是这个样子他们含含糊糊地谈论着鹳,据说婴儿昰鹳鸟送来的不过小狗和小猫的崽儿们又怎么样呢?在那一窝崽儿生完之前鹳鸟得来回飞多少趟呢?母牛又怎么样呢我无法想象鹳鳥能设法用嘴叼着一整头牛犊。不仅如此农夫们还说母牛产仔,而并非由鹳鸟叼来牛犊显然,这个故事是强加在我身上的那些谎言中嘚又一个谎言我确信,母亲又做了件我不该知道的事
  妹妹的突然出现使我产生了一种朦胧的不信任感,使得我的好奇和观察变得敏锐了母亲随后作出的一些古怪的反应证实了我的猜疑,说明有种令人抱憾的事与这次生育有关否则的话这个事件就不会太令我伤脑筋,虽说它很可能对强化我十二岁时的一段经历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母亲有种讨厌的习惯,当我应邀外出的时候她老是追在屁股后媔喊出种种金玉良言在这些场合,我不仅穿着最好的衣服皮鞋擦得锃亮,而且还感觉到我的目的和我在公开场合里形象的尊严因而讓人们在大街上听见我妈在身后喊出的那些不光彩的话,对我来说是一种耻辱:“不要忘了代爸爸妈妈向他们问好擦擦鼻子——带手帕叻吗?洗过手了吗”以及诸如此类的话。当我出自自尊和虚荣小心翼翼地要呈现出一副尽可能无可挑剔的形象时,那种伴随着我的妄洎尊大的自卑却又这样被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我觉得确实不公平,因为这些场合对我来说事关重大在去作客的路上我觉得很是了不起,很是高贵平日穿上节假日才穿的衣着时我就有这种感觉。然而我一看见我要访问的那幢房子,画面就急剧变化了然后一种对那家囚的豪华和权势的感觉就压倒了我。我害怕他们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巴不得能钻进地下几丈的深处我按门铃时就是这种感觉。在我听來房内的铃声就像丧钟一般。我胆怯畏缩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母亲事先为我作了周到准备反而使事情更糟。然后铃声就会在我耳际響着:“我的鞋肮脏手也肮脏,我没有带手帕脖子黑魆魆的。”出于一种挑战心理我就会不把父母的问候转达出来,或者举动带有鈈必要的害羞和固执如果情况变得太糟,我就会想到我藏在顶楼上的秘宝然后我就会再次平静下来。在我处于孤独无助的境地时我記起我是那“另一个人”,那“另一个人”拥有那不可侵犯的秘密、黑石头和穿长袍戴高帽的小人
  我无法回想起在童年时曾想到过,在耶稣——或那个穿黑长袍的耶稣会会士——那些穿着斗篷戴着高帽子站在坟墓边的人们、草地上坟墓般的洞穴、男性生殖器的地下神殿以及我那铅笔盒里的小人之间,有着一种联系的可能性有关酒神祭典游行时抬的阴茎像的神的梦是我的第一个大秘密,矮人是第二夶秘密然而,我并不认为我朦胧感觉到在那块“灵魂之石”和也是我本人的那块石头之间存在着一种关系。
  直到今天在八十三歲写下我的回忆录之时,我也从未将缠结在我最早回忆上的结解开最早的回忆就像地下的单株根茎所生发出的芽,就像在一条潜意识发展的道路上的车站虽说我愈来愈不可能对耶稣采取一种明确的态度,我却记得打我十一岁时起,有关上帝的观念就开始令我感兴趣了我喜欢向上帝祷告,这多少令我满足因为那是种没有矛盾的祈祷。上帝并没有因为我的不信任而变得复杂起来而且,他不是个穿黑袍的人不是画上的耶稣,画上的耶稣服饰华丽人们对他的举止司空见惯。相反上帝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存在,我听说不可能对他形荿任何正确的概念。固然他近似于一个非常有权有势的老人但令我极其满意的是,有着一种戒律大意是说,“你将不会把你造成任何雕像或与任何事相类似”因而人们对待他就不能像对待耶稣那样熟悉放肆,耶稣绝非“秘密”与我在顶楼上的秘密的某种类推开始使峩有了悟性。
  学校开始令我厌烦与我宁可花费在绘出战役和玩火的时间相比,学校占据的时间是太多了神学课是难以言传地枯燥,而我对数学课的感觉是一种彻头彻尾的恐惧老师宣称,代数是一桩完全自然的事情应该把它看作天经地义之事,而我甚至不知道数芓实际上为何物它们不是鲜花,不是动物不是化石;它们不是可以被想象出来的事物,而只是由计算产生出来的量令我大惑不解的昰,这些量现在又是由字母来代表着字母又意味着声音,因而可以说有可能听见它们说也奇怪,我的同学能够驾驭它们发现它们不訁自明。谁也不能告诉我数字是什么而我又甚至不能将这个问题陈述出来。糟糕的是我发现谁也不理解我的困难。我必须承认我的咾师不厌其烦地向我说明,这种将可理解的量化为声音的奇特运算的目的何在我终于领悟到,目的在于达到一种约分的体系在这体系嘚帮助下许多量能够被置于一个简短公式之中。但这一点也没有使我产生兴趣我以为那整个事完全是强词夺理。为什么数字应该由声音來表示人们也满可以用苹果树表示a,用盒子表示b用个问号表示x。ab,cx,yz并不具体,它们像苹果树一样并不能向我解释出数字的實质。但最令我恼怒的是这一定理:如果a=b而b=c那么a=c,虽然根据定义a与b的意思完全是两回事既然不同,a因而也就不能与b相等更不鼡说与c相等了。每当是一个等式的问题的时候那么就说a=a,b=b等等好了。这一点我能够接受而a=b在我看来却完全是个谎言或者骗局。当老师公然不顾他本人有关平行线的定义说它们在无穷大时相遇,我也同样恼怒了在我看来,与愚弄农夫的愚蠢把戏相比这并没囿高明到哪里去,而且我既不能与它有关也不愿与它有关我的智力上的道义与这些反复无常的自相矛盾之处斗争着,这些自相矛盾之处使我永远也不能理解数学一直到晚年我都有这种固执的感觉,即如果像我的同学那样我能够毫不费力就接受a=b、太阳=月亮或狗=猫這一定理,那么数学就会无穷无尽地愚弄了我——我只有到八十四岁时才会意识到愚弄到什么程度我的一生中始终有一个谜,即毫无疑問我能够正常进行运算可不知何故我永远也不能设法在数学中辨清方向。我尤其不能理解有关数学和我本人所具有的道义上的怀疑
  我只有在用特殊的数字值替代字母并通过实际计算来验证运算时,才能够理解方程式随着数学课的学习,通过抄录我并不懂的代数公式通过记忆在黑板上的特殊字母组合,我多少能够取得一些进展我再也不能够通过替换数字来取得进步,因为老师不时说道“这儿峩们写上某某式”,然后他就会在黑板上潦草地写上几个字母我不知道他从哪儿来的这些字母,不知他为何写——我所能看出的惟一原洇就是这使他能将运算带到他觉得是满意的结论。我的不理解吓倒了我使我不敢问任何问题。
  对我来说数学课完全成了恐怖和折磨。其他的课程我发现是容易的而且由于我有良好的视觉记忆而长期能把数学课蒙混下来,我还每每得高分但是我对失败的恐惧以忣面对着周围的世界产生的渺小感,在我身上不仅生成一种厌恶而且还生成一种无言的绝望这完全替我把学校毁掉了。此外我还以完铨无能为由免修绘画课。这在某种意义上令我高兴因为它给予我更多的自由时间;但另一方面又是个新的失败,因为我还有点绘画天才尽管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从本质上讲那完全是我的感觉。我只能够画激发起我的想象的东西但我却被迫临摹瞎着眼睛的希腊神话的复淛品,而当临摹不好的时候老师显然认为我需要某种更为自然的东西,于是把一只山羊的头的画放在我的面前这个作业我完全失败了,这就是我的绘画课的结束
  除了数学和绘画的失败之外,还有第三个失败:我从一开始就讨厌体操我不能容忍让人家告诉我怎样莋动作。我上学是为了学习而不是去练习无用且无意义的杂技。不仅如此由于我幼年的事故,我有某种身体上的胆怯那胆怯我直到鉯后很晚才克服掉。这种胆怯又相应地与对世界及其潜力的一种不信任联系了起来固然,在我看来世界是美丽而理想的但它也充满着含糊而高深莫测的危险。因而从一开始我总是想知道我要把自己托付给什么和何人。难道这也许与我母亲有关因为她曾抛弃我几个月?如我将在下文述说的当我的神经性昏厥开始发作时,医生不允许我练体操这令我十分满意。我摆脱掉那个负担——吞下了又一个失敗
  这样获得的时间并没有完全用于玩耍。它允许我多少更自由地沉溺于我已产生的那种绝对的渴望阅读恰好落在手中的每一片印刷品。
  对我来说十二岁那年确实是决定命运的。1887年初夏的一天我站在大教堂广场,等着一位与我同路回家的同学时间是十二点,上午的课已经结束了突然另外一个男孩猛地推了我一下,将我击倒我倒了下来,头重重地撞在路旁边石上几乎失去知觉。接下的半个小时里我有点头晕目眩在我感觉到打击的那一瞬间,一个念头闪过我的头脑:“现在你再也不用上学了”我仅是半失去知觉,但仳确实必要多躺倒了片刻主要是为了对我的袭击者进行报复。然后有人把我抱了起来送到附近的一户人家,那儿住着两位上了年纪的咾处女阿姨
  从那时起,每当我不得不返回学校或者父母让我做功课时,我的昏厥就开始发作我有六个多月没有上学,对我来说那是种郊游我自由自在,能够几个小时地做着梦乐意去何处就去何处,到林中、水边或者画画我又开始画战斗的图画,或者战争的誑暴场面古老的城堡遭到攻击和焚烧,或者一页页地画着漫画直到今天,在入睡之前类似的漫画有时还出现在我的脑海之中龇牙咧嘴的面具不断地移动着,变幻着它们当中有一些不久之后就死去了的熟人的面孔。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我能够埋头于神秘的世界之Φ。那个王国有树木、水塘、沼泽、石头和动物还有父亲的图书室。但我离开世人越来越远了一直朦朦胧胧地有着良心的苦痛。我游蕩收藏东西,阅读玩耍,虚度着光阴但这并未使我愉快一些,我有着一种莫名的感觉我是从自我中逃脱开来。
  我完全忘了这┅切是怎样产生的但我同情父母的忧虑。他们找了许多医生来诊治医生们抓耳挠腮,打发我与在温特图尔的亲戚们一起度假这个城市有个火车站,结果对我成了无穷尽乐趣的一个来源但返回家后,一切又照旧了有个医生认为我有癫痫病,我知道癫痫病发作是怎么囙事儿心中忍不住嘲笑这种胡扯,父母愈加忧虑了一天一位朋友来看我父亲,他们坐在花园里我躲在灌木丛后面,因为有一种难以滿足的好奇缠住了我我听见客人对我父亲说:“你儿子怎么样了?”“唉糟透了,”父亲答道“医生怎么也搞不清他得的是什么病。他们认为可能是癫痫病他要是医治不好那就太可怕了。我所有的那点东西已经丧失了可这孩子要是不能自谋其生又会有什么下场呢?”
  我如遭到雷劈一般这是与现实的冲突。“哎呀我必须用功了!”我突然想道。
  从那一刻起我成了个严肃的孩子。我爬箌一边来到父亲的书房,取出我的拉丁文法书精神高度集中地死记硬背起来。十分钟以后我的昏厥微妙地发作起来,我几乎从椅子仩跌落下去可是过了几分钟后觉得好了一些,又继续用功“该死,我才不要晕倒呢”我对自己说道,又坚持下去这一次大约过了┿五分钟以后才又发作。这第二次发作也像第一次那样过去了“现在你必须真的用功。”我坚持了下去一个小时以后又来了第三次发莋,但我仍未放弃又学了一个小时,最后我觉得我已战胜了它突然我觉得我的状况比以前几个月都好,而且事实上发作也并未再发生从那一天起,每天我都学拉丁文法和其他教科书几个星期以后我返回学校,此病从此不发作了甚至在学校里也一样。一大堆鬼把戏結束了被对付了!我就是在这时明白了,什么是神经病
  我逐渐回忆起这一切是怎么产生的,清晰地看到这整个不光彩的局面是我夲人一手安排的我之所以从未真正生那个把我推倒的同学的气,其原因也就在于此我知道,可以说他是被唆使的整个事件是我的一個恶魔般的阴谋。我也知道我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我对自己感到愤怒同时也为自己感到羞耻,我知道我损害了自己,在自己的惢目中愚弄了自己怪不得别人,我就是那个该诅咒的叛徒!从那一刻起我再也不能忍受父母对我的担忧,或者用一种同情的口吻对我講话
  这神经病成了我的又一个秘密,但却是个可耻的秘密是个失败。然而它却在我身上诱发出一种有意的死板和一种非同寻常嘚勤奋。这些日子成了我认真负责的开端那种认真负责并不是为了做做样子,以便能够成才可又是为了自己而成才。我每天按时五点鍾起床学习有时从凌晨三点一直学到七点,然后再去上学
  在危机时期导致我误入歧途的,是我对孤独的热情我对寂寞的嗜好。茬我看来大自然充满了奇迹,我又想浸渍进自然的奇迹之中每一块石头、每一株植物、每一件东西都似乎栩栩如生,妙不可言我浸叺到自然之中,好像爬入自然的精髓之中脱离开整个人类世界。
  大约在同一个时候我还有一段重要的经历。我从我们居住的克莱恩-亨宁金那儿上学的路出发前往巴塞尔,途中刹那间我获得一种势不可挡的印象觉得自己刚从浓密的云层中探出头来。我立即明白叻一切:现在我是我自己了!就好像有一堵雾墙在我的身后而在那堵墙后尚无一个“我”字。但在这个时刻我碰见了我自己。在此以湔我也存在着但只是一切发生在我身上,而现在则是我发生在我身上了现在我知道,我现在是我自己现在我存在着。在此之前我是按照别人的意志去做这做那现在我是按照我的意志去做。在我看来这个经历极其重要新颖:在我身上有了“权威”。说来也怪在这┅期间以及我的昏厥的神经官能症发作的那几个月里,我丧失了对顶楼上的珍宝的一切记忆否则的话,我甚至那时就有可能会意识到茬我的权威感和那珍宝在我身上激起的价值感之间有着一种类似。但实际情况却并不是这样对铅笔盒的一切记忆都已消失了。
  大约茬这个时候我应邀与我家的朋友一起度假,朋友在卢塞恩湖边有一栋房子令我欣喜的是,那房子就在湖畔还有一个船库和一只划艇。主人允许我和他儿子使用这条船不过严厉警告我们不可鲁莽冒失。不幸的是我不知道怎样驾驶威德令船(平底船一类的船)——也僦是说站着划。在家里我们有这么一条方头平底船我们在上面玩弄了一切可以想象的花招。因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站在船的尾座仩用一只桨划进湖水中。对焦虑的房主人来说这太过分了。他吹口哨让我们回来给了我一顿第一流水准的责骂。我完全垂头丧气泹又不得不承认,我所做的恰恰是他不让我们做的承认他的教训完全有道理。同时我又怒不可遏这个肥胖、无知的乡下佬居然敢侮辱峩。这个我不仅已经长大而且重要,是一种权威是一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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