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工厂里的人能军官能穿军礼服回家探亲吗吗

记住一段历史仅靠回忆往事是远遠不够的

居然有了1958年的声音。

1958年对中国意味着什么?

宏大的主题一个已被盖上了所谓历史官印的年份。

这不是一个学术研讨会只昰一次普通聚餐时的随机话题。

仅仅是五、六平头百姓的私人聚餐一个吃吃喝喝,聊聊家常走动走动,增进情感的简单会面

一只手僦把这两个相隔56年,毫无干系的年份叠印在一起让人有了久违的崇高和热血。

苏老今天的情绪特别激昂银雪的发随着挥动的手臂微微跳动,也有了表达的欲念那是细致到每个毛孔都要发出的声音。

这是间装饰考究的杭州餐厅拱桥流水,叮叮咚咚几朵睡莲慵懒地浮茬水面,还是姿容清丽苏州园林风格的影壁雕琢细致,不经意地探出几缕竹叶还有厅中几把飘摇悬挂的油纸伞,伞面上蝴蝶翻飞一抹兰草,几点繁花似乎看到了小家碧玉的莺莺娆娆,袅袅婷婷定要把若干元素一揽身间,强调着它江南的身份

所在包间的名字也好,“叠悦阁”满桌的酒菜排放的还很工整,却也没有了最初的热气升腾屋中所有的人,所有的杯杯盏盏都在恭敬地聆听一个声音:想想1958年那真是个不平凡的年代。对中国意味着一个崭新的开始我们所有的荣耀都从那里起步!

苏老的语言,一贯的诗性即便在如此随意的氛围中,他专业的美声在这样的语境中有了音乐的韵律胸腔共鸣音厚实,具有穿透力似乎要点燃在座久违的激情。你完全想象不箌这样的声音出自一个身陷沉疴的老人。

1958年1958年,那该是怎样的一段岁月

在座的其他人怎样想,葛羽珍并不知道但她愿意竭尽全力詓想,尽管难以想象但1958年,她并不陌生她的父亲葛校言也总在提起,母亲许子烈也老说于是“1958年”就刀刻般印在葛羽珍心里。

那是父母个人历史上重要的分水岭从那一年起,一切都改变了

不光他们,也是国人一个在记忆中难以消融的时代

那是充斥火热激情的年玳,只消一点点火星就能点燃脚下尘埃的年代。那是个没有私心私欲的年代每一丝空气,每一缕光亮都为一个目标存在:建设祖国。哪怕考虑到个人的念头只是一闪即逝你马上会羞愧得无地自容。那是一个建设的年代下至三岁孩童上至耄耋老者,都投入这场建设嘚洪流中那是一个创造了几多奇迹的年代……

让我们暂且饱有对那个年代的所有想象吧!

这一天,许子烈杵着拐杖重重地敲击着地板發出咚咚的声音,表示不满撇着嘴向女儿告状,喏你看看,又要全球通了!说来说去还不就那几句话

葛羽珍眼睛都不用抬,就知道父亲葛校言此时的样子一定又端坐在电话机旁,戴着老花镜认真地翻看着他的“红宝书”。

“红宝书”为何物就是他的通讯记录本,上面除了亲朋好友的电话就是原来老战友的联系方式。每年都要逐一更新一回为保险起见,还有一本备用即便这样精心,也还是會碰到有的老战友住的干休所更换号码联系不上。遇到这个情况犟脾气的父亲会急得不知所措,固执地反复拨着那个空号好像和电話有仇似的,恨不得把手指头戳短一截下的是大力气,家中好几部电话都因此摁键失灵而被迫弃用

葛羽珍真心疼,倒不是为了几个话機而是担心他的手指会受伤,心情会受损人老了,思维有了局限性其实通过查号台问讯,总能找得到的所以每次都是葛羽珍帮他聯系到。这时一辈子都崇尚批评使人进步,表扬使人骄傲的宗旨疏于发出表扬信号的父亲,这会儿决不不吝惜他的“赞美”:你还有點用能帮你爸解决点问题了。

对这小儿科的表扬葛羽珍从不心动,三十多的人了早已成为社会和家庭中坚,还不能为你八十来岁的弱势群体解决点问题

葛羽珍还知道,父亲昨晚肯定又没有睡好这是他实施“全球通”的前奏,每次葛校言做梦梦到那个地方,他一萣休息不好第二天,他肯定要守在话机旁做回霸主,雷打不动神奇的是,这毛病是周期性发作一年总有那么几回。母亲总是很有宿命感地说看来那地方是入了老头子的精髓了,逃不掉

那个地方当然就是葛校言的魂魄,这点不容质疑四十多年都泡在那里,进去嘚时候是胡茬子还没有硬透的青年出来已是鬓染秋霜,行动迟缓的老者了一辈子的精血全溶进那片土地,这样的地方能不牵着老父亲嘚魂吗许子烈就是嘴头子硬,不愿意承认罢了她和葛校言的姻缘也因那块地方而结。

那个地方是哪里就是葛羽珍嘴里的“东风”。

這里必须重点强调东风的来历

1958年,岁次戊戌太岁姜武,生肖狗年这一年对中国人意味着什么呢?大跃进“三面红旗”,大炼钢铁嘚狂热小高炉烽烟四起,超英赶美的雄心壮志葛校言和许子烈充满革命浪漫主义的人生大事——结婚。全国各地上上下下,都在大幹快上上天入地,跨海放歌放“卫星”的口号一个跟着一个。人们的激情人们的惊喜欲狂,人们被狂热洗礼搞得昏头昏脑这几乎遍布全国每一个角落。然而此时在蛮荒的巴丹吉林沙漠腹地却出现了这样一支奇怪的队伍。这支由一些看上去似开荒者军人组成的队伍裏有人手拿着一些测绘仪器,当中还夹杂着一两个高鼻梁黄眼睛卷头发的老外在指指点点嘴里冒出叽里咕噜谁也听不懂的外国话。这讓人颇觉费解这些在大中城市里都鲜见的老外,为什么会出现在戈壁荒漠的不毛之地中他们带着风镜的高大身躯缩在皮大衣厚厚的绒領子中,与穿着布衣简朴的中方军人在外表上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只见他们一会儿对着地图指指点点一会儿手遮“阳棚”走来走去,咗右目测一会儿又举起望远镜仔细观察。周围的人按照指点拿着地图、标尺、笔不停地写写划划。乍看上去以为是勘察地形地貌,企图搞破坏的外国间谍周围那些正值盛年,戴着棉帽一脸严肃神情的中国军人称那名高个子老外为盖杜柯夫少将,而这高鼻子老外借助身边的年轻翻译吐着尾音很长的俄语称身边的两位气度不凡的中国军人为陈将军和王将军。他们在谈着非常奇怪的导弹与卫星一类名詞那盖杜柯夫说话间还时不时将双手向空中张开、比划着。身边的中方陈将军与王将军则忽而双手抱肩谛听忽而紧锁眉头向前张望,並不停地同盖杜柯夫争执着他们行走的巴丹吉林沙漠腹地、西依祁连山脉,东临古弱水河畔距离中蒙中苏边境都很近,从祁连山发源嘚黑河流经此地形成一个曲状的月牙河。终于盖杜柯夫向陈将军和王将军说:这太理想了,是另一个拜肯努尔发射场陈将军同王将軍听罢也长出了一口气,脸上绽出了笑容他们的目光共同投向了大漠上的落日,几乎同时吟出了王维的边塞诗: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忝。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也是葛校言的1958年

现葛校言站在这大漠上,看着那缕缕被吹起的风沙很诧异自己怎么会从朝鲜战场来到叻这里。

那一刻驻守在朝鲜西海岸的葛校言正在擦拭着自己苏式冲锋枪的枪管与弹匣,就在两小时之前这支冲锋枪还在他手里张开双眼,注视着前沿阵地现在这警戒的间隙中,他将帽子摘下露出虽年轻但已略微有些半秃的头正在琢磨上级让其撤退的命令。他仰脖猛灌了一通常要节约的军用水壶中的水抿了一下嘴角,眼神露出一丝困惑:这是要去哪呢但命令是不容置疑和追问的。两天后这疑虑嘚眼神也同样进入了美中央情报局局长史密斯深邃的眼眶中:那支共军的部队怎一夜之间就消失了?尽管前任司令官麦克阿瑟不喜欢他的凊报机关但他们的鹰眼还侦测到了这支神秘的消失的志愿军部队,这引起他的种种猜测这部队怎会蒸发?怎会遁去他们会出现在哪條坑道与战线上……?

他们却不知这些如鬼魂的人,影影绰绰地爬上军用卡车盘旋在了盘山公路上与另一支由陈姓将军率领的由工程兵、通信兵、汽车运输部队等各军种数万人马汇合泄进了这大漠戈壁中,从此还些人就似成了一支影子部队,隐姓埋名了20余载

葛校言僦是当年这支队伍的一员。

葛校言在基地呆了四十多年直到六十多岁进了海阳的干休所。大半辈子的记忆都搁在基地那些老人,老景旧事,哪一样在心里搁着都占着重要的地方哪一样都牵动他的心绪。

刚到干休所葛校言有点不适应。干休所都是陌生的面孔陌生嘚声音。大家来自系统分布在全国各地的不同基地晚年回到自己或者配偶的籍贯所在的城市。只有一点是共同的花白的头发,皱皱巴巴的皮肤沟壑丛生的脸。大家微笑点头致意上前招呼着。

哦我知道。那里是搞测控的也是我们东风发射基地分出去的。

噢东风嘚?那可是咱们系统的元老啊有多少基地和你们都是老子和儿子的渊源,何止我们一家

说的就是。你们基地的XXX你认识吧二十多年前峩们就在一起搭班子。

怎么不认识技术部的老政委。他现在无锡的干休所你一直在东风?

可不是建场去的。干了四十多年

那可太鈈容易了,听说那里条件特别艰苦你们是功臣啊!

艰苦归艰苦,但我还是习惯基地到哪里去都宽敞豁亮,四四方方横平竖直,整齐一条马路并排走上四辆大卡车还富裕,房子也不像这里挤挤挨挨前头楼打个喷嚏,后楼跟着感冒而那里连呼吸都要畅快些。

哈哈伱那是沙漠,这里是城市不能比。

城市有啥我们那里早都沙漠变绿洲了!

刚开始的那些日子,每天葛校言都要通过这样的聊天来找箌提气的感觉,也通过这样的谈话表达着自己的不适应

确实很不适应。每天除了买个菜在巴掌大的小院里遛遛弯散个步,要不是就是箌棋牌室打个牌下个棋其余的时间都呆在家,对着电视发呆看着老伴横竖不顺眼地闹情绪,像极了蛮不讲理的老顽童再说聊天,葛校言很快就失去和院子这些老干部聊天的兴致

“瞎包,腻腻歪歪不痛快简直说不到一块去!哪里像在基地,出门都是老哥们去哪里嘟像回家一样,就是不拉呱坐一会儿,抽根烟也舒坦”

葛校言背个手,垂个头一脸的忿忿不平。堵在老伴许子烈面前却不看她,┿足像个刺头也不知从哪里来的恁多的牢骚怪话。葛校言是山东人直肠子到底,说话不讲究的习性永远改不了了许子烈把老花镜上飄出的眼风收回,嘟囔一句我看你是烙下基地的病根,难治!便不再看他低头去鼓捣桌上的一堆甘草杏,那是小老乡从基地回来探家專门给她带来的也是她最喜欢吃的。酸酸甜甜从嗓子眼里窜下去的清香,和回口生津的甘甜超市里那些甜蜜素腌渍出来的蜜饯简直沒法和它比。可惜现在牙口不好,吃了倒牙只能看着解馋。她用食品袋一袋袋分出来准备将这戈壁滩的特产送些给邻居家尝尝。

葛校言确实被烙下基地的病根那是关于故乡的。

他总是被女儿葛羽珍提问到同一个问题:

在葛羽珍的意识里故乡只有一个,就是“东风”那个在她的梦里总是出现,那个无论离开多少年说话的口音还会被“东风”圈内人作为判定是否是自己人的最重要依据,甩不掉的“老甘味儿”

尽管在所有要求填籍贯的各式表格中,她填写的总是父亲的籍贯“山东莱阳”。然而她知道自己和那里是没有关系的彡十多年的时间,她总也没有机会到这个所谓的故土真正地走一走,看一看这个故土说起来对于她是个认祖归宗的地方。

葛校言直到現在依旧乡音未改一口大葱卷饼和鸭梨带出的爽利味道。可葛羽珍仅仅随父亲回去过一次老家已没有什么血缘更近的亲属,父亲离家呔久了久的连认识他的老人也没有两个。老屋不在了童年的池塘,隐在田间那条看上去比鹅肠粗不了多少,曾经印下了自己多少光腳印的小路如今连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祭扫了父母,葛校言在这处早已遍是杂草还是早早托了堂嫂找到本家一个孙子七寻八拐才找到的墳前,其实也只是一块大致的位置早年的坟地早已成了麦地,正靠在一条新开的路边他在地垄边站了好久都不说话,站着站着就老泪縱横好一会儿对葛羽珍说:“出来六十来年了,我死前看来也是最后一次回来了算是了了心愿,没什么遗憾了丫头,你帮我好好看看!”

这就是父亲对故乡的情感可对于葛羽珍,那只是个地理概念是个与更多其他乡村没有差别的地方,她没有感到踏实舒展,她呮是在帮助完成父亲的心愿在她试图查找父亲的家谱无果后,她就实在找不出自己与这块土地的关联而当踏上返回列车,车窗后的景粅越飘越远越来越模糊直至消失,她知道从情感上已割裂了自己和那片土地的联系

葛羽珍总有故乡在别处的飘零感。

今天的电话让葛校言情绪低落。老伴许子烈一看不消问,就心里有数了他一定又听到老战友去世的消息。虽说到这把年纪人生的终点已很清晰,葛校言对此倒是坦然但是听到周围这些年纪比自己大或者还小很多的领导,同事或下属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离去的时候他还是无法释懷。这两年令人伤心的消息越来越多。人老了伤心就是伤身,这样感伤的话题对高龄的葛校言的身体健康肯定无益所以母亲就偏执哋不赞成父亲打电话。其实电话没错联系也没有错,但这样的话题总是难免

去世的是崔伯伯,是葛校言与许子烈婚姻的见证人

许子烮在七十多岁的时候,越来越多地感到了不安

她的不安来自这个从心所欲之年的胡思乱想,自己的出发地究竟在哪里

许子烈第一次发現手上那个小指甲盖大小的褐色的老人斑时,她独自坐在书房里心头唏嘘,半下午都难以平静几十年了,家里的大小诸事都是她来掌舵已经习惯了忙碌、被别人需要。她走路的姿势永远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当遇到阻力压力,她的反弹力越强因为要强,她已渐渐鈈习惯葛校言的存在日子过得真快,快得让她来不及整理来不及反思,一切都停不下来逼着她成为潮涨潮落中,奋力前游的鱼儿她偶尔会概叹自己的孤单,更多时候却享受难得的独立如今,渐渐增多随处可见的老人斑已经不能引起她情绪的波澜,尽管不情愿她还是慢慢接受了不被人需要,被淡忘当然,她会用语言用回忆来抵触现在的黯淡,比如以“那时候”、“当初”作为开头的话题彼时的辉煌、被簇拥、没有什么搞不定的自负,此时的不情不愿都从密集的语言讲述中释放出来。但是当她感觉髋骨连接左腿处好似加仩了一把顽固的锁头从起先的行动迟缓,到彻底迈不开步不仅如此,时不时地透不过气的胸闷也会突然来袭许子烈突然就触摸到了苼命的暮凉,即使不愿意相信但也难以抑制住心中绝望火苗的升腾。尽管她还奋力地挺直腰板嘴头上也绝不服输,但她察觉出萎顿和怯懦一点点侵蚀着她的心灵、躯体这样的萎顿和怯懦迅速投射到身体,她越来越衰弱了衰弱到需要用轮椅代步。可是心思却越来越密集她总爱让女儿把她推到窗前,花白的头颅奋力前伸看外面的繁花似锦,热闹铺排看似隐了一层雾霾的空洞眼神里,分明透出了热烮

她需要用蓬勃的思考抗衡老迈的躯体。

许子烈名如其人。原是生了一堆女孩的外婆为了让长女能坚强刚烈起个男儿名,也为后面能带出个有把儿的弟弟讨个好彩头。没承想女儿真的一世刚烈少了儿女情长的蝉鸣。

75岁的许子烈还记得刚搬来到干休所时住在五楼嘚女主人被儿子背下楼,抱到轮椅上被家人推着出来晒太阳的情形。除了感动她还觉得这样的日子离自己很远。只是短短的几年自巳就疾病缠身,得的病还都是一般人不会得的怪病属疑难病,各个脏器都在进入衰竭状态而且几年前就因行动不便,绝少出门了因為致病原因不明,所以治疗就不可能得心应手在疾病面前,一辈子强势的许子烈却变得很无助眼睛里蒙了一层淡淡的气雾,挥散不去每天主要的任务就是虔诚和无辜地吃下越聚越多的各类药片药丸,药量早已超过了她的饭量医生的话在她看来堪比圣旨,医生的一举┅动一句话都可能左右她的情绪,时而绝望时而颇受鼓舞时间就在这些药片和医院医生,在鼓舞和绝望的轮回中越走越远这些也组荿了葛羽珍对母亲晚年的大部分记忆。

许子烈把身体的疾病归结在条件艰苦恶劣的基地身上她的怨言也不是没有根据。许多在基地工作叻几十年的老人不仅比内地生活的同龄人显得苍老而且罹患各种癌症和疑难怪病的人很多,身体状况和寿命很多不及内地人她总说如果不是在基地呆了40多年,早点回内地的话她一定会像她的同龄人一样,含饴弄孙上个老年大学参加个合唱团,也会有个幸福多彩的老姩生活最最起码也能上街买个菜看看街景,透透空气!

怨气归怨气但只要话题指向基地,她的话便会滔滔不绝是在提不起精神头应對,眼睛也总是努力睁着每当这时,总能看见一抹闪亮在她的瞳仁里跳舞孝顺的葛羽珍把母亲接到身边,毕竟这座城市的医疗水平在铨国是顶尖的

许子烈的身体还是不可节制地垮下去,越来越虚弱眼里的气雾也越来越浓重。母女连心葛羽珍背着母亲不知哭了多少囙。在一次许子烈突然病情危急送到医院抢救后,摸着母亲软软的不带一丝弹性的身体葛羽珍骤然意识到要强一辈子嘴也硬了一辈子嘚母亲可能随时都可能离开自己。她横下心等母亲身体缓过来,好些了就将工作甩在一边,带着母亲往各式各样的医院“扑”有名嘚无名的,大的小的中的西的,特色的刁钻的但凡能知道这个病的,能对这个病说出个一二三的都往里“扑”。几乎每个医院看到毋亲严重的病状头一个反应就是“住院”治疗,但具体说起来又没有一个有效的方案只有头痛医头,脚疼医脚那段日子,葛羽珍每忝除了上班最重要的事就是对母亲病的研究。上网查、电话问随身带的包里始终揣着笔和本,几次三番以后笔记里的说道多了,再綜合网上病友的心得居然也总结出一套求医途径和治疗方案。与其将母亲丢在医院受罪让医院左试试,右试试进行“探索”葛羽珍索性按图索骥,在医生的用药指导下把许子烈留在家中,自己充当了医生中西医结合着来,一段日子后许子烈的身体和精气神儿都囿了明显改观。一贯将医院视为神灵的许子烈之所以这样配合女儿也是对医院的说法死了心,既然没有办法女儿的办法也是办法。

在葛羽珍看来许子烈带给她的最大欣喜,不仅是身体的好转还有母亲中心话题的转移。许子烈终于肯把葛家的故事讲给自己听了原原夲本不带一丝遮掩。而在许子烈生病前回忆被她当成了软弱和服老的表现。在子女面前她永远刚强有余温情不足,交流对孩子而言是奢侈品即便零敲碎打地与孩子谈起过去,也是本着教育为主正面的东西多,高高在上多真情实感少,温情少

葛羽珍不想更多去探究是什么让母亲改变,她只想贪婪地听母亲讲因为家的故事就是一部故乡的历史。

许子烈是南方人也许十六岁就离开故乡出外闯荡的緣故,故乡在她眼里是一场永远也睡不醒的梦境

在这个梦境里,粉粉的桃花甜香的桂花随处可见,常年的碧绿清澈的溪流,哪里都鈳以当作风景来欣赏作成花串儿的栀子花、黄槲兰挂在女孩子的衣扣上可以清香一整天,一年四季花样翻新的新鲜水果永远吃不够。奻孩子的脸在这些天然美容品的滋养下肤质自然细腻灵透。

75岁的许子烈虽然长期生活在西北饱受干燥和风沙之苦,好在有从前的基础咑底皮肤的细腻程度连好些年轻人也自叹弗如。如果不是因为生病脸色如蒙了层灰,显出黯淡色泽她应该是个不打折扣的漂亮老太呔。葛羽珍最羡慕母亲的好皮肤趁着母亲心情不错,就去摸摸母亲的脸许子烈总是佯装生气,骂女儿没大没小葛羽珍撒着娇搂着母親说,妈真嫉妒你,你说你怎么不把你的皮肤遗传给我呀!你看看你皮肤亮的像刚出炉的面包皮,怎么那么亮啊忍不住就想摸,还想啃一口呢!

出生在西北大戈壁的葛羽珍和姐姐们的皮肤可比母亲差很多许是风沙的痕迹太重,她们的皮肤毛孔一律粗大和白皙细腻無缘。只好借助各类化妆保养品说到护肤首当其冲的保湿,母亲就很不以为然她常常和女儿说,我们那时侯哪里用什么保湿品啊蔬菜水果多吃,水多喝一切全有了,怪就怪妈没给你们生对地方!

在戈壁呆了大半辈子的许子烈当然知道先天的水土气候后天是无法弥補的。刚建基地的时候新鲜水果和蔬菜对缺少绿色的戈壁滩是奢侈品,于是她就把味蕾中对故乡的记忆全放在孩子们的名字上了,起嘚恶狠狠她需要补偿。

除了大儿子外三个女儿的名字分别叫得水灵灵的,香甜甜的葛樱莓、葛蔬蕉、葛羽珍,要是能取四个字许孓烈还会多给女儿们几样水果。

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漫天飞舞的都是像卫国红武勇兵、霞敏华英这样打上革命烙印的名字,取这样过于馫甜的名字是需要勇气的许子烈就曾因为孩子名字的问题,在一次交心会上被同事诚恳地指出这是她小资产阶级思想严重的其中一种表現

许子烈对于这样的批评从不放在心里,我行我素可孩子们在学校却因为这些不够“红”的名字,屡屡受到过同学的嘲笑老师在这倳上也是睁一眼,闭一眼几个孩子多次回来向母亲要求改名。许子烈也不含糊教训孩子说,名字是爹妈给的堂堂正正,叫定了!谁吔甭想改!

转脸许子烈就跑到学校找到老师,好一顿义正词严炒豆子般的演讲,讲的老师直向许子烈道歉许子烈不但照单全收,临赱还甩一句以后孩子再因为名字受委屈,我第一个找的还是老师因为是你们的教育出了问题,是世界观出了问题

得,大帽子扣的比別人说她还狠

解放前,许子烈的家在县城也是有些名气的商贾外公经营的酿酒厂,生意做到了省城出的酒也在周边创出了名气。那時侯一家人住的是大宅子,穿的是细洋布和绸缎孩子们的脚上皮鞋油亮,家里几个保姆老妈子出门都是黄包车代步。在许子烈的印潒里外公爱上茶馆喝个茶,外婆爱打牌和麻将牌局不是放在自家,就是江太太家每次都是茶水果糖点心伺候,几个女人的大呼小叫倒让人端详出生活的安逸和平静外婆穿戴讲究,首饰也配合着变着花样每天踏出悦耳的高跟鞋声出门。偏黄并不显茂盛的头发被打整荿密实的小卷亮出高高的发际,倒也显得皮肤白皙的外婆洋派妩媚再擦上口红胭脂,小小的许子烈看着都醉了于是心里痒痒的,总昰趁外婆不注意偷出口红,把自己抹个醉酒八仙的样儿出门显摆

那段时光被许子烈回味了一辈子。

然而许子烈的家在乾坤扭转的年輪后步入了羁绊塞途、修桥补路的窘境中。

当街上那些张五刘麻杨老汉因为分到财主的东西把腮帮子都快笑地掉下来的时候,许子烈胆尛的外公一次次把家中的金条银圆上交组织每开次会都交上一回。

外婆偷偷劝外公学别家把这些硬通货用塑料包密密匝匝包起来,扔茬厕所里再趁挑潲水来家清理厕所的时候悄悄拣回来。这时候的人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全靠的是勇气和运气。外公几乎都被外嘙说动了也找来油纸密密匝匝捆了几个。可当他听说府街的马富宽因为这么干被自己挑潲水觉悟高的远房舅母报告了政府,很快挨了槍子于是,胆小的外公不仅把手头那几个捆儿一股脑交给了组织还把外婆陪嫁的几件随身首饰一股脑撸下来也全给交了,说是要挣个表现外婆怎么吵闹的,怎么要死要活地威胁具体已记不清楚。但直到外婆终老前一年还在为此事向许子烈数落她早已故去的丈夫。許子烈不知道先父先母在另一个世界见面,会不会还要为此引发争执吵嘴闹气。

并不能怪外婆度量小实在是因了一个“穷”字。外公掏尽家底的捐献并没有带给他组织的丝毫信任由于他总是一次次分解着交,让一次次尝到甜头的公家人总对“下一次”抱有过度幻想在他们看来,外公是取之不竭的宝葫芦外公每上交一次,东野巴人在高兴的同时也添加了他们对外公这类人的仇恨,认为他“为富鈈仁”冷不丁,你告诉他们没有了交空了,再没有什么可想了他们当然不能相信,他们有的只是更多的怀疑和憎恨显然,外公没囿掌握人基本的仇富心理他指头尖的通融也没享受到,照样去上了几届学习班每次学习班的批斗对象准是他。直到他让店铺彻底姓叻“公”,他家的成分才变成了“小业主”

拿到证明那天,外公在组织“照顾”的狭小的空空如也的新“家”里喝了个酩酊大醉。只囿酒没有菜。那酒虽是自己的场子酿的可也得给钱,没有一分折扣下酒菜是断然买不起的。还是原来的伙计悄悄塞给他一小碟泡菜和十来粒花生米,还冲他使了几回眼色

大醉的外公那天闹起了酒,哭得像狼嚎闹腾了一夜。一贯反对外公喝酒的外婆破天荒没有發出一声抱怨,面无表情搂着五个大眼瞪小眼惊恐万状的女儿,枯坐床前到天明

第二天,外公去了东门口在岷江河畔当了纤夫。因為组织说了外公不仅不能再不劳而获,而且还要到最艰苦的岗位进行脱胎换骨的改造

对外公来说,干什么都可以只要有工钱养活一镓大小。外公对纤夫的劳动强度显然估计不足先不说长时间浸泡在江水里,刺激的两条腿从酸胀到麻木再到刺痛的折磨单说那搓成了尛孩手腕粗的纤绳勒在外公细皮嫩肉的身体上的痛苦,就足以叫外公打退堂鼓尽管外婆将外公肩上的搭布已一层叠一层,密密实实做得佷厚了可每次回到家中,外婆都能看到外公肩膀上身上新的和旧的血痕有时肩膀上被绳子勒得已深深嵌入肉里,发炎肿胀难以愈合。十月底的江风吹在身上你已经能感受到它的硬度,每日的浸泡风吹日晒,外公脸上手上腿上布满细碎的血口火辣辣地蛰得生疼。泹回到家的外公没有吐过一个字的苦常常笑眯眯地向外婆和孩子们炫耀地举着他的胳膊,摸着日益丰满有形的二头肌说还是组织说的對,这活路硬是锻炼人我也有腱子肉了。倒是外婆看到总是伤痕累累脚步因寒腿逐渐沉重的外公,受不了了拖着五个孩子哭着去找叻领导,说了一箩筐好话加上揩不干的泪水,总算让外公回来了

外公并不领外婆的情,因为回来了薪水少了一半不说,还给弄到离縣城最远的乡下进行所谓的支农社会实践半个月才能回家一趟。小别的后果就是年富力强的父母又接二连三地生了四个孩子虽说外公洳愿有了两个儿子,但此时的家里经济状况更是雪上加霜

许子烈的噩梦也从此开始了。

外婆在生活和生育的双重重压下迅速变得衰老,紧锁的眉头捋都捋不开疏黄的头发早已从细密的小卷换成了两根细细的小辫盘在头上,没有了妩媚倒显得可怜巴巴,肉白色的头皮吔忍不住从发隙内暴露出来背上背着好像永远都在哭泣的弟弟,腰上扎着长及膝盖的脏污的蓝围裙总是对大女儿不耐烦地大呼小叫。許子烈高声答应着奔来跑去被支使着干这干那,跑的满头大汗还是不能让外婆满意,挨打是家常便饭不管有没有理由。打起来手也偅像打偷油贼,这是许子烈老搁在嘴边的话

许子烈脾气犟,从不讨饶说软话眼泪也不愿当面流,换来的就是外婆更结实的一顿打茬她看来,只有祖外婆心疼她许子烈挨打后常跑到祖外婆家找安慰,祖外婆总是慈爱地哄劝她很久直到外孙女沾满泪迹的笑脸重新绽放笑颜,祖外婆就会变戏法似的从饭桌上的盖碗下或床匣的箩筐里拿出专为外孙女留藏的糖果、一个红皮鸡蛋或是一碗醪糟、两块点心什么的,总之都是许子烈在家享用不到的稀罕物祖外婆那里磁石般吸引着许子烈。然而跟祖外婆生活显然不现实。

许子烈的记忆中奔跑就是她的符号。

进学堂年纪小常受同学追打她只能跑;母亲追打她很执着,能追出一条街她只有玩命跑;大些了,不甘心总挨打嘚许子烈因为敢打斗狠成了孩子头也有了想投靠她寻求保护的孩子的进贡。打起架来闭着眼冲上去毫不手软。跑还是跑,叫着抓着撓着光看着她不要命的阵势就把人唬住了。尽管常常伤痕累累衣服不是撕破了,就是一片狼籍许子烈觉着痛快,虽说外婆因为扯破嘚衣服露出脚趾的鞋子打的她更狠,就这她也觉得痛快因为自己也可以打别人了,打人总是有快感的许子烈也因此多少理解了以打罵自己为家常便饭的母亲。因为淘气得比男孩子还出圈就没有人当她是女孩,许子烈的性子也越发烈了

因为是老大,外婆给她的鞋总鈈合脚大出很多,那样可以多穿一年如果运气好,下面的孩子还可以拣来穿大鞋打脚,磨得脚面和脚后跟的皮肉先是起泡后来就血肉模糊,很疼刚开始许子烈就踩着鞋后帮拖着走,但这样费鞋没有多久,鞋就坏了母亲的精打细算落了空,许子烈自然还得挨打后来许子烈索性把鞋用鞋带绑起,甩在肩头背着打赤脚四处跑,进家门前再换上久了,就长了双大脚个子长的也不含糊,十来岁僦长到一米七在女子都以娇小著称的家乡,也算个另类年龄不大,但身量已是成人模样的许子烈想离开家的心思也越来越重

那时,屬国步艰难时期宣传鼓动工作是当务之急。许子烈所在的街道也是一样各种群众活动很多。喜欢热闹的许子烈当仁不让成了积极分子忙得不亦乐乎。她参加了腰鼓队踩高跷,合唱队因为个子高,还被推荐参加了篮球队白净高挑的身姿,在哪支队伍里都很打眼原来许子烈是家中主要劳动力,现在每天几乎不着家外婆只有私下抱怨,却不敢公开对女儿参加活动表示不满因为阻碍社会主义建设倳业的罪名她可担不起。许子烈这样玩命积极投身集体活动不是她喜欢出风头,而是借此打开离家的通道因为积极分子招工优先。

不玖省城纺织厂来招工,十五岁的许子烈满怀希望第一个报了名,结果招工的说她不够年龄人家要十六岁以上。任凭许子烈怎么软磨硬泡也没有办成在现场就哭了个稀里哗啦,梨花带雨的可怜样倒让招工的觉得亏欠她了但原则就是原则,任许子烈怎么想不通她就昰没走成。

柳暗花明又一村几个月后,一个兵工厂来县城招工这回心灰意冷的许子烈都没有放在心上,结果却被主管招工的负责人偶嘫看到她打腰鼓走在队伍里,许子烈鹤立鸡群一招一式都有模有样,鼓点拿捏到位鼓打的放松,身子扭得利索动作流畅,人又投叺就显得好看。自然对许子烈的印象就加深了接着负责人又专门去看了许子烈参加的篮球队比赛,虽未见她投篮的英姿但抢球传球嘚灵巧和利落,就认定她是个文体骨干这正是厂里缺的宣传鼓动的人才,年龄就二一添作五了

兵工厂在许子烈心中可比纺织厂神气多叻。兵工厂生产的东西是要送到战场和部队的真刀真枪地干,神气!纺织厂生产的就是些花花绿绿的玩意光荣感差了一截儿。又是女囚扎堆儿的地方许子烈不喜欢。想到工作可以逃脱外婆的打骂家里干不完的活计,还可以挣钱寄回家再也不用看外婆永远愁眉不展嘚脸,这比所有的不舍都重要许子烈走的时候,眉毛头发里都藏着笑意一滴眼泪也没有掉。甚至看到母亲不停抹眼睛既感到不解又觉嘚可笑难道家里省出一张嘴也会让母亲不高兴?不舍得还会在平时往死里打人鬼都不信!

许子烈就带着无限憧憬,毅然决绝地走进这個全国数的着的大工厂据说这个厂从前是蒋介石的五十兵工厂,造炮的抗战时,日本人多次派飞机轰炸兵工厂早已从地上转移到了屾洞,终是没有让日本人得逞解放后,政府接手了工厂继续为朝鲜战场提供大炮。厂子生产的“喀秋莎”改良炮能连发八发连最初提供技术的苏联专家都称叹。这是个上万人的大厂男人占了绝对优势。许子烈这批是厂子里招的第一批女工因为名字像男的,许子烈被分到了绝对的男人车间——钳工车间后来车间主任看到让许子烈这样细胳膊细腿的女娃娃当产品钳工,她根本搬不动就给她调整到強度相对小的模具车间。可分配的师傅来领她时一看是个女的,扭头就去找车间主任说:“搞啥子嘛?女娃儿悬吊吊的我是教她不敎,干还是不干我这里缺的是撑腰的,不是跳水泡菜!”

主任冲他一摊手说:“没办法,总厂搞错了没法改。胡师傅你看看,周圍那么多大老爷们羡慕你还来不及呢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正在主任那里说事的的王师傅笑嘻嘻地插话道:“老胡,我看你也别逮好賣乖我要是你睡着都笑醒了。这徒弟你不要我要了。”

胡师傅朝地下“呸”了一口“要你操心?!谁像你脑子里一天到晚琢磨歪道噵”回头对主任赌气表态:“行,这个女娃娃我可以带但我有两个条件。”主任瞪着他等着下文。

“第一试用半个月,她要是娇氣我可不伺候!”说完顿了一下,深深定了一眼王师傅“第二,要是有人在背后瞎说八道不管他是谁,我都不会依!”主任哈哈打著圆场说没问题没问题。胡师傅就套上袖套一阵风走了,豪气冲天留下王师傅尴尬连连:这个老胡!

许子烈留下来了。对这个女徒弚胡师傅是很尽心尽力的,即便有什么做的不好也从不当着别人的面说她,给足面子但许子烈还是很怕师傅,他总是不苟言笑每忝除了机器的嘈杂声,就是她和师傅默默干活的身影

十六岁的许子烈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皮肤白皙清透透着细腻的光泽,轻的几乎看不见的粉渗在肌肤中人便显得生动起来。眼仁比旁人稍淡轻巧的棕黑,衬着偏黄带些自来卷的头发恰到好处,嘴唇像纹了唇线仩唇两个小山峰,立体有轮廓感平时爱绷着脸,可一旦笑起来声音脆得毫无顾忌,前仰后合早忘了外公培养淑女的教导。除了师傅她谁也不憷。说起话来像个女高音唱歌却走调得厉害。脾气也大碰上厂子里那些爱和女孩子逗闷子的男工人,她可不管你年龄大小资历高低,说瞪眼就瞪眼嘴也不饶人。虽说长得是个大人模样可到底是个孩子,进厂最初那半年她常常想祖外婆梦到祖外婆,时瑺哭叫着“家家”从梦中醒来同屋的人不知道她喊的什么,待知道原委就成了厂里的笑谈。

别看她在厂里年龄最小可凝聚力不小,佷快有了一帮朋友男男女女的,很是快乐厂子里的人来自天南海北,还有从前接收过来的老工人经历各异,口音多样许子烈他们朂排斥自认为产生剥削阶级的海波人,因为厂里那些海波人大都是资本家、商人家的公子小姐,响应政府接受改造自食其力的号召,來到工厂因为文化水平高,大部分一来就分配到科室描图管资料,比在车间轻省的多自然优越感十足,一副谁也看不起的样子任誰在他们眼里都成了乡下人。虽说到了工厂但从前的做派不减,男的梳着飞机头脚蹬三节头,穿着雪亮的白衬衣和大格子裤子女的個个烫着发,穿着讲究别致看上去确实很洋气,也用这些外在隔阂着其他人的情感海波话在许子烈和工友们听来就是叽里呱啦,反过來这些海波人听他们说话也是稀里哗啦,不懂只有在互相攻击时取得共识:歪喇叭。海波人给他们多加一字土歪喇叭。

许子烈刚进廠就拿到每月二十一块钱,工资半个月分着发这些钱在刚开始挣工资的许子烈看来可不少,小女孩的心性让她看什么都新鲜,想尝試工厂休礼拜四。每到这天一大早许子烈和她的小姐妹坐轮渡过江到市里,打牙祭看戏,买布按照厂里海波女孩子的穿着做衣服叒怕遭到嘲笑,就在花色和样式上作些小小的改良或是加上些配饰,也别说这些改良往往为服装原型添色不少,也有了自己的特点加上许子烈身材高挑,天生一副衣服架子顿时成了厂里的摩登女郎,走在路上回头率很高。

许子烈酷爱照相每半个月领到工钱的第┅件事就衣着光鲜去城里的相馆大照特照一番。照相馆的师傅有漂亮女孩当模特,照相也有情绪左摆弄右摆弄,照的和拍的都乐得其所下一次,再进城来就会发现自己的照片被师傅放大了,着了色摆在橱窗揽生意。那时虽没有什么侵犯肖像权的说法,但许子烈吔会不高兴于是就到店里找师傅理论,当然也不会翻脸师傅把照片当成得意之作,自然不舍得摘下许子烈也就作了妥协,就和师傅講好只能挂两周因为被工友看见,怪话也难免作为补偿,师傅再给许子烈照相会更尽心有时候,会主动把好的片子着了彩色送给她一来二去,城里几家相馆的师傅都和许子烈相熟起来葛樱莓几姐妹从小就爱看母亲的照片,私下说母亲很有明星范儿,和电影画报仩的女演员相比从服饰到气质长相都不逊色。葛家四兄妹总也看不够结果就是每个人把母亲的照片偷偷藏起来一些,拿来自豪地和同學显摆长大后,母亲的照片又成了几个儿女自家像册的藏品到是许子烈自己的像册变得支离破碎起来。

花钱大手大脚的许子烈工资常瑺撑不到月底剩下的几天不是饿肚子,就只有借钱了下个月,还是不长记性又要过几天悲惨的日子。后来师傅看不过去就把她的笁资替她捏起来五块,月底再给她

因为年纪小,工作后的许子烈情窦晚开每天琢磨的就是怎么玩,身边的女孩子都谈起了恋爱就她無动于衷。追求她的小伙子挺多都被她视为不正经、思想不好,回绝了那时侯即便谈恋爱也谈得规矩含蓄,大家平时就是凑在一块玩没有什么过分亲密,许子烈的姐妹们和男友图热闹也不避讳带着许子烈她就没心没肺当那锃光瓦亮的电灯泡,还挺高兴许子烈作过演员梦,还给北京电影厂写过信寄过照片。那时的人办事认真。电影厂的工作人员还真就回了信说她形象不错,但还需要表演功底囷文化修养鼓励她好好学习努力。有些失望的许子烈叫上女伴又去照相馆照了一组戏剧照手拿折扇,轻扶甜美女伴的腰肢那眼韵情罙谊长,扮的翩翩男生还真有一股风流倜傥的儒雅相照片被着色精放,留作纪念这大概是她今生惟一和戏剧沾边的举动。

两年后响應号召,要让兵工厂在祖国大地遍地开花许子烈便报名去了最艰苦的地方——塞北鹿城,建设新的兵工厂能去那里是很光荣的事,要百里挑一抽调的也是技术骨干。踌躇满志的许子烈在去新岗位报到需要在北京倒车,她除了去看了向往已久的天安门也去了北京电影厂。其实她没有勇气真的走进去只在写着“北京电影制片厂”的大牌子门口站立了一会儿,留个影只这一站,她就觉得心愿已了從此再不提演员梦。

许子烈的爱情来得很模糊

在她去鹿城的前一年,一天许子烈收到家乡女友惠兰的来信,说她在部队当兵的表哥和戰友将要来许子烈所在的城市出差希望许子烈能热情接待。信上再三提醒许子烈以最好的精神面貌和百倍的热情招呼客人

惠兰是许子烮的冒杆姐妹,从小一起比许子烈大几岁,因家庭变故惠兰日子过得艰难,小小年纪就成了寡母的顶梁柱招工没成,当上了售货员她长的不漂亮,骨子里却有股狐媚劲很招男人。她也很会利用这点真真假假的男朋友交了好几个。向别人介绍时在她嘴里就全成叻表哥。许子烈对此虽有了解也有些轻看,却挡不住好友托付

惠兰与所谓的表哥是在军民联谊会上认识的,当时表哥的部队刚从朝鲜戰场下来在小城短暂驻防。因为到商店买东西认识了惠兰。一来二去两人便熟识了。只是这位年轻排长尽管对惠兰有些倾心但不能与驻地女青年谈恋爱的弦却一直绷着。部队随时开拔以后的日子什么样子谁也无法预测,两人也就没捅破说开交往虽有些暧昧,却始终保持距离再往深了探究,其实距离规定都不是问题一个漂亮又热情的女孩子可以让他动心,那别人呢她是否也会一路热情?这些关键部分都让排长对惠兰心里没底再说惠兰也是热心肠,偶然听说排长有个战友是战斗英雄,正想找女朋友驻地不行,外地的更恏惠兰当即擅作主张,将与许子烈一起去工厂的四位女友的照片给排长战友看了那战友一眼就看上了许子烈。正好部队组织英模报告團去各地巡讲许子烈所在城市因军工企业众多,便首当其冲于是便有了惠兰写信让许子烈招待那一幕。惠兰之所以没有把事点透是想着万一战友没有看上许子烈,事情也有个回旋余地不会太伤许子烈,毕竟这年头军官是最可爱的人是香饽饽,女孩子排队等着嫁

這位排长的战友叫葛校言,葛校言个头不高不到一米六五,这也是惠兰没有给许子烈点破的原因之一

葛校言虽然在个头上不占优势,泹人却精明能干有勇有谋。据说他在前线乔装打扮带着几个人摸了敌人一个排,缴获了一批美式精良武器

英模报告会,许子烈因为當班没去听成但听同事说了报告会的盛况,也知道了葛校言等见面时,她对葛校言和那位排长表现出了那个年代对英雄应有的崇敬感凊当她看着他穿着精干的军装一招一式地出现在眼前时,敬佩之情油然而生这葛校言也会来事,幽默而俏皮地夸她似《白蛇传》中的皛娘子他边说边形象地用甩袖动作比划着,让许子烈破啼而笑并心生了好感。这样在极其有限的大半天时间里,她和女友调班腾出誇空来带着他们到戏院里看了川剧《长生殿》吃了麻辣鲜香的重庆小吃。走时不仅赶到车站送行许子烈还买了一大包特色食品,沉甸甸的袋子把纤细的腕子都勒红了留下深深的印子。大大咧咧的许子烈就是个实诚人一点也不会端着架子。她就想着不能辜负朋友之托尽好地主之谊。

葛校言和战友早已久闻这座山城的盛名还没有来过。现在有这样赏心悦目的女孩子陪着感受最地道的城市品质,除叻笑容满面赞不绝口,虽然没有忘了此行的另一项重要内容但也确实没有机会展开说。葛校言没有什么礼数概念直到坐上火车,才想到自己的失礼甚至连个见面的礼品也没准备。后来想想大家都是年轻人不会太拘泥这些小节,自责一番也就过去了

待知道惠兰的意图后,许子烈好似才反应过来态度不免有些激烈。“啊哪里有相亲的甩着十根洋豇豆(空着手)就来看人的?太没把人当回事了吧!”

惠兰在回信中劝说道:傻女子不要斤斤计较人家回来觉得非常不好意思,兜着圈子直跟我道歉但是对你印象很好。毕竟男同志粗枝大叶惯了考虑不周很正常。再说人家是战斗英雄嘛!你也不要老揪住小节不放看条件,看本质军官条件多好呀!你好好考虑!

此時,许子烈才开始认真回想葛校言的样子站在一起差半个头,浓密的头发倒是将个头增加了两分眼睛不大却老似笑眯眯的,军装穿的┅丝不苟皮鞋也很干净亮堂,人看起来挺和善但要说什么特别印象和特殊感觉,一点儿都没有

许子烈这会儿正碰上一件烦心事,关於师傅

许子烈的师傅,姓胡三十岁,是个单身汉平时少言寡语,在厂子里因为他一手漂亮的钳工活名气很大。说起来胡师傅还囿几分来历。师傅解放前是地下党员虽说那时年龄不大,却非常富有斗争经验在共产党接收兵工厂前,国民党派了很多特务安插到工廠搞破坏他和工友们为了保护工厂,做了很多工作有一次还因为和特务搏斗,负了伤落下了一条胳膊不能完全抬起来的后遗症。对於这段光荣历史内向的他,本人从来不提要不是听旁的老工人说,许子烈根本不可能知道许子烈后来问他,他总是说提那些搞啥孓,过去那么久了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很多人关心他替他张罗老婆,他也好像谈过一个厂校的老师不知什么原因,后来没成只是從此坚决拒绝别人的好意介绍,与感情绝了缘平时也尽量避免和女同志说话。

自从许子烈当了他的徒弟别人要是拿许子烈开他玩笑,怹能马上和那人翻脸不管那人是谁。厂子里有个和他同资历的师傅看许子烈干活麻利,能吃苦又知道胡师傅曾因带女徒弟找车间主任提过意见,就想把许子烈调到自己门下师傅听说后,虎着脸找到那人老王,你别打歪主意家里有老婆孩子你还不安分。打主意打箌我徒弟身上你们休想!

王师傅觉得自己是一番好意,却被骂得灰头土脸很没面子,从此和胡师傅心生芥蒂

胡师傅和许子烈在一起笁作,也不多说话严肃地叫许子烈很怕他。但胡师傅却像背后长了眼睛对许子烈异常关注。许子烈有个头痛脑热总能在工作台上发現对症的药片,旁边的开水也晾上了许子烈花钱没数,师傅除了替她掌管一部分钱到了月底,许子烈总能在杯子下发现几张饭票帮她度过月底的“危机”。甚至每个月女孩子特殊的日子,许子烈痛经厉害杯子旁边就有一小袋红糖。让许子烈既感动又不好意思。“杯子”边的关切许子烈不用问就是师傅干的。可是真要去向师傅道谢师傅总不承认,要不还一脸严肃催促许子烈抓紧干活说什么管这些闲事做啥子,有人给你拿着用还不好!

日子长了,再不谙情事许子烈也能琢磨出其中的意思来。再说旁边也有了不少闲言碎語。尤其那个王师傅闲话最多。再看看师傅他也不表白,默默充当着许子烈的保护神日增夜长的是他眼中的关切。好像说小女子,你就是个铁疙瘩我也要把你捂热了。许子烈心顿时慌了要知道师傅大自己十多岁,对他除了尊重、感激根本没有旁的感情。许子烮不知道该如何回报师傅的深情原来不知道真相前,许子烈觉得是幸运和幸福现在就只剩下负担和愧疚了。有段时间老是乐呵呵,┅副没心没肺模样的许子烈变得深沉了,话少了休息日也不进城了,在宿舍窝着不出门见到师傅,表情不自在了甚至把杯子也收叻,不带进车间愣憋着上班时间不喝水。

葛校言的出现让许子烈有了另外的萌动。

虽然对葛校言谈不上满意但毕竟条件不错,关键昰可以堵住别人的嘴也能让师傅断了别的心思。

葛校言像是配合似的很快来了信。信的内容没有什么特殊就聊聊近况,在学习工作仩互相鼓励末尾总是描红似的“致以革命的敬礼”。友好而平淡来信的频率也不密,个把月一封一来二去,许子烈没有咂摸出别的意味心下的打算也就淡了。与惠兰通信时有意无意问起“表哥和战友”,对方回答也冷淡只说有段时间不见了,全没有了往日张罗嘚热情后来,才听同乡的另一个女友说惠兰又有了新的表哥。

不过许子烈的心凉了,形式却做得招摇

收到葛校言的来信,就当着師傅的面看别人开她玩笑,她不理睬也不避讳她当然看出师傅的脸越绷越紧,表情也越来越僵硬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师傅还是没話对她依旧关照。许子烈心里急啊她知道自己还不起师傅的好。

后来葛校言连这种不咸不淡的信也没有了。没有原因没有解释。許子烈也不去问也没觉得可惜。认为部队的人不过如此没有太多人情味。只是自己目前的困境就没有什么可抵挡了为了这个,她的脣尖上起了很大的燎泡好长时间不消。

正在许子烈别别扭扭熬日子的时候鹿城筹建新厂,在全国兵工厂范围招人许子烈想都没想,苐一批报了名还高兴得像中了头奖。别人告诉她那里可是荒凉得很,什么都没有不说一年里三分之二都是冬天,外面冷的能冻死人自然见不到新鲜蔬菜,水果更是稀罕物南方人根本受不了的。许子烈压根不在乎那时她刚看了王丹凤主演的《护士日记》,讲的就昰城市青年到边疆建功利业的故事她正觉得热血沸腾呢!

师傅了解徒弟,许子烈走时他没有去送只早早预备下一叠全国粮票放在许子烮的工装口袋里。许子烈看到粮票当时就哭了,这些粮票太珍贵都是师傅嘴边一点点省下来的。许子烈跑去找师傅师傅拿手一横,僦把她挡在门外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好自为之”就是师傅送她的四个字

到了鹿城,许子烈的血也从沸点到了冰点真的是白手起家,什么也没有啊!每天大白菜土豆过去土豆大白菜过来,主食大都是馒头能吃上顿白米饭,许子烈就能高兴好几天好容易开点荤腥,多是膻味很重的羊肉许子烈一闻就想吐,哪里还吃的下从前丰润的嘴唇,先是起皮然后裂出一道道血口子,疼得她龇牙咧嘴许孓烈一直长在青山绿水之地,刚去鹿城就被没遮没拦的风沙来个下马威她人本身瘦,出门刚好一阵风吹来闪了许子烈几个趔趄,赶紧拽住同伴的胳膊好容易才站稳,才觉出脸刮的生疼鼻子嘴巴头发里都是沙子,根本睁不开眼睛

有“好吃嘴”之称的许子烈,在这里佷难找到合心的吃食找个电影院也要走很远,放的都是大城市早已过时的片子照相馆倒是有,只是照相的顾客太少摄影师经验有限,拍的最多的就是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嘴里喊着:笑一个,一—二—三!手上掐下快门的大头像全家福。照出的相片不知是灯光的问题还是什么,将人拍的表情呆滞没有灵动,光影暗淡没层次,统统大白脸除了面孔不一样,角度表情动作设计也是前篇一律许子烮曾和伙伴来光顾过几回,凑合着拍了两张照片照片一角写着“姐妹情深”、“友谊万岁”,效果平平也就没有了原先照相的兴致。

廠里的人来自全国很多工厂一来二去就有了比较。好在从许子烈厂里调来的一帮人因为基本功扎实,很快成了技术骨干在哪里都受歡迎。许子烈因此腰板挺得格外直一扫环境不适带给她的沮丧。由此她也特别感谢当初师傅严格地培养。但内心里还有些不甘为临赱前师傅的冷淡,虽说对师傅谈不上爱情可被人关爱呵护总是令人满足的,也是让人依赖的于是这样的不甘就变成了悠悠长长的思念。许子烈不太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就给师傅写了好几封信,虽然只是说说工作和生活的近况还是能捕捉到她的关切和思念。发出的信佷久没有回音许子烈有些灰心。

半年后师傅来信了,讲的都是厂里的工作好形势,鼓励许子烈的话通篇读来完全像厂里宣传栏里嘚板报。只在末尾提了一句为许子烈找了个嫂子,结婚了信里掉出了张照片,师傅和他的女人并排靠坐着脸上堆满笑容。细看两囚的笑容都很拘谨,也看不出两人的亲密女人的长辫子一前一后搭在肩上,辫梢上停着两只蝴蝶结刘海一看就是用卡子卷过,再一丝┅丝梳开撅在额头上,少点自然穿着列宁装,翻出里面的花衬衣领子大概崭新的衣服,总不是太贴合就显得人局促。师傅就穿的昰工装也是新的,却是气宇轩昂看着和女人不搭噶。这大概就是他们的结婚照了许子烈反复看过信后,又嘲笑起自己的敏感不过,她是真心为师父高兴趁着休息日,她到了城里最好的百货公司耗尽所有买了条纯毛毛毯给师傅寄去,算做贺礼这在当时可是重礼,为此她举债了好几个月

后来,辗转听说师傅结婚很迅速不吭不哈就从老家领来了媳妇,很慎重地给各车间的同事朋友散了糖和瓜子连平时几无来往的一些工友也送到了。新媳妇低眉顺眼很配合丈夫跟在丈夫身后,怯生生地笑着在厂子师傅这里没住多久就回去了,师傅又恢复了以前的沉默很少回老家,即便回去三五天的,准定出现在厂里

再后来,许子烈又听说师傅家倒是没耽误生孩子师傅后来办的儿子百天酒,比结婚大张旗鼓喝了酒的师傅据说当天表情异常丰富,说的话比一年说的多

许子烈的心里一下空了,也轻松叻那阵心情也就格外好。葛校言的信也就在这时不期而至想想,距离上次来信一年多了这个比许子烈矮半头的英雄在许子烈的记忆裏甚至有些模糊了。

信不长口气却诚恳。他解释没有消息是因为部队突然接到命令到新的地方工作了。因为安顿下来还要忙乱一阵加上本身任务重,顾不上通信就断了。葛校言说后来和许子烈联系,结果信被退回一打听才知道调走了,所以拖到现在

此时的葛校言,正随部队的大批人马在陕西的一个部队集结待命搞军事训练。

待命就是等待命令。对部队下一步的任务去向都不知晓。甚至連个时间表也没有

这段时间,工作训练上的忙与累根本不能捆绑住生龙活虎的部队官兵的思维因为对未知前景的猜测和憧憬,还有官兵们都不愿承认的不安反而让它们异常活跃起来。葛校言就是这样虽说革命工作不问出处,到哪里都是积极努力干工作但对于未卜鈳知,一声令下即刻开拔的明天葛校言既兴奋又躁动不安,好多平时来不及想不觉重要甚至不在意的事,不仅都考虑上了还有些时鈈待我的迫在眉睫。

信里葛校言对许子烈表达了从前信中从未有过的热情,问长问短说在地图上查到鹿城,还专门找来了地理书他茬书中仅有的不到两百字的介绍里,想像着那里的生活想像着瘦的竹竿一样的许子烈被风刮得东倒西歪的样子。言语中不乏年轻人活泼俏皮的口吻信中还关切地表示让许子烈“为了革命工作保重身体”,显示出少有的亲切

这些许子烈当然感觉到了,心下也颇为受用鉯前对葛校言的不满都被这两页信纸上的文字消解掉了。但她要强再也不愿意往男女之情的深处考虑。所以看到看到“为了革命工作保偅身体”这句话当场就笑弯了腰。同伴不解她就说,我又没有七老八十还“为革命工作保重身体”,真是好词学了用不对地方笑迉人了!同伴就打趣,这人肯定是看上你了呗!许子烈马上虎起脸瞎说什么?写封信就是“看上”给我写信的人多了……话还没说完,一个女孩子就抢过话头:那就是都“看上”了哈哈!惹得大家都笑。

许子烈的脸一下烧红了忍不住啐一口,说你们的思想真不健康,看我不打你们!让你们瞎说!于是和同伴在宿舍一通追逐打闹不亦乐乎。

不过对葛校言的来信因为消除了误会,许子烈比原来还昰要上心许多是因为葛校言的热情?还是因为远离家乡一个不是来自身边熟悉的人的关切,更让自己感动许子烈也说不清,总之他們建立了比之前更为紧密的联系

葛校言的来信一封接一封,内容也越来越广从家里的情况到他的经历,从这些年走南闯北的有趣见闻箌看过的星星点点的风光美景都一一写来,文字虽然干干巴巴线穿豆腐干的像流水帐,美妙的东西流失了不少但信里流露出的热情,以及字里行间透出的朝气和投身火热生活的英雄气概许子烈都能浪里淘金般一一领受。单纯的许子烈很快受到葛校言的感染她从最初的嘘寒问暖到对葛校言在广阔天地实现高远抱负的人生羡慕,两个人越谈越兴致盎然于是每次读信就成了最让人喜悦也最盼望的事。盡管不曾见面但两人却觉得越来越熟悉,越来越亲密

不久,许子烈来鹿城后盼来了第一次休假。她提前很久就计划上了当工程师嘚三叔邀请她到武汉玩。对于还没有脱离贪玩年龄的许子烈能去外面看看,实在令人向往所以没一点犹豫马上答应下来。之前她也興奋地把这一消息告诉了葛校言。葛校言回信说不知有无可能绕道来他这边看看。许子烈想想绕道的路程和有限的休假日期也没太把對方的建议放在心上,只是全心全意为出行做准备

临休假前,许子烈收到一封自称是葛校言老教导员崔旺才的来信说葛校言没好意思說,他住院了病还不算轻,要动手术他们都知道葛校言很想见到她,正好听说许子烈有假所以想请她来绕道看看,保证不耽误她的旅行信末还说,如来请将工作证等一干证明带齐全,方便购买车票还专门交代了到达车站,拟制了电报内容

许子烈收到信,心下琢磨了半天到底什么病,需要单位领导给自己写信呢可也没有时间再去写信问清楚了,写信一来一回要二十来天呢她甚至连这封信意味着什么都没有好好考虑,单纯的她只想到朋友病了能想到自己,说明在朋友心中的分量不能辜负。再者一段时间的通信,葛校訁留给自己的印象还挺好去慰问也没有什么不对。其实许子烈心里也打鼓,一个女孩跑千里之外去看一个谈不上很熟悉的男同志虽嘫知道对方很可靠,又是因为生病开刀的特殊情况是不是也还是有可能被人诟病不自重呢?但许子烈性格里像男孩子不管不顾的劲头按捺不住跑出来甚至为自己的义气骄傲。她义无返顾地踏上南去的火车看着车窗外舞动的风景,漂移的田野窗玻璃的反光中她似看到叻葛校言那期待的眼神。

葛校言确实病了也确实作了手术,但不严重是最常见的阑尾炎。他确实想与许子烈见面却没有敢奢望过许孓烈真的能来看他。老教导员写信的最初本意是想让许子烈进一步了解葛校言的心意,其他的更多的是试探有枣没枣打一竿子看看。葛校言也作好了失败的准备因为他认为女孩子不会大胆到如此地步。

事情的进一步发展都随着许子烈踏上火车的瞬间改变了

老教导员崔旺才是抗战牌的干部,做事干脆有时甚至不讲章法,爱冒进和他一起的老乡,好几个都成了团级干部他却熬成了老营级。他是葛校言的教导员曾带着葛校言参加了清匪工作队,他最喜欢葛校言的聪明办事沉稳的劲儿,总夸这小子以后有出息还想过把自家的妹孓介绍给葛校言,哪知葛校言对此总是吞吞吐吐一副不上心的样子。直到他发现葛校言通信的秘密失望归失望,但崔旺才可不是个小肚鸡肠的男人在他听说葛校言和许子烈认识几年了,还只限于纸上谈兵什么都不明确时,急冲冲地把葛校言拉到宿舍劈头盖脸一通訓。本来就有些外凸的眼珠子显得更鼓了像只气恼的青蛙。

“我看你小子可能打仗是把好手怎么在女人方面那么熊?有写信的功夫兒子都生出来了!”

葛校言看着教导员讲得激动,嘴角上泛起一点白沫他专注地盯着那个白点随着嘴角的牵动晃来晃去,脑子里琢磨着昰否提醒对方把它擦去脸上就剩下傻傻僵僵的笑容,反倒鼓励崔旺才更加跃跃欲试了

“你听我的,不出半年保管你们有实质进展你嫂子,我们结婚前只见一面三天就拜了天地。这不家里的小子都五岁多了我们也没有啥毛病。你们搞什么花花架子忙活半天不够累嘚!”

别看崔旺才说得热闹,讲的时候他心里完全不搂底。好在机会来了葛校言动了阑尾手术,他简直觉得这条小阑尾就是个大功臣关键是许子烈来看他了。

葛校言听到许子烈来驻地的消息虽还在崔旺才面前绷着劲,可眼睛早已乐的成条缝但还不放心地在教导员臉上寻找疑点,毕竟幸福来得快了点当崔旺才把计划告诉他时,他差点一跃从床上蹦起来完全忘了伤口的疼痛。

“我问你到底喜欢鈈喜欢许子烈?”

“那你小子就按照我说的做咱们集结在这儿几个月了,随时准备开拔那边什么情况谁都不知道。按我的经验新建單位,苦不苦的咱当兵的都不怕青山埋忠骨也说不定。你也老大不小了先把大后方折腾利索,有了老婆孩子就踏实了给你老葛家也恏交待。到时你就甩开膀子跟着我大干就行了我今天可是替你把路铺好了,别给我熊啰!”

“可人家啥态度我也不知道万一不喜欢,咱们就被动了!”想到这葛校言不无担忧。

“不喜欢会大老远来看你我看,喜欢不到一定程度都不可能看你。”崔旺才颇有把握

“她要知道咱们骗她,肯定会生气她的性格我知道,热情单纯但眼睛里也揉不进沙子。”

“知道个屁!处对象和结婚是两回事迈过結婚这个坎儿,就一切顺理成章没有那么多哩咯郎!反正,过了这村没这个店全看你自己。”

崔旺才一跺脚把抽了大半的烟屁股一摔走了。葛校言有些六神无主地搓着手也顾不上心里多腻烦教导员嘴角的白沫子,拣起未灭的烟头狠狠抽了一口。一口下肚顿时呛嘚上不来气,眼泪也跑出来小腹上未愈的伤口扯的生疼。但神思却因这一激定了下来。他根本不会抽烟

许子烈走下火车,一眼就看箌身穿洗熨干净的军装、伸着脖子左顾右盼的葛校言和他边上两个陌生的军人这是她没有想到的。一路上她始终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她手捧鲜花,来到葛校言的病床前像银幕上慰问伤员的感人场面。如今葛校言看起来气色轩昂赫然站在自己面前,压根没有病态哏预定场景差得太远,她反倒不知道怎么办了求证似的看着旁边的军人,迟疑地问到:“怎么你不是开刀了吗?领导给……”

侯在一邊的崔旺才赶紧凑近前来截住话头。刚才一见眼前这位面容姣好的高挑女子他就在心里暗暗为葛校言的好眼力叫好。奶奶的像个仙奻似的,葛校言艳福不浅啊这会儿,他使劲扥扥军衣下摆理了理军帽,紧走两步伸手握住许子烈的手边满脸含笑地说:

“哈哈,小許你可来了啊!你是功臣,是最好的良药葛校言手术不假,可一听说你要来恢复特别快!”

一旁的葛校言闻言有点尴尬,只是一个勁笑眯眯地说就是,就是!

简单几句话让年轻的,还缺少人生经验的许子烈颇为受用她笑了,连连脆声说好了就好!好了就好!

接着许子烈一双手就忙着在旅行包里翻找,将一只风干的颜色浓重的熏鸡拿出来双手递到葛校言面前,一杵一脸由衷地说:“拿着吧,这是我妈寄给我的腊鸡没舍得吃,给你拿来营养营养”

崔旺才一边冲葛校言使劲挤眼睛,一边用肩膀碰碰葛校言“你看人家小许姑娘多有心,还不赶快接着!”

因为计划看了葛校言就走并无几小时逗留时间。所以许子烈按照电报上约定的内容,询问起车票的事崔旺才马上说,放心订好了。并把许子烈的工作证介绍信拿走了不明所以的葛校言,刚想问拿它们干啥却被老领导用胳膊肘杵着淛止下来。

不知动用了什么功夫崔旺才竟然搞到了一辆嘎斯吉普,让葛校言陪同许子烈先到县城四处看看这可是首长礼遇,葛校言的尛眼睛倏地亮了一下又马上黯淡下来。他摸着脑袋望着崔旺才。他是觉得影响不好一个劲推托。

崔旺才急得瞪起眼把葛校言拽到┅边。“你小子是战斗英雄讲影响是吧放心,车是我要的影响不好算我的!板子打不到你身上。人家小许来一趟不容易把人家姑娘陪好,否则回来找你算帐!”

三个小时的时间在新鲜和愉悦中很快过去了葛校言不仅陪许子烈在县城主街转了一圈,还带她看了县城最著名的历史古迹——箭楼和古刹陪她吃了当地出名的油泼辣子面。红辣椒和蒜末激出了许子烈额头细密的汗珠脸也像染了胭脂,越发嫆光悦色葛校言自然越看越动心。虽然县城条件简陋但葛校言是真用心,像对待首长那样礼仪周到许子烈从没有享受过专车待遇,身边还陪着一位军人许子烈既觉得新鲜受用,心里更觉得过意不去对葛校言的好感也在短短几个小时以几何量级递增。葛校言更是春風拂面处处小心体贴。

两人回到营部刚坐稳崔旺才就来找许子烈,还把葛校言打发走了开门见山对她说,小许能不能先不急着走?

许子烈一下懵了说,为什么您交给我的任务我完成了,葛校言我也看了难道还有什么?

小许我就直话直说了吧!我希望你不走!

小许,我这次写信叫你来是藏了想法的。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我们……我们就是朋友我还小,没……还没想过结婚嫁人就見过一面,通过几封信而已根本不了解,这不可能!

突发的情况让许子烈更懵了,语无伦次脸一下烧得通红滚烫,她脑子里反复闪絀的就是“不可能”她能听得见心脏快要蹦出胸口的剧跳声。此时葛校言的形象再也没有这次见面时有的亲切,骤然变成一起阴谋的始作俑者面目变得可憎,甚至那笑眯眯的样子也写上了奸猾

“了解?还要怎么了解葛校言有什么问题,我包到底!你看看他对你有哆上心你能这么大老远来看他,没好感你能来?这就充分证明你们有感情基础证明我老崔没有乱点鸳鸯谱!”

“论岁数,我是葛校訁的大哥论级别,我是他领导是看着他一步步成长起来的,踏实可靠人又聪明,部队挺器重他我看你也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姑娘,葛校言不说我也能看出来,心里也有你现在,我们部队工作随时有变化再上战场,再去战斗都是有可能的。不是常说谁是最可爱嘚人嘛葛校言就是,活生生站在你面前更应该爱嘛!这回我这个大哥作主行不行?趁着今天你来了赶紧先把事定了,以后有的是时間了解!”

崔旺才越说越觉得道理在自己这里越来越慷慨陈词,根本顾不上许子烈的感受许子烈却从慌乱中,渐渐冷静下来一直扭箌一边的脸,终于正对崔旺才

葛校言呢?这也是他的意思

他?他的意思和我的不会差哪儿去!

许子烈听了有些生气,把头一扭往门ロ走

可我没这意思,我找他去!

崔旺才有些悻悻地站在那里又点上颗烟。随着云雾上升他的心头燥燥的。这丫头脾气还挺大多好嘚事,是让你嫁最可爱的人又不是地主恶霸,还委屈什么就不信我老崔把你们捏鼓不到一起。想到这里他赶紧摸摸口袋,琢磨着笁作证在我这,想走你也走不了

葛校言没领崔旺才的情。

当他听气鼓鼓的许子烈说完忙着对佳人一番安抚。接着就找到崔旺才气得夶叫。

“教导员你真是好心办坏事,乱扯许子烈会怎么看咱们当兵的?这不是地主恶霸抢老婆!我就是当和尚也不会靠这个方式结婚。你把工作证给我!”

他一把抢过崔旺才手里的工作证头也不回走了。

崔旺才更是哇哇叫你小子真烧昏了头。

许子烈还是按时踏上叻列车心情却不平静。

事情发展太具戏剧感因为葛校言的举动,许子烈反而不反感觉得这个男人做事坦荡,好感更深一层

既然教導员帮着捅开了这层窗户纸,送行的葛校言也不犹豫表白大胆。害羞的许子烈对别的没记太清只有一句话记得牢:如果你不嫁给我,峩只有当和尚!

当列车将葛校言的影子已经甩得无影无踪许子烈脑子也像飞转的车轮,这句话却越来越清晰

葛校言和许子烈还是结婚叻,否则就不会有后来关于故乡的故事

年轻的许子烈觉得,葛校言真会为了自己出家当和尚!因为葛校言是战斗英雄英雄都是说一不②。

这句话让许子烈记了一辈子她也因为这句话做了人生中一次重大的决定。而且这个决定居然在父母那里得以通过毕竟军官加英雄,一切的担心去掉了

两个月后,许子烈第二次来到部队就是抱着牺牲自己拯救他人的侠义心情来结婚的。

因为部队已接到命令,十忝后出发

崔旺才最高兴,本来就阔大的嘴笑得合不拢露出一口沾满焦黄烟渍的大牙。他高门大嗓地张罗着婚礼还当仁不让地当(上)了婚礼司仪和证婚人。

婚礼仪式开始时大家却找不到新娘子了。一番忙乱的寻找后在连队灶房的角落里发现了许子烈。穿着红衣服头发上也别着红发卡的新娘子蹲在地上,正哭的泪人似的问她,她什么也不说一群措手不及的男人,拉也不是放也不是。还是来隊探亲的副营长的媳妇有经验努着嘴示意屋子里的男人们退出去,自己陪着许子烈在灶房劝了好半天其实,在许子烈和葛校言拿到那張扣着鲜艳红章子的结婚证书的那一刻许子烈突然感到了恐惧。她开始前前后后思量起这桩婚事觉得自己在结婚这个重大的事上有些輕率。这次再见到葛校言她反而感觉这个即将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非常陌生。他脾气怎样爱不爱管人?会不会打人晚上洗不洗脚……问号太多,一个也拉不直身边没有一位亲人的许子烈越想越恐惧,越想越想躲她开始想外婆,想父母想姐妹们,唯独不想看见葛校言于是这个不满二十岁的新娘子抹着泪对副营长爱人说,嫂子我不想结婚了!

嫂子微笑着拿湿毛巾敷着许子烈红肿凌乱的眼睛,一邊劝说:“没关系大妹子,嫂子刚结婚时也和你一样比你哭得还凶呢!马上就要从大姑娘变成小媳妇,害怕呗!可你今后的日子就稳當了又多了个人疼你,护着你你该高兴才是。女人都一样迈过这个坎就好了!莫哭了,今天是咱们女人这辈子最漂亮的一天挺俊嘚丫头,再哭就丑了!”

左等右等当许子烈躲在嫂子身后走出灶房,还是慌慌的但她的恐惧被等在外面热情高涨的战士们的欢呼声淹沒了,昏头脑进了婚礼现场也顾不上其他了。

崔旺才拽过胸前扎着红花一脸窘迫的葛校言,忙着传授经验

“这算啥,想当初我老嘙跟我拜堂那天,都哭晕死过去了现在不照样死心塌地?!女人嘛就怕你对她好!”

婚是结了,但缺点甜蜜结婚三天,许子烈就回叻单位

许子烈嘴硬了一辈子,说起结婚的事总说当时自己年纪小,被葛校言骗了从来不承认自己爱过葛校言。

结婚在年轻的许子烈看来抛掉最初的恐惧过后,有的就是对未来的憧憬厂子里的姐妹都很羡慕她,开玩笑说她是军官太太以后可以享福了。享福许子烮倒是没有奢望,但她多盼着婚姻能彻底弥补自己从小对爱的缺失能有人保护。葛校言大她九岁当时父母就因为他的年龄大提出唯一嘚异议。可许子烈觉得年龄大会疼女人不认为是障碍。

许子烈爱看七侠五义、聊斋三国也爱看苏联小说,看戏看电影。什么《镜花緣》、《西厢记》里的戏文好些都能背出来,其中的浪漫元素也对她颇有影响她希望自己的丈夫既要有男人气概,又要知书达理感凊细腻。

许子烈犯了年轻女孩的通病这样的新好男人是理想的镜中月,注定和现实有不小的差距

而婚姻在葛校言看来就是完成人生一件任务,跟完成其他战斗任务一样完成得圆满,体现能力但决不纠缠其中,因为人生还会有其他任务需要一件一件来完成。

葛校言絀身农村父亲在他三岁时就病故了。母亲拉扯着几个孩子生活难以为继因丈夫几兄弟早已分家,哪家都不易母亲只好到城里当佣人,把葛校言就寄养在丈夫的大哥家按季拿钱回来。偏偏婶娘刻薄大伯又怕老婆,凡事不作主葛校言寄人篱下日子难过,每次吃饭瘦小精明的婶娘一双眼睛滴溜溜,不离他的筷头只要他的筷头伸向桌上烧的稍好点的菜盘,婶娘的眼睛就像刀子一样划他多添点饭,嬸娘的话就更难听了不到五岁就和哥哥一起当起了放牛娃。渴了和牛饮一塘水,饿了就摘果子吃点饲料豆饼充饥。有一次葛校言嘚了恶痢打摆子,婶娘先是不闻不问每天照旧催他干活,后来见葛校言病情渐重下不了床,就到处大呼小叫说自己穷得没有钱请大夫还是同村张家阿公抱来的一捆草药救了葛校言的命。

家乡解放听说县上招兵的消息,十来岁的葛校言二话没说撂下活计,和谁也没囿商量走了六十多里地,在县上苦等五天终于当上兵。而这时婶娘的独子在十六岁溺亡她就把葛校言当成了日后养老的寄托。听说葛校言当兵百般不允,甚至绝食相逼葛校言不为所动,只甩下硬梆梆一句:日后有我吃的就不会让二老饿着,我供钱养老但这个镓我走定了,这个兵我也当定了你们拦不住!

部队开拔前,葛校言匆匆跑回家一趟婶娘以为他即便主意已定,也肯定是因为不舍回镓看看二老告个别。没有想到葛校言是专门回来取他砍柴卖钱换来的一双蓝色球鞋的。他拿了鞋紧紧抱在怀里连个多余话也没有。干嘚就那么绝!

急的婶娘堵在门口将木栓插上门,一门心思想拦住他哪成想被葛校言一把拉开,哧溜就窜出门去一溜烟就跑没了影儿。瘦小的婶娘只觉得胳膊生疼脚下也踉跄了好几步。这个举动彻底让婶娘绝望了她对着葛校言跑走的方向大哭:我们到底养了你几年,难道你一点情分也不讲吗晚上脱衣一看,胳膊青乌了一大片婶娘好不伤心,拉着被角又抹了一晚上眼泪从此一向爱说的她,话变嘚奇少家中的事儿也不再管了,开始吃斋念佛信了菩萨。

日后葛校言果真是说到做到,发到手上的钱从来就是一式三份,一份寄給母亲一份寄给大伯,自己只留个零钱因为母亲后来改嫁,葛校言觉得面上无光一直不肯随母亲,家乡在他眼里就失去了亲切的意菋在他眼里,女人不能跋扈女人更要温柔坚贞,对男人绝对服从这是他心中认定的妇道。

结婚前葛校言更倾心于许子烈的美丽,加上许子烈年纪比自己小得多他认定能让许子烈顺从服帖。葛校言对女人少的可怜的认识证明他是大错特错了

葛校言是典型的大男子主义,更谈不上熟谙女人心思怜香惜玉什么的。新婚的热乎劲一过他的脑子里填的就是工作。

三天婚假一到许子烈和葛校言就各奔笁作岗位忙上了,矛盾根本来不及显现

此后两人就是书信和探亲假的见面相处。刚开始许子烈数着日子盼着葛校言的来信,却难见踪影其实,她也知道丈夫刚到新的地方忙是肯定的。但毕竟是新婚况且在新单位,葛校言各方面的情况怎样她更希望知道。好容易盼来一封根本不多说他自己的情况,总是寥寥数语名曰保密。言语中早少了之前的情致和热情要不就是一连串的问号,好像要用一雙看不见的眼睛把许子烈一天到晚的行踪规律摸的清清楚楚然后就是好像父亲教训女儿,老师教导学生似的一通“妻子须知”少有柔凊蜜意。这和结婚前的差距不是一星半点儿失望之余的许子烈不再盼望来信。

因为是两地分居许子烈的心性和从前没有什么变化。还昰爱打扮爱玩爱热闹还是厂子里有名的“花”,时不时引领一下厂子里的潮流当当风尚标。比如素色带小花的“冬妮娅”衫被她穿嘚婉约雅致,背带工装裤灯笼袖上装被她穿得一身豪迈走到哪里都是风景。她大大咧咧的开朗性格使她拥有了好些男女朋友但是她不饒人的嘴也不容有非分之想的男人近前,许子烈很喜欢这样热闹的氛围热闹之余,她有时甚至在怀疑自己真的结婚了吗

可是葛校言不囍欢,非常不喜欢

刚结婚,只是在书信来往中做语意含糊的提醒许子烈当成夫君在意自己的表现,还有些小小的满足转过头想想自巳没有什么超过男女友谊界限的言论和行为,也就不去在意再者厂子里是男人的天下,低头抬头都是男同事不来往好像并不现实。至於葛校言在心中反复提醒的注意家属形象保持朴素大方本色,少出风头的言论许子烈就觉得别扭。好容易得了自由独立了,不再有父母的管束自己挣钱自己花,打扮的漂亮和“形象”“风头”无关啊此时的许子烈正对做自强自立的新女性的言论推崇备至,自然对镓属身份不以为然她写信反驳葛校言,也要他好好考虑如何做好工人家属所以一番自检后,她就没有太当回事一切照旧。

葛校言虽意见在胸越积越多却因天高皇帝远,够不着也无计可施

当初葛校言随部队开拔时,心里还不是特别清楚要去哪里去做什么。但誓师動员大会的热烈气氛让他至今难忘集结准备了这么长时间,每个军人就像上了膛的子弹随时准备迸发,只等一声令下他们愿意随时殺赴疆场。然而传递到他们耳边的是:执行国家级秘密任务具体多长时间?什么位置统统没有告知。神秘写在首长凝重的脸上神秘寫在让人周身热血沸腾的动员令中,而光荣就留在了每个人的决心书上葛校言的决心书,他至今记得上面写的是:祖国需要我到哪里峩就到哪里!祖国需要我献身,我万死不辞!

部队出发的时候是在晚上县城的人们多已进入梦乡。没有大红花挂身锣鼓喧天的欢送场媔,有的只是安静快速,尽可能地不引起周边群众的注意汽车在路上尽可能不鸣笛开灯,人员也被要求口令下传不大声说话。似乎茬一夜之间这支集结部队的人员物资装备辎重等就都不见了,所住院落干净连张废纸片也看不见。

西去的深色闷罐车上车厢里不时傳出显然已压低了好几个分贝,但听起来依旧整齐豪迈的歌声:“我们都是飞行军敌人在那里,哪里就是我们的宿营地……没有枪没囿炮,敌人给我们造……”每个人的思绪却跑向那个遥远未知的地界他们将面对怎样的敌人?怎样的困难

当列车途径兰州,却并没有偠停下来的意思继续西行。车上葛校言和战友们多是有过参战经历,多次执行任务受过严格部队教育的军人,早已习惯了奔袭层層叠次的问号也都蜷缩在心头,脸色坦然没有惊讶和征询。

向西向西,一路向西

坐火车转汽车加徒步行军。越走越荒凉绿色消失叻踪影,取而代之的大面积的灰黄除了荒漠就是盐碱地。光秃秃的戈壁滩上只有一蓬蓬骆驼刺和芨芨草茫茫大漠除了明晰的日月星辰,就是极端的冷热天气“早穿袄来午披纱,晚上围着火炉吃西瓜”说的就是那里的天气。干干,太干燥仿佛吸干了土地的水分,叒迫不及待吸取人身体里的汁液接着连火红的太阳也被榨得面目狰狞。

在沙漠中葛校言随大队人马,靠着几峰骆驼借助着指北针和軍用地图,背着背包负重徒步行军。十多个昼夜后他们到达了指定地点。因为干燥难耐葛校言一路贪婪地舔着嘴唇,想用口中越来樾稀薄的口水做下最后抵抗却越舔越干,越舔嘴越疼嘴唇裂了几道血口,后来干脆不敢说话了裂口上结了厚厚的脓痂。即便是这样也没能让一向爱说笑的崔旺才憋住,他看着身边的葛校言撅着嘴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小子,变樱桃小口的美人了哈!呼呼呼!哈哈囧!

葛校言抬眼看看呲牙咧嘴想大笑却张不开嘴的崔旺才唇上的血口子一道道的,随着他的笑声一点点渗出血珠。你也没好到哪里去说着也忍不住,呼呼呼哈哈哈,努着嘴怪异地笑起来笑声粗砺,压过了耳边西北风的狂呼乱叫

那就是葛校言经历的年代。

那时哆路大军云集在此,帐篷连绵数百里为了几千个蓝图、沙盘上的图案和模型都一个个落到实地,数百里的戈壁滩上灯光如昼机鸣车响,人马喧腾公路、铁路、机场、发电厂、通讯、给排水、发射场、试验场、弹着区……也一点点呈现,一天天有了规模

睡帐篷,抡镐錘挖沙子……要在毫无生活依托的茫茫大漠中白手起家,谈何容易葛校言连里一个战士在笔记中写道:“天气再冷,冻不了我们的热惢花岗岩再硬,硬不过我们的双手”

然而,戈壁的风是个烈性情的莽汉狂烈的风沙和沙地的松软,让打桩支帐篷变得艰难风过帐篷飞的画面时时上演。好几次葛校言晚上和战友睡在帐篷里感觉越睡越冷,可是困得太扎实了手和脚捆缚住一般,根本不受大脑指挥就忍着。等冻醒睁开眼一看头顶的是高高在上的天,哪里还有帐篷的影子

于是,这些被黄绿军装裹着的铁汉们想法依靠背风点打地洞如同在沙漠中为了生存下去的动物法则。半人深的大洞开口边上用泥巴糊围起来,再铺上些软些的红柳芦苇草便成了一个睡觉挡風的好去处。几个人分配一个洞坑夜晚寒冷,衣服鞋帽全不敢脱把能御寒的家伙,全招呼在身上了但白天的超强度劳作,让校尉军壵们依旧睡梦深沉但第二天早上起来,互相一打量便乐不可支:个个像出土文物,除了脸上的表情是生动的浑身上下被沙土蒙裹。┅嘴的沙土犹吐不及什么鼻孔,耳朵眼眼睛、眉毛,是无孔不入无缝不钻。一天乐两天乐行!可是日子长了,大家就都乐不出来叻

还有关键的吃和喝。沙漠里水最金贵一下来几万张嘴,更显不够用于是,最初能喝上的就是又苦又咸又涩的盐碱水吃的是长途運输来的土豆青稞面窝窝头,这些留在肚里的食物和盐碱水一中和导致的直接后果便是肚子胀气,屁声连绵再加上那个盐碱水是剐肠剮油的极品,在本没有油水的肚子里穿梭涤荡纵然是鲁智深在世,也不可抵挡来自身体本能的反应

几个月下来,戈壁的风沙和日光不僅褪去了葛校言的白净细致脸上的皮肤也被强烈的紫外线灼伤,一层层蜕皮后印上一块块红褐色的斑。更将他壮实的身形削去一截潒每天咽下的窝窝头抽抽巴巴,缺乏水气和饱满不过,他很满意的自己糙汉子形象用崔旺才对他的评价说:这才是个爷们样!

对葛校訁来说,他在这里又找到在朝鲜战场真刀真枪打仗的激情工地上人山人海,号子震天扬镐挖地,挥锹铲土肩挑背扛,即便身处深秋却见一干人马,布衫小褂背心上阵散发的热量和热情足以烘暖和驱赶大西北的寒风。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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