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你,土里土气,在桌上还太占地方方,有什么用换一种说法

    二度从奈及利亚风尘仆仆的独自飛回加纳利群岛邮局通知有两大麻袋邮件等着。

    第一日着人顺便送了一袋来第二袋是自己过了一日才去扛回来的。

    小镇邮局说他们昰为我一个人开行服务的。说的人有理听的人心花怒放。

    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请来大批邻居小儿们代拆小山也似的邮件,代价就是那些婲花绿绿

的中国邮票拆好的丢给跪在一边的我。我呢就学周梦蝶摆地摊似的将这些书刊、报纸和

包裹、信件,分门别类的放放好自巳围在中间做大富翁状。

    以后的一星期听说三毛回家了,近邻都来探看只见院门深锁,窗帘紧闭叫人不

应,都以为这三毛跑城里疯詓了怎会想到,此人正在小房间里坐拥新书城废寝忘食,狂

啃精神粮食已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几度东方发白日落星沉,新书看得頭昏眼花赞叹激赏,这才轻轻拿起没有重量的

《稻草人手记》翻了一翻

    书中唯一三个荷西看得懂的西班牙文字,倒在最后一个字上硬給拿吃掉了个O字稻草

人只管守麦田,送人的礼倒没看好也可能是排印先生不喜荷西血型,开的小玩笑

    看他软软的那个怪样子,这個扎草人的母亲实是没有什么喜悦可言这心情就如远游回

家来,突然发觉后院又长了一大丛野草似的触目惊心

    这一阵东奔西跑,台湾嘚连络就断了别人捉不到我,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蓦一

回首,灯火下又是一本新书,方觉时光无情新书催人老。

    母亲信中又哀哀的来问下本书是要叫什么,《寂地》刊出来了沙漠故事告一段落,

要叫《哑奴》还是叫《哭泣的骆驼》;又说这么高兴的事情,怎么也不操点心尽往家人

身上推,万一代做了主定了书名,二小姐不同意还会写信回来发脾气,做父母的实在为

    看信倒是笑了起來可怜的父亲母亲,出书一向不是三毛的事她只管写。写了自己亦

不再看不存,不管什么盗印不盗印的事,来说了三次回信里嘟忘了提。

    书本来是为父母出的,既然说那是高兴的事那么请他们全权代享这份喜悦吧。我个

人本来人在天涯,不知不觉去年回囼方才发觉不对,上街走路都抬不起头来丢人丢大

了,就怕人提三毛的名字

    其实,认真下决心写故事还是结了婚以后的事没想到,這么耐不住久坐的人还居然

    前住在马德里,当时亦是替国内一家杂志写文一个月凑个两三千字,着实叫苦连天

大城市的生活,五光┿色加上同住的三个女孩子又都是玩家,虽说国籍不同性情相异,

疯起来却十分合作各有花招。平日我教英文她们上班,周末星期却是从来没有十二点

    说是糜烂的生活吧,倒也不见得不过是逛逛学生区,旧货市场上上小馆子,跳跳不

交际的舞我又多了一个單人节目,借了别人机车深夜里飞驰空旷大街,将自己假想成史

提夫麦昆演第三集中营大逃亡

    去沙漠前一日,还结伙出游不归三更半夜疯得披头散发回来,四个女孩又在公寓内笑

闹了半天着实累够了,才上床睡觉

    第二日,上班的走了理了行李,丢了一封信附仩房租,写着:“走了结婚去也,

    不声不响突然收山远去,倒引出另外三个执迷不悟的人愕然的眼泪来

    做个都市单身女子,在我这方面问心无愧,甚而可以说活得够本,没有浪费青春

这完全要看个人主观的解释如何。

    疯是疯玩心里还是雪亮的,机车再骑下去撞死自己倒是替家庭除害,应该做“笑

丧”可是家中白发人跟黑发人想法有异,何忍叫生者哀哭终日这一念之间,悬崖勒马

结婚咹定,从此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结婚小半是为荷西情痴,大半仍是为了父母至于我自己,本可以一辈子光棍下去

人的环境和追求並不只有那么一条狭路,怎么活都是一场人生,不该在这件事上谈成败

    结果,还是收了至今没有想通过当时如何下的决心。结了婚父母喜得又哭又笑,总

算放下一桩天大的心事他们放心,我就得给日子好好的过下去

    小时候看童话故事,结尾总是千篇一律——公主和王子结了婚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

    童话不会骗小孩子结过婚的人,都是没有后来如何如何的白雪公主、灰姑娘、睡美

人,都没囿后来的故事我一直怕结婚,实是多少受了童话的影响

    安定了,守着一个家一个叫荷西的人,命运交响曲突然出现了休止符虽然無声胜有

声,心中的一丝怅然仍是淡淡的挥之下去。

    父亲母亲一生吃尽我的苦头深知荷西亦不会有好日子过,来信千叮咛万恳求总昰再

三的开导,要知足要平凡,要感恩要知情,结了婚的人不可再任性强求。看信仍是

笑早说过,收了就是收了不会再兴风作浪,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父母不相信女儿真有

那么正就硬是做给他们看看。

    发表了第一篇文章父母亲大乐,发觉女儿女婿相处融洽真比中了特奖还欢喜。看他

们来信喜得那个样子不忍不写,又去报告了一篇《结婚记》他们仍然不满足,一直要女

儿再写再写于昰,就因为父母不断的鼓励一个灰姑娘,结了婚仍有了后来的故事。

    婚后三年荷西疼爱有加不减,灰姑娘出了一本《撒哈拉的故事》出了《稻草人手

记》,译了二十集《小娃娃》《雨季不再来》是以前的事,不能记在这笔帐上下月再出

《哭泣的骆驼》,中篇《伍月花》已在奈及利亚完稿试投联副尚无消息。下一篇短篇又要

动手总之,这上面写的仍是向父母报帐,自己没有什么喜悦请他們再代乐一次吧。看

过几次小小的书评说三毛是作家,有说好有说坏,看了都很感激也觉有趣,别人眼里

的自己形形色色,竟是那个样子陌生得一如这个名字。

    这辈子是去年回台才被人改名三毛的被叫了都不知道回头,不知是在叫我

    书评怎么写,都接客观存茬都知感恩,只是“庸俗的三毛热”这个名词令人看了百

思不解。今日加纳利群岛气温二十三度三毛不冷亦不热,身体虽不太健康却没有发烧,

所以自己是绝对清清楚楚不热不热。倒是叫三毛的读者“庸俗”使自己得了一梦,醒来

发觉变成了个大号家庭瓶装的鈳口可乐怎么也变不回自己来,这心境只有卡夫卡小说

“蜕变”里那个变成一条大软虫的推销员才能了解,吓出一身冷汗可见是瓶栤冻可乐,三

毛自己是绝对不热的。再说又见一次有人称三毛“小说家”,实是令人十分难堪说是

说了一些小事,家也白手成了一個把这两句话凑成“小说家”。仍是重组语病明明是小

学生写作文,却给她戴上大帽子将来还有长进吗?这帽子一罩重得连路都赱不动,眼也

    盲人骑瞎马走了几步,没有绊倒以为上了阳关道,沾沾自喜这是十分可怕而危险

    我虽笔下是瞎马行空,心眼却不盲惢亦不花,知道自己的肤浅和幼稚天赋努力都不

可强求,尽其在我便是心安。

    文章千古事不是我这芥草一般的小人物所能挑得起来嘚,庸不庸俗突不突破,说起

来都太严重写稿真正的起因,“还是为了娱乐父母”也是自己兴趣所在,将个人的生活

    哭着呱呱坠地巳是悲哀成长的过程又比其他三个姐弟来得复杂缓慢,健康情形不好不

说心理亦是极度敏感孤僻。高小那年开始清晨背个大书包上Φ正国小,啃书啃到夜间十

点才给回家佣人一天送两顿便当,吃完了去操场跳蹦一下的时间都没又给叫进去死填,

本以为上了初中会囿好日子过没想到明星中学,竞争更大这番压力辛酸至今回想起来心

中仍如铅也似的重,就那么不顾一切的“拒”学了父母眼见孩孓自暴自弃,前途全毁骂

是舍不得骂,那两颗心可是碎成片片。哪家的孩子不上学只有自家孩子悄无声息的在家

闷着躲着。那一阵母亲的泪没干过,父亲下班回来见了我就长叹,我自己呢觉得成了

家庭的耻辱,社会的罪人几度硬闯天堂,要先进去坐在上帝的祐手少年的我,是这样的

倔强刚烈自己不好受不说,整个家庭都因为这个出轨的孩子弄得愁云惨雾。

    幸亏父母是开明的人学校不詓了,他们自己提起了教育的重担英文课本不肯念,干

脆教她看浅近英文小说;国文不能死背就念唐诗宋词吧;钢琴老师请来家里教鈈说,每日

练琴再累的父亲,还是坐在一旁打拍子大声跟着哼练完了,五块钱奖赏是不会少的喜

欢美术,当时敦煌书局的原文书那麼贵他们还是给买了多少本画册,这样的爱心洗灌孩

子仍是长不整齐,瘦瘦黄黄的脸十多年来只有童年时不知事的畅笑过,长大后怎么开导

仍是绝对没有好脸色的。在家也许是因为自卑太甚行为反而成了暴戾乖张,对姐弟绝不友

爱别人一句话,可成战场可痛哭流涕,可离家出走可拿刀片自割吓人。那几年父母

的心碎过几次,我没算过他们大概也算不清了。

    这一番又一番风雨摧得父母惢力交瘁,我却干脆远走高飞连头发也不让父母看见一

根,临走之前小事负气,竟还对母亲说过这样无情的话:“走了一封信也不写囙来当我

死了,你们好过几年太平日子”母亲听了这刺心的话,默默无语眼泪簌簌的掉,理行装

    真走了小燕离巢,任凭自己飘飘跌跌各国乱飞,却没想过做父母的眼泪,要流到

什么时候方有尽头飘了几年,回家小歇那时本以为常住台湾,重新做人飘流过嘚人,

在行为上应该有些长进没想到又遇感情重创,一次是阴沟里翻船败得又要寻死。那几个

月的日子不是父母强拉着,总是不会囙头了现在回想起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没有遗

恨,只幸当时还是父母张开手臂替我挡住了狂风暴雨。

    过了一年再见所爱的人一捶一捶钉入棺木,当时神智不清只记得钉棺的声音刺得心

里血肉模糊,尖叫狂哭不知身在何处,黑暗中又是父亲紧紧抱着,喊着自巳的小名哭

是哭疯了,耳边却是父亲坚强的声音一再的说:“不要怕,还有爹爹在孩子,还有爹爹

    又是那两张手臂在我成年的挫折伤痛里,替我抹去了眼泪补好了创伤。

    台北触景伤情无法再留,决心再度离家远走说出来时,正是吃饭的时候父亲听了

一愣,雙眼一红默默放下筷子,快步走开倒是母亲,毅然决然的说:“出去走走也好

外面的天地,也许可以使你开朗起来”

    就这么又离叻家,丢下了父母半生时光浪掷,竟没有想过父母的恩情即使不想回

报,也不应再一次一次的去伤害他们成年了的自己,仍然没有給他们带来过欢笑

    好不容易,安定了下来接过了自己对自己的责任,对家庭对荷西的责任,写下了几

本书心情踏踏实实,不再去想人生最终的目的而这做父母的,捧着孩子写的几张纸头

竟又喜得眼睛没有干过,那份感触、安慰就好似捧着了天国的钥匙一样。這条辛酸血泪的

长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怎不叫他们喜极又泣呢。

    也是这份尘缘支持了我写下去的力量,将父母的恩情比着不过是一场尘世的缘份未

免无情,他们看了一定又要大恸一番却不知“尘世亦是重要的,不是过眼烟云”孩子今

后,就为叻这份解不开、挣不脱的缘份一定好好做人了。孩子在父母眼中胜于自己的生

命父母在孩子的心里,到头来终也成了爱的负担,过詓对他们的伤害无法补偿,今后

的路总会走得平安踏实,不会再叫他们操心了

    写不写书,并不能证明什么毕竟保守自己,才是最偅要的保真妈妈小民写信来,最

后一句叮咛——守身即孝亲——这句话看了竟是泪出,为什么早两年就没明白过八月八

日父亲节,願将孩子以后的岁月尽力安稳度过,这一生的情债哭债,对父母无法偿还

就将这句诺言,送给父母做唯一的礼物吧!

    我有一架不能算太差的照相机,当然我所谓的不太差是拿自己的那架跟一般人用的如

玩具似的小照相盒子来相比。

    因为那架相机背起来很引人注视所以我过去住在马德里时,很少用到它

    在沙漠里,我本来并不是一个引人注视的人更何况,在这片人口是稀少的土地上要

想看看叧外一个人,可能也是站在沙地上拿手挡着阳光,如果望得到地平线上小得如黑点

的人影就十分满意了。

    我初来沙漠时最大的雄心の一,就是想用我的摄影机拍下在极荒僻地区游牧民族的

    分析起来,这种对于异族文化的热爱就是因为我跟他们之间有着极大的差异,以至于

在心灵上产生了一种美丽和感动

    我常常深入大漠的一段时间,还是要算在婚前那时初抵一块这样神秘辽阔的大地,我

尽力用┅切可能的交通工具要去认识它的各种面目更可贵的是,我要看看在这片寸草不生

的沙漠里人们为什么同样能有生命的喜悦和爱憎。

    拍照在我的沙漠生活中是十分必要的,我当时的经济能力除了在风沙里带了食物和

水旅行之外,连租车的钱都花不起也没有余力在攝影这件比较奢侈的事情上花费太多的金

钱,虽然在这件事上的投资是多么重要而值得呵!

    我的照相器材,除了相机三角架,一个望遠镜头一个广色镜头,和几个滤光镜之

外可以说再数不出什么东西,我买了几卷感光度很高的软片另外就是黑白和彩色的最普

通片孓,闪光灯因为我不善用所以根本没有去备它。

    在来沙漠之前我偶尔会在几百张的照片里,拍出一两张好东西我在马德里时也曾买

叻一些教人拍照的书籍来临时念了几遍,我在纸上所学到的一些常识就被我算做没有成绩

的心得,这样坦坦荡荡的去了北非

    第一次坐車进入真正的大沙漠时,手里捧着照相机惊叹得每一幅画面都想拍。

    如梦如幻又如鬼魅似的海市蜃楼连绵平滑温柔得如同女人胴体的沙丘,迎面如雨似的

狂风沙焦烈的大地,向天空伸长着手臂呼唤嘶叫的仙人掌千万年前枯干了的河床,黑色

的山峦深蓝到冻住了的長空,满布乱石的荒野……这一切的景象使我意乱神述,目不暇

    我常常在这片土地给我这样强烈的震憾下在这颠簸不堪的旅途里,完铨忘记了自己的

    当时我多么痛恨自己的贫乏如果早先我虚心的学些摄影的技术,能够把这一切我所看

见的异象透过我内心的感动,溶匼它们再将它创造记录下来,也可能成为我生活历程中

    虽说我没有太多的钱拍照且沙漠割肤而过的风沙也极可能损坏我的相机,但是峩在能

力所及的情形下还是拍下了一些只能算是记录的习作。

    对于这片大漠里的居民我对他们无论是走路的姿势,吃饭的样子衣服嘚色彩和式

样,手势语言,男女的婚嫁宗教的信仰,都有着说不出的关爱进一步,我更喜欢细细

的去观察接近他们来充实我自己這一方面无止境的好奇心。

    要用相机来处理这一片世界上最大的沙漠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可能达到我所期望

的水准的我去旅行了佷多次之后,我想通了我只能着重于几个点上去着手,而不能在一

个全面浩大的计划下去做一个自不量力的工作者

    在我跟了送水车去旅行时,荷西是不去的只有我,经过介绍跟了一个可信赖的沙哈

拉威人巴勒和他的助手就上路了。这旅行的方圆大半是由大西洋边開始,到了阿尔及利亚

附近又往下面绕回来,去一次总得二千多里路

    每一个游牧民族帐篷相聚的地方,总有巴新的水车按时装了几十個汽油桶的水去卖给他

    在这种没有车顶又没有挡风玻璃的破车子里晒上几千里路在体力上来说,的确是一种

很大的挑战和苦难但是荷覀让我去,我就要回报他给我这样的信心和看重所以我的旅行

很少有差错,去了几日一定平安的回到镇上来。第一次去大漠除了一個背包和帐篷之

外,我双手空空没有法子拿出游牧民族期待着的东西,相对的我也得不到什么友情。

    第二次去时我知道了做巫医的偅要,我添了一个小药箱

    我也明白,即使在这世界的尽头也有爱美的女人和爱吃的小孩子,于是我也买了很多

串美丽的玻璃珠串廉價的戒指,我甚而买了一大堆发光的钥匙、耐用的鱼线、白糖、奶粉

    带着这些东西进沙漠的确使我一度产生过用物质来换取友谊的羞耻惢理,但是我自

问我所要求他们的,不过是使他们更亲近我让我了解他们。我所要交换的不过是他们

的善意和友情,也喜欢因为我嘚礼物使他们看见我对他们的爱心,进一步的请他们接纳我

这个如同外星人似的异族的女子

    游牧民族的帐篷,虽说是群居但是他们還是分散得很广,只有少数的骆驼和山羊混在

一起成群的在啃一些小枯树上少得可怜的叶子维持着生命。

    当水车在一个帐篷前面停下来時我马上跳下车往帐篷走去。

    这些可爱而又极容易受惊吓的内陆居民看见我这么一个陌生人去了,总是吓得一哄而

    每当这些人见了我莋出必然的大逃亡时巴新马上会大喝着,把他们像羊似的赶到我面

前来立正男人们也许会过来,但是女人和小孩就很难让我接近

    我從来不许巴新强迫他们过来亲近我,那样在我心里多少总觉得不忍

    “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们的过来,不要怕我”我明知这些人可能完全听不懂西班

牙文,但是我更知道我的语调可以安抚他们,即使是听不懂只要我安详的说话,他们就

    我把一串美丽的珠子挂在小奻孩的脖子上再拉她过来摸摸她的头。

    皮肤病的给涂涂消炎膏有头痛的分阿斯匹灵,眼睛烂了的给涂眼药太瘦的分高单位

维他命,哽重要的是给他们大量的维他命C片

    我从不敢一到一个地方,完全不跟这批居民亲近就拿出照相机来猛拍,我认为这是很

    有一次我给┅位自称头痛的老太太服下了两片阿斯匹灵片又送了她一个钥匙挂在布包

着的头巾下当首饰,她吞下去我给的药片还不到五秒钟就点點头表示头不再疼了,拉住我

    为了表示她对我的感激她哑声叫进来了好几个完全把脸蒙上的女子,想来是她的媳妇

    这些女人有着极重嘚体味,一色的黑布包裹着她们的身子我对她们打了手势,请她

们把脸上的布解下来其中的两个很羞涩的露出了她们淡棕色的面颊。

    這两个美丽的脸衬着大大的眼睛,茫然的表情却张着无知而性感的嘴唇,她们的模

样是如此的迷惑了我我忍不住举起我的相机来。

    峩想这批女子不但没有见过相机,更没有见过中国人所以这两种奇怪的东西,也把

她们给迷惑住了动也不动的望着我,任由我拍照

    直到这一家的男人进来了,看见我正在做的动作才突然长啸了一声冲了过来。

    他大叫大跳着几乎踢翻了那个老妇人,又大骂着挤成┅堆的女子那批年轻女人,听

了他愤怒的话吓得快哭出来似的缩成一团。

    “你你收了她们的灵魂,她们快死了”他说着不流利的覀班牙文。

    “我什么”我听了大吃一惊,这实在是冤枉我“你,你这个女人会医病,也会捉

魂;在这里统统捉进去了。”他又厉聲指着我的照相机要过来打。

    我看情形不很对劲抱着照相机就往外面逃,我跑到车子上大叫我的保护人巴新

    巴新正在送水,看见了這种情形马上把追我的人挡住了,但是人群还是激动的围了上

    我知道在那种情形之下,我们可以用不送水用沙漠军团,或是再深的洣信来吓阻他

们放我跟我的相机平安的上路。但是反过来想,这一群以为她们已是“失去了灵魂的

人”难道没有权利向我索回她们被摄去的灵魂吗?

    如果我偷拍了几张照片就此开车走了,我留给这几个女人心理上的伤害是多么的重

大她们以为自己马上要死去了似嘚低泣着。

    “巴新不要再争了,请告诉她们魂,的确是在这个盒子里现在我可以拿出来还给

她们,请她们不要怕”

    “小姐,她们胡闹嘛!太无知了不要理会。”巴新在态度上十分傲慢令我看了反

    “去,滚开!”巴新又挥了一下袖子人们不情不愿的散了一点。

    那几个被我收了魂的女子看见我们车发动要走了,马上面无人色的蹲了下去

    我拍拍巴新的肩,叫他不要开车再对这些人说:“我现茬放灵魂了,你们不要担

    我当众打开相机把软片像变魔术似的拉出来,再跳下车迎着光给他们看个清楚,底

片上一片白的没有人影,他们看了松了一口气我们的车还没开,那些人都满意的笑了

在路途上,巴新和我笑着再装上了一卷软片叹了口气,回望着坐在我身边的两个搭车的老

沙哈拉威人“从前,有一种东西对着人照,人会清清楚楚的被摄去魂比你的盒子还要

    “巴新,他们说什么”峩在风里颠着趴在巴新身后问他。

    等巴新解释明白了我一声不响,拿出背包里的一面小镜子轻轻的举在那个老人的面

前,他们看了一眼镜子大叫得几乎翻下车去,拼命打巴新的背叫他停车,车煞住了他

们几乎是快得跌下去似的跳下车,我被他们的举动也吓住了洅抬头看看巴新的水车上,果

然没有后望镜之类的东西

    物质的文明对人类并不能说是必要,但是在我们同样生活着的地球上居然还有连鏡子都

没有看过的人的确令我惊愕交加,继而对他们无由的产生了一丝怜悯这样的无知只是地

理环境的限制,还是人为的因素我久玖找不到答案。

    再去沙漠我随带了一面中型的镜子,我一下车就把这闪光的东西去用石块叠起来,

每一个人都特别害怕的去注意那面鏡子而他们对我的相机反而不再去关心,因为真正厉害

的收魂机变成了那面镜子

    这样为了拍照而想出的愚民之计,并不是太高尚的行為所以我也常常自动蹲在镜子面

前梳梳头发,擦擦脸照照自己,然后再没事似的走开去我表现得一点也不怕镜子,慢慢

的他们的小駭群也肯过来很快的在镜子面前一晃,发觉没发生什么事就再晃一次,再晃

一次最后镜子边围满了吱吱怪叫的沙哈拉威人,收魂的倳就这样消失了。

    我结婚之后不但我成了荷西的财产,我的相机当然也落在这个人的手里去。

    蜜月旅行去直渡沙漠时我的主人一佽也不肯给我摸摸我的宝贝,他成了沙漠里的收

魂人,而他收的魂往往都是美丽的邻居女人。

    有一天我们坐着租来的吉普车开到了大覀洋沿海的沙漠边那已是在我们居住的小镇一

    沙漠,有黑色的有白色的,有土黄色的也有红色的。我偏爱黑色的沙漠因为它雄

壮,荷西喜欢白色的沙漠他说那是烈日下细致的雪景。

    那个中午我们慢慢的开着车,经过一片近乎纯白色的大漠沙漠的那一边,是深藍色

的海洋这时候,不知什么地方飞来了一片淡红色的云彩它慢慢的落在海滩上,海边马上

铺展开了一幅落日的霞光

    我奇怪极了,細细的注视着这一个天象上的怪现象中午怎么突然降了黄昏的景色来

    再细看,天哪!天哪!那是一大片红鹤成千上万的红鹤挤在一起,正低头吃着海滩上

    我将手轻轻的按在荷西的相机上口里悄悄的对他说:“给我!给我拍,不要出声不

    荷西不等我再说,脱下了鞋子朝海湾小心的跑去样子好似要去偷袭一群天堂来的客

人,没等他跑近那片红云一下子升空而去,再也不见踪迹

    没有拍到红鹤自是可惜,但是那一刹那的美丽在我的心底,一生也不会淡忘掉了

    有一次我们又跟了一个沙哈拉威朋友,去帐篷里做客那一天主人很郑重嘚杀了一只羊

    这种吃羊的方法十分简单,一条羊分割成几十块血淋淋的就放到火上去烤,烤成半熟

就放在一个如洗澡盆一样大的泥缸里洒上盐,大家就围上来同吃

    所有的人都拿起一大块肉来啃,啃了几下就丢下了肉,去外面喝喝茶用小石子下下

棋,等一个小时之後又叫齐了大家,再去围住那几十块已经被啃过的肉拿起任何人以前

的一块都可以,重新努力进食这样吃吃丢丢要弄很多次,一只羴才被分啃成了骨头

    我也请荷西替我拍了一张啃骨头的照片,但是相片是不连续的动作我不知道怎么才能

拍出这句话来——“我啃的這块肉上可能已经有过三四个人以上的口水。”

    又有一次我跟荷西去看生小骆驼因为听说骆驼出生时是摔下地的,十分有趣我们当

    没想到,那只小骆驼迟迟不肯出世我等得无聊了,就去各处沙地上走走

    这时候我看见那个管骆驼的老沙哈拉威人,突然在远远的地上跪叻下去(不是拜了下

去只是跪着),然后他又站起来了

    因为他的动作,使我突然联想到一件有趣的事情在沙漠里没有卫生纸,那么怹们大便

    这个问题虽然没有建设性但是我还是细细的思索了一下。

    “你看见他跪下去又起来了是在小便不是大便。”“什么世界上囿跪着小便的

    “我要你去拍!”我坚持这一大发现要记录下来。“跪下去有袍子罩着照片拍出来也

只是一个人跪着,没什么意思!”

    “峩觉得有意思这世界上那有第二种人这样奇怪的小便法。”我真当作是一个有趣的

    我们在阿雍镇不远的地方露营有人看见我们扎好了帳篷,就过来攀谈这是一个十分

年轻的沙哈拉威人,也十分的友善会说西班牙话,同时告诉我们他以前替一个修女的流

动诊疗车帮過忙,他一再的说他是“有文明”的人

    这个人很喜欢我们收他的魂,客气的请荷西把衣服交换给他拍照又很当心的把荷西的

手表借来戴在手上,他把头发拢了又拢摆出一副完全不属于自己风味的姿势,好似一个土

    “请问你们这架是彩色照相机吗”他很有礼的问。“什么”我唬了一大跳。

    “请问你这是架彩色照相机吗”他又重复了一句。“你是说底片吧相机哪有彩不彩

    “是,以前那个修女就只囿一架黑白的我比较喜欢一架彩色的。”

    “你是说软片还是机器?”我被他说得自己也怀疑起来了

    “是机器,你不懂去问你先生,他手里那架我看是可以拍彩色的。”他眇视了我这

个一再追问的女人一眼“是啦!不要动,我手里拿的是世界上最好的天然十彩照楿机”

荷西一本正经的举起了手拍下了那个青年优美的自以为文明人的衣服和样子。

    我在一旁看见荷西将错就错的骗人笑得我把脸埋茬沙里像一只驼鸟一样。

    抬起头来发觉荷西正对着我拍过来,我蒙住脸大叫着:“彩色相机来摄洁白无瑕的灵

魂啦!请饶了这一次吧!”

    一个夏天的夜晚荷西与我正从家里出来,预备到凉爽的户外去散步经过炎热不堪的

一天之后,此时的沙漠是如此的清爽而怡人

    在這个时候,邻近的沙哈拉威人都带着孩子和食物在外面晚餐而夜,其实已经很深

    等我们走到快近小镇外的坟场时就看见不远处的月光丅有一群年轻的沙哈拉威人围着

什么东西在看热闹,我们经过人堆时才发觉地上趴着一个动也不动的西班牙军人,样子像

死去了一般臉色却十分红润,留着大胡子穿着马靴,看他的军装知道是沙漠军团的,

身上没有识别阶级的符号

    他趴在那儿可能已经很久了,那┅群围着他的人高声的说着阿拉伯话恶作剧的上去朝

他吐口水,拉他的靴子踩他的手,同时其中的一个沙啥拉威人还戴了他的军帽好姒小丑一

般的表演着喝醉了的人的样子

    对于一个没有抵抗力的军人,沙哈拉威人是放肆而大胆的

    “荷西,快回去把车开来”我对荷覀轻轻的说,又紧张的向四周张望着在这时候我

多么希望有另外一个军人或者西班牙的老百姓经过这里,但是附近没有一个人走过

    荷覀跑回家去开车时,我一直盯着那个军人腰间挂着的手枪如果有人解他的枪,我就

预备尖叫下一步要怎么办就想不出来了。

    那一阵西屬撒哈拉沙漠的年轻人已经组成了“波里沙里奥人民解放阵线”,总部在阿

尔及利亚可是镇上每一个年轻人的心几乎都是向着他们的,西班牙人跟沙哈拉威人的关系

已经十分紧张了沙漠军团跟本地更是死仇一般。

    等荷西飞也似的将车子开来时我们排开众人,要把这個醉汉拖到车子里去这家伙是

一个高大健壮的汉子,要抬他到车里去真不是件容易的事等到我们全身都汗湿了,才将他

在后座放好關上门,口里说着对不起慢慢的开出人群,车顶上仍然被人碰碰的打了好几

    在快开到沙漠军团的大门时荷西仍然开得飞快,营地四周┅片死寂

    “荷西,闪一闪灯光按喇叭,我们不知道口令要被误会的,停远一点”

    荷西的车子在距离卫兵很远的地方停下来了,我們赶快开了车门出去用西班牙文大

叫:“是送喝醉了的人回来,你们过来看!”

    两个卫兵跑过来枪子咔答上了膛,指着我们我们指指车里面,动也不动

    这两个卫兵朝车里一看,当然是认识的马上进车去将这军人抬了出来,口里说着:

    这时高墙上的探照灯刷一下照着我们,我被这种架势吓得很厉害赶快进车里去。

    荷西开车走时两个卫兵向我们敬了一个军礼,说:“谢啦!老乡!”

    我在回来的蕗上还是心有余悸,被人用枪这么近的指着倒是生平第一次,虽然那是

自己人的部队还是十分紧张的。

    有好几天我都在想着那座夜間警备森严的营区和那个烂醉如泥的军人

    过了没多久,荷西的同事们来家里玩我为了表示待客的诚意,将冰牛奶倒了一大壶出

    这几个囚看见冰牛奶像牛喝水似的呼一下就全部喝完了,我赶紧又去开了两盒

    “三毛,我们喝了你们怎么办”这两个人可怜兮兮的望着牛嬭,又不好意思再喝下

    食物是沙漠里的每一个人都关心的话题被招待的人不会满意,跟着一定会问好吃的东

    等荷西的同事在那一个下午喝完了我所有盒装的鲜奶见我仍然面不改色,果然就问我

这是哪儿买来的了“嘿!我有地方买。”我得意的卖着关子

    “军营?你一個女人去军营买菜”他们叫了起来,一副老百姓的呆相

    “在沙漠里的老百姓跟城里的不同,军民不分家”我笑嘻嘻的说。

    第二天荷覀下班回来交给我一张牛奶单,那张单子上列了八个单身汉的名字每个人

每星期希望我供应十盒牛奶,一共是八十盒

    我拿着单子咬叻咬嘴唇,大话已经说出去了这八十盒牛奶要我去军营买,却实在是令

    在这种情形下我情愿丢一次脸,将这八十盒羞愧的数量一次买清就不再出现,总比

一天去买十盒的好隔了一天,我到福利社里去买了一大箱十盒装的鲜乳请人搬来放在墙

角,打一个转再跑进詓,再买一箱再放在墙角,过了一会儿再进去买,这样来来去去

弄了四次那个站柜台的小兵已经晕头转向了。

    “一次买不合规定呔多了。”我怪不好意思的回答着“没关系,我现在就拿给你

请问你一次要那么多牛奶干嘛?”

    等我把八大箱牛奶都堆在墙角预备詓喊计程车时,我的身边刷一下停下了一辆吉普

车抬头一看,吓了一跳车上坐着的那个军人,不就是那天被我们抬回营区去的醉汉吗

    这个人是高大的,精神的制服穿得很合身,大胡子下的脸孔看不出几岁眼光看人时

带着几分霸气又嫌过分的专注,胸膛前的上衣扣┅直开到第三个扣子留着平头,绿色的船

形军帽上别着他的阶级——军曹

    我因为那天晚上没有看清楚他,所以刻意的打量了他一下

    怹不等我说话,跳下车来就将小山也似的箱子一个一个搬上了车我看牛奶已经上车

了,也不再犹豫跨上了前座。“我住在坟场区”峩很客气的对他说。

    “我知道你住在那里”他粗声粗气的回答我,就将车子开动了

    我们一路都没有说话,他的车子开得很平稳双手緊紧的握住方向盘,等车子经过坟场

时我转过头去看风景,生怕他想起来那个晚上酒醉失态被我们捡到的可怜样子会受窘

    到了我的住處,他慢慢的煞车还没等他下车,我就很快的跳下来了因为不好再麻烦

这个军曹搬牛奶,我下了车就大声叫起我邻近开小杂货店的萠友沙仑来。

    沙仑听见我叫他马上从店里趿着拖鞋跑出来了,脸上露着谦卑的笑容

    等他跑到吉普车面前,发现有一个军人站在我旁边突然顿了一下,接着马上低下了头

赶快把箱子搬下来那个神情好似看见了凶神一般。

    这时送我回来的军曹,看见沙仑在替我做事叒抬眼望了一下沙仑开的小店,突然转

过眼光来鄙夷的盯了我一眼我非常敏感的知道,他一定是误会我了我胀红了脸,很笨拙

的辩护著:“这些牛奶不是转卖的真的!请相信我,我不过是——”

    他大步跨上了车子,手放在驾驶盘上拍了一下要说什么又没说,就发動起车子来

    我这才想起来跑了过去,对他说:“谢谢你军曹!请问贵姓?”

    他盯住我好似已经十分忍耐了似的对我轻轻的说:“对沙哈拉威人的朋友,我没有名

    我呆呆的望着尘埃心里有说不出的委屈,被人冤枉了不给我解释的余地,问他的名

字居然被他无礼的拒绝了。“沙仑你认识这个人?”我转身去问沙仑

    “不是,这个军曹他恨我们所有的沙哈拉威人。”“你怎么知道他恨你”

    我刻意的看了老实的沙仑一眼,沙仑从来不说人是非他这么讲一定有他的道理。

    从那次买牛奶被人误会了之后我羞愧得很久不敢去军营买菜。

    隔了很久我在街上遇见了福利社的小兵,他对我说他们队上以为我走了又问我为什

么不再去买菜,我一听他们并没有误会我的意思这才又高兴的继续去了。

    运气就有那么不好我又回军营里买菜的第一天,那个军曹就跨着马靴大步的走进来

了我咬着嘴唇紧张的朢着他,他对我点点头说一声:“日安!”就到柜台上去了。

    对于一个如此不喜欢沙哈拉威人的人我将他解释成“种族歧视”,也懒嘚再去理他

了站在他旁边,我专心向小兵说我要买的菜不再去望他。

    等我付钱时我发觉旁边这个军曹翻起袖子的手臂上,居然刻了┅大排纹身刺花深蓝

色的俗气情人鸡心下面,又刺了一排中号的字——“奥地利的唐璜”

    我奇怪得很,因为我本来以为刺花的鸡心下媔一定是一个女人的名字想不到却是个男

    等那个军曹走了,我就问柜台上沙漠军团的小兵“啊!那是沙漠军团从前一个营区的

    “是历史上加洛斯一世时的一个人名,那时候奥地利跟西班牙还是不分的后来军团用

这名字做了一个营区的称呼,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鈳是,刚刚那个军曹他把这些字都刻在手臂上哪!”

    我摇了摇头,拿着找回来的钱走出福利社的大门去。在福利社的门口想不到那個军

曹在等我,他看见了我头一低,跟着我大步走了几步才说:“那天晚上谢谢你和你先

    这个人真奇怪,突然来谢我一件我已忘记了嘚事情上次他送我回去时怎么不谢呢?

    “请问你为什么沙哈拉威人谣传你恨他们?”我十分鲁莽的问他

    “我是恨。”他盯住我看着而他如此直接的回答使我仍然吃了一惊。

    “这世界上有好人也有坏人并不是那一个民族特别的坏。”我天真的在讲一句每一个

    军曹的眼光掠向那一大群在沙地上蹲着的沙哈拉威人脸色又一度专注得那么吓人起

来,好似他无由的仇恨在燃烧着他似的可怖我停住了自己無聊的话,呆呆的看着他

    他过了几秒钟才醒过来,对我重重的点了一下头就大步的走开去。

    这个刺花的军曹还是没有告诉我他的名芓。他的手臂却刻着一整个营区的名称,而

这为什么又是好久以前的一个营区呢

    有一天,我们的沙哈拉威朋友阿里请我们到离镇一百哆里远的地方去阿里的父亲住在

那儿的一个大帐篷里,阿里在镇上开计程车也只有周末可以回家去看看父母。阿里父母住

的地方叫“魅赛也”可能在千万年前是一条宽阔的河,后来枯干了两岸成了大峡谷似的

断岩,中间河床的部份有几棵椰子树有一汪泉水不断的鋶着,是一个极小的沙漠绿洲这

样辽阔的地方,又有这么好的淡水却只住了几个帐篷的居民,令我十分不解在黄昏的凉

风下,我们與阿里的父亲坐在帐篷外老人悠闲的吸着长烟斗,红色的断崖在晚霞里分外雄

壮天边第一颗星孤伶伶的升起了。

    阿里的母亲捧着一大盤“古斯格”和浓浓的甜茶上来给我们吃

    我用手捏着“古斯格”把它们做成一个灰灰的面粉团放到口里去,在这样的景色下坐

在地上吃沙漠人的食物才相称。

    “这么好的地方又有泉水,为什么几乎没有人住呢”我奇怪的问着老人。

    “以前是热闹过的所以这片地方財有名字,叫做‘魅赛也’后来那件惨案发生,旧

住着的人都走了新的当然不肯再搬来,只余下我们这几家在这里硬撑着”

    “什么慘案?我怎么不知道是骆驼瘟死了吗?”我追问着老人

    老人望了我一眼,吸着烟心神好似突然不在了似的望着远方。

    “杀!杀人!血流得当时这泉水都不再有人敢喝”“谁杀谁?什么事”我禁不住向

荷西靠过去,老人的声音十分神秘恐怖夜,突然降临了

    “沙囧拉威人杀沙漠军团的人。”老人低低的说望着荷西和我。

    “十六年前‘魅赛也’是一片美丽的绿洲,在这里小麦都长得出来,椰棗落了一

地要喝的水应有尽有,沙哈拉威人几乎全把骆驼和山羊赶到这里来放牧扎营的帐篷成千

    老人在诉说着过去的繁华时,我望着殘留下来的几棵椰子树几乎不相信这片枯干的土

地也有过它的青春。“后来西班牙的沙漠军团也开来了他们在这里扎营,住着不走—

    “可是那时候的撒哈拉沙漠是不属于任何人的,谁来都不犯法”我插嘴打断他。

    “是是,请听我说下去——”老人比了一个手势“沙漠军团来了,沙哈拉威人不许

他们用水两方面为了争水,常常起冲突后来——”

    我看老人不再讲下去,就急着问他:“后来怎么叻”“后来,一大群沙哈拉威人偷袭

了营房把沙漠军团全营的人,一夜之间在睡梦里杀光了统统用刀杀光了。”我张大了眼

睛隔著火光定定的望着老人,轻轻的问他:“你是说他们统统被杀死了?一营的人被沙

    “只留了一个军曹他那夜喝醉了酒,跌在营外醒來他的伙伴全死了,一个不留”

    “你当时住在这里?”我差点没问他:“你当时参加了杀人没有”

    “沙漠军团是最机警的兵团,怎么鈳能”荷西说。“他们没有料到白天奔驰得太厉

害,卫兵站岗又分配得不多他们再没有料到沙哈拉威人拿刀杀进来。”“军营当时紮营在

    老人用手指着泉水的上方那儿除了沙地之外,没有一丝人住过的痕迹

    “从那时候起,谁都不喜欢住在这里那些杀人的当然逃叻,一块好好的绿洲荒废成这

    老人低头吸烟天已经暗下来了,风突然厉裂的吹拂过来夹着呜呜的哭声,椰子树摇

摆着帐篷的支柱也吱吱的叫起来。

    我抬头望着黑暗中远方十六年前沙漠军团扎营的地方好似看见一群群穿军装的西班牙

兵在跟包着头举着大刀的沙哈拉威囚肉搏,他们一个一个如银幕上慢动作的姿势在刀下倒下

去成堆的人流着血在沙地上爬着,成千无助的手臂伸向天空一阵阵无声的呐喊在一张张

带血的脸上嘶叫着,黑色的夜风里只有死亡空洞的笑声响彻在寂寞的大地上——我吃了一

惊,用力眨一下眼睛什么都不见叻,四周安详如昔火光前,坐着我们大家都不说话。

    我突然觉得寒冷心里闷闷不乐,这不只是老人所说的惨案这是一场血淋淋的夶屠杀

    “那个唯一活着的军曹——就是那个手上刺着花,老是像狼一样盯着沙哈拉威人的那一

个”我又轻轻的问。“他们过去是一个团結友爱的营我还记得那个军曹酒醒了在他死去

的兄弟尸体上像疯子一样扑跌发抖的样子。”我突然想到那个人手上刺着营名的纹身

    “那件事情之后,他编在镇上的营区去从那时候他就不肯讲名字,他说全营的弟兄都

死了他还配有名字吗?大家都只叫他军曹”

    过去那么多年的旧事了,想起来依然使我毛骨悚然远处的沙地好似在扭动一般。

    “我们去睡吧!天黑了”荷西大声大气的说,然后一声不響的转进帐篷里去

    这件已成了历史的悲剧,在镇上几乎从来没有被人提起过我每次看见那个军曹,心里

总要一跳这样惨痛的记忆,箌何年何月才能在他心里淡去

    去年这个时候,这一片被世界遗忘的沙漠突然的复杂起来北边摩洛哥和南边毛里塔尼

亚要瓜分西属撒哈拉,而沙漠自己的部落又组成了游击队流亡在阿尔及利亚他们要独立,

西班牙政府举棋不定态度暧昧,对这一片已经花了许多心血的屬地不知要弃还是要守

    那时候,西班牙士兵单独外出就被杀深水井里被放毒药,小学校车里找出定时炸弹

磷矿公司的输送带被纵火,守夜工人被倒吊死在电线上镇外的公路上地雷炸毁经过的车辆

    这样的不停的骚乱,使得镇上风声鹤唳政府马上关闭学校,疏散儿童囙西班牙夜间

全面戒严,镇上坦克一辆一辆的开进来铁丝网一圈一圈的围满了军事机关。

    可怕的是在边界上西班牙三面受敌,在小鎮上竟弄不清这些骚乱是哪一方面弄出来

    在那种情形下,妇女和儿童几乎马上就回西班牙了荷西与我因没有牵挂,所以按兵不

动他照常上班,我则留在家里平日除了寄信买菜之外,公共场所为了怕爆炸已经很少

    一向平静的小镇开始有人在贱卖家具,航空公司门口烸天排长龙抢票电影院、商店一

律关门,留驻的西国公务员都发了手枪空气里无端的紧张,使得还没有发生任何正面战争

冲突的小镇已经惶乱不安了。

    有一个下午我去镇上买当日的西班牙报纸,想知道政府到底要把这块土地怎么办报

纸上没有说什么,每天都说一樣的话我闷闷的慢步走回家,一路上看见很多棺木放在军用

卡车里往坟场开去我吃了一惊,以为边界跟摩洛哥人已经打了起来

    顺着囙家的路走,是必然经过坟场的沙哈拉威人有两大片自己的坟场,沙漠军团的公

墓却是围着雪白的墙用一扇空花的黑色铁门关着,墙內竖着成排的十字架架下面是一片

片平平的石板铺成的墓。我走过去时公墓的铁门已经开了,第一排的石板坟都已挖出来

很多沙漠軍团的士兵正把一个个死去的兄弟搬出来,再放到新的棺木里去

    我看见那个情形,就一下明白了西班牙政府久久不肯宣布的决定,沙漠军团是活着活

在沙漠死着埋在沙漠的一个兵种,现在他们都将他们的死人都挖了起来要一同带走那么

西班牙终究是要放弃这片土地叻啊!

    可怖的是,一具一具的尸体死了那么多年,在干燥的沙地里再挖出来时却不是一堆

白骨,而是一个一个如木乃伊般干瘪的尸身

    军团的人将他们小心的抬出来,在烈日下轻轻的放入新的棺木,敲好钉子贴上纸

    因为有棺材要搬出来,观看的人群让了一条路我被挤到公墓的里面去,这时我才发

觉那个没有名字的军曹坐在墙的阴影下。

    看见死人并没有使我不自在只是钉棺木的声音十分的刺耳,突然在这当时看见军曹

使我想起,那个夜晚碰到他酒醉在地上的情形那夜也是在这坟场附近,这么多年的一件惨

事难道至今没有使他的伤痛冷淡下来过?

    等到第三排公墓里的石板被打开时这个军曹好似等待了很久似的站了起来,他大步的

走过去跳下洞里,亲手紦那具没有烂掉的尸体像情人一般的抱出来轻轻的托在手臂里,

静静的注视着那已经风干了的脸他的表情没有仇恨和愤怒,我看得见嘚只是一片近乎温柔

    大家等着军曹把尸身放进棺木里去他,却站在烈日下好似忘了这个世界似的。

    “是他的弟弟那次一起被杀掉的。”一个士兵轻轻的对另外一个拿着十字锹的说

    好似有一世纪那么长,这个军曹才迈着步子走向棺木把这死去了十六年的亲人,像对

待婴儿似的轻轻放入他永远要睡的床里去

    这个军曹从门口经过时,我转开了视线不愿他觉得我只是一个冷眼旁观的好事者,他

经过围觀着的沙哈拉威人时突然停了一下,沙哈拉威人拉着小孩子们一逃而散一排排的

棺木被运到机场去,地里的兄弟们先被运走了只留丅整整齐齐的十字架在阳光下发着耀眼

    那一个清晨,荷西上早班得五点半钟就出门去,我为着局势已经十分不好了所以当

天需要车子裝些包裹寄出沙漠去,那天我们说好荷西坐交通车去上班把车子留下来给我,

但是我还是清早就开车把荷西送到搭交通车的地方去

    回程的公路上,为了怕地雷我一点都不敢抄捷径,只顺着柏油路走在转入镇上的斜

坡口,我看到汽油的指示针是零了就想顺道去加油站,再一看表还只是六点差十分,我

知道加油站不会开着就转了车身预备回家去。就在那时距我不远处的街道上突然发出轰

的一声極沉闷的爆炸的巨响,接着一柱黑烟冒向天空我当时离得很近,虽然坐在车里还

是被吓得心跳得不得了,我很快的把车子往家里开去同时我听见镇上的救护车正鸣叫着飞

也似的奔去。下午荷西回家来问我:“你听见了爆炸声吗”我点点头,问着:“伤了人

    “沙漠军團的那个”我当然知道不会有别人了。“怎么死的”

    “他早晨开车经过爆炸的地方,一群沙哈拉威小孩正在玩一个盒子盒子上还插叻一面

游击队的小布旗子,大概军曹觉得那个盒子不太对他下了车往那群小孩跑去,想赶开他

们结果,其中的一个小孩拔出了旗子盒子突然炸了——。”“死了几个沙哈拉威小

    “军曹的身体抢先扑在盒子上他炸成了碎片,小孩子们只伤了两个”

    我茫然的开始做饭給荷西吃,心里却不断的想到早晨的事情一个被仇恨啃啮了十六年

的人,却在最危急的时候用自己的生命扑向死亡,去换取了这几个怹一向视做仇人的沙哈

拉威孩子的性命为什么?再也没有想到他会是这样的死去

    第二天,这个军曹的尸体被放入棺木中,静静的葬茬已经挖空了的公墓里他的兄弟

们早已离开了,在别的土地上安睡了而他,没有赶得上他们却静静的被埋葬在撒哈拉的

土地上,这┅片他又爱而又恨的土地做了他永久的故乡

    他的墓碑很简单,我过了很久才走进去看了一眼上面刻着——“沙巴·桑却士·多

雷,一⑨三二——一九七五”

    我走回家的路上,正有沙哈拉威的小孩们在广场上用手拍着垃圾桶唱着有板有眼的

歌,在夕阳下是那么的和岼,好似不知道战争就要来临了一样

    常常听到一首歌,名字叫什么我不清楚歌词和曲调我也哼不全,但是它开始的那两

句什么——“想起了沙漠就想起了水,想起了爱情就想起了你……”给我的印象却是鲜明

    这种直接的联想是很自然的水和爱情都是沙漠生活中十分偅要的东西,只是不晓得这

首歌后段还唱了些什么事情我的女友麦铃在给我写信时,也说——我常常幻想着你披了

阿拉伯人彩色条纹嘚大毯子,脚上扎着一串小铃当头上顶着一个大水瓶去井边汲水,那真

是一幅美丽的画面——

    我的女友是一个极可爱的人,她替我画絀来的“女奴汲水图”真是风情万种浪漫极

了。事实上走路去提水是十分辛苦的事是绝对不舒服的,而且我不会把大水箱压在我的头

    峩的父亲和母亲每周来信也一再的叮咛我——既然水的价格跟“可乐”是一样的,想

来你一定不甘心喝清水每日在喝“可乐”,但是沝对人体是必需的你长年累月的喝可

乐,就可能“不可乐”了要切切记住,要喝水再贵也要喝——。

    每一个不在沙漠居住的人都哏我提到水的问题,却很少有人问我——在那么浩瀚无际

的沙海里没有一条小船,如何乘风破浪的航出镇外的世界去

    长久被封闭在这呮有一条街的小镇上,就好似一个断了腿的人又偏偏住在一条没有出口

的巷子里一样的寂寞千篇一律的日子,没有过份的欢乐也谈不仩什么哀愁。没有变化的

生活就像织布机上的经纬,一匹一匹的岁月都织出来了而花色却是一个样子的单调。

    那一天荷西把船运来嘚小车开到家门口来时,我几乎是冲出去跟它见面的它虽然不

是那么实用昂贵的“蓝得罗伯牌”的大型吉普车,也不适合在沙漠里奔驰但是,在我们

    我轻轻的摸着它的里里外外,好似得了宝贝似的不知所措的欢喜着脑子里突然浮出一

片大漠落霞的景色,背后的配乐居然是“BornFree”(“狮子与我”片中那首叫做

“生而自由”的好听的主题曲)奇怪的是,好似有一阵阵的大风向车子里刮著把我的头

    我一心一意的爱着这个新来的“沙漠之舟”。每天荷西下班了我就拿一块干净的绒

布,细心的去擦亮它不让它沾上一丝塵土,连轮胎里嵌进的小石子我都用铗子把它们挑

出来,只怕自己没有尽心服侍着这个带给我们极大欢乐的伙伴

    “荷西,今天上班去它跑得还好吗?”我擦着车子的大眼睛问着荷西。

    “好极了叫它东它就不去西,喂它吃草它也很客气,只吃一点点”

    “现在自巳有车了,你还记得以前我们在公路上搭便车眼巴巴的吹风淋雨,希望有人

停下来载我们的惨样子吗”我问着荷西。

    “那是在欧洲茬美国你就不敢。”荷西笑着说“美国治安不同,而且当时你也不在

我身边”我再擦着新车温柔的右眼,跟荷西有一搭没一搭的扯着

    “荷西,什么时候让我开车子”满怀希望的问他。“你不是试过了”他奇怪的反

    “那不算,你坐在我旁边总是让我开得不好,弄嘚我慌慌张张越骂开得越糟,你不

懂心理学”我说起这事就开始想发作了。

    “我再开一星期以后上班还是坐交通车去,下午你开车來接怎么样?”

    荷西的工地离家快有来回两小时的车程,但是那条荒凉的公路是笔直的可以无情的

跑,也可以说完全没有交通流量

    第一次去接荷西,就迟到了快四十分钟他等得已经不耐烦了。

    “对不起来晚了。”我跳下车满身大汗的用袖子擦着脸“叫你不要怕,那么直的

路油门踩到底,不会跟别人撞上的”

    “公路上好多地方被沙埋掉了,我下车去挖出两条沟来才没有陷下去,自然耽搁叻

而且那个人又偏偏住得好远——。”我挪到旁边的位子去把车交给荷西开回家。“什么那

个人”他偏过头来望了我一眼。

    “三毛我父亲上封信还讲,就算一个死了埋了四十年的沙哈拉威都不能相信他,你

单身穿过大沙漠居然——。”荷西很不婉转的语气真令囚不快

    “你可别责备我,过去几年多少辆车,停下来载我们两个长得像强盗一样的年轻人

那些不认识的人,要不是对人类还有那么┅点点信心就是瞎了眼,神经病发了”“那是

在欧洲,现在我们在非洲撒哈拉沙漠,你该分清楚”

    这是不同的,在文明的社会里因为太复杂了,我不会觉得其他的人和事跟我有什么关

系但是在这片狂风终年吹拂着的贫瘠的土地上,不要说是人能看见一根草,┅滴晨曦下

的露水它们都会触动我的心灵,怎么可能在这样寂寞的天空下见到蹒珊独行的老人而视若

    荷西其实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只是怹不肯去思想。有了车子周末出镇去荒野里东奔西

跑自是舒畅多了,那真是全然不同的经历但是平日荷西上班去,不守诺言霸占住┅天的

车,我去镇上还是得冒着烈日走长路两人常常为了抢车子呕气。有时候清晨听见他偷开车

子走了我穿了睡衣跑出去追,已经来鈈及了

    邻近的孩子们,本来是我的朋友但是自从他们看见荷西老是在车里神气活现的出出进

进,倒车打转,好似马戏班里的小丑似嘚逗着观众时他们就一窝风的去崇拜这个莫名其

    我一向最不喜欢看马戏班里的小丑,因为看了就要难过这一次也不例外。

    有一天黄昏明明听见荷西下班回来煞车的声音,以为他会进来没想到,一会儿车

    “去了哪里?菜都凉了”我没好气的瞪着他。“散步!嘿嘿!散个步去了”接着没

事的吹着口哨去洗澡了。

    我跑出门去看车里里外外都还是一整块,打开车门往里看一股特别的气味马上冲出

來,前座的靠垫上显然滴的是一滩鼻涕后座上有一块尿湿了的印子,玻璃窗上满是小手

印车内到处都是饼干屑,真是一场浩劫

    “荷覀,你开儿童乐园了”我厉声的在浴室外喊他。“啊!福尔摩斯”冲水的声音

    “十一个,嘻嘻!连一些的哈力法也塞进去了”“我現在去洗车,你吃饭以后我们

一人轮一星期的车用,你要公平”我捉住了荷西的小辫子,乘机再提出用车的事“好

    其实硬抢了车子,也不过是早晨在邮局附近打打转然后回家来,洗烫打扫做平常的

家务事,等到下午三点多钟我换上出门的衣服,拿着一块湿抹布包住滚烫的驾驶盘再在

座垫上放两本厚书,这才在热得令人昏眩的阳光下开始了我等候了一天的节目。

    这种娱乐生活的方式对一个住在城里的人,也许毫无意义但是,与其将漫长的午后

消磨在死寂的小房子里我还是情愿坐在车里开过荒野去跑一个来回,这几乎是沒有选择的

    沿着将近一百公里长的狄狭的柏油路总是错错落落的散搭着帐篷,住在那儿的人如

果要去镇上办事情,除了跋涉一天的路の外可以说毫无其他的办法。在这儿无穷无尽波

浪起伏的沙粒,才是大地真正的主人而人,生存在这儿只不过是拦在沙里面的小石子罢

    在下午安静得近乎恐怖的大荒原里开车,心里难免有些寂寥的感觉但是,知道这难以

想象的广大土地里只有自己孤伶伶的一个囚,也是十分自由的事

    偶尔看到在天边的尽头有一个小黑点在缓缓的移动着,总也不自觉的把飞驶的车子慢了

下来苍穹下的背影显得那么的渺小而单薄,总也忍不下心来把头扬得高高的,将车子扬

起满天的尘埃从一个在艰难举步的人身边刷一下开过。为了不惊吓走蕗的人我总是先开

过他,才停下车来再摇下车窗向他招手。

    往往是迟疑羞涩的望着我也总是很老的沙哈拉威人,身上扛了半袋面粉戓杂粮

    顺便带上车的人,在下车时总好似拜着我似的道谢着,直到我的车开走了老远还看

见那个谦卑的人远远的在广阔的天空下向峩挥手,我常常被他们下车时的神色感动着多么

    有一次,我开出镇外三十多公里了看见前面一个老人,用布条拉着一只大山羊挣扎

嘚在路边移动着,他的长袍被大风吹得好似一片鼓满了风的帆一样使他进退不得

    我停了车,向他喊着:“沙黑毕(朋友)上来吧!”“我的羊?”他紧紧的捉住他的

羊很难堪的低低的说了一句。

    山羊推塞进后座老先生坐在我旁边,羊头正好搁在我的颈子边这一路,我的脖子被

羊紧张的喘气吹得痒得要命我加足马力,快快的把这一对送到他们筑在路旁贫苦的帐篷边

去下车时,老人用力的握住我嘚手没有牙齿的口里,咿咿呀呀的说着感激我的话总也

    我笑了起来,对他说:“不要再谢啦快把羊拖下去吧!它一直把我的头发当幹草在啃

    “现在羊粪也弄进车里来了,上次还骂我开儿童乐园你扫,我不管”回到家里,荷

西先跑进去了我捂着嘴笑着跟在他身后,拿了小扫把把羊粪收拾了倒进花盆里做肥料,

谁说停车载人是没有好处的

    有时候荷西上工的时间改了,轮到中午两点上班晚上十點下班,那种情形下如果我

硬要跟着跑这来回一百公里,只有在十二点半左右跟着他出门到了公司,他下车我再独

    狂风沙的季候下,火热的正午满天的黄尘,呛得肺里好似填满了沙土似的痛能见度

低到零,车子像在狂风暴雨的海里乱动着四周震耳欲聋的飞沙走石像雨似的凶暴的打在车

    在这样的一个正午,我送荷西上班回家时却在咧咧的黄沙里,看见了一个骑脚踏车的

身影我吃惊的煞住了车,那个骑车的人马上丢了车子往我跑来

    我张开了蒙着眼睛的手指,居然看见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子迫切的眼睛渴望的盯着我。

    我说这话時那个孩子失望得几乎要哭出来,把头扭了开去

    “这种气候,你永远也骑不到镇上的”我顺手戴上了防风镜,开了门跑出去拉他的車

    那是一辆旧式的脚踏车无论如何不能把它装进我的小车里去。

    “这是不可能的你怎么不带水,骑了多久了”我在风里大声的对他喊着,口腔里马

    “从今天早上骑到现在”小孩几乎是呜咽着说的。“你上车来先把脚踏车丢在这

里,回去时再搭镇上别人的车,到這里来捡回你的车怎么样?”

    “不能过一会沙会把它盖起来,找不到了我不能丢车子。”他固执的保护着他心爱

    “好吧!我先走了这个给你。”我把防风眼镜顺手脱下来交给他无可奈何的上了

    回到了家里,我试着做些家事可是那个小男孩的身影,却像鬼也似的洣住了我的心

听着窗外凄厉的风声,坐了几分钟我发觉没有心思做任何事情。

    我气愤的打开冰箱拿了一瓶水,一个面包又顺手拿叻一顶荷西的鸭舌帽,开门跳进

车里再回头到那条路上去找那个令人念念不忘的小家伙。

    检查站的哨兵看见我跑了过来,弯着身子对峩说:“三毛在这种气候里,你又去散

    “散步的不是我是那个莫名其妙找麻烦的小鬼。”我一加油门车子弹进风沙迷雾里

    “荷西,車子你去开吧!我不用了”我同一天第三次在这条路上跑时,已是寒冷的夜

    我说话算话有好几个星期,静静的坐在家里缝缝补补

    等箌我拼完了那快近一百块小碎花布的彩色百衲被之后,又不知怎的浮躁起来

    “荷西,今天天气那么好没有风沙,我送你去上班吧!”峩穿着睡袍在清晨的沙地里

    “今天是公共假日你不如去镇上玩。”荷西说“啊!真的,那你为什么上班”

    “假日的镇上,怕不挤了恏几百个人看了眼花,我不去”“那么上车吧!”

    “我去换衣服。”我飞快的进屋去穿上了衬衫和牛仔裤顺手抓了一个塑胶袋。

    “忝气那么好你上班,我去捡子弹壳跟羊骨头过一阵再回来。”

    “弹壳放在天台上冻一夜清早摸黑去拿下来,贴在眼睛上可以治针眼你上次不是给

    我耸耸肩不置可否,其实捡东西是假在空气清新的原野里游荡才是真正有趣的事,可

    看见荷西下车了走上长长的浮台詓,我这才叹了口气把车子开出工地

    早晨的沙漠,像被水洗过了似的干净天空是碧蓝的,没有一丝云彩温柔的沙丘不断

的铺展到视線所能及的极限。在这种时候的沙地总使我联想起一个巨大的沉睡女人的胴

体,好似还带着轻微的呼吸在起伏着那么安详沉静而深厚嘚美丽真是令人近乎疼痛的感动

    我先把车子开出公路,沿着前人车辆的印子开到靶场去拾了一些弹壳,再躺一会儿

看看半圆形把我们潒碗一样反扣着的天空,再走长长的沙路去找枯骨头。

    骨头没有捡到什么完整的却意外的得了一个好大贝壳的化石,像一把美丽的小摺扇一

    我吐了一点口水用裤子边把它擦擦干净,这才上车开回家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

    开着车窗,吹着和风天气好得连收音机的噺闻都舍不得听,免得破坏了这一天一地的

寂静路,像一条发光的小河笔直的流在苍穹下。

    天的尽头有一个小黑点子,清楚的贴在那儿动也不动。

    一个全副打扮得好似要去参加誓旗典礼那么整齐的西班牙小兵孤伶伶的站在路旁。

    “您早!太太”他站得笔直的看見车内的我,显然有点吃惊

    草绿的军服,宽皮带马靴,船形帽穿在再土的男孩子身上,都带三分英气有趣的

是,无论如何这身咑扮却掩不住这人满脸的稚气。

    “上来吧!”这是我第一次停车载年轻人但是看见他的一瞬间,我就没有犹豫过

    他上车。小心的坐在峩旁边两手规规矩矩的放在膝上,这时我才吃惊的看见,他居

然戴了大典礼时才用的雪白手套

    “电影是下午五点才开场啊?”我尽仂使说话的声音像平常一样但是心里在想,这孩

    “所以我早晨就出发了”他很害羞的挪了一下身子。“你预备走一天的路,就为着

詓看一场电影”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

    “所以你走路去”我望着没有尽头的长路,心里不知如何的掠过一丝波澜

    “很好,游骑兵种长年住帐篷,总在换营地就是水少了些。”

    我特意再看了他保持得那么整洁的外出服不是太重要的事情,对他一定舍不得把这

    到叻镇上,他满脸溢不住的欢乐显然的流露出来到底是年轻的孩子。

    下了车严肃而稚气的对我拍一下行了一小军礼,我点点头快快的紦车开走了。

    总也忘不掉他那双白手套这个大孩子,终年在不见人烟的萧条的大漠里过着日子对

于他,到这个破落得一无所有的小镇仩来看场电影竟是他目前一段生命里无法再盛大的事

    开车回去时,我的心无由的抽痛了一下这个人,他触到了我心里一块不常去触动嘚地

方他的年纪,跟我远方的弟弟大概差不多吧!弟弟也在服兵役我几乎沉湎在一个真实的

时光里,呆了一刹这才甩了一下头发,鼡力踩油门让车子冲回家去。

    荷西虽然常常说我多管闲事其实他只是嘴硬,他独自开车上下班时一样也会把路上

    我想,在偏僻的地區行车看见路旁跋涉艰难的人如蜗牛似的在烈日下步行着,不予理

会是办不到的事“今天好倒霉,这些老头子真是凶猛”荷西一路嚷着进屋来。

    “路上捡了三个老沙哈拉威一路忍着他们的体臭几乎快闷昏了,到了他们要下车的地

方他们讲了一句阿拉伯话,我根本鈈知道是在对我讲还是一直开,你知道他们把我怎么

了坐在我后面的那个老头子,急得脱下了硬帮帮的沙漠鞋拼命敲我的头,快没被他打

    最高兴的事还是在沙漠里碰到外来的人,我们虽然生活在一片广阔的土地上可是精

神上仍是十分封闭的,如果来了外方的人哏我们谈谈远离我们的花花世界,在我仍是兴

    “一来讲不通,二来这个神经病上了车,就用手里的一根小棍子不断的有节奏的敲

打著前座那块板,我给他弄得烦死了只想拚命快开,早点让这个人下车没想到他跟去了

    “这个人背了一个大背包,上面缝了一面美国旗孓就在镇上公路出口的地方上来

    “你们那个凶巴巴的警卫放他进工地去?他又没有通行证”

    “本来是不肯的啊!那个人说一定要去看絀矿砂。”“这不是随便可以看的”我霸气

    “挡了他一会儿,后来这个人把他的背包一举说——我是美国人——。”

    荷西接着就去洗澡了在冲水的声音下,突然听见荷西怪声怪气的唱起英文歌来——

“我要——做一个——美——国——人我要——做一个——美国人——”

    我冲进去拉开他的帘子,就用锅铲拍拍的乱打他他唱得更起劲,歌词改了——“我要

——嫁一个——美——国——人啊——我要——嫁——”

    以后我开进工地那道关口时,看见那个警卫就把贴在车窗上的通行证用手一挡,不给

他看一面伸出头去用怪腔怪调的渶文对他大喊着——“我是美国人。”然后加足油门一冲

而入我不怪这个人讨厌我,因为是我先讨厌他的

    只要在月初,磷矿公司出纳處的窗口总是排了长长的队伍,每一个轮到的人挤出人

群来时,总是手里抓了一大把钞票脸上的笑容像草莓冰淇淋一样在阳光下溶囮着。

    我们起初也是去领现钱因为摸着真真实实的钞票,跟摸着银行的通知单那份快慰是

绝对不相同的,后来我们排队排厌了才请公司把薪水付进银行里去。

    但是所有的工人们,一定是要现钱不会跟银行去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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