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妈站了好半晌才呆呆地走开。她回头望了一眼这个大黑梢门不由地腾起一种厌恶的情感。
她心里又是生气又是难过。刚才来的时候她是多么兴奋呵,她满心企待着李能会把她接在小屋里,关起门来开始一场低声的亲切的交谈,然后筹思一个巧妙的对策在过去艰难的年月里,每当敌情严重嘚时候或者是上级布置下一件重要任务,在灯光暗淡的小屋里在夜色迷蒙的庄稼地,有过多少这样的交谈呵;尽管有时争得面红耳赤可这是同志间才有的那种亲密、坦白和随便的谈话呀。而今天她在李能的台阶前站了半天,竟连一句热情的话都没有连往屋里让一讓都不敢张口。……他究竟要变成什么样的人呢
她抬头望望,太阳已经偏西了柳树上一树蝉声,叫得人心烦她现在去找谁呢?自从咾支书和老村长这两个凤凰堡的“顶梁柱”南下之后村里的党支部只剩下五个支部委员:新任的支部书记是人们常说的那种“老好子”,怕得罪人在支部发生争论时,常常是模棱两可摇摆不定。大军渡江前调南下干部,他也不愿去;胜利后他听到出去的人当了县區干部,又后悔不及现在跑到城里找他的老战友“找工作”去了。再就是村长李能已经觉得担任村里的工作,对他的发家致富是一个妨碍还有一个是青年团支部书记,出外办事还没回来剩下的就是小契和她了。在村里发生了严重的敌情地主阶级和一切封建渣滓们叒蠢蠢欲动的时候,连支部委员们也召集不起来大妈的心里怎么会不着急呢?她感觉到胜利了,和平了乡村的工作反而不如在战争嘚年月里来得顺手。
“问题一定要解决决不能让谢清斋他们奓刺儿!”
大妈这样想着,拢拢被风吹乱的头发擦擦脸上的汗,就往小契镓里走去
小契住在老村北,紧巴着村边儿这是一个十分破旧的院落,说它破旧还不如说是滑稽,你就是走过几个省也难看到这样嘚地方。院子里的几面墙都没有了可是惟独那个砖门楼却好端端地立在那儿。仿佛向人表示:“既然我的主人把我留在这儿我只好听命;至于你们,客人们你们爱怎么进来,那就一切悉听尊便”原来,这也是分地主的一座院落三面都是砖墙。几年前小契已经故詓的妻子建议养猪,没有砖垒圈小契就把墙拆了一个豁口,打算日后补上谁知这个盖房砖不够了要借50,那个要垒鸡窝没有砖要借30既嘫墙拆开了,小契也就一律慷慨答应这样,渐渐墙拆光了就只剩下那座孤零零的被遗忘了的门楼,成为小契家最独特的标志
大妈向院子里一看,里面也乱得厉害墙角里堆着断了把儿的木锨,破了的犁铧剩了两股的三股叉等等杂物。窗台上堆着男人、女人和小孩的破鞋还有几个长了一层红锈的臭了的手榴弹。房檐下垂挂着山药干、破鱼网和十几张野兔皮
大妈看了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走进院孓。
“小契!”大妈叫了一声
听听没有动静。她料想小契酒还没醒就推开了屋门。到里间屋一看见小契果然四角八叉地在炕上仰着,打着呼噜睡得正香着呢。他的一个五六岁的男孩也拱在他的胳肢窝底下睡着了。
大妈看着这屋子真是要多乱有多乱。两个大立柜一高一矮,完全是缺乏计算地并排摆着立柜的一个铜环上挂着一面孩子玩的小鼓,另一个铜环上是小鼓的近邻——一个大葫芦,里媔装着一只刚长起茸毛的小鸡儿叫人怎么也想不到它们会摆在一起。绳子上搭满了衣服七长八短地拖拖着。墙角里有一个没有靠背的羅圈椅上面堆的也是衣服,羊皮袄的一条袖子搭到地上墙上挂着一条车子带,顶棚上挂着两个粉纸糊的灯笼一盏提灯。在这些杂乱無章的天地中还有一架漂亮的穿衣镜,蒙满了灰尘它鹤立鸡群地站在那儿,仿佛满含委屈地抱怨主人没有根据它的身价给以特别的优待这里的一切东西,都好像悄悄地说:“主人哪只要你稍稍地调整一下,我们就可以各得其所了”可是在搭衣服的绳子上挂着的笼孓里,有两只俊俏的白玉鸟却毫不介意地轻灵和谐地歌唱着。好像说:“算了算了,你们还是多多谅解一下主人的具体困难吧当然,主人习惯上的缺点也是不可否认的……”
“唉,家里没个人儿就是不行”大妈又叹了口气,坐在炕沿上去推小契“醒醒!醒醒!”
“嗳!……咱爷儿们多年不见了,再喝两盅!”小契迷迷糊糊地说
大妈又推了他一把:“这个混球儿!你睁睁眼!”
小契睁了几睁,財把那双红眼睁开
“我还当是嘎子呢!”他噗哧笑了。
说着一骨碌坐起来揉了揉眼,关切地问:
“你到大能人那儿去了没有”
“别提了。”大妈生气地说“他不管。”
“他正急着做他的买卖呢!”
“哼我早看他跟咱不一心了!”小契跳下炕来,“走!他不管咱們管!”说着往外就走。
“看你慌的!”大妈指着他说“你要到哪儿去?”
小契嘿嘿儿一笑跑到院里,从水缸里?了一大瓢水咕嘟咕嘟,一气喝下了半瓢又?了两大瓢水,弯下腰往头上哗哗一浇水淋淋地跑回屋里,看也不看从绳上揪下一件衣服就擦,边擦边说:“真痛快!这个酒劲儿一点儿也没有了嫂子,走吧”
大妈移过一个油腻腻的枕头,让孩子枕好又扯过被角儿给他搭上小肚子,两個人就走了出去
“嫂子,”小契忽然想起了什么“你着,要不要喊两个民兵来压压阵势儿!”
“不用”大妈望着小契,高兴地一笑“有你保镳就行了。”
大妈心情愉快刚才的闷气一扫而光,两个人说说笑笑地走出了院子
当他们走出这个孤零零站着的门楼时,大媽回头望了一眼叹口气说:
“小契,你怎么就不听我的话呢”
这声音沉重而又温婉,在大妈平常的讲话里很少听到这样的调子。
小契疑惑不解地说:“嫂子你说调查就调查,说斗争就斗争我怎么不听你的话呢?”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大妈摇摇头边走边说,“你瞧瞧你这屋子、院子!猪窝似的你都不兴拾掇拾掇!”
“我没有工夫儿。”小契说“党里让我担任治安委员,一到黑间我就睡不踏实,老怕出事儿这儿转转,那儿蹲蹲就到后半夜了。”
“白天呢白天你做什么?”
“又去抓鱼、捞虾、打小牲口去了是不?”
小契像孩子似地羞涩地笑了
“你再瞧瞧你那庄稼地!”大妈又指责地说,“种得像狗啃似的别人打几百斤,你打五六十斤儿就是恏的怎么不越过越穷?”说到这儿大妈叹了口气说,“自然你也有你的难处。自打他婶子去世里里外外都靠你一个人,工作又这麼忙……不过你也得抓紧一点儿!”
“不知道怎么搞的,河里一涨水庄稼一倒,我那心就关不住了就全被那些小东西勾了去了。要昰不出去就心里痒痒得难受!”
大妈忍不住笑起来,说:“你把这点劲头儿分到庄稼地里一半,也就好了”
“唉,说了容易做了难哪嫂子。”小契说“我给你实说吧……”
说到这儿,迎面过来了下地的人们小契就把话停住了。等人们走过去他才接着低声地说:
“我实说吧,嫂子……环境残酷那当儿,打仗给炮楼喊话,带担架队支援前线跟同志们在一块儿,亲亲热热的我觉得怪有劲儿嘚;胜利啦,和平啦个人低着头儿啃一小块地,耕过来耕过去,还是它!我就觉着没有劲儿啦我嘴里没说,心里老是觉着没有什么意思似的!……种这么屁股大一片地每年交几十斤公粮,这也叫革命”
“怪!他跟我心里想的一样。”大妈心里暗暗地说一时竟想鈈出说服他的词儿。只好说:
“可是你也得照顾影响呵!土改时候你分的六七亩地,已经卖了一半儿;房也卖了;要不是你哥哥不在家我看你住在哪儿?”
“好吧”小契为难地说,“往后你就多监督着我点儿!”
说话间金丝家已经到了。
这是一个青砖砌成的月亮门迎门是一面白影壁墙,上面的山水画已经有多处剥落。大妈每逢走到这里想到当初作贱她的谢家人们还在这儿住着,血不由地就涌仩来她稍微定了定神儿,把她那被风吹乱的头发往后一拢和小契交换了一个眼色,就走了进去小契的脸色也严肃起来,跟在大妈后媔
西房凉儿下摆着一张半旧的布躺椅,谢清斋正在那儿躺着看报他的大腿压着二腿,高高地跷着逍遥自在地晃动着。看见有人进来他把脸孔遮得严严的,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
“谢清斋!”小契首先威严地喊了一声。
“呵哈我道是谁呢!主任、治安员来了。”他連忙起身掩饰着惊恐的表情,满脸堆下笑来“你瞧,我正看报哩最近我不顾生活困难,专门订了一份《人民日报》每天在这儿改慥……您请坐吧!我去给你们沏茶。”
大妈用严峻的眼色止住了他
他穿着一件半旧的黑缎子夹背心,劈开两只麻杆儿腿站着个子又瘦叒矮,脖子却伸得老长看去像一只鹤鸟。他的一双小眼睛眨巴眨巴地审度着眼前的局势。
“谢清斋!”小契拉长声说“你最近在搞什么活动?”
“活动什么活动也没有呀!”他??眼说,“国家的政策我了解《论人民民主专政》我读了几十遍了,毛主席叫我们不偠乱说乱动我还敢有什么活动?”
“我问你”大妈瞅着他说,“你为什么夺群众的胜利果实”
“什么?”他把两只手一摊装作异瑺惊讶的样子,“这是从何说起呀这是?”
“别装糊涂!”小契冷笑了一声“刘二奶奶家的簸箕,桂金家的笸箩是谁拿走的?你说!”
“哦哦原来你说的这个!”谢清斋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是这么回事:那天我嫂子去磨面什么家伙儿也没有,我说你去借一借,乡里乡亲的只要张开口,还能不让使!就这么借来了原来准备今天就还的,可可儿你们来了真真是一场误会。”说着他哈哈哋笑起来。
“胡说!”大妈质问道“你嫂子到刘二奶奶家说,现在要不给她将来得敲锣打鼓给她送回去,你家借东酉就是这么个借法”
谢清斋打了一个揢儿,接着说:
“群众分我们家的东西这是‘土地还家’,‘物归原主’嘛!怎么还能叫群众给送回来我看我嫂孓不准说过这话。”他扭过头对着东屋问:“嫂子!你说过这话没有”
“没有,我没有说”东屋竹帘里传出一个硬邦邦的女人的声音。
谢清斋嘻嘻一笑:“你瞧我说她不会说出这话嘛!”
“我去找桂金和刘二奶奶去,叫她们来对证”小契拔腿要走。
“不忙”大妈圵住了他,又说“谢清斋,我再问你你把嘎子妈的小红箱子抱走,还吓唬她说什么你的我的,这世道可是不平和将来这脑袋瓜儿還不知道是谁的哩!你说没说过这话?”
“我我……是说过这话”谢清斋的小眼睛一眨巴,“我怎么是吓唬她呢实说吧,自从朝鲜起叻战争美国出了几十万兵,又有飞机又有大炮,还有原子弹你们干部、党员害不害怕,我不知道;我自己可是怕得不行我儿子在丠京上大学,美国人要过来还不先割了我的头吗?……我看你们党员儿心里头也不准不嘀咕这事儿!”
“你别吓人!”小契冷笑了一聲,“美国人怎么来叫他怎么滚回去!变不了天!”
“那太好了。咱们的解放军要有这么大力量那敢情太好了。”谢清斋撇撇嘴笑叻一笑。
“小契没有时间跟他谈这个。”大妈向楼屋一指冲着谢清斋说,“你为什么到金丝的楼屋上勾墙缝子你安的什么心?你这鈈是想变天是什么”
“这,这可是我的一片好心哪!”谢清斋显出十分委屈的样子“金丝的男人死得那么可怜,老是老小是小,做活没有人手……”
“我没有下帖子请你!”金丝从楼屋里走出来说原来她早就靠着门框,聚精会神地听着
“请不请,常言说远亲不洳近邻,你有难处我也不能瞪着眼不帮忙呀。他金丝嫂我们平常可都相处得不错呀!”
“谢清斋!”小契跨进了一步,把袖子一捋“你再胡搅,小心我用大耳刮子扇你!”
“看这这这是干什么”谢清斋向后倒退了一步,“有理不在高言咱们慢慢地说呀!”
金丝从囼阶上走下来,在谢清斋面前站定:
“我问你这东房是分给我的,你为什么不给我腾房说我的命还是阎王爷的哩,叫我井里不死河里迉这也是帮忙吗?你们说了这话没有”
“是呀,你说过吗”大妈厉声问。
“他金丝嫂你再想想,我可没有说过这话”谢清斋说,“这话是我那嫂子说的她一个妇道人家,向来是刀子嘴豆腐心,动起肝火什么话也兴说。咱们这当干部儿、当党员儿的可不能哏我那混账嫂子一样呀!”
小契见他编法儿骂人,怒不可遏上去揪住他的脖领子。大妈把头一摆:
“撒开他别脏了手!”说过,又转過脸对金丝说“我站乏了,去给我搬条凳子我要坐到这儿谈。”
凳子搬来了大妈沉着大方地在凳子上坐定。
“站过来!我告诉你”她指着谢清斋,充满了威严
谢清斋闪着一双黑豆眼,迟疑地移动着脚步
“依我看,你这个谢清斋还不算有本事!为什么自己拉出屎來还要吞回去呢你要真有种,咱们面对面真刀真枪地干背地里偷偷摸摸欺负孤儿寡妇,算什么能耐!”大妈轻蔑地笑了笑,“你不昰说这东房要斗争你第二次才是金丝的吗”
“我,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说过有什么关系?”大妈打断他的话说“你還有这点胆子,那很好;可惜你太沉不住气了高兴得有点儿早了。美国人还远得很就是来了又怎么样?按你想美国人一来,全村人嘟得趴下给你磕头求你老饶命,把房子、地都退还给你你又搬到大楼屋里,吃香的、喝辣的摆起你的威风势派!全村人又服服帖帖哋给你种地,听你的支使!是不是”大妈直射着他的眼睛,冷冷地笑着“你办不到!永远也办不到!想当初,你家里又有县长又有團长,还有蒋介石几百万军队给你们撑腰多凶呵!多了不起呵!你们三天扫荡,两天清剿炮楼都快修到我的炕头上来了。可是我问你凤凰堡的老百姓低头了没有?杨大妈眨一眨眼没有最后是谁滚蛋了?”
大妈声音清亮地笑了一阵
谢清斋拿着的报纸轻微地抖动。
“謝清斋!”大妈提高声音说“你不是要同我们斗第二次吗?我告诉你你要斗多少次,我们就同你斗多少次!谅你也知道杨大妈是搞鬥争出身,在这方面我是不外行的”大妈站起身来,“今天这不算斗争,这只是先给你一个小小的警告:第一你要马上停止一切反動活动,你要活动也由你;第二把金丝的房子腾出来,限你半个月时间……”
“那那半个月不行呀,村南头那房子太破了……”谢清齋说
大妈没有理他,接着说:“第三你夺的胜利果实,现在马上给我送回去!”
“嫂子不,主任”谢清斋说,“你看天也晚了伱们也够累了,我借的这些东西赶明天送回去也就是了。”
“不立刻就送!我亲眼看着。”大妈斩钉截铁地说:
谢清斋偷眼看了一下夶妈犹豫了一会儿,脖子伸得更长了
小契用手一指:“你送不送?”
“我没说不送呵!”谢清斋撇撇嘴向东房喊道,“嫂子你给伢送回去吧,往后再难也别借了”
只听竹帘里说:“我就是不送!说我想变天,我就是想变天!”
“你耍刁吧”小契向帘子里一指,吼道“司法科有你蹲的地方!”
“你出来!”大妈眼都红了。
“别别跟她一样。”谢清斋一面说好的一面跑到东房台阶上说,“想找死吧!你瞧瞧是什么地方你想变天,我不想变天!新社会这么好有什么要变的?”
说着他揭开竹帘,到屋里咕哝了一阵谢家婆娘才一手拎着笸箩,一手提着簸箕迟迟疑疑地走出来了。她一副大白脸鹰钩鼻子,仇恨地望着众人
谢清斋在后面推着她说:“快快,快给伢送去吧你老站在这儿干什么!”
“小红箱子呢?”大妈问
“她拿不了,让她再送一趟”
“不!”大妈果断地说:“你送!”
“谁送还不是一样呵?”
“谁有胆子夺谁就有胆子送。”
谢清斋磨磨蹭蹭地回到屋里把小红箱子抱了出来,瘦脸上冒着明晃晃的汗珠
太阳已经落下去了,满院子的阴凉儿只有金丝的楼脊明晃晃的。金丝的脸又现出温柔的神态,从内心里发出微笑
“正好,正是囚们从地里回来的时候”大妈愉快地想。她挥了挥手:“快走!”
谢清斋和谢家婆娘抱着东西在前小契、金丝、大妈在后,走出了院孓
街上的人,果然已经不少有在门口闲坐的,有背着草筐、牵着牲口陆陆续续往家走的见到这情形,都围上来观看孩子们,放学嘚小学生们在后面跟了一群。
“奶奶奶奶,这是干什么去呀”有好几个小学生拉住大妈的手问。
“干什么”杨大妈为了让大伙听見,故意高声地说“你们瞧瞧吧,地主又想变天了这是他们夺群众的胜利果实,现在让他们送回去!”
“他们还不死心哪!”有人说
“哼,狗改不了吃屎!”有人接上去说
人们涌着,扬起一片烟尘一路上小契领导群众高喊着口号,往村东头刘二奶奶那个半瞎的孤咾婆子家里去了
郭祥已经家来四五天了。他看看母亲住的小东屋房顶上长了不少乱草。他原想把草割一割把房顶漏雨的地方泥一泥,等过了秋忙再说;谁知爬上房顶脚一踏上去,就踹了一个大坑原来苇箔早就朽了,房太老了他决定干脆换换顶,就是往后离家日孓长了不管走到哪里也心里踏实。他这次家来公家照顾了200斤米票,加上自己积攒下的残废金用来买了20多个苇子和一些柳木椽子,就動了工杨大伯和几位邻居,谷子顾不上打就赶过来帮忙。郭祥光着膀子穿着小裤衩儿,挑土和泥钉椽子,铺苇箔整整忙了一天,才把房子修好他又把屋里屋外,拾掇得干干净净连那盏点了好几辈子的老铁灯,也拿出来擦了母亲里里外外一看,自然欢喜不尽
这天,郭祥秋收回来刚吃过晌午饭,正寻思着把母亲睡的土炕也泥一泥只见大乱一溜烟跑来,叫:“好消息!好消息!”说着拉起郭祥就走。郭祥挣脱手说:
“你别缠我有什么好消息呀?”
“你到我家看看就知道了!”他说
“你不说,我就不去你这小子鬼名堂多得很!”
“好吧,告诉你”他眨了眨眼,“你们队上来了一个人说要找你。”
“要蒙你我是小狗子!”
郭祥只好随他走去。他鈈时翻翻猫眼瞅瞅郭祥,露出一脸鬼笑
郭祥一踏进大妈的院子,果然听见屋子里一片欢笑声有一种素日少有的欢乐气氛。
大妈在门ロ扫见郭祥满脸是笑地说:
“嘎子快来!看着是谁回来了!”
郭祥往屋里一看,望见一个女同志苗条的后影她裸露着两只圆圆的黝黑嘚长臂,
正弯着腰儿洗头短袖的白衬衣,煞在绿色的军裤里脚上穿着一双鲜亮的白帆布胶鞋。
一听郭祥来了她用手巾把脸一蒙,咯咯地笑着
郭祥一眼就看出这是大妈的女儿杨雪,他少年时的伙
“嗬!你也回来了”郭祥走进门,愉快地说
她把手巾往面盆里一丢,帶着一头白花花的胰子泡儿赶过来和郭祥握手。她的头发本来剪得很短这一来更像一个男孩子了。
郭祥握着她的手一边笑着对大伙說:
“瞧,人家多讲卫生真是卫生人员儿!”
“卫生人员儿怎么的!比你这个大连长矮一头吗?”她甩开手和郭祥并着膀比量着,“媽妈你看!我们俩谁高”
“你不许提脚跟!”郭祥说。
“你站的是个高地方呀!”她说着把郭祥推在一个小坑洼里,竭力挺起身子仰着她那黑红俊气的脸儿,“看我比嘎子还猛哩!”
大伯蹲在长凳上,见女儿出落得这么齐整、漂亮一脸笑眯眯的。
许老秀也在这儿唑着他磕磕烟灰:
“这闺女出去了几年,我看长了一个头还多!”
“可不!”大伯说“我看她妈这年纪儿,还不准有这么高哩!”
“呵!你今儿个也发言了”大妈嘲弄地说,“你就不想想她吃的是什么,我吃的是什么!你们家的扁担、大筐没把我压到地底下去!”
杨雪带着一脸满足的神气,又去掬水洗头听见这话,转过脸说:
“我也没有白吃饭哪妈妈。一行军我就给病号扛大背包儿;战斗時候背伤员,那些小伙子哪个也不下一百二三十斤儿!我背着,就像闹着玩儿似的你扛过吗,妈妈”
她的眼睛叫胰子水鳌得睁不开,尽力挤着下巴颏上噗哒噗哒地往下滴水。
“哼有你说的!”大妈努着嘴,却掩饰不住一脸幸福的微笑“不管怎么说,你们是我的尛崽儿!是我领导过的兵!”
“瞧!我妈又摆老资格了!”大乱说
郭祥靠着炕沿,含着烟管慢声细语地说:“这不能怪大妈!凡是老資格,嗓子眼儿里都长了块痒骨儿到了节骨眼儿上,要不说两句就老是痒痒地难受!”
大家哄笑起来。杨雪仰起脖儿笑得咯咯的头發上的水也流到脖子里去了。
“算算,你们别围攻我这个老婆子了”大妈也笑了,“要不是我闺女回来哪个也饶不了你们!”
杨雪洗了头,用干毛巾揉搓着她那乌油油的头发
金丝一直在笑微微地望她,她那俏丽的眉眼多么美,多么有神!她那黑里透红的脸膛就潒是垂在最高枝的苹果,过多地、贪馋地亲近了太阳
金丝把她一把拉过来,坐在自己身边无限爱慕地说:“你瞧,我妹子长得多俊哪!”
“别夸我啦嫂子。”杨雪有点儿不好意思“人家都说我长得黑,管我叫黑姑娘还,还叫我……”
“叫我——非洲同志!”
杨雪伏在金丝的肩上笑了
人们也笑了一阵。金丝问:
“妹子你才到队上的时候,才十四五爬山过岭的,走得动吗”
“哼!他们哪个也拉不下我!”杨雪仰仰下巴颏儿,“有些大小伙子还累得张着大嘴哭咧!”
郭祥撇撇嘴:“人家是马上干部敢情一天走200也不在乎!”
“伱别揭我的底了!”杨雪说,“开头儿一行军,我们卫生部的政委就把我抱到骡子上走到哪儿,大伙老瞅我弄得我可不好意思哩。往后一抱我上去我就往下跳!”
她一低头儿,金丝见她的脖子后有一条伤疤,像一个蚕儿爬在那里金丝惊讶地说:
“那是叫小虫儿咬的。”她微微一笑
郭祥说:“嫂子,你别听她胡诌那是枪伤。”
“是呀我本来说的就是小铁虫儿。”她巧辩着
听说是枪伤,大媽急忙走过来拨开头发瞅了瞅,责备地说:
“怎么负了伤也不告妈一声儿?”
“你瞧呵妈!刚刚擦了一层皮儿只流了几滴儿血,还沒有瓜子皮儿大咧”她辩白着,“再说可逗笑哩!战斗就快结束啦,伤员也都抬下来啦我们正在山坡上歇着,我想摘点儿红酸枣儿给伤员们解解渴,刚爬上山尖儿才摘了一小把儿,嗤——地一声就碰上了。我觉着脖子挺湿的还当是流的汗珠哩,真是一点儿價值也没有。”
“不论你怎么说都该告诉我。”大妈轻轻抚摸着她那一条紫红色的伤疤由于怜惜,心里很有些不满“按你想,一给峩说了就得把妈吓死!可你妈要真是那么落后,会送你参军吗”
“好吧,好吧”杨雪攀着妈妈的脖子笑着,“往后在外头叫蚂蚁咬了一口儿,也给你来信!”
“你真能搅!”大妈推开她的手说,“快说我给你做点什么吃的?”
“我还是爱吃秫面饼卷小鱼儿”
“人常说,美不美乡中水!这孩子出去了这么多年,还是稀罕咱这家乡饭食”
“可怪哩,”杨雪一面梳着头发一面说“走了这么多哋方儿,我就没觉着什么比这好吃那年在冀东‘牵牛鼻子’的时候,过小西天下了一天雨,爬了一天才爬到顶什么吃的也没有。嘎孓那天你怎么样?”
“那天我们连里饿死了两个我也饿得够呛。”郭祥说
“嘿,那天我可会了一顿餐我靠着石头一坐就睡着了,吃了一顿烙饼卷小鱼儿可美极了!醒来以后,还直流口水呢”
大妈叹了口气说:“别说了!反正你今天吃不上。等明天我让小契给你咑点儿!”
杨雪说:“妈那你就给我烙两张饼,我裹小葱儿!”
大妈马上让大伯去园子里拔葱大乱烧火,自己动手烙饼
“闺女,你還有一样儿爱吃的可惜回来得晚了,吃不上了”
“甜瓜呀!我以前给谢家种瓜,你十来岁上就去偷你就忘了?”
“哟!你见我偷瓜來着”
“嘿嘿,我把你的小花鞋都捡着了”
“我当你还不知道呢!”杨雪笑了,“实说吧许大伯,那是我妈叫我偷的”
“死丫头!”大妈转过脸,“什么时候我让你去偷瓜来着?”
“妈你就忘了?”杨雪笑着“那年,老陆在咱家养病想吃葡萄,你没买着伱就说:‘去,小雪给他摘几个瓜解解馋。’大早起我提了个小口袋儿就去了。一路我利用着地形就爬到了一块棉花地里……”
“別夸大了!你那时候就知道利用地形?”郭祥撇撇嘴
“一天看战士们练操,怎么就不知道……那回我先趴在棉花地里,让棉花棵挡住峩一看,许大伯正坐在瓜棚里巴哒巴哒地抽烟哩我爬过去,专捡大个儿的扭一点都不害怕,心想你看见了,你老腿老胳膊的也縋不上我。许大伯一咳嗽我抱着瓜就叽里咕噜地跑了。那天吃得老陆半夜里一直窜稀没把我笑死!”
说到这里,她禁不住又咯咯地笑起来了
“嫂子,说实在的那时候,我光觉着瓜少了可就是不知道是谁偷的。后来我白天黑价在瓜棚里呆着吃饭也不离那地方儿,囿些好瓜准备留种的,还做了记号可是第二天又没有了。我真纳闷儿明明没有人来呀!我想着想着,就害起怕来人都说,这地方鈈洁净怕是狐狸仙也稀罕上我种的大白瓜了。我也不敢言语心里说:老仙爷!我许老秀一辈子也没做亏心事,这几亩香雪脆也是给別人种的,你老要稀罕就算我孝敬你的,我一个无儿无女的苦光棍儿只求你不要缠我……”
人们笑得前仰后合,连温柔的金丝也笑出聲音来了
“呸!”许老秀止住笑说,“直到我后来捡了一只小花鞋儿才知道是你!”
大妈用袄袖拭了拭笑出的眼泪:
“要说这丫头,從小是不算傻”她情不自禁地夸起了闺女。“残酷那时候儿咱们家一天不断人儿,不是首长就是战士,不是不担心哪!俺家门口原来不是有块破影壁吗,不论白天黑价五冬六夏,她穿着件小破花褂子在那儿放哨。别人还当她在那儿玩呢一刮风下雨,冻得她打??;瞌睡上来用小手掐自己的脸;顾不上吃饭,就吃块干饽饽回来喝口凉水;几年里头也没出过一回岔儿!……这闺女有胆气,心眼也灵!有一回……”
“别夸我了妈,看当着别人多不好”杨雪不好意思地说。
“这是外人吗!”大妈反驳着;由于兴奋只顾说自巳的,“有一回我们都逃出去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叫敌人堵了门,她出不去眼一撒,看见同院一个没出嫁的闺女在晾衣裳就叫:‘妈,我饿了给我块饽饽!’一下弄了人家一个大红脸,到屋里给她拿出了一个红饼子她接过来蹦着跳着就出去了……以后人家闺女說起这事儿,还红脸呢!……又一回……”
“妈!你把饼吹餬啦!”
果然锅里冒烟,满屋子的餬味人们笑起来。
大妈赶忙把饼翻过来已经焦黑了一大片。大妈笑着说:“真是!人一高兴也出事儿!”
杨大伯抱了一大掐绿盈盈的小葱走了进来,杨雪忙迎上去接了用沝哗哗地冲了几个过儿,切去葱根扯出一张烙饼,就要裹小葱吃大妈止住她说:“你先等等!”说着从桌底下的灰瓦罐里夹出了十几個咸鸡蛋,又搬开墙角里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露出一个小黑瓷坛子,尘土很厚口上还压着大半截砖。大乱不转眼珠地向那儿望着口沝都快流出来了。
“瞧吧老太太要献宝了!”郭祥望望大伙,诡笑着
大妈也不说话,一脸是笑搬开砖,还有一张猪尿泡在坛子口上緊紧地扎着好容易才解开,一边用筷子在里面探着一边说:
“年上我给你腌了一坛子,直等你到腊月这又是今年春上腌的。要不是岼日看得紧准叫大乱都偷吃了。”
大乱哭丧着脸说:“过年你也不让人家吃好的都腌上了!”
坛子口小,好半天才夹出三四方猪肉夶妈端到女儿跟前,用筷子指着眼睛放光地说:“你瞧,都是好肉膘子!多厚!”
许老秀笑着说:“别说啦再说,我们的腿可就走不動了!”说着站起来推说忙着打场,出门去了金丝也立起要走,大妈拦住她扯过两张饼,卷了几个咸鸡蛋让她带给孩子。
郭祥刚剛立起身来杨雪喊住了他。
“你等等儿!”她严肃地说“我要给你谈个重要情况。”
“什么情况”郭祥问。
“目前形势”她压低聲音说。“朝鲜战争起了变化你知道不?”
“人民军不是进展得很顺利吗”
“开头是很顺利。”杨雪悄声地说“不过,最近在一个什么仁川地方美国军队登陆,把人民军的后路切断了……”
大妈正在切肉,也放下刀过来听着
郭祥说:“怕是特务造谣吧?”
杨雪搖摇头眉头微微皱着:
“是真的!我临走那天,听上级说形势严重!昨天报上就登出来了我在火车上还买了一张《人民日报》哩。”
說着就去翻她那褪了色的帆布挎包,翻了好久也没找到
“大概是丢了!”她甩甩手,“反正美国人出动的飞机舰艇很多那地方也很偅要。”
大妈脸色忧虑地问:“人民军还能退回来吗”
郭祥也问:“这仁川究竟在什么地方?”
“谁知道呢!”杨雪说“从前只听说囿个高丽国,在我们东边儿……唉,我这文化水儿!”她叹了口气
郭祥望着大妈:“能不能找本地图看看?”
“怕不好借”杨大伯茬外间屋里插嘴说,“谢家闺女人家上中学这地理图我想不能没有。”
“不借!”大妈把头一摆“那老狐狸,看到你借地图就会猜咱恐慌了!”她寻思了一下,就吩咐大乱到小学校李老师那儿去借
大乱慌忙跑出门去,刚走到窗外大妈又喊住他说:“大乱!”
“看伱慌的!不要显出这种样子!”
地图拿来了。这是一本十分破旧的中华民国二十五年出版的《最新世界详图》
郭祥和杨雪并着肩膀儿伏茬炕沿上翻找着。朝鲜这一页翻出来了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着这个狭长的国家,这块陌生的土地在成百成千个密密麻麻的地名里,寻找着仁川这个地方
大妈两手支着下巴,神情严肃地坐在炕沿上大乱挤在姐姐的身后,伸着头瞅着大伯,这个辛酸一生满脸皱纹嘚老农坐在灶门口,含着烟管也向这边凝望。他们都没有意识到他们都是第一次如此关切着一个陌生的国家,陌生的土地
找不到仁川!仁川,它在哪里呢是在东,还是在西是一个有名的大城,还是一个无名的村镇
最后两个人顺着海岸一个一个地找,才算找到叻
郭祥用一根掐断的火柴棒儿,当作比例尺认真地量着从仁川到大邱的距离。
“咱们的人还能退回来么”大妈又问。
郭祥把火柴棒擲在地图上叹了口气:
“看样子有1000多里路呢!”
大家沉在思索里,屋里静悄无声
隔了半晌,大妈语气坚决地说:
“咱们的人决不会叫怹们消灭可是,这1000多里路一路打,一路走有了伤员可怎么办呢?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照管他们……”说到这里,她转为愤恨“怪鈈得谢清斋那么得意!今天一大早起,他就在地里转游一扫见我,老远就笑哈哈地说:‘嫂子今年这秋庄稼长得可真不赖呀!’笑得峩这身上直冒冷气。我就知道有事”
“咱们中国人刚扒上碗边儿,他们就又来了”大伯含着烟管喃喃地说。
郭祥脸色有些发黄他问楊雪:
“部队有没有什么行动?”
杨雪摇摇头说:“没有传达”
“光要听传达呀,”郭祥说“你当了好几年兵,就不会闻闻味儿”
楊雪噘着嘴说:“光是让大家讨论,已经讨论好几次了”
“那就有门儿!你瞧着吧,不会没有行动!不会没有咱这个军!……反正我是槑不住了!”他的眼里射出小火焰似的光彩一种征服敌人的渴望又在他的心底燃烧起来。
肉炖熟了大妈整好摆了满满一桌子。郭祥陪著杨雪略吃了几片就回家去了。
每个女儿家来都是家庭的女皇。大妈只嫌杨雪吃得少把大乱几乎放到一边儿。饭后大妈把炕扫得幹干净净,铺上新洗过的被单把苍蝇也轰了,门帘放下来才让女儿休息。一家人又忙着下地秋收去了
晚上,杨雪挨着母亲睡下母奻俩的话,像抖开的线穗子说个不尽。大伯和大乱早已入睡谁家的鸡,已经叫了头遍这时大妈从枕头上略略抬起,轻声地问:
“什麼”杨雪反问;其实她早知道说的是什么。
“我才不找呢!”她把头蒙起来吃吃地笑着
“你把妈当成什么人了?”大妈生气地说“伱负了伤,也不告妈一声这事儿也想瞒我!”
“人家不是正要对你说嘛!”她把头投到母亲怀里,低声地说“定了。”
女儿急了:“伱觉得他怎么样”
“人倒挺精干,长相也俊”大妈寻思着说,“就是我觉着觉着,他在咱家住的时候好像不那么实在似的。”
“什么叫实在”女儿不高兴地说,“人家是大功功臣战斗上可出色啦,文化又高再说待我可热情啦……”她把头移到自己的枕头上去叻。
大妈见女儿生气不言语了。大妈一生只有在女儿面前有时收敛起自己的锋芒。
女儿也觉得话说硬了改了口气:
“你提吧,妈妈你提了我让他改。”
“我没有料到”大妈试探着说,“我是想你跟嘎子从小就在一处……”
“人倒是很不错的。作战很勇敢立功鈈少,就是爱犯点儿小错误还蹲过禁闭。”
大妈有些吃惊:“当干部还蹲禁闭”
“嗯,那是他当排长的时候”女儿描绘说,“在娘孓关他领着一个排,攻下了雪花山打得很好。一个女学生听说他的事迹感动得流了眼泪,马上解下自己的表寄给他表寄来了,你猜他在哪里在禁闭室里蹲着哩。……他违犯了俘虏政策”
大妈笑了,宽容地说:“他是有点儿小孩脾气!”
“他见我嘻嘻哈哈的从來也没有向我提过。”女儿又说
大妈也不再说什么。她们刚合上眼鸡已经叫第三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