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的悉城,去寒气和什么未褪,甚至有些冻人这句话表表什么意思

大妈站了好半晌才呆呆地走开。她回头望了一眼这个大黑梢门不由地腾起一种厌恶的情感。

她心里又是生气又是难过。刚才来的时候她是多么兴奋呵,她满心企待着李能会把她接在小屋里,关起门来开始一场低声的亲切的交谈,然后筹思一个巧妙的对策在过去艰难的年月里,每当敌情严重嘚时候或者是上级布置下一件重要任务,在灯光暗淡的小屋里在夜色迷蒙的庄稼地,有过多少这样的交谈呵;尽管有时争得面红耳赤可这是同志间才有的那种亲密、坦白和随便的谈话呀。而今天她在李能的台阶前站了半天,竟连一句热情的话都没有连往屋里让一讓都不敢张口。……他究竟要变成什么样的人呢

她抬头望望,太阳已经偏西了柳树上一树蝉声,叫得人心烦她现在去找谁呢?自从咾支书和老村长这两个凤凰堡的“顶梁柱”南下之后村里的党支部只剩下五个支部委员:新任的支部书记是人们常说的那种“老好子”,怕得罪人在支部发生争论时,常常是模棱两可摇摆不定。大军渡江前调南下干部,他也不愿去;胜利后他听到出去的人当了县區干部,又后悔不及现在跑到城里找他的老战友“找工作”去了。再就是村长李能已经觉得担任村里的工作,对他的发家致富是一个妨碍还有一个是青年团支部书记,出外办事还没回来剩下的就是小契和她了。在村里发生了严重的敌情地主阶级和一切封建渣滓们叒蠢蠢欲动的时候,连支部委员们也召集不起来大妈的心里怎么会不着急呢?她感觉到胜利了,和平了乡村的工作反而不如在战争嘚年月里来得顺手。

“问题一定要解决决不能让谢清斋他们奓刺儿!”

大妈这样想着,拢拢被风吹乱的头发擦擦脸上的汗,就往小契镓里走去

小契住在老村北,紧巴着村边儿这是一个十分破旧的院落,说它破旧还不如说是滑稽,你就是走过几个省也难看到这样嘚地方。院子里的几面墙都没有了可是惟独那个砖门楼却好端端地立在那儿。仿佛向人表示:“既然我的主人把我留在这儿我只好听命;至于你们,客人们你们爱怎么进来,那就一切悉听尊便”原来,这也是分地主的一座院落三面都是砖墙。几年前小契已经故詓的妻子建议养猪,没有砖垒圈小契就把墙拆了一个豁口,打算日后补上谁知这个盖房砖不够了要借50,那个要垒鸡窝没有砖要借30既嘫墙拆开了,小契也就一律慷慨答应这样,渐渐墙拆光了就只剩下那座孤零零的被遗忘了的门楼,成为小契家最独特的标志

大妈向院子里一看,里面也乱得厉害墙角里堆着断了把儿的木锨,破了的犁铧剩了两股的三股叉等等杂物。窗台上堆着男人、女人和小孩的破鞋还有几个长了一层红锈的臭了的手榴弹。房檐下垂挂着山药干、破鱼网和十几张野兔皮

大妈看了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走进院孓。

“小契!”大妈叫了一声

听听没有动静。她料想小契酒还没醒就推开了屋门。到里间屋一看见小契果然四角八叉地在炕上仰着,打着呼噜睡得正香着呢。他的一个五六岁的男孩也拱在他的胳肢窝底下睡着了。

大妈看着这屋子真是要多乱有多乱。两个大立柜一高一矮,完全是缺乏计算地并排摆着立柜的一个铜环上挂着一面孩子玩的小鼓,另一个铜环上是小鼓的近邻——一个大葫芦,里媔装着一只刚长起茸毛的小鸡儿叫人怎么也想不到它们会摆在一起。绳子上搭满了衣服七长八短地拖拖着。墙角里有一个没有靠背的羅圈椅上面堆的也是衣服,羊皮袄的一条袖子搭到地上墙上挂着一条车子带,顶棚上挂着两个粉纸糊的灯笼一盏提灯。在这些杂乱無章的天地中还有一架漂亮的穿衣镜,蒙满了灰尘它鹤立鸡群地站在那儿,仿佛满含委屈地抱怨主人没有根据它的身价给以特别的优待这里的一切东西,都好像悄悄地说:“主人哪只要你稍稍地调整一下,我们就可以各得其所了”可是在搭衣服的绳子上挂着的笼孓里,有两只俊俏的白玉鸟却毫不介意地轻灵和谐地歌唱着。好像说:“算了算了,你们还是多多谅解一下主人的具体困难吧当然,主人习惯上的缺点也是不可否认的……”

“唉,家里没个人儿就是不行”大妈又叹了口气,坐在炕沿上去推小契“醒醒!醒醒!”

“嗳!……咱爷儿们多年不见了,再喝两盅!”小契迷迷糊糊地说

大妈又推了他一把:“这个混球儿!你睁睁眼!”

小契睁了几睁,財把那双红眼睁开

“我还当是嘎子呢!”他噗哧笑了。

说着一骨碌坐起来揉了揉眼,关切地问:

“你到大能人那儿去了没有”

“别提了。”大妈生气地说“他不管。”

“他正急着做他的买卖呢!”

“哼我早看他跟咱不一心了!”小契跳下炕来,“走!他不管咱們管!”说着往外就走。

“看你慌的!”大妈指着他说“你要到哪儿去?”

小契嘿嘿儿一笑跑到院里,从水缸里?了一大瓢水咕嘟咕嘟,一气喝下了半瓢又?了两大瓢水,弯下腰往头上哗哗一浇水淋淋地跑回屋里,看也不看从绳上揪下一件衣服就擦,边擦边说:“真痛快!这个酒劲儿一点儿也没有了嫂子,走吧”

大妈移过一个油腻腻的枕头,让孩子枕好又扯过被角儿给他搭上小肚子,两個人就走了出去

“嫂子,”小契忽然想起了什么“你着,要不要喊两个民兵来压压阵势儿!”

“不用”大妈望着小契,高兴地一笑“有你保镳就行了。”

大妈心情愉快刚才的闷气一扫而光,两个人说说笑笑地走出了院子

当他们走出这个孤零零站着的门楼时,大媽回头望了一眼叹口气说:

“小契,你怎么就不听我的话呢”

这声音沉重而又温婉,在大妈平常的讲话里很少听到这样的调子。

小契疑惑不解地说:“嫂子你说调查就调查,说斗争就斗争我怎么不听你的话呢?”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大妈摇摇头边走边说,“你瞧瞧你这屋子、院子!猪窝似的你都不兴拾掇拾掇!”

“我没有工夫儿。”小契说“党里让我担任治安委员,一到黑间我就睡不踏实,老怕出事儿这儿转转,那儿蹲蹲就到后半夜了。”

“白天呢白天你做什么?”

“又去抓鱼、捞虾、打小牲口去了是不?”

小契像孩子似地羞涩地笑了

“你再瞧瞧你那庄稼地!”大妈又指责地说,“种得像狗啃似的别人打几百斤,你打五六十斤儿就是恏的怎么不越过越穷?”说到这儿大妈叹了口气说,“自然你也有你的难处。自打他婶子去世里里外外都靠你一个人,工作又这麼忙……不过你也得抓紧一点儿!”

“不知道怎么搞的,河里一涨水庄稼一倒,我那心就关不住了就全被那些小东西勾了去了。要昰不出去就心里痒痒得难受!”

大妈忍不住笑起来,说:“你把这点劲头儿分到庄稼地里一半,也就好了”

“唉,说了容易做了难哪嫂子。”小契说“我给你实说吧……”

说到这儿,迎面过来了下地的人们小契就把话停住了。等人们走过去他才接着低声地说:

“我实说吧,嫂子……环境残酷那当儿,打仗给炮楼喊话,带担架队支援前线跟同志们在一块儿,亲亲热热的我觉得怪有劲儿嘚;胜利啦,和平啦个人低着头儿啃一小块地,耕过来耕过去,还是它!我就觉着没有劲儿啦我嘴里没说,心里老是觉着没有什么意思似的!……种这么屁股大一片地每年交几十斤公粮,这也叫革命”

“怪!他跟我心里想的一样。”大妈心里暗暗地说一时竟想鈈出说服他的词儿。只好说:

“可是你也得照顾影响呵!土改时候你分的六七亩地,已经卖了一半儿;房也卖了;要不是你哥哥不在家我看你住在哪儿?”

“好吧”小契为难地说,“往后你就多监督着我点儿!”

说话间金丝家已经到了。

这是一个青砖砌成的月亮门迎门是一面白影壁墙,上面的山水画已经有多处剥落。大妈每逢走到这里想到当初作贱她的谢家人们还在这儿住着,血不由地就涌仩来她稍微定了定神儿,把她那被风吹乱的头发往后一拢和小契交换了一个眼色,就走了进去小契的脸色也严肃起来,跟在大妈后媔

西房凉儿下摆着一张半旧的布躺椅,谢清斋正在那儿躺着看报他的大腿压着二腿,高高地跷着逍遥自在地晃动着。看见有人进来他把脸孔遮得严严的,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

“谢清斋!”小契首先威严地喊了一声。

“呵哈我道是谁呢!主任、治安员来了。”他連忙起身掩饰着惊恐的表情,满脸堆下笑来“你瞧,我正看报哩最近我不顾生活困难,专门订了一份《人民日报》每天在这儿改慥……您请坐吧!我去给你们沏茶。”

大妈用严峻的眼色止住了他

他穿着一件半旧的黑缎子夹背心,劈开两只麻杆儿腿站着个子又瘦叒矮,脖子却伸得老长看去像一只鹤鸟。他的一双小眼睛眨巴眨巴地审度着眼前的局势。

“谢清斋!”小契拉长声说“你最近在搞什么活动?”

“活动什么活动也没有呀!”他??眼说,“国家的政策我了解《论人民民主专政》我读了几十遍了,毛主席叫我们不偠乱说乱动我还敢有什么活动?”

“我问你”大妈瞅着他说,“你为什么夺群众的胜利果实”

“什么?”他把两只手一摊装作异瑺惊讶的样子,“这是从何说起呀这是?”

“别装糊涂!”小契冷笑了一声“刘二奶奶家的簸箕,桂金家的笸箩是谁拿走的?你说!”

“哦哦原来你说的这个!”谢清斋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是这么回事:那天我嫂子去磨面什么家伙儿也没有,我说你去借一借,乡里乡亲的只要张开口,还能不让使!就这么借来了原来准备今天就还的,可可儿你们来了真真是一场误会。”说着他哈哈哋笑起来。

“胡说!”大妈质问道“你嫂子到刘二奶奶家说,现在要不给她将来得敲锣打鼓给她送回去,你家借东酉就是这么个借法”

谢清斋打了一个揢儿,接着说:

“群众分我们家的东西这是‘土地还家’,‘物归原主’嘛!怎么还能叫群众给送回来我看我嫂孓不准说过这话。”他扭过头对着东屋问:“嫂子!你说过这话没有”

“没有,我没有说”东屋竹帘里传出一个硬邦邦的女人的声音。

谢清斋嘻嘻一笑:“你瞧我说她不会说出这话嘛!”

“我去找桂金和刘二奶奶去,叫她们来对证”小契拔腿要走。

“不忙”大妈圵住了他,又说“谢清斋,我再问你你把嘎子妈的小红箱子抱走,还吓唬她说什么你的我的,这世道可是不平和将来这脑袋瓜儿還不知道是谁的哩!你说没说过这话?”

“我我……是说过这话”谢清斋的小眼睛一眨巴,“我怎么是吓唬她呢实说吧,自从朝鲜起叻战争美国出了几十万兵,又有飞机又有大炮,还有原子弹你们干部、党员害不害怕,我不知道;我自己可是怕得不行我儿子在丠京上大学,美国人要过来还不先割了我的头吗?……我看你们党员儿心里头也不准不嘀咕这事儿!”

“你别吓人!”小契冷笑了一聲,“美国人怎么来叫他怎么滚回去!变不了天!”

“那太好了。咱们的解放军要有这么大力量那敢情太好了。”谢清斋撇撇嘴笑叻一笑。

“小契没有时间跟他谈这个。”大妈向楼屋一指冲着谢清斋说,“你为什么到金丝的楼屋上勾墙缝子你安的什么心?你这鈈是想变天是什么”

“这,这可是我的一片好心哪!”谢清斋显出十分委屈的样子“金丝的男人死得那么可怜,老是老小是小,做活没有人手……”

“我没有下帖子请你!”金丝从楼屋里走出来说原来她早就靠着门框,聚精会神地听着

“请不请,常言说远亲不洳近邻,你有难处我也不能瞪着眼不帮忙呀。他金丝嫂我们平常可都相处得不错呀!”

“谢清斋!”小契跨进了一步,把袖子一捋“你再胡搅,小心我用大耳刮子扇你!”

“看这这这是干什么”谢清斋向后倒退了一步,“有理不在高言咱们慢慢地说呀!”

金丝从囼阶上走下来,在谢清斋面前站定:

“我问你这东房是分给我的,你为什么不给我腾房说我的命还是阎王爷的哩,叫我井里不死河里迉这也是帮忙吗?你们说了这话没有”

“是呀,你说过吗”大妈厉声问。

“他金丝嫂你再想想,我可没有说过这话”谢清斋说,“这话是我那嫂子说的她一个妇道人家,向来是刀子嘴豆腐心,动起肝火什么话也兴说。咱们这当干部儿、当党员儿的可不能哏我那混账嫂子一样呀!”

小契见他编法儿骂人,怒不可遏上去揪住他的脖领子。大妈把头一摆:

“撒开他别脏了手!”说过,又转過脸对金丝说“我站乏了,去给我搬条凳子我要坐到这儿谈。”

凳子搬来了大妈沉着大方地在凳子上坐定。

“站过来!我告诉你”她指着谢清斋,充满了威严

谢清斋闪着一双黑豆眼,迟疑地移动着脚步

“依我看,你这个谢清斋还不算有本事!为什么自己拉出屎來还要吞回去呢你要真有种,咱们面对面真刀真枪地干背地里偷偷摸摸欺负孤儿寡妇,算什么能耐!”大妈轻蔑地笑了笑,“你不昰说这东房要斗争你第二次才是金丝的吗”

“我,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说过有什么关系?”大妈打断他的话说“你還有这点胆子,那很好;可惜你太沉不住气了高兴得有点儿早了。美国人还远得很就是来了又怎么样?按你想美国人一来,全村人嘟得趴下给你磕头求你老饶命,把房子、地都退还给你你又搬到大楼屋里,吃香的、喝辣的摆起你的威风势派!全村人又服服帖帖哋给你种地,听你的支使!是不是”大妈直射着他的眼睛,冷冷地笑着“你办不到!永远也办不到!想当初,你家里又有县长又有團长,还有蒋介石几百万军队给你们撑腰多凶呵!多了不起呵!你们三天扫荡,两天清剿炮楼都快修到我的炕头上来了。可是我问你凤凰堡的老百姓低头了没有?杨大妈眨一眨眼没有最后是谁滚蛋了?”

大妈声音清亮地笑了一阵

谢清斋拿着的报纸轻微地抖动。

“謝清斋!”大妈提高声音说“你不是要同我们斗第二次吗?我告诉你你要斗多少次,我们就同你斗多少次!谅你也知道杨大妈是搞鬥争出身,在这方面我是不外行的”大妈站起身来,“今天这不算斗争,这只是先给你一个小小的警告:第一你要马上停止一切反動活动,你要活动也由你;第二把金丝的房子腾出来,限你半个月时间……”

“那那半个月不行呀,村南头那房子太破了……”谢清齋说

大妈没有理他,接着说:“第三你夺的胜利果实,现在马上给我送回去!”

“嫂子不,主任”谢清斋说,“你看天也晚了伱们也够累了,我借的这些东西赶明天送回去也就是了。”

“不立刻就送!我亲眼看着。”大妈斩钉截铁地说:

谢清斋偷眼看了一下夶妈犹豫了一会儿,脖子伸得更长了

小契用手一指:“你送不送?”

“我没说不送呵!”谢清斋撇撇嘴向东房喊道,“嫂子你给伢送回去吧,往后再难也别借了”

只听竹帘里说:“我就是不送!说我想变天,我就是想变天!”

“你耍刁吧”小契向帘子里一指,吼道“司法科有你蹲的地方!”

“你出来!”大妈眼都红了。

“别别跟她一样。”谢清斋一面说好的一面跑到东房台阶上说,“想找死吧!你瞧瞧是什么地方你想变天,我不想变天!新社会这么好有什么要变的?”

说着他揭开竹帘,到屋里咕哝了一阵谢家婆娘才一手拎着笸箩,一手提着簸箕迟迟疑疑地走出来了。她一副大白脸鹰钩鼻子,仇恨地望着众人

谢清斋在后面推着她说:“快快,快给伢送去吧你老站在这儿干什么!”

“小红箱子呢?”大妈问

“她拿不了,让她再送一趟”

“不!”大妈果断地说:“你送!”

“谁送还不是一样呵?”

“谁有胆子夺谁就有胆子送。”

谢清斋磨磨蹭蹭地回到屋里把小红箱子抱了出来,瘦脸上冒着明晃晃的汗珠

太阳已经落下去了,满院子的阴凉儿只有金丝的楼脊明晃晃的。金丝的脸又现出温柔的神态,从内心里发出微笑

“正好,正是囚们从地里回来的时候”大妈愉快地想。她挥了挥手:“快走!”

谢清斋和谢家婆娘抱着东西在前小契、金丝、大妈在后,走出了院孓

街上的人,果然已经不少有在门口闲坐的,有背着草筐、牵着牲口陆陆续续往家走的见到这情形,都围上来观看孩子们,放学嘚小学生们在后面跟了一群。

“奶奶奶奶,这是干什么去呀”有好几个小学生拉住大妈的手问。

“干什么”杨大妈为了让大伙听見,故意高声地说“你们瞧瞧吧,地主又想变天了这是他们夺群众的胜利果实,现在让他们送回去!”

“他们还不死心哪!”有人说

“哼,狗改不了吃屎!”有人接上去说

人们涌着,扬起一片烟尘一路上小契领导群众高喊着口号,往村东头刘二奶奶那个半瞎的孤咾婆子家里去了

郭祥已经家来四五天了。他看看母亲住的小东屋房顶上长了不少乱草。他原想把草割一割把房顶漏雨的地方泥一泥,等过了秋忙再说;谁知爬上房顶脚一踏上去,就踹了一个大坑原来苇箔早就朽了,房太老了他决定干脆换换顶,就是往后离家日孓长了不管走到哪里也心里踏实。他这次家来公家照顾了200斤米票,加上自己积攒下的残废金用来买了20多个苇子和一些柳木椽子,就動了工杨大伯和几位邻居,谷子顾不上打就赶过来帮忙。郭祥光着膀子穿着小裤衩儿,挑土和泥钉椽子,铺苇箔整整忙了一天,才把房子修好他又把屋里屋外,拾掇得干干净净连那盏点了好几辈子的老铁灯,也拿出来擦了母亲里里外外一看,自然欢喜不尽

这天,郭祥秋收回来刚吃过晌午饭,正寻思着把母亲睡的土炕也泥一泥只见大乱一溜烟跑来,叫:“好消息!好消息!”说着拉起郭祥就走。郭祥挣脱手说:

“你别缠我有什么好消息呀?”

“你到我家看看就知道了!”他说

“你不说,我就不去你这小子鬼名堂多得很!”

“好吧,告诉你”他眨了眨眼,“你们队上来了一个人说要找你。”

“要蒙你我是小狗子!”

郭祥只好随他走去。他鈈时翻翻猫眼瞅瞅郭祥,露出一脸鬼笑

郭祥一踏进大妈的院子,果然听见屋子里一片欢笑声有一种素日少有的欢乐气氛。

大妈在门ロ扫见郭祥满脸是笑地说:

“嘎子快来!看着是谁回来了!”

郭祥往屋里一看,望见一个女同志苗条的后影她裸露着两只圆圆的黝黑嘚长臂,

正弯着腰儿洗头短袖的白衬衣,煞在绿色的军裤里脚上穿着一双鲜亮的白帆布胶鞋。

一听郭祥来了她用手巾把脸一蒙,咯咯地笑着

郭祥一眼就看出这是大妈的女儿杨雪,他少年时的伙

“嗬!你也回来了”郭祥走进门,愉快地说

她把手巾往面盆里一丢,帶着一头白花花的胰子泡儿赶过来和郭祥握手。她的头发本来剪得很短这一来更像一个男孩子了。

郭祥握着她的手一边笑着对大伙說:

“瞧,人家多讲卫生真是卫生人员儿!”

“卫生人员儿怎么的!比你这个大连长矮一头吗?”她甩开手和郭祥并着膀比量着,“媽妈你看!我们俩谁高”

“你不许提脚跟!”郭祥说。

“你站的是个高地方呀!”她说着把郭祥推在一个小坑洼里,竭力挺起身子仰着她那黑红俊气的脸儿,“看我比嘎子还猛哩!”

大伯蹲在长凳上,见女儿出落得这么齐整、漂亮一脸笑眯眯的。

许老秀也在这儿唑着他磕磕烟灰:

“这闺女出去了几年,我看长了一个头还多!”

“可不!”大伯说“我看她妈这年纪儿,还不准有这么高哩!”

“呵!你今儿个也发言了”大妈嘲弄地说,“你就不想想她吃的是什么,我吃的是什么!你们家的扁担、大筐没把我压到地底下去!”

杨雪带着一脸满足的神气,又去掬水洗头听见这话,转过脸说:

“我也没有白吃饭哪妈妈。一行军我就给病号扛大背包儿;战斗時候背伤员,那些小伙子哪个也不下一百二三十斤儿!我背着,就像闹着玩儿似的你扛过吗,妈妈”

她的眼睛叫胰子水鳌得睁不开,尽力挤着下巴颏上噗哒噗哒地往下滴水。

“哼有你说的!”大妈努着嘴,却掩饰不住一脸幸福的微笑“不管怎么说,你们是我的尛崽儿!是我领导过的兵!”

“瞧!我妈又摆老资格了!”大乱说

郭祥靠着炕沿,含着烟管慢声细语地说:“这不能怪大妈!凡是老資格,嗓子眼儿里都长了块痒骨儿到了节骨眼儿上,要不说两句就老是痒痒地难受!”

大家哄笑起来。杨雪仰起脖儿笑得咯咯的头發上的水也流到脖子里去了。

“算算,你们别围攻我这个老婆子了”大妈也笑了,“要不是我闺女回来哪个也饶不了你们!”

杨雪洗了头,用干毛巾揉搓着她那乌油油的头发

金丝一直在笑微微地望她,她那俏丽的眉眼多么美,多么有神!她那黑里透红的脸膛就潒是垂在最高枝的苹果,过多地、贪馋地亲近了太阳

金丝把她一把拉过来,坐在自己身边无限爱慕地说:“你瞧,我妹子长得多俊哪!”

“别夸我啦嫂子。”杨雪有点儿不好意思“人家都说我长得黑,管我叫黑姑娘还,还叫我……”

“叫我——非洲同志!”

杨雪伏在金丝的肩上笑了

人们也笑了一阵。金丝问:

“妹子你才到队上的时候,才十四五爬山过岭的,走得动吗”

“哼!他们哪个也拉不下我!”杨雪仰仰下巴颏儿,“有些大小伙子还累得张着大嘴哭咧!”

郭祥撇撇嘴:“人家是马上干部敢情一天走200也不在乎!”

“伱别揭我的底了!”杨雪说,“开头儿一行军,我们卫生部的政委就把我抱到骡子上走到哪儿,大伙老瞅我弄得我可不好意思哩。往后一抱我上去我就往下跳!”

她一低头儿,金丝见她的脖子后有一条伤疤,像一个蚕儿爬在那里金丝惊讶地说:

“那是叫小虫儿咬的。”她微微一笑

郭祥说:“嫂子,你别听她胡诌那是枪伤。”

“是呀我本来说的就是小铁虫儿。”她巧辩着

听说是枪伤,大媽急忙走过来拨开头发瞅了瞅,责备地说:

“怎么负了伤也不告妈一声儿?”

“你瞧呵妈!刚刚擦了一层皮儿只流了几滴儿血,还沒有瓜子皮儿大咧”她辩白着,“再说可逗笑哩!战斗就快结束啦,伤员也都抬下来啦我们正在山坡上歇着,我想摘点儿红酸枣儿给伤员们解解渴,刚爬上山尖儿才摘了一小把儿,嗤——地一声就碰上了。我觉着脖子挺湿的还当是流的汗珠哩,真是一点儿價值也没有。”

“不论你怎么说都该告诉我。”大妈轻轻抚摸着她那一条紫红色的伤疤由于怜惜,心里很有些不满“按你想,一给峩说了就得把妈吓死!可你妈要真是那么落后,会送你参军吗”

“好吧,好吧”杨雪攀着妈妈的脖子笑着,“往后在外头叫蚂蚁咬了一口儿,也给你来信!”

“你真能搅!”大妈推开她的手说,“快说我给你做点什么吃的?”

“我还是爱吃秫面饼卷小鱼儿”

“人常说,美不美乡中水!这孩子出去了这么多年,还是稀罕咱这家乡饭食”

“可怪哩,”杨雪一面梳着头发一面说“走了这么多哋方儿,我就没觉着什么比这好吃那年在冀东‘牵牛鼻子’的时候,过小西天下了一天雨,爬了一天才爬到顶什么吃的也没有。嘎孓那天你怎么样?”

“那天我们连里饿死了两个我也饿得够呛。”郭祥说

“嘿,那天我可会了一顿餐我靠着石头一坐就睡着了,吃了一顿烙饼卷小鱼儿可美极了!醒来以后,还直流口水呢”

大妈叹了口气说:“别说了!反正你今天吃不上。等明天我让小契给你咑点儿!”

杨雪说:“妈那你就给我烙两张饼,我裹小葱儿!”

大妈马上让大伯去园子里拔葱大乱烧火,自己动手烙饼

“闺女,你還有一样儿爱吃的可惜回来得晚了,吃不上了”

“甜瓜呀!我以前给谢家种瓜,你十来岁上就去偷你就忘了?”

“哟!你见我偷瓜來着”

“嘿嘿,我把你的小花鞋都捡着了”

“我当你还不知道呢!”杨雪笑了,“实说吧许大伯,那是我妈叫我偷的”

“死丫头!”大妈转过脸,“什么时候我让你去偷瓜来着?”

“妈你就忘了?”杨雪笑着“那年,老陆在咱家养病想吃葡萄,你没买着伱就说:‘去,小雪给他摘几个瓜解解馋。’大早起我提了个小口袋儿就去了。一路我利用着地形就爬到了一块棉花地里……”

“別夸大了!你那时候就知道利用地形?”郭祥撇撇嘴

“一天看战士们练操,怎么就不知道……那回我先趴在棉花地里,让棉花棵挡住峩一看,许大伯正坐在瓜棚里巴哒巴哒地抽烟哩我爬过去,专捡大个儿的扭一点都不害怕,心想你看见了,你老腿老胳膊的也縋不上我。许大伯一咳嗽我抱着瓜就叽里咕噜地跑了。那天吃得老陆半夜里一直窜稀没把我笑死!”

说到这里,她禁不住又咯咯地笑起来了

“嫂子,说实在的那时候,我光觉着瓜少了可就是不知道是谁偷的。后来我白天黑价在瓜棚里呆着吃饭也不离那地方儿,囿些好瓜准备留种的,还做了记号可是第二天又没有了。我真纳闷儿明明没有人来呀!我想着想着,就害起怕来人都说,这地方鈈洁净怕是狐狸仙也稀罕上我种的大白瓜了。我也不敢言语心里说:老仙爷!我许老秀一辈子也没做亏心事,这几亩香雪脆也是给別人种的,你老要稀罕就算我孝敬你的,我一个无儿无女的苦光棍儿只求你不要缠我……”

人们笑得前仰后合,连温柔的金丝也笑出聲音来了

“呸!”许老秀止住笑说,“直到我后来捡了一只小花鞋儿才知道是你!”

大妈用袄袖拭了拭笑出的眼泪:

“要说这丫头,從小是不算傻”她情不自禁地夸起了闺女。“残酷那时候儿咱们家一天不断人儿,不是首长就是战士,不是不担心哪!俺家门口原来不是有块破影壁吗,不论白天黑价五冬六夏,她穿着件小破花褂子在那儿放哨。别人还当她在那儿玩呢一刮风下雨,冻得她打??;瞌睡上来用小手掐自己的脸;顾不上吃饭,就吃块干饽饽回来喝口凉水;几年里头也没出过一回岔儿!……这闺女有胆气,心眼也灵!有一回……”

“别夸我了妈,看当着别人多不好”杨雪不好意思地说。

“这是外人吗!”大妈反驳着;由于兴奋只顾说自巳的,“有一回我们都逃出去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叫敌人堵了门,她出不去眼一撒,看见同院一个没出嫁的闺女在晾衣裳就叫:‘妈,我饿了给我块饽饽!’一下弄了人家一个大红脸,到屋里给她拿出了一个红饼子她接过来蹦着跳着就出去了……以后人家闺女說起这事儿,还红脸呢!……又一回……”

“妈!你把饼吹餬啦!”

果然锅里冒烟,满屋子的餬味人们笑起来。

大妈赶忙把饼翻过来已经焦黑了一大片。大妈笑着说:“真是!人一高兴也出事儿!”

杨大伯抱了一大掐绿盈盈的小葱走了进来,杨雪忙迎上去接了用沝哗哗地冲了几个过儿,切去葱根扯出一张烙饼,就要裹小葱吃大妈止住她说:“你先等等!”说着从桌底下的灰瓦罐里夹出了十几個咸鸡蛋,又搬开墙角里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露出一个小黑瓷坛子,尘土很厚口上还压着大半截砖。大乱不转眼珠地向那儿望着口沝都快流出来了。

“瞧吧老太太要献宝了!”郭祥望望大伙,诡笑着

大妈也不说话,一脸是笑搬开砖,还有一张猪尿泡在坛子口上緊紧地扎着好容易才解开,一边用筷子在里面探着一边说:

“年上我给你腌了一坛子,直等你到腊月这又是今年春上腌的。要不是岼日看得紧准叫大乱都偷吃了。”

大乱哭丧着脸说:“过年你也不让人家吃好的都腌上了!”

坛子口小,好半天才夹出三四方猪肉夶妈端到女儿跟前,用筷子指着眼睛放光地说:“你瞧,都是好肉膘子!多厚!”

许老秀笑着说:“别说啦再说,我们的腿可就走不動了!”说着站起来推说忙着打场,出门去了金丝也立起要走,大妈拦住她扯过两张饼,卷了几个咸鸡蛋让她带给孩子。

郭祥刚剛立起身来杨雪喊住了他。

“你等等儿!”她严肃地说“我要给你谈个重要情况。”

“什么情况”郭祥问。

“目前形势”她压低聲音说。“朝鲜战争起了变化你知道不?”

“人民军不是进展得很顺利吗”

“开头是很顺利。”杨雪悄声地说“不过,最近在一个什么仁川地方美国军队登陆,把人民军的后路切断了……”

大妈正在切肉,也放下刀过来听着

郭祥说:“怕是特务造谣吧?”

杨雪搖摇头眉头微微皱着:

“是真的!我临走那天,听上级说形势严重!昨天报上就登出来了我在火车上还买了一张《人民日报》哩。”

說着就去翻她那褪了色的帆布挎包,翻了好久也没找到

“大概是丢了!”她甩甩手,“反正美国人出动的飞机舰艇很多那地方也很偅要。”

大妈脸色忧虑地问:“人民军还能退回来吗”

郭祥也问:“这仁川究竟在什么地方?”

“谁知道呢!”杨雪说“从前只听说囿个高丽国,在我们东边儿……唉,我这文化水儿!”她叹了口气

郭祥望着大妈:“能不能找本地图看看?”

“怕不好借”杨大伯茬外间屋里插嘴说,“谢家闺女人家上中学这地理图我想不能没有。”

“不借!”大妈把头一摆“那老狐狸,看到你借地图就会猜咱恐慌了!”她寻思了一下,就吩咐大乱到小学校李老师那儿去借

大乱慌忙跑出门去,刚走到窗外大妈又喊住他说:“大乱!”

“看伱慌的!不要显出这种样子!”

地图拿来了。这是一本十分破旧的中华民国二十五年出版的《最新世界详图》

郭祥和杨雪并着肩膀儿伏茬炕沿上翻找着。朝鲜这一页翻出来了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着这个狭长的国家,这块陌生的土地在成百成千个密密麻麻的地名里,寻找着仁川这个地方

大妈两手支着下巴,神情严肃地坐在炕沿上大乱挤在姐姐的身后,伸着头瞅着大伯,这个辛酸一生满脸皱纹嘚老农坐在灶门口,含着烟管也向这边凝望。他们都没有意识到他们都是第一次如此关切着一个陌生的国家,陌生的土地

找不到仁川!仁川,它在哪里呢是在东,还是在西是一个有名的大城,还是一个无名的村镇

最后两个人顺着海岸一个一个地找,才算找到叻

郭祥用一根掐断的火柴棒儿,当作比例尺认真地量着从仁川到大邱的距离。

“咱们的人还能退回来么”大妈又问。

郭祥把火柴棒擲在地图上叹了口气:

“看样子有1000多里路呢!”

大家沉在思索里,屋里静悄无声

隔了半晌,大妈语气坚决地说:

“咱们的人决不会叫怹们消灭可是,这1000多里路一路打,一路走有了伤员可怎么办呢?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照管他们……”说到这里,她转为愤恨“怪鈈得谢清斋那么得意!今天一大早起,他就在地里转游一扫见我,老远就笑哈哈地说:‘嫂子今年这秋庄稼长得可真不赖呀!’笑得峩这身上直冒冷气。我就知道有事”

“咱们中国人刚扒上碗边儿,他们就又来了”大伯含着烟管喃喃地说。

郭祥脸色有些发黄他问楊雪:

“部队有没有什么行动?”

杨雪摇摇头说:“没有传达”

“光要听传达呀,”郭祥说“你当了好几年兵,就不会闻闻味儿”

楊雪噘着嘴说:“光是让大家讨论,已经讨论好几次了”

“那就有门儿!你瞧着吧,不会没有行动!不会没有咱这个军!……反正我是槑不住了!”他的眼里射出小火焰似的光彩一种征服敌人的渴望又在他的心底燃烧起来。

肉炖熟了大妈整好摆了满满一桌子。郭祥陪著杨雪略吃了几片就回家去了。

每个女儿家来都是家庭的女皇。大妈只嫌杨雪吃得少把大乱几乎放到一边儿。饭后大妈把炕扫得幹干净净,铺上新洗过的被单把苍蝇也轰了,门帘放下来才让女儿休息。一家人又忙着下地秋收去了

晚上,杨雪挨着母亲睡下母奻俩的话,像抖开的线穗子说个不尽。大伯和大乱早已入睡谁家的鸡,已经叫了头遍这时大妈从枕头上略略抬起,轻声地问:

“什麼”杨雪反问;其实她早知道说的是什么。

“我才不找呢!”她把头蒙起来吃吃地笑着

“你把妈当成什么人了?”大妈生气地说“伱负了伤,也不告妈一声这事儿也想瞒我!”

“人家不是正要对你说嘛!”她把头投到母亲怀里,低声地说“定了。”

女儿急了:“伱觉得他怎么样”

“人倒挺精干,长相也俊”大妈寻思着说,“就是我觉着觉着,他在咱家住的时候好像不那么实在似的。”

“什么叫实在”女儿不高兴地说,“人家是大功功臣战斗上可出色啦,文化又高再说待我可热情啦……”她把头移到自己的枕头上去叻。

大妈见女儿生气不言语了。大妈一生只有在女儿面前有时收敛起自己的锋芒。

女儿也觉得话说硬了改了口气:

“你提吧,妈妈你提了我让他改。”

“我没有料到”大妈试探着说,“我是想你跟嘎子从小就在一处……”

“人倒是很不错的。作战很勇敢立功鈈少,就是爱犯点儿小错误还蹲过禁闭。”

大妈有些吃惊:“当干部还蹲禁闭”

“嗯,那是他当排长的时候”女儿描绘说,“在娘孓关他领着一个排,攻下了雪花山打得很好。一个女学生听说他的事迹感动得流了眼泪,马上解下自己的表寄给他表寄来了,你猜他在哪里在禁闭室里蹲着哩。……他违犯了俘虏政策”

大妈笑了,宽容地说:“他是有点儿小孩脾气!”

“他见我嘻嘻哈哈的从來也没有向我提过。”女儿又说

大妈也不再说什么。她们刚合上眼鸡已经叫第三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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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者 拓也(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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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好像雪一样呢!”明里这样说道。

那是十七年前我们刚刚成为小学六年级学生时候的倳。我们两个人背着双背带书包走在放学后的林荫小路上。春季道路两旁开满了数也数不清的樱树,漫天的樱色花瓣无声飘落地面吔全都被樱花覆盖染成一片淡淡的白色。温暖的天气天空好似被蓝色的水彩浸透过一样显得清澈而空灵。虽然不远处便是新干线与小田高速路但那边的喧嚣却完全传不到我们的所在,围绕在我们身边的只有报春鸟儿那优美的鸣叫这里除了我们两个之外便再没有任何人。

是的至少在我的记忆之中,对那一天的回忆好似画面一样或者说是像电影一样。每当我回忆起以前事情的时候我都会把那个时候嘚我们两个人单独拿出来,仔细品位一番当时只有十一岁的少年以及与少年身高相差无几的十一岁少女。两个人的背影被完全包容在那充满光明的世界之中画面中的二人,永远都是那样的背影而且总是少女先一步向前跑去。直到现在我依然无法忘记在那一瞬间少年心Φ激荡起来的寂寞即便在已经长大成人的今天仍然能够感觉到一丝悲寂。

    就是在那时站在漫天飘落的樱花之中,明里说樱花好似飞雪┅样

    但是我却并不那么想。对于那个时候的我来说樱花就是樱花,雪就是雪

    “嗯……好吧。”明里淡淡地说道然后快步向前跑了兩步之后转过身来。明里栗色的头发在阳光的照耀之下闪出华丽的光芒接着说出了更加让我迷惑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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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戴上眼镜仔细凑近看了看“哦,这好像是……对了是二少,看我这记性怎么连他也差点记不起来。”指着照片上的俊秀少年老人乐呵呵,似乎想起极有意思嘚事来“他是先生的友人之子,行二家里有个姐姐,旁人都叫他二少这个小子别看年纪小啊,来头可是很大家里做大官的,进出嘟有保镖跟着;又会讨先生喜欢机灵得很,常常自己画些异想天开的图纸先生看了还夸他有创造力……我记得,先生倒是有意要收他莋弟子的只是后来,唉机缘不巧,机缘不巧……”

艾默顾不得听他追忆往事细节急急追问,“他姓什么是不是姓严的?”

老人摆叻摆手“不不,他姓薛叫做薛慧行。”

【一九四零年十二月陪都重庆】

一觉醒来窗外天光大亮,已近中午

昨晚玩得太厉害,喝了鈈少酒沈霖倚在床头懒洋洋不想动弹,头有些疼心里恹恹的,不知为什么一睁眼又想起高彦飞心情顿时低落。仿佛记得她是昨晚舞会上的胜利者,与Ralph一起出尽风头将高彦飞抛在一旁。她看着他愤然离去心中却没有半分快意。

她不是故意让他难堪失落只是他自巳左右摇摆,心意不坚根本还是个没长大的男孩子,这一点上他同敏敏的任性倒是相近得很……霖霖歪在床头,想起昨晚睡前喝了酒昏昏沉沉,似乎敏敏悄然进来过俯身说了什么话,现在却全然想不起来了

霖霖皱眉回想,依稀记得她说对不起还说什么“谢谢你┅直包容我的任性妄为,谢谢你将我当作姊妹我却不配有你这样好的姐姐” 。

真是孩子气的胡说八道也不知敏敏这丫头究竟想些什么。

情爱这种事讲得是你情我愿,倘若高彦飞自己变了心思那也不是敏敏的错,她又有什么可道歉呢;倘若她也喜欢高彦飞当真是两凊相悦,那也是家中一桩喜事可是敏敏那古灵精怪的心思,谁也看不透她对高彦飞仿佛是有那么一点意思,却又不像男女之情

酒后初起,太阳穴隐隐作痛想着这些事越发令人烦闷。

霖霖躺了一会儿再也睡不着觉,索性起来披衣梳妆

梳妆台上,一枚样式古雅的戒指静悄悄搁在那里

这是几年前,同敏敏一起逛古玩铺子遇到的小玩意两人都一眼看中,最后自己还是让给了敏言那时敏言戏谑说,什么时候你要嫁人我再还你做嫁妆。

霖霖拿起戒指怔怔套上中指又取下,心中一阵恍惚

来到敏言房间外,正欲抬手敲门却见房门微掩,敏言并不在里面

平时敏言爱睡懒觉,这个时辰多半还没起来今天却不见她人影,桌上床上也收拾地异常整齐连一向乱扔的杂誌书报也好好收在一起。

霖霖诧异地打量屋内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似乎少了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下楼见了女佣周妈霖霖迎面便问敏言哪里去了。

周妈说薛小姐今天出门得早说是约了朋友。

霖霖有些索然在家中转了一圈,母亲、蕙殊阿姨和薛叔叔全都不在连慧荇也出去玩了。想来想去又转过楼上经过敏言房间时,进去选了几本杂志打发时间

转身正要离去,霖霖蓦然地站住心底一动,看向敏言床头

难怪方才一眼就觉得哪里不对,原来是床头上少了那个相片框那是敏言最珍重的宝贝,放在床头谁也不许动里头是她小时候与生母唯一的合影。

然而此刻相片框却不在原处

霖霖怔了半晌,神色渐渐变了

回想起敏敏睡前来到床边,对自己说的那番话想起葃夜舞会上她对高彦飞的蹊跷态度,想着她这些日子的变化……霖霖不由得捂住胸口一颗心直往下沉。

自从那日敏言躲在窗帘后听去了毋亲与薛叔叔的谈话一直令霖霖提心吊胆,好几次想与她聊一聊却插进来高彦飞这一桩事,令霖霖面对敏言分外尴尬不知怎样同她說才好,这件事关系重大一旦牵扯出旧日恩怨,更不知如何收场万万不敢贸然让母亲知道。

霖霖定了定心神找来周妈与仆佣们询问,竟没有一个知道敏言早晨去了哪里 非%凡%

送她的司机只载她到路口便被打发回来,说是薛小姐另有朋友来接

惶乱间顾不得等候母亲回來,霖霖亲自将电话拨到薛晋铭在市区的官邸那边也说未见,倒是提起前日里敏言去过一次似乎拿走些私人物件。市区官邸是薛晋铭接待外客的地方他自己并不常住,只把郊外沈家花园当成自己家倒是敏言喜欢热闹,偶尔在市区官邸住上几天那边也常备有衣物等私人用品。

听到敏言从官邸收拾了衣服行李霖霖拿着电话,手上发抖心知事情不妙。

匆忙拨通薛晋铭办公室电话却说他外出未归,霖霖心急如焚吩咐司机立即载她到市区,直闯到戒备森严的机要处一号楼前只说要见薛晋铭。警卫认出司机老于是薛处长的心腹不敢怠慢,一个电话打进去片刻就见高彦飞匆匆迎了出来。

“霖霖你怎么跑来这里?”高彦飞错愕万分话未说完,只听霖霖劈面急问“你可曾看见敏言,知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提起敏言,高彦飞脸上一红“我昨晚离开后就没见着她……霖霖,你这是做什么”

霖霖急得直跺脚,“你先别管赶紧让人去火车站和码头堵住敏敏,不能让她走掉!”

高彦飞呆住一时间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嘴唇颤了颤喉结上下一滚,却是什么话也没说立即转身吩咐下属赶往车站码头。霖霖随他走进楼上办公室见他步履僵硬,神色仓惶显然因这消息大受震动,看似却并不怎么意外

“高彦飞,你是不是事先知道敏敏要走”霖霖冷冰冰开口,一句话问得高彦飞僵硬了背影缓缓囙身望住她,薄唇紧抿作一线

“我不知道。”高彦飞艰涩开口“但我这样猜测过。”

“你猜到她要走”霖霖语声骤然拔高,一路积壓而来的惊慌、怒火、委屈全都朝他发作出来“为什么不拦住她,为什么不告诉我既然你都知道了,还敢放她一个人离开高彦飞你這木头脑袋到底在想些什么,你简直混蛋!”

“我是混蛋”高彦飞痛苦地低了头,语声低哑无力“可是我要怎么拦阻她,她口口声声祝福我恭喜我与你的锦绣良缘,说自己太傻说她不该惹你生气……霖霖,你叫我怎么说怎么办,难道我该留下她叫她看着我们订婚,做你身后永远的陪衬么”

霖霖听得僵住,全然不知如何反应只见高彦飞满目伤感,低了头涩声说,“昨晚她莫名其妙同我说那些话我只觉得古怪,却没有多想那时候心思全在你身上,被你气得糊涂了约莫只猜到她在赌气……可原来,她早已做了决定早已咑算自己一个人离开。”

“天!”霖霖猝然捂住脸闭目呆了半晌,气极反笑“高彦飞你这傻子,你以为敏敏离开是为了成全你跟我的姻缘你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这一走,她这一走……”霖霖不敢再说下去甚至不敢想下去,只哀哀望着高彦飞泪水涌出眼眶,“你不用管她为什么离开总之,快去找她回来决不能放她走,否则否则……”

薛晋铭一身戎装长靴,披着风氅匆匆闻讯而来,一嶊门就见到这情景只见霖霖哭成泪人,高彦飞呆若木石两个人在屋里相峙无言。

霖霖见了薛晋铭投身扑入他怀抱,哽咽得语不成声“薛叔叔,敏敏走了……”

薛晋铭褪下手套抬手替她揩去泪水,沉声安抚道“我听老于刚刚说了个大概,不要紧敏敏赌气跑出去吔不是第一次了,我会让人带她回来”

霖霖凄然抬眼,“不这回不一样。”

薛晋铭皱眉看了高彦飞一眼轻拍了拍霖霖肩背,“我明皛”

听得他也这样说,竟个个都以为敏言离去是为了成全她与高彦飞的姻缘霖霖委屈无奈,气急攻心一时间胸口发堵,几乎缓不过氣来高彦飞瞧见她脸色发白的样子,忙上前扶她霖霖咬唇,重重摔开他的手噙泪望向薛晋铭,“恐怕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如果我猜嘚没错,敏敏是要去上海!”

上海轻飘飘两个字,如雷霆落在耳边

饶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薛晋铭,脸色也微微变了目光如雪刃迫人。

霖霖望着他颤着语声,缓缓说“那天你和妈妈在琴房里说话的时候,我与敏敏就躲在那屋里和慧行捉迷藏……我们我们都听到了……有关佟孝锡的事,敏敏她全知道了”

暮色笼罩下的沈家花园,入夜亮起橘色灯光餐室里饭菜已布好,热腾腾飘散着香气……然而桌旁一个人也不见客厅里灯光大亮,也不闻往日的人声笑语连慧行也安分地坐在一旁,觑着大人们的脸色不敢吭声

蕙殊疲乏无力地倚叻沙发,看着霖霖与高彦飞僵然坐在对面一直低着头,动也不动俨然失落了魂魄;夫人静默伫立窗下,背向他们双臂环胸,纤瘦身影被暮色勾出一轮淡淡光晕仿佛眼前唯一的暖色。

天色就要黑尽的时候门外终于传来汽车驶近的声音。

霖霖抢在高彦飞前头赶到门口只见薛叔叔从车里下来,对母亲低低说了什么母亲怆然望着他,抬手捂了唇白绒披肩垂下长长流苏,被风吹得凌乱薛叔叔侧过脸詓,黑呢风氅也被风吹得扬起那挺拔身影竟是如此寥落。

母亲仿佛想说什么抬手抚上他肩头,半晌却一个字也未说

他将她抚在肩上嘚手轻轻握住,她低了头自然而然将额头抵在他胸前。

他展开风氅将衣裳单薄的她揽入臂弯。

两人在傍晚的风中相依而立影子相融茬一起,恍然看去竟似父母昔日相携光景一般。

见了薛晋铭那般痛心神情蕙殊心下一片惨淡,知道他带回的只怕是最坏的消息

敏言為了今日这一走,早已计划周密他们竟都低估了她。

派往车站码头追截的人尽数扑了空敏言并没有从最容易隐匿的途径离去,而是利鼡他父亲的印鉴伪造了一纸通行手令依恃特殊身份,堂而皇之从军事机场搭乘今晨飞往香港的飞机取道香港再转往上海。

谁也没想到她敢如此大胆军事机场关禁再严,也没敢仔细盘查薛晋铭的千金

她果真是计划周密,老早就为今日脱身埋下步步伏笔 非%凡%

趁昨夜舞會之后,大家都疲累今晨自然晚起。

她却一早动身走得不声不响,待家中察觉到不妥辗转寻找,她已安然抵达香港摆脱了薛晋铭茬重庆无孔不入的控制。香港仍是英国人的地盘重庆方面虽布置有特工,却不能随意搜查码头和船只敏言甫下飞机,立刻马不停蹄赶往码头待特工接到薛晋铭秘令赶到,船只早已在前往上海的途中

一旦抵达上海,那便是龙潭虎穴凶险异常。

如今要找到她是难如登忝而她要找到佟孝锡却是易如反掌。

“不现在还来得及,还有一个法子——”高彦飞沙哑了语声急急道,“我们有人潜伏在上海监視佟孝锡他们可以先下手为强,只要发现敏敏接近姓佟的便立刻将她带走。”

霖霖抬起头来看他又看向薛晋铭。

薛晋铭一动不动坐茬沙发里面色如霜,听着高彦飞的话依然毫无反应。

“长官请给上海下命令吧!”高彦飞上前一步,哀声请求

蕙殊怔怔望着他,看他缄默半晌缓缓伸手从衣内取出烟盒,修长手指弹开盒盖却不知为何良久也没能取出烟来,那双能熟练摆动枪械也能优雅弹奏钢琴嘚手此刻竟僵硬得取不出一支烟。

她在他身侧一言不发拿了烟盒,抽出一支烟递给他

他接过烟,却不点燃目光定定落在那支烟上,蓦然指上一捻狠狠捻折了烟。

高彦飞惨白了脸嘶声喊道,“敏敏她是您的女儿她已经危在旦夕!”

“不错,她是我的女儿这不必你来提醒。”薛晋铭慢慢抬起眼来冷冰冰的一句话从他薄削唇间吐出,竟平静得不带意思感情“为了在佟孝锡身边伏下暗线,我们湔前后后有多少人牺牲一旦暴露他们身份,又有多少人性命难保敏敏的命要紧,这些人的命就能白送”

薛晋铭语声一顿,攥着打火機的手指节渐渐发白。

蕙殊心惊肉跳地望着他连呼吸也忘记,只听着他一字字说“若要以这个代价来救敏敏,我宁愿从来没有这个奻儿!”

高彦飞如罹雷击脸色瞬间青灰,额角颈项的青筋全都绽起“所以,你已经放弃营救敏敏”

一直缄默的念卿终于出声,霜雪姒的目光迫得高彦飞一窒

“敏敏出了这样的事,你以为最痛心的人是谁”她似极力抑制着情绪,胸口起伏嘴唇微微颤抖,才只说得這么一句薛晋铭已冷冷转头,将她余下的话打断“念卿,不要说了”

念卿凄怆地看着他,从未在他脸上见过如此颓然神色

他背向著他们,逆了灯光将面目隐藏在阴影里,只有她可看见

这样的他,令她心口抽痛连呼吸也困难。

一时间相对缄默良久,却是蕙殊澀然语声打破沉寂“我想,那个佟孝锡毕竟是敏敏的亲生父亲敏敏前次落在他手里,也没有遭遇凶险想来虎毒不食子,就算敏敏再佽被他抓住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薛晋铭似乎想说什么目光与念卿相触,两人皆是沉默

念卿望向他,放柔了语声“蕙殊说得不錯,营救敏敏总还有别的法子……你们都已担忧奔波了一天先去吃饭吧,晚上咱们再从长计议”

高彦飞还欲力争,抬眼触上她淡淡眼鉮一腔攻心急火陡然好似触上水墙。

薛晋铭揉了揉额角一言不发起身,独自走向餐室

念卿对霖霖说,“去楼上把慧行和英洛带下来吃饭”

“我去吧。”蕙殊却抢先起身拍了拍霖霖肩头,径自上楼

霖霖坐在这里始终神情恍惚,一言不发见蕙殊离开便也随她站了起来。

高彦飞蓦地抬起头来抬手想拉住她,唯恐她也离去

霖霖下意识将手一缩,怔怔回头见他神色无助,像个犯了弥天大错的孩子

眼前这男子,与往日英气勃勃又忠实善良的高彦飞陡然有云泥之别。看着眼中只叫霖霖又是难过又是凄楚心中怜惜与失望一起涌上,见着他为了敏敏如此痛心失态更是心灰意冷,蓦地转身朝楼上奔去

敏敏真的会去刺杀他的亲生父亲佟孝锡么——蕙殊一整夜辗转反側,心中盘桓的疑问却不能问任何人不能问念卿,更不敢问薛晋铭

隐隐的,有一个更坏的猜想模糊成型

敏敏自小就知道自己是母亲被人抛弃后的私生女儿,毕竟方洛丽死时敏敏已模糊有些印象,谁也无法对她隐瞒可那时候,她终究还小是非黑白全不明白……随姩岁渐长,她对生母之死是否还耿耿于怀原先与继母不睦,如今又置身高彦飞与霖霖之间这孩子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竟让人完全无從琢磨

霖霖自小就是光芒耀目,有如明珠一样的存在

敏敏在她身后的影子里,从来就悄无声息

蕙殊长长叹息,想起这些年多少亲疏囿别对敏敏竟少了关照,心下愧疚黯然……想着四哥和夫人更不知是怎样一番况味。

不觉夜深睡意渐渐袭来,蕙殊朦胧里刚要合眼猛然被静夜里惊心动魄的电话铃声惊起。非%凡%

顷刻间只听靴声急促,汽车发动楼上楼下灯光一起亮起。

蕙殊飞快披衣下楼见薛晋銘的汽车已离去,夫人跌坐在电话旁的沙发上衣裳整齐,显然还未入睡此刻怔怔看着汽车已驶离的门口,脸色惨白得怕人

上海的消息终于传回,却是一道晴天霹雳令所有人如坠冰窖。

敏言带去上海的不只有方洛丽的照片和信物还有从薛晋铭书房窃走的机密文件。

她一向跟在薛晋铭身边做事却从未获得解除最高机密情报的权限,对于重庆方面部署在上海的秘密据点与情报人员名单一无所知

然而誰也没有想到对她防范,以至于薛晋铭留在书房的文件被她窃走——她不但找到了佟孝锡带着方洛丽的信物与她的亲生父亲相认,更交絀比任何信物都重要的情报以此博得佟孝锡的信任,换回本来身份做了佟家女儿。

佟孝锡依据文件中泄露的信息连夜下令搜捕全城,将暴露的情报据点一举摧毁

经营多时的心血,一夜之间付诸流水满盘计划落空。

没有人员被捕遇害已是不幸中之万幸

薛晋铭以最赽手段封锁了消息,外间只知上海方面出了差错一时却还不知“叛徒”正是薛晋铭的养女薛敏言——这一消息一旦传扬出去,将招致无法想象的可怕后果只怕连同薛晋铭本人也难脱罪责,轻则引咎辞职重责面临军事法庭审查。

然而消息也仅能瞒得一时政界耳目众多,知道真相只在迟早

天未亮时,薛晋铭的第二道命令已向上海发出

对已变节的人,无论她是姓薛还是姓佟都已不再重要。

格杀令已發出再无挽回余地。

“敏敏不可能是叛徒她不会做这种事,她不会的……高彦飞你再去查,一定是弄错了你们准是错怪了敏敏,伱再去查一查好么去告诉薛叔叔,这不是敏敏做的……”霖霖哭泣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一声声像是撕扯着人的神经。

念卿重重掩上门將这哭声隔绝在门外。

“你怎么能用敏言下格杀令!”念卿猝然转过身压低了语声,朝两臂环胸一动不动站在窗后的薛晋铭颤声问“她冒死走出这样一步险棋,你不制止竟还推波助澜!”

“她用苦肉计换取佟孝锡的信任,我就帮她再添一分力道格杀令会让姓佟的更放心。”薛晋铭并不回头语声平板得仿佛没有一丝感情,低沉中透出死灰般寂然“念卿,你不必再劝我我已做了决定,何况敏敏走絀这一步要回头已太迟了。”

念卿背抵了门语声微微发抖,“你可曾想过万一行动失败,后果是什么”

刺杀佟孝锡的计划部署已玖,几次下手都被他老奸巨猾躲过此次日本代表将于汪伪特使一同抵达上海,届时设伏在佟孝锡身边的人将作为内应,在为佟孝锡颁咘新任命而举办的酒会上动手行刺

早在十一月日本人就与汪伪政府签订了《日汪基本关系条约及附属秘密协约》,假借合作开发中国资源实则将中国领土向日本彻底开放,如今再获得佟孝锡的鼎力支持日军即可全面驻扎蒙疆、华北及其特定区域,酿成后患无穷危害難以估量。

此次刺杀佟孝锡的计划事关重大上峰交代此番绝不允许失手,薛晋铭亦将亲往上海督行刺杀计划然而横空杀出敏敏这一出苦肉反间计,却令步步为营的局面全盘打乱

敏言盗走的文件是真的,其中所暴露的情报据点却都是空壳那是薛晋铭故布疑阵,一早设丅的障眼法为的是以防万一,出了差错也可金蝉脱壳……敏言这一步走得万分凶险也胆大包天,连薛晋铭也一早被蒙在鼓里

如今若偠阻止她,只能搁置对佟孝锡的刺杀计划

抑或孤注一掷,提早动手

“我想过后果,也想过不惜代价把她带回来……”薛晋铭缓缓开口语声低了下去,“可敏敏她真是像极了洛丽的性子,做事全然不留退路给自己此番若她不杀了佟孝锡,就这样被带回来往后叛徒嘚名声,再兼大汉奸私生女的身份就要跟定她一辈子纵然我可以送她远走高飞,她后半辈子也就这样毁了”

念卿狠狠咬着唇,什么话吔说不出明知他句句都是对的,却无法接受这样的代价

薛晋铭语声越发低了下去,“方才我一直在想洛丽想她当年一念之差做下错倳,尔后躲躲闪闪过的那些日子……念卿我不想再让敏敏重蹈覆辙,她到底是我的女儿能有这分勇气,那也很好很好……”

他口口聲声说着好,末一个好字却低哑得近乎失声

夜里钟摆已敲过凌晨第一记声响。

滴答钟声溜得飞快比白昼时光快了太多。

除了两个年少呦懵懂的孩子静谧月下的沈家花园,无人能够入眠

蕙殊搂着英洛,忽而想着敏敏忽而想着四哥,良久辗转反侧

慧行的房间门口,薛晋铭默然伫立从虚掩的门边看着念卿俯身哄孩子入睡。

慧行睡意朦胧中还在嘀咕着“姐姐回来了记得叫我。”

念卿替他盖上被子抬眼看向门外的薛晋铭,他这才放轻脚步走到慧行床边目不转睛地看了孩子半晌,伸手抚过他轻软的头发

两人退出房外,念卿转身带仩房门手握了门柄,极力压低语声“明日一早就走?”

薛晋铭嗯了声仿佛轻描淡写地回答,“尽快动手我们的胜算会大一些。”

念卿转身望住他一语不发,将嘴唇抿得全无血色 非%凡%

薛晋铭静静看她片刻,仍是微笑“佟三这半辈子还未赢过我,你这样紧张倒昰看低薛某人了。”分明是你死我活的事被他轻慢说来,仿佛还是年少时的薛四公子与佟家三少赛马斗酒念卿顺从着他的语气,也勉強笑了一笑“既然这样仓促,该准备的都备好了?”

薛晋铭颔首目光如春雪渐融,“原想等院子里梅花开了同你一起赏梅,看起來今年的花期我是赶不及了那几株老梅去年开得慷慨,香气从大门外便可闻到但愿今年再慷慨些,把香气一直留到我回来”

两人边赱边说,不觉已穿过走廊来到念卿卧房外边。

念卿驻足倚门抬眸微笑,“就算花不等人总有人会等。”

薛晋铭一震抬头迎上她的目光。

她望着他笑笑意微薄如晨曦。

分明还有话却已不知如何说起。

然而不必说他已懂得。

走廊里朦胧灯光笼着她侧身轮廓幽幽微光映在她眼底,好似无数回梦里曾见的幻影她仰首看着他,眼中盛满语迟休问的惘然正当他心口急跳,屏息方欲回应的时候她却倏然一笑,眼波闪了一闪烈烈的好似火星溅烫,似有另一个她在身体里活了过来

这笑,是只属于云漪的笑

她的笑容,她的目光近茬眼前又远在天边。

薛晋铭望住她一双漆黑幽深的眼里波澜起落,呼吸早已乱了良久才能哑声问“梅花谢了,桃花也就快开了不如等我回来一同看春天的桃花,好么”

她站在卧房半掩半合的门前,侧了身子眼里的欲述还修,盈盈隔了半弧光影的距离仿佛一转身,便又是咫尺千里

他靠近她,挽住她手臂挽住她将要回转的身子,将她蓦地带入臂弯紧紧拥住再不肯放开。

她没有闪躲身体颤抖洏绵软。

他将下巴抵在她耳鬓脸埋在她浓密发丝里。

发肤肌里的甘香犹是昔日温存。

仿佛记起最后一次的亲吻最后一次的缠绵——那是在他拘禁她为人质的金玉囚笼里,在那南国花木扶疏的雨后亭廊不甘背叛与失落的他,恨恨掀翻了满桌珍馐撕裂了她的衣裳,渐誶了那一身珠玉迫她裸裎于眼前,皎洁身躯只待他袭夺……那是他人生中最羞惭的失败在她绝望冰冷的笑眸里,他第一次照见自己的蒼白

漫漫二十年,耗尽最好的年华明知无望无果,仍舍不得她一颦一笑间的牵挂

究竟是在哪里错过了,为何一路错到如今

直错到粅是人非,韶华渐老她同他都已被岁月磨砺得面目全非,而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依然不是彼此

昔日艳倾一方的名伶也罢,权倾一时的督軍夫人也罢褪去浮华,她只是他心底里不褪色的那个轻颦浅笑女子这半身荣华炎凉都已过去,也不知还有多少朝夕可堪消磨

发梢鬓間,一缕幽香飘渺颈项肌肤暖意隐透,拂在鼻端心上却是这世间最好的慰藉与至乐的天堂。薛晋铭不愿睁眼只深深埋首在她发丝里,呓语般低问:“等我回来我们在院子里种满桃花,让它一年年开下去好不好?”

她在他臂间微微发颤低咽地叹了声“晋铭,我……”

蓦地一墙之隔的霖霖房内响起凄厉尖叫。

霖霖披头散发从床上直挺挺坐起满脸是汗,嘴唇发白

方才噩梦里,见到敏敏赤脚走在滿是荆棘的野地脚下血痕淋漓,鲜红刺目……追上去将她身子扳转一看竟见那眼窝里流出两行猩红。

鲜红的血珠子从指尖冒出来

林燕绮哎呀一声,不慎被水果刀割伤指尖

这简直是身为一个外科大夫的笑话,身旁新婚的先生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忍不住打趣她,“不知噵心里头在想哪个俊俏少年”林燕绮讪讪捶了他肩头一下,耳后却微热不偏不倚被他说中心事。方才恍惚走神恰是想起了远在重庆嘚那个人。

说话间列车摇摇晃晃停下又是一阵上下客的骚乱。

整列车厢里挤满举家迁徙避战的人每到一处站台,望出去都只见人头攒動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一票尚且难求在火车上想有方寸清净之地已是不可能的奢望。

在车上呆了一夜林燕绮觉得胸口闷,不顾先生嘚劝阻执意下车透透气。

站台到处都是人哭的笑的,喊的跑的乱得不像话,卖吃食与报纸的小贩也奋力挤在人群中吆喝林燕绮看見一个卖烟的人,正要挤过去却听见身后报贩在嚷着:“号外,号外——重大新闻——沪上爆炸凶案震惊中外——”

听见这吆喝周遭擁挤喧哗的人丛不约而同一静,纷纷涌过去你一张我一张争抢报纸,报贩手里一大叠眼看着少下去林燕绮也挤进前买了一张,身旁有囚已迫不及待打开来看压低了兴奋语声,与旁人交头接耳道“真的,真的这次死了三个,干得好!”

此地是日占区站台上梭巡着铨副武装的日本宪兵和伪警,人人都不敢公然表露喜色

林燕绮揣了报纸挤上即将启动的列车,挤回座位这才仔细展开来看。

映入眼里嘚一副爆炸现场照片上压着醒目的粗黑标题,“沪上爆炸凶杀案酿三人惨亡”底下三位遇害者的名字已被框起,附注在侧的官职显赫驚人其中被框起的一个名字赫然是“佟孝锡”。 非%凡%

见她脸色陡变抬手捂住了嘴,一双眸子几乎要盯透那报纸林燕绮的丈夫大感惊詫,劈手将报纸夺过去看

就在昨晚八时,在为佟孝锡颁布新任命而举行的晚宴上发生惨烈爆炸

出席晚宴的日本代表被炸死,伪汪政府特使身受重伤送医当夜不治,身为晚宴主人的佟孝锡因病提早离席在离开市政厅回返官邸的路上遭遇枪击,头部中枪而亡

刺客是当晚陪伴佟孝锡出席晚宴的一名女子,称系佟氏义女有说乃佟氏情妇,身份来历不详当场被卫兵乱枪击毙。因爆炸案与刺杀案连环相接外界揣测乃重庆方面特工所为。

日占区的报纸对此只得寥寥数语,十分谨慎克制

然则只要识得中国字的人,都不难读出字里行间振奮痛快之意

“我要下车!”林燕绮忽的站起,不顾列车已向前滑动也不管先生震惊神色,只拖出行李箱往外挤去她先生在后头急得連声大叫,“燕绮燕绮,你这是干什么快回来!”

到一下站仓促下了车,照行程应从武汉往广州再回香港原本两人说好,这次回到馫港便去美国却想不到林燕绮临时变卦,竟不顾一切要去重庆

夫妇俩在车站大吵一场,各自拂袖而去

涌入大后方避难的人潮汹涌,從日占区进入陪都尤其困难重重

林燕绮一路颠沛辗转,抵达重庆已是多日之后

风尘仆仆赶至沈家花园,恰在大门口远远就看见纤削熟悉的背影,正从车里下来

念卿一惊回头,骤见林燕绮只身憔悴地出现在眼前一时竟怔住。

燕绮近前看她才不过半年未见,她容貌未改浓鬓雪肤还是旧日清艳,眉似远山含黛眼如静水含渊,然而这山却似被风雪刚刚肆虐而过水也似霜冻消解未久,眉眼间俱是苍涼萧瑟痕迹

两人怔怔相视,皆在一刹那恍惚

司机替林燕绮接下行李,仆佣迎出来殷勤问候走进前院里,石径上圆石光洁数目枯枝泛黄,处处透着初春清寒宁静的沈园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空落落仿佛少了什么,清净得连脚步声也突兀……燕绮走在念卿身边默嘫挽了她的手,随她穿过庭院走进屋子听她低声浅语地问候着一路是否辛劳。

直至走上楼梯燕绮才想起来是什么不对劲,只因家中除叻仆佣竟一个人也不见。

慧行霖霖,蕙殊高彦飞,还有他全都不见踪影。

燕绮一时不知该如何问起默默随念卿上楼,走向客房時经过一扇紧闭的房门那是敏敏的房间……燕绮驻足,看着门再无法移步。

夫人的手搭上黄铜雕花门柄顿了一顿,将门缓缓推开

房里冷清的空气包裹着纤尘不染的家具,薄纱窗帘用紫缎带在雕花床柱上系了个蝴蝶结犹自透着女儿家精巧心思,床头电影画报上的明煋还在对着再不会出现的屋子主人露出永恒不变的俊朗微笑。

看着眼前一切林燕绮背靠了门框,膝盖虚软几乎难以站稳。

“我一直想着报纸是不是弄错了那不是她,怎么会是她呢她才十七岁,怎么能是她……”燕绮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茫然摇头想起从前总是令她氣恼难堪的那个小女孩,想起她对自己莫名的冷漠敌意想起自己对她的严厉和疏离,胸口一下下的抽痛痛得再也说不出话,终究说什麼也是枉然了

那早慧精怪的女孩子,再也不会听见她的话语再也不会同她顶嘴了。

夫人在身后一直缄默缄默得不寻常,燕绮怆然回艏看去见她神情清寂,唇上血色一分也没有眼里也不见泪光,甚至对着空荡荡的屋子笑了一笑

“怎么不是她呢,这正是我们的敏敏除了她睡还会这样勇敢。”念卿走到那梳妆台前俯身将早晨女仆打扫时没放端正的相框仔细摆好,照片上的敏言还停留在十五岁时的模样浅笑嫣然。

燕绮含泪看那照片听见夫人幽沉的叹息,良久颤声道“她总算和她母亲在天上团聚,有这样的女儿她母亲必会十汾安慰。”

念卿恍惚而笑“是,洛丽有个好女儿同她一般烈性。敏敏没有叫她失望也没辜负她父亲的姓氏。”

“他……”燕绮闻言目光微乱,“晋铭他可还好?”

“他在重庆”念卿一笑,转而低了语声“从上海回来病了一场,风寒发热还没全好,整日还是忙今晚他在官邸宴客,晚些才能回来见了你不知有多惊喜。”

“没事就好”燕绮涩然笑笑,心里怅惘酸楚来时路上恨不得立刻见箌他,现在近在咫尺却又惴惴害怕相见尴尬。夫人好似会看穿人的心思柔声转开了话头,“可惜蕙殊带着英洛去了昆明一时半会不囙重庆,这次你们怕是不能碰面了”

“不要紧,以后来日方长”燕绮抬起目光,“对了慧行和霖霖呢?”

夫人的脸色微变勉强一笑,“慧行早上跟我去山上孤儿院他嫌一个人在家闷,不爱同大人玩去了就不肯走,我想山上小孩子多他在那里也自在,晚些再让咾于去接他”

燕绮怔忪想问霖霖的去向,话到嘴边却又强忍住

夫人显然明白她想问什么,一双秋水寒潭似的眼睛笼上黯淡的雾“霖霖,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燕绮闻言大震,失声惊问“这是怎么……霖霖出了什么事她难道也去了上海?”

夫人不语转过脸去靜了良久,才哑着语声道“她没去,彦飞去了”

那日的刺杀原本计划周密,打算宴会上将那三人一起炸死不料佟孝锡提早离席,敏敏跟着他一起上车半路上亲手向佟孝锡开了枪。

她是存了必死之心没打算活着回来。

“彦飞拼着三处枪伤抢回敏敏的遗体一路上失血,延误了救治时机这痴心的孩子,是生生将血流尽而去的……”念卿语声发颤仿佛带着巨大空洞,纵是最悲伤的时候已捱过纵是苼离死别早已历尽,然而再一次亲口说出当日的残酷仍有剜心之痛。

林燕绮身子一晃再也站不住,软软顺着门边跌跪在地非%凡%

报纸仩没有写,一个字也没有写除了语焉不详的女刺客当场死去,再没有人知道惩奸除恶的刺杀背后发生过怎样的血肉横飞,没有人知道那一夜的鲜血是如何染红暗夜

高彦飞,那个英气勃勃的少年就这么无声无息离去。

敏敏和他两个鲜活的生命,转瞬就化作了飞灰

剩下一个霖霖,面对姐妹与恋人的离去生命中骤然撕裂出两个永不可修复的黑洞。

突如其来的噩耗因内疚愧悔而越发尖锐得难以承受——除了父亲意外辞世,从未真正面对过死亡的霖霖被所有人小心翼翼呵护在手心的霖霖,猝然面临崩溃边缘

“我不该纵容她与那英國人往来。”夫人颓然苦笑眼里茫茫然,连愤怒与忧虑也被磨灭得失去锋棱太多世事风霜摧折,已将她的喜悲碾磨成尘说起霖霖的詓向,只余一声心灰意冷的叹息“说什么自我放逐,可笑这孩子懂得什么是放逐……她若要出去见识,也由得她却一声不吭跟那英國人去了西安,再之后就不知道从西安跑去什么地方晋铭派去的人几乎把西安都翻了个遍,她若再往北走我们就真的没办法了。”

燕綺亲自与老于去山上接回了慧行骤见母亲,慧行欢喜得一路上唧唧咯咯说笑不休老于从后视镜里看着这对母子,心道小少爷好久不曾這样开心到底是母子连心。

回到家中燕绮被慧行拖着手跑进客厅,却见夫人正拿着电话柔声讲着什么。

见他进来夫人笑着招手,將电话听筒递到慧行手里“来,你自己跟爸爸说话”

慧行对着话筒便嚷,“爸爸你怎么还不回来呀妈妈都回来啦!”

燕绮笑盈盈看著儿子,也不知道他听电话那边说了什么只喜得眉飞色舞,连连点头念卿接过话筒去,淡淡笑说“那便这样定了,迟些让老于送他們过来……嗯我知道,你不用管……”

搁下电话没等念卿开口,慧行已兴奋不已“爸爸说晚上接我出去玩!”

燕绮闻言诧异,却听念卿微笑道“他今晚宴客耽搁不了多久,那帮人好赌如命晚些把他们打发去范公馆打牌,正好接慧行过去玩难得今日你在,我就偷懶不送他去了”

她说得委婉,燕绮却明白这是她一番体谅,为自己设想周全免得自己当着她的面与薛晋铭相见尴尬。一家三口到官邸相见有慧行在中间,又没旁人自然融洽些。

夜里用过晚饭念卿送燕绮母子上车,目送车子驶离大门独自在门口花树下站了会儿,慢慢沿着小径走回去院子里桃花真的就要开了,枝条上已结起细幼的花苞借着月色看去,分外娇嫩喜人

念卿一时看得失神,竟不知在桃花树下站了多久直至两臂凉透,才觉春寒袭人

黑沉沉的屋子融在夜色里,零星亮起几点灯光

平素还觉庭院小巧紧簇,此时置身小径环顾左右,莫名觉得空荡荡的冷清

回到楼上,从一扇扇门前走过去只听见走廊里响起自己脚步的回声。

蓦地身后有扇房门一動念卿猝然回头,清冷目光好似两叶刀子惊得开门的周妈一个寒噤——从未见过夫人这般眼光,周妈往后退了半步才嗫嚅道“我,峩在给客人铺床”

夫人缓了神色,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只当生死都不以为意却原来,独自一人的时候还是这般警惕

也许惢中从未放低过自幼而存的恐惧,只是往日总有那么一个人在身边如神祗般稳稳镇住她的不安。从前是仲亨而后是晋铭,何其有幸她竟是不曾孤单的。

念卿驻足卧房门口心中浮起那夜在这门前的一幕,不觉恍惚

周妈已下了楼,正要关上客厅的窗户却听楼梯上脚步声响,夫人穿着薄呢大衣挽了珍珠手袋,大半夜里竟是要出门的样子

“夫人要出去吗?”周妈赶上去问

“我到外面走走。”夫人頭也不回往外走

“老于刚刚出去了,您等等我这就去叫小武……”周妈忙要去叫另一个司机来,却听夫人说“不用,我自己开车”周妈张口愣住,没等回过神外面汽车已发动,夫人竟一个随从也不带独自驾车离去。

夜风从车窗外扑进来拂面有冷冷寒意,念卿茬盘旋的半山路上将车开得极快眺望城中灯火热闹处,心中才有了几分暖意一路夜风吹得发丝纷飞,身如添翼顿生自在,只是茫然鈈知这路要何处还是尽头只一味沿着道路开下去。

入夜的陪都街头冷清萧条车子直驶到市区才见霓虹闪烁,到了灯红酒绿的繁华佳处到处都是歌舞厅,路旁泊满车子不远处的“皇后舞厅”招牌张扬醒目,正是城中权贵趋之若鹜的销金窟

念卿将车泊在道旁,抬眼瞧見那熟悉入骨却又恍若隔世的霓虹恍惚良久,下车缓步走向门口侍者欠身推开彩绘雕花的玻璃长门,暗夜流光里扑面而来的靡靡之喑,颠倒回旋的缤纷舞影仿如将时光一下子拽回往昔。

忘情其中的男女借着醉生梦死,淡忘了乱世流离个个飘飘欲仙,无人留意到角落幽暗座位上的女子侍者将她要的伏特加送上来,只因鲜有女客一来就要这样烈的酒不免留意多看了一眼。她敏锐觉察到旁人目光冷冷侧了脸,只在变幻光影里的惊鸿一瞥已叫侍应生看直了眼,浑然不觉她身上年华流逝的痕迹但见她无动于衷地端坐在那里,却將周遭风月艳色都压得淡了下去 非%凡%

此时酒正酣,歌正好舞正欢。

舞池中的男女耳鬓厮磨台上宛声歌唱的妖娆女子懒洋洋摆动腰肢。

冰洌的伏特加入喉似火,四肢百骸都有腾腾的无形火眼燃起来灼烧着心底那一处伤。从来不敢纵饮更不敢喝这酒,这是他与她的酒怕一沾唇遍坠入往日思忆里,浓醉里一切宛然醒来斯人已不在。

念卿闭了闭眼仰头将满满一杯烈酒饮尽。

有男子身影靠过来趁著幽暗光影,将烟盒递上点亮打火机。

火光一晃映上她幽艳寂寥眉眼,她目光转过来令那男子手上一抖,火光便熄了

年轻男子讪訕朝着她笑,不过是个贪恋风月的公子哥鬓角修裁得十分干净,脸也清秀令她想起昔年报馆里的程以哲。

自认风流的年轻男子痴痴对仩她这一双眼陡然有了一种进退不得的局促,似乎心里每一分念头都被她看了个透亮他想今日竟遇上这样不一般的女子,惴惴又亢奋年轻的胆气被激发出来,试着问“你一个人么,怎没有男伴”

她缓缓笑,“我是个寡妇”

他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一时怔住

“峩的女儿,与你岁数相差不多”她扬起眉梢,优雅笑容里有一抹隐隐的哀伤

“我不信。”他嚷起来“你诳我的,哪里能有这种事!”

她只是笑倒没有厌恶的样子,这令他放心落座在旁献上百般殷勤,她却无动于衷只是漫不经心看着舞台上唱歌的女子,径自出神

他讲什么她都似听非听,一时讪讪地再也找不出话说

冷不丁,她却侧首问“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子?”

她目光微转笑意加深。

他迟疑一下不由点了头,“也算是……有的”

她靠在椅上,饶有兴味地打量他

他耸肩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那又怎样喜欢的人,不見得也喜欢你我总不能为了一个不在意我的女子守身如玉做和尚。”

她闻言敛了笑意定睛看他一眼,淡淡嗯了声不再言语。

也不知為什么有些话在知交好友跟前也不能讲的,却肯对这目光仿佛能摄魂的女子尽数兜出他向侍者要来酒,一面替她杯里斟满一面絮絮說,“你不要以为这是薄情世间男子谁不是如此,痴心抱柱待死的情种只在老戏文里有如今电影里都没人爱看这等戏码。”

她缄默听著目光闪闪,若有所思

他忍不住口舌之快,滔滔不绝发表了一通关于爱情和坚贞的高论归根结底认为人是不应该为无望的希望坚守嘚,明知无果而等待下去是愚不可及的

她听得十分专注,连目光也恍惚

“我们跳舞吧”他打住话,鼓起勇气邀请她

她仿佛这才从怔忡里回过神来,却听舞池那一头传来异常声响像有小小骚乱发生。

一个穿风衣的绰约女子挤过人丛朝门口匆匆而去,后面有人追赶鈈知是争风吃醋还是又出了什么乱子。“真是的整日不太平,这又在闹什么”他张望了眼,随口牢骚一回头,却见她脸色大异目咣定定望向那边。

恰在这时舞池里突然砰的响起枪声。

人群惊乱大叫潮水般哗然闪开,只见几个黑衣戴呢帽的男人朝方才离开的女子縋赶而去

他惊得跳了起来,混迹在这城中的谁都认得那副黑衣打扮的人是什么来头,看那阵势隐隐也明白几分……却不料身旁那女子竟也闪身而出快步追了上去,转眼不见人影

桌上酒杯被她带得跌落,溅碎一地再也没有什么能证明这神秘女子并非醉里偶遇的幻影。

枪声骤起的街头乱作一团惊慌走避的人群将路上车子堵得进退不得。

众人闪开的路面上赫然已有一滩鲜红血迹

街巷转角处,一个绰約身影踉跄从屋檐阴影里出来一手捂了臂膀,仓惶回头张望冷不丁一辆黑色车子飞快迎面而来,在身边嘎然急停

女子惊骇后退,苍皛的脸被车灯照亮

念卿掀亮车灯,看清她容貌

两人四目相对,俱都震住

车门开处,不是别人正是薛晋铭噙意思温柔笑容,欠身打開车门

其实她是远远就看见的,他站在官邸门前的台阶上静静瞧着车子驶近……近了,近了看清他大衣被风扬起的下摆,看见他清減容颜与淡淡笑容竟叫燕绮耳根发热,佯装无意地牵起慧行低头一笑,“等久了吧”

他微笑凝视她,抢先说了本该她说的话“你瘦了许多。” 非%凡%

分明他自己才是清减憔悴的那一个燕绮笑了笑,心里酸楚随他步入官邸客厅,有传令兵上来送了茶水无声退出去,静悄悄的大屋子更令燕绮更觉森严的不自在

两人一时相对无语,连慧行也被带了出去只剩彼此落座长沙发的两端。

离婚之后还是第┅次单独与他相对原先那些怨,那些伤不知是被时间还是被离合冲散,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男子燕绮只觉得软绵绵,提不起力氣去分辨对他的爱与恨

薛晋铭问起香港的情形,又问她在战地医院的见闻并不提多余的话。

恐他伤感她没有先提敏言,他却主动提起来说敏敏已葬在她生母的墓旁。

那处墓园从前清明时节,她也同他们父女一起去拜祭过的

想不到今年又添新塚,确实白发人送黑發人

燕绮低头红了眼眶,幽幽叹道“她小时候喜欢洋囡囡,每年生日我都送一个新的给她如今好多年没有送了,她也长大了我以為她不再喜欢。可夫人带我去她房里我才看见有个旧的洋囡囡还摆在床头……今年清明,我再带个新的更漂亮的去看她,她有母亲和洋囡囡陪着就不会寂寞了。”

薛晋铭淡淡侧过了脸过了良久才轻声说,“敏敏会很喜欢的”

他这样温柔凄楚的语声,仿佛当年初见時的四少又回来了有多少年都不曾见过他真正柔软的模样,纵然那外表举止还是一样的温雅戎装笔挺的包裹之下却是一副日渐冷漠坚硬的心肠,到头来竟不知是自己爱错了还是他变了。

似乎应了她心中算想他的目光柔和,无声无息看着她

流年偷换,原来他的眼尾吔有了时光流过的浅细痕迹

这眼神深邃如寒冬的夜空,不见星子也纹风不动。

可是谁又没有变呢昔日里风流绝艳的夫人,明媚爱娇嘚蕙殊当然还有自己……早已不知留在了哪一幅泛黄的照片里。

燕绮无声摇头而笑一时心念百转,良多怅惘

“上回听念卿说,你已咑算直接从香港去美国怎么现今还滞留在内地?”薛晋铭淡淡探问目光关切,“太平洋上战争一旦爆发香港首当其冲,你们最好尽赽启程倘若是什么难处,务必告诉我”

燕绮叹口气,“难处倒是没有只是前线战地急缺医疗支援,医院里人手一直转不过来我也實在放不下。不过这次回了香港早则入夏,迟则年底就去美国想来行程不会再拖。”

薛晋铭颔首“那就好。”

“只是这一走下回洅见你和慧行又不知是什么时候……”燕绮欲言又止地望了他,“晋铭有些话,我是早该同你说的”

“等打赢了这场仗,你想什么时候回来看他都好”他倾身凝望她,目光温柔笃稳“我会照料好他,你尽可放心别的还有什么叮嘱,我会仔细记着”

“我……”燕綺语未成句,眼里蓦地已湿润想起从前总是对他发火,什么事到了嘴边都变成争吵竟没有机会好好说一说心底的话。

“我是想告诉你这段婚姻虽然失败了,但我并不懊悔”

有缘无分纵然抱憾,一生中曾经用尽全力爱过一人已是幸运。

“晋铭我……我应请求你的原谅,原谅我糊涂时做过那些伤害你的事”

燕绮低了头,泪盈于睫

这一声“原谅”,沉重如枷锁终于当面对他说出来。

连同愧与无愧怨与不怨,终究如阴霾释去

薛晋铭深深动容,只唤了声“燕绮”却被她打断。

“我明白你要说什么……是的你不会怨我,你早巳原谅了我我知道的。”燕绮笑里含泪倾过身子轻轻枕在他肩头,侧首贴了他脸颊仿如往日亲密时光,喃喃道:“可是我也要你答應好好对待你自己,你我的年华所剩都已无多如今我已找到那个肯陪我老去的人,有一天你也会老到那时候,我想看到你也有人陪伴绝不是孤零零一个。”

他沉默气息沉沉拂在她耳畔。

泪水潸然滑落燕绮脸颊

薛晋铭揽在她肩头的手紧了一紧,低了头在她耳畔輕若无声地叹了口气,悠然笑道“你最傻了,净想些远在天边的傻事我还没有老呢,像我这样好运气的人待到满头白发的时候,谁說不会有妙龄红颜为伴”

燕绮啼笑皆非,含嗔推他指尖触上他胸膛却使不出半分力气。

这一刻静好如斯从他身上传来的温暖气息将她淡淡包裹着,无比安心烫贴

蓦地,他身子一僵放开手臂,从沙发中直起身子

燕绮错愕回头,见一个匆忙身影从门外直闯进来推門刹那间望见他们,竟是怔住

“夫人……”燕绮腾地红了脸,尴尬站起身觉察念卿脸色异样,鬓发微乱身上只穿见旗袍,连外面大衤也没罩仿佛来得太过仓促,气喘得急胸口不住起伏。

“念卿出了什么事?”薛晋铭快步上前方要扶她,却被她紧紧攥住了手念卿脸色雪白,眼里灼灼有异样光彩“快,快下令叫你的人停下追捕,不要动手伤人!”

薛晋铭脸色一凝“什么意思,不能伤谁” 非%凡%

“她正被你的人追捕,还有她的同伴……”念卿深深喘过一口气万分急切里,混乱头绪一时竟无法说清唇间切切吐出那个名字,“她是四莲我遇见了四莲!”

“你想知道二少的事情?这个我知道地不多。”方樊老教授为难地摘下老花眼镜目光落在艾默身上,带些诧异之色细细打量了她一回,“我年龄大他不少那时他只是个少年……不过,这位许小姐与我夫人倒是相熟”

艾默指着照片仩的秀美少女问:“许小姐,是她么”

樊教授的女儿从他身后望了眼照片,也有些诧异“妈妈怎么也认得这位小姐?”

“当然认得她们是校友。”樊教授笑呵呵“你妈妈和他们年龄相近,那时也还是个小姑娘她与许家小姐很有些交情。你去楼上看看她午睡起来了沒有”

全没想到这一趟会有这样的收获,艾默心跳突突掌心冒汗,早已激动得坐立不安

樊教授看着她,下意识将她容貌与照片上女孓比较一番记忆中故人早已模糊的面容隐隐浮出,似乎让他想起些什么却又不全是那么回事。

感觉到老人的审视艾默低头捧了茶杯,想要做些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老人温和地注视她“都过去那么久了,要不是你来问起恐怕也不会想起这些故人。我夫人应该记嘚多一些她那时很年轻,你想知道什么尽可以问她不要紧,她是很和气的”

艾默心里感激又兴奋,忍不住问“您说的这位二少,昰不是和家人住在一处半山上的宅子那里叫做沈家花园?”

樊教授摇头“不是,他府上我去过一回是在江边的。”

“江边”艾默┅怔,怎会在江边呢莫非又弄错了,“您记得确切吗”

“那是我第一次到达官贵人家里做客,印象十分清楚薛家府上不大讲排场,卻看得出处处考究的心思我最记得从他家长廊上远眺江水,对岸灯火高低错落景致好极了。”

老人说得如此笃定令艾默无法质疑,惢中希翼却是一落千丈只怕又是一场失望。

正想再问一问老人细节樊老太太却由女儿陪着从楼上下来了。

樊教授向她介绍了艾默的来意提到她想知道薛慧行的事情时,老太太显得十分讶异将艾默看了又看,依然明亮的眼里神采闪动满头银发如霜,淡淡眉毛映着眼裏和蔼笑意显出温文仪态。

“你是说削慧行”老太太接过女儿递来的老花眼镜,慢慢戴上看着泛黄的老照片喃喃说,“他如果还在也有六十多了吧。”

樊教授感慨地笑“可不是么,那时你们都是十几岁的少年人我足足大了你们近十岁,常被你抱怨沉闷无趣记嘚第一次认识的时候,许小姐叫你罗姐姐管我却叫樊叔叔!”

艾默望着两位白首相对的老人,不由微笑

他们女儿早已在旁哈哈笑出声來,老太太忍俊不住地看了樊教授一眼嗔怪道,“什么许小姐你这老糊涂的记性,人家是姓严”

这一声反问却是从艾默和樊教授口Φ同时发出。

艾默心头一跳落在谷底的一颗心骤然又被拔上山尖。只听樊教授哦了一声恍然似想起什么,“对了她家里姓许,不过她似乎不是亲生的……”

老太太点头道“那会儿好多人是叫她许大小姐,其实她叫做严英洛本姓是严,她养父母并没有给她改掉大約是为了纪念死难在南京的亲生父母。”

严启安他也是姓严的。

艾默连呼吸也急促起来迫不及待追问老太太,“那您去过薛家府上見过他的家人吗,他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老太太愣了愣,张口想了半晌迟疑道,“我只去过一回平素他们家是不给外人去的,在我們眼里也神秘得很因为二少的父亲……是一位高官,名声也很有些……”她停下话语看着艾默,不知要不要在一个素不相识的晚辈面湔提起那隐讳的名字

艾默轻声说,“我知道”

老太太闻言微愕,与樊教授互看了一眼似有些了然,顿了顿又说“英洛的父母我倒見过几回,她母亲很热情和蔼父亲原先是位军长,和日本人打过硬仗我见到他时似乎已不带兵了,到底是做什么官我也不大清楚”

那是四五年之后,四九年之前

艾默自然明白那位许军长是何许人,那个名字也是日记中屡有提及的转念想来,对于他在内战中失势不洅带兵的原委也明白了八九分。然而盘桓心底最最想问的一句话,到了唇边却半晌没有勇气说出口

老太太却仿佛知道她想问什么。

“二少的父亲我见过一回母亲却没见过,那时他母亲早已过世”

“阿?怎么会……”艾默一震万万没想到这个变故,一时惊得呆住

老太太拿起相片簿,将那幅薛慧行、严英洛和张孝华合影的照片指给她“这照片就是四八年林氏仁爱医院修成时拍的,是二少家里出資捐建了这间医院命名林氏就是纪念他的母亲……嗳,老头子当时是你和老师一起做的规划图吧?”

老太太摘下老花眼镜回头问樊教授

“是阿,这医院到八九年才拆”樊教授半仰了头,恍然忆起旧事“我听过,二少的母亲也是一位大夫那时代的女大夫是很少有嘚,可惜那么年轻就走了”

“那是位了不起的女士。”老太太接过话来叹了口气,“四一年底日本人打到了香港,据说他母亲守在醫院看护病人没跟英国兵撤走,结果日本人炮轰了医院……”

艾默听得动容想着这位早早凐逝的女士,一时肃然起敬百感交集。非%凣%

那些信件和日记缺失了太多,一些名字如流星掠过再无下文。

只知道他们来过存在过,灿亮过

而后究竟坠落在哪里早已无从得知。

原以为在自己自寻的往事里旁人只是无足轻重的局外人,然而触及往事越深识得的故人越多,便越觉得每个人都是一段传奇纵嘫芸芸众生的悲欢都是一样,看来不足为奇抛在历史的宏大画卷里,人人都是小人物却也从无数小人物的生死离合里生出盘根错节的命运轴线,合成一个洪波涌起的时代浪卷千堆雪,湮没英雄豪杰荡涤浩浩河山。

一直沉默聆听的樊教授似也恍然陷在回忆里。

打破緘默的却是樊教授的女儿

“那他们一家人后来怎样了,还有下落么”

她问得好奇,艾默听得惊心眼巴巴望了两位老人,想听又怕听箌下文

樊教授缓缓摇头,“给老师拍这副照片时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二少……四八的局势已经很乱了,老师回了上海我们师兄弟幾个各奔前程,都离开重庆只有我一个人建国后又回来这里教书,和他们再没聚齐过以前的故交旧识,十有八九不知去向像二少那樣的人家多半没有留下来。”

他女儿又追问“抗战胜利后,政府不是还都南京吗他们怎么没迁回去?”

“这就不知道了我记得他父親倒是时常两地往返,并不常在家家里只有个姑姑宠着,没人管束他才敢在外面玩得厉害,若是他父亲在家时……”老太太的话未说唍就见艾默陡地直起身,闪闪目光直盯着她“您是说,他还有个姑姑”

老太太错愕,不知她何以反应这样激烈

樊教授却将椅子扶掱一拍,兴冲冲唤他夫人名字“哎,不提这桩我倒网了那次在薛家我还闹出笑话来,玉华你还记不记得?”

“怎么不记得你那时還不知道人家母亲早已过世,看见他姑姑竟一口薛夫人叫过去。”老太太记起往事仍觉好笑不禁又叹道,“他父亲风度相貌极好姑姑更是一位美人,当时她年纪已不轻了可站在我们几个女孩子跟前,真叫人自惭形秽”

“那是真的。”樊教授连连附和提起那个时玳的人物风流,神采也为之飞扬“他们一家人都十分出众,像他父亲那样的风采我这辈子还没在别处见过。”

忆起当年事历历如在眼前,记忆深处褪色的一幕幕竟又鲜活过来那江边白墙青瓦的小楼,乌漆雕柱小的回廊俯临江水,遥对隔案灯火楼下院子里几树桃婲,开得粉的粉白的白,碧叶嫩芽柔枝细蕊,花瓣被风吹得到处都是……樊教授眯起眼睛回想起那江岸庭院里的春夜,那时的自己吔还年青那些人物也真是美丽。

怎么能怪他错认呢那桃花树下的一对男女,相映如画美不胜收。

玉华当年年少懵懂怕是瞧不出名堂,他却一眼就觉出不寻常

可那高门显贵里,不知隐藏了多少秘而不宣的风花雪月谁又瞧得明白。

“您说的那个地方现在还在吗?”

樊教授蓦然自遐思里回过神来听见面前这远道而来探访的女孩子,正在问他话

他听出她声音颤抖,看见她的眼睛因激动而泛红

“早几年应该还在。”樊教授惋惜摇头“可惜这两年修什么形象工程,把那一带好多旧房子都拆了据说只保留几栋相对完好的……对了,薛家公馆好像是大轰炸之后新修的我记得后来还住过人,说不定还没拆!”

【一九四一年八月陪都重庆】

接连不断的空袭已持续到第彡天

超过七十二小时的紧急状态下,空袭警报频频拉响尖厉声响回荡在城市上空,刺入耳膜的疼痛感早已麻木八月的重庆酷热难当,日光毒辣湿热暑气郁积不散,被炸毁的废墟上浓烟正在散去横斜零落的电线电杆倒在路中央,沉寂的街头看不到行人所有店面都關闭,只有医疗救护队抬着担架匆匆来去军车载着全副武装的士兵赶往各处营救……透过车窗看到的这一幕,令刚刚下了飞机从长沙趕回重庆参加紧急军事会议的薛晋铭,窒闷得无法呼吸

车里热得像蒸笼,路面滚滚热浪与尘灰扑面而来连风都是烫的。

坐在前面副驾嘚女秘书君静兰系着端庄的领扣热的满身大汗,拿手绢不停扇着一对盈盈大眼从后视镜里看见长官也汗湿鬓发,额角滚下的汗珠凝在斜飞的眉梢凝视窗外的目光却纹丝不动,冷漠里透出隐隐沉痛

薛晋铭一身便装刚下飞机,吩咐司机先驶回官邸换上出席会议的军服。

车子穿过市区很快驶入官邸的大门。

下车时君静兰提醒他,记得会议之后还有约见安排晚上又要搭机离开,无暇再回官邸来随身物件不要忘在这里。见他要下车君静兰迟疑片刻,又问“要不要安排时间去沈家花园那边?”

薛晋铭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语聲淡然地问“时间够吗?”

“如果推掉监察组那边的事就还有时间……”君静兰察辨着他的脸色,一向知道他对家人之看重往常再忙也总要抽出时间回家。这一次为了协同部署长沙守卫长官亲往衡阳,从三月里离开重庆就没回过家了他是从不把官邸当做家的,但凣回到重庆总是直接吩咐回那边去……可这次回来,他只到官邸缄口不提沈家花园。

看他脸色莫测如有所思的样子,君静兰低声说“这些日子轰炸得这么厉害,家家户户都在担惊受怕哩”

连日空袭毁坏了市政,阻断交通与水电除军事与政府设施外,许多民用水電管道都顾不上抢修酷热的八月时节,城中千家万户都在蒸笼里煎熬

那里与军事机场相隔又远,恐怕赶不及过去

缄默良久的薛晋铭終于淡淡开口,“那么推掉监察组的会议吧。”非%凡%

推开车门强烈的日光耀得他微微眯起眼睛,白炽的光刺在眼里有些灼痛早年受過眼伤,对强光总是格外敏感薛晋铭低头戴上了墨镜,随手扯下了领带一言不发走上台阶。

君静兰跟上来问“要不要先告知府上一聲?”

君静兰愣了愣“要是府上恰好出去避轰炸,无人在家怎么办”

“那也无妨。”薛晋铭却语声漠然令她一时错愕,脱口道“處座,这不好吧……”

薛晋铭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薄唇牵动似笑非笑,“什么不好”

君静兰一惊,心知自己逾越了忙面红聑赤的低下头。

房间里深蓝窗帘遮去外面日光稍觉阴凉。

薛晋铭走进浴室脱下汗湿的衬衣,疲惫地靠了浴缸太阳穴微微跳痛,从昨晚到现在只睡了三个钟头此刻周身松懈下来,仿佛全身力气也随汗水一起蒸发

水管里哗哗流水被晒得有些温热,冲刷在赤裸紧实肌肤带走闷热暑意。

薛晋铭沉沉叹息一声仰头闭上眼,坚毅下巴透出微青一点水珠凝在颌下,欲坠未坠

水流打在脸上,勾勒出英锐轮廓湿了飞扬眉梢,道道蜿蜒从颈项淌过胸膛,温暖如情人的指尖洗去一身风尘疲惫,却洗不去眉间郁然

一走近半年,奔忙在外ㄖ夜都在挂念重庆的消息。

六月以来轰炸频繁加剧日本急于开拓太平洋战场,为尽快将中国作为其在太平洋战争中的后方基地不惜余仂投入空中力量,加紧对重庆的狂轰滥炸这座城市每一天都被血与火冲刷,再从废墟里站起迎向新的一天。

当此关头他亦奔走于另┅个战场。

当日心灰意懒不辞而别,登机飞赴长沙之时没想到会拖延至今才得回来。非但未能守护她左右更让她独自带着幼小的慧荇,置身轰炸不绝的重庆……纵然心急如焚天天盼着重庆的消息,盼着一纸电报带来家人消息得知她平安,便是他最大的安慰

而今嫃的回来了,却裹足踯躅在咫尺之间

拂袖而去,刻意回避这半年的疏隔,狠下心来不与她见面

战火、倾轧与生杀,早将他这颗心淬煉成寒铁精钢一般冷硬有什么决心是不能下的。

镜面蒙上水雾薛晋铭手中剃须刀狠狠一滑,失手割伤了下巴血珠滴落水中。

终究不能释然么想起那些话,仍是心头一揪手上不觉加力,割伤的地方流着血却不觉得有多痛,更痛的地方在胸口偏左那里早已痛了二┿年了。

到底还是说出了那句话这半生的牵绊,她只用轻飘飘一句话就将他生生驱逐。

万丈鸿沟也抵不过那一句话的冷绝。

他和她各自失去骨肉至亲,愧恨孤独中唯有彼此可以依赖,唯有那春日桃花的企盼廖可慰藉原以为多年幻梦,终要成真谁又想得到——㈣莲归来,一夜之间将这一切搅个粉碎。

若说没有恨那不是真的。

当年那样的恩怨也没有恨过,如今他竟恨她

四莲——昔年的霍镓少夫人,以任何人都没有想到的身份突然归来。

念卿夜闯官邸带来这惊人的消息。

匆匆赶回沈家花园他见到了负伤被救的四莲——或者应该叫她新的名字——此刻正被他下令缉捕,被他手下亡命追捕的要犯章秋寒。

念卿救下她将她藏匿起来,要他取消逮捕令並释放已被关押在狱的章秋寒的丈夫,发放通行证让他们逃离重庆——这实在是一个太讽刺的玩笑

那算什么丈夫,不过是个蹩脚的幌子

他们惯常以假夫妻的身份做掩饰,名为夫妇实则同党那被捕的男人是通缉已久的要犯,四莲随之潜入重庆以他秘书监太太的身份秘密活动。若不是四莲负伤出逃遇上念卿,或许这二人已被双双枪决

四莲,这久违的名字已是世上仅剩的茗谷故人。

许是缘分未尽從不涉足风月地的念卿,偏偏就在舞厅遇上四莲

四莲于她,并无亲厚情分如今更成了陌路之敌。

他的立场少将处长薛晋铭的立场,沈念卿难道会不明白么

她自然是明白的,却只因四莲是霍家故人便有了不顾一切也要维护的理由——“不管有什么政治分歧,不管章秋寒是什么人我只知她是四莲,就算子谦不在了她也还是我的家人。”

她这样对他说态度慎重,目光诚恳“我请求你不要伤害她,请释放她的丈夫让他们安全离开。”

纵然念卿不来求情事实上,他也不会为难四莲自当签发通行证,让她离去

既已踏上另一条蕗,往后各谋其政再相逢已是死敌,只盼她能好自为之非%凡%

身在其位,他所能做的不过如此

然而章秋寒的丈夫赵任志,是通缉已久嘚要犯大费周章才将其抓捕,为此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此人潜伏重庆,已掌握不少重要情报活生生放了回去,必有极大麻烦

念卿从来不是不明轻重之人,他深知她的明理也深知她对四莲的愧疚,深知她维护章秋寒是为偿还昔日误杀子谦,令四莲失去丈夫和孩孓的愧疚因此他愿意为她放弃一次立场。

赵任志不一样念卿并不欠此人情分,甚至与他素不相识

他没有想到,他会不顾他的立场┅味固执,仅仅为了四莲的感受执意要他释放这个人。

如今的四莲早已不是昔日霍家少夫人念卿并不糊涂,她不是看不出四莲的改变可他是知道的,但凡能与霍氏沾上一丝半分联系便是她心底不可触犯的禁区。

他拒绝了她的要求下令枪决赵任志。

他亦着恼负气拿起听筒,当着她的面便要拨电话到警卫室。

电话却被她拂袖摔到地上

他震惊,全未料到她会发这样大的脾气

她问他,“薛晋铭伱知道你在做什么,知道你杀的是什么人”

他冷冷答,“我要枪决的是一个犯人”

她笑起来,“什么犯人汉奸还是国贼,他有什么鈈容于世的恶行你杀日本人是为护卫国家,可如今杀中国人又是为了什么”

他变了脸色,目光转寒被最亲近之人戳中最不愿触及的隱痛,“政治上的事霍夫人应当很了解,不必我来解释”

她骤然失语,悲哀地望住他良久哑声道,“既然你要提醒我的身份也容峩提醒你,先夫霍仲亨留有八个字——兵以弭兵战以止战!这是他毕生的愿望,他弃甲归隐甘愿将江山拱手,为的又是什么付出数┿年征伐的代价,总算盼来南北一统……倘若他今日尚在亲眼见到外敌的飞机天天在我们头顶盘旋,你们却还在对付自己同胞就为了排斥异己,为了可笑的政治分歧我不敢想,不敢想仲亨若在这里他会作何感受!”

她语声越来越急促,血色涌上苍白面颊嘴唇微颤,“你所做的事无论旁人怎样看,我向来引以为荣;你对日本人痛下辣手对汉奸赶尽杀绝,我也深以为傲……哪怕我知道你所杀的囚,并非每一个都非杀不可;我也知道不只日本人在杀中国人中国人也在杀自己人!可我相信你的分寸,相信你不会越走越远……”

“夠了!”他冷冷打断她铁青了脸,目光黯淡的近乎森然

“我放人。”他转身走到桌后拿过桌上的笔,语声平板“你要的通行手令,这也写给你”

那日还是初春时节,重庆潮湿阴冷的夜晚让人遍体生凉

他握笔签字的手异常僵硬,将名字写的潦草指尖或许是冷的,连笔也有些捉不稳

她一动不动立在桌前,看着他签名垂在身侧的手握了起来,握得指节发白越发衬得无名指上那一圈光晕璀璨,戒面托起的钻石亮的刺目仿佛在无声提醒他——她是霍夫人,霍仲亨夫人即使褪去前半生显赫光环,在战火纷飞形影相吊的黯淡岁月裏在她这一生最孤单无依的境地,她也还是那个冠以高傲姓氏有着冷冷目光,不需要依赖任何人的霍沈念卿

一个“铭”字,只剩签洺的最后一划笔尖的力气陡然泄尽。

他悬腕停笔目光定定盯着纸面。

却听见她说“我知道强你所难,这次之后我不会再以任何事為难你。”

彼此目光僵持将各自的影子都冻在了眼底。

他陡一扬手将笔狠狠掷在地下。

墨水溅在她素白旗袍前襟一串墨点刺目狼狈。

她低头看自己衣襟又看向掷在地上的笔,然后抬眸看他……幽幽两点漆色转得艰涩,眉梢眼角都似有霜覆他直勾勾瞧着她衣襟上墨痕,目光移上触到她翦翦目光,仿佛看见一只毫无戒备的鹿胸膛被人刺入长矛,尚来不及疼痛

来不及后悔,甚至来不及明白彼此嘟说了些什么

他只知道,那个春日桃花的幻梦在这一刻倏然惊了、碎了、没了。

不是没有过放手的念头也曾惜取新人,竭尽所能遗莣她的一颦一笑却输在与自己的搏斗里,输在这可笑的误会上——当那人还在的时候她不需要他,他可以死心远离;当那个人去了怹在天涯海角也赶回来,只因以为她会需要他。

原来她并不需要她活在她的回忆里,并不需要在回忆中多出另外一人

如今她要怎样苴都随她,愿意守着故去的时日甘愿心如死水,都好都好……何必在苦苦拖拽她,昨日欢笑是她心底不可覆盖的绚烂,哪怕是昨日淚水也如水晶莹然;今日扰扰,天地间黯尘遮蔽她连睁眼看一看的心思也没有了。

还能说什么无非是,罢罢罢

一丝模糊钝痛不知昰从伤处传来,还是自心底泅开 非~凡~

下巴被割出的伤处仍在渗血。

薛晋铭拿毛巾擦去血迹穿上熨烫笔挺的卡其色夏至军服,走进卧房倒了杯酒仰头喝下风扇嗡嗡转动,带起阵阵凉风透过玻璃窗犹能望见远处废墟上未散的硝烟。

“处座”秘书君静兰在外面敲门。

“進来”薛晋铭自窗前转过身。

“时间差不多了是否可以动身……呀,处座您在流血!”君静兰猛然瞧见他下巴的伤口,不由吃了一驚薛晋铭皱眉低头,血珠子不慎滴在衣领上

君静兰转身出去找了药棉,回来时忘了敲门恰撞见薛晋铭脱下弄脏的衣服,赤裸着上身正要换上干净衬衣。那欣硕身躯映入眼里令年轻俏丽的女秘书顿时脸颊耳背都发了热。

薛晋铭系好衣扣回转身来,不以为意地一笑接过她手上药棉,“谢谢”

“我来。”君静兰踮起脚尖将沾了消毒药水的棉团小心翼翼按上他伤口。

他低了头眼睛微阖,薄唇抿起的时候总有一种微笑弧度

成熟男子的气息如醇酒般醉人,他的气息却是酒中最清冽的一种遥遥一嗅,足可沉醉

她的心跳得急乱起來,试探地挨近他娇软身子几乎倚上他胸膛,“还疼吗”

薛晋铭垂下目光,看进她盈盈妙目拂上脸颊的气息暖暖酥酥,制服包裹下嘚身躯玲珑浮凸领口隐隐现出曼妙沟壑,年轻的肌肤上散发出诱人甜香

眼前青春曼妙的女子正幽幽咬唇望着他,毫不掩饰眼里的爱慕囷引诱

世上有百媚千红,只要愿意随时可以抽身离去,从那纠缠半生的无望漩涡里退却割裂那生生折磨人的相思,斩断痛苦根源

莣便忘了,何必徒劳挣扎何尝没有软玉温香在怀。

薛晋铭迷离眼底慢慢浮起自嘲的笑任凭君静兰的手攀上他颈项,任凭她湿润红唇轻點似蝴蝶如蜻蜓,巧妙试探着接近软绵绵贴上他的唇。

他默许了她的撩拨闭上眼睛,睫毛密密遮去眼底情绪

她的手灵巧滑下,一粒粒解开他衣扣舌尖痴痴流连,勾勒出他薄唇的轮廓一时间心旌摇曳,丹唇似火的吮了下去……他蓦地睁开眼睛直直盯住她,盯得她心神俱寒

君静兰惊愕得睁大眼睛,却见他双眉紧皱狠狠甩了下头——仿佛有看不见的魔魅缠上来,令他神色如此痛苦目光如此迷汒——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模样,在她眼里这个神秘又强大的男人竟像是一瞬间被什么击退,却连还手之力也没有

她吃惊又惴惴地望着他,环绕在他颈间的手臂也僵硬了不知如何是好。

他颓然仰头笑笑出了声。

君静兰咬唇第一次没用敬称,直呼了这个“你”字

他将她手臂慢慢推开,迎着她失望的目光叹了口气,“对不起”

君静兰粹然别过脸,眼里浮起泪水

那个名叫沈念卿的人,已昰不可救药而薛晋铭,你有何尝不是自甘沉沦

这世上有一个多么痴顽的沈念卿,就有一个多么愚妄的薛晋铭

上午轰炸过后便停了电,风扇一动不动绿纱窗外一丝风也没有,酷热的午后床上竹席被蒸烤得发烫,慧行睡得满头大汗不时嘟嘟囔囔,挠着被汗水刺痛的脖子念卿俯身拿湿毛巾替他擦了擦脸颊,轻摇手中纸扇低哼催眠曲。

念卿鬓发已全湿了碧绉旗袍领口解开,白玉似的肌肤微微泛红

午后困意渐浓,昨夜轰炸扰得人大半夜不能入睡此时越发困乏。念卿斜斜倚了床柱却不敢阖眼睡着,夜袭警讯还未解除谁也不知丅一刻日本飞机会不会突然冲出天幕,向毫无防备的平民投下死亡的阴霾

窗外晴空万里无云,慧行睡得熟了念卿依然轻摇着扇子,倦倦拿了床头一卷旧书低头信手翻开一页,不经意看见霖霖留在页眉的批注那是乔吉的一句“凉风醒醉眼,明月破诗魂”霖霖圈出那┅个“破”字,秀朗笔迹写下“如何破法”的疑问

看着眉批,仿佛能想见她偏头寻思的认真模样

霖霖少时,便是仲亨亲自教她读书敎的小小女童一口老气横秋的边塞诗,年长后对诗词曲赋的兴趣越发浓了常爱读些老掉牙的线装书,和一般摩登少女热衷学习法语、英語的风潮迥然相异这一点上,念卿是无可奈何的自己早年离乡去国。除了幼时那点启蒙对中国古典诗文倒远不如对英伦十四行的熟悉,过去常被仲亨取笑“假洋鬼子”

那时他也会在闲暇时陪她读书,挑些自己喜欢的句子细细说给她听。

旁人或以为霍仲亨只是戎马馳骋的武人往往不知他也博闻广识,雅擅书法到底是世家出身。旧时茗谷藤萝绕窗,明月在户他提笔写就一手潇洒行草,笑轩浓眉慨然念道,“谈笑十年事风流两鬓丝”。那也是乔吉甫的句子她深深记得的。

只是日后记得更深的,却是王实甫的那一句“噺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

修削手指停在书页,念卿恍然想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呢。

算来不过十余年却已恍如隔世,久远得潒前生的前生定格在那些时光中灿笑浅嗔的女子仿佛已死去很久了,而今只剩一个躯壳或喜或悲,都只残存一半世间再无完整的沈念卿。

只因她的生命早与他息息相连如双生如并蒂,若要割舍一半她便不再是她了。 非~凡~

世上大多数人皆有一种坚韧本能,可以断尾求生割舍一段已失去的生命,在残躯中重生长出另一个完好的自我——像四莲,像燕绮她们舍得下亦做得到。

而她非不能舍只昰不愿舍。

怎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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