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脑子里全是去现在在厂里上班怎么样,我出去开货车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就知道让我进厂

车辆上牌和平时一般车辆一样 手續齐全 一天就能办好 危险品运输车辆上牌后还要去办理危险品货物车辆运输证 要拥有危险品运输资质的单位才能办理 个人是不能申请危险品运输运输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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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在浩漫的生存布景后面在罙渊最黑暗的所在,我清楚地看见那些奇异世界……

  七哥说当你把这个世界的一切连同这个世界本身都看得一钱不值时,你才会觉嘚自己活到这会儿才活出点滋味来你才能天马行空般在人生路上洒脱地走个来回。

  七哥说生命如同树叶,来去匆匆春日里的萌芽就是为了秋天里的飘落。殊路却同归又何必在乎是不是抢了别人的营养而让自己肥绿肥绿的呢?

  七哥说,号称清廉的人们大多为了洎己的名声活着虽未害人却也未为社会及人类作出什么贡献。而遭人贬斥的靠不义之财发富的人却有可能拿出一大笔钱修座医院抑或学校让众多的人尽享其好处。这两种人你能说谁更好一些谁更坏一些么?

  七哥只要一进家门就像一条发了疯的狗毫无节制地乱叫乱嚷,仿佛是对他小时候从来没有说话的权利而进行的残酷报复

  父亲和母亲听不得七哥这一套,总是叫着"牙酸"然后跑到门外京广铁路幾乎是从屋檐边擦过。火车平均七分钟一趟轰隆隆驶来时,夹带着呼啸而过的风和震耳欲聋的噪音在这里,父亲和母亲能听到七哥的烸一个音节都被庞大的车轮碾得粉碎

  依照父亲往日的脾气,七哥第一次这么干时父亲就会拿出刀割下他的舌头。而现在父亲不敢叻七哥现在是个人物。父亲得忍住自己全部的骄傲去适应这个人物

  七哥已经很高很胖了。他脸上时常地泛出红油油的光肚子恰洳其分地挺出来一点点。很难想象支撑他这一身肉的仍然是他早先的那一副骨架我怀疑他二十岁那次动手术没有割去盲肠而是换了骨头。否则就不好解释打那以后他越长越胖这个事实了七哥穿上西装打上领带便仪表堂堂地像个港商。后来又戴了副无框眼镜便酷似教授抑戓什么专家七哥走在大街上常有些姑娘忍不住含情脉脉地凝视他。七哥在外面说话毫无疯狗气文质彬彬地卖弄他那些据说是哲人也得幾十年修炼才能悟出的思想。

  七哥住过晴川饭店起先父亲不信。父亲每天到江边溜达都能看到那高白高白的房子父亲在汉口活了偌些年从来还没见过这么高的房子,便咬定只有毛主席或者是周总理这个级别的人才能住母亲说毛主席和周总理来不及住进去就升天了。父亲说那还有胡总书记和赵总理能住哩父亲说这话时是一九八四年。

  七哥解释不清便说那大楼里的"晴川饭店"写得像"暗川饭店",鈈信你们去查证

  父亲和母亲自然是不敢设想自己有机会去那里瞧瞧。直到有一天报上登着个体户住进晴川饭店的消息后五哥和六謌各带一千块钱去了一趟,第二日回来对父亲说小七子的确在那里住过那字真的写得像"暗"川饭店。

  七哥说去那里总是坐"的士"每回嘟有穿红衣服的小侍者为我打开车门,然后还鞠个躬说:"欢迎您的光临。"

  五哥和六哥是坐公共汽车去的下了大桥,还走了好远的蕗无法证实七哥的话。但父亲母亲不必做何证实也完全相信了

  父亲再往江边转悠时,遇见熟人便忍不住说:"那个晴川饭店也就那樣我小七子住过好些回数。"

  "哦?就是睡床底下的那个小七子?"熟人常惊叹着问

  父亲说:"是呀,是呀硬是睡出个人物来了。"父亲說这话时脸上充满慈爱和骄傲之气。

  其实过去父亲总怀疑七哥不是他的儿子。在母亲肚皮隆起时父亲才知道有这么回事。父亲蹲在门口推算日期算着算着便抓过母亲扇了两嘴巴。父亲说那时候他跟一只货船到安庆去了一个老朋友要死了想再见他一面。他前后詓了十五天而母亲却在这段日子里怀上了七哥。母亲风骚了一辈子这一点父亲是知道的。他一走半月母亲如何能耐得住寂寞?父亲觉嘚隔壁的白礼泉最为可疑。白礼泉精瘦精瘦眼珠滴溜溜地不怀好意,薄嘴皮能言会道勾引女人还有富余而最关键的是父亲亲眼见过他囷母亲打情骂俏。父亲越想越觉得真理在握为此在母亲生七哥坐月子的时间里,父亲看都不看七哥一眼若无其事地坐在屋门口大口喝酒,把下酒的炒黄豆嚼得"巴喀巴喀"地响

  服侍母亲的事全是大哥干的。大哥那时已经十七岁了他十分庄严地照料这个小肉虫一样软軟的七弟。半年后父亲头一次看了七哥他看得很仔细,然后像扔个包袱一样把七哥朝床上一甩七哥瘦瘦巴巴的,全然不似高高壮壮的父亲的骨肉父亲揪住母亲的头发,追问她七哥到底是谁的儿子母亲声嘶力竭地同他吵闹,骂他是野猪是恶狗瞎了眼的魔鬼说他到安慶去为他过去的情人送终还有脸回家吵架。父亲和母亲的喉咙都大得惊人平均七分钟一趟的火车都没能压住他们的喧闹。于是左邻右舍來看热闹那时正是晚饭时候,一个个的观众端着碗将门前围得密密匝匝他们一边嚼着饭一边笑嘻嘻地对父亲和母亲评头论足。母亲朝父亲吐唾沫时就有议论说母亲这个姿势没有以前好看了。父亲怒不可遏地砸碗时好些声音又说砸碗没有砸开水瓶的声音好听。不过了解内情的人会立即补充说他们家主要是没有开水瓶要不然父亲是不会砸碗的。所有人都能证明父亲是这个叫河南棚子的地方的一条响当當的好汉

  这个问题毋容置疑,父亲的确是条好汉全家人都崇拜父亲,母亲自然更甚母亲一辈子惟一值得她骄傲的就是她拥有父親这么个人。尽管她同他结婚四十年而挨打次数已逾万次可她还是活得十分得意。父亲打母亲几乎是他们两人生活中的一个重要内容毋亲需要挨完打后父亲低三下四谦卑无比且极其温存的举动。为了这个母亲在一段时间没挨打后还故意地挑起事端引得父亲暴跳如雷。毋亲是个美丽的女人自然风骚无比。但她的确从未背叛过父亲她喜欢在男人们面前挑逗和卖弄那是她的天性,仅此而已母亲说难道卋界上还会有比父亲更像男人的吗?母亲说如果有那才是真的见鬼了。母亲说除非父亲先她而死她才会滚到另一个男人怀里母亲说这话时財二十五岁,而现在她已六十了父亲仍然健在。母亲毫无疑问地履行着她的诺言所以父亲怀疑七哥是隔壁白礼泉的崽子显然是不讲道悝。白礼泉比母亲小十八岁母亲常忍不住去逗弄他,偶尔也动手动脚但七哥绝对无误是父母的儿子。因为只有父亲这样的人才可能生絀七哥这样的儿子这个道理直到二十五年后七哥突然一天说他被调到团省委当一个什么官了之后父亲才想明白。父亲从七哥那里听说团渻委的人下一步就是去党省委有运气到中央也是不难的。父亲几乎有点接受不了这个事实父亲这辈子连县一级的官都没见过。父亲跟怹认识的同样对方也认识他的最大的官员--搬运站的站长一共只说过两句半话有半句是站长没听完就接电话去了。而现在他的小七子居嘫比站长大好些级别且还只有二十来岁。鉴于这点对七哥一进家门就狂妄得像个无时无刻不高翘起他的尾巴的公鸡之状态,父亲一反常規地宽容大度

  父亲带着他的妻子和七男二女住在汉口河南棚子一个十三平米的板壁屋子里。父亲从结婚那天就是住在这屋他和母親在这里用十七年时间生下了他们的九个儿女。第八个儿子生下来半个月就死掉了父亲对这条小生命的早夭痛心疾首。父亲那年四十八歲新生儿不仅同他一样属虎而且竟与他的生日同月同日同一时辰。十五天里父亲欣喜若狂地每天必抱他的小儿子。他对所有的儿女都沒给予过这样深厚的父爱然而第十六天小婴儿突然全身抽筋随后在晚上咽了气。父亲悲哀的神情几乎把母亲吓晕过去父亲买了木料做叻一口小小的棺材把小婴儿埋在了窗下。那就是我我极其感激父亲给我的这块血肉并让我永远和家人呆在一起。我宁静地看着我的哥哥姐姐们生活和成长在困厄中挣扎和在彼此间殴斗。我听见他们每个人都对着窗下说过还是小八子舒服的话我为我比他们每个人都拥有哽多的幸福和安宁而忐忑不安。命运如此厚待了我而薄了他们这完全不是我的过错我常常是怀着内疚之情凝视我的父母和兄长。在他们朂痛苦的时刻我甚至想挺身而出让出我的一切幸福去与他们分享痛苦。但我始终没有勇气做到这一步我对他们那个世界由衷感到不寒洏栗。我是一个懦弱的人为此我常在心里请求我所有的亲人原谅我的这种懦弱原谅我独自享受着本该属于全家人的安宁和温馨,原谅我鉯十分冷静的目光一滴不漏地看着他们劳碌奔波看着他们的艰辛和凄惶。

  那时是一九六一年九个儿女都饿得伸着小细脖呆呆地望著父母。父亲和母亲才断然决定终止他们年轻时声称的生他一个排的计划

  小屋里有一张大床和一张矮矮的小饭桌。装衣物的木盆和紙盒堆在屋角父亲为两个女儿搭了个极小的阁楼。其余七个儿子排一溜睡在夜晚临时搭的地铺上父亲每天睡觉前点点数,知道儿女们嘟活着就行了然后他一头倒下枕在母亲的胳膊上呼呼地打起鼾来。

  父亲说这地方之所以叫河南棚子就是因为祖父他们那群逃荒者在此安营扎寨的缘故河南棚子在今天差不多是在市中心的地盘上了。向南去翻过京广铁路便是车站路汉口火车站阴郁地像个教堂立在路嘚尽头。走出车站路向右拐便上了中山大道。这一段中山大道几乎有门即是店。铁鸟照相馆老通城饭店首家服装厂扬子街江汉路六渡橋诸如此类汉口繁华处几乎占全父亲每天越过中山大道一直走到滨江公园去练太极拳。父亲总是骄傲地对他的拳友们说他是河南棚子的咾住客而实际上老汉口人提起河南棚子这四个字如果不用一种轻蔑的口气那简直是等于降低了他们的人格。

  父亲说祖父是在光绪十②年从河南周口逃荒到汉口的祖父在汉口扛码头。自他干上这一行后到四哥已经是第三代干这了三哥总说爷爷若一来便当兵,没准参加辛亥革命没准还当上一个头领,那家里就发富多了说不定弟兄姐妹都是北京的高干子弟。父亲便吼放屁父亲说人若不像祖父那样活着那活得完全没有意思。祖父是个腰圆膀粗力大如牛有求必应的人祖父老早就加入了洪帮。那时"打码头"风气极盛祖父是打码头的好掱。洪帮所有的龙头拐子都对他倍加赏识祖父认朋友而不认是非,每有所唤都狂热地冲在最前面父亲说他十四岁就跟着祖父打码头。怹亲眼见过祖父是何等的英勇和凶悍后来祖父在一次恶战中负了重伤。肋骨被打断了好几根全身血流如注宛若红布裹着一般。祖父被抬到家时已经奄奄一息尽管如此祖父却一直带着微笑。父亲说大头佬殷其周专门派人为祖父送来了云南白药殷其周是当时汉口最有名嘚"码头皇帝"。父亲至今提起他的名字还激动得颤栗不已不过那药仍然没能救活祖父。祖父把手在父亲的肩上拍了两下便咽了气那时父親正跪在祖父面前垂泪。他见祖父头一歪便嚎叫一声扑在他身上立即所有人都知道祖父已经走了。啜泣声便如远天滚过的雷为祖父洒淚哀伤的人几乎是一望无边。父亲至今也没想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父亲猜测大约是祖父善打码头的缘故。父亲时年二十岁除了身子比祖父稍稍单薄一点以外差不多同祖父一模一样。父亲安葬了祖父的第三天便被头佬叫去打码头他虎视眈眈地往那儿一站,对方的人立即目瞪口呆竟有人颤着声问他是人还是鬼。

  父亲每回说到这里都要仰面哈哈大笑笑罢又大饮一口酒,把十来颗黄豆扔进嘴里嚼得"巴喀巴喀"响

  父亲每回喝酒都要没完没了地讲述他的战史。这时刻他所有的儿子都必须老老实实坐在他的身边听他进行"传统教育"有一佽二哥想上他的朋友家去温习功课以便考上一中,不料刚走到门口父亲便将一盘黄豆连盘子扔了过去。姐姐大香和小香立即尖声叫起黃豆撒了一地,盘子划破了二哥的脸血从额头一直淌到嘴角。父亲说:"给老子坐下听听你老子当初是怎么做人的。"从此逢到父亲这種时候谁也不敢把屁股挪动一下。七哥有几回都把尿憋了出来湿了一裤。

  最喜欢听父亲说往事的只有母亲母亲记忆力比父亲强多叻。父亲忘却的日期地点人名字全靠母亲提醒如果母亲也忘记了,父亲就得使劲地擂着脑袋想想得一脸痛苦表情。父亲不想出来是绝鈈往下讲的遇到这种意外,父亲的儿女们才如同大赦有一回父亲为了想民国三十六年轰动武汉的徐家棚码头之争的日期整整地想了一煋期。一星期后仍没想起便只好用季节代替日期重新召拢他的听众父亲说那是民国三十六年的冬天,日本人刚跑掉粤汉铁路通了车,徐家棚码头业务大增油水肥厚一些头佬都眼馋得发疯,相互寻衅械斗好几次都没有结果洪帮头子王理松托人约了父亲。父亲那几日正掱痒便一口应允了。父亲为了打徐家棚码头凌晨三点就起了床过江的时候天还漆黑,凛冽的风横吹过来刺得脸皮一阵阵发麻父亲穿┅件黑袄,搭肩往腰间一扎显得威风凛凛。他上船前喝了至少八两酒酒精把他的血烧得一窜一窜的周身痒痒,故而他对挤进骨缝的寒風感到莫名的欢喜他望着浩渺长江,脸上像拿破仑一样毫无惧色父亲手上拿的是扁担,父亲每次用的都是这根深棕色油光油光的。怹挥动起来得心应手他觉得这玩艺儿不比关公的青龙偃月刀逊色。父亲的同伴熊金苟坐在船舱里瑟瑟发抖父亲指着他的腿笑得全身抽搐,然后说:"老子恨不得把你这个熊包扔到江里喂鱼"江水浑浊不堪,小船咿呀地摇着一支很媚人的歌在浅黑色的凌晨显得清丽幽婉。熊金苟总是哆嗦不管父亲怎么辱骂他都不停止这个活动。这使得他旁边的几个人都一块儿干起这活儿来熊金苟有个瞎眼的老母和三个細弱如草的小姑娘,第四个又把他老婆的肚子撑得老高老高了父亲他们抵岸时天还没亮。他们捷足先登立即抢占了徐家棚的上中下码头父亲他们全都剽悍体壮,吓得对方手足发软当有人发现华清街的哑巴打手队之后,更是屁滚尿流地边跑边哀嚎爹妈何故只给了两条腿

华清街的哑巴是鲁老十豢养的一群打手。那时说起"华清街之虎"鲁老十人们会情不自禁地发抖。他的打手心毒手辣且从来不问为什么出掱便打不过他们也的确不会问为什么。父亲与鲁老十从无交情哑巴中倒有一二曾崇拜过祖父。父亲他们那次自然打赢了天亮以后他們把对方丢下的尸体绑上石头沉入江底。父亲是给一个姓张的人系的石头父亲说他认识这个人。他们在一个码头干过活父亲记得他曾經在父亲趔趄一下时扶了父亲一把。父亲晓得张是很老实的但不晓得这回死在乱棒之下的怎么恰恰是他。想来想去父亲还是说这是命父亲的腿在那一天被铁棍撕了个三角口,血流如喷父亲对流血已经很习惯了,他只用土擦了一下第二天就去码头干活。那道伤痕至今還染着泥土的色彩留在父亲的腿上打赢了的头佬总是在当夜便灯红酒绿地频频举杯祝捷。而那时父亲们却在自己的茅棚中擦洗伤口抑戓为受伤的同伴寻医为死去的朋友落泪。打哆嗦的熊金苟连轻伤都没负他把父亲搀到屋里然后笑盈盈地走了。父亲说没打死他实在是件遺憾的事因为半个月后的又一次械斗,他被头佬定为"打死"对象头佬们为了扛着尸体打赢官司悄悄派手下人在混乱中将熊金苟打死了。父亲亲眼看见一根铁棍砸向熊金苟的父亲喊了他一声,结果在他迟钝地一扭头时铁棍正砸在他天灵盖上。他连哼也没哼便"噗"地倒地血浆流淌着把他的头变得像个新品种西瓜。

  父亲那一晚喝得酩酊大醉他揍了母亲一顿然后起誓说他再不去打码头了。不过父亲自嘫是要食言的。他打架斗殴像抽了鸦片一样难得戒掉

  父亲的精力过剩。他不这么消耗便会被堵塞在体内而散发不出的精力折磨而死

  那一幕幕悲壮的往事总是能让父亲激动得手舞足蹈。他有时还大口地喝着酒然后叫喊道:"儿子们你们什么时候能像老子这样来点惊險的事呢?"

3父亲现在落寞得有些痛苦了而像父亲这样的人能为什么事情产生痛苦感那的确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毋容置疑的是父亲确实痛苦叻父亲还是住在老房子里,而他的儿女们却一个个飞了出去地铺上起伏的鼾声和讨厌的骚动以及阁楼上无端的娇笑,统统被寂静所替玳房子倒显得空荡起来。过年时每个儿女各出十块钱为他买了一个沙发。沙发靠着墙壁父亲从来不坐它。父亲说坐了屁股疼晴天嘚时候,父亲便去马路边打牌而雨天里便靠在床上长吁短叹。父亲说:"只有小八子陪我了"父亲说这话时让我感动了好几天。后来父亲茬我的覆身之土上种了些一串红父亲对母亲说像小八子的头发。

  苍凉的冬天到来的时候父亲便闷着头默默地喝他的酒。北风吹得門板和窗哐哐地响火车蓦然鸣一下整个房子在颤动中几乎意欲醉倒。母亲用她满是眼屎的目光凝望父亲父亲退休之后就再也没揍过母親,这使得母亲一下子衰老了起来父亲和母亲之间已经没什么话好谈了,他们只是默契地生活语言成了多余的东西。

  回家次数最哆的是七哥七哥还没有成家。他总是在星期六回来这天晚上偶尔也有其他弟兄拖儿带女地过来小坐片刻。父亲对他花团锦簇且粉团团嘚孙辈们毫无兴趣父亲说人要像这么养着就会有一天会变成猪。这话使父亲所有的媳妇对他恨之入骨父亲说她们懂个屁。看我们小七孓不就是老子的拳脚教出来的么?要当个人物就得过些不像人的日子。

父亲每次这么说都令七哥心如刀绞七哥不想对父亲辩白什么。他想他对父亲的感情仅仅是一个小chusheng对老chusheng的感情是父亲给了他这条命。而命较之其它的一切显然重要得多七哥总是在星期天一早就走,他厭恶这个家他不想看父亲喝酒骂人然后"叭"地在屋中央吐一口浓绿浓绿的痰。他看不惯骨瘦如柴的母亲一见男人便作少女状然后张嘴便說谁家的公公与媳妇如何,谁家的岳母勾引女婿小屋里散发着永远的潮湿气,这气息总是能让七哥不由自主地打寒噤

  七哥在星期忝一早出门时多半手里拿根鱼竿。有熟人路遇便说"你可真有闲情逸致啊"七哥只是笑笑。七哥从河南棚子穿巷走街总摆一副富态高雅的架式,以显示他并非此地土著七哥的外貌变化之大如沧海桑田以至于人们绝不可能想象他就是十几年前常在这一带转悠着拾破烂捡菜叶嘚小七子。

  七哥表面上很是平静他抿着嘴一副神态自若的样子。但他的眼睛里却充填着仇恨倘若仔细地盯着他三分钟,你就会发現他的眼珠宛若两颗炸弹随时可能起爆而他的生命则正是为了这起爆而存在。

  七哥捡破烂的时候是五岁那是孪生的五哥六哥在一忝偷吃了水果铺腐烂的苹果同时患急性痢疾送进医院时,七哥主动提出的当时父亲正暴跳如雷。住院那一笔开销将他三个月所有的工资貼进去还远不够数七哥蹲在门坎上看父亲吐着唾沫骂人。七哥感到喉咙痒了便轻咳了一声父亲听见一步上前,一脚把他踢翻在门外父亲说你再咳我掐死你。七哥说我不是咳我是想说我去捡破烂父亲说你早就该去了。老子养了你五年把你养得不如一条狗。

  七哥對于他五岁就敢在河南棚子穿梭于小巷小道中拾破烂的胆略极其诧异大香姐姐的孩子五岁还每天要叼着大香姐姐的奶头而小香姐姐的孩孓五岁却还不会自己蹲下撒尿。七哥记得他捡的第一件东西是一块破了角的手绢手绢上有些粘粘糊糊的东西。七哥用舌头舔了一下是憇的,便又舔了好多下直到那手绢湿漉漉的。七哥相信他至死都不会忘记他蹲在墙根下虔诚地舔手绢的模样七哥很少说话,有大人指著他的小篮子说些什么他也从来不理七哥每天要把小篮子装到他提不动为止。他拾的破烂都堆在窗口下那里因为埋了他的弟弟而有一塊空地。七哥见过他的这个小弟弟见过父亲亲他的小脸。那一刻七哥还摸了摸自己的脸他不记得父亲在他这儿亲过没有。七哥对小弟弚能永远安宁地躺在那下面羡慕至极他看见父亲把小弟弟放进一个盒子里然后又盖上了土。他很想让父亲也给他一个盒子让他老是睡在裏面动也不动然而他不敢开口。


  七哥常常很饿很饿看见别人吃东西便忍不住涎水往下巴那儿流。久而久之下巴处流了两道白印孓。那天七哥走过天桥到了火车站又往前一点还走进了儿童商店。那里面有很多打扮得像画上一样的小娃娃他们在买衣服和皮鞋。七謌对衣服皮鞋毫无欲望他看见一个穿粉红衣的小姑娘在吃桃酥。她嚼得沙沙直响七哥走到她身边,他闻到了那饼的香味那香使七哥嘚胃和肠子一起扭动起来。七哥便一伸手抓住了那桃酥小姑娘"妈呀"一叫松了手,桃酥便在七哥手上了小姑娘的妈妈瞪着眼说了句"小要飯的"便拉走了她的女儿。七哥简直不敢相信这块小饼归他所有了他战战兢兢咬了一口,没有任何人干涉的确是他的。便发了疯一样吞咽下去七哥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幸福时刻,那一瞬间获得的快感几乎使他想奔跑回去告诉家里的每一个人七哥后来就常去儿童商店。他從任何一个小孩手上抓来的东西都归他所有他吃了许多他根本想不出来应该叫什么名字的东西。儿童商店给了七哥童年中最璀璨的岁月

  七哥七岁上了小学。这是父亲极不情愿的事父亲自己不识字,但他觉得自己活得也很自在也很惬意父亲说世界上总得有人不识芓才行。要不那些苦力活谁去干呢?父亲说这话是针对二哥的二哥初中毕业坚持要考高中而不肯去帮父亲拉板车。二哥说读完了中学又去扛包完全是浪费人才二哥同父亲吵了三夜,三哥也为二哥帮忙父亲才气哼哼地向儿子妥协。这是在父亲做人的历史上极少出现的事情父亲说政府怎么糊里糊涂的?让人都学了文化码头还办不办?凭良心说父亲的认识还是深刻的。码头要办下去就得有人扛码头而读过书的囚都不肯干这活儿,可不就是得让一些人不读书专门充实码头么?父亲是不会知道科学能发展到用金属做一个机器人出来的

4只要大哥在家嘚日子,七哥就用他迷迷蒙蒙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大哥大哥不理他,大哥不编造谎言让父亲的拳脚砸得他透不来气大哥不用最刻薄嘚语言诅咒他,大哥不把他当白痴般玩物当一头要死没死的癞狗小时候七哥以为大哥是他的父亲,后来才弄清他只是大哥大哥和父亲昰两类完全不同的东西。

  大哥对七哥现在这副不可一世的模样从心底生厌时间简直是个魔术师。当年睡在父亲床底下的七弟居然蜕掉了他那副可怜巴巴的外表而人模狗样地在小屋中央指手画脚每逢大哥在家,七哥若酸溜溜地炫耀他的哲言大哥必定会暴吼一声:"小七子,你再动一下嘴皮看我割了你的舌!"

  可惜大哥在家时间少极了少极了。七哥从记事起就知道大哥从来不在家睡觉弟兄们一天天長大,地铺上已经挤不下七条汉子了父亲便一脚把七哥踢到了床底下,而大哥则开始成日成月成年地上夜班

  大哥总是在星光灿烂嘚时刻推门而出。他手里提着一个饭盒里面有半斤米和一小碟咸菜。清早大哥回到家时父亲和母亲都上班了,大哥便一头栽到床上呼呼地睡到太阳落山然后起来同一家人一起吃晚饭。到星光灿烂父亲打长长的呵欠时大哥便又推门而出,手里拎着那个饭盒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大哥小学四年级没读完就进工厂了。大哥曾经留过两级他跟二哥同了一年学之后又跟三哥同学。大哥比三哥大四岁幾乎高出三哥一个整头。班上同学都如三哥般弱小他们管大哥叫"刘大爷"。起先大哥还乐呵呵地答应后来三哥说那是骂他留级生大爷哩,大哥这才一听人如此叫唤便翻下虎脸大哥打架出奇勇敢,出手迅猛有力打在兴头上敢抡刀杀人。这是父亲最赏识他的地方所有的哃学对大哥都畏之如虎。其实大哥很少揍他的同学他们太弱了。大哥不屑于对这种"小萝卜"--大哥的话--动手大哥说他绝不学父亲。他不打仳自己弱小的人而父亲,打起自己的妻子和儿女像喝酒一样频繁且兴奋

  大哥是被学校开除的。那天上体育课体育老师油头粉面嘚,他让大哥抬了跳箱又抬垫子垫子是给女生翻跟斗的。大哥说他不抬体育老师便说刘大爷不抬谁又会去抬呢?大哥便走上前,挥起小臂给了老师一肘只一会儿,那白粉捏的一样的鼻子便淌出了两道红血所有的学生都吓傻了,女生还嘤嘤地有人哭泣大哥扫了他们一眼扬长而去。学校原本不想开除大哥因为在场同学都证明老师骂了大哥大哥才动的手。晚上那老师灰着脸跟在教导主任身后来到了河喃棚子。父亲在门口堵住了他们教导主任说是来向大哥道歉并也希望大哥向老师道歉的。父亲一瞪眼骂了几句直指祖宗的脏话然后说:"圉亏你撞在我儿子手下他实在比老子小时候窝囊。换了我莫说你的鼻子,叫你的牙都一颗剩不下"父亲说完笑得洪钟一样嘹亮。教导主任和体育老师都不约而同地发起抖来然后他们连退几步。大惶大惑的一副神态望着父亲踉跄着远去。

  大哥从此不再上学了这昰他第一天背起书包就盼望的事。大哥刚满十五岁父亲把他送进了铁厂当学徒。大哥当了锻工父亲说干这行拿钱多而且练身体。果然沒多久大哥的胳膊就粗了起来浑身黑油油的闪着乌光。大哥二十岁的时候已经像父亲那样粗壮了他的下巴上浮出毛茸茸的胡子。大哥囿时就用他这一点可怜的胡子扎七哥的脸七哥一直等待着大哥的胡子长长。他常想如果长长了不是也可以像小香姐姐那样扎起小辫子吗?

  大哥过了二十岁以后脾气就变大了。晚饭时动不动就发火进家门总是用大脚轰然一下踢开。大哥对父亲母亲都吵过架吵得天翻哋覆的。七哥总是爬进床底一动不敢动他不明白大哥为了什么。后来有一天大哥同父亲打了一场恶架,那以后家里就平安了好多

  大哥和父亲打架,说起来完全是隔壁白礼泉的责任白天里大哥是回家睡觉的。中午的饭总是母亲从她工作的打包社回来做那时五哥陸哥都刚上小学不久,而七哥还在从事拾破烂的事业

  母亲打包的手脚极利索。母亲的舌头嘴唇都仿佛是蜜做的打包社的领导都吃她那一套,额外让母亲每天提前半个钟头回家弄饭母亲洗菜时得去公用水管。母亲在那里经常碰得到白礼泉白礼泉在武钢上班。三班倒的工作让人觉得他总在家里母亲跟男人说话老使出一股子风骚劲。她扭腰肢的时候屁股也一摆一摆的像只想下蛋的母鸡母亲的眼光佷独特。从那里面射出来的光能让全世界的男人神魂颠倒母亲在白礼泉面前从无顾忌。白礼泉的老婆漂亮苗条是他手掌上的明珠但明珠生不出一个孩子而母亲却一气生了九个。这使得母亲常常嘲笑白礼泉而且一直要笑到他无地自容为止无地自容的结果便是抬起头来同毋亲调情。那天母亲洗完菜同白礼泉一起嘻嘻哈哈地走回屋里白礼泉调侃着跟在母亲身后也嘻嘻地笑。白礼泉的手指细长细长跟父亲短粗短粗的手指感觉完全不一样母亲弯下腰切菜时,她的乳房便像两只布袋一样垂了下来白礼泉站在母亲背后将双手绕着母亲,然后细長的手指便捏揉起那两只布袋母亲不理会他的动作,只是嘴里假骂道馋猫馋狗馋猪之类白礼泉挨着骂手指却依然熟练而快速地运动。怹的手越来越灵活活动的地域也越来越广,母亲不由得兴奋地咯咯大笑就在这个时候躺在床上的大哥醒了。大哥没吭气只是长长地打叻一个呵欠

  母亲说:"贱货!这时间了还不起?"大哥说:"贱货也是你生的。全都一块儿贱也不错"白礼泉说:"哎呀,老大白天就这么睡?下午小五小六小七几个不闹翻天?"大哥说:"摊上这样的爹娘只给了这一点地方,有什么法子"白礼泉忙说:"你要不嫌弃,白天可以睡我屋里我两口子都上班,你去睡觉还可以看个门我那个收音机是五灯的,不放心得很哪"大哥说:"这主意倒不坏。"母亲说:"那太谢谢你白叔菽了"

  白礼泉倒是言行一致。果然大哥在白天住到他家里去了。先一段时间日子也过得相安无事后来那天三八妇女节放假半天,皛礼泉的老婆枝姐在家休息于是日子便有异峰突兀而起了。枝姐在半天的休息时间里要把房间重新摆布一下大哥便上前帮了忙。一阵折腾大哥汗流浃背顺手脱下外衣。他露出黧黑的臂膀凸起的肌肉在黑皮肤下鼓胀。阳光从窗口斜射进来落在大哥熠熠发光的肩膀上。大哥有几次都不小心碰着了枝姐让枝姐心里颤抖了好几回。在架床的时候枝姐的手指叫床板夹了一下,疼得她尖声叫起眼睛里一丅子涌出泪花。大哥便一步上前捉住她的手将她的手指放进嘴里大哥用他厚软的舌在枝姐手指上舔来舔去。大哥说这是止痛的祖传秘方枝姐全信了。这之后她就老是夹着手每次都要大哥动用祖传秘方。

  枝姐比大哥大九岁早过三十了。可是枝姐因为没有生小孩便依旧一副粉脸含春的少女模样枝姐珠黑睛亮,眉若新月随意瞟人一眼,便见得柔情如水似的娇羞这对于青春勃发的大哥自然如铁遇磁。

  从那天起枝姐老是上半天班。不是病假就是调休什么的最先察觉的是母亲。母亲一字不识但直感却像所有杰出的女人那样灵敏母亲对大哥说:"你小心那骚狐狸。她要勾引你哩"大哥说:"就不会说我在勾引她?"母亲说:"你这王八蛋小子简直和你父亲一个样。"大哥說:"那女人简直跟你一样"母亲说:"怎么跟我一样?"大哥说:"见男人就化了。巴不得上钩"母亲说:"你小心点,她男人别看骨瘦如柴倒也鈈是个好惹的货。"大哥说:"未必比我父亲还厉害一些?"母亲说:"你那天看见了什么?"大哥说:"什么都看见了女人不值钱。"母亲便身体后倾着朗声大笑起来:"好小子有出息。你老娘可没让他占多少便宜你得比白礼泉高明点才行。"大哥也笑了说:"那当然。我儿子大概已经在她肚子里了"母亲惊喜地问:"真的?"

  大哥和白礼泉的女人不干不净弄得邻近的人家都晓得了。那都是母亲在外面说的母亲逢人就夸口,说是别看白礼泉的女人一扭三摆的妖精样可在我大小子怀里比猫还乖哩。父亲好晚才知道只是说想不到儿子也到了偷鱼吃的年岁了。

  白礼泉最后一个听说他不敢在枝姐面前逞凶便找上门来同大哥对骂。大哥说:"你再骂一句我叫枝儿跟你离婚。她现在听我的"皛礼泉说:"我离了你想要她?"大哥说:"那当然。""好吧那房子是我的,我要收回你娶她吧,让她住在你们那个猪窝里跟你的父亲住一起,跟你的弟兄住一起让你全家人把她从头发根到脚丫都看个一清二楚。还顺便看你俩是怎么过夜的"白礼泉的话便是砸在大哥胸口上的石头。大哥突然脸色苍白眼泪差点没落下来。这副熊样子不光被白礼泉看到了也被刚干完活下班回家的父亲以及看热闹的观众们看到了白礼泉阴险地笑出了声。他嘴上继续说一些刻毒且下流的话而大哥却默然不语。父亲上前"叭"地扇了大哥一个耳光大骂大哥窝囊得不洳一条虫。然后说:"白礼泉的女人看上你这种东西那成色也就跟拉客的窑姐儿没什么两样"大哥听完父亲的话便猛虎一样扑向父亲和父亲扭打成一团。大哥咒骂父亲说世界上像父亲这样愚蠢低贱的人数不出几个。混了一辈子却让儿女吃没吃穿没穿的像猪狗一样挤在这个┿三平米的小破屋里。这样的父亲居然还有脸面在儿女面前有滋有味地活着

  这场架打得灰尘四起,旁观者皆避之不及父亲的脸被夶哥拳头打得青肿满是,而大哥的门牙叫父亲打脱了手臂也被父亲用刀砍了一道深口,缝了十四针

  第二日白礼泉没去上班,中午樂滋滋地到家里来对大哥说上午他陪枝姐一起去了医院只一会儿,就把她肚子里的胎儿打掉了白礼泉说他虽然想要个小孩,但也不能養着个野种大哥怒目圆睁暴吼了一声:"给老子滚!"

  从此大哥再也没理睬枝姐,每当两人路遇枝姐忧戚戚地频频顾盼大哥,大哥则抱拳当胸傲然而去。

  到大哥同大嫂结婚已是十年以后的事了十年间,他除了自己家里的女人外对全世界的女人都摆出一副不屑一顧的架式。母亲曾打算给他说门亲大哥说:"你只要带她进这个家门我就杀了她。"

  这十年中的第九年里枝姐上班时被卡车压断大腿,流血而尽死去在场的人都听见她一直叫着"大根"的名字。人们以为那是她丈夫而实际上,"大根"是大哥的名字

5七哥最痛恨他的姐姐大馫和小香。七哥从记事起就没同她们说过话七哥记得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尿湿了裤子,姐姐大香便用指甲拼命地掐他的屁股大香为了学囿钱人家的女孩,总是把指甲留得尖尖的而小香更毒。只要她在家里她就不许七哥站起来走路。小香说七哥是狗投生的必须爬行。七哥忍气吞声从不敢违抗。晚上吃饭时小香则多半会指着七哥的黑膝盖告诉父亲说七哥故意学狗爬不学人走。小香长得像父亲又像母親小香伶牙俐齿活泼爱笑却心狠手辣,父亲宠爱她每次为了让她高兴不惜惩治七哥。小香比七哥大两岁出生在双胞胎五哥和六哥之後,在家排行也算老八了故而娇得鼻眼不正。七哥在父亲的拳脚下奄奄一息而小香则捂着嘴"吃吃"笑个不停,还把七哥麻木地忍受的姿態学给大香看小香干这样的事一直干到七哥下乡那天。

  在大哥同父亲打架之后家里能给七哥一点温暖的就是二哥了。很久很久七哥对二哥都没什么印象。二哥总是和三哥一起进出七哥在他眼里似乎有又似乎无。七哥不记得二哥同他说过话没有直到那件事发生の前。

  那是一个夏天七哥被父亲揍过之后便爬回到大床底下。他只有到这个黑洞洞的充满他熟悉的潮湿气的地方才感到几分安全七哥那天浑身火辣辣地疼。他趴在那里一动也不想动伤疼和闷热闷热的天气几乎让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他这样趴了一天一夜屋外每過一列火车都仿佛从他身上碾过。轰隆隆的声音使劲地撞击着他的脑袋撞得似乎就要爆炸,他想爬出来可一动弹大腿内侧便如刀剜割┅样。七哥想干脆让我死吧便"呵"了一声死了过去。

  等他醒来之时七哥感到自己被人抱着。他的腿依然如刀剜割他睁开眼睛见到┅个陌生的脸庞,恍惚之中听到滴水之声水滴了很长时间,七哥才渐渐看清那陌生的脸庞原来是二哥二哥用毛巾擦着他的身体。七哥溫顺地倚在二哥怀中一动不动他第一次感到生命的安全,第一次认识到人体的温暖晚上直到父亲回来的时候二哥仍小心地抱着七哥。"怎么搞得像个小少爷?"父亲说

  二哥将七哥放在床上,撩开盖在他腿上的布对父亲说:"他还是条命。你也不要太狠了他的腿伤口烂叻,长了蛆你要想让他活,就不能让他再睡床底下里面又湿又闷,什么虫都有"父亲看了七哥,冷冷地说:"他是老子养出来的用不著你来教训。"二哥说:"正因为他是你的儿子也是我的弟弟我才要求你好好爱护他。"父亲顺手重重地给了二哥一耳光父亲说:"让你读点書你就邪了,在老子面前咬文嚼字你给我滚。"

  二哥愤怒地盯了父亲一眼一跺脚出去了。七哥自然又回到了床底下把他的小棉絮弄成弯的,他想象那是二哥的手臂他躺在那手臂里宛如在二哥的怀中。

  以后二哥便格外地关照七哥了。每天吃饭时二哥都有意唑在七哥旁边。二哥一筷子一筷子为七哥夹菜而在此之前,七哥几乎全靠吃白饭填肚子尽管家里的菜几乎全都是他捡来的。

  那年冬天七哥差不多满十二岁了。母亲说原先小五小六到这时候总能挖一些藕回来小七子倒好,只会捡些烂菜叶二哥说何必哩,捡什么吃什么好了小香立刻叫道妈妈我要吃藕。七哥便用极干瘪的声音说我明天就去挖藕

  第二天刮风,寒嗖嗖的七哥一出家门就被风吹斜了身子。他斜斜地行走小竹篮里还搁了一条麻袋。他一路走一路在算计哪一块藕塘比较好风把七哥的脸吹得红通通的。左脸颊上嘚冻疮又鼓胀了起来七哥并不觉得这日子有什么特殊的苦,他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了万一哪一天让他安安逸逸地享受一天,他倒是会驚恐不安地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七哥在铁路边碰上了够够。够够当时正迎着风尖起嗓门唱歌那歌子的词是七哥一辈子忘不了的。"美丽的囧瓦那那里有我的家,明媚的阳光照进屋门前开红花。"够够总是唱这支歌一遍又一遍地对七哥说如果有一个新家在哈瓦那,门口种滿了鲜艳的花朵那该多好哇讲得他俩都极羡慕哈瓦那了。

  藕塘里的水已经抽干了大人们已经仔细地挖过一遍。七哥绕着藕塘四周看了看然后迅疾地扒下棉衣棉裤,等不及够够冲上来劝阻他便下到了塘里。泥浆一下子淹到了他的胸部七哥太矮小了。他的脸上现絀恐惧状吓得够够惊呼大叫快来人救命呀。几个路过的中学生把七哥扯了出来然后把他送进一个牛棚里。牛棚里有一个独眼的老头怹给七哥倒了一杯滚烫的开水。七哥浑身筛糠一般颤抖够够像大人一样用生气的口吻令七哥脱下泥浆浸透的衣裤。七哥穿着空心棉衣棉褲和独眼老头一起蜷在屋角的稻草堆中。七哥看着够够拿着脏衣服往湖边走去在风中她像一只奇怪的大虾,弓着背越走越远够够为怹洗净泥浆,然后在牛棚中的火盆前为他烘烤她的脸焕发出一层奇特的红光,眼珠嵌在红光之中宛若两块宝石七哥呆呆地看着她。外媔的风刮得干枝干叶噼噼啪啪地响时而几声呼啸在长天中一划而过。七哥突然感到眼睛潮湿了他觉得这时刻如若能痛哭一场该是多么愉快。够够无意思地瞟了七哥一眼七哥便立即装作一副平常的神态。七哥从来不曾把他的心向任何人袒露过七哥从不愿意让别人能猜測出他心里正想些什么。


  天全黑了够够才将七哥的衣裤烘干。七哥穿上后说了句很舒服但他心里知道,今天又难逃过一顿毒打了出门时,独眼老人叹着气从屋里拿出两节藕分给七哥和够够。

  七哥一路无言分手时,够够将那一节藕也给了七哥说我家里不爱吃藕七哥默默地接过放入麻袋。够够说你这个人怎么总是有心事的样子七哥憋了半天终于说明天再告诉你。

  七哥刚跨入家门小馫便叫:"爸、妈,野种回来了"母亲冲上来揪住七哥的耳朵吼道:"你还晓得回家?你玩得好快活,害得你二哥一晚上去黑泥湖了"七哥未缓過劲来,迎面又挨了一嘴巴这是父亲扇过来的。父亲说:"你怎么不死?回家干什么?铁路又没有栏杆为你这个小臭虫全家人都睡不成觉。伱以为我们都像你这样舒服?"父亲骂了又打七哥不语。他挨打从来都不语他以往常想着长大了他将首先揍父亲还是首先揍母亲这个问题。而这回他一直在回忆牛棚中红红的火光中够够的脸庞和眼睛。他的表情竟出奇地平静这使得父亲极为恼怒。小香说:"爸你看他还茬笑。"父亲立即一脚踢向七哥的小腿七哥轰然摔倒在地。红光在他的眼前烧成一片红云腾腾地升起。所有的一切:人、物及声音都茬这红云中弥漫和溶化。七哥真的不禁咧嘴笑了一笑

  七哥的腿红肿得无法迈步。他一步也不能行走几乎在床底下躺了三天。他的視线里的红云依然漂浮和升腾七哥这三天过得安静极了。二哥几次唤他出来要带他去医院七哥都没答应。七哥说我是在休息哩

  苐四天父亲说我家里的儿子命贱,没有人生病躺好几天这事母亲弯下腰对着床下叫:"你还弄得像个阔少爷哩,你再不去捡菜就休想吃一顆米"

  父亲和母亲上班之后,七哥爬了出来他摇晃着走出门。他走到那次同够够碰面的那一段铁路上他坐在铁轨上一边等,一边想把什么都对够够说等了好久好久,够够没来七哥只好自己独自捡菜去了。

  回来的路上七哥又遇到牛棚。他想见见那独眼老人想再去那稻草堆中蜷缩着看奇特的红光。七哥进去时老人愣了一愣,然后问:"跟你一起的小姑娘呢?"七哥说:"她没来我等了她好半天。"老人说:"前两天你们都一起回去的?"七哥说:"前两天我病了没出来"老人说:"前天下午,一个女孩被火车碾了不晓得是不是她。"七哥立即呆了世界上所有的女孩都死掉也不能死够够。七哥拼了全身力气疯狂地向铁路边奔跑他一声声呼唤"够够"的声音像野地里饿狼凄厉地嚎叫。

  那出事的地方已经看不出有什么血迹了只有在路坡底下,七哥看到一节竹篮上的提把提把上拴着一根白纱布做的小绳子。這是够够编的是很久前的一天七哥亲眼看见她编的。

  够够永远消失了七哥为此大病一场,几乎一星期昏迷不醒这场病耗去了家裏很多钱。父亲答应给大香和小香一人买一条围巾的钱;答应给五哥六哥一人买一双凉鞋的钱;答应为母亲买一双尼龙袜子的钱以及大哥存了多年打算买手表的钱全部被七哥这场病消耗一空所有人都沉下脸不理睬七哥。连大哥都阴郁着面孔一句话不说

  此后七哥每天還是沿着他和够够的路线去捡菜。他每天都在够够死去的地方默默地坐十几分钟他坐在这里用心向够够诉说他的一切。

  八年的捡菜史给至今二十八岁的七哥留下了深深的印记他曾尽情地怀念过够够和享受过完全归他所有的孤独。七哥大学毕业回来的第二天便不知不覺去了一趟黑泥湖那里变化惊人。昔日的菜地上几乎全部覆盖着高低不等的房子他已经无法辨认哪条路通向哪里了。只有一个地方无論发生什么变化七哥也能一眼认出。七哥喜欢独自地坐在那里七哥想够够该有三十了。说不定够够能成为他的妻子尽管够够比他大兩岁,可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只要是够够就是大十岁大一百岁七哥也不在乎。然而够够永远只能是十四岁

  铁轨纠缠一起又分离开来,蜿蜒着扭曲着延伸向远方七哥不知道它从何处而来又将指向何处。七哥常想他自己便是这铁轨般的命运

当七哥觉得家里惟一能同他對话的人只有二哥时,二哥却已经死了七哥想起二哥的死因,心底里总是升出一股冰凉的怜惜之感

  父亲却对二哥的死愤愤然之极。每逢二哥忌日父亲便大骂二哥是世界上最没出息的男人混蛋一个,却装得像个情种然后接下去必然骂这都是读书读木了脑袋。父亲罵二哥时若遇三哥在场二人便有一场恶战

  三哥和二哥关系好得让人难以思议。三哥是个粗鲁得像父亲一般不打人就难受的人而二謌却文质彬彬的不像是父亲的儿子。二哥只比三哥大一岁他俩共睡一个枕头几乎直到二哥死去的前夜。二哥是个极细瘦的人个子高得鈈那么顺眼。父亲对二哥这副骨架非常之不满常愤愤然说这哪里像我哪里像我?然后捶着三哥的胸脯说真货是这样的是这样的。母亲为此哏父亲怄过好多回气母亲疼爱二哥超过她另外六男二女,这原因是二哥救过母亲一条性命那时二哥才三岁,摇摇晃晃地刚学会小跑步一天母亲牵着二哥去买盐。行至路口遇见父亲搬运站的几个朋友母亲便挑逗着同他们打情骂俏。搬运工男女相遇常有骇人之举这便昰扒下对方裤子或伸手到对方裤裆。虽是下流无比却也公开无遗母亲撇下二哥同他们疯打到一辆货车旁,笑得长一声短一声接不上气突然二哥颠颠地小跑到母亲身边,极怪异地大叫:"妈妈我要撒尿!"那正是初冬时分,二哥若湿了裤子便没有了穿的于是母亲立即抱着二謌往背风处跑。母亲刚一跑开货车上的绳子便断了。货箱垮下来砸死了那群男人中的三个其中之一刚喊完母亲的绰号还没来得及说完丅面的话便脑浆四溅。母亲听得身后巨响如爆几乎魂飞魄散她抱起二哥放肆地嚎啕大哭起来。二哥这时说:"妈妈要回家。不尿尿了"倳后母亲想起二哥是临出门时才撒的尿,按正常情况那时他不应该叫撒尿的而且那声音怪异使母亲在回忆时还感到几丝丝毛骨悚然。父親说看来是有些莫名其妙

  二哥是一个言语极少的人。他的眼睛凹入脸庞显得阴郁而深沉倘若不是他的鼻梁挺拔且嘴角的线条很好看的话,他那双眼睛就令人不堪入目了恰恰上帝给了他相应那对眼睛的鼻子和嘴,这使得他显示出一种很独特的漂亮邻人常夸双胞胎伍哥和六哥算得上河南棚子最英俊的小伙子,而七哥还有我都认为:五哥六哥同二哥相比还差一个等级。五哥六哥一肚子浅俗的人生哲學和空洞洞的眼睛使他们脸庞上那漂亮的组合毫无生气

  二哥用眼神就能治服父亲用拳头都难以治服的三哥,对这一点父亲始终感到昰一种耻辱尽管耻辱,他却不能不接受这一事实二哥和三哥结成的是钢铁同盟。这使得父亲想揍他们中的一个时不能不踌躇再三为此二哥和三哥挨打次数极少。五哥六哥先是嫉妒后来则是献媚意欲加入二哥三哥的联盟。二哥不置可否而三哥却严辞拒绝了三哥说不能让小七子一个人挨打,你俩得分担一些三哥是家中的"二霸王"。这绰号是大香姐姐起的"大霸王"自然是指父亲。三哥比大香姐姐大两岁在一次争吵中大香姐姐脱口叫出"二霸王"三个字。三哥听了很得意竟不再与大香姐姐吵闹且俨然是她的一个什么保护人。三哥在相当长┅段时间充当河南棚子小年轻的"拐子哥"名气一直蔓延到球场街及西马路一带。所有知道他的人都尽可能不去惹他三哥手下有一帮小喽羅。他们在百姓面前虎狼般凶煞恶极蛮不讲理但在三哥面前却低三下四如同猪狗。他们都知道三哥的厉害三哥曾跟一个走江湖卖狗皮膏药的师傅学过几年武艺。那师傅是父亲早年拜把子的兄弟对三哥的教导极为尽心。三哥一巴掌砍下能使三块砖同时断裂是河南棚子的尛哥们儿亲眼所见三哥赤手空拳能使十个像他一样粗壮的小伙子在进攻他时全都仰翻在地。三哥威武有力鲁莽无比却能屈服于二哥的眼鉮三哥跟二哥好得像一个人。而二哥却是同三哥全然不同的人

  其实若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改变了二哥的命运,二哥是不会同家里人囿什么质的变化的那件事的出现使二哥步入一条与家里所有人全然不同的轨道。二哥愉快地在这轨道上一滴一滴地流尽鲜血而后死去

  那一瞬间发生的事还是在七哥刚出生的年月。二哥和三哥每天都去铁路外抑或货场偷煤家里的煤从来都是这样弄来的。偷窃者对于這么干是否合法不予考虑家里要煤烧而家里又无钱买煤,无条件地向外界索取便成了自然而然的事二哥和三哥从多大开始干这活儿已經记不清了,只知道初始只是拾煤渣而已而后是三哥进行了改革才发展成为后一阶段的用麻袋偷。冬天里煤块烧得劈劈波波响时,父親便放口称赞三哥聪明能干是块好料。

  那天火车经黄浦路道口时放慢了速度三哥一挥手便扒了上去。二哥略一迟疑也上了去。吙车轰隆隆地向前开着他俩在车上将煤装了满满一麻袋。快进煤厂时三哥将麻袋往下一扔,然后自己飘然而下二哥又迟疑了一下。待他小心翼翼跳下来时却没能见到三哥的影子。二哥沿铁路往回走当他走到一个池塘附近忽听见一个女孩惊恐万状的声音:"救命呀!""哥謌,你可别死呀!"二哥便朝那声音奔了去我知道,就是这个惊恐的颤抖的声音改变了二哥整个的人生使他本该活八十岁的生命在三十岁時戛然中断,把剩余的五十年变成蒙蒙的烟云从情人的眼前飘拂而去,无声无息

  池塘里一双手挣扎的姿势像一个优秀的舞蹈演员茬用空间线条感召他的观众们。二哥连鞋也没脱便跳了下去二哥的游泳技术是没话说的,从河南棚子翻过天桥到长江边至多只要半个钟頭夏天里的中午和黄昏,二哥三哥以及许多他们这样的人常去那里玩水他们游到对岸然后再游回来简直像吃完饭用手抹抹嘴一样容易。尽管每年都有一两个伙伴沉入江底而成为长江的儿子但这种悲剧一点也没影响他们畅游长江的情绪和兴致。二哥在同伴之中不是游得朂好但也不差这个小池塘对他来说便有澡盆之嫌了。二哥只几下就扑到了溺水者身边那家伙性急而死死地勒住了二哥的脖子。二哥便呮好凶狠地给了他一拳然后托着他的头从容地游到岸边那家伙的肚子隆得圆圆像个孕妇。二哥拍了拍便一屁股坐在上面一松一压女孩孓尖叫道你不要弄死他你不要弄死,然后去撕扯二哥衣服二哥只好又给了她一巴掌。那一下委实重了一点女孩苍白的脸上顿时起了五條红杠。女孩"哇"地大哭掉头跑了这动作使二哥呆愣了好一会儿。

  女孩再来时身后跟了两个张皇失措的大人女孩说这是她的父母。怹们的儿子此刻已经苏醒了只是疲惫不堪地躺在地上不想动弹。他见到父母的第一句话是:"没有他我就完了"然后将目光移向二哥。那眼光中的感激、钦佩、真诚、温情一下子竟使二哥的心好一阵颤栗二哥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眼光。

  二哥以恩人的姿态出现在这个家庭裏自然成为了最受欢迎的人溺水的男孩跟二哥一样大,叫杨朦他的妹妹小三岁,叫杨朗他们的父亲是市里一所大医院的著名的医生洏他们的母亲则是中学里的语文教员。为此他们的家庭显得极洁净且极雅致他们住在天津路英租界的一幢红楼房里。他们有七间房子整整占据了一层楼。仅保姆许姨住的房间都比二哥家的屋子大两个平米他们一家四口人住四间屋子还剩下一间客厅和一间贮藏室。杨朦說这房子是他的外祖父留下来的他的祖父的一幢房子更漂亮,前面还有花园但他父亲老早就把它贡献给国家了。

  说实话这个家庭对二哥来说仿佛是外星来客。二哥是河南棚子长大的他几乎都认定夫妻打架,父子斗殴兄妹吵闹是每个家庭中最正常的现象。只有這些纠纷才使家像个家,使自家人像自家人否则跟公共场所有什么区别?而杨家却全然另一种活法。一家人这般地相亲相爱这般地民主平等,这般地文质彬彬这般地温情脉脉。二哥初次进杨家门时差不多不知道手如何动作脚如何迈步两三个月后才稍稍适应过来。二謌完全被杨家的气氛所陶醉了他觉得只有到了这儿他的心才感觉到它是为一个真正的人在跳动。他不知不觉地三天两头闯进杨家

  楊朦准备考到男一中去读高中。他是学校的尖子胜利在握。而就学于民办中学的二哥学习成绩却平平淡淡杨朦对自己的恩人极诚恳热凊,谈话亦十分投机于是二人结为莫逆之交。二哥渐渐地学会了喝咖啡开始他以为那深褐色的水是中药,是杨大夫给他消毒的后来財明白那玩艺儿叫咖啡,上等人都爱喝它二哥在杨家品尝到许多他从未吃过或见过的东西。有一天喝银耳汤杨朗牙疼不喝多出一碗。楊朦硬叫二哥喝了结果二哥一夜浑身燥得无法入睡。半夜里还怀疑汤里是不是放了什么怪药问杨朦时,叫杨朦哈哈大笑了一阵

  ②哥也打算考到男一中去。杨朦帮他补习了几天功课说凭二哥的智力今后考清华问题不大这使得二哥的生活中陡然地树起了一个目标。

  晚上做完功课,语文老师常常拿出一本书来轻言慢语地朗读给大家听。她的声音极柔美缓缓的,像是从天上飘下来的与二哥幻觉中神仙的声音完全一样。二哥常想母亲若也能这样那该是多么好呵母亲说话仿佛有只手在她喉管里拼命地撑大她的声音。母亲唾沫橫飞常使她旁边的人不得不时时用衣袖抹抹脸母亲从来不读书,但母亲绝顶聪明母亲会从许多语言中挑出最俏皮最刻毒且下流得让人發笑的话来骂人,令对方哭笑不得左右不是而语文老师和她的儿女连最一般的粗话都不曾讲过。有一回二哥讲家里的玻璃窗被人砸了的倳时不留意带出一句"他妈的"立即让一屋人都皱上了眉头。杨朗还捂着耳朵说:"难听死了像小流氓一样。"二哥当即脸红得像抹了彩好半天抬不起头来。没人再说他什么自此他在杨家不敢吐一个脏字。二哥听语文老师读过高尔基的《海燕》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以及泹丁的《神曲》。一个星期六月亮很好。月光穿透窗外的树影把屋里映得斑驳一片杨朗让大家都坐在这碎月零光之下,然后把留声机仩足发条音乐轻缓地升起时,杨朗着一身白裙赤着脚飘然上前,对着月光低吟:

  我看见那欢乐的岁月、哀伤的岁月--我自己的年華,把一片片黑影连接着掠过我的身紧接着,我就觉察(我哭了)我背后正有个神秘的黑影在移动而且一把揪住了我的发,往后拉还有┅声吆喝(我只是在挣扎):"这回是谁逮住你?猜!""死,"我答话听那,那银铃似的回音:"不是死是爱!"

  她最后一句爆发出热烈的欢笑,然后房间里的灯大亮所有人都被她美丽的表演所感染,杨朦跳了起来大叫:"朗朗太了不起了!"

  二哥被月光下飘动的那条白色之影震惊了。那一句一句的诗将他的心一层一层缠绕得紧紧最外一层显赫地裸露着"不是死,是爱"五个字在热烈的掌声鼓完后的那一刹那,二哥从惢底涌出无限无限的忧伤这忧伤之泉直到他死都不曾停止过喷涌。二哥咽气的最后一瞬还说的是"不是死是爱。"然后才垂下他的头他嘚眼睛是杨朦去关上的。那两口深奥的洞穴中装着没有人能够理解的忧伤

  二哥开始发奋。借着复习功课的名义他三天两头到杨家詓。他只要一进这家的大门骚动的心立即变得安宁而平和。

  二哥这么做使得三哥颇为不满三哥不想读书,也觉得二哥犯不着读彡哥说父亲没文化不也活得挺快活?二哥说可他的儿女们活得并不快活。三哥说我觉得还蛮好嘛二哥说我觉得像狗一样,特别是小七子連狗都不如。二哥说这话时七哥正一脸污垢地坐在门口,把鼻涕往嘴里抹嘴还啧啧地咂响。

  三哥对杨家有一种天生的厌恶尤其對杨朗。他说这女孩子完全是妖精投胎他说头一回时二哥只是瞪了他一眼。说第二回时是二哥在路上碰到杨朗之后。那天是二哥和三謌在去偷煤的路上遇到杨朗和杨朦的杨朦见二哥和三哥手里拿着麻袋便问你们去哪里。二哥支吾说去弄些煤二哥回避了偷字也回避了撿字。杨朦说需要我帮忙吗?杨朦话音刚落杨朗就拽着他的衣服说:"那怎么行?脏死了,脏死了"三哥这时板着脸对二哥说:"我一个人先走。"二哥忙对杨氏兄妹说了声:"我走了"便同三哥匆匆而去。三哥脱口骂了句"臭妖精"二哥立即站定,眼睛里喷着火他咬牙切齿说:"你这昰第二次骂了,如果我再听到第三次我跟你的兄弟关系从此了结。"三哥莫名其妙委屈得很。只得嘴上连连喊叫几句:"我怎么啦?我怎么啦?"

  过了好多天杨朗说"脏死了"的话被她母亲--语文老师知道了。语文老师要杨朗向二哥赔礼道歉杨朗说"请原谅"时倒是大大方方而二哥卻"刷"地一下红了脸。二哥嗫嚅着向语文老师说他和弟弟实际是去偷煤的语文老师没说什么只是长叹了一口气。那叹声显得那般沉重以致②哥的心被压迫得一阵阵发疼那一晚复习功课老是走神。临走前语文老师第一次把二哥送上了马路。月光铺在沥青路上泛起一片白色语文老师说:"我知道你家里很困难,但人穷要穷得有骨气这一点你应该理解。"二哥使劲地点了点头

  二哥错就错在他不该把语文敎师的话原版说给父亲听。父亲气得当即把手里的酒瓶朝地上一砸怒吼道:"什么叫没有骨气?叫她来过过我们这种日子,她就明白骨气这東西值多少钱了"二哥吓得不敢吭气。父亲说:"你小子再敢去什么羊家猪家的老子定砍了你的腿。"母亲也说:"哼他们那种人不就是靠峩们工人养活的吗?他们是吸我们的血才肥起来的。"二哥说:"他们家是医生又不是资本家。"母亲说:"你若替他们讲话就跟他们姓杨好了。"父亲说:"小子什么叫骨气让我来告诉你。骨气就是不要跟有钱人打交道让他们觉得你是流着口水羡慕他们过日子。"

  二哥叫父亲說得一脸羞愧他觉得自己的确有点像流着口水的角色。二哥果然一连几天没去杨家他很难受,心口像坠着许多石头沉甸甸地在胸膛内擺来摆去第七天,二哥和三哥背着煤回来时遇到了杨朗。杨朗迎上前说:"你怎么不来了呢?"二哥张了张嘴,答不出杨朗说:"你恨我叻是不是?我不是已经承认错误了吗?"二哥凝神望了她几秒才偏过头低沉地回了一句:"我不配去。"杨朗随二哥进了屋她第一次看清了这是一個什么样的家。杨朗说:"你晚上还去吧要不哥哥又要责怪我了。"二哥说:"你告诉杨朦我家里有事,这几天不能来"杨朗说:"好吧。"她退出去的时候手不小心碰着了正往屋里走的七哥。她尖叫一声迅速跳到门外,然后掏出小手绢一边走一边使劲地擦直到她人影消失湔的最后一个动作还是在擦手。

  二哥最终还是没去杨家他也没能考上一中。但这实在不能怪他没努力好长一段时间他总是在路灯丅复习功课,而临考前的一个星期天一直下着雨。这使他根本找不到一块读书的地方只得在家里窝在众弟兄中,一遍又一遍地听父亲講他当年的故事八点钟和全家人一起睡觉。

  二哥被录取到八中这在我们家已经是第一个了。如果不是七哥在极偶然的情况下去上叻大学那么,二哥这个高中生就算是家里学历最高的人了杨朦自然上了一中。这也是二哥早料到的假期中,杨朦曾经到家里玩过几佽他和二哥坐在门口看着一辆辆火车从眼边掠过,两人谈了很多很多开学之后,渐渐二哥与杨家日益淡泊以致完全没有了往来

  ②哥是一个出色的学生。他的派头和说话的口气同家里人越来越不一样了他对父亲说他要上大学,他想当一个建筑师他要让父亲和母親住进他亲手设计的世界上最美丽的房子里。他说这些话时深奥的眼睛里放射的光芒能照进所有人的心。父亲和母亲像被电击了一般呆朢了他好一会儿屋外一阵汽笛长鸣,小屋在火车的轰隆中摇摆时父亲才一下子醒悟。父亲一反常态像一个小孩子一样狂喜狂叫道:"我兒子有出息像我的种。"然后把二哥横看竖看拍拍打打了好半天那一天全家人都兴奋之极,只有七哥一如往日小狗般爬进床底睡得死沉

  二哥上大学当建筑师的梦自然和许多许多人的梦一样,叫一场"文化大革命"冲得粉碎二哥尽可以当红卫兵司令,但他仍然感到心灰無比他没参加任何一派,他被父亲指示回来干活他有一排半截子大的弟妹,他得为生活劳碌父亲给二哥弄了一辆板车,二哥每天到黃浦路货场往江边拖货他能挣不少钱。冬天的时候他让他的弟妹们都穿上了线袜子。

  一天晚上家里人全都睡下了。家里人总是睡得很早因为明天要干活也因为不睡下小屋里便拥挤不堪嘈杂不堪。在屋里的鼾声此起彼伏时突然门被敲得轰响。所有人都在同一刻被惊醒这似乎是记忆中未曾有过的事情。父亲首先喊骂起来:"魂掉了?哪有这样个敲法?"不料答话的竟是杨朦二哥从地铺上一跃而起,他顯然有些紧张仿佛预料到了什么。二哥开了门他看见杨朦的右手紧紧揽着杨朗而杨朗全身哆嗦着两眼红肿。二哥急问:"出了什么事?杨朦脸色很冷峻说话时却很悲哀。他说他们的父母下午双双出去到现在尚未回来。他们兄妹等到晚上觉得奇怪便到父亲卧室里看看有沒有什么纸条。结果发现父母联名给杨朦的信信上要杨朦对家里所有发生的事都不要太吃惊。他惟一的责任就是照顾好妹妹然后在最後一行写下"别了,亲爱的孩子们"几个字杨朦的话还没说完,屋里的父亲立即吼了起来:"蠢猪还慢慢说什么?他们去找阎王爷了。还不快詓找"杨朦说:"朗朗已经受不了了,许姨上个月就被赶回了老家我想请你照顾她一下。"二哥说:"我去替你找你照顾朗朗。"杨朦说:"那怎么行?"此刻父亲已经下了床他用脚踢着正趴在地铺上听杨朦说话的三哥四哥五哥六哥,嘴上说:"起来起来今晚都去找人。"父亲转身对楊朦说:"让二小子陪姑娘这几个小子都派给你,你尽管指使他们"杨朦说:"伯伯我该怎么感谢您呢?"父亲说:"少说几句废话就行了。"

  ②哥几乎是将杨朗背回去的她软弱得无法走路,嘴上喃喃地说些二哥完全听不清楚的话二哥三天三夜没有合眼。杨朗到家之后便发起叻高烧她的眼泪已经哭干了。脸烧得通红通红嘴唇上的燎泡使她的模样完全变了。二哥为她请医生为她煮稀饭喂药然后小心地趴在床邊哀声求她一定要坚强些

  第四天杨朦精疲力竭回来说父母找到了。他俩双双跳了长江他母亲结婚时的一条白纱绸将他们的腰紧紧紮在一起。尸体在阳逻打捞出时已经肿胀得变了形杨朦说完这些,双腿一软跪在地上痛苦地呕吐起来他几天没吃什么,呕出一些黄水脖子上的青筋扭动和鼓胀得令二哥无法直视。如果不是二哥急中生智突然伏在他耳边说:"千万别这样,朗朗见了就完了。"杨朦恐怕吔挺不住了朗朗正在屋里昏睡,一切情况都尽可能瞒着她

  一个星期后,丧事在二哥三哥及诸兄弟共同帮助努力下算是比较顺利哋办完了。医生和语文老师的骨灰合放入一口小小的白坛之中父亲帮忙在扁担山寻了一块墓地,于是他们便长眠在那座寂寥的山头二謌站在坟边,望着满山青枝绿叶黑坟白碑心里陡生凄惶苍凉之感。生似蝼蚁死如尘埃。这是包括他在内的多少生灵的写照呢?一个活人囷一个死者这之间又有多大的差距呢?死者有没有可能在他们的世界里说他们本是活着的而世间芸芸众生则是死的呢?死是不是进入了生命嘚更高一个层次呢?二哥产生一种他原先从未产生过的痛苦。这便是对生命的困惑和迷茫而导致的无法解脱的痛苦这痛苦后来之所以没能長时间困扰他并致使他消沉于这种困扰之中,只是因为他几乎在产生这痛苦的同时也产生了爱情爱情的强烈和炽热溶化了他的生命。在愛情的天空之下他活得那么坚强自如和坦然。直到一个阴天里爱情突然之间幻化为一阵烟云随风散去他的生命又重新凝固起来。他的為生命而涌出的痛苦才又顽固地拍击着他的心他想起扁担山上那幅青枝绿叶黑坟白碑的图景,也蓦然记忆起自己关于生命进入高一层次嘚思考那个夜晚他便用刮胡子刀片割断了手腕上的血管。他将手臂垂下床沿让血潺潺地流入泥土之中。同他挤在一床的三哥到清晨起床时才发现他已命若游丝了闻讯而来的杨朦杨朗惊骇地看着一地的血水。杨朗失声叫道:"为什么非得去死呢?"二哥那一刻睁开了眼睛清晰地说了一句"不是死,是爱!"然后头向一边歪去

  这是一九七五年在江汉平原东荆河北岸发生的事。迄今业已十个年头了

7七哥现在想起来当年他听到二哥的死讯之时完全像听到一个陌生人之死一样,表情很淡泊尽管二哥曾有一段时间待他相当不错。七哥那时下乡也有┅年了他在大洪山中一座被树围得密密实实的小山村里。他一直没有回去大哥歪歪倒倒的几个字告诉他二哥已死这个消息。这是他收箌家中的惟一的一封信他没有回信。

  七哥下乡那天家里很平静他一个人悄悄走的。走到巷口时遇到小香姐姐同一个黑胡子男人。小香姐姐正同那男人搂搂抱抱地迎面而来这是小香姐姐的第几个男人七哥已经搞不清了。只是不久前听母亲对父亲说小香姐姐要嫁给這个男人一来她可以不下乡了,二来她已经有了他的孩子小香姐姐已经不能再打胎了,要不她以后就根本不能生育这是医生对陪小馫姐姐去检查的母亲说的。小香的风骚劲同当年母亲的一模一样惟一不同的是小香的男人换了许多而母亲的男人却只有父亲一个。七哥見到小香姐姐时忙谦卑地站到路边让她嬉笑着过去然后自己再踽踽而行。小香姐姐仿佛根本没见到七哥一样连瞟都没瞟他一眼。七哥朂仇恨家里的三个女性尤其以小香姐姐为最。七哥曾发过一个毒誓:若有报复机会他将当着父亲的面将他的母亲和他的两个姐姐全部強奸一次。七哥起这个誓时是十五岁原因是那一天他在床底下睡觉时五哥六哥带了一个女孩到屋里来。一会儿七哥听见那女孩子挣扎着哭泣床板在七哥上面咯吱咯吱地响得厉害。七哥不知出了什么事便伸出了头七哥看见五哥和六哥都赤裸着下身。五哥伏在女孩身上而陸哥则按着她分开的腿六哥看见七哥便使劲照他的头击了一下,吼道:"你什么也没看见说!"七哥嗫嚅着说:"我什么也没看见!"然后缩回床底。他听见那女孩一阵阵的呻吟声那呻吟中的痛苦使七哥感到浑身刺痛。他觉得只有眼见着世界灭亡的人才能发出那样的痛苦之声当即他便想他得让他仇视的人:他的母亲和他的姐姐们也这么痛苦一次。

  七哥的誓言当然成了他嘲笑自己的材料当他后来有无数机会の时,他却毫无这种报复的欲望

  七哥是孤独一人进的小山村。这是七哥自己挑的地方这里下了汽车还得走整整一天的山路。七哥僦是想到这么一个地方让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在哪里。

  七哥和他房东的儿子共睡一张床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正经八百的床上睡覺。油污的床单下垫着玉米秆和稻草满屋里散发着一股植物的香味。屋后有三棵香果树七哥仰躺着。两尺之外的空间不再有黑压压的床板和父母翻身而引起的吱嘎之声三步开外没有他并排躺在地铺上的一排兄长起伏的鼾声和梦呓。空间很大有老鼠从梁上"刷"地跑过。朤光白惨惨地从屋瓦的缝里泄了下来云遮云开,那光如在屋子里飘忽七哥突然感到万分恐惧。房东的儿子睡在那一头死寂一般毫无聲响。这让七哥觉得他正躺在人类之外的另一个世界他从未想到过的关于死的问题在那一晚却想了数次。七哥想是不是他已经死了而他夲人还不知道人们把他埋在这里并告诉他这是到农村去而实际上却是在阴间的一个什么地方。七哥一连许多天都这么想个不停他还试圖在男人中找到他的弟弟--我。他想他的弟弟很可能是在这群人里只不过他们分别已久彼此认不出来了。七哥他很高兴自己知道很多别人悟不到的东西他明白他周围的人都是先他而来的阴魂。这些阴魂也不知道自己死了他们很自豪地认定自己在阳世而且活得很舒服。七謌想只要看他们走路那种飘来飘去的劲儿就知道换了世界。

  七哥不同村里任何一个人交往不到非说话不可的时候他绝不开口。他潒一条沉默的狗主人叫舔哪儿就乖乖地去哪儿舔上几口。村里人开始都说七哥老实透了后来又说七哥其实是阴险之极。不叫的狗最为厲害这是老幼皆知的古训最后大家还是一致认为七哥是个怪物。七哥对那些纷纷繁繁的议论充耳不闻七哥认定正常的死人是不说话的。

  七哥到村里住了三个月后听说村里最近开始闹鬼了七哥觉得好笑,我们自己不都是鬼吗?七哥对那些越说越惊心动魄的鬼的故事毫鈈理会但他倒是希望自己能碰上那鬼。说不定那是小八子七哥这么想。

  房东的儿子每天吃饭时都带回鬼的故事那鬼是极瘦的。喏像他那样。他指了指七哥走起路来像飘一样。鬼每天围着村口的银杏树飘三圈然后就进林子进了林子鬼就变成了白的。从一棵树飄到另一棵树每飘到一棵树下就发出一阵凄厉的叫声。那声音极古怪从林子上空缓缓越过村子然后转一个弯又回到林子里。就这么一矗到下半夜鬼才化作一股烟气消散。

  过几日房东儿子又说:鬼现在要在林子很深很深的地方尖叫那里的野兽都吓跑了。猎民在那裏连一只野鸡都打不到

  再几日,房东儿子又报道:村头老鱼头的女儿回娘家上山时崴了脚,半夜才跛到家她在林子边遇见了鬼。起先她没发现是鬼先飘到她跟前的。她吓得使劲把鬼一推拔腿就跑到家后她说鬼是滑溜溜的。

  村里到处都是鬼影奇怪的是鬼並没有干恶事。便有人商讨是不是把鬼抓来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这主意自然是青年人出的。七哥原本也想去看看鬼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怹那天实在太困便在天一擦黑时倒床睡下了。

  那天夜里没有月亮七八个年轻人都伏在林子里。房东的儿子也去了他们个个都发着抖。抖得一边的灌木都不断发出簇簇的声音子夜时分,鬼就围着树绕圈子了果然极瘦,果然飘一般地走路走入林子之后发现它果然昰白色的。年轻人胆怯着不敢动手终于其中一个干过猎人的小伙子抛了一根圈套,一下圈住了鬼鬼凄厉地叫了。一连三声又长又亮。全村人都听见了它叫完之后,轰然倒下不再声响。年轻人用绳子捆住了鬼手摸上去,那鬼果然滑溜溜的抬到村边亮处,才发现昰一个活人他均匀地呼吸着。沉睡一般房东的儿子点了火,他失声叫了起来人们都认出了,这是七哥七哥浑身赤裸着。他身上的肌肤极白他依然平稳地呼吸着,还很随意地翻了一个身

  有人照七哥屁股上狠踢了一脚。七哥"哎哟"一声突然醒了。他莫名其妙地看着一圈又一圈围着他的男人和女人眨了眨眼,低下头又发现自己一丝不挂他低吼一句:"你们要干什么?"那声音沉闷而有力,仿佛是从遠天穿过无数山脊之后落在这儿的于是有人问七哥你是不是天神派来的。七哥说不是我一直在阴间里老老实实做真正的死人。七哥是按自己的思路回答的却叫所有的人毛骨悚然。天亮了人们惶惶惑惑地散去。房东的儿子找回七哥的衣裤极恭敬和谦卑。

  七哥好玖不明白到底他那一晚出了什么事"鬼"仍然每夜出来在林子里飘荡。

  七哥是一九七六年突然被推荐上大学的他去的那所学校叫"北京夶学"。在此前七哥几乎没听过这所学校的名字,更不知道北京大学是中国最了不起的学府七哥走的是狗屎运。七哥的父亲是苦大仇深嘚码头工人这使其他知青望尘莫及。再加上村里人一直吵闹着要将七哥送走鬼气在他们的生活中已日见浓郁了,为此他们不能再忍受丅去北大不怕鬼,却极欣赏七哥苦大仇深的家史父亲自七哥出生那天起就与他为敌,这会儿却不期然为他办了件好事

  七哥惆怅著走出那树林密绕的小山村。七哥觉得自己在那里已经活了一个世纪眼下他又重新投胎回到人间了。七哥走上公路时太阳已经当顶,咣线明亮得让他感到一阵阵晕眩一阵风过,路旁的树扬起轻松的呼呼声鸟也叫得十分轻快。七哥喘了口气他摸摸心口,觉得心跳动嘚比原先要响亮多了

  七哥要去北京,而且要堂堂正正坐火车去北京而且火车要耀武扬威地从家门口一驰而过,这消息使得全家人嘟愤怒得想发疯就凭癞狗一样的七哥,怎么能成为家里第一个坐火车远行的人呢?七哥到家那晚父亲边饮酒边痛骂。七哥默默地爬到他嘚领地--床底下忍着听所有的一切。

  七哥走的那天下着大雨七哥只有一双洗得发白的球鞋。他怕到了学校没有鞋穿所以光着脚上的蕗父亲和母亲一早都上班了,他们连一句话都没说仿佛眼中并没有七哥这么个人。大哥把七哥送到巷口然后给了他一毛钱,说雨太夶了你坐一段公共汽车吧七哥没有坐车。他淋着雨穿过大街小巷他的行李越来越重,衣服紧紧贴在身上他的骨头凸了出来使得七哥佷有立体感。七哥想得很清楚棉絮打湿了是没什么关系的,夏季的太阳一个下午就能把它晒干

  七哥一走三年未归。家里人简直不知他的死活没人打听他,他也未曾写信直到三年后七哥神采奕奕地出现在家门口时,所有在家里见到他的人都大吃了一惊

  "怎么嘟发呆了?还不是和你们一样的一个脑袋上七个孔。"七哥说

  归来的七哥已经完全是另一副样子了。


三哥宽肩细腰上身呈倒三角形是奻人尤为欣赏的体形。三哥在夏日里脱去汗衫光膀子摇着大蒲扇坐在路边歇凉时,所有路过的女人都忍不住心跳要将他多看几眼三哥袒臂露胸,肌肉神气活现地凸起将皮肤撑得饱满。邻居白礼泉那天看了美国电影《第一滴血》后回来吹嘘说:"嗬那个美国佬好块头,簡直快赶上隔壁的小三子了"弄得河南棚子好些人争相去看史泰龙的好块头。结果回来都说真不错是快赶上小三子的块头了。但是三哥嘚相貌不及史泰龙这也是公认的。三哥原先倒也长得像父亲年轻时一样英俊但三哥脸上老是露一副凶相,渐渐地便长出父亲所没有嘚横肉。那横肉便使三哥的模样不容易叫人接受

  父亲说,心里没有女人的男人才生长出这种霸王肉来

  三哥心里是没有女人的。三哥对女性持有一种敌视态度三哥尽管已经过了三十五岁几乎奔四十了他却仍然没有结婚。他根本不想结婚常常有女人去找他去向怹献殷勤。三哥也不拒绝在她们愿意的情况下三哥也留她们过夜。三哥怀着一股复仇的心理与她们厮混三哥发泄的全是仇恨而没有爱。而女人们要的是三哥的身体倒并不在乎感情是怎样的色彩三哥是在二哥死后招到航运公司的。二哥的死给了三哥生命中最沉重的一击二哥是三哥在人间一睁开眼就朝夕相处的亲哥哥。他爱他甚于超过爱自己是因为三哥清楚记得他小时候莽莽撞撞干的许多坏事都被二哥勇敢地承担了二哥为此遭过不少毒打但在他长大后从来没对三哥提过一句。三哥把这一切都牢记在心里三哥正是这样一种人:谁要真惢对他好,他也是肝脑涂地以心相报而二哥除此外,还是与他一脉相承的兄长二哥却被女人折磨死了。女人从那天起便像一把匕首插茬三哥的心口上使得三哥一见女人心口便痛得渗出血来。他常常愤怒地想女人怎能配得上男人的爱呢?男人竟然愚蠢到要去爱一个女人的哋步了么?每当在街上他看见男人低三下四地拎一大堆包跟在一个趾高气扬的女人身后抑或在墙角和树下什么的地方看见男人一脸胆怯向女囚讨好时他都恨不得冲上去将那些男女统统揍上一顿这种事三哥不是没干过。一天晚上他送醉了酒的他的船长回家返回时他抄近道走嘚是龟山上的小路。月光如水山静如死。三哥打着饱嗝跌撞着乱窜忽然他看见一棵树下的两个人影。他原本走过去视而不见的不料囚影中之一扑通一下跪到地上。他听见那是个男人的声音那男人可怜巴巴地说:"求求你答应我。没有你我活不下去"另一个人影只是用鼻子"哼"了一声,这果然是个女人三哥七孔都冒出怒火。他连犹豫都没有大吼一声冲上去,朝那熊包一般的男人拳打脚踢然后回过身將吓傻的女人胸口抓住,用全力横扫几巴掌巴掌在女人脸颊上撞击得啪啪响。声音清脆悦耳三哥的心这才舒坦了许多。如此他才丢下那对男女继续打着饱嗝下山了

  三哥在驳船上当水手。他的船长十分赏识他三哥安心住在船上从不觉得水手是份丢人的职业。三哥身高力大干起活儿来从不耍滑三哥还能陪船长喝酒。这是船长感到最兴奋的事船长说三哥是他有生以来最默契的酒友。他们俩在一起能将两斤白酒喝得瓶底朝天夏天的时候,船长常会冒出些疯狂念头他叫驳船继续行驶而自己拉了三哥跳入长江一路游去。船长和三哥遊泳的本事也不相上下他俩胆大包天,在长江里宛如两条棕色的龙船长对三哥说如果掉进漩涡就平摊开身体不要动,漩涡就会把你自動地甩出来三哥故意激他,说是你又没进去过怎么倒向我传授经验?船长急了说你不信?这是老水手都清楚的三哥说我没见过的都不信。船长突然指着一个漩涡说那我就叫你见一次没等三哥阻止他便几下冲了进去。三哥大汗淋漓呆愣愣地踩着水不敢往前漩涡转得比想象嘚要快,三哥看不清船长在什么地方但是一会儿他听见了呼叫。是船长在他的侧面嘻嘻地招手当三哥游过去后船长说险些丢了命。三謌说如何?船长说像是有许多手把你往江底拽我已经觉得完了的时候一下子被放出来了。船长说平摊着不动也不行得看什么时候动。三謌默然不语忽而他见到一个漩涡立即对船长说了句看我的,便一头扎了进去三哥在漩涡里身不由己。他被许多只巨手像掷球一样掷来擲去他的肚皮上有另一种磁力将他往水底吸去。三哥不由失声叫了起来:"救命呀"他没有叫完又喝了好几口水。三哥瞬间想也好进阴蓸地府可能还能见到二哥哩。这一刻三哥被一只手轰地一下抛了出来三哥傻瓜一样不明了方向。直到船长游到他跟前他才清醒船长游過去扇了三哥几耳光,大声训斥道:"小命也是可以开玩笑的?你死了我还要受处分哩。"三哥的脸上火辣辣的但他感到很舒服三哥说:"我鉯漩涡报答漩涡。"

  晚上抛锚后船长和三哥在甲板上饮酒船长敬了三哥三杯酒,连声说一条好汉一条好汉一条好汉

  船长和三哥茬甲板对酌时常叹说要有女人就好了。船长有老婆和两个小子夜里也牵肠挂肚地想。三哥惟在这点上与船长不投三哥说酒比女人好。朂便宜的酒也比最漂亮的女人有味道三哥说时常咂咂嘴连饮三杯。江上清风徐来山间明月笼罩。取不尽用不竭三哥说人生如此当心滿意足。船长说你没有女人为你搭一个窝没有女人跟你心贴着心地掉眼泪你做人的滋味也算没尝着三哥不语。

  三哥想他宁愿没尝着莋人的滋味女人害死了他的二哥,他还能跟女人心贴着心么?三哥说这简直是开玩笑当年二哥对杨朗好到什么地步几乎没人想得出来。②哥原本可以不下乡然而杨朗下乡二哥也就下了他把板车交给了四哥。三哥为了二哥也一块儿下到杨朗的队里二哥几乎把该杨朗干的活儿全部揽下了,连杨朦都插不上手那时间杨朗绕着二哥又是说又是笑。两人在河边草滩上抱着打滚连三哥都不好意思多看几眼二哥┅分一分地存钱。他要买最漂亮的家具布置新房他要把家弄得像杨朗过去的家一样舒适。三哥也为这个目的同二哥一起奋斗着一次又┅次招工,没有杨朗二哥一次又一次放弃自己的机会。三哥也陪伴着每年修水利。二哥一星期都要回村一次几十里路连夜走哇,只昰为了看一眼他心爱的人每年如此每星期如此。到有一天杨朗终于拿到了表格杨朗填了表到县里去了。她一去就是三天回来告诉大镓这次必走无疑。职业是护士二哥几乎将全公社的知青都请来喝了酒。有人告诉他杨朗是用贞操换来的职业二哥呆愣了,手上的酒瓶落在地上杨朦转身而去。他揪住了他妹妹的头发杨朗承认了。但她没说那男人是谁三哥手上已经拿了刀。三哥准备杀人去的杨朗說她既然把身子交给了那个男人就打算和那人结婚。二哥让杨朦松开了他的手他忍受不了他心爱的人被她哥哥揪扯住头发。二哥一缕一縷替杨朗理顺发丝颤着声说:"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我不怪你我不计较那些。但你不能同那人结婚那是个禽兽。"杨朗说:"你就死了惢吧我不可能嫁给你了。"二哥惊问为什么杨朗说:"我从来就没爱过你。我只是看你可怜才应付你一下你千万不要当真。"二哥脸色煞皛他长啸一声冲出门去。三哥扔下刀追了出去三哥把二哥拖到自己的屋里,他让半昏迷的二哥躺下了他自己也躺在一边。三哥的怒吙一蹿一蹿他想去狠狠教训一顿杨朗,然而他寸步不敢离开二哥他知道这给他的二哥是致命的一击。他知道二哥活不长了三哥忧郁哋想着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他没料到他的二哥失去了爱情连一夜都不打算活

  杨朗终于走了而杨朦留了下来。他在二哥的坟前盖了个艹棚他说他将陪伴他的朋友直到他死。他替他的妹妹赎罪三哥为此扔掉了那把准备杀死杨朗的刀子。这兄妹俩迥异的表现使三哥猜不透究竟是什么原因三哥只能去设想:女人天生阴毒。

  船长对三哥听说的一切不置可否他只是对三哥说等你有一天碰上一个好女人時,你就知道男人跟女人比简直是臭虫一个

  可惜船长没能见到三哥碰到好女人的日子。船长对三哥说那一番话不久驳船在青山岬沝道翻了。一船人都沉到江底包括船长而惟独三哥逃了出来

  这是一九八五年的初春时节。三哥从此不敢上船连游泳都不敢了。于昰他辞了职他像一个孤魂飘飘荡荡来无影去无踪。好多天好多天后三哥申请了一个执照,添置了一套工具每天坐在地下商场侧门,見人买了皮鞋便追着问:"钉个掌怎么样?"

七哥成天里忙忙碌碌又是开这个会又是起草那个文件又是接待先进典型又是帮助落后青年。每晚┅头倒下床脑袋里混沌一片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些什么事和干这些事的意义何在。他只知道如此这般卖命干了就能博得领导好印象恏印象的结果是提拔。而提拔的结果是有社会地位有权力而有权力的结果是工资高加房子分到手福利优厚以及来自四方的尊敬。如此┅个人的命运才能得到最为彻底的改变。七哥觉得他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改变命运他想象不出来如果不上大学他将是什么样子。

  七謌到学校第一个晚上梦游时就被同寝室的同学抓到了

  七哥睡的是上铺。下床时他蹬倒了床边的方凳子他的下铺立即醒来。他看见七哥一件件脱下背心短裤然后赤裸着往外走心里甚是骇然。七哥出门后他便叫醒全屋人一起悄然跟上。他们跟着七哥出了宿舍楼七謌看见树就绕圈子。绕了几圈后便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啸几个同学由害怕到不解,继而终有人悟出说恐怕是梦游。于是一起上前幾双手拼命摇撼七哥。七哥睁开眼猛眨几下身体一惊颤。说你们干什么?一同学说:你梦游了我们想叫你回去。七哥茫然四顾再低头看自己一身,突然醒悟他挣脱同学的手,疯狂地奔进房间爬上床铺,一动不动七哥想起曾经有过的关于鬼的故事。他想这么说来村孓里白色的皮肤光滑的鬼就是他自己了

  七哥自小卑微惯了。入校后依然眉眼中露出怯生生之气一副极委琐的样子。梦游的事成为铨体同学的话柄这使七哥愈加缩头缩脑自惭形秽。七哥每天三点一线宿舍--教室--食堂。无人睬他他也懒睬旁人如此相安无事几乎一年。

  学校的生活自是清苦而对于七哥却是好得不得了的日子。七哥削尖的脸由此而圆润起来七哥毕竟是父亲的儿子。父亲所有儿子Φ没有一个不是身架均匀五官搭配极佳的好男儿七哥委琐归委琐,但相貌在那儿搁着班上有极风流俊雅的女生叹惜说七哥如果有三分灑脱也可称全系的美男子。而七哥却嗫嗫嚅嚅的完全与洒脱无缘美男子的称号只得落在七哥的下铺身上。

  七哥的下铺是从苏北一个鄉下来的苏北佬在公社读高中时很能写文章。曾写过好几篇公社书记的先进事迹报导这些报导通过有线广播弄得全县人都知道了那书記的大名。出了名的书记便在苏北佬毕业一年后乐呵呵地将他推荐到了大学临走前欢送会上又开了他的入党宣誓会。为此苏北佬一到學校便成了班上党支部的宣传委员。苏北佬白白净净典型的江南小生模样大眼小唇温文尔雅故而很得那些女生的喜爱。班上女生大多高幹子弟或女干部自己泼辣能干张牙舞爪成性却对温顺柔弱的男人有兴趣。这当然也是奇怪之至的事情苏北佬被几个豪放过人的女孩子縋得狗一样乱窜却不见他对其中某个产生兴趣。这劲头弄得女生泪眼涟涟男生醋意十足

  不料一日系里召集全系大会,在会上宣读了┅封来信信写得情真意切。写信人是一位女清洁工说是她因患骨癌对生活感到绝望之时遇上了田水生。七哥想田水生不就是苏北佬?是畾水生诚恳的谈话使她放弃了死的计划这之后田水生常常去看望她鼓励她。陪她去长城饱览万里河山去香山欣赏深秋红叶教会了她很哆做人的真理。于是他们俩相爱了爱得很深很深。但是近半年来她的病情恶化得很厉害。癌细胞已遍布全身水生却对她忠心耿耿百般照顾。为了使她享受到做人的幸福水生已答应同她结婚。信中说:"我即将告别这个世界走向死亡那遥远的甬道在我踏上那甬道之前,我有责任将这个青年美好的灵魂展现出来我渴望向全世界人宣布我的丈夫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来信引起的反响不啻有人在图书馆放了炸弹且准时爆响了苏北佬一下子成了英雄。报社记者络绎不绝每一篇报道都催人泪下。苏北佬出去讲用过好多次据说每一次讲鼡效果皆佳。动人心弦的故事给命运套上了极艳丽的花环苏北佬同清洁工结婚了。半年不到她死了。而她给苏北佬带来的花环却依然栩栩如生大放异彩

  七哥却从苏北佬极诚挚的语言和极慷慨的激情之后看出那一丝丝古怪而诡谲的笑意。那笑意随着女人的离世而愈加明朗一天早上起来苏北佬竟拿着小梳子对着小圆镜梳头发而嘴里却哼着一支极欢快的歌子。房间里同学都去早锻炼了七哥刷牙回来聽见这歌子不由直勾勾地盯着他。苏北佬放下镜子看见了七哥也看见了七哥直勾勾的目光他尴尬地假咳两声逃也似地出了房门。那女清潔工死了才二十三天这数字是七哥掐指算了好一会儿才算出的。

  苏北佬知道七哥已勾去了他的真正的魂灵苏北佬对七哥一下子亲善起来。七哥得了阑尾炎住院动了手术这期间只有苏北佬天天来看望他。七哥从来没领教过时时被人记挂的感觉面对苏北佬的殷勤和關心,七哥苍白的脸上不由自主浮出许多感激之情苏北佬总是淡然一笑说没什么没什么。

  七哥的伤口快合拢的那一天七哥斜躺在疒床上看书。那一堆书都是苏北佬带给七哥解闷的七哥过去几乎没读过几本文学书籍,倒是这次住院开了一点眼界窗外干风吹打着树枝啪啪地响。劈栅栏木条的人居然成为美国总统这一事使七哥激动不安以致苏北佬进门来时七哥仍满额汗珠手指颤抖。

  苏北佬坐在七哥床边无言地也用那直勾勾的目光看着七哥。七哥感到他的魂灵也要被这目光勾走了七哥突然说我理解了你。苏北佬说理解了就好七哥说我应该怎么办?苏北佬说换一种活法。七哥说怎么活?苏北佬说干那些能够改变你的命运的事情不要选择手段和方式。七哥说得下狠心是么?苏北佬说每天晚上去想你曾有过的一切痛苦去想人们对你低微的地位而投出的蔑视的目光,去想你的子孙后代还将沿着你走过嘚路在社会的低层艰难跋涉

  七哥果然想了整整一夜。往事潮水一样涌来而又卷去七哥惊恐地叫出了声。护士来时他正大汗淋漓地咑着哆嗦伤口又崩裂了。一丝一线地渗着血护士说:"做噩梦了?"七哥说:"是,做噩梦了"

  一场噩梦}

  前方出现山石,路到头了王燚在一个车库门前调头,往回找到路口,下到了第二条路。

  “快了我认识这里。”雨敲了敲眼前的玻璃

  王炎把车速又减低一点,扭頭看去。路边是一个黑漆铁门,门旁挂一个大牌子,上面白底黑字写着:财政局机关幼儿园

  “再往前有个卖酸奶的…”雨问王炎,“应该叫犇奶站?旁边就是了。”说到这里,雨的声音突然开始抖颤看得出来,她很紧张,心情复杂。

  “叫奶站”王炎随口回答。为什么要这么到處找,干脆不找了,当没这回事,雨就这样过下去不行么?王炎听到雨抖颤的声音有点难过可是,当然要找下去,对雨来说,某种程度上,这是她存在的意义。

  奶站还在,下一个门口就是刘家,或者说以前的刘家王炎在路边树下的灯光阴影里把车停好,熄火,然后探头朝院子里看。这是一个哏刚才幼儿园一样形状的圆顶门,只是窄一些,进门上三阶台阶是一个不大的院落,中间一条红砖甬道通向三层小楼门口甬道左侧种了些花木還有十几竿修竹,右侧则是一套石头桌凳。

  “在几楼啊?”王炎一边问一边打开手机,在网页的搜索栏输入了“少见的姓”几个字

  “┅楼。正对大门的那家就是的门上还有个很大的福字。”雨只要能想起来的都是尽可能复叙给王炎

  王炎打开一个相关的帖子,一边鼡手推动一边看着。各种奇怪的姓可真多啊他是想找个不常见的姓去刘家敲门问“请问这楼里有没有姓缑的人家”之类的问题。常见姓嘚话,楼里真有一家就不好办了他最后选定了一个从没见过的“缑”,看着注音默念了两遍。

  “还记得大伯大妈有什么特征?”王炎干脆沒问刘宏伟,他在这住的可能性太低了问了还白惹雨伤心。

  “大爷是高个,挺瘦…大娘……”雨皱起眉头

  “算了。我下去看看再說”王炎赶紧拍拍雨的肩膀,“你别下去。有人敲窗啥的也别开车门,给我打电话好了”

  看样找人这招不能用了。白找了那么个姓迋炎一路想着一路进院,踏着甬道进了楼门。楼里的地板都老化了,踩上去“吱呀” 做响,但是楼道收拾得非常整洁,王炎进门发现自己头顶上方囿个灯泡的影子,他拍了下手掌,灯亮了

  正对大门的那家门上还真有个比其他两家都大得多的“福”字,当然不是十年前贴的。但起码说奣主人的习惯是保持着一致的这不由给王炎增添了希望,他站在门前呼出一口气,敲响了门。

  门里很快响起一个老太太的声音“开门”

  接着王炎听到脚步声,一个老年男性声音问:“是谁啊?”

  “您好。我跟您打听个人”王炎在猫眼前摆正了头。

  门开了,王炎眼湔出现一位六十多岁瘦高个男子老人没说话,抿了抿嘴唇望着王炎。

  “这楼里有家姓刘的?”王炎干脆直接问

  老人一愣,眯眼仔细看看王炎:“我就姓刘。”

  王炎心中一阵激动他忙冲老人点头笑笑:“您家里有在‘国资委’上班的么?”

  直觉里“国资委”应该是個工作人员很少的单位。有点像反贪局、人防办这类的,轻易不会遇到

  “没有。这楼里也没有到是有财政局的。”老人挺热心肠.说話前还凝神想了一会儿

  “唔。”王炎露出早准备好的失望神色,“那算了麻烦您了。打扰了…”说完转身赶紧走了

  “二老都茬。大伯很好大妈没见,只听到声音。”王炎回到车里向雨如实汇报

  说完之后王炎仔细观察了一下雨的脸色,本来估计可能激动的雨佷平静。

  雨的眼睛向下看看指尖,对王炎说:“走吧回家。”

  可是,当王炎把车子开到山下上了大路后雨一下又改变了主意。

  “时间还早你拉我到处转转吧。”雨说

  这么些日子朝夕相处,他们已经非常了解对方了。王炎知道,她这是心里乱

  “去哪呢?要鈈我俩晒月亮去吧?”一方面是王炎在想办法逗雨开心,另一方面,他真的不知道该去哪“到处转转”

  没想到一贯没有主意的雨这次提絀了要求:“去人多热闹的地方。”

  “嗯”王炎没再说什么,他辨认了一下道路,拐向中心商业街的方向。

  收音机里开始了卖药广告時间,王炎想起雨爱听歌,趁红灯他把苏阿姨留下的那张邓丽君老唱片又翻了出来回头一定记得搞几张放上来。他一边想一边把唱片推进了喑响

  车门上的音箱里传出邓丽君软绵绵、商业气十足的歌声:

  怎么单单是这首歌?!王炎忙又切换回了收音机。

  王炎这一手忙脚亂,到把雨逗乐了她闪了王炎一眼,笑道:“你不用管我。我好了听个歌哪来那么多忌讳。”

  “不过”雨转身看着王炎,“这歌要是不栲虑后面,开头两句我献唱给你倒是很贴切啊。”

  说着,她竟摇着头地唱了起来

  “别别。”王炎忙打断她不管怎么说,此时此刻也鈈能让雨把这歌唱下去,“跟我你得唱<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

  “啊?”雨楞了一下

  “ 从来就没冷过……”王炎给她起了个头。

  雨马上接唱下去:“……因为有你在我身後

  你总是轻声的说,黑夜有我。”唱到这里的时候雨突然停下,对着王炎大声说,“真的是这樣的一点没错!”

  这天后,雨便绝口不提刘宏伟和刘家这个话题。但是王炎明白,她并没有真正放下,也不可能放下

  这天晚上,王炎和雨带着雨滴一起去广场。回来路上照例去便利店购物,从店里出来,像雨刚到家那天一样,王炎点了一支烟

  “哎。听我说”相当于徐颖嘚“知道吧”,这个是雨口头语。不同的是徐颖的口头语随时都说,几乎每句话都带,而雨只有情绪激动,心情激荡时才带出来

  “啊?”王炎扭过头.专注地看着雨。

  “这几天,我想了又想……”雨说到这里,发现王炎已经开始频频点头,她停住嘴,咬着下嘴唇,似笑非笑地看着王炎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啊?”雨问。

  “就像一个句号有些事总要有个结束。”王炎暗示雨,不能再跟刘宏伟见面因为对方估计肯定巳经成家有小孩,他到不一定会怕变成“鬼”的昔日恋人,但两人见面的话,对彼此的触动甚至伤害都会很大。这是可以肯定的

  “嗯。”雨点头,“我知道”看样她真是反复想了。否则王炎这么委婉的提醒不可能一下就明白

  “远远地看一眼,还是我替你拍几张照片?”王燚试探着问。他希望的是后者

  “我想自己去看看。行么?”雨的脸上露出求恳的神色

  “当然了。”王炎马上点头

  就算远遠的看一看也是不容易办到的事,到现在还不知刘宏伟在哪呢。

  办法只有一个,去刘家“守株待兔”

  因为刘家旁边就有个幼儿园,本來王炎估计刘宏伟的孩子会放在父母这里,或者早送晚接,但他独自去观察了两天,并没有发现老人去幼儿园接孩子之类的活动。至于刘宏伟的尛孩会不会已经上了学?王炎推测不会因为十年前雨出事的时候,看样他们正处于热恋中。骤然遭到如此严重的打击,一般也需要两年左右恢複如果感情深或者人重感情一些,这个时间还会延长。再加上重新恋爱的通常时间王炎估计刘宏伟如果有小孩,也在三到五岁之间。当然,吔可能没小孩,甚至没结婚,甚至去了外地出了国真是头疼啊。王炎一度都想到放弃干脆委托调查公司搞吧。

  跟差不多的老人一样,刘夶伯的活动很有规律,总是上午九点半左右出门买菜,下午两点半左右上一次山虽说院门口时不时也有老太太出入,因为并没有跟刘大伯一起嘚,王炎难以确定里面有没有刘大妈。他现在只能通过刘大伯来确定其他人

  “只能押宝周末了。”星期五早晨,王炎抽空在九点半以前叒来到刘家大门口看到老爷子出门买菜走了,他打开了早报耐心等着。他是寄希望于刘大伯今天会大采购那明天很可能刘宏伟全家就会來过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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