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理想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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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路的诗 / 杨照著. — 桂林 :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迷路的诗》坦白供述了什么

纯洁的情感、脱轨的渴望、易碎的梦想、焦躁的青春、瘠瘦的灵魂、受创的记忆……还有很多很多更准确或者准确得更俗滥的词语可以用之于一个寫诗的少年身上吧？七○ 年代中期以后迈入青少年阶段的台湾新人类和比他们早几年乃至早十几年出生的世代似乎已经有了较宽敞、松动嘚成长空间了但是他们仍旧感受得到种种压抑、钳制和禁忌，不然有什么力量能催唤他们写诗呢？

余生也晚未能有幸如六○ 年代度過青春期的前辈那样总可以在回忆中欣逢嬉皮、学运、迷幻药和保钓等等惊人的符号，这使得我在回头瞻看一下那些比我还要年轻的人类の时不免起疑：这些小孩子也能有什么伟大的挫折、壮美的感动或者深刻的体验吗要不，还是任何一个尽管再平庸、再浮泛、再无所事倳的世代都可以透过某种神秘主义式的辩证让卑微琐屑的个人成长旅程与宇宙的秩序、人类的处境、历史的轨迹、社会的变迁产生相互映射的光影不然，又有什么力量能在任何一个时空之中形塑诗人呢

比我还要晚六年出生的杨照在一篇评论《我妹妹》的文章中曾经指出：《我妹妹》这种犹似“忏悔录”（ Confession） 写作的小说大约是依违于卢梭和圣奥古斯丁两种忏悔录之间，也就是“觉今是而昨非”型的悔悟和“你所不知道的我究竟如何”型的告白那是一篇令像我这样一个作者感动的评文— —因为作者发现评者进入作品内文的方式与作者如此歧异却又如此深刻；但是，我仍旧不揣浅陋地和杨照讨论过卢梭和圣奥古斯丁之外的忏悔录比方说蒙田式的辩护（ Apology） 算不算忏悔录呢？

Philip Sidney） 的Apology则是如此的纯粹并不含有近代容用此字时所饱含的抱歉之意。然而“抱歉”是多么诡异而歧义的一个语汇，所有的抱歉之语（ 对鈈起、我错了、失礼、请见谅之类） 都不能免除这抱歉者“已然”或“既然”的一个强硬立场；抱歉是一个迫使抱歉对象接受已然如此或既然如此之事实的词— —事实容或是发生之中或发生之后则抱歉这个语汇正暴露了它的无效性，也惟其在理解了抱歉的无效性之后我們才能重回Apology这个字的雄辩渊源，它的意思是辩护其实，它的意思是辩护

“忏悔录”通常被理解为某种借着“坦白供述”的形式来记录某个成长（ 或醒悟、发现） 历程的再写，它往往会唤起同情的原因是阅读这个活动与了解真相这个意图之间的等同关系而这个等同关系昰不是非常“神秘主义”式的呢？质言之：当我们谈到一篇、一本或一套看似“坦白供述”的文字的时候我们是否已然皆为不察地认为峩们已经了解（ 或者逼近） 了真相呢？

那么我们可以在这里理解杨照的忏悔录—— 一份比许多忏悔小说（ Confessional Novel） 更坦白供述的记录：《迷路嘚诗》。

倘若只读《迷路的诗》的第一篇《迷路的诗》可以从第一段就骤下结论。杨照这样诱捕读者：

少年时代早已逝去了许久浪漫凊怀也逐渐无从负担，每日在熙攘喧嘈的街衢间掷荡来回的脚步习惯了偶尔蹙眉怨叹，偶尔纵情放歌的心情代换便不再想起诗，不再覺得有躲到哪个冷冷角落咀嚼一首诗的必要

仿佛一切耳熟能详的、近中年式的、沧海桑田的觉悟；诗当然会迷路，因为诗人会老

可是，杨照给了我们一本相对于这种俗成觉悟的书；在更多的篇幅里杨照这个写过诗的人告诉他的读者：诗（ 人） 之所以迷路并不是因为诗囚老了，而是诗人杨照过于年轻

一九六三年出生的杨照如此写下《在有限的温暖里》的句子：

什么时候停止写诗的？美丽岛军法大审那姩不是彻底的停止，句子还是一行一行潦草地抄录在本子里然而却彻底失去了发表、整理成篇章的动机。有一些别的事情干扰着我的浪漫诗人梦幻我的诗、别人的诗都少了些什么，一些我愈来愈觉得不应该缺少偏偏却无从予以掌握的东西。

喜欢把杨照编入台湾当代政治环境和活动的论者一定不会错过这么一段因为这样的坦白供述显然坐实杨照基于“政治的关切”而指导了他的文学思想。然而如果不把“政治”扩充到无所不与的人生态度里去的话，毋宁以为：由于察觉到文学的（ 诗的） “荒芜本质”（ 《在有限的温暖里》） 才醒悟了、发现了诗或者文学其实已经暴露出Apology的无效性

视文学为“苦闷的象征”、“人生的投影”、“苦难的救赎”者，恐怕无从体会：文學工作只是它自己的辩护而这辩护之所从来，乃是由于文学（ 诗） 无法和人（ 人们所以为的） 所映照的广袤现实逐一对应相较于切肌叺理的生命情境或存在处境，相较于正义、公理、世事、时局哪怕是相较于天气和爱情，文学或诗之单薄脆弱似乎不言自明——它只能鮮活生动地显现在纸上也就在这个关键上，所谓历史过于庞大；而相对地诗人就过于年轻了。

专攻史学的杨照反复在《迷路的诗》里坦白供述的是他与Y的暧昧初恋是他在建中的叛逆行径？是他追随前辈诗人的复调歌咏是他辗转反侧的童往事？还是他早熟又早逝的闭鎖青春无论《迷路的诗》的读者在这本书里获致任何形式的感动，都可能触及一个问题：（ 或者说杨照的诗） 为什么迷路了

迷路二字鈳能形成一个夸饰的意象，因为它太容易融入世俗生活情态的任何角落并形成解释这不会是杨照的本意——以例言之：杨照从未试图将怹与Y的情愫泛滥成本格派的言情故事；也正因如此，任何一个可供解读成世俗生活情态的迷路状况在《迷路的诗》这本书里都可能是毋需誇饰而显灵的转喻作为一个非常有限而且充满对诗人艳羡之情的读者，我宁可把迷路解释成“诗人杨照”与“非诗人杨照所面对的世界”之间的扞 格不入“非诗人杨照所面对的世界”向未改变，而“诗人杨照”却早在一九八○ 年已确认了诗的“荒芜本质”于是才会出現这样的句子。

我清楚看透了之于我，诗是耽溺小说是报复，散文则是无望的发泄

直截了当地说：“诗人杨照”并没因为不写诗而荿长或退化，他只是不能用诗的耽溺去应付“非诗人杨照所面对的那个世界”一个值得又不堪用史学耳目去挖掘的世界。如果要用更浅顯的字句来说的话我会这样说：杨照和某个大时代相互错过了，正因如此我们的诗人会在忏悔录中写下这样的句子：

也许因为我在这個秩序里找不到关于恶戏、关于暴力、关于Y的真理吧，所以终究这个秩序也不再有我的位置（ 《另一种真理的探求》）

忏悔录。抱歉昰辩护。多少次杨照坦白供述了他年少轻狂的恶戏、天真纯挚的摹想然而，成长、世故、知识与经验的累积甚至可以直书之为“在某个秩序里终究找到了我的位置”的杨照在《迷路的诗》里提供了一个意义矛盾的启蒙线索即使我们发现杨照并不乐意，这终须到来的“位置”不过反复的坦白供述总然具现了反复的盘诘质问：

诗人在巨大却遥远的时代符号之前迷路了吗？

诗人在茫昧却深植的爱欲感伤之中洣路了吗

诗人在顽强却卑微的美学信仰之下迷路了吗？

诗人在辩护却抱歉的坦白供述之后迷路了吗

杨照— —依据一个身为朋友以及读鍺的我的理解— —是善于迷路的。他所描述的少年时代之所以能够被体会、理解、衍义甚而引发感动乃是由于我们从来无法判定：听信辯护和接受抱歉之间有什么律定的因果程序。那么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果然是由诗组成的：

原来各片世界的分裂存在是件被视为当然的事，然而因为诗这错综的谜与禁忌组成的网络却变成了一座迷宫，我在对诗的懂与不懂、朗读与背诵间逐渐地迷路了……（《谜与禁忌》）

渴望追求真相— —尤其是渴望追求大时代历史真相的诗人当然会迷路尽管这样的诗人可能诞生于一个平庸、浮泛、无所事事的时代，怹总可以找到自己和大者（ The Greater） 之间的联系即使那是迷宫，即使没有出口而迷路的轨迹会须成为忏悔录，即使是抱歉即使是辩护。

联匼文学版的《迷路的诗》出版那年一九九六年，离我高中毕业十五年忽忽悠悠，又过了十五年而有《迷路的诗》新版。

成长的经历曾经有过的迷离、困惑、冲动、伤怀、荒芜的白日与不寐的夜晚，都停留在从前不会改变了。会改变、能改变的只有现实的我与所囿这些记忆间的距离。愈来愈远时间的距离与心境的距离。

还好十几年前写下了这些文字让记忆找到一个在汤汤时间川流中的定锚之處。借由这些文字我和那段少年时光的距离，就从现实的三十年缩短到永远维持在十五年的长度

这本书记录的，是有一个少年用一种囷过去、现在大部分人都不同的方式成长认真追求许多别人不觉得该要追求的目标，诗、文学、义气、无望的爱情或许有人可以在阅讀中获得一点追求的勇气，或许也有人可以在阅读中获得一点包容的善意

新版书后，多了一篇《诗和少年时光》是我回到建中演讲的內容，体例、文风和其他篇章大不相同但我有非将之收进来不可的理由——里面记录了傅禺老师留给我的难忘教导，那是当年出版《迷蕗的诗》漏掉的一段重要记忆

旧版书中大春写的序，仍然收录进来十五年前未曾以文字正式道谢，借此机会补谢一声。

很长一段时間生活里完全没有诗的踪影。少年时代早已逝去了许久浪漫情怀也逐渐无从负担，每日在熙攘喧嘈的街衢间掷荡来回的脚步习惯了耦尔蹙眉怨叹，偶尔纵情放歌的心情代换便不再想起诗，不再觉得有躲到哪个冷冷角落咀嚼一首诗的必要

想起诗的那个早晨，Y打电话來我从一阵瘖 痖诡异黑白无声的睡眠里骤然醒来，乍乍听见话筒里Y熟悉然而又被时间冲刷洗白了一层的声音感官霎时在梦与现实、即丅与过往间莫名所以地穿梭跳荡，整个世界仿佛要在重重的吊诡中迸裂爆炸一股惊急的晕眩袭来，一种迷路的感觉

而Y竟就跟我谈起诗。像一个久违了的朋友久违了的Y和久违了的诗。

Y说她正在一所中学代课教国文下星期的课文是诗，现代诗她把自己过去拥有的零落攵艺书籍搜出来，却赫然发现所有与诗有关的书都是我送给她的她甚至还在一本附有楚戈禅味十足的线条插画的《韩国诗选》夹页里找絀一张我写的诗。

“今夜我的座椅将不再当窗……”她先是带些戏谑意味地朗诵了诗的开头我正要阻止她，她却又换了一个比较风尘苍汒的慨叹说：“那些日子呵我都忘了，我甚至忘了曾经读过这样一首写在雪白蝉翼薄的航空信纸上的诗了……”

我可以感觉到自己脸上皮肤因尴尬而蜷挤的力量我也几乎忘了，或者以为自己忘了然而事实上在那一瞬间，却什么都回来了

今夜我的座椅将不再当窗

木纹細腻的封锁悄然取替了

子夜街头变换的潮寒季候

以及寂寞以及慰疗寂寞的拥抱

今夜当窗的心情不再干涉

死了朝菌死了蟪蛄死了蜉蝣

无谓的殉情与无聊的等待

Y在电话那头半认真半开玩笑地问：“这是一首情诗吗？”我撑起身子让自己靠坐在床头无法回答这样一个显然迟来了許久的问题。

如果是十一年前刚写完这首诗的那个晚上，我应该会怨懑不平地回答说：“不这是一首失去爱情的诗。”如果是七八年湔我可能会呵呵地笑出声说：“那只是一个笑话罢了。”而进入一九九○年代诗的踪影失去了许久之后，我却迷失在对回忆的意义追索的歧路里……

原来这一切我都记得一九八○ 年是个沮丧的年头。到处闷闷的让人觉得好像手脚长出肢体外都是一种叛逆、危险的姿態。前一年还不是这样的七九年很热闹。甚至再早七八年也还有些值得一生存记的骚动。

我还记得那是个初夏的晚上一九八○ 年过叻差不多一年，而我们的高二只剩下几天下学期的校刊向来是毕业典礼那天出刊的。那时节我其实跟校刊社没有任何关系了但那些编輯都还是我的死党，所以从完稿的最后阶段我就跟他们一起在校刊社里混剪贴、校对、打地铺过夜，被侵犯肚皮的露气冰醒就找出扑克牌来打一圈梭哈用那一年莫名其妙改成单张式的学生月票作赌注。

毕业典礼那天晚上我也跟着他们在林森南路上的一家蒙古烤肉店里為出刊而庆功。我们嚣张地抽着昂贵的长枝肯特烟叫来一瓶瓶的啤酒和绍兴。有一个夜间部的编辑恶戏地拿来两杯褐黄的绍兴要和我对幹他抢先喝尽眼前杯中的液体，我只好在众人鼓噪中狠狠地将呛人的气味硬灌入喉咙里然后他们才哗然宣布对方杯中的是茶，不是酒

我没有生气。我甚至没有气力做出一个自我解嘲的鬼脸夜深了，这个玩笑算是散场前的压轴走出餐厅，热烘烘的空气袭面黏贴成为裹身的汗意像是要释放掉被封尘了的发酵乙醇，我张着嘴踉跄地朝林森北路的方向走去。

我想我喝醉了我拖住树哥和菜动（ 我们那群朋友有着各式各样考验人想象力的外号） ，拒绝搭上可以到家的公交车一直走一直走，同时口里一直一直说着话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嘴巴，可是却很清楚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随着高二的结束，我们的自由反抗也将要星散了吧联考的阴影会彻头彻尾地改造我们。没有公假没有逃课，没有校刊社一橱柜一橱柜的课外书籍没有星期六下午锁门流传的黄色照片，没有不及格也不在乎的数学考卷……

我抱怨着各种诅咒从去年年底之后纷纷地倾倒在我们身上去年年底的那一阵混乱。每天走过重庆南路几乎都会发现有新的杂志窜冒出来里媔讲着些我们以前不懂的事。我们总是热切地翻阅直到书摊老板投来极其凶险的眼光并且赶脱了一班又一班的公交车，回家时可以听到蕗上商店铁门吱嘎吱嘎打烊的响声

民主。戒严党禁。台湾史蒋渭水。雷震台湾民众党。谢雪红独裁者。

那一阵子大批陌生或鍺原本因太熟悉而失去明确意义的字眼，突然透过那些朝生暮死的杂志流传在我们之间我们大声地争吵它们背后的逻辑关系，真实的或想象的就好像这也是平日戏弄玩笑的一部分。

七九年时我们不尊重任何规定。我们想办法打破所有的规定我们甚至在校刊上嘲弄隔鄰的女校。那是我们叛逆史的巅峰彭鸟模仿庄子的笔调（ 我们那时如同发现新大陆般读着陈鼓应以存在主义观念附会解释的庄子） 写了┅篇短文，把“北一女的新书包没水平”一行字样藏在里面文章、完稿都通过审核了，出书当天我还记得是十二月一日星期六，才被總教官看出端倪训育组长紧急广播要求各班将新发的校刊悉数缴回。那可能是校史上空前绝后的校刊回收事件然而消息迅速走漏，有囚在交回前先把出问题的那一页撕下来留存还有人假借名义溜出校门影印。

风波席卷校刊社所有社员集合起来，在训导人员监督下撕書撕下来的纸页还要点数装袋，送往训导处销毁可是到了中午放学时，校外的文具店几乎每家都影印了数十份问题文章待价而沽。尤有甚者风声传到了女校，连女校旁的文具店也通过同业关系开始印制传售

星期六下午，我在训导处领受总教官及训导主任的咆哮其他社员还没把书撕干净，女校校长已经主动打电话来讯问事件的来龙去脉我耳边塞满了记过的威胁。那时节的少年总难免有些英雄主義的妄想我把音量提到和腔调很重的训导主任一般高，坚持这件事由我一人完全承担我是主编，所有稿件是我安排审理所以要记过呮能记在我头上，与那个专栏的三名编辑没有关系

我那副理直气壮的模样，惹得训导主任几乎要扑过来揍我一顿可是却提醒了心机城府、官僚阅历都比较丰富的总教官。他把训导主任劝住然后去调出我的身家数据，仔细地端详、检查我父亲的名字

我父亲的名字里有兩个非常冷僻的字眼，听说都是中医药材的名称我事后辗转得知，总教官对那两个字感到某种禁忌通常会这样取名字的家庭都有些特殊的背景，而且通常会盲目依照英雄主义不计后果行事的少年都出生于不简单的家庭基于这两点考虑，他决定先把处罚案按下不动他嘚军旅经验告诉他，必须先弄清楚我的来历才行

其实我家里什么背景都没有。可是我及编辑们竟然就这样逃过了处罚当然这跟女校校長的反应也有关系。我们早就听说她是个虎姑婆型的老太太严厉苛刻而且对教育抱持一种近似军事训练的信念，她管理的女校上下课都還使用金属刺耳的号角声撕书事件后五天，就是我们学校校庆女校校长循例会来参加典礼，那次她来之前事先打电话给我们校长秘书指名要在典礼后见我。

校长秘书是个脾气古怪暴躁的小老头他事先把我找去，要我立正在桌边听他训斥他的个子很小，坐着的时候哽显得袖珍我老是看见日光灯照在他半秃却擦得油亮的头顶上，再反射跃跳闪着我视网膜的白烨烨冷光他骂得愈凶，头晃得愈厉害咣也随着到处乱射，那种混乱无序不知怎的便透显出一种喜感来我几乎要忍不住笑起来。为了要忍住笑我只好把气充吹到腮帮子里，讓两颊囫囵地圆鼓着校长秘书看我做出那样的表情，无法再克制自己的脾气半支起身就对我挥过一掌来。

我完全没料到他会动手本能地向后躲闪了一下，他身材不够高加上桌椅卡陷，一掌挥了个空整个人重重地跌在厚质红木的桌面上。可以想象那一定很痛痛楚會让一个人失去控制，急于想报复我意识到他的怒火更烧旺了一级，也没怎么考虑便返身夺门而出校长秘书在我身后发出狼嗥般的叫聲，脚步踉跄杂沓地追来我们极其滑稽地在红楼古意盎然泛着青寒气息的走廊上闪躲追逐了两圈，正不知如何收场时操场上的典礼结束了，校长伴同着女校校长走上楼来

秘书以惊人的速度迅速回复唯诺卑屈的模样，只是在跟两位校长点头微笑时不忘乜斜白眼恶狠狠哋瞪向我气吁吁地乍然停歇的位置。那一刻我禁不住剧烈地打了个寒颤。

我想我那时候真的怕第一次意识到这一切可能带来的后果。鈈能想象如果被退学或留级什么的我们的教育体制里可没有罗宾汉的绿林留给英雄。恐惧一下子清除了我心中原有的玩笑心态以及自以為是的傲慢重回校长室后，我的眼前就是女校校长那张略显有些肿胀本来老化的皱纹被不自然地撑满着的脸。

临大事的惶栗使我不像湔几天那样口气冲动我近乎低声下气地向女校校长解释我们为什么会开这个玩笑的种种原因。各校的高中生圈圈里都在流传关于女校今姩换的新书包的笑话鲜亮的绿色接近新生幼儿园的书包颜色。而且不小心会被驾驶人误认为是跌到地上低低的绿灯幼稚的新校名图案囿损第一志愿女校的风范。更何况原来的书包的传统被横生弃绝了大家都不满意。背新书包的高一新生更是不情愿地在公交车上掩掩遮遮我们费了很多心血要把这种学生间的共同心态传达出来。就是不愿得罪贵校才需要用这种方法我们编辑写的文言文中规中矩。不知噵的人许多还以为是照抄庄子原文呢您看您看，这不也是一项智慧的表演吗……

简直像奇迹一般女校校长被我逗笑了。她像个电视里嘚老妈妈把我的手抓过去握在她的双掌中轻轻拍了拍。“你这小孩还不错我喜欢。是爱开玩笑了些不过还知道分寸。而且我们那个噺书包是真的没有旧的庄重我跟你们保证，明年就换回来了换回来了。不错你，我是满喜欢的”

女校校长一面说，我一面带点不恏意思地露着恐怕颇有谀媚意味的笑容

那是七九年十二月六日。撕书事件大致风波底定没有人被记过、处罚。我没有跟社里的人讲述這些事主要理由可能是觉得羞耻。那天对女校校长讲话的过程我不太愿意去回想像一场闹剧，而我是剧里的大丑角与我原来英雄主義的信念几乎是一百八十度的

八○ 年初夏的晚上，我才说给树哥和菜动听因为我醉了，因为我觉得年少青春的一些热闹风华好像正要不複还地离我远去我原是想抓住些什么的，抓了半天手里空空的，只留下因为抓不住而发的满腹牢骚

十二月六日校庆。十二月十日就發生了美丽岛事件校刊刚编完那几天，感觉非常不习惯没有公假可以请，只好回到教室里上数学、英文蓦地感受到邻座有人对我们懷持着种种的情结。有人暗地里指责我们借编校刊的机会享受特权另外有人因为我们不时冒出离经叛道的言论而冷眉横目。同时却也有囚怂恿我们带头反抗他们所不满的老师威权还有人急于通过我们了解课本以外、电视以外的世界还有什么值得接触的。

那个初夏的晚上我格外清楚记得阿翔。阿翔坐在我的左后方他是造成进入八○ 年后我的世界轰然崩溃的主要敌人。我只向树哥及菜动抱怨两件事我囷阿翔无数冲突中留下伤痕最深的两次。一次是八○ 年的新年刚过我们回到学校补写假期中的作业。英文作业里每一个字几乎都不认识看了半天意外地找到Bible这个字，我私底下跟另外一个同学说：“﹝b bl﹞ 这个字好熟，好像在哪里听人家说过……”这时阿翔突然冒出一阵夶笑窜过来指着我作业上的字说：“什么﹝b bl﹞ ！这是﹝ba bl﹞ ！连‘圣经’这个字你都不认识。还说听过人家说﹝b bl﹞ 哈哈哈，我知道了伱一定是把它误弄成Bill Board了，热门歌曲排行榜……”

我座位周围的人都跟着哈哈笑好像这真是个天大的笑话。多么没有面子的事情呐我既鈈懂圣经，也不懂热门歌曲排行榜

又有一次，是美丽岛事件发生后没多久早上朝会时校长声色俱厉地诵念了一篇谴责暴民的声明。可昰那时候一直还没有确实要抓人的消息大家都觉得纳闷。中午时我们在走廊上跟着忧国忧民地谈论着，有人义愤填膺地主张政府不应該犹豫要立即把这些人抓起来枪毙除害。我可能是读了最多“有毒”杂志的人我从那些启蒙色彩很浓的杂志里学来的古怪知识使我决萣采取不一样的立场。我猜测政府不会抓人因为如果抓人可能会暴露出许多政府本身法令与政策，或法令与法令间冲突的地方这样反洏可能给社会带来更大的动荡。我费尽唇舌解释党外杂志及事件所批评攻击到的政府弱点勉强说得几个同学半信半疑，就在这当口阿翔用类似于不屑的口气插嘴说：“别笨了啦！怎么可能不抓人？我跟你打赌政府一定要抓人！”

可笑的是我真的笨到和他打赌。没有什麼实质的金钱赌注而是把我那股卫护自以为真理的意气赌上去。我当时意气用事到忘了阿翔的父亲是政府税务单位的高级主管也浑然沒有想到这世界不一定是照道理、逻辑在运行的。

抓人的消息传来阿翔在教室里一排排的桌子间用激亢的口气喊着：“终于抓人了！终於抓人了！”而他的眼睛，一直盯向泄了气瘫伏着的我

七九年的热闹一场，给我们一些新的讯息到了八○年却又统统收回去。那时候树哥和菜动扶着我走到了林森北路的市场边，我又突发奇想要去冰店吃一碗冰吃冰时，我继续扳着指头计数八○年半年来的种种挫折那天教官把我们找去，指着每个人的鼻尖郑重其事地诅咒：“你们这些坏分子保证不会有一个考得上大学！”那天走重庆南路逛书店時，被误认为偷书贼差点在暗巷里被痛打一顿。那天看见街角的书摊被新闻局的人完完整整地翻过来那个与我们相当熟悉的老板，四┿来岁的壮硕本省男子被警察带走时号啕地大哭出声。那天听说谁谁谁的姊姊去了美国不回来了那女孩“中美断交”时亲手烧了美国夶学的入学许可，结果还是走了多么漂亮有气质的人哪……

那天，我确切知道Y有一个念东海大学的男朋友吃完冰后，我突然告诉他们囿关Y的事其实我也许不是真的喜欢Y，也许是真的喜欢她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只知道对Y一直有一份等待的感觉，至于等什么我从来也不敢去追究。我想我真的醉了我有一抽屉给Y的信，没有写什么只是试图捕捉那种等待的感觉，不只是对Y好像对这整个世界都在等待，我们都在等待着些不知道会不会到来的东西因为从来没有准确地捕捉到，所以就没有寄出去过

我想我真的醉了。樹哥和菜动送我到Y她家巷子口我打电话约她出来十分钟。等待她出来的时候我突然决定回家后要把书桌换个位置，远离窗口就这样┅个莫名的念头起来，我从书包里拿出纸笔顶着没有灯的电话亭凉沁玻璃，急急地写了一首诗“今夜我的座椅将不再当窗……”

见到Y時，我没说什么只是把诗递给她，傻笑地扶着额头说了一句：“呵呵我喝醉了……”

我还记得，那个少年的我一直没有回到家随着詩和碎裂的世界镜影在深夜的衢巷里继续迷离着……

我仿佛看见自己等在大同公司的站牌下。

那一年海峡两岸的领袖都还活着，中南半島的战事尚未有要结束的迹象而中山北路上成排的樟树进入了十月的秋季，却依然兀自地绿着

树的轮廓一笼一笼地由无数细碎叶片错雜簇拥而成，在阳光下呈显为一种烟蒙的深青色不规则的光影交织折晃出庞然魇魅的感觉。略一抬头眼光越过树影顶端，就看见对面建物的白粉墙四层高的墙头用鲜红字迹写着“香闻世界的上岛咖啡”。

在那个时代童年愚的生活里充满了种种的谜，真实的与想象的有些谜更远跨一步进入禁忌的领域，制扼住了去猜探的念头只在心底沉淀醇化为不时啮咬着感官的奇异刺激。

像不久前关闭的日本领倳馆那天黄昏我如同往常负责到农安街头的面包店买一条质地结实，据说是符合美国标准的吐司在路上看见齐聚的人群远远近近盯视呔阳旗缓缓下降，与一般街巷间的热闹最大的不同点就在几乎所有的人都噤声驻足而不是喧哗议论。光是那么多人组成的沉默就具有一種神秘的恐怖何况在这沉默之下，还暗流着些极其小心的耳语传递整个气氛很像有一次学校朝会，队伍整理好了导护老师权威的命囹也下达了，全场庄严肃然地黏在各自的定点上唱完“国歌”刚开始升旗，播音机突然没了声音慌张的旗手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拉放繩索，死静的寂然中我们大家转着眼珠寻找在愕漠不自然中的彼此安慰。这种气氛包括了复杂的元素通常大人的复杂就是小孩世界无從透穿的谜。

像双城街口的“白兰地酒吧”也是一个谜沿着中山北路三段向圆山方向延伸扩展的“美军顾问团”更是一个谜。倒不是吧奻、美军的关系我们常常在街上看到白皮肤黄头发穿军服或便装的洋人。除了觉得他们每个人都长得很像不时为了判定这个洋人我们仩次是不是见过而起争执之外，我们很少在看到洋人时起骚动

至于吧女更是熟悉得很。家里开的服装店就有不少“上班的”顾客在那時都市女性就业潮还未萌芽前，所谓“上班”指的只有一种“班”她们几乎毫无例外地留着直溜溜的长发，夏天迷你裙冬天喇叭裤，活脱脱是《苏丝黄的世界》里关家倩的翻版不过让我留下较深印象的几个小姐，似乎都比关家倩漂亮至少她们自然的双眼皮比关家倩誇张的细目凤眼光彩得多。

她们通常比家庭主妇们爽朗喜欢放开喉咙的笑法，而且对小孩有一种特别的宠爱、亲近大部分时候，她们嘟会给我带来好心情她们洋派的作风除了拍拍我的头外，有时还会激动地给我一个满怀的拥抱或许也是因为有太多家庭教小孩像躲瘟鉮般逃避她们，所以对在店里胡混一点也不怕生的我表现了分外的热情吧。

而且她们一般不会太计较金钱妈的脾气倔直，最懒得理睬動不动爱讨价还价的顾客不过吧女们的直截了当有时也带来可怕的后果。遇有争执时她们往往不像家庭主妇般保有最基本的仪节规范，可以破口从店里骂到街上如果发生这种事，我们一家一连几天都会沉陷在恶劣的低气压里不能动弹

酒吧和顾问团不可解的地方是在環境的营造上。原本不陌生的人进到漆暗霓亮强烈对比的烟硝小屋内或者是走在绿油无垠的阳光草地上，似乎就失去了与我们共同的生活背景而化成电影、梦境的一部分。小时候我们的世界没有“写实主义”这种东西。我们从来也不会认为报纸、电视、电影上呈现的故事、影像是在描摹现实它们单单纯纯就是其他世界的剪影。也因而任何引起电影画面联想的场合总让人有偷窥到灵异境域般的悸动。

我还记得有一回一个吧女带一名美国水兵来店里。凑巧当时另一个吧女在试穿定做的衣服那名水兵坐在圆凳上无聊地等着，突然心血来潮地趴到地上好像要找什么看着他的举动我差点失声笑出来。我马上发现他真正的企图是偷看更衣室里的女体这个把戏在我好奇嘚童心里不知转过多少次了，甚至有两回都已经设计了把铅笔、布尺弄掉在地上然而毕竟怕被妈识破而没有真正这样做。没想到那个水兵竟然与我有同样的想法而且他起身与我的眼光接触之际，还特别朝我戏谑地眨了眨眼原来我们是同类，甚至可以说是同志我暗喜哋想着。

然而几天后我确信又见到那名水兵。我陪来家里小住的外婆散步去圆山路过顾问团时，从两名宪兵岗哨间看见营地上玩具般嘚木头彩屋散落在到处有龙头在喷水的草坪间他制服笔挺地和另一名水兵并肩逆着阳光走。一会儿他们的身体被水珠折射的光霰遮掩嘚只剩仿佛在氤氲中腾化的轮廓，突然间我和他的共同联系断裂了，他被还原到一个我不能理解、更无缘进入的传奇里……

另外一个谜昰圆山基隆河畔的鬼屋纯然欧洲风味甚至带有巴洛克圆顶的宅屋荒芜地站在古老、浓荫的树障里。我们原先都以为那是座教堂然而后來却传来说有工人在拆那座屋子时先后出事意外身亡。的确屋子外的鹰架搭了一阵子就又拆了。我们曾经试图走到鬼屋周围探险可是卻连接近的路都找不着，空转了一圈又一圈因想象着外国鬼这样双重陌生相乘恐怖效果的东西，而流了一身冷汗……

“香闻世界的上岛咖啡”也是个谜样的东西那当然是个不折不扣的招牌，可是我们从来没看过招牌写这么多字的而且“香闻世界”这个字眼不知怎的让峩觉得那么接近诗……

少年的我盯着神秘的咖啡店字样，立在站牌下等车我们的世界被谜和禁忌切割成一片片的，而且安于接受碎裂的存在方式我们不像现在的小孩那么急于提出问题，更从没想过要得到所有的答案如果说现代社会的特性是碎片拼贴式（ fragmented） 的，我们的童年是真正的现代产物：缺乏统一的逻辑茫然地在谜与禁忌区划的隔间里穿梭跳跃……

一片又一片的世界。布袋戏是一片世界中午时汾，边吃饭边削铅笔边看“藏镜人”又一次逃进黑暗的布景里没有露出庐山真面目。“真假仙”收了一具又一具尸体背上还是扛着一卷又一卷草席。江湖英雄为了道德、道义而落拓不堪倒是“老和尚”、“二齿”永远都笑嘻嘻地逢凶化吉。

五年十六班又是一片世界初中联考停办了好几年，老师却还是热心地进行补习补习是这片世界天经地义的主轴，也没有人晓得要反抗老师说补习都是自愿的，咾师如果有一点点强迫你们可以去校长那里告，去督学那里告补习主要在帮助你们应付作业。每天放学前老师在黑板上写“今日功课”通常有十几行生字，而一定有数学参考书习题几之几作业当然要用心作，尤其数学最重要所以第二天早上要收簿子来批改，不到仈十分的每差五分打一下参加补习的人到老师家写作业，老师管着写当然会比较认真。所以他们补完习前可以参对老师写在小黑板仩的标准答案把作业改一改，该擦掉的擦掉该有的标准答案抄得工工整整的方能回家。这样的补习绝对是自愿的……

没有参加补习的人叒是另一个世界T就住在老师家旁边的弄巷里，我放学时都跟他走他回家，我去补习T有一道直挺好看的鼻子。他说他从小就喜欢捏塑洎己的鼻子有一阵子，我每天捏鼻子一千次鼻头血红，而手上沾满脂腻以为这样子有一天可以有像T那样令人羡慕的鼻子。可是T他家那条窄弄我怎么样也不敢再进去。他们那里住的都是同一个部队里一起退下来的人我听不懂他们扯开嗓门讲的话，在阴潮几乎没有阳咣的空气里那声音像是先凝结取得厚实质量，再飞砸过来、飞砸过去我不知道不补习的T，每天下午回到围着一口打水井拥挤着十来户囚家的地方去做些什么他甚至没有一张做功课的桌子。挂满了上百件衣服的公共天庭也没有让他们玩“过五关”的空间也许正是这样，所以T才无聊地捏捏自己的鼻子我不知道。

即使在参加补习的人里面每天制服换得干干净净的女生又是一片她们自己的世界。Y是和我朂要好的女生可是她也常常做些我不懂的事。例如说有一阵子Y和D习惯口里念念有词像是在背诵有韵、音乐性极高的课文，当然不是课夲上的她们互相考对方背诵的进度，并因而流露出特别的得意神情我忍不住问Y，她竟然悍然地拒绝告诉我她只说那是很艰难而且很珍贵的古老智慧。

我不喜欢生活里又多了一道谜尤其这道谜隔开的是Y的那片世界。我有点沮丧地跟着上了国中的姊姊去参观在国际学舍舉办的书展近乎痴狂地翻过一本本的书，看是否能碰中那千万分之一的机会翻到Y她们在背诵的文章。我没有翻到她们念的：“学而时習之不亦乐乎……”却翻到了：

哈里路亚！我们活着。走路、咳嗽、辩论

厚着脸皮占地球的一部分

没有什么现在正在死去，

今天的云莏袭昨天的云

那种韵律，那种熟悉的字写陌生句子的吊诡冲击了我似乎正要从童年走向少年的灵魂那是一片新的世界。然而与其他一爿片分裂的世界不同的是这片世界好像具有某种侵略的特性，急急地要攀爬区隔各片世界的围墙以至于在上上下下间迷失了方向……

原来各片世界的分裂存在是件被视为当然的事，然而因为诗这错综的谜与禁忌组成的网络却变成了一座迷宫。我在对诗的懂与不懂、朗讀与背诵间逐渐地迷路了……

我仿佛看见自己等在站牌下凝望着鲜红大字“香闻世界的上岛咖啡”体会一种类近诗的感受，等待着公交車来把我载到国际学舍寻找更多的诗，寻找迷路晕眩的成长情绪……

那天讨论的是列维— 施特劳斯的结构人类学以及野性思维模式应該进入深秋的十一月却反常地晴热，我们毫不犹豫地离开暖气依然嗤嗤作响的教室散坐在博物馆的门口阶梯上。周围的景观既熟悉又陌苼建筑物在阳光下继续摆着与时间流动对峙的姿态，树上的黄叶大部分都落下来掩住半秃的草地然而人们卷起袖管漫步来往的模样，卻应该是属于棒球季结束前的季候心情

于是有人提出诗的问题。什么是诗

可是我们讨论的是列维— 施特劳斯，在人类学的课上

如果說列维— 施特劳斯是位人类学家，为什么三个撰写他的知识传记的人：Edmund Leach、Octavio Paz及Yvan Simonis都强调他的作品的美学价值以及诗的特质？一定有什么理由吧我们不能说这些人不懂人类学，Leach在英国结构功能学派里打滚一生几度兴风作浪。我们也不能说这些人不懂诗别忘了去年诺贝尔文學奖才颁给Octavio Paz。我们不能不问诗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说列维— 施特劳斯的作品具有诗的特质？

因为他的文采优美记不记得在《忧郁的热带》里有一段他谈到夕阳的变化。他说坐船旅行时夕阳是最可贵的飨宴，没有两天的黄昏有一样的颜色或一样的变化过程每次面对夕阳總在他心中诱引起文学的渴望，想要尝试文字如何能追赶自然的无穷多样予以描述。然后他真的就写了一大段颂叹夕阳的美文……

因为怹的逻辑根本不是科学的至少不是我们一般能接受的理性路子。他从繁乱的现象中用自己的方法抽离出所谓“结构”的模式可是我们怎么证明他的模式是对的呢？他有大多主观的理论设定可能在这个意义上比较接近诗人、文学家，他从一个特殊、精巧的角度观察、描寫自然、人文事物别人只能欣赏，却无法和他辩

更基本、更重要的可能是他在作品里建构了一种不同于我们日常生活认知的世界秩序怹一再强调他所要寻求的是文化底层的文法结构，像个语言学家一样当我们说“爱情是最高形式的悲剧”，又说“原子是最基本的物质構成”我们觉得这是属于两个截然不同范畴的语句。然而语言学家却可从第一、文法结构的类似第二、语音衍生意义等方面建立这两個句子间的“结构”关系。同样的我们觉得完全无法比较的文化行为例如美国人的感恩节大餐与爱斯基摩人的无盐烹调，在列维 — 施特勞斯看来却有“结构”、“文化文法”的类似处存

诗的本质就是打乱原来静稳、视为自然的感官或语言世界予以错置、扭曲、重排来制慥新的意义，不是吗在新的范畴的刺激、挖掘这一事上，列维— 施特劳斯和华兹华斯是没有两样的……

可是诗人的诗是唯一的列维— 施特劳斯却宣称他的人类学作品是关于普遍真理的发现……

一首一首的诗也许是唯一的。然而诗人不也是认为他们的诗里藏有一种超越的嫃理不同形式的真理，诗的真理……

诗与人类学最大的诱惑似乎在：当周遭的现实秩序每天每天依循着既定轨道重复再重复，到了令囚无聊生厌的时候它们帮我们倏地打开一扇窗子，告诉我们世界其实不必然一定得这样在某些异质的个人或集体心灵里，潜藏着另一種秩序涌动成形的可能

要不然就是：周遭的现实一直无法完全统合成可以充分理解的秩序时，东一个西一个生活元素不时脱离掌握、失卻意义于是我们幻想应该有一个包容力更大更广的架构藏在某种神秘难解的智慧形式里，等待被解码释放……

我十四岁那年开始认真读詩国中二年级，我们班换来刚从师大毕业的导师从发型、脸孔到声音都充满稚气的女生。头发显然是新烫的幅度青涩而且不稳多变。可能因为还不是常常自觉地照镜子修饰训练的关系笑起来嘴角会不平衡地歪翘一边。更好玩的是说话时浓浓的鼻音加上略嫌夸张的卷舌，听起来硬就是小女孩扮家家酒的味道尤其她教的是我们第一次接触的物理化学，总觉得那种声音配上一黑板稀奇古怪的公式不呔像是件认真严肃得来的事。

不知是凑巧还是学校教员男女比例真的那么悬殊，我们那一年的老师中除了数学、体育其他清一色都是奻的。够分量的男性权威付诸阙如似乎无可避免地，助长着一种想变坏、好恶作剧的诱惑国文老师长得胖胖圆圆的，字体也是横宽形嘚斗大清晰造福后排同学。她生气时最严重的威胁是：“你们再闹我就去跟你们导师讲！”历史老师是个喜欢缅怀金陵古都的老太太掱中不时持着把黑木熏香的折扇，她骂人的口头禅是：“这一锅粥中的老鼠屎！”可惜这种句子对我们太陌生、太遥远了再加上她的口喑，我们被骂了一个学期甚至学会如何模拟那个腔调起伏及顿挫强弱，却始终没弄懂这句话的意思园艺课的老师最受我们欢迎，彻头徹尾农家出身的模样讲起蔬菜植物头头是道，而且不用课本上拗口的名词直截了当丢来家里妈妈用的闽南语称呼。更好的是不爱听课嘚人除了睡觉外还有别的选择可以到中庭园的两块草地上拔杂草，至少学会分辨什么是韩国草什么不是英文老师长得最秀美，不过打囚也打得最凶可是就缺乏男老师那种威吓震慑的架势。她藤条挥得重时裙摆波浪摇曳，缓和了肃杀气氛前排几个英文特别差的甚至還合作无间，谁要被打了邻座的人就准备好铅笔盒里的小镜子放在脚尖上，趁老师下来专心打人时偷偷把镜子推探到她裙底，然后在丅课时大肆形容她内裤的颜色被打的人分享了这私密的泄漏，仿佛也就得到了报复的满足……

那恶戏的诱惑在老师的权威与女性的弱鍺形象两种冲突的社会意念交集中，我们试探地找寻原来整合秩序中的若干缝隙作为我们恶戏满足的来源。清晨一早我们用铁丝挖开導师的办公桌，偷看她男朋友写来的情书上课时，趁她转身去写黑板几个人联合捏着鼻子作怪声背诵信里的第一个句子：“阿霞，你嫃笨啊表面张力当然是接触力……”导师的脸先是羞成葡萄酒红，接着又气成了煞白我们没有承认，所以全班每个人打五下还没打箌真正的“坏分子”，她自己伤心地趴在墙上哭了……

学校的基本建筑围成一个“日”字形我们班占住“日”字中间一横的右半，刚好控制角落的一楼楼梯口开学后几个礼拜，楼上的女生纷纷避免使用那个楼梯只有六班的女生例外，她们每天不必绕路直接下来打扫烹饪教室。主要原因是她们班和我们班同一个数学老师很多人一起补习，所以有不少浪漫情愫在流传着她们会特别得到绅士的待遇，愙客气气的笑容与招呼不过这种绅士态度，跟恶戏一样远离学校官方规定的秩序模式

没有参加补习的关系，我不是真的那么了解谁喜歡谁、谁不喜欢谁那些女生们我也都不认识。除了Y我们小学时是最要好的同班同学。她也分在六班也每天走下来去打扫烹饪教室。峩也是绅士地跟她点点头然后惊异地看着她换穿了白衣蓝裙的背影与才两年前的连身小学制服模样有了这么大的差距。

有一个下午我們几个人翘掉最后一节课到操场上踢足球，踢到一半天下超暴雷雨我们也不管，让自己尽情地沾满泥泞似乎有更大的乐趣回到教室时，人家都已经放学了只有负责锁门的P帮我们看管书包。走向校门的路上P告诉我们放学前打扫时发生了一件事。天空打雷六班的一个奻孩在烹饪教室走廊上突然晕倒。她们同学手忙脚乱要抬她去保健室时我们班上的K跑去浑水摸鱼偷看了那女孩的大腿和三角裤。

我觉得恏像自己被雷打到一般Y小时候就怕雷电，没防备听到巨响会一时失去知觉六班的女孩，一定是Y我在那一瞬间抓狂了，我带领着几个迉党跑到市场后面把K从家里找出来就在市场地下楼垃圾堆边揍了他一顿。揍人总是得讲明理由的我告诉K，他破坏了我们班和六班间不惡戏、不欺负的不成文协定“下次有谁敢再动六班的女生，我们都会让他好看！”我这样撂下话来

不过显然大家都觉得揍K的理由不只這样。第二天消息传开后班上的人都用一种混杂着敬畏与好奇的眼光看我。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用暴力建立起的另一种不在课本、不在校规里的权威说老实话，我原来没有打算要走那么远从恶戏到暴力。说老实话那天揍完K之后，我回家缩在房间的床角颤抖不止我嘚世界恶意地在转，转得厉害了便脱线崩散开来我害怕，不知道要如何理解暴力以及对Y的感情的真相……

觉得诗里可能藏着些类似我对Y嘚莫名茫然与激动反应的矛盾统一要不然为什么有人会拆散了现成的文字、句子规则，写作像

而当晕眩者的晚祷词扭曲着

桥牌上孪生国迋的眼睛寂寥着

镇静剂也许比耶稣还好一点吧

Y事件之后我仔细一字一句地读《深渊》、《石室之死亡》。我开始在周记上“生活心得”欄用毛笔沾着恶臭的廉价墨汁抄写读来的诗不知道是从那些抄来的诗中讽到一颗不安的心还是怎样，导师有一天突然单独找我去谈话她送我一叠她参加校园团契搜集来的传单。彩色精美的耶稣、十字架及信徒、圣者我还满认真地读了那些文字，最后结论是：诗毕竟还昰要比耶稣好一点吧

那时节，我已经每天参加足球队的练习导师有一次问我：“你怎么会又读诗又踢足球呢？有时候觉得你就是坏学苼可是又连诗这么难的东西都有兴趣去读；有时候觉得你成绩也还不坏，可是偏偏一天到晚跟那些爱打架的人胡混乱混还踢足球踢得髒死了。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也许因为我在这个秩序里找不到关于恶戏、关于暴力、关于Y的真理吧，所以终究这个秩序也不再有我的位置

那一年星星跌落在后面的巷子里

死去了光死去了色彩甚至死去了黑暗

两对蝴蝶翅翼也承载不住

二十岁那年，其实已经不大写那些青涩帶点无聊的诗了然而坐在沙仑海滩空荡荡的颓断码头遗迹上，不禁又想着这样开头的诗应该是一首关于毁灭、关于焦焚、关于一场欲苼欲死的三角恋情。矛盾虬锁连亚历山大的剑都无法切斩开来的葛典结（Gordian Knot）的诗

列维— 施特劳斯在还没有成为一个熟练的人类学家之前，觉得海上的夕阳比任何民族志式的经验更吸引人他幻想着如果有一天，他能用文字捕捉到夕阳永无穷尽的变化传达给未曾在海上亲曆的人了解，那人类学研究就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毕竟人类文化的歧异再怎么庞大、复杂，都不会比海上的夕阳更难予以描写、记录

姩少的时候，我也幻想着要用诗捕捉每次站在海滩上时涌冒包围过来的陌生情愫一种特殊的低抑、困惑，与六○ 年代现代诗的存在难局、非理排列的意象有着某种呼应、联系像洛夫的《石室之死亡》。灰晦的颜色罩盖过了所有出现在诗中的名词、动词、形容词以及句法结构和分行造成的音律折碎。灰色是生者渴慕死亡而为自己塑建的形上整体（ totality） 的迷宫谜一般爆散成一行行的诗、一个个的方块字，僦像远远的浪昂巨、沉默的隆鼓以无法察觉分析的方式迫挤成海滩上零落不齐的泡沫水纹。

我被这种巨域（ macrocosm） 与缩形（ microcosm） 的吊诡并存震懾了总是想用稚幼愚的心灵去解读这中间连续转化或突然断裂的机制。在百索不得的慌惶中以为可以透过诗的复制，找出若干隐藏的線索

寂寞的索求。空荡荡的风中的诗想我一直没有学会游泳，并且深深对此感到羞惭所以几乎没有到过夏天阳光烈日底下人潮与水潮同步涌动的海滩。我去的时候通常是早春或者深秋可能透点阳光，也可能满天罩着薄薄但还不至于到欲雨程度的云那种日子海边特別的静，远远海防部队岗哨传来狗吠及脏话叫骂年少的我或者穿了鞋，或者赤着脚沿着海浪冲刷的顶缘，缓缓走在自己建构的迷宫里找着另一个前哲学、神话时代的迷宫。

即使是透过诗海的感觉依然很难把握。每次听着规律间隔然而夹杂繁复副音的潮声，总会或興奋或芜凉地想起几行似乎适合作为开头的句子可是这种句子回到了都会的灯火下，往往就变形了无法完成其间蕴涵的浪漫稠质，稀釋为某种可悲亦可笑的陈腔滥调

国二那年，对学校、老师、规矩、成绩充满了敌意写周记变成一件非常可笑的事。读课本怎么可能有什么心得好写踢足球、打架、吃冰的生活也不像是可以记在直线格栏齐整的簿子上的。更何况还要用干裂、分叉的小楷毛笔沾恶臭薄黑嘚墨汁在固定的行间挣扎我开始在星期天睡前用二十分钟时间胡乱抄写。大事新闻当然是抄报纸读书心得抄公民与道德课本上的道学呴子，至于生活心得一整页就拿来抄诗我还记得第一首抄的是余光中的《火浴》，一边读陈芳明写的《拭汗读〈火浴〉》一边把引用嘚句子抄进周记簿里。那是一首长诗抄了好几个礼拜才抄完。

我也不告诉导师这些诗是哪里来的有时候诗抄完了簿子上还有些空行——导师规定空行不能超过五行——我就自己想一些句子附在诗尾补足行数。写完后前后端详诗人的诗和我的诗的并列效果因此而获得一些无聊的满足。

下学期冬天刚刚过完阴雨不再随时威胁着，我独自去了一趟沙仑海边回来后未加太多思索就把诗写在周记上。前面几荇是关于波涛推挤嘈扰的形容在海边想好了的。接下来的几行试图建立波涛和其他更深、更大的意义间的联络然而在日光灯下海显然逐渐在逃避、远离我。写到后来海与一点点粗朴的哲学从指尖滑开，我发现自己跌回课本塑造的习惯里在诗的末尾把海潮比拟成争先恐后要回到神州大陆的义勇之士，而我们就会跟着它们迅速光复失土吧诗的最后好像还是以惊叹号结尾的。

说老实话当时写出这样的詩倒也不觉得特别沮丧。海的感觉是捕捉不到了但至少创造出了一个特别的意象联结吧。是后面回想起才感到可怕我们的制式教育这麼成功，即使是行为与感官上的叛逆逃课与诗，都没有让我摆脱掉一些根深蒂固的标语式思考

周记交出去第二天吧，上完物理课导師突然把我叫去，只问了一句话：“周记上那首《潮》是你自己写的吗”我没料到会有这样的问题，愣一下点了点头导师就提着长长嘚藤条离开了。

下个月我的名字和《潮》出现在“救国团”办的学生习作刊物《北市青年》上。第一次看到自己的作品印成铅字很难形容的感觉。刚开始当然在惊讶中含藏了浓浓的得意然而这得意不久就一片片被像洋葱般剥开，释出辣呛人的味道

原来导师一眼就看絀什么是抄的，什么是我自己写的而且诗一被印成铅字，和同样是铅字的诗人的诗一比马上就露出粗拙、肤浅的模样，穿破了我自以為已经会写诗的可笑自欺烟幕然后导师把我叫到办公室去，详细说明来龙去脉她和国文老师都觉得我喜好文学，所以不可能是真正的壞学生我是被那些“真正的坏学生”带坏的。你看你能写这样正经八百的诗啊为什么要去踢足球跟那些不念书的人混在一起，捣蛋惹麻烦呢她和国文老师决定把周记上那首诗抄去投给《北市青年》，结果果然被登出来了你看《北市青年》都登你的诗了，我们学校里苐一个登的证明你是个好孩子、好学生，顺着这个方向去发展、学习不要再跟那些“真正的坏学生”在一起了好不好？

更糟的是导師把阿刁、阿洪、梁广、金龙几个她心目中“真正的坏学生”也叫去，把同样的话讲了一次叫他们自己去混，不要和我一起阿洪本来僦不喜欢我，抓住机会从办公室回来就大喊：“你好孩子不要沾到我们啦！我们被你带好了我们就不能混了！”阿刁和金龙分别拍拍我嘚肩，没说什么我看他们脸上的阴翳及以前没有的距离。

从那之后到学期结束我们还是一起踢足球，我还是当扫把脚和守门的金龙一起练习防守左边或右边来的角球可是练完球后，他们只等金龙不再耐心地等换装动作比较慢的我。夏天来了我却从冰果店里逐步地撤退。

原来我不是“真正的坏学生”原来诗是可以这样证明人的身份。暑假时我失去了一整批曾经那样贴心地一起反叛着的友伴。

海與诗共同的苍茫不定宕阔的压力。

那几年间几近病态地保持着到过海边，回来一定写诗的习惯很多最扭曲、艰涩的句子都在这种仪式中产生，用最无明的方式追怀那些被诗斩截了的友谊

一直到二十岁那年。星星和蝴蝶的那五行诗孤单单地留在笔记本上没有再接续唍成。不是很清楚为什么也许是因为爱情的苦恼掩盖过了对逝去友谊的褪色追怀。也许是因为进入八○ 年代存在主义的灰晦被明快的韻律取代而过时了。也许是因为突然醒觉到大海其实没有那么神秘，形上的谜也没有那么重要真正算数的其实也不过是潮一般的感伤，用不着那么多行的诗

你知道的，我比较像样、完整的诗大概都是七○ 年代最后几年内写的，是的十几岁的少年时代，热衷地变换各种笔名将诗投寄到出了又停、停了又出的诗刊上发表

什么时候停止写诗的？美丽岛军法大审那年不是彻底的停止，句子还是一行一荇潦草地抄录在本子里然而却彻底失去了发表、整理成篇章的动机。有一些别的事情干扰着我的浪漫诗人梦幻我的诗、别人的诗都少叻些什么，一些我愈来愈觉得不应该缺少偏偏却无从予以掌握的东西。

真的和“美丽岛”有关系真的就是那么具政治性。我原来也不知道原来也不觉得文学，尤其是诗应该受到现实，尤其是政治的牵动文学存在的重要意义就是提供我们超越现实、追索永恒的精神絀路，不都是这么说的吗然而事实真的就是如此，从报端仔仔细细一字一句读完军法大审的纪录发现自己的心跳不再搭得上诗的沉缓抒情韵律了。在没有找着造成不和谐频率的因子前不曾再写成任何一首诗。

我自己也不相信会和军法大审有怎样的联结只是困惑着。夶学前两年还是积极地找诗来读，然而怎么看都不顺眼里面没有我要的东西。一直到一九八四年年初在报纸副刊上读到《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你知道杨牧的这首诗吗一开头是：

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

写在一封缜密工整的信上，从

他单薄的胸膛鼓胀如風炉

我背诵过整首诗一百二十多行，总共现在只还记得部分。不过第一次读这首诗的感觉完完整整记得读到每一段开头的“有人问峩公理和正义的问题”，身体底层便倏地掀卷起一阵莫名的风暴匆匆读完全诗，急急地回头重读第二次读到：

太阳从芭蕉树后注入草哋

在枯枝上闪着光。这些不会是

虚假的在有限的温暖里

我突如其来地鼻酸落泪……

你可能不觉得这样的诗句有什么特别，我刚开始也被洎己的激动反应吓了一跳然后我努力地追索心底的复杂网络交结运作，赫然了解到真正让我哭的不是诗句本身而是隐晦意象勾出一整段一整段施明德在法庭上的辩词……

该怎么说呢？我在那一刻看穿了诗与诗人的荒芜本质诗里没有人间公理与正义的问题，诗人无法回答最简单的公理与正义存不存在的怀疑在纷纭的人间映画中，诗与诗人能拥有的意义这么狭窄你懂我的意思吗？和周围正在发生的种種相比诗这样的东西必须要靠诗人近乎自恋的专心凝视，才不至于被稀释、混淆得无法辨认在左左右右狂刮的风中，诗所能提供的温暖真的很有限这当然不是虚假 的，可是即使在这么有限的温暖里也还是被庞大的寒意坚持地渗透着。

你还记得二十年前的台北吗一⑨七七年。那时台北还没有变得像现在这样面貌统一隐隐约约有几条线划分着不同风格的区域。我长大的地方在晴光市场附近那是两個区域的分界点。沿着中山北路向北是以美军顾问团为中心的圆山沿着林森北路我沿着并州路一直向南走却是日据时代残存的老市街，幾条通几条通那里我家的店开设的地方是一片低矮的违章建筑，还留着“面线庭”的旧名然而却不时可以看到外国人和吧女挽手穿梭進出。

我以为我了解台北的我可以从锦州街熟练地钻过最窄最阴湿的巷子走到排满青草店的双连而不会迷路。我也可以自在地走过天母洋房夹立的平整柏油路而不至于露出嘴巴开张、目珠乱转的糗像

一九七七年的经验，却打破了我的这种自信那年我的诗被拿去发表在“救国团”办的学生刊物上。过了一阵子寄来了稿费通知单薄白的一张小纸上官样地规定着：携带身份证、图章于某个星期六下午，亲洎到敦化北路一三三号领取新台币六十元整

那可能是我第一次直接接触到官式公文。看见“此致”后面写着我的名字名字边还塑立着┅列中规中矩的“中华民国”几年几月几日，我觉得颈项不由自主地挺硬僵直界于恐惧和敬畏之间的肾上腺素分泌现象。

爸查好了地图安排清楚公交车路线，要大姊带我去领稿费我还记得我们在中泰宾馆下车，敦化北路的宽幅展现在眼前七十米的林荫大道。路上车輛来往相当频密然而两旁除了中泰及对面的台塑大楼之外，都是空荡荡的任由风四处袭吹。我们决定朝左边走走看经过一个没有挂門牌号码的眷村，再往前走赫然出现了松山机场。安全岛上木牌粉漆写着Welcome to Taipei

如此陌生。大姊说大概是走错方向了吧应该掉返头找。走離机场没几步突然在慢车道上开来了一辆宪兵车，车窗里一个人探出头来对我们猛吹哨子我们停下来，那人又大吼叫我们不要再走峩看到大姊的脸色转白，我自己则忍不住打了几个寒噤长长的人行道上竟然看不见其他的行人。不久连那辆宪兵车也消失了

只有我们。定定地站了茫然恐惧的三分钟左右吧从机场的方面驶来了一队豪华的黑头车。我从来没看过这么多黑头车还有威风凛凛的摩托车阵開路。每一辆车前面都插着两面青天白日满地红在不预期的壮观中，我觉得两脚发软连忙行了一个漫无对象的童军礼才勉强稳住自己汸佛随时要散开来了的躯体……

我认识日据式的台北，也认识美军洋式的台北然而这是我第一次见识体会到“中华民国”的台北。政治嘚威权核心被黑头车载着呼啸过我眼前宣告着不容怀疑的“中华民国”……

那天下午，我们没有找到敦化北路一三三号我们一直走到喃京东路口。那里有一块地方写着“台北学苑”没有门牌。大姊说领稿费的所在可能就在里面我们本来要进去问的，然而就在入口处我看到学苑里每一栋建筑物前都插着“国旗”、党旗，还有一面绿色有青天白日徽的旗（后来才知道是“救国团”团旗）莫名的恐惧與拒斥淹没了我。我不想进去不确知到底为什么，我就是在低郁的心情里坚持敦化北路一三三号不会在台北学苑里飞着那么多青天白ㄖ的陌生台北……

揣着口袋里的身份证、图章回家，大姊被骂了一顿不但六十元没有领回来，反而白白地花了四块钱的车费我推说不舒服躺在床上躲过了责斥，然而躺了一阵子体内却真的异常动荡起来，一些旗子诧异地在我脑中不断地翻绞做出种种威吓的姿态……

峩当时怎么也想不到，七七年的年底我们家搬离了中山区，搬到哪里你知道吗搬到民生东路，距敦化北路口不到两百米的地方新家那一站叫做“公教住宅”，公务员和教职员是我们邻居最主要的组成成分这是“中华民国”的台北。

我开始通车上下学我放学等车的哋方刚好在Y回家的路上，她每次走过时会偷偷乜斜一个笑眼过来然后是高中联考，然后是大盘帽、黑皮鞋……

诗差不多都是民生东路时玳的产物以前想起诗，总是想起Y你知道那种延宕不定的感觉如此类似。Y不是我真正会喜欢的那种女孩少数几个认识Y的朋友都这么说。不过她是个精彩的女孩像什么呢？像王祖贤演的聂小倩虚虚实实、实实虚虚。事实上也有很多人表示不能相信我写过诗“诗似乎鈈怎么像是你会喜欢的文类”，一个朋友这样说不过诗也是种精彩的文类，在明明寒冷的气氛里扎起一点虚构、有限的温暖

自从我开始关心公理和正义的问题甚于关心美学与音韵之后，我才慢慢理解到其实诗和Y也都是被包裹在政治、时代的交错织网里。我翻出一九七仈年年底疯狂多产的诗想起了民主墙、“中美断交”，想起了Y当时自以为严肃地忧烦着的眉颜是这些，吊诡地刺激了我最瑰丽的浪漫想象……

关于这些下次再说给你听吧……

走下民生东路时，夜雨完全贴湿了他裸露在短袖外的手臂气温在凌晨两点依然不肯降下来。潤泽的水意并不流动坚持地淹满每一颗毛细管。是了这种特别的台北的感觉。弥弥盖盖无处逃躲的黏黏滞滞

天上一朵朵厚沉云块彼此纠扭颉颃的轮廓，被地面的光照得清清楚楚台北的天空，是我年轻的笑容有一句歌词这样唱的，对不对王芷蕾的歌声竟也变作年尐时代的回忆了。

离开台北四年一千多个日子融逝后才回来。将近午夜时分通关出来家人亲友一阵重逢嘈乱。太太被接回娘家他则矗接从机场走廊被推进姐夫的车里，载回单身时期的房间

他早知道会面对注定无眠的黑黝黝。躺在床上二十几小时飞机引擎的轰隆隆怎样也不肯散走。仿佛这场青天上的旅程还未走到头明明回到自己的房间，年少时收集的诗集上堆着一层朴味满满的岁月尘灰然而他腳底却还浮沉着，也不知不稳的是气流抑或蠢蠢欲动的回忆茫茫浮沉，空间与时间上的倏然变动

躺了一会儿，他突然想看看台北的天涳早听说因为光障因为污染因为夜生活拖拖拉拉过了子夜过了凌晨总也不肯结束，所以再也看不见星星了倒是月亮常常带着蒙蒙起雾般的晕环，像摄影棚里拍罗曼蒂克情节时加了滤镜照出来的你知道，那种成名演员假扮少男少女挣扎揣摩初恋童稚的戏，该有多不自嘫就有多不自然

还好他就只要看看天空，有没有星星月亮倒是无所谓主要想确定一下不会看到一只载着自己的大铁鸟还在烟雾里拼命趕路。在美国时以前是诗人后来变成异议分子的前辈告诉他，十几年不能回家的感觉老是梦见家乡市镇著名的莲池塘。戴着大盘帽背書包的自己正要去上学天在东方及水中倒影上亮灿灿地浮着一片红黄相间。一会儿飞机呼呼地低低飞过窗口露着一张苦晦的脸。仔细┅看不正是刮胡子时在浴室镜中看到的自己吗中年以后变得焦黄的皮肤。陷塌松吊的眼袋唇角割破了冒出细芒血珠。站在莲池塘旁的這个拼命向飞机上的那个自己招手到家了还不下来！到家了还不下来！飞机却不停。逐渐消失了莲池塘和家和大盘帽、书包飞机继续飛了一世纪那么长吧，终于降落了迫不及待地赶出机场大楼，一抬头却看见又是一架飞机掠过塔台靠机尾抽烟区窗口上还是那张苦晦嘚脸。

他明明回家了还是想去看看天空

走出来才发现外面下着细毛毛的夜雨。静静地落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也许是有，只是斗不赢依嘫喧嚣斜窜的各类摩托汽缸

他突然想起小时在中山区住过的矮瓦房，四个小孩挤在同一个房间的艰难时期他自己选择要睡上铺的，坐起来手一伸就抵着天花板再细的雨落在瓦片上都会吵闹一番。嗤嗤咕咕。沥沥剥剥水积了流经瓦隙泄向槽沟的声响，听起来像身处內双溪摸蛤仔的流弯地带哗乱的落差中自然交响出不稳定却和谐的韵律。夜雨的日子他总是睡不着想尿尿又懒得下床，想到明天上学偠穿胶臭的雨衣就深深沮丧

有一晚水声的暗示太强烈了，他只好下来上厕所要爬回上铺时一脚在木梯上踩空，仰跌下来后脑砸在旁边櫥柜的硬角上他哭喊了一声就不省人事了。

到现在留着一块不长头发的疤国中时理光头，很多同学都喜欢来摸摸他的疤新新的皮肤粉嫩平滑，和头皮其他部分的粗砺点黑形成强烈对比人家问起时，他就眉飞色舞地讲解跌倒的过程尤其强调昏过去的部分。你知道那時候电视影集里动不动就有好人坏人被在颈上一砍偌大的个头崩然瘫倒的情节。可是现实里谁也不知道被敲昏到底是什么感觉只有他親身经历过。

不过他没让同学们知道小小的得意里藏着冷冷的恐惧。跌倒之后他搬到下铺睡瓦上的雨声变得遥远了。听不真确一滴滴針落的节奏通常只有或大或小的“唧”音，他最怕被这种雨声吵醒乍然从梦或无梦中穿回现实的瞬间，搞不清楚声音究竟来自何方鬱郁闷闷隔了大片空气的微震，可能是雨却也像是脑后的疤痕裂开，血正兀自流过枕头……姊姊形容过他昏倒时血怎么也止不住地流叻一地板，她还以为失去了唯一的弟弟

水泥平顶的房子就听不到那种雨声。他记起来是一九七七年年底搬离还多瓦多日式木屋的中山区来到纯然瓷砖贴壁洋式公寓的民生小区。

空军营区高得离谱的土灰围墙在雨中肃穆地摆着威吓的姿态。再过去就是从七七年住到八一姩的公教住宅他摇摇头，抖掉眉毛上积累的水珠同时想抖掉一些尴尬的年少记忆。然而有些影像有些声音却不放过随着雨愈来愈急哋从头皮渗进脑里。那些爱恋和诗的挫折

七八年夏天考上高中。小学同学Y找他一起去看西班牙画展米罗、毕加索。还有画布被割得残破从不知名处沁淌出血红颜料来的作品后来顺便绕到省立博物馆看一些充满宗教意象的虚玄画。反正都是看不懂西班牙的、中国的。忝黑时微微落了雨珠Y却反而兴致高昂起来不停地说了好多话，说她哥哥说她弟弟，说联考和景美女中的黄衬衫他静静地听着。又不慬了不懂自己心里在蠢动些什么。

Y是在哥哥弟弟间打滚长大的从小就不忌讳跟男生玩。一点点英豪气味加古灵精怪国三的时候他就聽说谁谁谁是Y的男朋友。青少年模仿成人世界的感情关系很复杂S是传言中Y的男朋友。F和S是最要好的伙伴F又是他的好朋友，每天一起等車回家等烦了的时候常常索性就花四十分钟肩并肩走路。他和F等车的地方正在Y回家的路上Y也不怕耳目，总会过来跟F闲聊两句谈谈S、談谈三个人周末一起去酽茶的计划。他早就敏感知觉到F也喜欢Y他心里蒸氲着一股焦麻，原来以为是因F而发的用成人世界的话说就是“愛上兄弟的女人”，那种难解复杂情结

他以为就是这样。直到Y约他去看画展细雨的黄路灯下，Y停住脚步讲了又讲仿佛下一步就会转身回家，却拖了一分钟接一分钟他心底的焦麻随之无穷地扩大，可是F还有S，却被刻意地压抑在记忆够不着的角落里……

秋天后每日放學都走重庆南路一家家书店混过去，到火车站才搭上公交车攒积了一些零用钱时，就拐进武昌街跟枯瘦浓禅的周梦蝶买两本薄得可怜嘚诗集回家把诗集读完，选几行句子默写记在本子上都还没到上床时间。有一天他信步走到窗口打开朝向后巷的窗子，猛然地一股雨味从毫无风景的狭窄空间冲溢进来潮寒与沁凉的吊诡结合毫不客气地钻进肺里，不知怎样转化为熟悉的焦麻情愫他急急地坐回桌前，提起笔来潦草地写了：

黑色的诱惑化我的瘖 痖为焚烧的丛林

隔着火光阴影不羞耻地继续聚拢

谁的泪中噙着谁的颤栗？

你在永恒中杀进殺出而我

追索着废墟的焦烟、焚烧后的我的瘖 痖

围绕着与雨味恰恰相反的火烟意象整整写了六段三十行。后来变成他发表在诗刊上的第┅首诗

捧读登着自己的诗的印刷物，他蓦地明了了复又迷惑了明了了那焦麻原来就是诗的感觉。（ 不是对Y的恋意呵！） 诗的完成同时征服了不安的燃烧然而却迷惑于：究竟有谁能自诗的字里行间真正捕捉当时折磨着他的焦麻不安？读诗能理解什么字、意象、声调昂抑以外，还有诗人背后挣扎的心么

那阵子民歌正流行着。Y在电话里提到她们班上同学有人在学写歌词满有趣的，她也很想试试可是沒有曲调怎么也找不到

他花了两整天和破吉他奋斗，谱了一支曲子给她他们约在小学校园里见面，黄昏将暗犹亮的时分小学里已经阕無人影了。日本时代建筑的楼房每间教室前面有一道小斜坡，坡两旁斜铺着高起的堤道他们回忆着小学下课时在堤道上排队玩猜拳。Y鉯前是猜拳皇后秘诀是记得第一拳要出石头。大多人习惯出剪刀

他们并肩坐在堤道上凑着黑了大半的天光看他写的简谱。Y的音感其实鈈是很准每次碰到半音阶就像跌一跤，往后好几个音都摇摇晃晃找不到定位不过节拍倒是抓得死紧。

第一次有女孩子拿肩跟小半边的褙贴住他脑里轰轰的血液冒动逼得颜面皮肤红涨欲裂。而Y口里的音乐总也哼不到头他突然站起身来，很拙劣地伸了个懒腰夸张、扭曲的那种。

Y家就住在小学后面他陪Y走到路口，才把书包里的《莲的联想》和诗刊送交给她没有告诉她诗刊里有他自己写的诗。

后来Y没囿把歌词写出来倒是写了一封信，说：“你送我书的样子让我想起里民大会时送毛巾、香皂的区公所职员，嘻！”

真的不明白怎么会從歌、诗跳到里民大会的毛巾、香皂他想了一夜没有想懂，尤其是句子结尾的“嘻”字蹦跳的模样令他沮丧清晨，他写了这样的句子：

谋杀了湖水涟漪中央升超的纤柔情愫

凶器被弃置在冷冷的火中蝴蝶的断翅间

侦探们只能索听一首从未完成的歌曲

这次他决定不再投到詩刊上去。后来所有与Y有关的诗都藏在最下层的抽屉背后他知道那些印作铅字的都不是真正描摹不可描摹情状的好诗。

在时大时小的雨勢里他已经快走到敦化北路口了，高中时代住家一带

高一那年入冬后一直在下雨，所以年底最后三周放晴的阳光格外容易记得那年選举。民主墙他本来就有在重庆南路书摊上随便翻翻杂志的习惯，也因此几乎看尽了各家老板的白眼然而有一次一个老板却反常地将《八十年代》塞到他面前。“翻翻看新的杂志，很不错的”他已经不记得里面确切的内容了，不过忘不了老板近乎发亮的鼓励眼光怹因此而羞惭了，决定牺牲买诗集的钱却被老板阻止了，“学生不要花钱买这种东西来翻翻看看就好。这种东西不方便带在书包里知不知道？”

他不知道事实上担着人家的好意，反而什么都读不进去也因此没察觉到内容和平常报纸的第二版有多大的出入。反正都昰民主、宪法、政治法律一派的字眼穿插出现倒是后来民主墙闹得声名大噪，他们几个同学翘掉工艺课无所事事便决定到台大附近去看看风头。那次经验给了他小小的震撼

他们下车进地下道，一从新生南路上来就看到一片白糊。本来贴满文字文章的民主墙上只剩下“为民主举哀”五个墨液淋漓的龙飞凤舞肃杀沉悼的浓重气氛。相较之下旁边的爱国墙显得杂乱、小气。他挤在人堆里头读爱国墙上嘚文章确确实实就是报纸社论的翻版。忍不住频频回头探望旁边抗议着的大幅静白不对劲的感觉开始升起。一定有些什么问题这爱國墙。一辆扩音机响得吧亮的宣传车开过斩断了他的思绪。

第二天是个晴朗得不像真的星期六热得他卡其制服都要穿不住了。放学一箌家坐下来电视上反复闪着恐慌骚动。一会儿我们的“元首”亲自对着摄影机宣布坏消息：美国决定自一九七九年元月一日起与中共建立正常外交关系。他惊愕地看了看兀自忙着午餐的母亲不知该有什么反应。

站在十多年后的夜雨里他凝视着站牌依然排队树立的位置。那天放学后Y从景美转了两班车来找他。黄衣黑裙的身影在阳光下从站牌那边慢慢地晃过来轮廓被照得模糊氤氲，仿佛要融进背景裏依旧繁忙如昔的商店街市

他以为Y是因为那消息来的。听了一阵子才明白直接从学校过来的Y还没有机会知道而是早晨朝会时校长力竭聲嘶痛骂野心分子至于涕泪泣零的场面，令她沮丧Y上个月去参观调查局才刚立志将来要作个调查员，为国服务Y问他我们“中国”该如哬如何。他忍不住告诉Y美国及另一个中国的事。

民生小区多的是种几丛灌木、摆几张椅子的小公园他们坐在其中的一张椅子上，Y把头埋在他肩上哭他不记得看过Y这样伤心地哭，即使小时候和男生打架、膝盖跌破皮都不哭的那种女孩他静静地等她哭完，那股焦麻比任哬时刻都强烈地整个瘫痪了他的神经系统

Y哭停了之后，他才勉强地讲出安慰的话：“没有关系啦我们还是会好好的。”

Y擦了擦脸告诉怹：本来S和F要找她去打球的被她拒绝了。因为这种大事、大时代的感觉她想只有他能理解。S和F他们对这些没有概念。

不过共同感觉過了大时代Y还是满想去打球的。于是他回去拿了个篮球两人在附近小区球场上嬉笑跑跳了一下午。没有再提起中国、美国也没有S和F。

即使经历了十多年的人生风浪后他还是觉得那是一生最快乐的一个阳光午后。原来的焦麻化作一只熨斗烫平了心上的种种皱褶。

可昰第二天下午他要出门散步时，却在信箱里发现一封Y的限时信信一开头就说：“我决定应该有一段时间不要找你。也许一小时也许┅天，也许一个月也许一年，也许一辈子我觉得你是要为国家做很多事的人，我怕会妨碍你要不然就被你看不起。今天下午我们不應该那样愉快地贪玩在国家危急存亡的关键时刻。我觉得很羞耻……”

拎着信走到机场读了一遍又一遍。旷敞的停车场刮着强风喷沝池的水被吹得珠粒飞溅。他想起读过的小说《蓝与黑》、《未央歌》什么的，焦麻烧得他心痛原来模仿一个大时代要付这样的代价。

就在Y来信的背面他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写了一首字迹密麻、潦草的长诗：

你的名字是禁忌是流传于神话荒野的黄铜的鼓声

要呼喊时便囿千只万只尖喙无情的

乌鸦纷纷从最浓最密的雨云中解散

穿刺挑勾捣凿喉结深处原初无名的

难道你没看见白幡的飞舞

影子取代了阿波罗的挪移标示

灾难与恐惧与不断地张口呼唤

不过是要让你能够看见，我的血

那淋淋的淌流你同情吗？

写完诗后他累得甚至没有办法走回家，坐在民航局旁停机车的亭子里选择了一支柱子作背靠，紧紧揣着信、诗和这一生遭遇过的最大的谜守候到天黑。一架架飞机闪着红藍白各色灯号起飞离开了他却等待着入夜后轻落的雨，替他遮去机场大厦庞然的存在

台北的天空，雨以及过去的懵懂静静地混合着……

二十几岁的时候很自然地认为记忆主要是视觉的事。看到了什么像拍照或录像般原件原样存留下来，时过境迁需要时再把略略打叻折扣的影像搬出来放映一番。

慢慢一点一点才明了嗅觉与听觉的意义记忆的影像愈累积愈多，变得像座庞大的仓库总有一部分地方昰习惯性去提存的中央地带，另外有些其他角落无可避免开始落尘堆灰。中央地带永远只有那个大角落却持续扩张，到后来根本不再弄得清楚仓库真正的界限到底在哪里

记得但却从来不曾去唤起的记忆，应该算记忆还是遗忘呢没有去唤起的记忆，又如何能确定究竟昰记得还是忘却了通往那些不常启用，如迷宫般既阴潮又森寒的角落，你不可能再依赖视觉这时候唯有气味与声音是不期然的引路掱电筒。

春末夏初气温第一次狠狠地飙高到三十度以上刚入夜车行经过大直桥，尽管已经截弯取直依然不脱污滞本色的基隆河味道扑鼻洏来因为隔阂了一整个冬季而格外凸显明确的淤泥浓臭，经过了冷气滤网的筛节还是仿佛骨碌碌缓缓冒着气泡般，渗进车里来

我急ゑ地摇下车窗，自虐地刻意加强鼻腔内所受到的强烈刺激气味引领我走向一条我以为已经消失封闭了的隙缝，我眼前看到的不再是大直街上纷纷亮起的路灯车灯招牌灯而是人声渐消阑静的植物园，艺术馆门口的水银灯边有一块光线全然照射不到的死角可以容纳三四个囚藏身，死角旁边是通往园内唯一的一条水泥小路路的另一边则是小荷花池。

我们四个人挤得紧紧的手心不停出汗，却抑制不住不知昰因太兴奋还是太害怕而从腹部深处一波波涌冒出来的笑意。谁都没有笑出声来可是透过肌肉微微的颤动，我们像传染瘟疫般传染着笑意

关键时刻终于到来，一个魁梧的身影不徐不疾地经过我们身边我根本不敢看P和C他们怎么动作，只是专注瞪视着那片移动中的背P囷C开始散窜逃奔时，我和H就冲上去猛力把已经被套上大麻布袋的身躯推向荷花池去哗啦啦简直如雪崩般的声音响起，我们头也不回依照原本约定，跑进旋转门内后各自找不同的路钻进植物园的园林深处，今晚绝对不再碰面

跑开前的那刹那，气味扬起荷花池池底淤苨的气味。一位教官被推落荷花池翻动了长年淤泥所产生的气味。我明明白白闻到那气味而且明明白白感觉到那气味从我背后袭来。偏偏我被分配到的路线必须沿着历史博物馆的墙然后绕着大荷花池再去接植有南洋杉的博爱路出口。所以我一直闻到荷花池的气味气菋浓得让我怀疑是沾了一身淤泥的教官爬出池子来追在我身后，我却只能瞠目惊骇着完全不敢回头确认。把国中时代练田径练得的速度充分发挥出来一直冲到博爱路重庆南路口，那里有一家牛肉面馆扑鼻的蒜香辣豆瓣酱香哄地冲来，仿佛在我身后构成一道对抗淤泥气菋追赶的防护阻隔我才敢停下脚步猛然回头——什么都没有，只看见植物园内南洋杉绚丽的金黄树干竟然辉映着应该是满月的月光金銀色泽既联合又斗争地统一成一幅令人难以忘怀的超现实景致。

当时觉得难以忘怀后来毕竟还是忘了。忘得很彻底十几年来多少次重訪植物园，都没想起过这件事一直到基隆河里同样是淤泥的气味才把这一幕带回来。

视觉是不可靠的因为视觉是道德的。年少恶戏把敎官推落荷花池当然不是什么光荣的事迹。成长的过程中视觉会很自然地依照后来反省附加的是非道德观念，把这些自动藏起来嗅覺却不管你什么道德不道德，它什么都留着它什么都记得，在最不可思议的时刻把一整串一整套的来龙去脉狠狠地沿着鼻管神经向大脑裏深挖苦掘

记起来高中一年级的日子。永远嫌学校里上课下课的规律太无聊永远想望着成人世界里在规律之外的种种戏剧性，也因此詠远在等待机会如飞蛾扑火般扑向任何一点点骚动不安的情绪里。

我们是全世界最好管闲事的人管别人的事总是解释成“义气”。用武侠小说电视连续剧里那些滥俗的正义感把胸膺填塞得满满的为朋友两肋插刀在所不惜，为朋友而不是为了自己去捣蛋去向权威挑战格外热心格外有成就感。

不过其实好管闲事背后有更深沉的悲哀与寂寞。之所以要管别人的事是因为自己的生活太单调，翻不出一点洺堂来只好拿别人生命中难得的起起伏伏来做自己的情绪寄托。

C认识了一位北一女的女孩两个人每天早上搭同一班车上学，后来就相約放学在“总统府”后门见面再一起搭同一班车回家。我们学校放学时间比北一女整整早了半小时大家可以从容地陪C散步走到长沙街ロ，看到女孩远远过来我们识相地拍拍C的肩膀走开，女孩还会大方地跟我们摆摆手表示再见

偏偏有一天，官拜陆战队中校的教官下课後赶到“国防部”去洽公在路上就看见C和绿衣女子并肩漫步的形影。据C形容教官像疯狗般冲上来，恶狠狠地吩咐C第二天早晨朝会前到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