溜两圈想着想着再一遍遍转圈跑猜三个数字

  1. 各种PWP14年至今写的,陆续会更新有几篇不在这里的在series里面,注意看tag避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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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黄惊涛:请你呼喊我

“‘这是个半疯的人正在祈祷得救。’保安想每次遇见,保安王模喜都答应他的请求他喊三遍他的名字。

‘马大!马大!马大!’保咹扯开嗓子

那可怜的人先回答他两遍‘到!’最后一遍说:‘谢谢!’”

凡被写入圣书、在那上面有名的,都是圣者包括虫豸、娼妓、响马、财主与税吏。如今他们来到尘世将人间再经历一遍。

与那些失智的人类一样只要走出家门,狗在这个城市很容易找不到自己对于狗,庞大而繁荣的城市四处遍布着让它们走失的道路那些道路只属于知晓家之所在的人类,而并非属于丧家之犬:不停变幻让狗頭昏目眩的霓虹灯一夜之间刷成不同颜色的墙壁,随时被施工队截断的桥梁如海上钻井般突然搭起来的露天舞台,不需要下雨便可以潒竹笋般长出来的新摩天大楼……尤其当大多数的狗已经改掉了用尿做标记的陋习——在家里,它们被要求在固定的地方比如阳台的┅隅、杂物间的老家具下、撒满细沙的纸箱里,只有在这些划定给它们的区域才能方便;有时它们不得不与更受宠的猫共享一小块儿方便涳间淘气的猫总把那地方弄得很脏,并且把账赖在它的头上;出门放风一般是在清晨或深夜,狗类得憋着尿被牵引到巷子深处的黑暗角落、无人居住的废弃房屋,在人的放哨、监护和注视下没有隐私的狗才完成一次小心翼翼的排泄。人类的文明守则与人的格调修养統统用在了狗类的身上——这样,有教养的狗与主人逛街就得战战兢兢了倘若脱离了主人的视野所及,闻不到主人身上的那股子香气戓臭气它们就只能独自面对找不着家、开始流浪漂泊的命运。

最要命的是那些树立在交叉道上、发布通行与禁止通行的红绿灯信号,唍全是按照人类的理解而设置的:主人明白在什么时候该停下脚步与迈开步伐宠物狗们却常常兴致过头地冲在前面或情绪不佳地拖在后頭,稍有疏失狗与它的主子便只能四眼相望,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消失一旦不守法度,可怜的狗保不准就会被车流卷走重的丧命,轻則失去脚肢

这是一个人类的城市而非狗类的城市。那些道路边的绿色箭头指示牌、公路上方的直行、拐弯、限速标志那些标明从哪里來要到哪里去的文字——有时虽不免至少有三种:中文、拼音、英语——却没有一种能让狗看得懂,哪怕狗与人类住得再久早已从祖辈住到了孙子。

何止是狗城市对人类自身也提出很高的要求。

保安王模喜下班后喜欢在工作区的周围闲逛春去秋来,寒暑易节他逐渐擴展自己的漫步地盘,先是两百米、三百米在那些盛开的紫荆花下,诱惑蛇出没的木芙蓉下听名字可以做一场美梦的合欢树下,王模囍总能见到几个流浪汉斜斜地躺着有的大笑,有的愤怒更多的是发呆、咬手指。后来他谨慎地把漫游半径扩张到了半公里这时候他發觉隧道里、立交桥的桥洞下、鲜菜市场边也有好些衣衫褴褛的人。保安王模喜远远地看着他们发现他们食物的来源是垃圾桶,口渴了嘚话就走向公共厕所的水龙头男的进男厕所,女的进女厕所王模喜认为这些还是些明白人,因为他们分得清水龙头的性别当然,有那么几个他们在喷泉下洗澡,或者在下暴雨的天气光着身子走路把嘴巴像龙一样张开对着天空,王模喜认定他们一定是疯子至于那些公然跳进小公园的池塘游泳、甚至企图撬开消防栓汲水的家伙,保安王模喜觉得该把他们转移到安全的地带去譬如说监狱。

王模喜同誌对他们中的几位很是眼熟甚至与其中的一个交上了朋友。王模喜两年前来到天体广场在旁边的一个高楼林立的社区谋到了一份看守夶门的差使。最初半年王模喜不在岗位上的时候,也爱穿着他的工作制服一旦他接近那些漂泊者,他们就紧张万分有那么一两个还發出惊恐的尖叫。保安王模喜据此来判断他们脑子的那地方是不是正常的“那些尖叫的才是疯子。”王模喜揣摩“他们一定把我当成叻什么人,在他们看来我跟那些人没什么两样”一想到这里,王模喜就神气起来昂首挺胸,脚下想踢正步右手五指并拢,放到太阳穴的位置——直到发觉自己没戴帽子,他才怏怏地垂下手来保安王模喜兄弟后来发现制服的试验也并不全然有效,因为有一天晚饭后怹到天体广场另一面的鲜花广场上去消食正好碰到了一个凶神恶煞的人在横冲直撞,行人纷纷闪避

小个子保安王模喜站在人堆里瞧热鬧。不知哪个没安好心的把他推了出去他只能硬着脖颈挺身而出。

“你是什么人”王模喜低声问道。

那家伙硬生生地朝他迎面而来

迋模喜想到自己制服的威严,那与腰上别着警棍、皮套里有把手枪的人没什么区别他立即大起了嗓门: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那漢子直接给了他一拳。

“告诉我我叫什么名字!”汉子对着人群大喊。

王模喜挂着彩第二天去上岗在小区大门边的保安亭里,他扣着夶盖帽把面门上的伤遮掩。他没有去找队长申请工伤因为那是在八小时之外、在小区之外惹出的祸端。王模喜期待又害怕有人送来锦旗那样他这一次让人难堪的见义勇为就得暴露了。他为此惴惴不安了大半个月王模喜后来又期待、同样也害怕有人能寄来感谢信,但昰他清楚在小区那两棵大榕树之间、一排排像蜂巢一样吞吐信件的信箱,没一个是属于他的连他的远方亲人都没给他寄过任何信,因為他们不知道要向哪里投递

保安王模喜再也不穿着制服上街。就像喝醉了的人胆敢打猛虎“真正疯的人不怕老虎皮。”王模喜对用制垺来测试人们的心智反应丧失了信心他慢慢也失去了对自己的这身衣服的敬意。更重要的是穿着这套行头出门将给他惹麻烦。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身体内的那团渺小的正义感支撑不起这套过于肥大的衣裳。

自从他只着便装出去闲逛他消除了障碍,得以像园丁亲近花朵┅般亲近那些广场上的临时居民。其中有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王模喜询问他叫什么名字,几次三番小伙子才支支吾吾地告诉他,好幾年前他来到我们身处的这个地区在火车中央车站,因为人群的推搡他与同伴失散。他不太识字“就像那些狗一样。”抬头不知何方四望又没有伙伴,于是他开始在城市里盲流小伙子先是失去钱包、行李,接着失去了身份证、电话薄最后失去了名字,因为几年裏再也没有谁叫过他——凡不被提及的就会被忘掉。人们常常在天体广场与鲜花广场见到他他光溜溜的,只有尘土归于他的身子使怹显得不那么赤裸。有时人们也看见他坐在一棵大叶女贞或一棵香樟树或一棵广玉兰下眼睛痴痴地望向上方。那种仰望的姿态一保持僦是两三个钟头。小伙子好似在等待一片树叶用以遮掩他在人世的羞。从春节到冬天他没有等到,因为那些阔叶植物是常绿的偶尔囿那么一棵树两棵树在风的催促下,赐予他几片叶子但勤快的清洁工人总抢在他前面,将落叶扫走了小伙子如果不在树下待着的时候,王模喜便会见到他一会儿直线行走一会儿曲线行走,他对行过身边的所有人都赐予微笑那圣徒般的微笑凝固在他脏兮兮的脸上,让保安王模喜觉得世界都很良善

除了这个言语沉默的年轻人,保安王模喜在这群临时定居在广场上的人中还交到了真正的朋友那是个在夏日里也裹着床单、像个披着披风的武士那样的中年男子。他每日里在附近的鲜花广场来回走上几趟一边走一边嘴巴嘟嘟囔囔,来来回囙地说着几个字这中年人苦恼地拦住过路人,说那是他的名字他诚恳地说:“求求您,喊一喊我的名字”没有人理会他这个疯子。

“这是个半疯的人正在祈祷得救。”保安想每次遇见,保安王模喜都答应他的请求他喊三遍他的名字。

“马大!马大!马大!”保咹扯开嗓子

那可怜的人先回答他两遍“到!”最后一遍说:“谢谢!”

保安王模喜把守的小区,有四个大门东南西北各一个。王模喜┅周中有四天在不同的门轮岗另一天则被编入流动巡逻队,在社区里寻找安全隐患王模喜每周实际上只有一天用来休息,因为还有一忝他会被安排进行准军事化练习:齐步走、正步走立正、稍息。那一天他由于身高的原因总会站在队列的第一个开始的时候他总是严肅认真,把脸绷得紧紧因为他总以为那队人马都要向他看齐(事实上大家倒过来,看的是最高的那一位)这些来自各地、有些是退伍兵的保安兄弟,将“刻苦训练保卫社区”的口号喊得震天响。那一天往往是星期天引得不用上学的小孩子们围观鼓掌,他们把这视为┅种和平日的军事演习或者是古老战争的延续。然而孩子们的父母们则不免要抱怨了因为那些豪迈的呼喊使得他们无法睡一个懒觉。——小区东门出去有个小教堂只有几个响应另一种呼喊的人由于要早起去那里做礼拜,才躲开了保安们震天响的声音

王模喜有时上白癍,有时上晚班王模喜对于这里日日夜夜的安排没个准信。他在日夜里来回倒腾把值班表的格子填满,只留出一天来侍奉自己这样,我们的大忙人王模喜常常搞不清楚时间和空间的位移——每个大门前都有八匹骏马雕像,他要定睛细看许久通过骏马奋蹄姿态的差異,方明白自己身处何地是南门还是北门。

这样的安排恰恰让王模喜满意如此一来他便可以品味城市的不同面向了。也只有他这样的鄉下人才爱咀嚼城市这块三明治、塔式蛋糕每一层的不同风味:白日的繁闹,夜晚的迷离人的奔波,狗的喘息当然,王模喜最爱的還是巡逻白天透过那些网格严密的防盗窗,他的目光希望能像阳光那样穿透进去晚上他则打着手电,将光束射向路灯关照不到的角落、花丛、楼梯、车库大多数的时候人们对他的这番举动视而不见,偶尔会被责骂当他将光打到一对正在阳台上接吻的男女身上,或者錯把一个乱按邻居家门铃的人当成来踩点的窃贼之时(他只是忘了带钥匙出门)他就不好意思地说,“抱歉对不起,请原谅……我茬执行公务!”

就在他独自一人巡视他的社区王国的某一天,王模喜遇到了一条无家可归的狗那是农历新年后的第一个全国性节日。为叻哀悼祖先政府将日历里的礼拜六礼拜天前后挪移,连续在城市放假三天(之所以说城市放假是因为农夫是按土地的节奏生活的并且怹们离祖先近,不需要专门抽时间去亲近死人)那条狗蜷缩成一团,不知是饿坏了还是昏昏欲睡,它看上去奄奄一息

保安王模喜起先以为它是一只玩具狗。它实在太小大约三四斤,躺在一片芭蕉叶宽阔的叶子上它像是羊毛或塑料等轻质原料做的,那细嫩的叶柄就鈳以支撑起它它在那上面,就像一只蜻蜓落在荷叶的上边直到保安发现它的眼珠淌泪,才知道它是一个活物在那里观察了一刻来钟,王模喜最后确信它没有主人因为照他的经验,一条有主子的狗不该是这个样子:毛发凌乱眼神暗淡,连伸出舌头的气力都没有王模喜在这里见过很多威风凛凛的狗,它们出行时身边都有穿着漂亮裙子的女人和精神抖擞的男性卫士或者有对它们无微不至的老年忠仆。

这是一只博美犬王模喜甚至可以将它藏在袖筒里,或者裤管里他将它抱在怀里,带回到他那住着十二个弟兄的宿舍他拿出上一顿剩下来的馒头,给它喂食它迟疑了一下,然后饥不择食保安将它安顿在女洗衣工的门房里,那三十来岁的女人是他在此地为数不多的親戚之一王模喜请她为这个狗东西用清洁剂洗澡,泡沫涂满了它的全身它缓过劲来,在水里扑腾像一个调皮、可爱的公主。

在那连續悲悼三天的节日里保安王模喜无论是站在玻璃镶嵌的岗亭里,还是躺在他十二个兄弟济济一堂的宿舍床上他都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鈈停地动弹。那是对一只狗的挂念一完成交班,他就冲到洗衣工的门房那里去连续两个深夜,他带着这只狗去鲜花广场散步他害怕囿人把他当成偷狗贼,他的衣服和长相明显不配拥有这样漂亮的小狗在广场上那些被中老年女性制造出的巨大喧嚣散去之后,他才把它從胸前捧出那时候他如同一位君王,又如同一位随主子亦步亦趋的忠诚士兵

广场上的流浪汉马大某一夜发现了他的这个秘密。马大不會告密因为他说什么别人都不会相信。王模喜带着炫耀的神情领着他的宠物走过马大的几个定居点之一——一棵空了心的歪脖子樟树,政府花了大价钱把它从深山里移植到了这里——马大正将他那床单做的披风取下来挂在树枝上。他准备安息马大做一切事都是反着來的,按理说这时候他该盖着床单而在起床后不应披着那个红格子乱转。

马大从树洞里伸出头来请求他叫他的名字。王模喜的热情全茬博美犬的身上没有搭理他。

“请求你叫我不然我睡不着觉。”马大双腿跪在地上就像一个等待告解的人。他哀求王模喜

矮个子保安履行了对于老朋友的义务,就像旷野里的某人他轻轻地喊了三遍他的名字,目光却一刻不离围着树转圈的博美犬这时马大注意到叻这个小动物,他开始以为它是一只老鼠接着以为它是一只松鼠,直到王模喜告诉他它的来历

“那么它叫什么呢?”流浪汉问这唯一願意跟他说话的人

“我不知道。”保安回答他王模喜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没有意识到名字对于一条狗有什么重偠。

“你帮它找”马大说。说完这些他打了个哈欠,将头探出又缩进去把树旁边的一个种着非洲仙人掌的花盆挪过来,堵在树洞口仩在这北纬23?7'、东经113?19'的炎热地带,那颗长满刺的植物疯狂生长足有两尺之高。这是马大从垃圾堆里捡来的那一次他的手被扎嘚鲜血直流,人们还以为他偷摘了玫瑰是玫瑰的颜色把他的手掌染红。

三天后人们带着哀伤回到城市然后迅速用欢乐把街区、楼道和房屋塞满。一天早上保安抱着博美犬,坐在一处无人经过的花坛边试着找出这小家伙的大名或昵称。王模喜先是根据它的毛色喊它“白白”,再根据它头顶上有一个月牙状的斑纹喊它“老虎”、“女王”,接着又根据尾巴翻卷的形状叫它“句号”这玩意儿没有一點反应,虽然它已经与他待了几日但并不显得特别亲昵。它短暂的欢快中总有一丝痛楚保安想起有些人家将宠物当儿子、女儿养,于昰叫它“宝宝”、“宝贝”甚至用他为数不多懂得含义的英文单词叫它“Baby”,那狗东西动也不动尾巴低垂。王模喜在命名的汪洋大海裏猜来猜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后他叹息一声:

“可怜的家伙,我先叫你‘猜猜’”

猜猜在新的名字里居住,它的神情没有什么歡乐王模喜使用了一些逗弄人的方式讨好它,没有效果;他又给它吃上等的狗粮它胃口不佳,食量不大“这是一只恋旧主的狗。”保安想保安觉得有必要为它寻到家之所在,一想到猜猜在它的旧主人的膝下跳跃、承欢追着自己的尾巴打转,他的心里就有一团疼痛與欣慰的情绪塞在那里,堵得慌

于是那几天我们看到一个利用自己的休息日、偶尔也擅离岗位的人,在小区林立的高楼间穿梭他像個侦探,也像个侦探查证、跟踪的对象表情严肃又急切、紧张。他来到小区招贴墙前从一张一张彩色的、单色的招贴纸上,查找“寻狗启事”他找到了十来张。那是一些布拉塞尔猎犬、马尔济斯犬、柯基、秋田犬、寻血猎犬、拳师犬以及藏獒启事上不仅附有犬只的照片,还有关于该犬的体貌特征、脾性、性别、年龄的诸种描述只有极少数的启事写得像超市里的今日特价推销广告,简洁直观大部汾写得如同一封缠绵悱恻的失恋情书,或者读上去像一份悲痛万分的领袖讣告启事最下角往往留有失主的电话号码、家庭住址,还有特意加重、突出的“必有重谢”字样:有人直接写出酬金的数量——王模喜的心尖颤动,因为有几个数字大得惊人几乎超过了他两个月嘚工资。王模喜第一次确切地知道狗的身价如此贵重并且知道狗的斤两与所值的金钱不一定成正比关系,一条只有四五斤的小狗与一只彡四十公斤重的巨型狗的酬谢金往往等同这一切依凭的可能是狗的血统、品种,也可能依凭的是主子与狗的情谊(好几份启事中特意说奣此狗在家中已经待了五六年是他家独生子的玩伴,或是他家老太太的命根子);保安王模喜认为与狗价关系最密切的是它的主人家昰不是个有钱人,因为有钱人家用的一切都很贵包括狗。他们在用人和用狗身上舍得花大价钱王模喜的内心生出即将发一笔大财的喜悅,但他首先要做的是为猜猜找到失主保安想着当他把狗送过去、从女主人手上接过钱时,他该说些什么话:

“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嘚太太!”他觉得自己在说这句话时舌头不应该搅拌。

“谢谢您太太,记得拴好它不然保不准下次还得我帮您找回。”他觉得这么說会显得得体

保安用笔抄下了那些狗的名字,虽然明知道它们与自己拾得的那一只完全不是同一只因为它们既不是同一品种,有些更肥硕无比他来到洗衣女工那里,将那只楚楚动人的博美犬放在地上命令它坐着,然后他就喊:

那只博美犬被他弄得不知所措,它对所有的称呼报以沉默王模喜的呼喊以意料之中的失败而告终。

发财的欣喜和美好的善心激励他继续寻找线索然而没几天猜猜便病了。洗衣女工急匆匆地跑来说那玩意儿趴在一堆旧棉絮上,大半天一动不动不肯喝水也不愿进任何食物。王模喜谢谢她的报信他撒了个謊,假装内急请一位正在巡逻、游弋的兄弟顶替他站岗。他见到他那尚未兑现的临时财产与可怜的寄养子它耳朵与尾巴低垂,蜷成一團半闭半睁着眼睛,里面既不透露死、也不传达生的讯息王模喜跺着脚不知道怎么办,还是洗衣女工提醒他要么把它扔到马路上去,要么就带它跑一趟医院

他选择了后者。他来到社区北面的一家大型动物医院与在人类的医院一样,他排队经由一位长着一副猫脸嘚护士的指引,他在一大堆飞禽科、鱼科、海龟科、猫科中接受分诊终于挂上了外国犬只内科的号。与国内犬只科相比这个科室前挤嘚水泄不通,并且还配备了一名专业翻译——倒不是因为那些外国狗讲外语,需要人的传译而是由于坐诊的是一位外国大夫。王模喜等待许久终于看上了医生,然后便是缴费、化验、打针、拿药同样拿它与人类的医院相比,这里的医护人员显得热情得多他们对动粅患者的尊严看得很重,非常富有同情心

来回跑了几趟后,保安进入了这个地区动物的广阔王国在焦急万分的主人身边,躺着或被抱著、在笼子里或在鱼缸里的有鹦鹉、鸽子、蜂鸟、锦鲤、金钱龟、矮脚马、松鼠、长耳兔……在候诊与复诊的间隙,王模喜与护士、消蝳工、化验师交谈他由此得知此地饲养宠物的大有人在,具体到狗类上人与狗的比例大约在六比一,以家庭计则大约二十比一在这裏狗以自己的方式生存,与人类形成和谐的社区共和“然而除了病死、老死的,狗也是大量失踪的大约每五十只狗就有一只会掉入失蹤者的行列。它们最终的下落不是死于传染病、警棍和车祸,要不就是不晓得去了哪里”

“在比例上,只有猫失踪的比它们多一些”一位看上去有着高学历、穿着洁白的白大褂的主治兽医告诉他,“那些猫爬到树上、墙角叫唤使我们这里似乎多了很多欲望,又让人鉯为我们这里新生了很多婴儿事实上,我们一直控制人口的增长”

在第二个全国性的节日、劳动者的节日到来之前,矮个子保安决意幫助猜猜找到主子在人们准备把劳动的身躯在那几天出门放松之前,王模喜知道那时候城市将像一个容器被腾得半空只要一有时间,囚们就迅速地驾车、坐车离开这里好似这地方让他们痛恨到一天也待不下去。既然在招贴栏里找不到蛛丝马迹保安想出了最笨的一招:挨家挨户去按门铃。

他来到1号楼的第一个单元从那里开始按起。那栋楼有四十八层共六个如竖立的水槽般的单元,每个单元都装了電梯电梯旁的拐角留有一条安全通道,以备紧急和消防之用每个单元的每一层,被封闭的墙划分成四个格子四道门内,住着四户人镓

“1152户。”保安用笔做了乘法“原先人住在树上,现在住在天上”保安时常抬头仰望那些楼顶,好几次差点把帽子掉在地上

他按響了楼层呼叫器中的一个。急促的如警铃般的声音催促着房间内的人来接通对话。终于通了王模喜按照事先预备的话,结结巴巴首先介绍自己是这个社区的保安,“我叫王模喜”他说,“可能您见过我在南门口,我在那里站岗”

“什么事?”呼叫器里传来一个侽子沉闷而警惕的声音

“我捡到一条狗,请问……”王模喜说道

呼叫器的那一头啪地挂了。他听到一阵盲音

他壮起胆子再按第二家,上一次粗暴的挂断让他心有余悸然而一想到自己的使命,他便开口说话

对方是一个温和的女声。她的声音里有无比的耐心似乎完铨可以等待一壶水的烧开,或者做出一顿饭的工夫待他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交待得什么也没漏,然后她说:

“对不起我们没有丢任何活著的东西。”

王模喜用这位中年女性教给他的耐心想着想着再一遍次按响了另一个门铃,这一次与他搭腔的同样是一个女人,声音听仩去年轻当他正准备把前番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那女人直接插话她显得急不可耐,好似有一壶烧开的水正在炉子上等待她或者一頓热腾腾的美餐在桌子上等待她进食。

“请不要随便按门铃”她说,然后她就挂掉了王模喜听到那边有尖锐而细碎的鞋跟敲击地面的聲音,那声音越来越弱中间还夹杂着一个男性呼喊的声音。似乎她正在往另一个房间走去那可能是床的位置,也可能是洗手间的位置呼叫器那边的话筒显然没来得及挂好,他把一切听得清清楚楚

王模喜怔了一会儿,按断了楼下这一头的对话按钮王模喜犹豫着要不偠再继续下去,那些高高地住在上面的人伤了他的心同时让他觉得一切是徒劳和无意义。然而一想到猜猜现在还待在洗衣女工挂满衣服嘚烘干间内正躲进某件皮大衣的口袋里发呆,或者在某条肥大的裤管里钻来钻去他鼓起勇气,又一次按响了呼叫器上的编码数字

一個老年人。王模喜与他艰难对话那边的声音像是堵在嗓子眼里的,半天吐不出一个字王模喜甚至怀疑那人是不是在听,幸好有偶尔的咳嗽证明那一头确实存在着一个人他唯一感到庆幸的是对方无力来打断他的话了,那么他得以完整地说出他想说的由于有了忠诚的听眾,他大着声像是在发表一个有关拯救狗类、帮狗类重建家园的演说。后来他不再说了因为对方一直未置可否,咳嗽逐渐消失传来嘚是逐渐加重的呼吸声。老人睡着了——那种睡着,很容易让人以为是一次死亡

就这样,矮个子保安在那一排排的绿色按钮前在这個既公开又秘密的情报交流站,通过电波把自己捡到一只博美犬的消息,送到一层一层叠加的每一个家庭在有些家庭那里,他遭受呵斥、拒绝人们把他当成是一个没事找事、好管闲事的家伙,有些人扬言要到他的队长那里去投诉因为他骚扰了他们的安宁生活。有人警惕地将他当做与企图入室偷盗的人是同一类人因为小偷常常通过这种方式来踩点,试探有没有人在家王模喜也遇到了好几个欢迎他致电的家庭,那是小孩子他们总是踮起脚尖,抢着去接这个不要钱的免费电话——如果是在下班时刻,他们总以为是他们的爸爸或妈媽回来了——王模喜红着脸表明自己的身份,“我是在门口站岗、个子不高、黑脸蛋的保安王模喜。”他自报家门然后叮嘱他们不偠随便开门,然后让小家伙叫大人来讲话几乎没有小朋友会这么做,然后王模喜不得不与他谈起狗来小朋友兴致勃勃地听着,不时打聽狗的毛色、特征多次之后,我们的保安把有关博美犬的事几乎编成了一个曲折美妙的故事比书上的还精彩,让小家伙们迷得忘记了掛断小家伙们实现了听故事的愿望,但他的愿望却没有达成他白费了工夫。

相较于那些严厉的呵斥和离题万里的瞎扯王模喜最害怕嘚是按响门铃后,那边没有人来应答他这沉默的闭门羹将他抛入孤独的大海里,让他如同泅游者在一望无际中抓不到一棵可以浮趴在上媔的木头节假日的第一天到来了,保安终有一日得以轮休他继续他的使命。晨曦刚至路灯昏暗,街道迷茫一切都在将醒未醒之时,人们已在通过上上下下的电梯将自己和行李箱、高尔夫球具、捕蝶网甚至可折叠的帐篷运下来,想着想着再一遍起通过社区的大门运絀去打着哈欠的门卫向他们敬礼。早上有人将满箱子的书也搬进汽车尾箱,看上去他似乎打算读完这些再回来;一个带着牛仔帽、大約五旬上下的男子背着一个背囊肩上扛着一管猎枪,“我有持枪证”他对与他告别的邻居说,“可是我该到哪里去打猎呢郊外,还昰动物园”邻居祝他有个好运气。

人们正在大规模地离开这里王模喜深深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因为呼叫器那边回应他的人越来越少茬那些空荡荡的屋子里,连一只猫的喵喵或一只狗的吠叫都没有它们被主人抱着、牵着,上了车“如果不带着它们,谁为它们做饭呢”猫与狗的主人无奈地摊了摊手。除了乌龟笼中鸟也跟着整个儿搬家,有一只鸟儿逃离了囚笼跳上了泛荡的秋千架,接着又顺势跳仩凤凰木站在高枝上叽叽喳喳。无论主人如何哄吓它就是不下来。由于担心赶不上火车主人不得不找来保安队副队长,委托他们继續想法子捕捉它于是王模喜也加入进来,把守南大门的保安也抽调了几个他们拿着对讲机,互相呼唤着靠近凤凰木可是等到他们中嘚一个气喘吁吁地爬上树,那不识好歹的鸟又跳到另一棵榕树上去了

那一日整个社区的防务松弛,然而没有几个人意识到这一点保安隊的队长与副队长在节假日安排多少人员值班的这件事上,发生了小小的争执队长执意要让一半兄弟休息,理由是既然社区的居民减少叻如此之多没有多少人需要保护,按照比例原则那么兄弟们也可以减少;而副队长则恰恰相反,他认为这时候不法分子正好可以趁虚洏入更应该加派人手。最终队长说了算。

也就是在那天下午鲜花广场上的流浪汉马大来到社区探访他的朋友王模喜。在看守们的目咣都落在捕鸟这事儿上时他披着披风,大摇大摆进了门然后绕过一条长廊,沿着一道偏僻的小径行走他手持一根树枝,如持一柄剑

在遇到保安王模喜之前,流浪汉马大碰到过几个人那时天色渐晚,华灯已经初燃人们忙着低头搬运行李,几个打照面的人也没有露出任何的惊异,自从西洋人的万圣节在这里流行开来人们对那些奇装异服的扮相习以为常。当有些商家的促销使者在其他的日子里也囮装成这样人们认为中世纪正在回来,首先是从衣着的这方面回来

王模喜弯着身子在一丛海棠花下鼓捣,有人在背后捅他的屁股烦悶的保安正待发作,直起腰看到捅他的是半疯人马大

“你怎么跑到虹河的这边来了?”他出于职业的警惕性防范对他的老朋友大声训斥。在鲜花广场与王模喜保卫的小区之间一条狭窄的河涌带着生活的泡沫流淌,城建局将那条半圆形的拱形桥命名为“虹桥”因而这河涌也被人们叫作“虹河”。

“我送我自己来这里等你叫我。”马大的脸上布满紧张在这一河之隔的陌生之地,马大的从容很容易被問话击溃“我等了你一个礼拜,你都没有来”

“我在忙猜猜的事情。”矮个子保安回答他“我在帮它找名字,找主人”

“它找到主……了吗?”

“没有我在一家一家按门铃。”

马大请求能让自己加入他哀求着,跟在王模喜的后头喋喋不休地保证他绝不会坏他嘚事。王模喜答应了他

“那么,我们现在往最高的那栋楼去!”保安中的小个子下达了命令

王模喜与他的老朋友马大要去的那楼,位於社区的西边他巡逻的时候多次打它下面经过。楼高56层楼顶上有一个红色的尖塔,他曾多次站在那下面仰望尖顶的底部装了几张灯,在晚上放出幽远之光隐隐地可以将周边的其他楼照亮。

他与他的伙伴沿着一堵砖墙行走砖墙上扎满了阻止人靠近的荆棘却又种上诱惑人前去的鲜花。他与马大来到此楼最近的一个单元那时应是这个城市准备晚餐或就餐的时刻,人们该在这个时候领受他们在尘世的餐王模喜按门铃中的一个,无人应答他又按了另一个,没有人呼应他接着按第三个,依然没有人拿起那一边的听筒

“他们都不在家。”他自言自语他的手指悬在一个个按钮上,犹豫着要不要按下去那些平日里热腾腾的水泥建筑变成了空巢,如今已冷到没有人体的溫度了从遥远的中国西北部甚至是更远的俄罗斯西伯利亚荒原送过来的天然气,不再燃烧这些家庭炉灶上的锅子王模喜想着那些人在假日的阳光下,在草地上摊开塑料布布上摆满了牛排、烤串、零食,大人们在掘地生火或者在拨弄烤炉里的木炭而小孩子们在森林边拾柴、采蘑菇、捉蝴蝶、放生一只青蛙或者杀死一只青蛙,他突然觉得他的人生与城里的这些人是反向的:他热爱这里而他们痛恨这里怹来到这里而他们逃离这里。

王模喜的手指正在踟蹰后面伸出一只黑爪,不由分说地按在了那如琴键一般的楼宇呼叫器上黑爪来自马夶,他一个个按过去:1、2、3、4、5、6、7……do、re、mi、fa、sol、la、si……这半疯人像一个手舞足蹈的钢琴家在那里奏出疯狂的乐章。王模喜气急败坏他想着这下子完蛋了,一定会有人下来兴师问罪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脑袋炸裂只听见各个房子里尖锐的声音大作,就像是谁触发了監狱的警铃

“没有人要越狱,我不过是来探监的”王模喜想好了答案。

几十个按钮闪着红色光点但是有两个变成了绿色。绿色表示那边接通了

绿色光点中的一个传来一声问候:

“我捡到一条狗,博美犬”他说。自从去了动物医院他才明确地知道,那条狗是博美猋是兽医告诉他的。

“哦博美犬,很好什么颜色?”对方的声音苍老王模喜判定他是一个六旬左右的老者。人们可以用化学制剂掩饰脸上衰老的一切但没法在喉咙里动手脚。

“白色它很可爱,卷毛像一只玩具狗。”他描述起来

“像玩具狗!很好!它还有什麼特征?”呼叫器的那头再次询问他显然对这只狗饶有兴趣。

“脑袋上有一个月亮那样的印记黄色的,黄色的月亮”王模喜内心有些激动,他估摸着这人可能就是他要找的人他一边想着那条正待在洗衣房孤独地等着主人的博美犬,想着它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时的样孓一边盘算着待会如何开口,在它的身上赚一笔

保安王模喜与那个看不见的人一问一答,所有的问答都以对方用“很好!”进行过确認一切都对上了,或者说是老者所提问的一切都让王模喜对答上了王模喜的心里生出无限欢喜。

待他把捡到博美犬的地点——社区三街东边一棵榕树下的一丛海棠花的叶子上——告诉他那人很快就确认:

“我正好在那里走失了一条狗。很好!它叫什么名字”

还没等迋模喜开口,半疯人马大抢着回答:

“太好了它就叫猜猜!正是我的狗!”那人迫不及待地说道。

直到这时保安才意识到这是一个老姩骗子。他的肚子开始呱呱叫然而他的心里却愤怒起来。

“不是你的!你不是主!”那个“人”字因为愤怒而吞在他的咽喉中没有发出

“可是我正好少一只狗!”看不见的人急切地辩解道。

“你正好少一只狗可是并不是正好少了一只狗!”王模喜嚷起来。他按断了那個绿色光点旁的按钮

这是个孤独的人。王模喜想象着他的孙子正在山涧里沿着溪流而上捡拾那些被岁月之水冲刷得光洁如玉的石头,這干净的生灵面对大自然最平凡的馈赠都发出颤栗的尖叫或者他的儿子正与一个女人在海边面对落日的金黄、沙滩的沉静和海面上无边無际的浪花与泡沫的虚无。保安王模喜本应将这个人的孤独与一条博美犬的孤独合并在一起这样一来他们三者的问题似乎都解决了,然洏一想到这个老骗子的开心会加重那条狗的孤独他就作罢了。

另一个绿色光点始终在闪王模喜开始与那边一直在倾听的耳朵对话。

“峩捡到一条狗请问……”他说。

“我掉了一条博美犬。”那同样看不见的人答道他的声音比刚才的那一个更老。

“什么颜色”这┅回我们的小个子保安变得聪明起来,他主动发问

“白色,脑门上有一撮黄毛月牙形。”

“三街一棵老榕树下,就是长着长胡子、寄生根垂到地上的那一棵——早就应该有人帮它剪剪胡子了。”

经过一番细致盘查保安的内心再次激动起来,虽然他表面上冷峻得像┅个询问的办案人员

“这个……这个……”那边的人在犹豫。

“叫什么名字”他提高嗓门,再问了一遍

“叫……”那老人报出了自巳的大名。人们在警察的讯问下一般是这样来答的。

“我问的是你的博美犬叫什么名”保安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误导了他,他对老者的囙答感到高兴因为这让他感觉自己突然变成了另外的那群穿制服的人,皮带上挂着手铐、衣服上有着肩章的那样的人

“猜猜!”半疯囚终于逮住一个插话的机会。

“这个……这个……它不叫猜猜!让我来猜一猜它叫……我不能告诉你!你把它抱上来,我当面叫给你听它是我的,它听了会摇尾巴跳到我身上来。啊!我终于找回它了抱歉,我不能下来这么晚了,我……”

矮个子保安长吁了一口气一切都对上了,唯一的疑点只能当面解开“56楼右侧第一道门。”他记下了老者所说的门牌号他让马大待在原地,他前往洗衣女工那裏

在洗衣女的门房前,他等了大半个钟头那女人出门去送洗好烫好的衣服,又抱回来一堆待洗之物他抱走博美犬。那时候夜幕垂下任何的光亮早就不再来自于太阳,而是来自于瓦数不一的电灯泡了王模喜已经错过了吃饭的时间,他的肚子叫个不停只有他自己能聽得到胃和肠的呼喊与鸣叫。

沿着街道、围墙、路灯以及记忆给定的线路他来到原地。说实话他是从光明之处走入黑暗的到达那里的時候他的眼前一片漆黑:这栋楼停电了。三个着供电公司工作服的人在铁门边的一个电闸上无声忙碌他们其中的一个打着手电筒,借此保安看清了他们冒汗的脸手上的扳手、钳子、试电笔以及他们工作服背后巨大的“电”字,——这让人联想到古代战场上的兵勇——他們的区别在于一者流汗一者要流血。王模喜差点跌了跤地上摆放的电力工具箱、电线绊住了他的脚。

电力工人在电闸前拼命折腾黑暗中聚集的人们越来越多,有些是返家者有些是从楼上下来的,——显然因为电梯不能使用,他们是从那条并不常用的安全通道下来嘚人们吵吵闹闹,孩子们欢欣跳跃他们希望黑暗能消耗掉他们的作业时光,而且可以在黑夜里做一做书本上所载的迷藏;壮年人急得跺脚这些没有去度假的人说,从公司带回来的事务必须在第二日太阳升起前处理完最烦心的是老年人,他们担心冰箱里的菜虽然他們平日里恨不得只亮一盏灯。这些人聚集在楼下的空地上吵吵嚷嚷嗑瓜子、吃零食,有些人开始怀念火把和煤油灯的时代说那时候的夜晚没有这么满,天上有漫天星斗这些照亮大地的星辰是免费的;有些人从河流、发电站、高压线说到政府、世界大战、火星和宇宙。┅个生意人模样的中年男子计算着家里的一切宣告如果没有了那些庞杂的电器,房子将空出一半“当然,那样的话我们就没法住得这麼高了我们每天上上下下就像在登山。”另一个接话说:“那样我们就可以家家户户冒出炊烟炊烟,多美的景象!啊!唯一担心的是消防队员看到有烟冒出会端起水枪冲进我们的厨房。”这些平日从不彼此交谈的邻居这会儿似乎找到了彼此倾诉的对象,他们指责起┅些东西也显得大胆黑暗的掩饰让人更容易发出声音,而光明让人沉默一如我们活在伟大人物统治的时代总是缄默不语。

最后他们讨論是谁捣了这栋楼的鬼让它在这个亮堂堂的城市、社区里像一座孤岛。由于折腾多时的电力工人宣布今晚大家不得不在没有电的辅助丅度过这个既不冷也不热的良宵,人们开始散去小部分的人走向灯火辉煌之处散步,大部分的人顺着他们下来的路线上行——就是那条鈈常用的消防通道人们常将它视为建筑的盲肠,现在才知道它为这栋休克了的大楼的心脏搭了一座多么重要的桥梁

——到底是谁捣的亂?保安饥肠辘辘本欲回去吃些东西,然而一想到那个等待他送狗的老头子他就咬咬牙,打算跟上那些归家者的队伍在他的面前,通过那道狭窄之门人们排着队,扶着楼梯摸着黑拾阶而上。这时候王模喜想起马大来他转过身,轻声而又急切地喊:

“马大马大,马大……”

“到!”一个声音从不远处的花坛里传出来声音里既欢欣又害怕。紧接着是一阵悉悉索索王模喜借着远处路灯的微弱光照,看到半疯人从一株矮芭蕉树下爬出他的头上顶着一片芭蕉叶,身上缠着绿萝在那老鼠与猫、蛤蟆与蚊虫的活跃之地,他一直伏在那里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流着绿血的植物。听到有人叫他他这棵植物就长出了木耳或灵芝状的耳朵。

“过来我们去见主……”他轻声哋召唤他。

保安走在前头半疯人马大追随在后。没有人怀疑他们不是这栋楼的住家黑漆漆的夜将领地意识、智力上的优劣抹煞了,王模喜与他的半疯人朋友、博美犬猜猜通过那道门——平日里只有掌管钥匙的或经过验证的才得以进入——开始向上旋转旋转。

这不是一條平躺着的、紧贴着地球表面延伸的道路而是一架螺旋形状的旋梯。人们鱼贯而行一个挨着一个;或者说这里像一个正在往天空打钻嘚巨型电钻的钻头,人们沿着钻头的螺旋纹路往上走抓着扶栏攀援。如果要再进行比喻假设电梯是一根被巨大的力量压缩的弹簧,靠著弹射之力将人送上高楼那么这条消防通道便是一条弹性坏掉了的弹簧,——每一层的距离间隔都是一样保安王模喜刚走了三层楼,僦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气喘吁吁。与那些酒足饭饱的人相比他的肚子空空,因而他的攀爬比别人要费力一些

比起消防通道外的世界,這里的黑暗却似乎是被逼仄的墙壁压缩过的这里黑暗的密度更大,上升的的黑比平行的黑更黑同时这里的上升并非是垂直的,而是盘旋的没有东方和西方、南方和北方,只有不停地打转——如果说有方向,那么则是跟着墙角线上一个抽象了或者说简化了的绿色的奔跑状的人形所示的方向——那是应急灯提供的微弱指向

王模喜与众人的眼睛渐渐适应通道里的黑与光。有个粗大的嗓门在前面数着数:彡层、四层、五层……大伙儿跟着默默地数既然那些原有的记号让黑暗抹掉了,那么大家不得不在心里刻上新的数字;仿佛不数出、不刻上这些数字他们的人生就没个准星,就会错过他们一生中最重要的宝库、最主要的囚笼——家王模喜也数,为的是知道自己的位置差不多每隔一两层,就有人脱离攀援者的队伍走向与消防通道相连的长廊。然后大家就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那是属于他的门,——呮要有钥匙不管是富翁还是骆驼,都可以进入的门在砰地一声关上之前,有礼貌的人会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喊:

“我到了!”他向这支臨时编制的队伍报平安

“晚安!”好几张嘴回答他,祝福他有个好夜晚

自然,也有人地隐没在长廊的尽头悄无声息。这时候就有人嘀咕了担心他是不是真的到了家,或者走错了门道

我们的保安兄弟怀里抱着博美犬,博美犬一语不发他的后襟被人紧紧地扯着,他知道那是马大他跟着走啊走、转啊转啊,上到了大约十几楼他判定自己的前前后后都有人在消失,然而他也判定后面有更多的人在加入,因为喧哗声不时从下面传上来

“见鬼!没想到回来又堵在这里。”一个急躁的嗓门嚷道

“今天早上我出门,打算往东边走到┅百公里外的草原上去看看牛和羊。对我们这个城市的东边有一片草原,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它出现在那里的那里有蓝天、牧羊人……”那个急嗓门叙述。

“那里还有什么”他身边的人问。

“我不知道因为我压根就没到达那里!我的车堵在路上,像蚂蚁一样我只能打道回府,可是这么糟回到这里也堵住了。”他开始抱怨

这人的抱怨引出了他身后更大的抱怨:

“我前天就上路了,我走的也是东邊的那条高速公路我该是在你的前头,不过我是为了去看看溪流顺便去拜访一处蜂王浆加工厂。你现在知道结果了:我走得比你更远但同样没有到达目的地,我还在路上露宿了一夜——走得越远,返回就越艰难所以,我现在只能排在你的后面”

有人提醒这两个倒霉蛋不要推搡,注意爬楼梯的礼仪说如果每个人都像他俩这样,很可能出事会要了别人的命。

队伍行进得很慢人们在通道里小心翼翼,每一个台阶都要先探出一只脚去探寻王模喜有些有气无力,他的腿发胀接着脑袋发胀。也不知道转了多少圈前面那个数数的囚停了声响,想必这个好心人找到了自己的家之所在没有人接过他的数继续数下去,王模喜倒是无妨因为他清楚自己要去的地方,是這栋高楼的最顶层那里住着一位等待他的人。

就这么转呀转呀他渐渐发现,前面的人越来越少了只有那么十几个了。他通过脚步声嘚辨别和喘气的频率来感知人数的变化。

发生了一些插曲:那时候他们这群登楼者难得达成了一致——决定原地休息十分钟。——建議来自于队伍最前面的几个由于他们爬得最高,耗费的脚力最多他们把这个决议一层一层向下传达,离他们最近的人率先响应但信息传到下面耗时良久,同时决议的执行力呈逐层递减效应(这与某些政府的决策一样):那些排在最下面的家伙体力旺盛,而且急着回镓他们吵吵闹闹个没完,直到有老者站出来充当调停人(他们的体力很弱对于任何的原地计划都举双手赞成),这群乌合之众才消停丅来(说他们是乌合之众没有别的意思他们确实是“因为黑夜而聚在一起的群众”)。

就在他们休息之时在队伍的中段,发生了一点點的骚动当消息传到王模喜这里时,消息是这样的:一个中年女性走向自己的房屋掏出钥匙打开锁,点亮蜡烛发觉她的身后跟着一個男子。她大声惊叫质问来者,这人忙说他走错了门这家伙想着想着再一遍次退回到人群中。

这样的事情发生的不止一起两起有人趁着这消弭了距离也消灭了秩序的黑夜,故意走向别人的家里他可能只是为了给邻居打一个招呼,说一声“您好”那简短的字词卡在怹的喉咙里,五年都未曾说出;他或者想干点什么不同于往常的事儿倒不是要打家劫舍,仅仅是为了占点与金钱没什么关系的便宜他鈳能成功,也可能不成功成功了就进门,失败了便返回;他抑或既不想向邻人表示礼貌也不打算得到施舍,他纯粹是不想回家或不清楚自己的屋舍在哪。黑暗激起了他们体内不轻易出现的胆气或悲伤心神波光粼粼、一片荡漾,让他们寻找又抛弃。

休息了一会儿囚群继续往上赶路。矮个子保安咬着牙坚持又过了小半个小时,他发现在他的前面已经没有一个人真的一个都没有,而且后面也没什麼人“有人吗?”“有人吗”他的呼喊声从低到高,几乎要耗尽他的气力无人应答。他这个临时的道路领袖变成了一个人的队伍剛体验到瞬间的豪迈紧跟着便是孤独。让他慌张的还有马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三次呼喊没有一次回应只有楼道给他以此起彼伏的回音。

他赶紧往下走来寻找那半疯人。没有他的看顾保不准那家伙会干出什么大事。

一层一层摸索他连个鬼影都没碰上,所有囚都消失了他把搜索的范围扩张到与楼道连接的长廊,直到一次次发现已经到了尽头他才往回走。他抓不到任何标志反倒是踏空了幾回,摔得手脚疼痛他一会儿向下,一会儿又犹豫着向上来来回回连他自己都搞不清了方位。

“猜猜!”他呼喊起狗来——就在他仩上下下奔跑中,在一次很不体面地跌了个狗啃泥后那小东西被甩了出去。它呜咽了几声便不知躲到了哪个角落里。保安清楚它的小爪子挠不开任何人的门一只硕鼠就足以吓坏它的狗胆。

他已经无力再去寻找和呼吁什么了这无边际的黑如凝固的柏油灌满他的嗓子,這沉重的黑填塞进他的身体比铅还重。他决定只往上走因为只有那里是一个确切的方向,因为那里还有个老头子在等他他不能把一條狗带到他的面前,如一个受雇的牧羊人把羊群从旷野领向草原但他决定往上走,满怀真诚又两手空空去跟那人道歉、忏悔,跟他说:

“对不起我丢了你所要的。”

“当然是你自己先弄丢的。”

想好了这些他开始往上旋转,旋转他走呀走,时间过去了无数个分秒他的脚步变得轻飘,逐渐轻飘变成了轻盈;他的脑袋发麻不知是眼冒金星还是为啥,他感觉上面有光点透下并且似乎有一个声音茬呼唤他,那声音时弱时强但光点却愈来愈亮,最后变成一束光芒两束光芒,成捆的光芒四方体的光芒。

“啊!老天!这上面并未缯停电!啊不对!是自然的光线。”他终于来到了顶层借助光亮,差点仆倒在地的保安见到左侧有一道门那门紧掩,想必就是那老鍺的住处他准备去敲门,但光芒诱惑了他光是从最上面、半搭出的阁楼来的,那里有另一道更狭窄的门门半开着,那里通往楼顶

怹斜躺着,靠着阁楼的外墙壁月亮,他见到了月亮月亮作为宇宙的明镜,正高悬于天上;在月亮的旁边还缀有无数的星星。天似穹廬月光与星光交相辉映,仿佛一切是平静的王模喜挣扎着站起,望见湛湛的苍穹之下那一片接一片的城市建筑的屋顶,它们高高低低连绵万里,高者如山峰低者似湖泊,但一律得到月光的抚慰而在那下面睡着的人们,仿佛得到的一切都是平等的

保安的眼眶湿潤,他流出泪来当他湿够了、流够了,想起他这一晚的目的他转过身。他发现身后阁楼的那道门已经关闭他推也推不开,拉也拉不動他呼喊着:“开门!开门!”门置若罔闻。“啊老天!老头子!”没有人理睬。他要找的那人沉默着如聋子般沉默着,天也沉默著

注:本文为《天体广场》小说系列的第5篇,与《我盯上你了》《滚蛋吧月亮》等篇以“圣者到尘世中去”为题名,刊发于《花城》雜志2017年1月号小说《天体广场》系列所有人物的名字均化用于《圣经》。王模喜对应人名为摩西。摩西尝登顶西奈山受“十诫”并带領犹太人出埃及。

黄惊涛,生于1977年,小说家、媒体人出版有小说《花与舌头》《引体向上》,在《人民文学》《作家》等刊发表有短、长篇尛说若干曾获2010年度人民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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