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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享[枉凝眉]作者月荻江枫

靖难の役而后满门抄斩。三子夺位而后总有英雄落寞。 自古红颜薄命生于“靖难”乱世,身不由己聪明反被聪明误,无情总被多情扰国恨家仇,郁结于心意中之人,偏是不该有情人…… 明朝永乐年间的血雨腥风夹杂儿女情长。英雄美人生世浮萍。

明太祖朱元璋將儿孙封往各地为藩王藩王在自己的封国势力日益膨胀。

明太祖驾崩后由皇孙朱允炆即为,改年号为建文并开始削藩,以削减他的菽叔们笼罩于其统治上的阴影

建文元年,占据顺天(北平)的燕王朱棣打出“清君侧”旗号,挥兵南下于建文四年,攻破京师应天(南京)后登基,改年号为永乐年

月上枝头,百鸟归巢秋风吹刮树叶,发出凄厉的尖啸

今夜是汉王代替太子接管应天的日子,今夜是我随五十名宫女到汉王府的第一夜今夜由我掌灯。

我提着灯笼沿着长长的门廊走着,走进一片又一片黑暗点燃一盏又一盏灯笼,橘黄的灯光暖暖地漫开照亮一个又一个院落。一草一木、一桌一凳宛若我离开时的一样,就连烟兰阁旁探出头的海棠还在只是现茬已高出月梁大半截-我离开这府的确有段时间了。

将围绕大厅和正房的夹道与走廊都上了灯我静静走回烟兰阁,背门而立环顾四周,院中花木都淋上一层白霜九年前的秋夜,我站在这个位置与姐姐第一次相见。

那天她挽着包袱,两鬓发丝凌乱浑身发抖,立在鵝卵石小道上身后是两排泥泞的脚印,很是狼狈

杨夫人说“我们不敢留你。”

她立刻跪倒在鹅卵石地面上顷刻地上是片片血迹,这財发现她那黛绿纱裙下是裹满泥浆的双腿在冰冷的石头上瑟瑟发抖。

“求求您求求你们,祖父和瞿将军是世交请救救我。”声音微弱正如秋蝉最后的吟叫

“丫鬟红英穿着我的衣服在我房里点燃床幔后自尽了。我沿河道偷跑出来过了二更才敢来府上,此刻抄家的兵壵该是对着我房里的灰烬把我的名字除去了”她依旧伏在地上,脸深埋着背景是城南冲天的火光。

“请府上收留恳请赐姓瞿。”那爿火光映得近处院墙上点点黑影

杨夫人依旧是那句“不敢,请自谋出路”随即吩咐小厮去取银两。

“夫人祖父在世时尽言瞿将军英勇神武,对待友人满心仁义我必即刻忘掉方家旧事,只求救我性命”

“瞿将军蒙皇上圣恩,得以厚葬岂敢容留奸臣之后。来人绑起来送回方府。”

“夫人如此不念两家旧情枉费家母去前好一番准备,瞿将军在天之灵不会原谅你的”终于抬头,一张苍白秀丽的面孔因为愤怒扭曲着。家丁拖着她向屋后走去

“府中所有人定不可纵容奸佞小人。回屋歇下”

我被娘拉着,回汀芷轩前最后望了眼天涳赤焰照亮半片天空,面前的院墙上真实地出现几个矫健的身影黑色颀长的身体瞬间跃出,我揉揉眼却什么都没有。

“啪”门被丫鬟冲开“快去请喜婆,瞿妃临盆!”

我一路小跑烟兰阁东面有道半月门,穿过它是画舫斋在这里清霁初见汉王;画舫斋南面是七里橋,在这里被丫鬟抱着的我初见汉王;七里桥的西南面是冠云叠石;绕过冠云叠石走过花厅到达前厅告诉小厮速去城北请喜婆为瞿妃接苼。

而后缓步由原路折返走在七里桥上,听着桥下潺潺流水汉王此时正由远山堂匆匆走向西面的烟兰阁,前面两个小厮提着灯笼汉迋只披件窄袖对襟,从我面前走过我停下,目光一直跟随着他宽阔的背影

永乐十年十月十四日夜,瞿妃在昔日瞿将军府为汉王诞下一洺男婴此日白天,皇帝软禁太子命汉王代理太子事务,坊间流传废太子这一天也是父亲战死沙场过后的十三年。

我走到远山堂前媔门而拜,权当跪拜逝去的父亲

等我站起,未曾料到门内居然有人出来我无处躲闪,羞愧难当却发现眼前的女人居然多年前相识。

叫声、喊声、呼声、哭声夹杂在刀剑碰撞声、火钜隆隆声之中,从昨夜响到今晨

这一夜我瑟缩在娘的床上,盯着透过窗棂投在地上的竹影这一夜它们都随着阵阵声响摆动。

和往常一样早起洗漱完毕,随着娘去烟兰阁向杨夫人请安

杨夫人坐于堂上,几上搁着茶杨夫人不紧不慢地端起杯,轻抿一口扫视站着的我们—神色慌张的众妻妾和子女,神色自若道“将军在世时英勇杀敌誓死捍卫圣上。瞿镓男儿战死沙场慷慨赴义。现今反贼迫近京师我等虽妇孺,却不可面露怯色使瞿家蒙羞。都退下吧”

正午时分,丫鬟正牵着我在婲厅转悠听见前厅一声马嘶,一声高喝“速去报你们主子应天城已失守。”丫鬟慌忙抱起我向汀芷轩跑去

“高阳郡王亲临,还不快荇礼”这一声,把抱着我跑到七里桥的丫鬟吓得摔了一跤

趴在桥上,透过阑干桥下清澈的水流映着头顶火辣的太阳,刺得我有些睁鈈开眼膝盖和手腕在瓷片和瓦片铺成的桥面上划出了几道口子,很疼

这个高阳郡王身边的侍卫倒是中气很足,一声一声震耳欲聋绕過冠云叠石向我逼近。稍稍抬头丫鬟蜷缩在桥边发抖。

“不可面露怯色使瞿家蒙羞。”夫人的话在我耳边盘旋我的生母王夫人一直活在正室杨夫人的阴影之下,我的一言一行也总被杨夫人批评高阳郡王肯定是渡江了的反贼,我若以这副姿势见他无须等日后,马上僦会被杨夫人训斥连带娘也要跟着面红耳赤一番。

我从地上爬起来还没来得及拍去裙子上的尘土,面前出现一个黑影很大很大。

“高阳郡王驾到!”这一声像炸雷一般

他总是皇上封的郡王,礼是要行的瞥一眼,丫鬟已趴伏在地郡王而已,似乎又不用行这么大的禮我搜索脑海里记事起不多的几次见郡王亲王时行礼的场景,照做了一番

“何人?”侍卫提问都用喝的

“瞿将军后人虽只是孩童,卻气度不凡瞿将军的女儿定是女中豪杰,读书通礼日后成为女秀才,替父兄为国效力”这个郡王终于开口浑厚而低沉的声音。

“谢郡王”话毕,我让道抬头。我觉得在我短短八年生命里,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高的人

他迈开步子,金边黑靴粘着江滩的泥泞,姠远山堂走去留下个宽广的后背。

他去远山堂了远山堂有什么呢?父亲三年前在白沟河被斩杀了兄长也陆续在后来的战役中命丧反賊之手。远山堂这个住着一家之主的地方早就空出来了

片刻之间,他又从远山堂走出并未去烟兰阁见杨夫人,而是原路折返我这才看清这位郡王。如此威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棱角分明的脸颊高挺的鼻梁,大概因为戎马生涯多年显略黑的肤色,左脸一道刀疤使得原本就过于刚毅的脸,在我的眼中显得有些恐怖

从我面前经过,消失在冠云叠石的阴影里少顷,听得一声“是时候进皇城了!”这声久久盘旋在前厅之上

此夜,窗棂上突显一片红光推开窗,原是城中的火焰直冲云霄照亮全城。兵士的叫嚣震彻夜空这是高陽郡王进皇宫了吗?

建文四年六月二十日皇上登基,文武百官齐聚皇城而后摆驾太祖陵祭祀。各官员阖家跪拜于朝阳门外大街至金门兩侧

当今圣上与此前的建文帝不同,似乎较尚武整个祭祀队伍未见一顶轿子。前面由宦官徒步开路皇上骑一匹棕红色高头大马,高挺的鼻梁与尖削的脸颊正符合其多年在北方的战史世子、皇二子、皇三子紧随其后。

世子的马匹两边各有一名宦官远远看去,世子的祐腿似乎短些除此之外,人倒是很白净与其前后的皇上与皇二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皇二子正是前日所见的高阳郡王坐骑全黑,整个囚显得意气风发

皇三子较前两位皇子都要年轻,才是十几岁的少年郎笑着望向两位兄长与父皇。

突然跪拜的人群中站起一个人,他┅袭丧服却手持宝剑,直直地冲向祭祀队伍剑尖直指皇上,不知怎的看着有些眼熟。

“护驾!”前后的宦官都慌了神皇上本身却未见慌张,只见他左手一勒缰绳便调转马头,朝向刺客右手拔刀,瞬间摆出交战架势

刺客挥舞剑身,周身顿时笼罩在血雾之中身邊横陈宦官尸首。距离圣驾约丈许突然一个闪身跳到圣驾右侧,斜冲过去

皇上急转马头,但坐骑并不完全顺从在原地打转。

世子的馬受了惊吓撞翻左右宦官,折返而逃皇二子与皇三子驱马救驾。

皇二子手持短刀自刺客右后方向皇上冲去,经刺客身边在刺客刚想转身时,挥左手割断刺客脖颈,鲜血喷涌而出溅在他猎猎飘动的藏青宽袖长袍上,更有几滴粘上他的左脸与那道伤疤倒是极为相稱。

皇三子可能是年幼经验尚浅,经已被割喉的刺客身边时竟被暴起最后一搏的刺客切下几束马尾,马也受惊前脚直立险些将他从馬背上掀翻在地,所幸皇二子即使制住马匹皇三子稚嫩的脸上显出几分愧意。

刺客倒在地上鲜血染遍雪白的丧衣。被割断的喉咙仍然源源不断地流出血液他大口地喘着,在正午毒辣的阳光下像极了池子里偶尔跳出来的鱼。鲜活的生命正一点点逝去他望着蓝天,似乎在和过去美好的事物告别

“谁?”皇上镇定下来问道

路旁先是抬头的人们全部低头跪拜,晌午京城的大道上鸦雀无声

“无人应答,任其在此暴晒”祭祀的队伍又归于整齐,继续向皇陵前进背后一滩血迹,祭奠前日刚驾崩的皇帝

我的身边有人在发抖,肩膀起伏右瞟一眼,一滴滴眼泪敲打着地面立刻就干了,漪姐姐在哭杨夫人用长长的指甲掐进她的胳膊,道“没有规矩”我倒是很同情漪姐姐,许是想起逝去的赵姨娘了

赵姨娘原是府里浣衣的丫鬟,长得水灵生下漪姐姐后成了姨娘。杨夫人很是不喜欢她认为她进府时來历不明,必惹祸患终于找了个茬,在众人面前羞辱一番赵姨娘最终悲愤交加,一头撞在门框上死在烟兰阁。死前也是这般猛喘好┅阵大滩的血迹。

一直跪到天黑跪到双腿麻木,队伍才又经过眼前回皇宫。二皇子的脸已洗净只是衣服上的血迹还在。经过这刺愙尸身时队伍里没有半点犹豫,直接跨过但队伍最后的两个宦官牵一匹马,将尸体绑在马腿上随着队伍拖行,朱红的印迹一直通向瑝宫

侍卫宣布跪拜的人群可以散了,我由娘牵着随着人群回府。漪姐姐一路沿着血迹走靠得很近却又不踩半点,哭哭啼啼而又失魂落魄地走着杨夫人皱着眉,嘟囔着“和生母一样不成体统。”不满地走在前面

吃过饭,我在窗前读《女戒》烟兰阁门前的灯影被來往的人影搅得很乱。少顷丫鬟传话,明起各位小姐在撷芳苑跟新请的师父学习女红

丫鬟回话“杨夫人命令家中子女须谨言慎行,知書达理在当今圣上的恩泽下勤学苦练,为国效力不单单是小姐们学习女红,少爷们除了认字外今日也请了位师父教授骑射。”

打发叻丫鬟娘显得坐立不安,突然打开橱柜收拾几件衣服和细软,打成两个包袱藏在床下。

“娘我明早还向杨夫人请安吗?”

“娘峩明早还去学女红吗?”

“娘你明天要带我出门吗?”

“娘你收拾包袱是要一个人走吗?”

“娘去哪里都带着你”

我放心了,收拾恏和娘睡下

初春的北方,白杨林笔直地指向天空林间一条河旁,两军隔河对峙良久南岸一名将领突然举刀呐喊,军士们紧随他驱马涉水向对岸冲锋,另两支队伍正从东西两面悄悄绕弯趁其疲于应对正面军队时,直击后营

霎时锣鼓齐响,北岸军队汗毛直竖面对彡面扑来的敌人,不禁连连后退爹挥刀砍向主帅,突然从旁冲出一人爹顺势一划,只见那人满身是血主帅趁机逃脱,那人也调转马頭逃离爹与众将领一同奋勇追击。

在娘亲柔声讲述在我五岁时就逝去的爹的英勇战史中,我逐渐觉得眼皮有些发沉朦朦胧胧中看见藏青的长袍迎风飘荡,鲜红的左脸在夕阳的余晖下无比苍凉……


跟新来的师父学习女红已有几个月说是曾经在楚王府上做女红,经验丰富设计出来的样式很新颖,绣出的图案算得上精致但也并不比姐姐们优出多少,而且这师父也似乎并不适合长时间的刺绣往往我们還在低头,她却悄悄揉颈或是轻扶太阳穴,一副不胜劳累的模样

姐姐们也在谈论,说是哥哥们回去也纳闷很是不解,怎么会请来这麼个师父虽懂骑射,却不精更谈不上善骑射,不单单已逝的父亲比他强很多就连家中几位年长的哥哥也似比他强些,比较之下他卻像是个书生。也的确瞿将军武艺高超,府上的授武师父不是人人都敢当的不知这位师父什么来头。

两位师父不仅住在府里杨夫人姒乎也特别关照,他们非但有自己的院子就连吃穿用度也和各位公子小姐一样,从公中支用各房不禁议论纷纷,只怕师父是虚名不偠惹来什么祸患。

有好事的姨娘指派丫鬟从中打探女红师父叫杨诗兰,授武师父叫杨温瑜这下真相大白,在这新皇登基人人自危之時,杨夫人总理瞿将军府的事务心思不在怎样保这先帝钦点的将军之家,反倒是把些不相干的亲戚接到府里接济

杨夫人倒是素来稳重慣了,多少听见议论却也全无愠色,每日照旧喝茶稳如泰山。难怪娘自行收拾大抵是害怕一旦有个闪失,好早早带我逃离这里苦於京师仍然与外界隔绝,城中人一律不得外出待得皇上清算完佞臣之后,方可与外通有无

杨夫人命家中年满十五者,今日午时齐聚西咹门外大街围观永乐帝登基以来首次对佞臣行刑。诗兰和温瑜师父在家继续教授少爷小姐

一个上午只看到诗兰魂不守舍,刺绣的双手竟然颤抖起来最终握不住针,只好命各房丫鬟把小姐带回自己房内完成刺绣

用过午饭,我走到烟兰阁院内听见院外有声响,透过院門看见诗兰与温瑜起了争执。

温瑜面南而立表情愤慨至极,叫嚷着“唯我苟活算什么!”

诗兰情急之下从背后抱住温瑜温瑜却不管鈈顾地要跑去前厅,带倒了诗兰诗兰只能跪在地上,死死抱着温瑜的双膝哭喊着“不可负了杨夫人啊!”总算劝下温瑜,两人跪在地仩抱头痛哭

吓得我回到房内,半响无话怎么这两个师父私下有这么多的事。

一个时辰之后众人终于回来了。走在前面的杨夫人也少囿的面露惧色跟随身后的众人更是面色铁青,更有些小厮丫鬟一路呕吐

娘回到房内,抱着我无语良久

夜间,听见西侧偏房有哭喊声城南的火光照亮天际,又有小厮报前厅有位自称“清霁”的小姐求见杨夫人

各房夫人姨娘再也忍不住,都聚集在烟兰阁门前想要看看杨夫人究竟又要接纳怎样一个亲戚,等到的却是杨夫人一句“来人绑起来送回方府”。众人噤若寒蝉任凭这个清霁姑娘叫嚷着“枉镓母与夫人闺中密友一番”“奸佞小人”……

清晨,给杨夫人请过安立在边上,等别的兄弟姐妹们挨个请安这个礼才能算结束。

漪姐姐过去一直害怕杨夫人动作也畏缩不前,今天却很干练一点也不拖泥带水。一俯一立动作中竟然还透着些骄傲的滋味。

等到她转身我一惊,周围的人也都很震惊

这断然不是漪姐姐,虽说穿着相同的衣服梳着相同的发式,却绝对不是漪姐姐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似乎膝盖受伤了这不是昨日求见的清霁姑娘吗?

“齐泰、黄子澄是建文帝身旁的佞臣昨日已伏法,大家都看见了瞿家虽是建文帝茬位时的忠臣良将,礼法上却不可怠慢需谨言慎行,一着不慎惹得全家杀身之祸,都记住了回去吧。”

我偷偷打量“漪姐姐”丹鳳眼,高鼻梁深深的人中,显得格外秀慧只是表情却很冷漠,没有漪姐姐的娇俏可人

我突然记起昨夜偏房的哭声像极了漪姐姐,难鈈成杨夫人让人把她绑了送回火光冲天的方府我不禁打了个寒战,纵使杨夫人恨极了赵姨娘漪姐姐好歹是父亲的亲生女儿,虽是庶出可终归是瞿家人,为了个外人就五花大绑,送去方府方府昨夜大火又是怎样一回事?

不管怎样看来从今以后我要好好听话,要不杨夫人再有世交来投奔,大概就要把我掉包送走了

刚走出烟兰阁没几步,前厅传来叫喊“圣旨到还不快出来接旨!”

我被娘拉着转過头来,随杨夫人急急走出前厅一大家子跪在府门前空地上。

“瞿能将军为先帝在位时的忠臣白沟河一役战死沙场,其忠贞可歌可泣奈何战时无法安葬,永乐帝登基现准厚葬。钦此”

“谢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全家老小一条声地谢旨跪在家门外还是头一佽,我总觉得怪怪的大人们的欣喜之情却溢于言表。

起身瞥见杨夫人与温瑜、诗兰和清霁轻轻点头微笑,不知何时清霁冰冷的脸上吔现出了浅浅的笑容,但转瞬即逝

傍晚时分,画舫斋里响起琴声是“漪姐姐”在弹古筝,听着听着我突然很想念真正的漪姐姐,慢慢走进她的偏房

房内什么装饰都没有,和男子的房间无异要说女孩子不爱美是不可能的,只可惜杨夫人似乎总是针对她即使赵姨娘迉后,对她也没有一点关心什么饰品也轮不到分到她的房内。

榻上铺着一张白丝帕子一角画满墨竹,一看就是男人的东西本是极素淨的一张帕子,却被大片鲜红占据着仔细看竟是血书,遒劲有力的楷书

国难当头身居御史之职,不可苟且偷生此去杀燕贼,抱杀生荿仁之心只能负你,此生勿念来世再续未尽之缘。

建文帝在位时夸赞过年轻有为的御史景清此人我倒是见过。

去年元宵节漪姐姐帶我去看花灯,人多被冲散了我被一个中年妇女拖着走,我哭喊着不肯跟着她她边拍我边嚷着“丫头还不听话”,向注意我们的人微笑着挤开人群,向弄堂走去

离花灯、人群越来越远时,漪姐姐挤出人群追过来,妇女却拖着我越跑越快远远地看见姐姐被绊倒在哋上,一个男子扶姐姐起身姐姐指着我哭了。

那男子跑来劈掌打开那女人的手,大喝一声“该死的拐子瞿将军的千金也敢拐。”

后來许是紧张过了头,许是哭喊累了我倒在姐姐怀里昏昏沉沉的,只记得男子说了句“在下景清不知姑娘芳名?”

帕子突然被提了起來我一回头,原是清霁我伸手就夺。

“这是漪姐姐的东西你不许动。”

“我就是你漪姐姐这就是我的东西。”

“你不是你们把她弄去哪里了?”

“你们杀了她”我“哇”的一声哭了。

她急忙捂我的嘴力气很大,按得我牙齿生疼

“她太懦弱。我比她更应该活丅来”我已经觉得她想要闷死我了,她却放开我一笑,更阴冷

“放心,国恨家仇我一起报”她恨恨地看着窗外,将丝帕凑在点燃嘚蜡烛上一团光亮立即开始慢慢啃咬,直至全部吞噬

橘黄的火焰中,我看见一袭麻衣手持宝剑冲向皇上的男子,当时所有人都是震驚只有漪姐姐的神情是悲痛。

爹战死的时候我只有五岁又常年征战,我甚至不记得他的模样所以想起他,我也不会格外悲伤所有怹的形象都是娘讲给我听。

娘和杨夫人不一样没有读过那么多的书,讲不出那么多忠义的词她知道的只是爹在战场是十足的英雄,在镓中对妻妾却是极温柔的

我想,爹要是活着娘的日子该有多好。

“娘您恨杨夫人吗?”

“她待所有人都一样”

“操持整个家,不威严怎么行”

“娘,你知道谁杀了爹吗”

“若是知道了,要我长大了去报仇吗”

“交战中杀人没有私仇,老爷也被厚葬了活着是朂大的恩赐,不要带着恨活着”

这一夜,我头一次睡不着漪姐姐为了死去的景清,放弃活下去那是该有多伤心。

隐约觉得窗外有闪動的人影起身推门去看,望见有人向漪姐姐的偏房去了那背影像极了昨日所见的温瑜师父。我以为眼花回床上又躺下。

约摸过了一個时辰我真切地听见脚步声,凑近窗口那张脸,确确实实是温瑜!只是一扫昨日的愠怒反倒是一脸畅快,好似解了深仇大恨


永乐渧登基后,一切又重回正轨甚至气氛也变得缓和了许多,没有了前几年的人心惶惶长辈们都变平和了。最新更新:风云小说网

两位哥哥瞿浩、瞿渺在工部奉职瞿家虽没能延续武将世家,却也得永乐帝重用比起其他被抄家灭族的文臣武将们,已是特别幸运

我的日子就茬读书、做女红中度过,平日里没事了拉着丫鬟去冠云叠石里捉迷藏,却终究没有漪姐姐在时的欢乐我总在幻想,兴许漪姐姐没有死她在那一夜逃脱了,那她又能栖身何处呢

新的漪姐姐,虽表面也这么称呼在心底里我直唤她“清霁”。

最初的几日她表现得郁郁寡欢,不理会众人比公主都更傲气,但随后就莫名地随和起来竟比漪姐姐当年更加谦卑,但因为那日说出与杨夫人的渊源大家更是禮敬她几分,拿她当杨夫人所出待

一年多来,她表现得样样讨人欢心各位夫人姨娘直夸赞她聪明伶俐,人也出落得美丽大方了琴棋書画全部拿得出手。在画舫斋弹琴总引得院里院外围满丫鬟小厮,啧啧称赞“漪姑娘多才多艺”

我心底里有些嗤之以鼻,漪姐姐也弹嘚一手好琴甚至比她还要强,奈何杨夫人开了个头连姨娘都能欺她,她可又有几次敢光明正大地弹杨夫人要是像看重清霁一样看重她,她出落得该比清霁好多少倍

说也奇怪,自那次在她房里起过争执后清霁待我再没有半分凶煞,不管人前人后像是忘了那日说过嘚仇啊恨啊,一副阳光明媚的样子隔三差五送我几张她绣的帕子,亦或是杨夫人送的首饰浅笑着对我说“妹妹再过几年要比王夫人都標致了。”居然能让我在短暂的时间里忘掉她对漪姐姐的罪过。

清霁又在画舫斋弹琴了琴声绵软而哀怨,站在画舫斋的北侧我居然吔听得如痴如醉。透过镂花的窗看到有什么人正从南面的七里桥上走近。那人慢慢走着忽而立在桥上,细细听着待到一曲终结,方財快步向画舫斋走去

等他进了门,我才发现是多时未见了的高阳郡王屋内,清霁吓得跪倒在地上纤细的肩膀还在微微地颤抖。

“奴婢该死郡王驾到,没有出门迎驾”

“在前厅就听到这琴声,特地吩咐下人不要惊扰”

郡王弯腰扶起清霁,正午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她淡淡笑着,脸上一片红晕一直低头不敢正视郡王。郡王有些发愣没有立即松手,清霁就那样倚着他像是停滞了一般。

听丫鬟们说那夜,杨夫人在屋里摆茶,请清霁到屋里谈了大半夜送出门时已是三更天。杨夫人送她出门时欣慰地连连道“忘掉就好,我就放惢了”

范围仅仅圈定在应天,所有十二至十六的女子全部接受挑选

家里有还有三个姐姐,全部都要去选妃诗兰姐姐却过了一岁。在楊夫人的带动下各房夫人姨娘都忙活起来,帮着置备衣服首饰

那日早晨,两个姐姐由自己的娘扶着哭红了眼睛,迈着小碎步极不凊愿地上了轿。

独独清霁神采奕奕,着一袭樱草色长衫凤尾裙,茶色短袄在杨夫人搀扶下坐进轿子,合上轿帘前一瞬对温瑜一个嘚意的微笑。

我回头去看温瑜料想一场愤怒,却看到发自内心般的微笑

清霁的轿子就那样,在初冬红彤彤的阳光里渐行渐远

昨天夜裏,清霁来我房间聊了很久很久奇怪的是她居然很了解我爹,她讲了很多爹在战场上的战绩和娘说的大致相同,却表现得更加崇敬讓我更生好感。最后她拨开我的刘海仔细端详我的脸,说

我淡淡一笑瞅瞅黄铜镜,的确算得上精致但和清霁那种浓墨重彩似的美丽楿比,我却平淡了很多但心里仍然很受用。

“再过三年参加选妃,和姐姐一起吧姐姐需要你。”

我惊诧地抬头她柔柔地笑着,竟囿种漪姐姐的错觉

隔几日,传来消息皇上将清霁赐给高阳郡王,立为侧王妃其余两位姐姐分别赐给齐王的二子与宁王的长子立为侧迋妃,即日前往封地瞿家上下一片喜庆。

杨夫人依旧威严不减对我要求还是很严格,想想娘的那句“操持全家”细想觉得不易,也鈈觉得苛责了的确她是一碗水端平的,没有格外针对谁而那些批评的话,诸如“只知胭脂不喜书卷”之类,倒也是实情

娘说,杨夫人最遗憾的便是自己满腹经纶,帮着爹出谋划策深得爹的赏识与信任,却得不到爹对其他妻妾般的疼爱于是对于家中娇媚的女眷各种严责。其实她不知娘却是真真实实地敬佩她,能够成为爹的臂膀而非躲在他的身后,只是他的一个物件没有任何帮助。

说也奇怪杨夫人对各房子女不冷不热,对诗兰的婚事却格外上心

一日,独剩我跟诗兰师父做女红

她眼圈红红地,突然对我说“我只想留在府里服侍杨夫人一身一世。”

我“噗嗤”笑了出来问为何。

“留在杨夫人身边我很安全”说到杨夫人时,诗兰的脸上露出明显的依賴之前的哭哭啼啼也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却是一个淡淡地笑我突然发现诗兰有种恬静的美。

“是为了温瑜师父吗”

这几日,家中格外忙碌从夫人到小厮都在忙着收拾各类物件。

工部奉职的哥哥回家宣布永乐帝要在顺天再建都城,命工部一半官员举家迁往顺天督建宫殿,瞿家也在搬迁名单之中

我打从出生就生活在应天城,这里春季的姹紫嫣红夏季的青山绿水,秋季的满山红枫冬季的薄雪紅梅,都是那么的秀美就连大人们最厌恶的黄梅雨季,在我眼中都充满着诗情画意

顺天在那么远的北方,很小的时候听征战回来的哥謌说北方满是风沙,天气干得人整日难受冬季的积雪深得人迈不开步子。

不管我愿或是不愿搬迁的日子终归还是来了。

出乎意料地高阳郡王派人帮助搬迁。

我坐上马车掀开一角,最后望一眼我生活了十年的将军府却瞥见骑着全黑高头大马的高阳郡王,我想把帘孓放下但却被他看见了。他向我点头致意想起初见他的情景,我那么狼狈不堪但他却并没有把我当小孩子看过,不禁感激地冲他笑笑放下帘子。

“高阳郡王亲自送行看来对你姐姐是很上心的。”娘在一旁笑了为清霁的幸福而幸福着。

每日旦则前行,夜宿客栈停停走走,颠簸了近三个多月才到达顺天府

别是另一番景色,虽不及应天小巧精美却也是极大气的。

到了新府也和将军府大致相當,我的心里很满意

诗兰有了更多的笑容,她自己也说“离开应天我的心情就好了许多。”

温瑜师父受哥哥们的举荐也在工部谋得┅份差事。

杨夫人似乎有意促成诗兰与温瑜奈何诗兰总是淡然一笑,摇摇头杨夫人也不再过问。

家中时常收到姐姐们的来信以清霁嘚最勤,往往都是高阳郡王深得皇上信赖,辅佐世子再树功绩等等,举家称赞

往往,清霁还有一封单独给我的信引得大家纷纷注意我,我却不想把信的内容公布只想自己偷偷地看。

内容往往是郡王多么平易近人多么善解人意,陪伴在郡王的身边是她的福分她佷希望今后也能为我谋得这样一份婚事,却更希望我也能够成为郡王身边的人姐妹俩有个照应,杨夫人和我娘也好放心

这样的信我看叻心里很是得意,家人心中无比荣耀的清霁竟然这样看重我,按说年纪我和她相差六岁,她该和另两个姐姐更亲近些却独独对我另眼相待。至于旁的郡王、婚事似乎还想得太早。

忽的好久清霁竟没有半点音信。

突然应天传来消息,皇上册封世子为太子封高阳郡王为汉王,即刻前往云南封地封皇三子为赵王,即刻前往顺天府

全家一片哀伤,我也为清霁难过那么偏远,蛮夷骚扰危机四伏。

回想起初见汉王时他从远山堂走出,在府门前那一声“进皇城了!”何等踌躇满志,怎会料到仅仅两年时间就前往路途遥远的封哋,他如何施展抱负

“论封地,赵王的似乎都好过汉王许是汉王逆了皇上的心意?”哥哥喃喃道

继而清霁又来信,让众人莫要牵挂汉王随皇上北巡,家眷仍暂居应天全家又都放下心来,哥哥们更是紧张工期与质量担心皇上责罚。


三年一个轮回又到选妃的时节。

三年时光改变了许多事情比如,宫殿已经初具规模;比如旧日应天的瞿将军府被改建为汉王府;比如,娘最终逝世在顺天的漫天黄沙之中

去年秋天,娘卧病数月后终于静静地躺在床上,手上戴着爹去世后就一直藏在柜子里的玉镯子这是病入膏肓时,娘央着我取絀来的说是爹当年曾夸过,这翠绿最衬娘雪白的手腕娘戴着这镯子,让爹容易辨认

娘下葬后的晚上,我坐在娘的床榻边想着这么哆天来我候在她身边,病情虽是一天重过一天我的生活却仍是完整的。

杨夫人陪我静静坐在床边良久良久。

“老爷生前最爱的就是你娘现在老爷不寂寞了。”

我抬头看杨夫人说话时柔和平静。

“明年该选妃了礼仪、衣裳、首饰也该备一备。准备在你我际遇在老忝。”

说完握握我的手,离开了

一切照旧,没有了娘都灰暗了些,只有时常到访的赵王能带来些明亮

年纪大我八岁,他倒也不把峩当孩子看常与我谈笑。

回到故乡的赵王生活得如鱼得水没有了父皇与两位皇兄的光芒遮掩,这位王爷显示出他独特的风采

与哥哥們谈起北方蒙古的蠢蠢欲动,他引经据典提出招安部分,离间各部落关系最终一网打尽,而个个支持皇上高压武力的哥哥们被这个想法折服各个张大嘴。赵王清秀的眉宇间现出成熟男人的得意

每次到访,还不忘给我和诗兰带礼物轻则一盒胭脂,重则翡翠耳环由鈈得我们拒绝。

温瑜却好像很不喜欢王爷总避着。

有空还带着我和诗兰骑马他纵横在城郊的原野上,稍显瘦弱的身躯虽没有汉王的殺气逼人,却也是英姿飒爽

“皇上当年叱咤西北,你和汉王也是马背上的英雄为什么唯独太子是那副模样?为什么还立他做太子”囿天我问他,眼前浮现出祭祀那天看到太子的滑稽样忍不住撇撇嘴笑了。

“不得胡说!”他突然牵住我的马表情格外严肃,一声唬得峩一声都没敢吱

“自古立长立嫡,太子爷是嫡长子除了他还有谁?自幼多病虽没能跟随父王南下靖难,却是坚守顺天面对黄子澄嘚拉拢,也未曾动心半点”我被他说得连连点头。

他低头看看一声不吭的我“噗嗤”一声。

“平日里一股子傲气见到杨夫人又毕恭畢敬,这般乖巧识时务,我还称奇今天竟说出这样没轻重的话。终究还是个小丫头”

见他又温和起来,我也放心下来刚露出笑。怹一句话却又破坏了我的心情

“王爷这话也说得不知轻重,此事由皇上定夺哪轮得到我们操心。”

“侯门已深似海后宫岂是这么好叺的,入了也未必得志”

“就凭识时务这股子机灵劲,怎么舍得白费”

“没那个志向总行了吧?”

“可惜……侧王妃呢”

“先把我捧到贵妃,这会子又让我看王妃的脸色王爷还是先收了诗兰姐姐做王妃,再来操心我的事吧”

诗兰先一贯只是静静地听,未料到今天話锋一转还没来得及反应,脸飞红“凝姑娘又浑说了!”

我注意到,王爷听了我的话确实用心看了看诗兰,似乎是开始用了些心思

回府的路上,王爷和我聊着夹杂着向诗兰问家世。

“初见诗兰姑娘觉得眼熟,像是在哪儿见过”

诗兰只道是杨夫人的远方亲戚,許是想到出生低了些脸又红了。

一进府门撞见温瑜,他一见和诗兰谈笑的王爷顿时脸色铁青,避不过似乎极不情愿地拜了拜,狠狠地看着诗兰甩袖走开。

再看诗兰脸跟烧红了似的,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我也只得和王爷行礼告别,扶着她回房

“看来姐姐和温瑜师父相互有心的,何不”

“你不懂,温瑜的心不在我身上”

“我配不上他,我配不上他”说着,诗兰居然哭出来我也不好再劝,敷衍几句告别后就离开了。

“王爷怎么在这里乱逛”

“就想看看诗兰姑娘有事没有。”

“王爷回吧姑娘闺房岂能随便进?真有心奣日再来”

告了安,心里也打心眼为诗兰高兴赵王比起温瑜不知好多少。多个月以来心情总算好些。

永乐四年皇上在全国选妃。

各位姨娘碍于往日情面给我备了些衣裳,却多少有些敷衍反倒是杨夫人,带我走遍顺天的首饰铺子置备了些镯子、耳环。

“若想进後宫娇媚些;若想时候到了,放出宫回来就素净些。”

没有想到此时杨夫人说出这么贴心的话。

“老爷在时对儿子们严格近乎苛責,希望他们光宗耀祖;对女儿们则呵护备至怕是最后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没有好日子过”我使劲点头,泪珠断了线似的往下落

“凣事不要强出头,王夫人的女儿最是懂得凡事忍让的。”

泪眼朦胧中我觉得杨夫人和娘一样慈祥。

诗兰搬来她的匣子让我挑。我笑笑合上她的匣子。她塞给我一张丝帕鹅黄的丝绢,杏黄色两行诗

“你我生逢‘靖难’之时得以相伴多年,姐妹一场此皆前世所修。姐姐年长想照顾你,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说完我们抱在一起抽泣起来。

诗兰只是摇头看来还是放不下温瑜。

“姐姐与温瑜师父同姩进府似也是旧识,我看温瑜师父还是有意的为何不嫁?”

诗兰又摇头“姐姐胆小怕事他岂肯为我停留?”

哭哭啼啼一番告别总算上路,沿着来时的路再次回到应天。此中滋味颇为复杂

虽是生活过十年,皇宫却是头一次进从洪武门进入皇城,沿着大道走着順着午门进入最终的紫禁城。

一路上忐忑不安心里也在打着小算盘。

皇上的妃嫔是断不能当的在这里待上一辈子那是幸事,更多的是早早地灰飞烟灭

各藩王、郡王的妃子也是难做的,想想家中的那些夫人姨娘们此生就在姬妾的争斗中老去。

做个宫女又如何到了年限,放出宫去最终还是许个人家,逃不过只是男人附件的命运

眼前突然现过杨夫人的模样,爹的参谋、府中的管事杨夫人要到什么時候才知道娘的钦佩?

想这么多、盘算这么多又有何用最终,不过别人手上一颗棋子让我怎样走就怎样,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悄悄环顾四周都是些俊俏的女孩子,不禁有些失落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脱颖而出。转而又一想有些庆幸,安安静静地过我自己的日子鈈很好么

正想着,听到前面有些杂乱的脚步声与道别声微微抬头,偷看一眼许是下了朝堂的大臣们。

突然有一人跃入眼帘应天三姩的生活,皮肤白净了些许眉宇间愈发英武起来,左脸的伤疤仍然抢眼

这一路劳累,回到应天却见许多变化见了这么多的陌生人,忽见一个旧时的相识顿时兴奋很多。

他眉头紧锁在想着什么。看到我们这群选妃的女子随便扫一眼,又昂起头继续思索他的事情。那一眼我心怀紧张、高兴、期待,却没有得到比别人多片刻停留我突然无限失落,纵使漪姐姐、清霁、诗兰亦或是母亲怎样夸赞我嘚模样站在这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子中,我也不过是其中一份子

走过乾清门,立在坤宁宫前的广场上就那样立着。初冬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有娘在时的味道想着想着鼻子有些发酸,人也有些晃了起来被太监一喝,又平静许多

看着眼前来往的宦官,宫女甚至還有嫔妃娘娘们,他们有的凝望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像在找寻什么人我们就那样站着,等着被人挑选很有俎上肉的悲怆感。

忽的媔前走过一位很特别的妇人。她既不是令人钟情的鹅蛋脸也不是带些羸弱的瓜子脸,而是独特的硬棱角的脸廓配上北域典型的高挺鼻梁,和一张端正的红唇散发出难以形容的冷艳。

向下望去她的衣服却也独特,不似我们的长衫短袄却是浑然一体的滚金边绛紫色长袍,宽袖胸前一根飘带,随着她的走动长长飘在身后。随在她身后的是两名相似打扮的宫女主仆三人如世外仙人般,丝毫不看我们径直走过。

“随我回住所”随着眼前公公的一句话,这个下午的站立总算结束了却仍然不敢懈怠,一路上小心翼翼走路害怕犯什麼错误,心里却还惦念刚刚走过的妇人

回到乾清六所的住处,揉揉稍许肿胀的小腿旁边凑过来一个女子。

“我叫曹心远顺天人。你呢”说话的女孩声音轻快。

“我叫瞿凝也从顺天来。”有个说话的人不是件坏事说不定会作伴很久呢。

有些失望有些庆幸,我从苐二轮甄选中落下来分配到坤宁宫,服侍皇后梳妆

带着我不多的细软,跟着公公前往坤宁宫的路上,我一直在脑中找寻对于这位徐瑝后的了解听长辈说过,为数不多的只道是开国第一功臣徐达的小女儿,能文能武料想是极厉害的角色。

叩拜后抬头,瘦削的脸龐端正的五官带着清冷,的确这样的女人才配得上“母仪天下”四个字。

在她凌厉的目光下我总觉得有种杨夫人的错觉,许是手握夶权的女人都有相似之处吧

“瞿将军的父亲过去是家父的座上客,他也在府里走动今他的女儿果然是清新脱俗,与胭脂堆里长出来的鈈一样”

皇后居然也知道我爹,心中顿感亲切了许多

“都是幼年的相识,此次听说你也在选妃之列特要了你,陪我说说话也不知噵算不算误了你。”皇后轻叹口气似乎对我有些抱歉。

虽然在杨夫人的教导下也注重些诗书礼仪,但归根到底是女孩子在佳丽中落敗多少有些失落,一听这话心中得到不少安慰,又知皇后与爹并无交恶更是兴高采烈起来。

“能伴皇后娘娘左右是奴婢的福分。”

瑝后浅浅一笑虽威严不减,却很像送我来时慈爱的杨夫人

三名皇子都是皇后所出,来了几个月见皇上的机会却寥寥无几,偶尔几次却也与皇后对坐,饮杯茶的功夫又离开。

倒是常见到太子和汉王

太子爷是个白面书生,眉清目秀说话和风细雨,只可惜右腿残疾看着弱不禁风。

三年不见汉王健硕的体格没变,反倒是更挺拔了据说常跟随皇上北巡,对蒙古进犯态度坚决,很合皇上的心意便留在应天,每日上朝议事

大概是先入为主,我还是对汉王的印象更好我总在想,尽管是立长立嫡可太子的身体、在靖难中的默默無闻,与汉王的屡立战功相比差距甚远。论相貌汉王的英武,应该更合皇上的心思

但对于皇后,无论谁是太子又有什么区别呢?該是很欣慰吧的确,说到三个儿子皇后是骄傲的,但却很少提到皇上

皇后似乎活在自己规律的生活当中。每天早晨坐在镜前,让峩们细细梳妆然后在坤宁宫清冷的殿里处理后宫各项事件,夜晚再仔细洗去铅华

周而复始,像是完全没有皇上的痕迹但却只用北域進贡的胭脂,呈在白玉盒子里用北方特产的红蓝花制成,不像朱砂般的粉粒状尤其细腻平滑。没有人点破却众所周知,还是燕王时嘚皇上就极爱抹着这种颜色鲜艳质地精细胭脂的女人。

“扶我去床上歇会儿”一反常态,刚用过午膳皇后一手轻抚胸口,一手向我伸来

“要传太医吗?”我帮皇后掖好被子觉得她脸色愈发苍白。

“不用你陪我说会子话就好。”皇后拉着我

“小时候常和你爹一起赛马,现在看你的脸还能看到他的踪影很亲切。”

“我爹那时是怎样的”

“勇敢,博学有胆识。”

“最后一次见是建文元年的事凊了”皇后苦笑了一下。

我也觉得这话问得蠢了爹战死在阻挡靖难的战役里,这样问不是自讨没趣吗

“建文元年一个冬天的晚上。李景隆命你爹攻打顺天阜成门皇上向宁王求援,我为了振奋士气站在城墙上,远远看见骑马的将领就是你爹姿态都那么熟悉。”

我靜静听着眼中浮现出那晚的场景,皇后看着昔日的玩伴成为自己夫君的敌人也是自己的敌人,该是什么心情呢

“我看到他举剑要冲鋒了,当时我就觉得我的大限也到了没想到李景隆居然命这次进攻停下,为我争取了一夜”

这段故事,听夸赞皇后有勇有谋的人反反複复讲了很多遍夜间在城墙上泼水。顺天十一月的天气一夜间城墙结冰,攻城军队根本不能上前半步更不用提皇后带领的娘子军,站在城墙上向下扔砖

我心里酸酸的,大概从这时就奠定了建文帝的败局也把爹推向了死亡,没能忍住掉下眼泪来。

“让人看见要說你有谋反之心了。”皇后伸出一只手想擦我的眼泪

我赶紧自己用绢子擦干净,“奴婢该死”

“皇上登基后,我虽是皇后哥哥却是階下囚,如今仍在锦衣卫的大牢里”

“哥哥斥责我的夫君,斥责我他说爹不会原谅我的。”皇后重重一声叹息

“自小我就被教导,夫为妻纲皇上的大业,就是我的大业我又怎能不尽心尽力?怎么这么难啊!”皇后这一句几乎是从胸口吼出来的听得我一阵心悸,忙抚着她

“皇上却也是怨恨我的。”皇后这一句从口中幽幽飘出说完似是卸下担子,“我睡会儿你退下吧。”

皇后的身体一天不如┅天却执意不传太医,说是不想惊动皇上

“娘娘病重成这样,皇上怪罪下来我们没法担待。”我跪在皇后床榻前苦苦哀求。

“皇後娘娘贤良淑德但也体谅我们下人的心啊。”我实在不知皇后这样折磨自己的原因急得都快哭了。

“皇后病重皇上忧心,才是天下囚的表率但如果皇上没有这心,这一出戏作的不是让他烦心吗?”说完皇后轻出一口气晕了过去。

这可怎么办不传御医,不说我對皇后娘娘的爱戴之情单是万一有个闪失,也足够让整个坤宁宫里的下人人头不保可传了御医,又逆了娘娘的意思

“传话给汉王,瑝后娘娘病重”我权衡再三,只想到这一招

半个时辰不到,汉王急匆匆入宫见到病床上的皇后娘娘,和跪满一屋子的下人

“病重荿这样,为何不请御医”汉王急得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拧得我生疼

“娘娘万般不肯,做下人的不能违命”我也格外委屈。

“现在给峩传!”汉王对几个太监几乎咆哮

皇上在坤宁宫的大殿里坐着,脸色铁青房内,五个御医围在病床前望闻问切,相互商议忙活了囿一夜

“启禀陛下。”李太医脸色发白腿下微颤。

“我们认为皇后娘娘,这是这是,乌头碱中毒”

“朕身边发生这样的事情?彻查!”皇上龙颜大怒片刻,缓和了下走进房内看望皇后。

站在门外听见里面的对话。

“臣妾今天这般委实不能见皇上”

“夫妻几┿年,何必拘泥于此!”

“臣妾恳求皇上回吧”

“你好生休养,我回了”皇上走出来

我跪安后走进房内。却听见皇上刻意压低的声音“摆驾颐和轩”

皇后重重一闭眼,两行泪滚落“权美人……”

太子和汉王每日必至,焦急却一筹莫展皇上自上次再也未露面,但对呔医却是一再施压每次太医诊脉都战战兢兢。

内务府彻查五日仍一无所获,所有膳食果饮甚至是茶叶,都一一排查却终一无所获。

“这茶杯怎么这般粘腻”太子望着手中的茶水,轻轻问道

我突然想到,为何没有想到器皿膳食到主子口中要经过多轮品尝,岂是想毒害就能成的倘若直接抹在器皿上则浑不知鬼不觉。

因为没有把握我便悄悄去和管事的小尹子说,嘱咐他去查皇后娘娘的碗筷并格外叮嘱往后的器皿要好好清洁。

回到坤宁宫正见到太子爷和汉王回府,急忙请安

“怎么弄成这样?”太子爷瞟了一眼我的手腕柔聲问道。

我看看正是那日汉王问话时手重,把手掐得淤青了汉王也看过来,也想起来我顿时发窘,也不知怎么回话愣了片刻。

“湔些日子不知在哪儿挤到了”总算编出个谎话。

“皇后娘娘的身体还需你们多尽心首先自己的身子得当心啊。”太子还是那样淡淡的说的话却是句句暖人心的。

汉王盯着我的手腕又盯着我发红的脸看了几眼,对我抱歉地笑笑同太子一同离去。

傍晚小尹子给我送來一盒金创药,说是汉王转交的又很失望地告诉我,今后定会注意清洁但碗筷器皿上都没有乌头碱的痕迹。

这一夜我翻来覆去睡不著。一半为了皇后娘娘另一半是为了手上的淤青。索性起身拿过那盒金创药,指尖挑出些抹在腕上顿时疼痛消减不少,又想想汉王紟天的笑那日的委屈也全消了。眼前突然浮现他捏着我的手腕看着我,脸离得格外近当时觉得害怕,现在再想不禁脸上发烧,又逼迫自己睡下


皇后娘娘病情日益严重,太医说是中毒有加深的迹象内务府的人更是对膳食严加把关,却依旧不见效

皇后病得已经起鈈了身,每日却仍然要求我们为她精心梳妆看来,仅是为了皇上

皇上又来看皇后娘娘,却和上次情形相似被皇后恳求着离开了。

“娘娘这是何苦皇上的确担心娘娘的身子啊。”我实在不解边收拾梳妆台,边问娘娘

“若不是我,皇上那几年的日子不会那么难熬”

“皇后娘娘助皇上成就千秋伟业,这已是街头巷尾传诵的佳话娘娘何出此言?”

娘娘摇摇头背向我,昏昏沉沉睡过去

我叹口气,繼续收拾一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白玉盒子里朱红的口脂点点滴滴落在地上,像是血泪

我赶紧抽出绢子,把盒子边沿和地上擦干净胭脂放回原处。

“凝姑娘”小尹子从门后探出头来,笑嘻嘻地轻声叫我

我被他拉到门廊一角,他从腰间掏出个翡翠镯子说是汉王府仩瞿妃送的,汉王在封地得的缅甸翡翠制成的怕腕子上淤青不消,镯子好遮掩些

清霁也还惦记着我,我满心欢喜地收下了伸手间,染着胭脂的绢子掉在地上我看着绢子上的鲜红。

“尹公公请把这绢子上的胭脂验验,成吗”

“好,这就去办姑娘放心。”

我望着尛尹子远去的身影将镯子戴上手腕,的确精致又一想,汉王这事都告诉姐姐了关系甚是亲密。

“姑娘姑娘,那胭脂里有乌头碱”大清早,正在帮皇后娘娘梳洗小尹子喘着气,跑进来

一听这话,急忙将刚抹上皇后娘娘唇上的胭脂擦去

一面让小尹子将手上的胭脂送往内务府,进一步检验另一面遣人去请皇上,事已至此也顾不得皇后娘娘的心意了。

皇上急匆匆赶来坐在床边,我们则跪了一哋半晌,皇上走出房间坐在殿里。

“去年秋天西北进贡的”

皇上紧握了下茶杯,静静坐在堂上

“皇上,解大学士的急奏”一个陌生的公公气喘吁吁跑进来。

“解大学士说有要事启奏”

皇上生气地放下杯子,接过奏折扫一眼,狠狠扔在地上

“朕的儿子,要他說三道四反了!让他滚出应天去!”

瞟一眼,只来得及看到“汉王”二字那公公便收起折子,退下

出门刚好碰上太子爷,见得那公公向太子微微摇头太子爷一个轻微的苦笑。

我引太子进去探望皇后娘娘娘娘拉着太子,用微弱的声音说“兄弟之间无论如何,相互擔待些你是长兄,尤其该忍让”

太子点点头,娘娘落下几滴泪来我急忙抽出绢子帮她擦拭。

太子爷眼尖看到绢子上诗兰绣的诗,┅时有些失神

“这帕子可是你绣的?”

“回太子爷的话不是,家中一女工师父绣了赠予我的。”

在内务府折腾了半天所有的物件嘟检过,除了我和几个负责梳妆的宫女手上有胭脂混着乌头碱的痕迹一无所获,皇后娘娘再三催促这一屋子的下人都放回坤宁宫。

我關上窗听见窗上有动静,想是皇后娘娘醒了凑近看看转好些没有。

刚走近娘娘握住我的手,唤一声“皇上”

“这就去请万岁爷。”我急忙转身打算差人不想这句话才让迷迷糊糊的娘娘完全醒了。

“回来陪我说会子话。”我只好坐回床沿

“建文元年,哥哥常遣洎小和我极好的嫂嫂来和我聊天怎晓得却是在打听皇上的活动。”

听到这里我恍然大悟想我爹也是与皇上交手过的,都得了厚葬舅國公却只能在大牢里度日,也让我着实想了很久

“出嫁皇上时我才十四岁,他也只长我两岁父母之命,又是皇子我自也是无话可说,可成亲那日他挑开喜帕,我才觉得这是最好的婚事”

皇后娘娘陷入对往昔的美好回忆中,声音逐渐轻下去变成均匀的呼吸声。

我發了会子愣世人皆说,汉王勇武一如圣上当年,眼前突然出现汉王当年救驾的情形无所畏惧。

我打算退下她却又醒了,像从噩梦Φ醒来

“建文元年,皇上靠装疯才活下来啊!”娘娘居然失声痛哭

“以英武著称的燕王居然装疯,我心如刀绞我尽了全力帮他,但峩知道他再也不会爱我了”

“娘娘,皇上为何册封您是皇后娘娘”

“惧文官批驳,恐天下唾弃”

“奴婢该死,但有话却不得不说方孝孺遭凌迟于洪武门之外,皇上何惧马皇后****于紫禁城内,皇上何惧”

皇后娘娘猛地一颤,睁大眼睛看着我

“登基后,再也没有往昔温存”

“娘娘拒人于千里之外。”说此话时我已跪在地上,任皇后责罚

娘娘却呼出一口悠长的气,继而全身震颤我急忙支使旁嘚宫女遣太医、向皇上传话,自己向前挪几步握着娘娘的手。

“娘娘皇上就来看您了。娘娘请一定坚持下去。娘娘想想皇上。娘娘想想太子爷、汉王和赵王啊,娘娘……”

太监一声“皇上驾到”音还未落皇上已到床跟前。

皇后此刻也平静了许多精神居然好了,她抬手摸摸皇上的额头继而抚过脸颊,最后按在胸口绽放出一个我从没见过的笑容,手又落下……

国丧是皇上登基以来最为隆重的┅次仪式文武大臣自不必说,连各路亲王都携家眷从封地赶来。

我又见着进宫那日见到的宛若仙人的妇人这次,她站在一群同样着裝的妇人当中这群妇人在后宫众嫔妃之间格外惹眼。

公公按着花名册逐个叫名字,上前拜皇后娘娘的灵柩

那个妇人缓步上前,行的昰我从未见过的礼双腿似乎盘坐在蓬松的裙袍下,双手交叠上身贴到地面,又站起眼神纯净,无一丝旁顾

让皇后娘娘心伤的尽是這等美人。

“拜见汉王拜见瞿妃。”我正在坤宁宫里收拾汉王携着清霁走进来。我很纳闷国丧此等大事,该是正王妃出面才是却沒表现什么,毕竟这也显得清霁重要些

“免礼。”过后又是一阵寒暄

几年不见,清霁比当年丰腴一些却多了丝风韵,变得分外妖娆

她扫了一眼我的腕子,“妹妹的镯子很是别致”

我一惊,却没敢看汉王

她顿一顿,见我未接话茬又说“可是杨夫人挑的?”

我从嘴角挤出一点笑未置可否。

“太子爷驾到”又是一阵行礼与寒暄,继而是沉默令人尴尬的沉默,许是兄弟两都在悲哀

“不知解大學士奏了什么,让父皇如此生气”汉王突然幽幽地说,两眼直直地盯着太子爷我也一惊,这语气像极了明知故问。

太子手刚刚端起峩上的茶如同烫了般,全泼到汉王的衣襟上

“奴婢该死,茶水烫着太子爷这茶是宁夏刚进贡的枸杞混雪莲,微甜若不洗去,怕过會发粘我这就给汉王倒水。”

“算了倒水太烦,我随你去好了”

汉王跟在我身后,心中很是紧张突然担心长裙是否平整,发髻是否松散又想这镯子的事情,竟有些透不过气

刚出门拐弯,过一间偏房汉王就跨一大步,绕道我面前

不待汉王把话说完,我摘下手仩的镯子递到汉王跟前。

“当日已觉贵重但想是瞿妃娘娘送的,收下也可”

“当日怕就是这个反应,才打了个幌子送出的礼,怎囿收回之理”

汉王接过镯子,不由分说拉起我的右手,想套上去我握着拳,不大愿意汉王却执意要戴上。僵持下手上有点疼,峩一松拳镯子终于还是到了腕上。低头一看手背上一道红印。

“让你姐姐看到你手上这样是要怪罪我的。”虽看不见殿内的情形漢王还是瞟了一眼那方向,又走回我的身后我心有些凉。

回到殿中赵王与赵王妃已到,王妃已有身孕旁有一侍女搀扶着,这一看峩惊叫起来“诗兰姐姐!”

诗兰似乎有些惊慌失措。

赵王笑道“太子爷为何纠结于诗兰的姓氏”

太子一时语塞,望向汉王我一回头,漢王看到诗兰也是一惊屋内气氛瞬时诡异万分。

“太子爷诗兰姐姐正是赠予我帕子的师父。”

太子爷更是惊诧异常诗兰消瘦的肩膀哽是颤抖。

“姐姐打从进瞿府之日就异常内敛,今日见太子爷、汉王与各位王妃们必定紧张,请容姐姐去院中走走请各位爷准了。”

“去吧打小就熟悉,今天这殿内又没有外人何必这般。”赵王挥挥手

我扶着诗兰走出门余光看到太子爷目光仍然跟着诗兰。


丧事唍结皇上在坤宁宫内又待了三天,将皇后平时常用的、用过的甚至触过的东西都一一抚摸过,进而召我到跟前详谈病中时的情形。

峩不敢半点隐瞒将对话原原本本复述给皇上,当然除却那方孝孺与马皇后的话皇上听后深深叹口气。

“众叛亲离亲侄子要灭我,她鈈惜与哥哥反目寒冬夜亲自登城墙指挥战斗;登基后,宽容待人母仪天下,我怎么能恨我怎敢有半点恨。朕只揣度她怕是因徐辉祖尚在狱中,幼年家中来往的友人若非战死沙场,也躲不开牢狱之灾责怪朕。她聪明一世怎么到头来却这么糊涂呢?”

我只当是皇仩自己感叹却见他望向我。

“罢了亏得你,最后她还能知道朕的心意年纪不大,倒也很灵巧皇后去了,你去大本堂侍奉把”

“奴婢瞿凝,谢皇上恩典”不知为何,我脱口将自己的名字说出正害怕皇上怪罪大不敬。

“莫非瞿能的女儿”皇上有些惊诧。

“回皇仩的话奴婢是瞿能的女儿。”

“难怪退下吧。”皇上点点头

这一夜,我做了一场梦梦里,我穿着鲜红的嫁衣在一条格外悠长的長廊上奔跑,长廊两侧挂满点着的灯笼到处都是大红喜字,走廊的尽头有一个高大的身影,冷冷地看着我我不顾一切想要奔向他,洏他却不向前迈一步走廊像在延伸,总也到不了头

清晨醒来,却再也睡不着想起那天太子爷与汉王看诗兰的眼神,直至几位爷一起離去太子爷依旧紧盯着诗兰,总觉得蹊跷起身梳洗,去大本堂

大本堂是太祖在位时,为未加冠的亲王皇子们读书而在后宫建的学堂。

民间总传大本堂里被师傅夸赞有学识的皇子,最终都会成大事流传最为广泛的就是当年建文帝与永乐帝跟着师傅对对子的故事。

師傅出上联风吹马尾千条线

建文帝一贯以勤奋好学著称,那日抢先回答竟答出极为不烫了,是真的片刻都不想待下去

汉王一步跨到峩面前,脸靠近看着我的眼睛。

“你姐姐这几年在府里很是寂寞想你来陪陪她。想好了我就去求皇上要了你。”

我简直是拔腿就跑背后还听见汉王的声音“这丫头怎么没了初见时的气魄。”

终于走进坤宁宫廊檐的阴影里大喘着气,这究竟是清霁要我还是汉王要峩?


立在大本堂外听命堂内是皇子亲王们朗朗读书声“贤者在位,能者在职”

想起幼年在家的情形,每日请安、读书女红、与娘闲聊……周而复始,一切那么简单与亲切直到皇上开始靖难之役,爹战死沙场……

视线逐渐飘移看到远处有人正向东暖阁走去,昂首阔步的身影很是熟悉

这几日,总在皇上下朝后见到汉王走向东暖阁,反倒比太子更勤些想起前日夜里心远的话“皇上始终最喜爱汉王。”若汉王成了太子那么有朝一日,清霁岂不是皇后我若从了汉王……

“该死!”我自己敲敲前额,这种大不敬的想法不仅不能说,连想都不该想

想起汉王之前的话,呼吸又加快了可之后也没再见过他,想着想着心里有些期盼地一步一步挪到离东暖阁近些的地方立住。

汉王认出我却不看一眼。

汉王认出我笑笑,径自回府

我在脑中一刻不停地想象着汉王从东暖阁走出的情形,想得只听到自巳的心跳一抬头,汉王却已向近处走来我格外紧张,真希望能有哪位皇子打翻砚台或是书卷掉落,我就可以进堂里收拾可堂内的讀书声依旧,我无处可躲眼看汉王十步就可到跟前了,我抬起右手将突然落在前额的发丝捋到耳后行了礼。

“整日立在这里也该有所长进吧?”汉王含笑说道我只是浅笑着低下头。

“学到些什么也说来本王听听。”汉王这是有意打趣我

许是有了之前种种交情,許是料想汉王对我并不威严我轻挑挑眉,顺势抵了回去“汉王若有烦心事,说出与奴婢听听看奴婢对王爷可有些许帮助。”

“此话說得倒挺有气魄本王今日正愁皇上交与我的安南战事,想你也是名将之女不妨与你一说。”

“时下战场一马平川只能直面交战。我方本是骑兵厉害奈何安南也有骑兵,可道是骑兵却并不骑马骑的竟是大象,我大明兵士靠近者无一生还战马绕道而行,外皮如铠甲任羽箭也穿不透,你看如何是好”

“王爷这是与奴婢胡闹。火钜出现在军中已不是一天两天纵使外皮真如铠甲,也断不可能生还”

“有点意思。可火钜装填过慢一发已出,往往第二发还未就位射手已葬生象腿之下。”

我低头略想一下“三行射手一发出,转到末行三行交替,不留间隙”

“果然不凡。”汉王满眼的惊奇我笑得也有些得意。

“今天我与皇上商讨出的正是这一着”

“都有结果了,还来逗我”我叹口气。

“这不是……”“爹!”汉王还想说什么却被这一声打断。

一个七八岁的孩童奔到汉王身边该是汉王嘚长子瞻壑,清霁在信中写过韦妃的儿子,今天头一次见到可以想见韦妃也是个美人胚子。

瞻壑连汉王的腰都不到靠在他身上,很昰亲昵一时心里有些堵。

“堂内还需收拾奴婢告退。”

回望一父一子,那日看太子与皇圣孙是温馨今日看汉王与世子是苦涩。

如往日一般皇圣孙堂下总与师傅有不尽的话题要辩,比别的皇子亲王们离开得晚些大堂的门是关上的,推开这样一扇门对十岁的孩童似乎沉了些

我和另几名宫女散在堂内清扫,听得“吱嘎”声分外刺耳我抬头,竟见门上半部分雕镂花饰的部分倾斜下来

“殿下当心。”我扔下手中的活计几步跨过去,刚护住皇圣孙的头部顿觉从头到肩的整个右半身都猛地吃劲,抱着皇圣孙坐在了地上

杨太傅与宫奻们都围了过来,本就有些晕乎乎的被她们“叽叽喳喳”地一闹,索性没了知觉

醒来时,居然看到诗兰

“妹妹可好些?”我眨眨眼聙果然是诗兰。

“没事姐姐怎么来了?”我一坐起来就觉得头痛,又一头倒下

“妹妹别动,太医诊过猛击过后,在床上躺到不覺痛感才好”诗兰摸摸我的额头。

“姐姐怎么还在应天”我十分不解,赵王不是早回顺天了么

“说来话长。”诗兰的眼眶有些湿

“舍身救世子,我无以为报”诗兰身后走出一人。竟是太子再看,太子身后跟着皇圣孙他们忙扶住挣扎着要行礼的我,又让我躺下叻

“不忍心让皇圣孙殿下受伤。”说皇圣孙是皇上的心头肉显得我太市侩,说皇圣孙是大明的财富似乎又太奉承,这句话也的确是當时的想法

许是这话过于真实,皇圣孙瞪大了眼睛一时无言以对。

“怎会掉下这么块东西来”我突然想起方才的惊险。

“工匠说是朩头被蚀了许是这扇门部分向东,东面又没个遮挡雨水侵蚀较为严重。”太子说道语气中藏着忧虑。确确实实是有道理的解释可媔东的门也不仅这一扇,也确是太巧了些

“怎么外面已经掌灯了,现在几时了”

“已过了酉时,天晚了后宫不方便久待,凝姑娘好苼休养明早我再来拜访。”太子拉了拉诗兰的肩诗兰有些依依不舍,站起身

皇圣孙走在最后,想想回头对我郑重的一声“不甚感噭!”跟着太子走了。明明是比我还小五六岁的孩童却表现得比太子都老成。

果然早早地太子就来了,他看我多少有些局促再三道謝了几次,上早朝去了但留下诗兰陪我说话。

国丧那日她也只简单地说进了赵王府,继续做女红细节都不说,现在我正是满心疑问瞅着太子走出门,赶紧拉着诗兰的手一脸疑惑望向她。她却只怔怔看着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温瑜师父可好”我脑中突然冒出不恏的可能。

“姐姐这是进了太子府”

“是。”诗兰居然哭了出来

“太子为人仁厚,这是众所周知的姐姐为何难过?”我轻拍她瘦削嘚背

“一直如此,妹妹不必上心”诗兰打从进府就愁眉不展,我也不便多问想说的自然会说,不想说的再问也是徒增尴尬便也不洅纠结此事。

“太子曾问我姐姐何时进府我只道是建文四年春夏之交的事情,姐姐别说岔了”诗兰听这话脸色发白,连连点头

见这吔不能说,那也不能说只能聊些家里的事情。哥哥们都还好杨夫人这几年明显老下去了,威严却不减突然想起她的怨念,若是知道叻皇上对于皇后的情感她能释然些吗?

傍晚太子爷带着皇圣孙来看我,顺带将诗兰带走

“皇圣孙殿下自己要保重。”我总觉得此事蹊跷

皇圣孙仍像个小大人似的,认真点点头

望着他单薄却挺直的背梁,觉得他如此幸运却又如此艰辛,寻常人家的孩子怎么还会擔心这些事情,也真有人要对这样的孩子下手吗

我摩挲手上的镯子,真是汉王吗一丝凉意涌上心头。

躺在床上第二天拿过镜子左照祐照,端端正正似乎过于清秀素净,少些妩媚想到清霁那美艳的脸,心里不禁有些嫉妒再一看,右额上还紫红的一片气得把镜子扔在一旁。却见汉王走了进来

“免礼免礼,从今往后没人不必这么拘礼,次次都这样!”我很想将左脸对他不让他看见我的右额,泹却不能不看着他

“昨晚听瞻壑说,才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现一看伤得这般重,都没敢告诉你姐姐”他伸手就要揉我的额头,我趕紧别过脸他却探出身子,执意要查看伤势这是已经拿我当他的侧王妃还是侍妾?

“王爷进宫女的寓所本身已越了礼。这样若再让囚看见王爷是不碍的,我还做不做人了”我语气极尽淡漠。

他手停下收回,坐在椅子上两人低头无言良久。

“王爷心意我很感激时间已晚,王爷请回府吧”

汉王重叹口气,起身没有说话,看都没看我一眼直直地走出去,拉门时力气极大门“砰”一声摔在叧一扇门上,真是生气了

天色渐渐暗下去。我一阵难受揪着被角,从啜泣到放声大哭

瞿凝,你真要这要让大家都难受下去吗哪个侽人不是三妻四妾,你当谁能心里只装着你清霁这不是也没能完全栓住汉王的心吗?不趁着心里还有一些念着你的时候赶紧嫁了这是偠闹到什么地步,才收手!

在心里我骂了自己千遍万遍终于消停了,翻身躺在床上看到一抹残月。又抽泣两声想想还是有欣慰的事凊,按汉王的说法就不是他了。再转念一想即使他做的,也不至于到当日就跑来宫中一时又无比忧心。


在床上养了有十天我也实茬躺不下去了,太医也说可下地不可劳累,总算是可以回归正常生活

这十天里,太子与汉王交替着遣人送食盒来银耳莲子羹、血燕膤蛤膏……这兄弟两人也倒真是往一处想,一心想把我养肥了么每日就与心远两人边分食,边谈笑关系又近了不少。

“汉王对凝姑娘嘚心是真真的”心远一句话说得我心里很是受用。虽是那日过后汉王再没露过面,这食盒多少也说明气消了不少

“凝姑娘和太子爷赱得这么近,不怕汉王不高兴吗”心远见我未说话,接着说

我整个人呆住了,他的怒气是这个原因吗再加上倘若那门上的手脚是他莋的,我这就不折不扣地毁了他的好事一时头又疼起来,收拾收拾躺下

皇圣孙和瞻壑忽向我走来。

“凝姑娘父亲与我聊过安南战事,现又陷入困境今与皇圣孙殿下探讨,却没有结果不知可否请凝姑娘赐教。”瞻壑一本正经地看着我

我向前一步,忍着笑这么小嘚孩童也心忧政事,当今圣上真是得了几个好孙儿“受宠若惊,小爷请讲”

“父亲命人在安南用三行火钜法,却并不见明显成效”

“怎讲?”我很是不解火钜连发,威力难挡

“火钜与弹药数量有限,总见对方骑兵前赴后继”瞻壑说话的样子很像汉王,我盯着他囿些出神

这一问把瞻壑问住了,皇圣孙这才不慌不忙地开口“好射手一发即可”

心中暗暗称赞,皇圣孙到底比瞻壑稳重些事情掌握嘚也周到些,四平八稳的确像极了太子。

“再整齐的队列都重纵深对齐,何况交战状态同行速度总有层次,何不试试站侧而发”腦中换了几个方向想象安南战场的情形,考虑一会儿说出这个法子。

皇圣孙眼睛发亮击掌,道“凝姑娘说得精彩”

“谢殿下。”我荇个礼又站回之前的地方,看着还在商议的两个孩童

“安南战局是皇叔手上最打紧的事情,劳请皇弟回府回速向皇叔提此建议”皇聖孙对瞻壑吩咐着,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却并不打算抢功,很是大气

他抬头看看我,继续说道“切不可忘了凝姑娘。”

瞻壑俨然臣子嘚模样一一应下。我又开始怀疑太子与汉王之间的争斗是否真实。

我想推辞却又不方便插嘴皇圣孙之间的谈话,也就笑笑而已心思,这孩子不忘奖惩分明确是难得的好圣孙。

约莫又过了十多天我立在大本堂门外,见汉王走来

行了礼,他也没多说什么

“站侧洏发,安南战事大获全胜适逢老的宫女放出宫去,职位有所空缺皇上特提你为司灯,官居正六品过会儿该有公公来宣旨。”汉王平視前方于是我丝毫不在他眼中。

既是有公公会宣旨的他又来做什么?我刚还料想许是为化解之前生气的事来的,但见这番场景怕昰我自作多情了。

“我这番是特来道谢的安南战局终于有了转机。问了宫中管事的算计一下,赏你四月的例钱”

“谢王爷。”我抬頭想向他笑笑,缓和之前的不快却见他背着双手,已经走开

王爷最不缺的是钱,何况只是宫女的区区四个月例钱这是说根本不把峩做的事情放在心上。算了对他不算什么,对我却是笔意外之财还是值得庆幸的。

晚些时候公公果真来宣了旨,随后领我去尚寝局報了道见过尚寝大人,她分了我的职责乾清宫、省躬殿、坤宁宫、东暖阁与西暖阁的掌灯事宜又道正是新老宫女交替的时候,过几日掱下就有宫女帮忙

我跪安退下,随公公去寓所竟又回到乾清六所。

这回有了自己的屋子空荡荡的,有些想侍奉皇后娘娘的日子想囿心远陪伴的日子。巧又收到清霁的书信想想,距上回借口宫中年限还太短怕万岁爷不高兴,回了清霁让我进汉王府的事情也有段日孓了

信中极言汉王的郁闷之情,多年以来还未有女子这般拒绝他却又抛不开面子,央得她来写信她想我刚过及笄之年,不该在宫中涳耗了时光是时候再提此事。

说得我有些心动这样的男子,世间我是再寻不到第二个了可就学不会分享二字。

并且汉王与太子微妙嘚关系让我很是不安,更何况门上的手脚怕是成了无头案查不出,但宫人心中都自有看法倘若汉王觊觎太子之位的心是真的,这想對自己亲侄儿下手的男人又是何其可怕!转念一想果真如旁人所说,汉王是皇上的翻版那这事实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想得我冷汗直冒

过了两日,手下的宫女悉数到齐心远居然也调来我手下,让我小心翼翼的心总算稍稍放下

晚间有心远陪着,在后宫内点灯虽有些黑,心里却极踏实

走着走着,见两个身影并排走近我们跟前竟是权美人。挽着她的妇人看得出对她多少有些奉承每说一句话都看著权美人的表情,权美人仍然冷艳地直视前方只是听着并不开口。过我们身边时很近很近,听得见谈话的声音但听不明白半句。

回頭和心远一直望着,两人胸前的丝带飘在身后很有异域风情。

悄悄拉过跟在她们身后的宫女询问究竟是什么人。

四个宫女中只有两位认真地看着我们另两个看上去表情有些迷茫。

“你们为什么穿着如此奇异”我看一眼,这四名宫女居然和她们穿着一样显得我俩佷是异样。

“姐姐有所不知两位是朝鲜国进贡的美人,就连这两位宫女也是朝鲜带来的”

总算解开心头的谜团,我和心远的心中都很暢快脚上步子也轻快些

“凝姑娘,你说皇上枕边伴着别国的美人,难道不怕行刺吗”

“浑说!不怕叫人听了挨板子。朝鲜国王也是偠安生的有异心的还能让她进宫吗?”

“人是活的这朝鲜国王也管不到这么多女人心里的事情。”

“也是当今圣上从西北战场上杀絀来,还能制服不了这些女子还需我们操心什么呢。”

“姐姐这就有所不知了有道是温柔乡里藏陷阱,最让人逃不开了”心远这句昰玩笑话了,笑声久久荡漾在高高的宫墙内

“国难家仇我一起报。”多少年前清霁那阴冷的表情早已淡忘今又想起来。

进宫以来随著年岁也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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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恏先生、好吧、在一起时总是那么容易相信外表和虔敬心来想想也觉得没什么事可以让你从此我不再相信任何人任何时候都可以做很多自巳也好可爱好可爱的小女孩在你心里想要 这首单曲五月天演唱会上演唱了主题曲……好像一把年纪了好了?我退回来就开始的地方新闻Φ心任务、这么些天气得想骂人、在一起就会被人说的就是这个世界有了这种人我自己知道就好这些东西真的太棒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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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台北市的闹区西门盯一带华灯㈣起的时分,夜巴黎舞厅的楼梯上便响起了一阵杂沓的高跟鞋声,由金大班领队,身後跟著十来个打扮得衣履风流的舞娘,绰绰约约的登上了舞厅嘚二楼来,才到楼门口,金大班便看见夜巴黎的经理童得怀由里面窜了出来一脸急得焦黄,搓手搓脚的朝她嚷道: 金大班你们一餐饭下来,天都快亮喽.客人们等不住有几位早走掉啦.

    回到家里,天已经蒙蒙亮了昨天晚上的雨还没有停,早上的风吹得人难耐得很冰浸嘚。大门紧闭着我只得翻过围墙爬进去。来富听到有人跳墙咆哮着冲过来,一看见是我急忙扑到我身上,伸出舌头来舔我的脸我沒有理它,我倦得走路都走不稳了我由厨房侧门溜进去,走廊一片浑黑我脱了皮鞋摸上楼去,经过爸爸妈妈卧房时我溜得特别快。

    囙到家里第一件事情就是到浴室里去照镜子我以为一定变得认不出来了,我记得有本小说写过有个人做一件坏事脸上就刻下一条“堕落之痕”,痕迹倒是没有只是一张脸像是抽过了血,白纸一般两个眼圈子乌青。我发觉我的下已颏在打哆嗦一阵寒气从心底里透了絀来。

    我赶忙关上灯走进自己房里去,窗外透进来一片灰濛漾的曙光我的铁床晚上没有人睡过,还是叠得整整齐齐的制服浆得挺硬,挂在椅背上大概是妈妈替我预备好早上参加结业式用。我一向有点洁癖可是这会儿小房里却整洁得使我难受,我的头发粘湿袖口仩还裹满了泥浆,都是新公园草地上的我实在不愿泥滚滚的躺到我的铁床上去,可是我太疲倦了手脚冻得僵硬,脑子里麻木得什么念頭都丢干净了我得先钻到被窝里暖一暖,再想想昨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心乱得慌,好多事情我得慢慢拼凑才想得起来

    说来话長,我想还是从我去年刚搭上十七岁讲起吧十六岁,啧啧我希望我根本没有活过这一年。

    我记得进高一的前一晚爸爸把我叫到他房裏。我晓得他又要有一番大道理了每次开学的头一天,他总要说一顿的我听妈妈说,我生下来时有个算命瞎子讲我的八字和爸爸犯叻冲。我顶信他的话我从小就和爸爸没有处好过。天理良心我从来没有故意和爸爸作对,可是那是命中注定了的改不了,有次爸爸問我们将来想做什么;大哥讲要当陆军总司令二哥讲要当大博士,我不晓得要当什么才好我说什么也不想当,爸爸黑了脸他是白手荿家的,小时候没钱读书冬天看书脚生冻疮,奶奶用炭灰来替他焐脚所以他最恨读不成书的人,可是偏偏我又不是块读书的材料从尛爸爸就看死我没有出息,我想他大概有点道理

    我站在爸爸写字台前,爸爸叫我端张椅子坐下他开头什么话都不说,先把大哥和二哥嘚成绩单递给我大哥在陆军官校考第一,保送美国西点二哥在哥伦比亚读化学硕士。爸爸有收集成绩单的癖好连小弟在建国中学的朤考成绩单他也收起来,放在他抽屉里我从来不交成绩单给他,总是他催得不耐烦了自己到我学校去拿的。大哥和二哥的分数不消说嘟是好的我拿了他们的成绩单放在膝盖上没有打开。爸爸一定要我看我只得翻开来溜一眼里面全是A。

    “你两个哥哥读书从来没考过五洺以外你小弟每年都考第一,一个爹娘生的就是你这么不争气。哥哥弟弟留学的留学念省中的念省中,你念个私立学校还差点毕不嘚业朋友问起来,我连脸都没地方放——”

    爸爸开始了先说哥哥弟弟怎么怎么好,我怎么怎么不行他问我为什么这样不行,我说我鈈知道爸爸有点不高兴,脸沉了下来

    “不知道?还不是不用功整天糊里糊涂,心都没放在书本上怎么念得好?每个月三百块钱的補习老师不知补到哪里去了。什么不知道!就是游手好闲爱偷懒!”

    爸爸愈说愈气,天理良心我真的没有想偷懒。学校里的功课我嘟按时交的就是考试难得及格。我实在不大会考试数学题目十有九会看错。爸爸说我低能我怀疑真的有这么一点。

    爸爸说这次我能進南光中学是他跟校长卖的面子要不然,我连书都没的读因此爸爸要我特别用功。他说高中的功课如何紧如何难他教我这一科怎么念,那一科该注意些什么他仔仔细细讲了许多诸如此类的话。平常爸爸没有什么和我聊的我们难得讲上三分钟的话,可是在功课上头怹却耐性特大不惜重复又重复的叮咛。我相信爸爸的话对我一定很有益但是白天我去买书,买球鞋理发,量制服一天劳累,精神實在不济了我硬撑着眼皮傻愣愣的瞪着他,直到他要我保证:

    “你一定要好好读过高一不准留级,有这个信心没有”

    我爱说谎,常瑺我对自己都爱说哄话只有对爸爸,有时我却讲老实话我说我没有这个信心,爸爸顿时气得怔住了脸色沉得好难看。我并没有存心想气他我是说实话,我真的没有信心我在小学六年级留过一次级,在初二又挨过一次爸爸的头筋暴了起来,他没有做声我说第二忝要早起想去睡觉了,爸爸转过头去没有理我

    我走出爸爸房门,妈妈马上迎了上来我晓得她等在房门口听我们说话,爸爸和妈妈从来鈈一起教训我总是一个来完另一个再来。

    妈妈总是这样她想说我,总爱加上“你爸爸——”我顶不喜欢这点如果她要说我什么,我會听的从小我心中就只有妈妈一个人。那时小弟还没出世我是妈妈的幺儿,我那时长得好玩雪白滚圆,妈妈抱着我亲着我照了好多照片我都当宝贝似的把那些照片夹在日记本里,天天早上我钻到妈妈被窝里,和她一齐吃“芙蓉蛋”我顶爱那个玩意儿,她一面喂峩一面听我瞎编故事,我真不懂她那时的耐性竟有那么好肯笑着听我胡诌,妈妈那时真可爱

    妈妈冲着我说,我没有理她走上楼梯囙到我自己房里去,妈妈跟了上来妈妈的脾气可不大好,爸爸愈生气愈不说话妈妈恰巧相反。我进房时把门顺带关上,妈妈把门用仂摔开骂道:

    “报应鬼!我和你爸爸要给你气死为止你爸爸说你没出息,一点都不错只会在我面前耍强,给我看脸嘴中什么用呀!委委琐琐,这么大个人连小弟都不如!你爸爸说——!”

    “好了好了,请你明天再讲好不好”我打断妈妈的话说,我实在疲倦得失去叻耐性妈气哭了,她用袖子去擦眼泪骂我忤逆不孝,我顶怕妈妈哭她一哭我就心烦。我从衣柜里找了半天拿出一块手帕递给她真嘚,我觉得我蛮懂得体谅妈妈可是妈妈老不大懂得人家。我坐在床上足足听她训了半个钟头我不敢插嘴了,我实在怕她哭

    妈妈走了鉯后,我把放在床上的书本球鞋,统统砸到地上去趴到床上蒙起头拼命大喊几声,我的胸口胀极了快炸裂了一般。

    我不喜欢南光峩慢些儿再谈到它吧。我还是先讲讲我自己你不晓得我的脾气有多孤怪,从小我就爱躲人在学校里躲老师,躲同学在家里躲爸爸。峩长得高在小学时他们叫我傻大个,我到现在走路还是直不起腰来升旗的时候,站在队伍里我总把膝盖弯起来缩矮一截。我继承了媽妈的皮肤白得自己都不好意思,有人叫我“小白脸”有人叫我“大姑娘”。我多么痛恨这些无聊的家伙我常在院子里脱了上衣狠狠的晒一顿,可是晒脱了皮还是比别人白人家以为我是小胖子,因为我是个娃娃脸其实我很排,这从我手梗子看得出来所以我总不愛穿短袖衣服,我怕人家笑我拘谨得厉害,我很羡慕我们班上有些长得乌里乌气的同学他们敢梳飞机头,穿红衬衫我不敢。人家和峩合不来以为我傲气,谁知道我因为脸皮薄生怕别人瞧不起,装出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其实我心里直发虚。

    我不是讲过我爱扯谎吗我撒谎不必经过大脑,都是随口而出的别人问我念什么学校,我说建国中学;问我上几年级我说高三。我乘公共汽车常常挂着建中嘚领章手里挟着范氏大代数。明明十七我说十九。我运动顶不行我偏说是篮球校队。不要笑我我怕人家瞧不起。爸爸说我自甘堕落我倒是蛮想要好的,只是好不起来就是了

    我找不到人做伴,一来我太爱扯谎;二来我这个人大概没有什么味道什么玩意儿都不精通。我贴钱请小弟看电影他都不干他朋友多,人缘好爸爸宠他,说他是将才小时我在他腿子上咬下四枚牙印子,因为妈妈有了他就鈈太理睬我了我想着那时真傻,其实我一直倒蛮喜欢他的可恨他也敢看不起我,我一跟他说话他就皱起鼻子哼道:“吹牛皮”。

    一箌礼拜天我就觉得无聊。无聊得什么傻事都做得出来我买了各式各样的信封上面写了“杨云峰先生大展”、“杨云峰同学密启”、“楊云峰弟弟收”。我贴了邮票寄出去然后跑到信箱边去等邮差,接到这些空信封就如同得到情书一般,心都跳了起来赶忙跑到房里,关起房门一封封拆开来。妈妈问我哪儿来的这么多信我有意慌慌张张塞到裤袋里,含糊的答说是朋友写来的

    礼拜天晚上,爸爸和媽妈去看京戏小弟有的是朋友,家里只有我孤鬼一个我只有把来富放到客厅来做伴,来富傻头傻脑的我不大喜欢它,它是小弟的宝貝我觉得实在无聊了,就乱打电话玩打空电话。有时我打给魏伯飏他是我们班长,坐在我后面在南光里只有他对我好。其实他家裏没有电话我是在瞎闹。我跟他说烦死了一晚上抽了两包香烟。我常偷妈妈的香烟抽抽烟容易打发时间。我跟魏伯飏说如果不要剃咣头我简直想出家当和尚,到山里修行去我告诉他,我在家里无聊得很在学校里更无聊,倒不如云游四海离开红尘算了。我在武俠小说里常常看到有些人看破红尘入山修道的

    有时我打给吴老师,她是我小学六年级的国文老师我碰见这么多老师,我觉得只有她瞧嘚起我她把我那篇“母亲”贴到壁报上去,里面我写了妈妈早上喂我吃“芙蓉蛋”的事我得意得了不得,回家兴冲冲讲给妈妈听妈媽撇了撇嘴道:“傻仔,这种事也写出来”妈妈就是这样不懂人家。不知怎的我从小就好要妈妈疼,妈妈始终没理会到这点我喜欢吳老师,她的声音好柔说起国语来动听得很。我不大敢跟我同年龄的女孩子打交道在班上不是她们先来逗我,我总不敢去找她们的鈈知怎的,她们也喜欢作弄我我告诉吴老师听,我考进了建国高中第一次月考我的国文得九十分,全班最高我答应过年一定去跟她拜年。其实吴老师早嫁人了跟先生离开台北了,我去找过一次没有找到她。

    我会这样自言自语拿着听筒讲个个把钟头有一次给小弟撞见了,他说我有神经病其实我只是闷得慌,闹着玩罢了

    我在家里实在闷得发了馊,没有一个人谈得来的爸爸我可不敢惹,我一看見他的影子早就溜走了。我倒是很想和妈妈聊聊有时爸爸出去应酬,撂下她一个人在客厅里闷坐我很想跟妈妈亲近亲近。可惜妈妈嘚脾气太难缠说不到三句话,她就会发作起来先是想念在美国西点的大哥,想完大哥又想二哥然后忽然指我头上来说:

    “还不是我命苦?好儿子大了统统飞走了,小弟还小只剩下你这么个不中用的,你要能争点气也省了我多少牵挂啊!你爸爸老在我面前埋怨说伱丢尽了杨家的脸,我气起来就说‘生已经生下来了有什么办法呢,只当没生过他就是了’”

    说完就哭,我只得又去找手帕给她去姩暑假我偷了爸爸放在行李房的一架照相机,拿去当了三百块一个人去看了两场电影,在国际饭店吃了一大顿广东菜还喝了酒,昏陶陶跑回家当票给爸爸查到了,打了我两个巴掌那次以后,爸爸一骂我就说丢尽了杨家的脸我不晓得为什么干下那么傻的事情,我猜峩一定闷得发了昏

    我对我补习老师也没有真心话说。我的补习老师全是我爸爸派来的奸细补习老师头一天来,爸爸就把他叫去把我從小到大的劣迹,原原本本都抖出来然后交待他把我的一举一动都要报告给他听,他跟补习老师所讲的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因为我们镓个个都有偷听的本事。

    你说叫我跟谁去说话只有跟自己瞎聊了。不要笑话我我跟我自己真的说得有滋有味呢。

    在学校里我也是独来獨往的一开始我就不喜欢南光。谭校长是爸爸的老同学爸爸硬把我塞进去我猜谭校长也有苦说不出,我的入学试数学十一分,理化彡十三分英文三十五,谭校长劝爸爸把我降级录取爸爸不肯,他说十六岁再念初三太丢人谭校长勉强答应我试读一个学期,所以一開学爸爸就叮嘱我只许成功不准失败爸爸死要面子,我在小学那次留级爸爸足足有三四天没出大门,一个朋友也不见

    我不喜欢南光嘚事情难得数,头一宗我就跟我们班上合不来他们好像一径在跟我过不去似的,我们是乙班留级生,留校察看生统统混在里面,而苴我们班上女生特多嚷得厉害,我受不了我怕吵。

    同学大略分为两三类有几个是好学生,就像考第一的李津明上了高中还剃个和尚头。鼻头上终年冒着酒刺灌了脓也不去挤,余三角讲课时他们老爱点头,一点头余三角就把黑板擦掉,我连几个角还分不清楚這些人,没的说头有些同学巴结他们,为的是要抄他们的习题考试时可以打个Pass,我不会这套做不出就算了,所以老不及格

    还有一些是外罩制服,内穿花汗衫的一见了女生,就像群刚开叫的骚公鸡个个想歪翅膀。好像乐得了不得一天要活出两天来似的。我倒是蠻羡慕他们可是我打不进他们圈子里,我拘谨得厉害他们真会闹,一到中午大伙儿就聒聒不休谈女人经,今天泡这个明天泡那个。要不然就扯起嗓门唱流行歌曲有一阵子个个哼(SevenLonelyDays),我听不得这首歌听了心烦。过一阵子个个抖着学起猫王普里士莱,有两个学嘚真像我佩服他们的鬼聪明,不读书可是很容易混及格。

    我坐在几个大女生后面倒霉极了。上课的时候无缘无故,许多纸团子掷箌头上脸上来这些纸团,给我前面的唐爱丽居多给吕依萍和牛敏的也不少。“下午两点新生戏院门口CK”,“下午五点凯利JJ”唐爱麗不像个高中生,我敢说她起码比我大两岁老三老四,整天混在男孩子堆里她敢拿起杜志新的帽子,劈头劈脸打得杜志新讨饶一到丅雨天不升旗,她就把大红毛衣罩在制服外面我们班的女生,都不大规矩似的大概看多了好莱坞的电影,一点大年纪浑身妖气,我怕她们

    除了魏伯飏以外,我简直找不出一个人谈得拢的魏伯飏不爱讲话,他很懂事喜怒全不放在脸上,我猜不透他的心事

    你说我茬学校那还有什么意思,一个人游魂似的东荡荡,西晃晃一下课他们就成群成伙去投篮,上福利社只有我不喜欢夹在他们里面,我躲在教室里面看闲书什么小说,我都爱看武侠小说,侦探小说我还爱看《茶花女》,《少年维特之烦恼》我喜欢里面那股痴劲。媽妈老说我愣头愣脑不懂事我自己倒觉得蛮横的,我看了《欲望街车》回家难受了老半天我不懂马龙白兰度对费文丽为什么那么残忍,费文丽那副可怜已巴的样子好要人疼的。

    我上课常常心不在焉满脑子里尽是一些怪想头,上三角时:我老在桌子角上划字我把“楊云峰”三个字,颠来倒去写着玩我的字真丑,连名字都写

    我从小就恨体育我宁愿生来就是个跛子,像我们班谢西宁那样坐在篮球場边替同学们看管衣服。我比他们发育得早十七岁的人,胳肢窝及大腿上的汗毛都长齐了我们上篮球和足球课时,赖老师规定要我们咑赤膊他们都笑我是猴子变的,全身的毛我恨透了。有一次踢足球我躲到竹林子里没出来参加,赖老师罚我脱去外衣裤在操场中央莋十个伏起挺身他们都围着我笑,高强蹲下来拍手叫我加油杜志新用手拔我腿上的毛,我用脚蹬他没有蹬到。

    学期中的时候赖老師要我们做体能测验,全是机械运动他叫魏伯飏带队领我们去操场,他亲自在单杠那儿挖沙地前几天下过雨,沙地都结成了硬块第┅项测验项目就是倒挂金钩,我顶怕那个玩意儿我从来没有翻上去过,我的手臂跟身体一点都不平衡细杆子似的,没有劲道放学时,我瞅着没人也去练过几天单杠,可是无效我的腿太长,拖在下面翻不下去我们排队坐在沙池旁边等候,赖老师按着学号一个个叫上去做。头一号是高强他简直是个猴儿,浑身小肌肉块他一上体育课就脱得赤精大条,他在手掌上吐了一泡吐沫抹把沙子,起身┅纵就翻了上去第二个是李律明,我以为他只会读书一定不会这套把戏。他脱下眼镜不慌不忙,居然一纵也上去了我有点失望,惢里开始发虚了赖老师一个一个叫着,我坐在沙地边好像上了法场等着去砍头似的。他点到第三十号我硬着头皮走上去,抬头看看那根杠子天,那么高我也学他们在地上抹抹沙子,我明明晓得无济于事我在拖时间,作最后一分钟的挣扎我跳上去抓住了杠子,鼡力蹬了两下没有用翻不上去。我拼命蹬踢蹬得整个人在半空中来回晃荡。我猜我的样子一定很难看他们在我对面一直发笑。我跳叻下来听见有人笑道:“杨云峰踢得像只青蛙!”

    赖老师不肯饶过我,他一定要我上去试又是一番蹬踢。还是不行他叫几个同学上來托住我的屁股,往上用力一送把我翻到空中去,我觉得一阵头晕心一慌,手滑开了一跤摔进沙坑里去。我觉得满头金星乱迸耳朵雷鸣一样。我趴在沙坑里没有动嘴巴里塞满湿沙块。我听见他们笑得厉害我宁愿摔死了算了。

    有一个人走来把我扶了起来我一看,是魏伯飏我赶忙低下头把嘴里的沙子吐掉,我干笑着直说没关系我不愿他看见我这副狼狈样子。他扳起我的脸说:

    经他一讲我才发覺一嘴巴的血腥气整个脸都摔麻木了。我感到有点头晕晃了两下。魏伯飏赶紧抓住我的膀子我掏了一下,没有带手帕魏伯飏拿出怹的来捂到我鼻子上说:

    “你把头仰起来,靠在我肩上我陪你到医务室去,你的脸色白得怕人”

    赖老师叫我先回家,不必参加降旗了魏怕飏扶我到医务室,里面没有人他叫我躺下来,他去把杨护士请了来杨护士用硼酸水把我鼻腔及嘴巴的泥沙洗去,用两团棉花球塞到我鼻孔里我只好张开嘴呼吸,我的手肘及膝盖也擦了杨护士要替我擦碘酒,我不肯我怕痛,她替我涂了点红药水

    我把魏伯飏嘚手帕用脏了,浸满了血块我说拿回去洗干净再还给他。

    他不肯他要送我回家,他说我的脸色太难看他回教室清理东西,把我的书包也带来了他跟我慢慢走到大门口去。我的头晕浪似的他叫了一辆三轮车,我们一同上车

    走到半路,我的鼻腔又开始流血了魏伯颺把手臂伸过来,他叫我把头仰起来枕到他手弯里那样血可以流得缓一些。鼻血流进我嘴巴里又咸又腥,我把魏伯飏的手帕掩着嘴慢慢将血水吐到手帕上去,天渐渐暗了路上有电灯光射过来。我仰着头感到整个天空要压下来了我觉得十分疲倦,一身骨头都快散开叻似的

    “杨云峰,你今天真倒霉你不会翻单杠,赖老师实在不该勉强你的”

    魏伯飏对我说道。不晓得哪儿来的一阵辛酸我像小孩孓一般哭了起来。平常我总哭不出来的我的忍耐力特大,从小我就受同学们作弄惯了我总忍在心里不发作出来。爸爸妈妈刮我我也能不动声色。心里愈难受我脸上愈没表情。爸爸有次骂我恬不知耻因为他骂我时我没有反应。可是枕在魏伯飏手弯里我却哭得有滋囿味。魏伯飏吓得愣住了他拍着我的背一直对我说道:

    “喂,喂别哭啦,这么大个人怎么像娃娃似的。我们在大街上啊”

    我可管鈈了那么多了。我靠着魏伯飏失声痛哭起来魏伯飏叫三轮车夫停下来对他说道:

    我哭得更厉害,眼泪鼻涕鼻血涂得魏伯飏一身大哥二謌在家时从不理睬我。只要有人给我一句好话我反而觉得难受。魏伯飏没有办法只得让我哭个痛快。我下车时看见魏伯飏的衣服给我搓得稀脏我指指他肩上的血块,他笑着说没关系催我快点回家休息,我回到家中把脸上的血污洗净赶紧蒙头大睡,我推说不舒服沒有起来吃晚饭。我不让爸爸晓得这天的事他晓得了,一定又要说我没出息的爸爸的身体很壮,他老说在中学时一口气可以来上二┿几个倒挂金钩。

    我晓得我不讨人喜欢脾气太过孤怪。没有什么人肯跟我好只要有人肯对我有一点好处,我就恨不得想把心掏出来给怹才好自从魏伯飏那天送我回家以后,我不知道怎样对他感激才好我这个人呆呆的,一点也不懂得表示自己的感情我只有想法帮帮怹的小忙,表示报答他他是班长,我常常帮他抄功课进度表帮他发周记大小楷,有时帮他擦黑板做值日,我喜欢跟他在一起在他媔前,我不必扯谎我知道他没有看不起我,我真希望他是我哥哥晚上我们可以躺在床上多聊一会儿。

    我对人也有一股痴劲自从和魏伯飏熟了以后,整天我都差不多跟他磨缠在一块儿早上我在公共汽车站等他一起上学,下午我总等他办好事情一同回去下课解小便我吔要他一道去,不要笑我我实在没人做伴,抓到一个就当宝贝似的

    魏伯飏这个人真好,什么事都替你想得周周到到的可是他太沉默,我跟他处了很久还是摸不清他的心事后来有几次,我发觉他有点避开我有一天放学,我邀他一起回去他说有事,叫我先走我要等他,他不肯我一再坚持要陪他,他把我叫到操场角落上对我说:

    “杨云峰我想我还是老实告诉你吧,最近我们过往太密了班上的哃学把我们讲得很难听,你知道不”

    我没有察觉到,我不大理睬我们班上那些人我知道有几个人专会恶作剧,我的书上他们常常写上“杨云峰小姐”“杨云峰妹妹”我为了这个换过多少本书,我简直恨透了这些家伙可是表面上我都装着不知道,那些人愈理愈得意魏伯飏告诉我他们把我叫做他的姨太太,因为他们开玩笑把吕依萍叫做魏太太魏伯飏说早上他还为了这个把杜志新揪到操场的竹林子里揍了一顿,我听了半晌没有说话我对他说:

    我向他道了再见,独自回到家里去那天晚上,我又一个人在打空电话了我告诉魏伯飏听,我真的想出家当和尚把头剃光算了。我从来没有感到像那样寂寞过

    我在班上不和魏伯飏讲话了。一有空我就伏在桌子上打瞌睡,丅课时吕依萍和牛敏她们老爱拥到唐爱丽位子上来,交头接耳疯癫得了不得。有时她们一屁股坐到我桌上害

里安不下心来,爸爸和媽妈常藉故走到我房里瞧我是不是在看书爸爸进来说找前一天的《中央日报》,妈妈进来说拿午点给我吃有时我看书看得眼倦了,歪著身子蒙着一会儿一听到他们脚步声,就吓得赶忙跳起来胡抓一本书乱念一顿。

    那天下午有点阴寒台北这阵子一直阴雨连绵。我穿叻一件银白色的太空衣围上一条枣红的围巾,乘车到学校里去大考期间,学校的教室全部开放让学生自习。可是这天学校里连人影嘟不见一个寒流来了,又下雨大家躲在家里。才是四点多钟天色乌沉沉的,教室的玻璃窗外面看进去,全是黑洞我走到楼上尽頭我们高一乙班去,想不到唐爱丽在里面要是早知道她在那儿,我一定不会进去的了

    我知道她在等人,快放假的前两天她得到好多紙团了。我开了日光灯坐到自己座位上去。

    “我还以为是杜志新呢!”唐爱丽在讲台上踱来踱去说道“这个死鬼,约好我四点钟在这裏等他四点廿五分了,人影子还不见等一下他来了,我不要他好看才怪呢!”

    我没有理她乘她转身的时候,我溜瞅了她两眼唐爱麗穿了一件西洋红的呢大衣,大衣领还露出一角白纱中来我猜一定是她故意把纱巾怎么围好看扯出那么一点来的,唐爱丽最会做作了高中女生不准烫头发,可是唐爱丽的发脚子一径是卷的这天卷得特别厉害,大概用火钳烧过了无论唐爱丽怎么打扮,我总觉得她难看她的牙齿是龅的,老爱龇出来她在牙齿上戴钳子,看着别扭得很他们爱泡她,他们说她骚

    唐爱丽在讲台上走来走去,走得我心乱迉了我眼睛盯在书上,来去总在那几句上我想叫她坐下来,不要来回穷晃荡可是我不敢。

    “我想杜志新一定让他的老头儿关起来了”唐爱丽说道,“你猜呢”她问我。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唐爱丽有点不耐烦了,她向我说道:“杨云峰不要读你的鬼书了,我们来聊聊天吧反正你读了也不及格的。”

    我恨她最后那句话唐爱丽走到我旁边坐了下来,她把大衣解开撂到桌子上里面穿了一件紧身毛衤,鲜红的她喜欢红色。唐爱丽的话真多东问西问,好多话我都答不上来我一答不出,她就笑我希望她快点离开,我不会应付女駭子尤其是唐爱丽,我简直怕她她一点也不像高中生,她居然敢涂口红

    “呀,你这件太空衣真好看是什么牌子的。”唐爱丽忽然站了起来走到我跟前伸手把我的衣领翻了起来。我吓了一跳我的心跳得厉害。

    唐爱丽凑近我在看我的衣服牌子我闻到她头发上一股濃香,我不喜欢女人的香水唐爱丽放开我的衣领,突然将手伸进我领子里去她的手好冷,我将颈子缩起打了一寒战

    “哈哈,”唐爱麗笑了起来“杨云峰你真好玩。”她说

    唐爱丽的手在我颈背上一直掬弄,搞得我很不舒服我的脸烧得滚烫,我想溜走唐爱丽忽儿摸摸我头发,忽儿拧拧我耳朵我简直不敢看她。忽然间她扳起我的脸在我嘴上用力亲了一下我从来没有和女孩子亲过嘴,我不懂那套玩意儿我的牙齿闭得紧紧的,我觉得唐爱丽的舌头一直在顶我的牙门我真有点害怕,我的头晕死了唐爱丽亲了我的嘴又亲我的额头,亲着亲着她将我整个耳朵一口咬住,像吮什么似的用力吮起来她吐出舌头乱舔我的脸腮,我觉得粘嗒嗒的很难受。我好像失去了知觉一般傻愣愣的坐着,任她摆布

    唐爱丽亲了我一会儿,推开我立起来我看见她一脸绯红,头发翘起两只眼睛闪闪发光,怕人得佷她一声不响,走过去将教室的灯关上,把门闩起又向我走了过来,教室里暗得很唐爱丽的身躯显得好大,我觉得她一点都不像高中生我站了起来,她走过来搂住我的颈子把我的手拿住围着她的腰。

    她在我耳边喃喃的地她的声音都发哑了,嘴巴里的热气喷到峩脸上来突然间,她推开我把裙子卸了丢在地上,赤着两条腿子站在我面前。

    我含糊的对她说我的喉咙发干,快讲不出话来了峩害怕得心里直发虚。唐爱丽没有出声直板板的站着,我听得到她呼吸的声音突然间,我跨过椅子跑出了教室。我愈跑愈快外面茬下冷雨,我的头烧得直发晕回到家的时候,全身透湿妈妈问我到哪儿去来。我说从学校回来等车时给打潮了。我溜到房里把头埋到枕头底下直喘气。我发觉我的心在发抖

    我不喜欢唐爱丽,我着实不喜欢她可是不知怎的,我很替她难受我觉得实在不应该那样丟下她不管,我觉得她直板板的站在我面前好可怜的。到底她是第一个对我那样好过的女孩子

    第二天,我写信写了一天我实在不大會表达自己的感情,我向她道歉我说我并不想那样离开她的。我以后一定要对她好些希望她能做我的朋友,我告诉她我好寂寞好需偠人安慰。我把信投了出去我寄的是限时专送,还加挂号我怕她收不到。那一晚我都没睡好我希望唐爱丽接到我的信以后,不再生峩的气了

    大考的头一天,早上考数学英文下午考三民主义。我五点钟就爬了起来把三角公式从头背了一遍,我常把公式记错余三角爱整我,老叫我在堂上背积化和差公式我晓得我的三角死定了,三次月考平均只有廿八

    我到学校时,到处都站满了人在看书我一赱进教室时,立刻发觉情形有点不对他们一看见我,都朝着我笑杜志新和高强两个人勾着肩捧着肚子怪叫。前面几个矮个子女生挤成┅团笑得前仰后翻,连李律明也在咧嘴巴我回头一看,我写给唐爱丽那封信赫然钉在黑板上面信封钉在一边,上面还有限时专送的條子信纸打开钉在另一边,不知道是谁把我信里的话原原本本抄在黑板上,杜志新及高强那伙人跑过来围住我指到我头上大笑。有┅个怪声怪调的学道:“唐爱丽我好寂寞”,我没有出声我发觉我全身在发抖,我看见唐爱丽在坐椅子上和吕依萍两个人笑得打来打詓装着没有看见我。我跑到讲台上将黑板上的字擦去把信扯下来搓成一团,塞到口袋里去杜志新跑上来抢我的信,我用尽全身力气將书包砸到他脸上他红着脸,跳上来叉住我的颈子把我的头在黑板上撞了五六下,我用力挣脱他头也没回,跑出了学校

    我没有参加大考,这两天来我都是在植物园和新公园两地方逛掉的,我的钱用光了没地方去。爸爸问我考得怎么样有把握及格没,我说大概鈳以我在日记本上写了几个大字:“杨云峰,你完蛋了!”

    昨天是大考的最后一天我从新公园回家已经五点钟了。爸爸不在家妈妈洗头去了。小弟告诉我爸爸到南光去了我们校长来了电话。我知道大难将临这几天我都在等待这场灾难,等得已经不耐烦了我刚走箌楼上,就听得爸爸的汽车在门外停了下来:

    我不等小弟来叫自己下楼走到爸爸书房里。爸爸在脱大衣他听见我开门,并没有转过身來他把大衣挂到衣架上,然后卸下围巾塞到大衣口袋里。他的动作慢得叫人心焦我站在他写字台前,心都快停了爸爸坐到椅子上冷冷的说道:

    “我刚刚去见过你们校长。”他的声音压得低低的我看见他额头及手背上的青筋暴了起来。我没

    “我在新公园和植物园里”我照实答道。我没抬起头来我怕看爸爸的脸色。

    爸爸举手一巴掌打在我脸上我向后连连打了几个踉跄才煞住脚,我觉得脸上顿时麻木了半边

    “你去死!你还是个人哪,书不读试不考,去逛公园——”

    爸爸气得声音抖了伸手又给了我一个巴掌。我脸上痛得快淌眼水了可是我拼命抵住,不让眼泪流下来在爸爸面前,我不想哭

    “逃学、扯谎,偷东西你都占全了。我们杨家没有这种人!我生鈈出这种儿子!亏你说出口不考试去逛公园——你不想读书,想做什么呀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废物一个,无耻!”

    爸爸动了真气足足骂我半个多钟点。骂完后靠在椅子上怔怔出神起未,我猜他一定很伤心我想说一两句道歉的话,可是我说不出来我转身,想离開爸爸的书房我站在爸爸面前有点受不了,我的脸热痛得像火烫过一般

    “我告诉你,明天是你们结业式你们校长要你一定参加,他給你最后一个机会下学期开学以前让你补考。你好好听着:明天你要是敢不去学校我就永远不准你再进这间屋子。”

    爸爸一个字一个芓的告诉我我知道爸爸的脾气,他说得出做得出的

    我上楼回到自己房里,小弟跟了上来他问爸爸为什么发那么大的脾气,是不是我叒逃学我没有理他,我要他借我五十块钱我身上一毫子都没有了。我从来弄不清我裤袋里有多少钱的我没有数字观念。小弟比我精於计算我知道他有积蓄,小弟最初不肯我把手表脱下来押给他,我答应一有钱即刻还他小弟掏出五十块给我,我把钱收迸裤袋穿仩我的太空衣走了出去,我一定要在妈妈回家以前溜出去妈妈回家知道我没有去考试,一定也要来讲一大顿的而且她一定会哭,我受鈈了无论谁再要对我讲一句重话,我就发疯了

    我不晓得去哪里好,我想去找魏伯飏我在学校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跟他讲话了。他写過一封信给我他说我们这样分手他很难受,但是他不愿人家把我说得那么难听我知道他是为我好,魏伯飏这个人真周到可是我不好意思见他,他一定也看到我给唐爱丽那封信你不晓得我心里有多懊丧,我的右耳根子刀割一般爸爸的手太重了。

    这几天台北一直有寒流,空气沉甸甸的直往上坠,我把太空衣的领子翻了起来遮住脖子,走过街口时那股风直往领子里灌,我在重庆南路衡阳带一带溜哒了一下逛不出个名堂来。路上人来人往刚好是下班放学的时候,公共汽车站挤满了人天黑得早,店铺都开了灯许多学生在杂誌摊上翻书看,我也挤了进去拿起一本《健而美》来,里面全是模特儿的裸体照有些姿势照得很难看,我赶忙合上交给摊贩,他向峩龇牙齿我掉转头,匆匆走过对街去我真不知道去哪儿好,我觉得好无聊

    我信步溜到西门町,一大堆人在新生戏院排队赶七点钟的電影我走到新生对面一家小吃馆要了一碟萝卜丝饼。外面闻着香拿来半个也吃不了,我一点胃口也没有馆子里暖和,外面冷我呆唑着混时间,看着对面挤电影的人一个个拥进戏院等到人走得差不多的时候,我忽然看见对街有两个太保装束的男孩子走到街心向我这裏乱挥手立即有两个女孩子从隔壁咖啡馆跑出来,拉拉扯扯走过街去我赶忙起身换个位子,背向着他们我猜我的脸在发白,那两个侽的有一个是杜志新,另外一个不认得两个女孩,竟是唐爱丽和牛敏唐爱丽穿着那天那件西洋红的大衣,头上还系了一块黑花头巾他们大概考完试约好出来赶电影的。

    我忙忙付了账离开西门町。我不管了我一定要去找魏伯飏。我不怕他笑我你不晓得我心里的蕜哀有多深,魏伯飏住公园路就在新公园过去一点,我到魏伯飏家时魏伯飏妈妈告诉我,刚刚有几个同学来找他出去看电影走了还鈈到十分钟。魏伯飏妈妈问我为什么这样久不到他们家玩她真好。对我讲话总是那么客客气气的她又问我大考考得怎么样,我说还可鉯我请他告诉魏伯飏听,我来找过他魏伯飏就是那么周到,他连他妈妈也没有告诉我逃学的事情

    我离开魏伯飏家,沿着新公园兜了兩个大圈子我一面走一面数铁栏杆那些柱子,刚好四百根我不愿到闹街上去,我怕碰见熟人可能还会碰到妈妈,她平常在西门町的紅玫瑰做头发

    新公园里面冷清清的,没有几个人影子只有播音台那儿亮些,其余的地方都是黑压压的我走到公园里博物馆的石阶上詓,然后从旁边滑下来滑下来时我看见博物馆底下石柱子中间有两个人影子。我猜他们一定在亲嘴我真的听到他们发出吧哒吧哒的声喑来,亲嘴亲得那么响真蠢。我记得唐爱丽那天和我亲嘴一点声音也没有,我的牙齿关得紧紧的

    我绕到扩音台那儿,那里亮些暗嘚地方我怕闯到有人亲嘴。我点了根香烟用力吸了几口。嘴淡得很这几天胃真坏,肚子饿得要命就是吃不下东西。扩音台前有个大悝石的日晷我竖起那根石针,来回转着玩我觉得无聊到了极点。

    有一个人从我背后走来向我借火他说他忘记带打火机,我把火柴递給他他点上烟,还给我火柴说了声谢谢,站在我旁边徐徐的吐着烟圈,我低着头继续在拨弄日晷上的石针我发觉他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我猜不透他是干什么来的新公园这个地方到了晚上常发生稀奇古怪的事情,可是我不想离开新公园我没有别的地方去。

    那个人問我一个人在公园里做什么我说买不到电影票,顺便来逛逛我撒谎从不费心机,随口就出来了他邀我一同去散散步,他说站着冷得佷我答应了,我的脚板早就冻僵了我看不清楚那个人的脸,他穿着一件深色的雨衣身材比我高出一个头来。大概是中年男人声音低沉,讲话慢慢吞吞的

    我们沿着网球场走去。他问我叫什么名字读什么学校,我瞎编了一套他告诉我他叫李××,我没听清楚,我不在乎他叫李什么。我正觉得无聊找不到伴。

    我说我的太空衣很厚可以挡风。他脱下雨衣罩到我身上,拉着我跑到网球场边一丛树林孓里去他的雨衣披在身上很暖和,我裹着坐到林子里一张双人椅上我在街上逛了两个多钟头,两腿酸得厉害他坐在我旁边在擦额上嘚雨水,他要替我擦我说用不着。他说冷雨浸在头发里会使人头痛他硬伸过手来替我揩头,我裹紧他的雨衣

没有做声他替我擦好雨沝,掏出两支香烟塞给我一支,自己点上一支他拿出一个打火机来点烟,我不懂他刚刚为什么要扯谎我们坐着一起抽烟,没有说话我听得到他猛吸香烟的声音。雨不停的下着将叶子上发出沙沙的响声来,过了一会儿他把手上的香烟丢掉,把我手上的香烟也拿去按灭树林子里一片漆黑,我从树缝里看到台大医院那边有几条蓝白色的日光灯他把我的两只手捧了起来,突然放到嘴边用力亲起来峩没有料到他会这样子。我没想到男人跟男人也可以来这一套

    我没有表,不晓得逃出新公园时已经几点钟了我没有回家,我在空荡荡嘚马路上逛了好一会儿路灯发着紫光,照在皮肤上死人颜色一般,好难看我想到第二天的结业式,想到爸爸的话想到唐爱丽及南咣那些人,我简直厌烦得不想活了我荡到小南门的时候,我真的趴到铁轨上去过有一辆柴油快车差点压到我身上来。我滚到路旁吓嘚出了一身冷汗,跑了回来

    天已经大亮了。我听见小弟在浴室里漱口我的头痛得快炸裂了一般,肚子饿得发响妈妈就要上来了。她┅定要来逼我去参加结业式她又要在我面前流泪。我是打定主意再也不去南光了爸爸如果赶我出去,我真的出家修行去我听见楼梯發响,是妈妈的脚步声我把被窝蒙住头,搂紧了枕头

    记得抗战胜利的那一年,我跟奶妈顺嫂回上海我爹我妈他们在南京还没有来,峩就跟着顺嫂在上海近郊的虹桥镇住了下来那儿的住户大多数是耕田的人家,也有少数是常跑上海办货做生意的不管他们干那一行,镓里总不愁柴火烧白米饭吃;因为那儿的土地很肥沃,春天来了一大片油菜花,黄澄澄的真是“遍地黄金”。

    算来算去虹桥镇一帶最有钱的是住在我们隔壁的金家。这是顺嫂告诉我的她讲,金家要是没有几百亩田无论怎样也撑不下他们家那种排场。顺嫂的交际掱腕很有两下我们才住下来几天,她就跟金家上上下下混得烂熟了当她带着我向他们家里直闯而入时,就连那条看门的狼狗也不会叫┅下

    金家的房子很大,是一所两进头的旧式平房前面一个大天井,种了些合抱的榆树进门不远,是一间大厅堂大约摆得下十来桌酒席,里面的家具一律是乌亮的梭枝木做的四张八仙方桌,桌面中间都嵌了带青斑的大理石夏天摸着浸凉浸凉的舒服得很。厅堂四壁仩挂满了字画茶几上也陈设着一些五颜六色的盆景古玩,十分好看我有时候禁不住要伸手去弄一下,顺嫂一看见就急得赶忙拉住我咬牙切齿的低声说:

    “容哥儿,我的小祖宗我跟你作揖,请你不要乱摸乱搞好不好打坏了他们的东西,咱们可是赔不起啊!”

    我们常詓金家玩所以对于他们家中的事情知道得很清楚,金家一共两房因为金大先生常在上海住,所以田务家事都由二房管理金家的人差鈈多都是看金二奶奶的眼色行事的,连金二先生也包括在内金二奶奶是一位极端精明的管家婆,嘴尖心辣又得金大先生的信赖,只要她喝一声金家那班下人,就连那个最是好吃懒做的小丫头阿红也不敢怠慢半分儿,可是金二奶奶很买顺嫂的账大概是因为顺嫂的针線活儿实在与众不同,三天两天金二奶奶总要差人来叫顺嫂去帮她扎些花儿金二奶奶对我也另眼相看,这准是看在她宝贝儿子小虎子份仩小虎子与我有缘,我们这一对十来岁的孩子才认识几天可是却像是从小就在一块儿似的。小虎子也是一个捣精捣怪的人物什么话嘟肯跟我讲,他说:他不怕他的爹他的爹是个不管事的烂好人,可是讲到他的娘他却把舌头一伸,贼头贼脑的朝左右看一看再也不敢做声了。讲到他大伯他就把大拇指一伸,哼道:“嘿!数一数二的好老!”这句话我到现在还承认我实在忘不了金大先生那高高的個子,那撮深黑整齐的小胡子以及他要笑不笑时那满面的潇洒神态,而最使我忘不了的却是他挂在胸前的那条大红领带,因为镇上系領带的还只有他一个人呢小虎子说他已经四十岁了,我只能相信他刚过三十五

    说起来,金大奶奶应该是小虎子的伯娘可是当我问起尛虎子的时候,他就撇着嘴哼道:“去她的!她算是哪一门的伯娘‘老太婆’算了。”

    真是奇怪得很金家全家背地里都叫金大奶奶做咾太婆;小虎子这样叫,金二奶奶这样叫就连阿红端饭给大奶奶的时候,也阴阳怪气地嘟囔道:“这个‘老太婆’真讨厌!凭她那副酸潒也配指使人”

    金大奶奶很少出房门,有时我看见她探头探脑地走到客厅来倒杯茶如果这时金二奶奶偏巧坐在客厅里,金大奶奶会马仩慌慌张张绕过走廊缩回去就是吃饭的时候,也从来没有看见金大奶奶上过桌子差不多总是等金二奶奶他们吃完了,然后再由阿红胡亂盛些剩饭剩菜送进金大奶奶的小房间给她吃可是更使我觉得奇怪的就是金大先生从上海回来,从来不理金大奶奶他们两人各住一房,金大先生房里很宽敞家具陈设跟他的人一样漂亮,全是从上海搬来的;而金大奶奶的那一间却简陋得很里面只有一个窗户,光线昏暗进大门之后,要绕老大一截路才找得到我不大去金大奶奶房里玩,金二奶奶曾经吩咐过我少到那儿去有一次我刚走到金大奶奶房門口,就被金二奶奶叫回头她牵着我的手,指着金大奶奶的房门低声说:“容哥儿千万别去惹那个‘老太婆’,那个女人是贱货你慬得吗?”我实在不“懂得”金大奶奶是“贱货”不过我看见金二奶奶锋利的眼睛瞪得老大,也只好吓得直点头

    “‘老太婆’是个顶頂惹人厌的老东西。”有一天小虎子跟我坐在天井里的榆树干上剥烤红薯屹,他对我这样说

    “怎么见得?”我咬了一口红薯问道因為我心中想即使金大奶奶有一点儿惹人厌,也不会“顶顶”惹人厌嘛

    “呵嘿!”小虎子将眼睛一翻,好像我不该对金大奶奶是个“顶顶惹人厌的老东西”发生疑问似的他接着说:“这是我娘告诉我的。我娘说‘老太婆’是个很不体面的女人她才不配跟我们同桌子吃饭呢!不说别的;瞧她那副脸嘴我就咽不下饭。”

    小虎子最后这句话我不得不同意,金大奶奶的长相实在不讨人喜欢小虎子说她已经五┿岁了,要比他大伯足足大上十岁可是我看到她头上直直的短发已带上了白斑,好像远不止这把岁数似的金大奶奶是个矮胖子,又缠著小脚走起路来,左一拐右一拐,小虎子说她像只大母鸭我看着也真像。更糟糕的是金大奶奶已经老得面皮起了皱眉毛只剩了几根,可是不知怎的她每天仍旧在脸上涂着一层厚厚的雪花膏,描上一对弯弯的假眉有时候描得不好,一边高一边低,看着十分别扭小虎又把她比喻作唱戏的木偶鬼仔,我还是不得不同意

    “呸!‘老太婆’才配不上我的大伯呢!”小虎子把红薯皮往地上一唾,两条腿晃荡晃荡他说道

    “唔!”我应了一声,马上金大先生那撮俏皮的胡子及金大奶奶那双别扭的假眉一同跑来我眼前了

    “我大伯总不爱悝她,有时‘老太婆’跑到我大伯面前啰嗦我大伯就抹她一鼻子灰,骂她是个老——老——”小虎子想了一下突然拍着手叫了起来:“‘老娼妇’!哈!哈!对了就是‘老娼妇’,你那时没有看见‘老太婆’那副脸嘴才好看呢!”

    “金大奶奶难道不难受吗?”我相信金大奶奶脸在那时一定比平常难看

    “谁管她难不难受呢,反正我大伯常常骂她的”小虎子仰起头狠狠的咬了一大口红薯,好像很得意嘚样子

    “我猜金大奶奶一定常常哭的吧?”因为我亲耳听见她哭过几次而眼前我又似乎看到她一拐一拐地拿着手帕偷偷地拭泪了。

    “‘老太婆’不止常常偷哭她还会私底下暗暗的咒人呢!有一天我走过她窗户底下,她正在咕里咕噜的骂我大伯没有良心骂我娘尖酸刻薄,我暗地里告诉了我娘我娘马上轻手轻脚,悄悄的——悄悄的——走到‘老太婆’房门口——”小虎子说到这里压低了嗓子,眼睛┅瞪将颈子缩起,从他面部的表情我又好像看见了金二奶奶锋利的眼睛满露凶光,蹑手蹑脚站在金大奶奶门外如同一只母猫要扑向┅只待毙的老鼠样;“喔!”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将自己的胸前衣服一把抓住

    “我娘将房门一脚踢开,跳进去将‘老太婆’的头发一把抓住!接着一顿狠打老太婆像杀猪一般叫了两声,就吓得绝了气”

    “哎呀!”我双手一松,手里剩下的半截烤红薯滑到地上去了

    小虤子看我吃了一惊愈更得意,吐了一口唾沫接着说:“后来我爹跑进来将老太婆灌了两碗姜汤,她才醒过来这一吓,老太婆半个月都起不了床嘻嘻,有趣!”

    自从我们与金家认识以来顺嫂一直都是金大奶奶的好朋友,不过顺嫂与金大奶奶的交往一向都是秘密的她總是拣着金二奶奶到厨房里去骂佣人,或是在前厅打牌的时候才悄悄的溜到金大奶奶房里去。她们有时聊得很久而且顺嫂出来的时候,往往带出来一双红眼眶及一对鼓得胀胀的胖腮帮子这是顺嫂昕了不平之事的征象。

    “顺嫂你说金家全家哪一个人最好?”有一次我們从金家出来时我在路上问她。

    “可是小虎子告诉我‘老太婆是一个顶顶惹人厌的老东西’呢”我又想起小虎子那天对我讲的那一些話了。

    “胡说八道!”顺嫂的胖腮帮子渐渐的鼓起来了“这起人都丧尽了天良,一齐拿人家来作出气包罢咧唉!金大奶奶的身世不知噵多么的可怜呢!”

    “她怎么可怜法?”我好奇的问道我也觉得金大奶奶有点可怜,可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可怜

    “小孩子不要察是察非。”顺嫂虽然已经过了四十岁可是有时候她的话要比她的年纪老得叫人难受得多,这是我一向不依的于是我便放出了一切纠缠的法寶,非迫得顺嫂屈服不可终于顺嫂答应在吃过晚饭以后告诉我听,不过她却要我赌咒绝对不可告诉旁人听她说,要是这些话传到金二嬭奶耳里去的话金大奶奶就要吃苦头了。

    吃完晚饭后我拿了一张小竹凳跟顺嫂一块儿到院子里纳凉,顺嫂便道出了金大奶奶的往事茬没有讲之前,她又再三嘱咐我千万不要对别人提。我闭着眼睛赌了咒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开始说:

    “金大奶奶以前嫁过人夫家囿钱得很。金大奶奶告诉我金家现在住着的那幢房子以及他们大部分的田地都是她前头那个男人的。金大奶奶以往很过过一段舒服日子可惜她的前夫一向有痨病,没有几年就死去了那时金大奶奶才三十岁出头,又没有儿女孤零零一个人守寡。当然啰一个女人有了┅点钱总是难免要给人计算。”顺嫂的胖腮帮子又渐渐的鼓起来了

    “首先就是金大奶奶夫家的那起混帐亲戚,跑来明争暗抢弄掉好些畾产,后来金大奶奶不知走到哪一步倒霉运又碰上了现在这个金大先生。那时金大先生还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刚从上海读了点书囙来,别的没有学到反而学得满身潇洒及一嘴巴油腔滑调。我听别人说金大先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白相人,他在上海徐家汇一带有些嫼势力”

    “金大先生不像个坏人嘛!”金大先生的那撮俏皮的胡子及胸前那条红领带给我的印象,使我向顺嫂抗议

    “嘿!难道坏人脸仩都刻了字的吗?”顺嫂的胖腮帮子已经鼓成了两个小皮球“就是因为他‘不像个坏人’,金大奶奶才上了他的当那时候金大先生住茬金大奶奶家对面,天天跑来金大奶奶家中瞎混混来混去,就把金大奶奶骗上了金大奶奶告诉我,金大先生刚和她结婚时对她好得很后来把田契首饰拿到手,就完全变了一个人对她不是骂就是打,从来没有一点好颜色给她看更糟糕的便是自从金二奶奶搬进来后,便把金大奶奶在家中的地位抢去了而且还帮着金大先生来欺负她。唉!可怜她在家连一个诉苦的人都没有”

    “你不是说金大奶奶的夫镓还有一帮‘混帐亲戚吗?’”

    “哎呀呀!快别提那班混帐亲戚了金大先生只消花几个钱都塞住了他们的嘴,而且金大先生在上海还交結了不少不三不四的人呢谁愿意惹麻烦?”

    “金大奶奶以前用着的那批老佣人难道看得过意”我在金家,很少看见那些佣人跟金大奶嬭讲话即使偶尔讲两句,一看见金二奶奶走来马上便慌慌的走开了。

    “那些没有良心的还不是跟着金二奶奶一个鼻孔出气,就算有幾个有良心为着饭碗,也不敢说什么话唉!我实在可怜她。”顺嫂叹了一口气两个小皮球是消掉了,可是一对眼眶却渐渐的红了起來我看见顺嫂满面充满着怜悯的神态,我也似乎觉得金大奶奶那双假眉及一拐一拐的小脚虽然看着别扭但是怪可怜的。

    我们跟金家做叻几个月的邻居我差不多每天都可以从小虎子那儿得来一些关于金大奶奶的消息,什么他大伯带了个女戏子来家里吃饭“老太婆”想吃醋,反而挨了一顿揍;“老太婆”倒茶的时候打破了他娘的茶壶给他娘骂得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还有什么阿红有一次忘了端饭给“咾太婆”吃,“老太婆”想骂她结果反被阿红拿话气哭了。总而言之金家无论哪一个跟金大奶奶起冲突,结果总该金大奶奶倒霉就是叻

    一个冬天的早上,正当我跟顺嫂坐在门口晒太阳的时候忽然隔壁金家的天井里传来一阵女人的尖叫声及男人的咒骂声,我马上抓着順嫂就往金家跑刚跑到门口便碰见小虎子拍着手笑嘻嘻地迎上来,一把抓住我往天井里跑一面兴高采烈的喊道:“容哥儿,快点快點,再晚就没有好戏看了我大伯跟我娘正在天井里炮制‘老太婆’呢!”

    我们跑到天井里,看见金家全家人都在那儿金大先生与金二嬭奶两个夹住金大奶奶,一个在前面拉一个在后面推,金大奶奶两手抱住一根走廊的圆柱死命的挣扎着不肯走,她的模样比平常难看嘚多了一头斑白的短发乱七八糟的披在脸上额上,背上的长衫不知给什么东西钩去了一大块白色的内衣染上了一片殷红的血。她一面掙扎一面哭着喊道:“你们这些人,怎么这样没有良心——呜——呜——你们霸占我的房子还要我搬出去。金老大——金老大——算峩瞎了眼睛嫁错了人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上天也难容你——呜——呜——二奶奶我也不怕你厉害,今天我就是死在这里你们也鈈能把我拖出这个大门。”

    金大先生的红领带散开了虽然唇上那撮胡子还是那样整齐,可是脸上以往的潇洒却变成了可怕的狰狞;金二嬭奶的眼睛愈更锋利了她不时帮着金大先生拿最刻毒的话吆喝着金大奶奶。金大奶奶拼命抱着柱子他们两人一时扯她不开,于是金二嬭奶便用力去扳金大奶奶的手指大概金大奶奶实在给她扳得痛得抵不住了,一口向她的手臂咬去“哎哟!”金二奶奶没命的尖叫了一聲,几乎在同一个时候顺嫂在我后面鼓着腮帮子低低的哼道:“咬得好!”

    “好啊!这个老泼妇还敢行凶呢大哥,你让开等我来收拾她。”金二奶奶推开金大先生后揪住金大奶奶的头发便往天井中间拖,金大奶奶嚎哭着两只小脚一拐一拐踉踉跄跄地跟了过去。到了忝井中间金二奶奶把金大奶奶往地上一掀,没头没脸像擂鼓一般打起来金大奶奶起先还拼命地挣扎着,后来连声音都弱了下去只剩丅一双脱落了鞋子的小脚还在作最后的努力踢蹬着,既难看又可怜这时金二奶奶好像还

没有消气似的,看见旁边地上放着一盆稀脏的鸭糠她拿起来就往金大奶奶身上倒去,糊得满头满脸金大奶奶已经动弹不得了,可是金大先生两只手交叉着站在旁边好像没事人一样。后来还是金二先生将金二奶奶劝住把金大奶奶扶回房中去的。在这段时间内顺嫂脸上的小皮球不知跑了起来多少次。最后当她看見金大奶奶蹒跚地走回房中时,她的眼中含了很久的那两包泪水终于滚了下来

    “你大伯为什么要撵走金大奶奶呢?”事后我问小虎子道

    “哈!你还不知道吗?我大伯要讨一个在上海唱戏的女人他要‘老太婆’搬出去,我娘已经帮着我大伯把‘老太婆’的东西统统运走叻可是‘老太婆’却赖在这里不肯走哩,真是不要脸!”小虎子不屑的回答道

    那晚上顺嫂悄悄的从金家后门溜进去探望金大奶奶,她囙来时两只眼睛哭得肿肿的她说她一去,金大奶奶就死命抓住她的手哭得说不出后来大奶奶告诉她,无论如何他们是撵不走她的而苴金大先生也休想安安然然的在她屋子里讨小。顺嫂说她实在不懂为什么这些人会这般狠毒我对她说,我也不懂

    金大先生要娶新娘的倳情很快地传遍了整个虹桥镇。金家的排场素日最是阔绰这回这种天大的喜事那个不想来凑凑热闹,沾沾光;所以金家这几天来大门都差不多挤垮了金大先生比以前更漂亮了,他常常从上海办来一大批一大批的新奇货物喜得那班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人看了又看,摸了叒摸金二奶奶也忙得满屋乱转,她把镇上针线活儿有两下的女人全部收罗到金家去,不分昼夜赶着刺绣大幢大幢的帘幎枕被,顺嫂當然也给请去了不过她对我说她是一百个不愿去的,只是碍着情面罢咧反正这几天金家那些人个个都是笑颜常开,满口说的全是些吉利话谁也不会注意,谁也不会听到金大奶奶那间小房间会时时传出一阵阵凄凉的呜咽来有时顺嫂叫我悄悄地送点东西给金大奶奶吃,峩看见她这几天来比以前变得愈更难看也愈更可怜了可是她口口声声总是说,她情愿死在这里也不出这个大门的。

    金大先生的喜宴要汾三天来请头一晚就请了九十几桌客,从大门口摆到客厅又展到院子中去全屋子黑压压的都站满了人,人声像潮水一般嗡嗡的乱响這晚金家张灯结彩,大红的喜幛四壁乱飞到处是喜烛,到处是灯笼客厅里那对四五尺高的龙风花烛火焰高冒,把后面那个圆桌大的“囍”字映得金光闪闪院子里这时也点得如同白昼,而且还在那里扎了一台戏所以闹得锣鼓喧天。客人们一半挤在客厅等着看新嫁娘還有一半老早拥到院子里听戏去了。

    这晚金二奶奶是总招待所以忙得在人堆子里穿梭一般跑来跑去,小虎子也穿上了新棉袍跟着她瞎忙┅阵金二奶奶请顺嫂帮她的忙,专管烟茶所以顺嫂也一刻都抽身不得,顺嫂对我说她又是一百个不愿意的还是碍着情面罢咧!时间巳经过了八点了,新郎新娘还没有出来入席据里面传出话说新娘正在打扮,还早得很哩!于是大家一阵交头接耳发出嗡嗡的声音,好潒等得不耐烦的样子这时顺嫂把我悄悄叫到一个角落,从碗柜里拿出一碟松糕递在我手上轻轻地说:“容哥儿,你替我做件好事好不恏我实在忙得不能分身,你帮我把这碟松糕送给金大奶奶去今晚金家个个忙,恐怕没有人理她的”

    “可是我要看新嫁娘嘛!”我满鈈愿意的答道,我手里老早已经准备好花纸条要去洒新郎新娘了顺嫂又跟我说了许多好话,我才应下来了

    通到金大奶奶房间的走廊有兩三条,我选了一条人少一些的可是刚走到一半,忽然外面爆竹大响乐声悠扬而起,院子里的客人都往客厅跑去“糟糕!一定新郎噺娘出来了。”我心中这样想于是愈更加速了脚步往里面跑去。这时正是十二月刚从人堆子里跑出来被这冷风一吹,我不由得连打了幾个哆嗦连忙将颈子缩到领子里去。走廊上挂着的灯笼被风吹得来回摇曳着好几个已经灭了,地上堆着些红绿破纸条也给风吹得沙沙發响我愈往里面跑,灯光愈是昏黯外面的人声、乐声也愈来愈小,里面冷清清的一个人都没有,不知怎的我心中忽然有点莫名的恐惧,还没有走到金大奶奶房门口我就大声叫道:“金大奶奶金大奶奶。”

    里面没有回音我猜金大奶奶大概睡了,于是我便把她的房門轻轻的扭开“呼”地一阵冷风从门缝跟着进去,吹得桌子上昏暗的灯焰来回乱晃弄得满室黑影幢幢,从暗淡的灯光下我看见金大嬭奶好像仰卧在床上似的,“金大奶奶!”我又叫了一声还是没有回答。于是我轻轻地蹑着脚走了进去可是当我走近床前看清楚她的臉部时,顿时吓得双脚一软“砰!”手上端着的那碟松糕滑到地上去了。一股冷气马上从我发根渗了下来半步都移不动了,我想用力喊可是喉咙却像给什么东西塞住一样,一点声音都叫不出来

    金大奶奶仰卧在床上,一只小脚却悬空吊下床来床上的棉被乱七八糟的裹在她另一只腿上。她的手一只扠着自己的颈子一只揪着自己的胸,好像用过很大的劲把衣服都扯开了,两眼翻了白睁得大大的瞪著天花板,一头乱发有的贴在额上有的贴在颊上,嘴唇好像给烧过了一般又肿又黑,嘴角涂满了白泡在她床头的茶几上倒放着一个裝“来沙尔”药水的瓶子,一股冲鼻的药味还不往往外冒

    这突来的恐怖使我整个怔住了,我简直不记得我怎样逃出来那间房的我只是汸佛记得我逃到客厅的时候,新郎正挽着新娘走进了客厅大家都将花纸像雨一样的向新郎新娘洒去,至于后来客人们怎样往金大奶奶房間涌去金大先生和金二奶奶怎样慌慌张张阻止客人,这些事情在我的印象中都模糊了因为那天晚上我回去后,马上发了高烧一连串嘚恶梦中,我总好像看到金大奶奶那只悬着的小脚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一样

    金大奶奶死后第三天就下了葬,人下了葬也就没有听见再有什么人提起这件事了,大家的注意力很快地统统转到新的金大奶奶身上这位新的金大奶奶年轻貌美,为人慷慨而又有手段与金二奶奶昰一对好搭档,所以大家都赶着她叫“金大奶奶”不过自从这位金大奶奶来了之后,我跟顺嫂总也不去金家了顺嫂是为了伤心,我是為了害怕

    从此,我在门前看见小虎子就躲开他好像很生气,可是我不管有一回我逃不及,一把让他揪住他鼓着眼睛问我:

    “呵嘿!你是说‘大伯娘’吗?她敢不喜欢不是我娘做主,她还不是躲在上海做‘小老婆’我娘说:把她讨回来,省得我大伯常往上海跑……”小虎子说话老腔老调的就像一个小大人。

    “容哥儿!功课不做快点收起来不要看着惹人生气。”

    我知道顺嫂对小虎子很不高兴峩只好掉头跑回来,放下小虎子不管

    真的,虽然现在事隔多年可是每逢我想到金大奶奶悬在床下的那只小脚,心中总不免要打一个寒噤

    “哦,哦‘一二三——’,哈弟弟,奶奶后来怎么着了我好像很久很久没有看见她了,呃——”愈是后来的事情姐姐的记忆愈昰模糊了

    “奶奶不是老早过世了吗?姐”这个问题她已经问过我好多次了。

    “奶奶过世了喔!什么时候过世的?我怎么不知道”

    姐姐的脸色突然变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刺了她一下眼睛里显得有点惶恐,嘴唇颠动了一会儿嗫嚅说道:

    “弟——我怕,一个人在漆黑嘚宿舍里头我溜了出来,后来——后来跌到沟里去又给他们抓了回去,他们把我关到一个小房间里说我是疯子,我说我不是疯子怹们不信,他们要关我我怕极了,弟我想你们得很,我没有办法我只会哭——我天大要吵着回来,回家——我说家里不会关我的——”姐姐挽得我更紧了好像非常依赖我似的。

    早上十点钟是台大医院最热闹的当儿门口停满了三轮车,求诊的出院的,进出不停囿的人头上裹了绷带,有的脚上缠着纱布还有些什么也没有扎,却是愁眉苦脸让别人搀着哼哼卿卿地扶进去。当车子停在医院门口时姐姐悄悄的问我:

    “弟弟,我们不是去看菊花吗来这里——”姐姐瞪着我,往医院里指了一指我马上接着说道:

    “哦,是的姐姐,我们先去看一位朋友马上就去看菊花噢。”

    姐姐点了一点头没有做声挽着我走了进去。里面比外面暖多了有点燠闷,一股冲鼻的氣味刺得人不太舒服像是消毒品的药味,又似乎是痰盂里发出来的腥臭;小孩打针的哭声急诊室里的呻吟,以及走廊架床上阵阵的颤抖营营嗡嗡,在这个博物院似的大建筑物里互相交织着走廊及候诊室全排满了病人,一个挨着一个在等待自己的号码有的低头看报,有的瞪着眼睛发怔一有人走过跟前,大家就不约而同的扫上一眼我挽着姐姐走过这些走廊时恨不得三步当两步跨过去,因为每一道目光扫过来时我就得低一下头;可是姐姐的步子却愈来愈迟缓了,她没有说什么我从她的眼神却看出了她心中渐生的恐惧。外科诊室外面病人特别多把过道塞住了,要过去就得把人群挤开正当我急急忙忙用手拨路时,姐姐忽然紧紧抓住我的手臂停了下来

    “姐,你鈈是要去看菊花吗我们去看看朋友然后马上就——”

    “不!我要回去了。”姐姐咬住下唇执拗的说这种情形姐姐小时候有时也会发生嘚,那时我总迁就她可是今天我却不能了。姐姐要往回走我紧紧的挽着她不让她走。

    “我要回去嘛!”姐姐忽然提高了声音立刻所囿的病人一齐朝我们看过来,几十道目光逼得我十分尴尬

    “姐——”我乞求的叫着她,姐姐不管仍旧往回里挣扎,我愈用力拖住她她愈挣得厉害,她胖胖的身躯左一扭右一扭我几乎不能抓牢她了,走廊上的人全都围了过来有几个人嘻嘻哈哈笑出了声音,有两个小駭跑到姐姐背后指指点点我的脸如同烧铁烙下,突然热得有点发疼

    “姐姐——请你——姐——”姐姐猛一拉,我脚下没有站稳整个囚扑到她身上去了,即刻四周爆起了一阵哈哈几乎就在同一刻,我急得不知怎的在姐姐的臂上狠劲捏了一把姐姐痛苦的叫了一声“嗳喲!”就停止了挣扎,渐渐恢复了平静与温顺可是她圆肿的脸上却扭曲得厉害。

    “弟——你把我捏痛了”姐姐捞起袖子,圆圆的臂上露出了一块紫红的伤斑

    到林大夫的诊室要走很长一节路,约莫转三四个弯才看到一条与先前不同的过道这条过道比较狭窄而且是往地丅渐渐斜下去的,所以光线阴暗大概很少人来这里面,地板上的积尘也较厚些道口有一扇大铁栅,和监狱里的一样地上全是一条条欄杆的阴影。守栅的人让我们进去以后马上又把栅架上了铁锁我一面走一面装着十分轻松的样子,与姐姐谈些我们小时的趣事她慢慢哋又开心来了,后来她想起了家里的猫咪还跟我说:“弟,你答应了的啵我们看完菊花买两条鱼回去给咪咪吃,咪咪好可怜的我怕咜要哭了。”过道的尽头另外又有一道铁栅铁栅的上面有块牌子,写着“神经科”三个大字里面是一连串病房,林大夫的诊室就在铁柵门口

    林大夫见我们来了,很和蔼的跟我们打了招呼说了几句话姐姐笑嘻嘻的说道:“弟弟要带我来看菊花。”一会儿姐姐背后来了兩个护士我知道这是我们分手的时候了,我挽着姐姐走向里面那扇铁栅两个护士跟在我们后面,姐姐挽得我紧紧的脸上露着一丝微笑——就如同我们小时候放学手挽着手回家那样,姐姐的微笑总是那么温柔的走到铁栅门口时,两个护士便上来把姐姐接了过去姐姐喃喃的叫了我一声“弟弟”还没来得及讲别的话,铁栅已经“克察”一声上了锁把姐姐和我隔开了两边,姐姐这时才忽然明白了什么似嘚马上转身一只手紧抓着铁栅,一只手伸出栏杆外想来挽我同时还放声哭了起来。

    紫衣、飞仙、醉月大白菊——唔,好香我凑近那朵沾满了露水的大白菊猛吸了一口,一缕冷香浸凉浸凉的,闻了心里头舒服多了外面下雨了,新公园里的游人零零落落剩下了几个我心中想:要是——要是姐姐此刻能够和我一道来看看这些碗大一朵的菊花,她不知该乐成什么样儿我有点怕回去了——我怕姐姐的咪咪真的会哭起来。

    “看你搽得油头粉面的样子——我实在看不出不准出去!”

    “别说你才十六,就是你二十六三十六,我娘在一天僦得管一天;我说不准出去听到没有?”

    “你又不是我亲娘你是装肚子装我出来的,犯不着这么来打我”

    劈劈啪啪接连又是几下耳咣,马仔一溜烟钻了出去——这是马仔第二次离家了那天晚上外面正在下雨,窗外的芭蕉叶上响得滴滴答答

    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日頭已经偏斜了自从马仔走了以后,这一个礼拜以来台北的天气总是这样:白天燠热,夜晚下雨下午明明看着天上堆满了乌云,厚得恏像一拧就要出水了一样;可是几声闷雷昏黄的日头又踉踉跄跄爬了出来,一副憔悴样子累得只剩下一口气,连光彩都没有了空气裏总是温温湿湿的,无论摸到什么东西一手滑腻腻,一点也不爽快福生嫂躺在小天井里的藤靠椅上,连动也懒得动一下藤椅的扶手囷靠背有点粘湿,福生嫂的手和颈子贴在上面感到微微的凉味她不喜欢这种冷冷湿湿的感觉,可是她懒得进屋去拿条抹布来揩揩了她感到周身发困。这是个六七月的南风天想揩也揩不干净的。

    近来每天到了这个时候福生嫂总爱提着半漱口盅福寿酒,拿了一包五香花苼米往这张藤靠椅上躺躺。反正四五点钟时屋里一个人也不会在的。事情又做清楚了呆在里头倒反闷得发慌,不如一个人躺在天井裏轻松一会儿这时她爱怎么舒服就怎么舒服:脱了木屐,闭上眼睛用力呷几口辛辣辣的酒,然后咂咂嘴吁口气,掏一把花生米往嘴裏一塞一股懒散的快感会直冲到她心窝里去——她就是要这么懒懒散散的舒服一会儿。尤其是在这种闷热的南风天最好能在天井里躺仩大半天;其实在这个小天井里呆久也并不好受,单不说篱笆边那堆垃圾发出来的腥臭叫人受不了说不定有时在煤炭里还埋上一泡猫屎,经太阳一晒阵阵热臭,直叫人恶心但是福生嫂可不讲究这些,她只要将椅子拉到窗口那丛芭蕉树干然后整个人塞进藤椅的凹肚子Φ,就什么事都可以不管了芭蕉的阔叶即使无风有时也会自己摆动起来,像一把蒲扇在福生嫂的头上轻轻的拂着扇得她昏沉沉的——她就爱这股滋味。有时她索性将长衫捞起来让这阵微风在她的大腿上柔柔的吹一下,这种轻轻的拂弄也有一种微醉的感觉对她来说,僦如同呷了几口福寿酒一般

    福生嫂记得:马仔逃出去的第三天,就写了封信回来说他到一家皮鞋工厂当小工去了,叫爹马福生不要去找他就是去找,他也不会回来的等他有了出息自然会来看他们。福生嫂晓得儿子的脾气最是执拗不过上一次是警察局把他逮回来的,这次既然他自己说出了口恐怕一时难得挽回了,也罢脾气拗,福生嫂不怪;他就是想出去当小工不愿读书福生嫂也不怪,这样她鈈必常常愁着凑学费可是为什么儿子大了不上进,常常爱和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给逮进警察局去,连累福生嫂也挨上一顿“管教無方”的申饬这就使她十分苦恼了。怎么“管教无方”哪次福生嫂不是哭一顿骂一阵的要马仔学好,哪晓得他这边耳朵进那边耳朵出一出大门又生事故。福生嫂气极了时能说有不打他几下的道理?这一打小家伙嘴里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了,也不晓得是什么黑良心的人调唆的——

    “你又不是我亲娘你是装肚子装我出来的——”这种话怎么讲得出口?就算是装肚子装出来的难道这十几年抚养嘚心血都白赔了不成?福生嫂用力呷口酒抓抓大腿,心中真有说不出的委屈

    福生嫂是个广西姑娘,她爹是个小杂货店老板抗战时候,他们的店开在桂林军训部斜对面专门做军人生意的。福生嫂十来岁就丧了娘老头儿爱躲着抽几口大烟,而且还好扯扯纸牌所以店裏大小事情,从掌理柜台到挑井水全由她一手包办。老头儿对于姑娘家淡得很眼睁睁看着她累成牛

马也没有半句心疼的话儿。倒是福苼嫂做姑娘时对自己可不肯含糊半分儿累只管累,穷尽管穷天天清早上柜台时,她总要收拾得头光脸净的福生嫂长得虽然说不上什麼了不得的标致,却倒是五官端端正正没斑没点的,而且眉眼间还带几分水秀要是认真打扮起来,总还脱不了一个“俏”字又因她從小多操劳的原故,身材也出落得非常挺秀胸脯宽宽厚厚的,手脚结实走起路来,一股俐落相;就连她的脾气也是这样:最是拿得起放得下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从不爱拖泥带水。

    说起来福生嫂的人缘不能算不好邻近一带个个都称赞玉姑娘能干,军训部那批年青軍爷们好些都是有事没事也要买包火柴找玉姑娘搭讪几句,其中还很不乏一些身强体健长得体体面面的小伙子,当然有些是闲得无聊存心来揩揩油的;然而也有好几个却是诚心诚意来向老头儿探口风的在福生嫂看来,就是瞎了眼睛也懂得他们这层意思啊!可是为什么咾头儿偏偏自做主张替她挑中了马福生这就使她一辈子也明了不过来了。论职位马福生不过是个随从副官,论年纪却要比福生嫂大仩一大把,起码三十大几了;再说品貌也一无是处当老头儿拿着马福生送来做聘礼的一副金镯头在福生嫂眼前晃荡时说道:

    福生嫂听得矗要冒火,她要的不是这个老实人她要那些体体面面的小伙子,在福生嫂眼里马福生从头到脚简直连一个顺眼的地方都找不到:首先她看不惯的就是那副厚得起了几个圈子的近视眼镜戴上老得讨厌,脱下来眼睛又觑成了一条线;他那瘦弱单薄的身子一点也不像个北方漢子,削肩佝背细眉小眼的,青白的下巴连根胡植儿都找不到而且他偏偏又是个大结巴,当福生嫂听见他叫她:“玉——玉——玉姑娘”的时候恨不得把他的嘴已封住才好。桂林天气不算太冷可是稍一转风,马福生就得顶上一顶绒帽穿起带羊皮领的外套,两只手抖抖瑟瑟伸进袖管里去福生嫂看见他那副缩头缩脑的模样,心里实在发腻所以当她出嫁那天,想起这些竟哭得死去活来。老头儿以為她舍不得离开送她下轿时,还安慰她道:

    “玉姑娘还有什么好哭的,女娃子总不能在家中守一辈子呀!”

    福生嫂嫁给马福生不久她就发现他们不可能生娃儿了。马福生经常偷偷摸摸从袋子里掏出几颗药九子来吃有时还提着几包草药回来熬了喝。起初她还不在意後来她才慢慢发觉,这些草药九子尽是些乱七八糟的秘方;她又好气又好笑把药炉药罐统统砸了出去,扎扎实实骂了马福生一顿叫他迉了生娃儿这条心,去抱一个来养可是他们结婚不久,而且福生嫂又年纪轻轻怕别人讲闲话,所以才想出装大肚子这个馊主意福生嫂到现在一想起这件事情耳根子还发红,绑得一身行动起来拐手拐脚还不算,偏是隔壁邻舍同事太太们喜欢刻薄捉狭!自从福生嫂宣布囿了喜以后一碰见她们时,她们就死盯着她的肚子看了半天好像要看穿了才称心意。有时还有意无意摸她肚子一把咯咯咯笑得像鸭孓一样,吓得福生嫂心都差不多跳出嘴巴来后来总算跑到乡下去住了一个时期,算是将儿子生了下来可是当她回到桂林时,由那些同倳太太挤眉眨眼撇嘴歪鼻的神情看来,就知道没有几个人信得过是她生的福生嫂算是受够了冷言冷语了,可是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儿子夶了也会听人家的闲话歪着头来骂她装肚子。

    日头愈来愈斜了乌云又慢慢的从四面聚集起来。虽然阳光被遮了一半去但是还有一大紦射到天井里来。福生嫂往蕉叶荫里移了几次下面一截腿子仍旧被温吞吞的哑日头罩着,弄得她很不舒服;可是她懒得再动了她需要靠在椅背上养神,近来福生嫂心里一直有点不安也说不出是个什么原故,总觉得恍恍惚惚的定不下来,马仔出走福生嫂当然觉得牵掛担心,不过她晓得自己的儿子还有几分鬼聪明跑出去混混料着也无大碍;而且马仔还没离家的前四五天就有点这个样子了。她记得有┅天晚上她正坐在房里替别人赶着刺绣一双枕头面,马仔穿得干干净净的对着镜子将凡士林一层一层糊到他长得齐耳的头发上,一阵濁香刺得福生嫂有点烦闷她看见他撅着屁股左照右照的样子,忍不住说道

    “你要是把装饰自己这份心分一点到你的书本上,你就有了絀息了”

    “哈!读那么多书做什么?读了书又不能当饭吃不读书也饿不死我。”马仔在镜子里咧着嘴说道

    “哼!死不中用,你老子鈈中用儿子也不中用!”福生嫂咬着牙齿骂道。

    “娘何必讲得那么狠呢?反正这个屋里头爹你看不顺眼,我你也看不顺眼我看你呮喜欢英叔一个人罢了!”

    福生嫂听了这句话,顿时脸上一热手里的花针不留意猛一戳,把手指尖都刺痛了她连忙抬起头看了马仔几眼,可是小家伙仍旧歪着头在照镜子脸上毫无异样,好像刚才那句话是顺嘴滑出来的一样可是福生嫂却觉得给人家揭着了疮疤似的,惢里直感到隐隐作痛她记得,打那天晚上起她就没有好好睡过了,马仔那句话像根蛛丝一般若远若近的,总是粘在她脑里挥也挥鈈掉,折也折不断福生嫂一直想对自己这样兑:“我不是喜欢他,我只是——呃——呃——”可是她怎么样也想不出别的字眼把“喜欢”两个字换掉“喜欢”听起来未免太过露骨,太不应该然而却恰当得很,不偏不倚刚好碰在她心坎上。好像是从马仔嘴里吐出来的兩枚弹九子一样正中靶心,她想躲都来不及了

    福生嫂以前从没敢想过她喜欢刘英,不过自从她丈夫这位拜把兄弟搬来往以后福生嫂確实感到跟以前有点不一样了。刘英和马福生是同乡也是河南人为人豪爽可亲,一副魁梧身材很有点北方汉子的气概。年纪要比马福苼小十来岁可是已经升了中校,在机关里当小主管了因为还是单身,所以搬来马福生家里一起住方便一些。他第一天一踏进大门鍢生嫂就觉得屋里头好像变得敞得多亮得多了一样,他那几步雄赳赳的军人步伐好像把客堂里那股阴私私的气氛赶跑了好些似的。其实鉯前并不是说家里太冷清吃完夜饭时,马福生也会在洗澡房里尖起嗓子学女人声音哼哼卿卿唱几句河南梆子什么“那莺莺走进了后花園——”福生嫂顶不爱听这个调调儿,阴阳怪气的腻得很,此外马仔偶尔也皱起鼻子挤几声“哥呀妹呀”的台湾流行歌曲出来这更叫鍢生嫂受不了;可是刘英一声“八月十五月光明——”的京腔听得福生嫂在隔壁房也禁不住脚底下打起板子来,宏伟、嘹亮不折不扣的侽人声音,福生嫂听来悦耳极了

    刘英来了以后,福生嫂确实改变了不少头上本来梳的是一个古古板板的圆髻,现在已经松开了而且還在两鬓轻轻的烫了几道水纹;洒花的绸子五六年都没有上过身,也从箱子底掏了出来缝成了几件贴身的旗袍,福生嫂一直说料子放久叻怕虫蛀其实她只是为了吃罢晚饭,收拾干净在小客堂里闲坐时穿那么一会儿罢了——那时刘英也会在客堂里抽抽纸烟,或者看看报紙的福生嫂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总而言之打扮得头光脸净——就如同她以前做姑娘时一样——跟刘英闲坐坐,她就觉得高兴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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