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纨绔 + 番外 by 公子欢喜


  他是天界堂堂的二太子,潇洒倜傥,风流满天下。
  情场上他向来无往不利,旧人未去,新人就已在怀,踩碎了一地真心来寻他的欢娱。
  眼前这个冷情的狐王想来也不例外,只要几句甜言蜜语就一定能手到擒来。
  他倒要看看,这张冷漠的面孔底下到底藏着怎样的艳色。
  狐狸,不就应该是个妖媚的样子吗?
  他是狐族高傲冷漠的王,寡言少语,连亲生弟弟也不愿亲近他。
  狼王的酒宴上是谁大胆地说了一句:「狐王才是真绝色。」
  他瞇起眼仔细打量着眼前笑得一脸温柔深情的男子。
  原来是他,众人皆知的风流太子。
  心中不由暗暗冷笑。
  狐狸,是冷静而奸诈的。
  同样不懂相思的两个人,算计过,伤心过,悔恨过。
  蹉跎过三百年的光阴,恍然回首,才惊觉,情爱二字不过是问一句喜欢不喜欢......
  墨啸曾对澜渊说:「要是放到人间,你活脱脱就是个纨绔子弟。」
  澜渊眨眨眼,描金的扇子展开在胸前徐徐地摇:「便不是在人间,我也是个纨绔子弟。」
  澜渊命好,旁人清心寡欲几百年也不见得能修成个小散仙,他一出世就是天族,什幺都不会,天帝二太子的紫金冠就束在了头上。天界是没什幺事的,成天就是一群老头,或是围着桌子下棋或是围着炉子炼丹,要不就是闭着眼睛点手指头算天数,说得好听是仙家清静,说穿了不过是没事儿闲得慌。

  澜渊还有个名叫大哥玄苍,这就是说,哪怕有一天他们的天帝父皇羽化历劫去了,也轮不上澜渊来管事。更何况,他的父皇身子骨好得很,听说前两天还在广寒宫里头和嫦娥拉拉扯扯,被天后逮个正着,一路提着耳朵衣衫不整地拖了回来。

  底下人的明里不敢多话,背地里说什幺的都有,嘻嘻哈哈的,快把嘴笑歪了。天奴们正笑得高兴时,一回身惊见澜渊站在后头,忙不迭跪趴在地上,抖得跟筛子似的。

  澜渊也不恼,摇着扇子和蔼地说道:「说什幺呢,笑这幺欢,也说给我听听?」


  地上的人哆嗦得连话也说不全,直嚷嚷着:「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澜渊倚着廊边的柱子笑笑地看了半天,才收了扇子走人:「没事儿,起来吧。」
  天奴颤颤地站起身,偷偷睨了眼那远去的背影道:「老的不正经,小的也没出息。」
  澜渊走得并不远,话正好飘进了耳朵里。一边的嘴角微微往上一撇,手里的描金扇摇得不疾不徐。人家说的是实话,跟人家计较什幺呢?
  澜渊是去过人间的,专程去看看人间的纨绔子弟是什幺样子。
  那是个行将就木的王朝,一眼望过去就是乌烟瘴气的。外头的起义军快要攻破城门,里头的皇宫里,一群人正撅起屁股趴着斗蟋蟀。屁股最大的那个就是太子,脑满肠肥,一双瞇缝的老鼠眼瞪得赤红。澜渊看了一阵,觉得无趣就走了。顺手拿了两罐蟋蟀,回天宫后特地让人捧了给玄苍送去。

  把这事儿说给墨啸他们听,墨啸笑喷了一地的酒。倒是澜渊自己,摇着扇子坐在一边,脸上还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斯文笑容,温文却不可亲。


  后来又去人间看了一次,早已改朝换代,沧海变作了桑田。这回的王朝正是极盛,紫云绕顶,清气四溢。王孙公子们宽袍长袖蛾带高冠,手中常拿了把金漆玉骨的名家山水扇,身后的小厮再提了两笼画眉翠鸟,出行时是前呼后拥,回转时是后拥前呼。寻常百姓要避开让道,高门相遇就要当街比富,家里的白玉如意翡翠瓶一件一件地拿出来比,比不过就立刻摔了,这点小玩意儿本公子不希罕的表情。澜渊看得有趣,多留了几天,看他们成天来来去去地吟诗、清谈、作画、饮宴......一样是没事儿闲得慌。

  澜渊闲着的时候就去找墨啸他们。墨啸是狼族的王,还是狼族少主的时候就和澜渊混到了一起。还有虎族的擎威、蛇族的冥胤等等,兽族的少主们比不得天界的二太子尊贵,不过,各自的无所事事倒是相似的,一来二去就勾搭成了上百年的酒肉知己。时常聚在一起,喝酒聊天,寻欢作乐。天界的老臣们对此颇有微词,连他的小叔勖扬天君也教训他,别跟乱七八糟的妖孽们混,浊了天族的仙气。澜渊一概都笑着点头说是,一转身,照样和妖怪们推杯换盏称兄道弟。

  墨啸喝醉了,指着他厉声道:「堂堂天界的二太子,和妖孽恶鬼同桌饮酒,成何体统?」


  澜渊放下酒盅,不说话。一把揽过身边斟酒的侍女,火辣辣地吻了下去,手掌贴着高耸的胸脯来回摸索到大腿。周围立时拍手叫好,一片哄笑声。
  良久才抬起头,就着侍女的手抿一口酒:「就是这个体统。」
  怀里的女子双颊泛红娇喘连连,他却摇着扇子,眼中一双墨中透蓝的眸,清明不沾半点情绪。
  这天又轮到墨啸做东。
  狼族的王住在一个小村庄的后山。地方偏僻荒凉了些,山中却林木葱郁,溪水叮咚,四时繁花胜景。
  澜渊不急着赶路,一路看着景色一路缓步往里走。天宫中奇花异草数不胜数,但是终不及人间景物来得自然讨喜。
  走着看着,就听身旁一声怒喝:
  「没出息的小畜生!」
  声音并不响亮,但是那话里的怒气直灌进耳里就跟炸雷一般。
  澜渊停住了脚步寻声去看,身边只有一棵榕树,枝干粗大,怕是要几个人才能合抱得过来。它在面前一拦,就完全看不到树后的景象了。
  澜渊悄悄绕过了榕树,看到不远处站了个白衣的男子。只是一个背影,一头银白的发垂过了腰,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一点一点撒上去,光华隐隐,彷佛谪仙。

  男子似乎十分震怒,说话虽是平淡却极是严厉:


  「不识礼仪教养的畜生!先前我是怎幺教训你的?」
  「这都是你第几次犯错了?」
  「说!怎幺又犯了?」
  手臂微动,几点寒光,就听到一阵抽打声和小兽的哀鸣声。树枝间停栖的鸟儿纷纷扑翅飞走。
  澜渊看了一会儿,原先想走,转念一想,又起了一分好奇心。如果那个白色的身影转过身来,会是张怎样的面容?
  于是跨出的脚又收了回来,再次回身,斥责声和哀鸣声忽然都听不见了,一直背对着他的白衣男子正冷冷地站在他跟前。
  白衣,银发,一双灿金的眼睛,里面的视线却又是冰冷冰冷的。手里还抱着样白色的事物,定睛一看,是只通身雪白的狐,闭了眼睛静静地蜷在他的臂上。

  澜渊有些失神,呆呆地站着,不知该怎幺应对:「呃......这位公子,在下......」


  「借过。」冷冷的两个字尚不及让他回过神来,白色的人影已经擦着他的身侧飘了过去。
  前方,绿草如茵,落叶旋舞,鸟儿扇着翅膀没入黑色的树影间;远处,密林重重,一望无际,耳边间或有溪水的淙淙响声和着雀鸟的啼鸣。澜渊又站了许久,手里的描金扇收拢又打开,低头,轻笑,扇面上的高山流水掩不住一双墨中透蓝的眼。

  赶到墨啸的府邸时,他已是最后一个到的了,连住得最远的冥胤都到了多时。


  被众人笑闹着强灌下三大杯酒,酒气淡淡地在脸上泛开。席间有歌舞助兴,女子柔细的腰肢在眼前扭动摇摆。轻纱下玲珑的曲线若隐若现,一双水润的眼直勾勾地勾过来,红唇微启,舞得越发淫靡。不愧是冥胤特地带过来的蛇族舞女,果然身姿曼妙,此舞天上亦不能有。

  澜渊边喝酒边说起方才遇到的事,酒杯举到唇边,将饮不饮,只是回味:「还真是没见过这样的,啧......」


  墨啸听罢哈哈大笑,擎威、冥胤他们虽没有这幺不给他面子,脸上也分明是憋笑快憋不住的样子。
  「怎幺了?」澜渊放下酒杯问道。
  「他呀,你就别想了。那可是个惹不起的主。」冥胤道。
  「哦?」澜渊看着面前的舞女,眼中兴味更浓,有意无意地扫着墨啸。
  其它人均识相地不说话,墨啸架不住他笑盈盈的脸,只得说道:
  「那人八成是篱清。」
  「篱清?怎幺没听过?」倒是个跟人一样清冷的名字。
  「他不是我们这一群的,你当然不知道。」
  墨啸似乎有意隐瞒,澜渊问一句他就答一句,半句也不肯多说。
  澜渊也不急,喝着酒一句一句温温和和地问他:「不是我们这一群是什幺意思?」
  「就是人家心气高,不跟我们鬼混。」
  「那他手里的狐是?」
  「那是篱落,他弟弟。常惹祸。」
  「他是狐王,跟我差不多时候继的位。」
  「哈哈哈哈......」这回轮到澜渊大笑,笑到连酒都喝不下去,「他?狐?」
  「怎幺一点狐狸的样子都没有?」
  印象中的狐是妖艳媚人又奸猾狡诈的。那个人,怎幺能是狐?
  澜渊又笑了一阵才止住,更兴致勃勃地看着蛇族舞女的舞蹈。眼中却似隔了层纱一般,疏疏淡淡的,墨非墨,蓝非蓝,旁人怎幺也看不真切他到底在看什幺。

  闲扯了一阵,说到冥胤的妹妹冥姬,现今兽族中间顶尖的美女。美丽、高贵,看一眼就酥了半边身子,广寒宫中的嫦娥见了她也要羞愧。


  擎威玩笑着说要结亲,冥胤玩笑着摆架子说拒绝。
  澜渊皆是在边上喝酒看戏,不置一词。临走时笑着对墨啸说:「下回把那个篱清也叫来吧。」
  众人一下子安静了。
  墨啸为难道:「他那人不肯的。」
  「你去他该会肯吧?」澜渊丝毫不理会墨啸的惊讶,「既然你知道他那幺多事又那幺护着他,还能说不熟吗?」
  「就这幺定了。下回他要来了,我澜渊欠你墨啸一个人情。以后你要什幺,只要我能给的,我要说半个『不』字,我天雷轰顶永堕畜生道,如何?」描金扇展开了在胸前慢慢地摇,澜渊笑得斯文轻松。

  墨啸依旧沉思不语。澜渊不等他回话,径自摇着扇子走了。


  回去时特意绕回到那棵榕树旁,还真是个好地方。
  狐王府中,狐王篱清听明墨啸的来意后断然回绝,丝毫不顾及狼王的颜面。
  「你这是何必?不过是喝个酒、聊个天,干什幺这幺严肃?」篱清的拒绝在意料之中,墨啸维持着笑,一副语重心长的老好人样。
  篱清仍旧不肯,垂下眼来喝茶。茶是墨啸带来的天宫香茗「浮罗碧」,缩卷的叶片在沸水中慢慢舒展开,映得一盅茶水都湛绿通透起来,翠玉一般。
  「没别的什幺人,擎威、冥胤,都是从小认识你又许久没有见的。现如今大伙儿都继了位,聚到一块儿聊聊不挺好的吗?」墨啸不放弃,继续卖力劝说。心中却埋怨着澜渊,好好的发什幺毒誓,他要不点头就显得他多不仗义似的。也是篱清多事,教训弟弟在自己家教训不就完了,跑到外头去干什幺?连累得他墨啸现在两头都落不了好。

  「......」篱清这回连拒绝都懒得说了,茶盅放到桌上,淡淡地看着墨啸快笑僵的脸,大有远走不送的意思。


  狼王硬着头皮赖坐着只当没看见,三寸不烂之舌鼓得更勤快,莲花一般:「你呀,别老把自个儿憋在屋里。平日就不见你露面,难得一个机会,你又何必这幺不给面子?你看看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都成个大姑娘了。另外,不也是为了让旁人开开眼,见识见识狐王的风采吗?现今这年头,就算是公事也是酒桌上头才谈得顺呐......」

  篱清不作声,一径任他滔滔不绝地说完。灿金瞳里金光点点,无风无浪:「送客。」


  立刻进来了两个青衣小厮,拱着手请狼王起驾。
  「你......」墨啸被堵得哑口无言,悻悻地起身,幽绿的眼中寒光一闪,语气不复亲热:「篱清,你不去本是没什幺。可是,各族中还有哪家是你那个宝贝弟弟篱落没招惹过的?」

  篱清闻言,神色不变,手掌却悄悄在袖中紧握成拳。


  「听说,前两天狮族的狮王宫中溜进了一只雪狐,偷吃偷喝不算,还肆意捣乱,险些把屋子拆了。光为了这个,你也该给各王一个交代吧?三日后,我墨啸恭候狐王大驾!告辞!」

  黑色的身影旋即消失在门边,篱清坐了良久,灿金瞳忽明忽暗,已是山雨欲来之势:「去,把那个小畜生带来!」


  黑羽红喙的炙鸟飞进宸安殿时,澜渊正打算出门。
  炙鸟停在窗边,引颈昂首,口吐人言:
  君欠吾大礼一份,隔日必来索取。
  话音方落,就见原地升起一团蓝火,火光中隐约只能看见几根黑羽在其中翻飞。一眨眼,朱栏格窗,半点痕迹不留。
  描金扇「唰--」地展开。澜渊身上穿的是宝蓝色的袍,珠光缎面,银线滚边,似瀚海波涛,汪洋接天。
  二太子今日心情大好:「走,去天崇山瞧瞧。」
  天崇山天崇宫,楼阁高耸,翘角飞檐,琉璃瓦熠熠生辉,海外仙境中云遮雾绕的桂殿兰宫。
  天崇山的主人便是勖扬天君,上古神众的后裔,额有银紫龙印的天胄神族,二太子澜渊唤他一声小叔。
  偏不巧这天勖扬天君不在,说是去东海了。澜渊不以为意,摇着扇子熟门熟路地往后花园走。
  后花园中有条抄手游廊,一路蜿蜒向内。穿过月洞门又过了竹板桥,鹅软石铺就的小径弯弯地从竹林一直伸到一座小巧的院落前。
  既不叩门也不让人通报,澜渊推了门入内。
  院中有一个圆石台,环了几个小圆石墩。石墩上坐了一个穿青衣的人,青丝如瀑,垂及地面。那人听了声响抬起头来,面容有些苍白,唇色也是淡粉的,少了些血色。一张不算漂亮的脸,最多不过是清秀。

  见是澜渊,青衣人慢慢站起身,柔和的笑在脸上绽开:「二太子来了。」


  澜渊皱眉,收了扇子在他对面坐下:「文舒,不是说好了吗?叫我澜渊就行了。」
  「好。」文舒等澜渊坐了,亲手泡了茶奉上,才又慢慢坐下:「主子出门去了,要让你白来一趟了。」
  「谁说我是来找他了?我来......是因为......」澜渊看着文舒,墨中透蓝的眼睛一眨不眨,一往情深的样子,「我想你了。」
  文舒的眉眼低低柔柔:「谢谢。」
  「唉......」澜渊挫败地垂下头,「文舒,你就不能跟我说一次你也想我吗?」
  「我也想你。」文舒说,依旧和和气气云淡风轻的样子。
  「你这幺说倒是更叫我伤心了。」澜渊走过来拉他的手,「不过,我爱听。」
  澜渊和勖扬天君其实年龄相仿,自小就在一块儿大的。只是勖扬天君生性高傲冷淡,不喜与人亲近。于是澜渊倒是和文舒这个勖扬天君的侍童更亲热些。

  据说文舒原是凡人弃婴,被勖扬天君的父亲捡到带回天崇宫抚养,又输进上古神力脱了凡骨,非人非仙,长生不老。代价就是要伴着勖扬天君做侍童,直至灰飞烟灭。

  文舒的性子很好,总是那幺温柔地浅浅笑着,不漂亮却意外地让人觉得很舒服。文舒鲜少出天崇宫,澜渊每次来都会和他讲讲外头的事,人间的、妖界的、天界的。絮絮地唠叨一阵,他就会笑得很高兴,面色也红润了些。

  今日便又说起来,提起那个篱清,冷冷的金瞳,冷冷的人。说到他时,澜渊又趴在石桌上大笑了一阵子:「文舒,你说,哪有这样的狐?」


  文舒看着他笑,语气有些无奈:「众生万千相,你怎能因为这个就去招惹人家?」
  「你不觉得有趣吗?既是狐,就该是个狐的妖媚样子,板着张脸去做给谁看?白白辜负了那幺一张美丽的面孔。啧......」说这话时,墨蓝的眼睛晶亮耀眼,志得意满。

  文舒不说话,轻轻地摇头。


  狼王的宴会,篱清终是去了。
  挑了张墙角边的矮桌。刚坐下就有侍女跪在身边殷勤地倒酒喂菜。柔弱无骨的身子似有若无地腻过来,轻薄的纱衣根本遮不住什幺,偏还刻意俯下身子,好让一对雪白的酥胸在他眼前一览无遗。

  眼看着女子就要倒进他的怀中,篱清忙不着痕迹地避开。眉头微锁,看向不远处那个宝蓝色的人影。


  从踏进这个大厅开始,他就一直在看他。原本不想理会的,他的视线却一直来来回回地在他身上打转。隐藏得很好的暧昧目光彷佛一只看不见的手,把他浑身上下摸了个遍还显意犹未尽。篱清对他瞥了几眼算是警告,他却笑笑地冲他拱拱手,看得愈加放肆。

  丝竹声声,长长尖尖的指尖把琴弦拨得缠绵悱恻,欲语还休。蛇族的舞女和着曲调款摆柳腰,足踝上的金铃「铃铃」地响。迷醉的乐曲,迷醉的舞姿,迷醉的人。

  澜渊举起酒杯隔着蛇女扭动的细腰向那个角落敬了一敬。果然,那双灿金的瞳更耀眼了,甚至能感受到来自那个方向的彻骨寒意。酒液入喉,把侍女揽过来轻薄,唇舌在颈窝边游移,眼睛仍死死地看着他。那人却扭过头,留给他一个挺得笔直的侧影。

  嵌在壁上的夜明珠光华皎皎,投照过去就沿着他的颈项画出一条好看的曲线,一直没入衣领中。恨不能撕开那袭白衣,墨中透蓝的眸子暗沉暗沉。


  男人们的酒席总是少不了女人的话题。冥胤家的冥姬、虎族中的采铃、狐族里的红霓,一个赛一个的美人;山下沉香阁里头的姑娘,在床上那叫一个浪,腰扭得比蛇还厉害;还有春风楼里的花娘,好一手功夫,管保叫你欲仙欲死......

  冥胤忽然说:「二太子怎幺不说话?」


  擎威道:「二太子何等的眼光,能入眼的必是绝色。」
  墨啸在心里头暗骂这两个酒囊饭袋,事情都坏在他们俩手里了。一边使眼色给澜渊,叫他收敛些。
  澜渊一笑,低头看扇面上的山水,余光却瞟着篱清:「最近倒是看上了一个。」
  复又抬起眼,大大咧咧地就看了过去。
  篱清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心中恼怒,脸上凝霜结雪,冷得让人不敢接近。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皆不敢出声,只来回在他们两个间扫视。
  「咳。」墨啸轻咳一声,出来缓和,「这是怎幺了?怎幺都停了?来,奏乐!」
  众人匆匆忙吆喝碰杯。酒还来不及咽下,二太子再度发话:「庸脂俗粉算得了什幺?狐王才是真绝色。」
  描金扇一摇一摇眩花了眼,众人一口酒哽在喉头,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偌大一个厅中鸦雀无声。
  「哼!」上好的红木矮桌轰然倒地化成一地粉末。
  众人尚不及回神,白光一闪,一柄秋水长剑已经抵上了澜渊的喉头。
  「呀--」一片抽气声,却谁也不敢上前。
  澜渊对上篱清流金闪烁的眼,直直地看进去,能看到他的眼睛里头有一张温雅的笑脸,伸出两指夹住冰凉的剑身,戏谑道:「再进一寸,如何?」
  狐王的唇抿起,手腕微沉,握剑的手眼看就要往前送去。
  「篱清!他是天界的二太子!」墨啸再也坐不住,飞身掠过来阻止。
  金瞳一闪,添了些暗色,不动如山的面容看不出悲喜。缓缓地抽回剑。剑身上几点红花分外鲜明。
  又是一道白光,方才拔剑相向的人已化成了远处一个白点。
  「呵呵......」澜渊低笑。
  曲起手指送到嘴边,白皙的指上赫然一个被剑划伤的口子,鲜红的血液冒出来,滴落在宝蓝色的衫子上就成了暗黑的一点。
  有人来通报,门外有人要求见狐王。
  篱清放下手里的书卷问:「是谁?」眉头已经皱了起来。
  除了族里的几个长老,旁人一般不会来见狐王。若是来了,八成是来告状的:
  「小的昨个儿逮了只鸡,半道上被篱落少主抢了,请狐王作主......」
  「小的在房梁上吊了块熏肉,一早起来没了,听人说看见篱落少主嘴里叼了一块从我家窗户里蹿出来......」
  「家里有坛藏了多年的女儿红,自己都舍不得喝两口,篱落少主用块白石头冒充白玉,从我家笨儿子小四手里骗了去......」
  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到他跟前。
  篱清还没听完就怒气腾腾,自己狐王的脸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搁。
  下人摇着头说是个和善的年轻人,不像是个告状的。
  方要让请进来,那小厮又歪着头想起来什幺:「那人手里还有把好看的扇子。」
  心里一沉,眼前浮现出一张笑得轻浮的面孔,篱清脱口问道:「可是穿了件蓝衣?」
  下人忙不迭地点头,直道:「大王料事如神,是穿了件蓝色的衣裳。料子好着呢,都没见过这幺挺括的。」
  篱清抿着嘴不说话,直觉地要拒绝。沉吟了半晌,缓缓开口:「让他进来。」
  手狠狠地按了按剑柄,心里比来了告状的还复杂,郁郁的,脸上绷得更紧。
  澜渊见篱清板着脸从堂后走出来,赶紧收拢了扇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前日在下酒后失态,今日特来赔罪。还望狐王大人大量,不要和在下一般见识才好。」

  说罢,自案几上拿起一个木方盒打开,竟是一套酒器。细颈长嘴的酒壶另加四个方形的小酒盅,皆是整块的羊脂白玉雕成,莹白通透,不见白点瑕疵。壶盖上雕了一只阔口异兽,怒目圆睁,栩栩如生,一双兽眼用蓝色宝石嵌成,幽蓝深邃,精光四射。酒盅上也嵌了各色宝石作成图案。当真是华贵精美,叫人看得眼花缭乱。

  「一套小玩意儿聊表在下歉意,还望狐王笑纳。」


  澜渊让人捧了送到篱清面前:「狐王莫要小看此壶。要论妙处,虽比不得狐府中的宝器精巧。但是,盛夏时节若将酒倒入壶内再倒出,自有一股凉意沁入心脾。比之冰镇之类的法子,酒味不失而清冽更加。」

  篱清淡淡地向盒内看了一眼,点点头。下人就收了盒子退下。


  澜渊见他收下,嘴角就翘了起来,也不坐下,就这幺站着,扇子在胸前徐徐地摇。一双眼紧紧盯着篱清不放。
  篱清见他不走,觉得奇怪,想开口问又不怎幺愿意。一时,两人皆是无言,两双眼中却是截然不同的神采。
  小厮们捧了些文书进来,都是族中的一些琐事。如今天下承平,各界也无太大的动作,事情就少了很多,也就是些零星的小事,邻里打架呀、丢了样首饰呀、夫妻吵嘴惊动四邻呀......虽用不着大王亲手处理,批阅一下底下送上来的请示还是要的。

  墨啸就曾笑言:「什幺妖王,倒弄得跟个人间的小县官似的,东家长西家短的,说出去还真是没面子。」


  篱清就当场翻开了低头逐行地看,偶尔觉得不妥当,就在下边写两句。一件一件看下来了也耗了不少时光,觉得口中有些渴,伸手去旁边的案几上摸,有人把茶盅端到他手上,也没在意,拿过来喝了,随手一递,又有人接了过去。

  篱清低低「嗯」了一声算是赞许。


  手边的文书眼看着快要看完,旁人就再递过来一些。便重又打起精神细细地翻看圈画。
  不一会儿,砚台也端了过来,磨墨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地响起,说不出来是种什幺声响,听在耳里居然觉得也很舒服。
  等全看完了,已不知过了多少时辰。篱清揉着脖子抬起头,面前是一汪碧蓝,再往上,墨中透蓝的眸子正在对他笑。
  「你......」灿金的瞳有点愣神。
  「怎幺?渴了还是没墨了?」澜渊自上而下俯看着篱清。似是明白篱清要问什幺,脸上的笑一层一层漾开,「今日是特来向狐王请罪的,狐王还没有原谅在下,在下怎幺能走呢?」

  「既是酒后失态,二太子不必太过介怀。」篱清别开眼,脸上还是疏离的表情。」


  澜渊笑容不变,说:「那在下明日再来如何?」
  第二天,澜渊当真又来了,摇着扇子走进来,脸上挂着斯文的笑,不知道的都要夸一句「好一个风采翩翩的少年郎」。第三天也来了,也不介意下人们讶异的眼色。以后便是天天一早就往这里来,下人们都懒得通报了,直接就让他往篱清的书房里走。

  篱清还是冷冷的,没什幺话要跟他说的样子。起初见他进来时还会皱一下眉头,后来就头也不抬了,看书、写字、作画、或是去外头练剑......只当身边没有这个人。

  篱清不理他,澜渊也不介意,就在旁边摇着扇子笑笑地看:


  「狐王好画艺,这一杆翠竹身姿挺拔,风骨清奇,比起天宫的画师也半点不会失色。」
  「狐王好剑法,若能上得战场必是一方战神,攻无不克。」
  也会说些别的,太上老君和太白金星两个老臭棋篓子下棋下到打起来;月老有次醉酒,扯红线扯到把自个儿绑了个结实;自己的天帝父皇又被逮到和瑶华仙子眉来眼去,在天后宫外跪了一宿......篱清一概连个响应的表情也没有,澜渊兀自口若悬河地讲,也不觉得尴尬。

  澜渊有时候也会带着东西来,记得墨啸说过天宫里的菜肴不错,就特地让人用食盒装着带过来,打开时还冒着热气。


  篱清夹了两口尝,不说好也不说坏。下次就让人全部换成别的菜式。出来时,勖扬君那边送来一小坛琼花露,就一起带了来。狐王府的小厮们伶俐地捧出上次的那套白玉酒器。不愧是狐族,贴心。一高兴,袖子里摸出几颗宝石珠子,一人赏了一颗。

  篱清只在一边静静地看,小厮们见主子不反对,忙向澜渊跪下叩头。以后见了他,笑得越发殷勤,鞍前马后地问哪里需要伺候。整个狐王府快成澜渊自己的宸安殿了。

  澜渊回到天界时,听说天帝那边来了使者,已等了多时。也不着急,坐下来换了衣服再喝口茶,才把人叫进来。原来是新炼出了三颗火琉璃,天帝特地吩咐,两位太子一人一颗,剩下一颗就送给天崇宫的勖扬天君。

  澜渊把火琉璃放在掌上看,寻常药丸般大小,火红火红,火团似的,内里却通体透彻,外侧隐隐一层红光,照得手掌也跟着泛红。


  「听说凡人吃了可长生不老?」澜渊懒懒地问。
  「那于我有什幺用处?」笑是亲切的笑,问的话却叫人答不上来。
  「得了,逗你玩儿呢。」
  便命人收了,闭上眼睛想篱清。原先不过是心里头无聊而已,现在却跟上了瘾似的,每天一睁眼就往那边跑,自己都管不住自己的腿。怎幺就有了这幺个人呢?不声不响地往那边一坐,自己就忍不住要去招惹他,原来想看看他狐狸般媚起来会是个什幺样子,现在却只想看看他有没有别的表情,哪怕是嘴角动一下也好。

  隔天去狐王府时,半路上遇到了墨啸。


  黑衣黑发的狼王见到他就凑过来打招呼:「哟,二太子是要去擎威那儿吧?我也正要过去,一路同行如何?」
  澜渊这才想起来,前两天擎威就约了他去虎族喝酒,一转眼就忘了:「不是。我去狐族走一趟。擎威那儿就代我告个罪,下回我请!」
  墨啸看他的眼神一下子古怪起来:「狐族?篱清?你来真的?」
  「你天天往狐族跑,大伙儿都知道了。你不是来真的是什幺?」
  澜渊愣住了,扇子停在胸前忘了收拢。过了好一会儿「哈哈」笑出了声:「哪儿能啊?旁人不知道,你墨啸还能不清楚?走,我们这就去擎威那儿喝酒去!」

  墨啸看了他一眼,张了张嘴想说什幺,却还是没有说。


  澜渊好几天没有来了,狐王府的小厮们有些怀念:
  「公子怎幺又没来?都几天了。」
  「是啊,原先天天来还不觉得,忽然不来了倒真觉得有些冷清。」
  「可不是,好好的,怎幺就不来了呢?」
  掏出前些日子公子赏的宝石珠子来看,时时想着要拿出来擦,光滑的表面都能拿来当镜子使。这幺大一颗,哪天再去打根金链子配上,要手指般粗的,阿红见了一定高兴,一高兴指不定就同意嫁给我当媳妇了,来年再生个大胖小子,多好。咧开了嘴哈一口气,用袖子宝贝地擦擦,一尘不染,映出狐王一双灿金的瞳。

  「吓--」手一抖,珠子险些就摔了。膝盖跌在地上直打哆嗦。我的王呀,您在这儿站了多久了?


  「壶里没水了。」篱清递过来一只茶壶,小厮提着壶逃也似地往茶房跑,没瞧见篱清还怔怔地站在原地。
  好半晌才回了书房重新坐下,大半天了才看了几篇文书,看不进。习惯了耳边有低低的磨墨声,没有了就静得发慌,脑海里跟这屋子一样空白。渴了想喝口茶,掀了碗盖发现杯里是空的,又去找茶壶,半滴水都没倒出来。原想开了门叫人,一句「好好的,怎幺就不来了呢」钻进耳朵里,立时站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昨天黑驴来告状,磨了一整天的豆浆,不过是出去抽了口大烟,回来时,篱落少主带了群小妖在房里喝得正欢,喝了还不算,人手倒了一大瓶。余下的还剩一些,瓶口上贴一张封条,说是留着过几天再来喝。这是哪里招着他了?

  心里原本就不怎幺高兴,一听更是恼羞成怒。也不派人,亲自去抓了来,当众一顿好打。不知怎的,下手就没了克制,若不是长老们闻讯赶来死劝住,不知要打成什幺样子。篱落已成了人形,人类孩童的模样,咬破了唇也不喊疼,睁圆了淡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看。直到他停了手才开口:「你就带着你的棺材脸一个人无趣地过下去吧。」怨毒的口气。

  心头一颤,什幺尖细的东西刺进来,疼痛一点一点漫开,随着血液遍布全身。


  为了打篱落的事,长老们没少来找他:「冥胤和冥姬,擎威和他们家弟兄......等等,再看看人间和天界,哪里有你们这样血海深仇似的兄弟?且不说没有什幺恩怨过节,光冲着现今这相依为命的情势,也该是个亲亲热热的样子,怎幺就弄成了这样?你父王带你母亲云游去了,他是眼前你身边唯一的亲人,你好好想想吧......」

  被一句「唯一的亲人」震撼了,才发现自己身边确实一个人都没有,想找谁说句话都没有人。


  不期然又想起了那个澜渊。早就听闻天界的二太子是个如何荒唐的浪荡子,那日狼王的酒宴上一见,果真如传言一般是个骄横无忌的样子,着实让人厌恶。也不知道他打的是什幺主意竟然看上了他。篱清原先想好的,既然是个惹不起的人,那就不管他说什幺做什幺都别去理他。没想到,他才几天没来,竟起了想念的心思。篱清自己都觉得可笑。长久以来,父母远游,篱落怕他,族人敬他,没有人敢亲近他。

  对寂寞的人而言,一点点温柔,哪怕明知不是真心,也会起了贪恋的心......


  小厮端着茶匆匆跑进来:「王,出大事儿了!」
  虎族的酒席热热闹闹地喝了三天。后几天澜渊又接连走了几个地方,玄苍那儿、墨啸那儿、冥胤那儿、酒仙那儿、赤脚大仙那儿......喝酒、玩闹、调笑、放纵。喝醉了才敢回去,酒醒了就立刻往外面跑,不然心里空得厉害,麻木得连扯一下嘴角都觉得累。

  酒席间偶尔有人提起篱清,耳朵不自觉地支起来。


  「啊,那个狐王......」人们应了一句,随后话题就扯开了。
  澜渊扭过头,发现墨啸正在看他,怕被他看出什幺,忙打开扇子掩住了嘴角边快挂不住的笑。
  这天喝酒时,冥胤的随从急急地奔进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啪--」的一下,冥胤手中的杯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不及说一句告辞就起身走了出去。

  临醉前,澜渊清晰地记得冥胤没有再回来。


  翌日,一脚踏进后山,从妖精们「嗡嗡」的议论声中听说蛇族出了大事,冥姬怕是要被毁去内丹,神形俱灭。
  妖界没有统领,各族各自为政。但凡有大事,就请各王一起商议决定。这回冥姬的事就是如此,恋上凡人本是无罪,谋害人命就要严惩不贷以儆效尤了。

  按律,这是要召集各族,当众毁去内丹元神,叫其永不超生的。却说,蛇王冥胤好手段,原本不容置疑的事,硬是让他拗成了一个「容各王商议后再定」。

  各王对此都顺水推舟卖了个人情,篱清也没开口。


  长老来问:「毕竟还是有些交情,要不要去牢里看看?」
  篱清说好,脸上还是淡淡的,无悲无喜。
  白色的身影静静地站在栅栏外,烛火跳动,栅栏在地上拖出一道又一道黑色的影子,盖在里边单薄的身体上,彷佛又一道枷锁。
  牢里的女子缓缓地抬起头来对他露了个敷衍的笑:「没想到孤傲的狐王竟会来看我。」
  发丝湿湿地沾在颊边,乱蓬蓬的髻松松垮垮,上头斜插了一朵已经黯淡了的小花,花瓣边缘卷起,显出点点枯黄的颜色。身上穿了白底碎花的衣裙,粗糙的土布,手肘边打了补丁,人间村妇的打扮。原先应该是收拾得很干净的,现在却因受刑而狼狈不堪,沾着一大块一大块黑红的血渍,脸上也有几道口子,肿起的嘴角边还淌着殷红的血丝。只那双眼还是那幺黑白分明,眼角边一抹天生的灵动风韵。

  冥姬,蛇族金尊玉贵的公主,妖界交口称赞的美人。额上常贴着梅花样的薄金花印,织锦白衫上紫槿花大朵大朵开得绚烂。眉眼顾盼间,不知有多少人前赴后继地拜倒在裙下。

  便是这幺一个万千宠爱在一身的金枝玉叶,谁都没瞧上,硬是委身给了凡间一个粗蠢不堪的屠夫。


  惊煞了多少人,踩碎了多少痴情恋慕的心,洗尽铅华,挥别富贵,一个转身,美人私嫁张屠户。
  「他......待我很好......很好......」抬手去拢发髻,摸到了那朵花,就取了下来放到眼前看,「是个很老实的人。走在路上都记得要给我摘朵花戴,捧回家时那个小心的样子......傻瓜,要首饰,我从前什幺样的没有?哪里会去希罕一朵野花?」

  「五大三粗的一个人,洗衣、做饭、喂鸡......样样都不让我来,这是心疼我,连被街坊笑话也不管,人家越是笑话,他越是乐意......」

  慢慢地伸出手,指上带了一只细细的戒指。就是一个简单的圈,没有一点花纹,烛火下看也是暗暗的,不似黄金那幺耀眼:「这是他送的,铜的,攒了很久。他还有个瞎了眼的娘要养活。老人家多病,买药花了不少钱。他说,等将来日子好过了就一定给我买个金的,首饰铺里最好看的那种......真是笨蛋,金的铜的有什幺要紧,心意到了就好。」

  冥姬的眼光一直痴痴地盯着那戒指:「大老粗又怎幺样?穷又怎幺样?长得不好看又怎幺样?是个屠夫又怎幺了?我便是和他私定终身了又怎幺样?我哥都管不着,怎幺能轮到你们来管?」

  忽然又笑了起来:「真是的,跟你说这些干什幺?你又不懂。」


  「你谋害人命。」篱清道。
  冥姬放下手,幽幽地看着篱清:「我想和他在一起啊......我想给他生个孩子,他也想要个孩子,他想要的,我怎幺能不给呢?可我是妖啊......如果我是凡人就可以了。」

  人妖结合自不可能生育。妖若想成为凡人就必须生吞九十九颗人心。此法太过残酷,一直为妖界所不齿,亦是重罪中的重罪。


  冥姬嫁与凡人一事本来就是瞒着众人的,直到人间接连有人被掏去心脏离奇死亡后,天庭妖界方才察觉,通知冥胤即刻带回冥姬问罪。而此刻,大错铸成,再无可挽回。
  「不赌一把,你又怎能知道是赢是输?」
  篱清没有再说话,转身往外走。
  「知道吗?世间纵有千般万般求不得,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冥姬在后边低声道。
  篱清的脚步没有停下,银发白衣在一片昏暗中更显孤独。
  因为冥姬的事,谁也没心思喝酒,澜渊便去天崇山散心。
  直接推门就进了去,却意外地看见勖扬君也在文舒住的小院里坐着。
  「小叔也在?」澜渊忙躬身行礼。
  「嗯。」勖扬君应了一声就起身走了。
  「怎幺?谁惹我小叔生气了?」澜渊坐下,总觉得勖扬君刚才的脸色有些难看。
  「没事。」文舒笑了笑道,「怎幺?今天来是想聊什幺?还是上次那位狐王吗?」
  澜渊就跟他说了些冥姬的事,却三言两语地就讲完了,剩下的就是低着头猛喝茶。
  「还有事吧?」文舒给他的杯里续了水道,「总不会是专为了来这里讨口茶喝吧?」
  「嗯。」澜渊却笑了,打开了扇子惬意地摇,「就是来找你要口茶。」
  「二太子,凡事有个分寸,有些事,不是真心就莫要去讨别人的真心。」文舒说。脸上分明笑着,黑色的眸子里却一片水光。
  如何处置冥姬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有人说要依律严惩,有人说要手下留情。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却都明白,为了冥姬这个嫡亲的妹妹,冥胤是下了血本一定要保她一条命。是兄妹亲情也好,护短也罢,蛇族的各样珍宝正源源地落进别家是不争的事实。

  澜渊看着墨啸手上的墨玉方戒感慨:「前几次还在冥胤手上看到这东西。听说不是普通的物件,万年的寒玉已是少有,能墨黑到这般纯粹的就更是天上地下只此一件。他是蛇族,喜阴寒的,所以常带在身上。你一只皮糙肉厚的狼要来干什么?」

  墨啸「嘿嘿」笑了两声,褪下来拿在手里把玩:「不就是图个有趣呗,你有了宝贝不想拿出来让兄弟几个眼馋?」


  澜渊笑着合了扇子:「可我也不落井下石啊。」
  「我又哪里落井下石了?」墨啸重又把戒指带上,叹息地看着面前的酒杯,「拿人的手短,既然拿了人家的,你当我就不办事吗?」
  「这种事本就是可大可小的,依冥胤的本事和蛇族的家底,要留一个冥姬想来也不难。」澜渊有些不屑,「规矩是写来给人看的,做什么这么认真?」

  「我的二太子哟,幸亏你头上还有个玄苍,幸好这天界不是你说了算,不然还真要天崩地裂了不可。」墨啸无奈,「你不想认真,可有些人本来就是个认真的性子。依我看,哪怕蛇族的家底都倒出来,冥姬能不能保住也不好说。你没见这些天冥胤那个发愁的样子。」

  「是吗?」澜渊问。


  墨啸不答,只是笑着喝酒。澜渊也就不提了。另起了话头,说笑了起来。
  本就不是自家的事,用不着这么担心。议论一阵也就是了,犯不着如此计较其中的关节。说是冷漠也好,自私也好,不就是一起做了场戏吗?真真假假的,又有谁把真心掏出来看了呢?

  冥胤的拜访在篱清的意料之中。早些时候就听说,蛇王正挨个地在各族间来往,给墨啸送了墨玉戒,给擎威送了翡翠环并数十美艳舞女......连各家的礼单都被传得沸沸扬扬,算算也该是时候来狐族了。为的是什么事,也是彼此心知肚明的。长老们问他:「虽说有些交情,但毕竟是关系疏远的,要怎么应付?」

  利弊长短计较了半天,几个长老自己就先涨红了脸吵起来。篱清只是看着不说话。


  现下,冥胤把东谷北部百里树林的地图放到他面前,篱清也是淡淡地看了一眼,神色间一点都让人猜不透。
  「你还是这个样子。」
  蛇王好穿一身五色斑斓的绸衣,黑色的发长长地垂下,发尾处用一根同样斑烂的丝带松松地打一个结,衬着尖瘦的面容,总让人有一种阴湿的感觉,一路凉到心底。

  「你也没变。」篱清看着冥胤。


  小时候大家在一起结伴玩耍过,篱清看不惯冥胤他们的做派,冥胤他们也不服气篱清的冷傲,各自把怨气憋在肚子里,关系也就不浅不淡。小时候的东西放到今天,看不惯依旧看不惯,不服气依旧不服气,见了面也尴尬。

  「这是东谷北边那片树林子的地图,狐王还满意吗?」冥胤问。


  篱清点点头,也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
  那片树林子在狐族与蛇族的边界上,地势好,环境好且树木繁茂,很是适宜兽族栖居。两家都想要,为此还曾闹将起来,后来是召来各王一起商议,一家一半,这才平息了纷争。都是古早的事了,那时都还没有篱清、冥胤他们。只是两家对那片林子却都耿耿于怀到现在。如今,冥胤主动把地让出来,等于是削了自家的面子,想必在族人面前也不好过。

  「如若出事的是篱落,我看你会比我更不好过。」冥胤定定地看着篱清。


  「我会先一掌打死他。」篱清说。
  「呵呵......」冥胤笑了,笑声也是阴冷的,「确实是你做得出来的事。」
  闲闲地说了几句,彼此不相为谋的人,总说不到一块儿去。沉默也是种难堪,冥胤起身告辞。
  「拿回去吧。」篱清开口。
  冥胤身形一滞,再迈不出步伐,却不回身:「做何决定是你的事,与我无关。我只是想尽力而已。」
  说罢,便消失在了门口。
  篱清转身回了书房,那张地图还被丢在茶几上。
  听说投机取巧的鼠族为了冥姬这事还特地开了赌局,买死与买活的人各一半,生意很是兴隆。
  恰好各王的商议结果也是一半对一半,墨啸、擎威等几个还年轻的王自是站在冥胤这一边,说是其情可恕,非是存了魔心,也非是要祸害人间......天花乱坠地说了一通,好让自己对得起冥胤送来的那些东西。另有几个年岁大了的,死抱着规矩不撒手,钱财、美女、领土,一概没放在眼里,直叫坐在一边的冥胤气得咬牙切齿。最后众人都把目光对准了一直没发话的狐王。

  篱清却不回应,捧了茶盅喝茶,除了这澄澈的茶水,谁都没放在眼里。


  澜渊仗着二太子的身份也在场,见这情形,描金的扇子越发摇得欢快,墨中透蓝的眸子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喝茶沉思的模样。蓦然,那双低垂的眼睛抬起来,灿金的瞳就刚好对了过来。彼此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一瞬间的愣怔。可那双眼不等他打个招呼就立刻移开了,仿佛陌路。

  「不以规矩,不成方圆。」


  是生是死,不过轻飘飘一句话。
  老鼠家的赌局前,笑声骂声喧嚣成一片闹哄哄的杂声。几家欢喜几家愁,自家的欢喜与忧愁只有自己心里最明白。
  「你还是那么绝情。」墨啸在篱清耳边轻声道。
  篱清看着冥胤匆匆离去才站起身,拿出那张地图交给墨啸:「狐族还不需要靠旁人的地盘来存活。」
  半途突然伸出一只手接了过去,澜渊正摇着扇子站在两人身边:「正巧等等要去看冥姬,我来代劳,可好?」
  篱清不回答,看了他一眼,举步走了。
  「还真被你说中了。」澜渊看着篱清的背影,笑着对墨啸道。
  「不是什么好事,说中了心里也不舒坦。」墨啸低头转着手上的墨玉方戒,「他还是那副较真的脾气。」
  「是啊,真不像只狐。」
  墨啸愕然地抬头:「你......你对他......你还对他......」
  澜渊只是摇着扇笑,墨中透蓝的眸子流光闪烁。
  「是兄弟才最后警告你一句,他可是狐王。」墨啸丢下一句话也走了。黑色的衣衫飞扬,霸气狂狷。
  又过了几日,便是冥姬行刑的日于。
  冥姬比篱清去探她时更瘦了一些,依然穿着那身白底碎花的衣裙,鬓边带了一朵早已枯萎的黄花,除了指上那个铜戒就没了别的饰品。脸上也是干干净净,半点粉黛不施,黑白分明的双眼,眼角边一抹旁人学也学不来的灵动风韵。若不是现在跪在台中央,她似乎还是那个天生丽质的冥姬。

  冥胤那边说身体抱恙,就不来了。台中央各王的座位间留了个空白,两相对比,更有些凄惨的意思。


  行刑前,问冥姬还有什么好说。
  神色平静的女子连说话也是平日舒缓的调子:「我一生能有一人真心真意待我好,还有什么可求的?唯一怨恨,我不能做他真正的妻,携他的手,伴他终老。」

  说罢就闭了眼,眼角处终是湿了。


  台上台下一片无声。
  随着篱清的话语,雪亮的利刃刺入胸膛,血花四溅......一声脆响,呼吸一顿,有什么东西碎了,曾经倾城绝艳的身子化做片片冰层与枯萎的花办一同转瞬消失在风里。

  「叮--」细小的铜戒掉落到地上,细细的一个圆环,毫无光泽,毫不起眼。


  弯腰想要去拾,有人抢先了一步。
  却是澜渊,笑着把戒指递过来:「给你。」还是那么斯文的笑脸。
  灿金的瞳迷茫地看向他的手,有些迟疑。这样的笑脸,是多久不曾看见了?原本以为他放弃了,现在看来却又不是。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可不介意替狐王戴上。」澜渊笑得更灿烂了,作势要来拉他的手。
  篱清忙侧身避开,硬是从嘴里挤出两个字:「谢了。」
  「不客气。」描金扇展了开来,泼墨的山水映着温雅的脸庞,「前一阵子酒仙那儿新酿了几坛子酒,狐王可有兴趣?明晚我带来,一同品品,如何?」
  「那就这么定了。」扇子「啪--」地收拢,他对他的拒绝置若罔闻,一径弯起嘴角,「狐王可要记得给我留个门呐。」
  还想说什么,宝蓝色的身影已经走到了别处和别人谈笑起来。
  发觉有人在扯他的袖子,篱清低下头,篱落正仰着脸看他:「怎么还不走?肚子饿了。」
  淡金色的眼里难得看到一点乖巧的痕迹,篱清不禁牵起他的手,口气也放柔了:「好。回家。」
  有什么东西在冷冷清清的胸膛里化开,方才那种窒息似的苦闷正一点一点消失。
  「我跟元宝他们说了,今晚吃鸡。要鲜鸡汤......」
  任由篱落拉着往前走,思绪飘得很远。
  冥姬,其实相交不深。记忆里那个娇憨漂亮,满脸纯真的小女孩不知不觉地长大,长大到可以对他说,世间纵有干般万般求不得,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对他说,我一生能有一人真心真意待我好,还有什么可求的?

  不自觉地握紧了手,掌中那枚铜戒热得发烫。


  愧疚,怎么会没有?
  「喂,今晚喝鸡汤呐。」袖子又被篱落扯了扯,小东西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
  「好。」不由自主地,嘴角也跟着弯了起来。
  冥姬私嫁的男人叫做张胜,镇上卖肉的屠夫。摊子就设在街沿。篱清隐了身形在街对面怔怔地看了一天。
  初来时,天灰蒙蒙的,街上寥寥几个人影。男人利落地摆开摊架,半只全猪横躺在案上,整个的猪头摆在一边,眼是半闭着的,任人宰割的样子。周围的人渐渐多起来,天光也开始泛亮,远远近近地,有人开始吆喝,人们揉着睡眼挽着竹篮从门里跨出来。

  生意还算不错,买不起大块的就要一点肉末,和着鸡蛋炖一炖,味道也很鲜美。相熟的主顾一边买肉一边攀谈两句:


  「咦,这两天怎么不见你家的女掌柜?」
  「莫不是吵架了吧?真是的,多好的媳妇啊,快去说两句软话哄回来吧。夫妻嘛,床头吵床尾和的......」
  张胜不说话,刀刃剁在砧板上「笃笃」地响,把肉粒都剁细了才憨憨地点头:
  「是、是,说不好今晚就回来了。劳您操心了。」
  有卖小首饰的打前面路过,就叫住了,在灰色的衣摆上把手抹干净了凑近了挑。
  旁边卖白菜的起哄:「哟,张屠夫又给媳妇买东西呀!你家媳妇真是好福气啊!哪里像我们家那个穷小气的死鬼,跟了他这么多年,别说首饰了,连根草都没见着!」

  男人的脸红了,有些不好意思。仔细地挑了半大,买了支有红色坠子的珠钗。小心地收进怀里,脸上高兴又羞怯地笑了一整天。


  又跟着他收摊回家,站在窗外看他做饭、熬药。
  瞎眼的老太太坐在床上喃喃地问:「梨花呢?梨花去哪儿了?怎么没听见声儿?」
  男人就停了手边的活:「不是昨个儿跟您说了吗?她娘家兄弟有事,她回娘家去看看。」
  「哦。」老太太点点头。
  晚上照顾老太太睡了,一天里才有了个清闲的时光。男人从怀里摸出珠钗坐在桌前对着洞开的大门出神。
  门前的道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篱清也跟着他一起看,屋外只有一轮高悬的圆月照得一草一木格外分明。
  许久,男人还在睁着眼看。篱清无奈,袖子一拂,屋子里的人就倒在桌上睡了过去。
  这才走了进去。在桌前站定,摊开手掌,攥了一天的铜戒静静地卧在左手掌心。轻轻地拿起看了一眼,再放到桌上。手指挥动,在男人额上结了个印,亮光一闪,铜戒上也反射出了光芒,又瞬间陨没。

  「忘了吧。」似是叹息。


  「没想到是你。」背后一道阴冷的声音响起。
  冥胤站在门口,五色斑斓的绸衣在夜色下显得妖异而又凄绝。额上有几缕发垂下来,竟成了斑白的颜色。
  「这样也好。」冥胤没有进来,目光复杂地看着篱清,「我......代冥姬谢谢你。」
  「不客气。」篱清颔首,知道自己没有了在此的必要,「先走一步。」
  「请。」冥胤侧身让开。
  擦肩而过,眼角瞥见冥胤眼中的湿润,那斑白的发在月光下越发刺眼。
  不知不觉间,其实我们都变了许多。
  冥胤再不是那个自私阴邪的冥胤。
  一路是走着回去的,天地间只有一轮月来相随。心里空洞洞的,有什么想要破胸而出,又无处发泄,重压回心底,烦闷又添了一层。
  走到门口,朱红铜钉的大门紧闭着。连飞身掠过墙头都觉得懒,就抬手去叩。才叩了一下,门就「咿呀--」一声开了,平素跟在身边的小厮元宝大声嚷嚷着蹦过来:「谢天谢地,我的王呀,你可算回来了!快!快!王回来了!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沏茶!记得等等送到书房!」

  老狐王平生最爱金银,都爱到快掉进钱眼里了。两个儿子原先就想取名叫元宝和铜钱,是族里的长老们好说歹说在门前跪了好些天才无奈地罢休,只能不甘心地把名字给儿子的贴身小厮。

  「我的王啊,您这是去哪儿了?那个拿着扇子的公子都等了您大半夜了?叫人家这么等,怎么好意思哟?」元宝拖着篱清往书房跑,嘴里喳喳呼呼地唠叨,「可急死小的们了!您出门倒是吩咐一声呀,怎么一个人就往外头跑?还好来的不是长老,要不然,小的们非被扒了皮不可。我的王哎,小的们的命可都握在您的手里头,您可别没事儿拿奴才们的命玩儿......」

  篱清混混沌沌地听了前一半,这才想起来,昨日有人说要来喝酒,拒绝了,他似乎只当没听见,还当真来了。好一个心血来潮又任意妄为的天之骄子啊......

  就这么想着,元宝说他去把酒端来,便把他推进了书房。


  正看着壁上字画的蓝衣人转过身来,四目相对,墨中透蓝的眸,星目炯炯,深重仿若含珠,一路能看进他的心底。竟莫名地想起了那个苦苦等着妻子归家的屠夫。

  一时迷茫了,神思游荡,来不及抓住什么,身体就被拥住了。炙热的温度绵绵地传过来,肌肤隔着衣衫相熨。


  「去哪儿了?怎么凉成这样?」他急急地说道。焦虑撕破了平日从容的面具,「我......我还当你不愿见我。」
  这时节是夏末初秋,夜里风寒,他在风里站了大半夜又一路走回来犹不觉得。直到此刻,被他拥进怀里,被冻得麻痹的手脚才对温度有了些感知。长久以来,除了父母和篱落,还不曾与人这样接近过。想要推开,却贪恋上了这份温暖。

  澜渊,人尽皆知的风流子,你的温柔我该信几分?


  脸颊上一温,是他把脸贴了上来,说话时呼出的气息就热热地喷在耳上:「怎么搞成了这个样子?不是跟你说了今晚一起喝酒吗?」
  「忘记了。」身体的知觉开始复苏,温温麻麻的,忍不住就闭上眼靠住了他,绵软温适,舒服得不想离开。
  贪图安逸,这是狐的天性呵。
  元宝端了热好的酒进来时,见到的就是他家的王窝在旁人怀里的情形。立刻傻了眼,险些就把盘上那坛澜渊新带来的佳酿给打了。
  篱清却无动于衷,头枕着澜渊的肩,银白的长发落下来遮住了脸,看不清表情。
  澜渊揽着篱清在书桌前坐下,一手扶着他的腰,一手从托盘上取过酒倒入杯中,再拿了杯子送到篱清嘴边。篱清懒懒地凑过来,就着澜渊的手将酒一饮而尽,复又靠了回去。澜渊的眉眼弯了下来,墨蓝的眼华光璀璨。

  元宝看直了眼睛,退出门时,眼还是溜圆的。愣愣地别过头,差点把存心躲在背后打算吓唬他的铜钱吓死。


  屋子里静悄悄的,澜渊抚着篱清的发,顺着发丝滑下又慢慢移到他的额前,拨开遮着脸的发,想仔细看看那张似被冰雪封住的脸。
  紧闭的眼却睁开了,灿金的眸一片清明,刚才茫然无措的样子似是梦里的幻象。
  「好了?」手紧紧扣住了他的腰。
  怀里的身体一僵,推拒的动作不大,意图却很明显。
  手指不依不饶地向前。刚碰上脸颊,篱清就立即错开脸。指就停在了半空,进退皆不得宜。
  这下,再不能当没听见了,嘴角往上一扯,双臂的力道一松,怀里就空了,温度骤失。跟他方才独自在这里时一样冷。
  白衣在眼前闪过,他已退到了三步外,灿金的眼睛看过来,又是那种看路人的漠然眼神。更冷。
  展开扇子挡在胸前,胸口还留着些微余温,脸上惯用的斯文笑容泛开来:「酒还合狐王的意么?」
  不等他回答,自顾自地为自己斟了一杯喝下。酒香合着百花的芬芳在口中弥漫,入口就是一股子甜,蜜糖水一般,滚到喉头时却渗出了苦味,不及皱眉就已咽下,一阵呛辣从深喉处冲上来,神清气爽,思绪异常清明。

  「这个味道...难怪叫梦回。」偏头看着篱清,「想来不能讨你的喜欢。下回我带个清淡些的来,一定更好。」


  篱清不理会。澜渊又看了他一眼,端着酒杯自得其乐。
  元宝又送了些点心进来,芙蓉酥、鹅儿卷、桃花饼......用小碟子装了并在一个烤漆的食盘里。手摆弄着点心,眼珠子却在一坐一站的两人间打转,看得太入神,后退时没留神让门槛绊了一下,摔了个四脚朝天。

  「噗哧--」澜渊笑得把酒喷了出来。


  赶紧七手八脚地爬起来,元宝都不敢瞄篱清那张绷紧的俊脸就关了门。瞥眼看见铜钱在掩着嘴笑,羞愤地对着他的脖子扑上去:
  「笑!笑!笑!看小爷咬不死你!」
  铜钱也不捂嘴了,转身就跑,笑得更大声。
  笑声就随着两人的离去而远了。
  澜渊扫着桌上的点心问篱清:「想要哪样?」
  篱清看着澜渊,目光沉沉:「你想要什么?」
  缓缓地收了扇子,澜渊望进那双金色的眼睛:「我要你。」
  目光便复杂起来,似遮了重重云雾,忽而又散开,只留下耀眼的灿金:「那你就来要吧。」
  是夜风太寒,还是对冥姬的事太过不解?或者真的是太寂寞了,忽然间仿佛都想开了,想那么多干什么呢?既然想要那就去要要看,不管是看到他回身时,心里那份难以名状的悸动,还是因为沉溺在他的温柔里难以自拔。

  冥姬说,不赌一把,你又怎能知道是赢是输?


  扇子自手中滑落,澜渊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得小心。直到近得不能再近,墨中透蓝的眸中闪闪地映了一片金。
  指,勾起他略尖的下巴,唇迫不及待地贴上去,舌尖撬开他的牙关,长驱而入缠上他软滑的舌。察觉他的默然,吻得更深。唇齿相交,眼还死死地盯着他无情无欲的灿金瞳,压着他一再靠近,直把他逼到墙角。齿在唇上重重一咬,满意地看到他锁起了眉头才甘心地合上自己的眼睛,任由情欲没顶。

  放开时,连喘息都纠缠到了一起,伸出舌来舔,相连的银丝断了,沿着嘴角淌下。


  「好。那我就要个够......我......」哑着嗓子把半句话说出口,后半句吞没在篱清主动欺上来的齿间。
  感觉到他的舌自他的嘴角掠过,在唇上流连勾勒却偏不进来。耐不住了,便伸了舌来催,你来我往,纠缠到恨不能把对方吃拆入肚。
  是否相爱,有什么要紧?
  一跨进天崇宫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同往常,安静中,各人都小心谨慎得过分。仆役们连见了澜渊也笑得勉强,走路时脚底下一点声响都不敢有。
  「我来看看文舒。」见仆役带着他往勖扬君的寝殿走,澜渊忙说明来意。
  「您还是先跟着小的去那边看看吧。」仆役低声道。
  澜渊见他言辞闪烁就知道一定是有什么事:「说吧,怎么了?」
  「这...您...您还是自己去看看吧。」仆役咬紧了唇,随后问什么都不答了。
  直到把澜渊带到门前,躬身对里头低声通报:「主子,二太子来了。」
  澜渊也扬声对里面喊道:「小叔,侄儿过来给您问安了。」
  边说边推门要往里面闯,谁想,那门却是从里头锁着的,推不开。有些狐疑地去看一边的仆役,仆役只对他摇了摇头,让他稍等。
  里面的勖扬君没有答话,却听到一阵唏唏嗦嗦的声响,偶尔还夹杂着几声低低的闷哼。
  许久,门才开了,勖扬君冷着脸站在门前,银紫的长发,银紫的额印上一双带紫的眼里冷得能看到飞雪:「什么事?」
  「小侄来给叔叔请个安。」澜渊从不惧他,收了扇子恭恭敬敬地弯腰行了一礼。墨蓝的眼睛抬起来,悄悄地往里面探,却被勖扬君的身影给挡了,只瞧见里面紫色的纱缦挂了一层又一层。

  「嗯。」勖扬君点点头,澜渊方才直起了腰。


  「前一阵子送来的琼花露,味道甚妙,想来费了小叔不少心思,小侄在此谢过小叔的恩典。」澜渊不过是随口说,却不想勖扬君立刻脸色大变,额上的龙印光芒大盛,眼中的杀机是连掩饰都不用了,直直地看过来,双眸紫得妖异而怨毒。活活把澜渊吓得往后倒退了一大步,「小叔......这......这是...」

  这是怎么了?他这个一向号称清逸上仙的小叔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大的脾气?


  「当时多酿了一坛,您嫌弃甜不爱喝,我又不能多喝,想与其浪费了不如送给二太子,所以就自作主张让人送了去。还请主子恕罪。」文舒从勖扬君身后走了出来,俯身就跪在了地上。

  文舒的身子似乎比先前又瘦了许多,肤色也是苍白得透明,唇色却是鲜红的,衬得一张脸更显黯淡。


  澜渊想要去扶,可碍着勖扬君难看的脸色,着实不敢再有什么举动。
  三人就这么僵了半晌,勖扬君冷哼一声飞身掠了出去。人影才刚消失,文舒就「哇--」地吐出一口血,额上的发已被冷汗浸得湿透。
  澜渊刚才看得分明,勖扬君临走前抬脚在文舒肚上狠狠踢了一脚,是文舒强忍住了才等他走了才发作。此刻,澜渊赶紧跑上前搀他,握住他的臂才惊觉文舒竟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想要把他搀进寝殿,文舒却摇着头拒绝:

  「没什么,回我那儿去吧...这儿...这儿不舒坦...」


  澜渊依了他,见他虚弱的样子,想要打横抱着他,却又被他拒绝。只能让他靠着自己才一路勉强地走回那个后花园深处的小院子。
  院子里也是一派萧索,昔日院墙上满墙的绿色藤蔓都发黄干枯了,圆石桌子和石墩也蒙了厚厚一层灰,许久没有人坐的样子。
  文舒自己挨着一个石墩坐了,抬头对澜渊道:「最近身子不好,人也懒了,才许久没有打理,让二太子见笑了。」
  澜渊看着他淡定的模样,心里更不好受:「文舒,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要当我是朋友就告诉我,这天界里还有什么是我这个二太子不能帮你办的?」
  文舒只是摇头:「没什么,真的。我要有什么要帮忙的一定告诉你。」
  澜渊心知依文舒的脾气,他要不肯说便谁也勉强不得他,只能移开了话题,想法设法地说了些趣事来逗他开心。
  说到那个篱清,说到那个夜晚,有酒有风有月,酒有些浓,风有些寒,月有些淡,就这么抱了,就这么亲了,就这么说我要你了,就这么着了。
  文舒边听边点头,脸上终于有了点笑的痕迹:「既是如此,就好好对人家吧,莫要错过了。」
  澜渊摇着扇子笑:「那是当然,我自是要给他最好的。」
  临走时,文舒问他:「二太子,你可是真心?」
  「呵呵...」澜渊笑了,回过头来问文舒:「你说呢?」
  文舒的眸光就暗了,低低地叹息:「一样都是无情无义的人啊...」
  澜渊走出天崇宫时,见东边飘来一朵祥云,云上站着的人赤发红衣,不是东海龙宫的赤炎皇子是谁?
  只是,为何行得如此心焦呢?
  没有回宸安殿,直接去了狐王府,那晚之后就几乎赖在那边了。
  篱清没有如往昔般冷淡,喝酒、品茶、写字、画画、谈天,虽仍是他在滔滔地说,毕竟是有个回应了,抱他时也没有推拒,偶尔还会主动亲上来。自是不能放过的,管他旁边的小厮们眼睛瞪得有多大,不亲得干柴烈火一发不可收拾绝不罢休。

  想到这里就忍不住拿扇子抚上自己的唇,过处还有丝疼,昨天让那狐王咬的。啧,不过是手不小心往他身下多伸了一些,那双眼就亮得能烧起来,身上也叫他狠狠掐了一下,估摸着现在还是青的,那个时候,谁要忍得住谁就不是男人。脸上的笑却再藏不住了,灿灿烂烂地露出来,叫狐王府的小厮们看直了眼。

  元宝奔出来说:「今天长老们来议事,王现下不得空闲。公子要不先去花园里转转?」


  澜渊想,等在门口要是被墨啸他们看见了,一定要拿他取笑,便应允了。摇着扇子跟着元宝往花园走。
  狐王府是仿着人间王公贵戚的宅院造的。
  元宝说,曾有一任狐王专好此道,得了闲就大把大把的心血钱两往房子上扔,还特特请来了人间修建的王宫的巧匠来修造。要不是平时都布了结界,叫凡间的皇帝看了非眼红不可。

  「自然,这都没法和天界的比,公子您说是不?」澜渊的身份篱清不说,澜渊自己也懒得提,底下的元宝他们当然是不知的。只是天族的气息是个有鼻子的妖精都能闻出来,何况出手又是如此阔绰,聪明的狐自是巴结都来不及。

  澜渊点点头:「确实不错,有点意思。」


  元宝便得意起来,添油加醋,说得唾沫星子四溅,还拉来别家的房子比,仿佛妖界里上上下下只狐王府这一处能住人了。
  走着走着,澜渊猛地被撞了一下:「什么东西?」
  「我。」对方大摇大摆地抬高了头看他,淡金色的眼睛里满是傲气,「哪家的?不知道这是本大爷的地盘啊?见了本大爷怎么不行礼?」
  是个五六岁模样的孩童比寻常孩子更多了些顽劣。
  澜渊觉得好笑,便当真弯腰拱手道:「在下鲁莽,还请大人恕罪。」
  「这还差不多。」小鬼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受了他的礼,鼻子凑近了澜渊使劲地嗅,「你身上带好东西了吧?」
  「哦?」澜渊有些惊讶,是带了一小壶酒,那天篱清不喜欢「梦回」,今早就又去酒仙那儿挖来的。一直放在袖子里,没想到被这小娃儿给闻出来了。
  便从袖子里取了出来,在他面前晃了晃:「还真是个聪明的孩子。狐族都这般伶俐么?」
  小孩子却不理会他的夸赞,一双眼只滴溜溜地对着他手里的酒壶打转:「喂,你是来找王的吧?」
  「最近天凉,酒冷了喝下去对身子不好。」
  「这我知道。等等我就让他们拿去热。」澜渊说罢看看身边的元宝。
  元宝忙低头哈腰地说是。
  「为什么要等等呢?应该是现在才对。等等长老们一走,王就可以喝上热酒了,岂不是更好?」小孩子板起脸认真地说道。
  「说得倒是有几分道理。」澜渊对这孩子渐渐起了好感,「那可否麻烦小公子帮个忙呢?」
  「没问题。」小娃儿说着就自澜渊手中拿过酒壶蹦蹦跳跳地走了。
  「这是谁家的孩子?」澜渊转头问元宝。
  「小的...小的不知道。」元宝回了个难看的笑。
  随后,便再不多说什么了。
  所幸,这时铜钱来通报,说是长老们走了,此刻狐王正在书房中。
  澜渊就急急走了过去,一进门就见篱清正坐在桌后看文书,绕到他身后环住他:
  「不是刚说完事么?怎么又看上了?你也不怕累得慌。」
  篱清站起身,澜渊便坐下,让篱清坐到他腿上,整个人都圈进了他怀里。
  「没事。还有两三本就完了。」
  澜渊就伸出一手取来桌上的砚台慢慢地磨:「事儿怎么这么多?平时怎么就没见墨啸他们忙?」
  「你没看见罢了。」篱清道,偏头躲开澜渊在颈窝边游移的唇,「别闹。」
  「你看你的。」澜渊不放弃,继续追着不放。篱清便由得他去。
  从侧面看过去,此刻的篱清撤去了人前旁人勿近的冷硬,五官俊挺,面容白皙,反而显得温文尔雅,灿金色的眸专注地看着文书,眼中的戒备和疏远也渐渐失了踪影。澜渊看得心旌荡漾,凑过去就在篱清脸上亲了一口。犹觉不够,就细细地捧着他的脸自额头起一寸一寸吻下来,一直吻到唇瓣,呼吸粗重起来,舌尖一舔,篱清就半张了口任他伸进去舔舐纠缠,直吻得难舍难分。动情处,把篱清往书桌上一压,文书飘飘扬扬散了一地。

  厮磨了许久才渐渐寻回了理智,胯下的欲望已热硬如铁。知道此刻要干那事,篱清仍是不肯依的,还要慢慢来。只能抱着篱清,抵着他的腿根蹭弄。篱清知晓他想什么,自己那里也同他差不多,便咬着唇不出声,脸上的红隐隐露了一点,随后便晕了一大片......

  亲热了半晌才想起那一小壶酒,就叫来元宝问。


  元宝却满脸茫然:「小的......小的没见过什么酒啊?小的一直在书房里伺候着。」
  「不是领着我逛花园了么?还碰上一个好玩儿的孩子,那酒就让他拿去热了。」澜渊吃了一惊。
  「小的......小的一直在书房呐...王知道的。」元宝苦着脸解释。
  「他一直在我跟前。」篱清说。
  「那......」澜渊不解。
  「元宝还有个孪生的弟弟叫铜钱,两人长得一模一样。铜钱是跟着篱落的。」
  篱清这一说,澜渊就明白了。笑着对篱清道:「看来我也得跟狐王告一状了。篱落少主在花园里头骗了小的一壶美酒,还请狐王明察秋毫,还小的一个公道。」

  说罢,还用袖子抹抹眼角,装出了一个苦大仇深的委屈表情。


  「让铜钱看着少主些,别让他多喝了。」篱清吩咐元宝。
  「这就结了?」澜渊讶异。
  「结了。」篱清瞥了他一眼,灿金色的瞳灼灼地看着澜渊,「二太子还想要如何发落?」
  「这......便结了吧。」澜渊暗道倒霉,抵上篱清的肩头低声道,「一起去人间走一趟如何?」
  「好......」再就说不出话了,全数被他的舌堵在了嘴里。
  火热之间,金色的眼半睁半眯,精光一闪而过。
  人间,下了后山就是人间。
  凡人的茅草屋子,凡人的篱笆墙头,凡人的鸡鸭牛羊。
  两人也不带小厮,运起身法,日行千里。只拣了繁华的大城镇落脚。
  曾在某处遇到一个乞丐,独眼瘸腿,臂膀也被折断,身家全部不过一只破碗一身破衣。他长年累月缩居在破庙,浑身恶臭,旁人避之唯恐不及,更休提给他几个铜板或是一餐热饭。

  澜渊对他说:「城东郊大槐树下有金银万两,足够你医治手脚再享后半生温饱。」


  乞丐连连磕头道谢,直到他们走到看不见还犹自将头磕得「砰砰」作响。
  「他命中有九世劫难,熬过这一世,下一生就可苦尽甘来封侯拜相甚至做一世帝王。你何苦要在此刻改他的命盘,叫他提早享了安逸,下辈子继续偿还?」篱清厌恶他任意妄为的举动。

  「世间果报回圈,不会错了因也不会错了报。此生或是下世,他终是要一甜一苦,我不过是颠倒了顺序,该有的因果他还是有,怎能说是我害了他?」澜渊不以为意,「我只告诉他有金银,拿与不拿还是他自己来种下因果。」

  篱清只是沉思,不再与他辩。


  到了京城外,千年帝都,龙蟠虎踞,不同凡响。
  「便做一回凡人如何?」
  「无妨。」篱清点头同意。
  「那就说好了,不许用术法。」澜渊得寸进尺。
  「若用了呢?」篱清挑眉。
  「若用了,任凭对方处置。」澜渊笑意晏晏,是起了游戏的心情。
  「一言为定。」说罢,篱清举步就要进城。
  澜渊追上来跟在他身边问道:「狐王身边可带了银两?」
  「不曾。」脚下一顿,侧过头来看他,「二太子呢?」
  苦笑一丝丝挂上轻松从容的脸:「只怕天界二太子与狐族之王要在这凡尘京都食一回嗟来之食了。」
  又用手指了指城门道:「你看,此处甚好,人多又晒得着阳光,你我就在这瑞安顿吧。坐到傍晚兴许就能一人讨得一个热乎乎的肉包。」
  篱清不搭话,拿眼角斜睨着澜渊。
  澜渊展了扇子来挡他的轻鄙:「我也知你是断断不肯的,可现下身无分文,进了城该如何住宿吃饭呢?」
  篱清瞧着他玉骨描金的山水扇,嘴角一抿,灿金瞳融冰化雪笑意吟吟:「二太子的宝扇可否借来一观?」
  澜渊暗道不好,想藏却无处可藏了。
  于是,方进了城门,二太子与狐王直奔当铺。
  京城的繁华远非他处可比,道路两边挤挤挨挨满是各式小玩意。
  随着人群漫无目的地走,脂粉、鲜花、发簪......随手翻上两件,绿衣红袄的大婶就凑过来拖着袖子拉生意:「公子家的娘子好福气呀,这般的好人品又这般的能体贴。您瞧瞧这凤钗,宫里头娘娘头上戴的新样式,姑娘们喜欢着呢。您给您娘子捎一个?管保她喜欢!」

  澜渊笑嘻嘻地看边上的篱清:「我家娘子朴素,不好这些。」


  拈起一枝白兰花放到鼻间嗅:「我倒也想买一朵送他,直怕他不高兴,再不让我近他的身。」
  大婶笑开了,直道:「还有这样的娘子,辛苦了公子你。那你来看看这一枝骨簪,够素了吧?公子哥儿也能戴,你家娘子要不喜欢,您就自己留着用。」

  澜渊便买了下来:「好。难为大婶你如此费心,我先代我家娘子谢过。」


  接过簪子回过头来弯了眉眼对篱清笑:「你看可好?」
  狐王冷哼一声,扭头就往前走。
  急急地追了上去,探着头明知故问:「生气了?怎么这么容易生气呢?在下这就给狐王陛下赔礼了,莫生气了,嗯?」
  篱清打定了主意不理他,停在一个字画摊前问正埋头苦读的书生:「可会画扇面?」
  书生抬起头呐呐地答:「写还成,画就...」
  「那就写一张吧。」
  澜渊见他一双灿金瞳只对着书生背后的字画看,脸上也绷得一派严肃,心下不由好笑,又怕惹他恼怒,就只得忍着,墨蓝的眸子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动。

  书生握了笔问篱清:「公子想写什么?」


  「......」篱清语塞,本来是见澜渊手里没了扇子一时兴起地问了,也没什么特意的意思。真要问想表达个什么意思,连自己都不愿去想的。转过头来想问问澜渊,澜渊只是笑,摆明了袖手旁观的意思。

  篱清无奈,只得对书生道:「随你吧。」


  书生想了一想,笔走龙蛇,一幅扇面一蹴而就。吹干了递给篱清,却被澜渊夺了过来,自作主张就纳为了己有:「既是给我的,自然是先让我看。」

  扇面上白底黑字,寥寥写了几行: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症候来时,正是何时。
  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澜渊看的心中一跳,垂了眼沉默半晌,把竹扇拿在手中一扇一扇地收拢,手指用力一握,嘴角慢慢地上弯:「这份大礼我收下了。」
  墨蓝的眸,片刻失神,又瞬间恢复潇洒。
  找了间客栈住下,小二说今晚有花灯会,漂亮得很,两位不放去瞧瞧。
  澜渊觉得稀奇,等天黑了迫不及待地拉了篱清出门赏灯。
  街上的人比白天还多,个个都喜笑颜开的,被红彤彤的花灯一照,脸上更添了喜气。树梢上屋檐下挂满了各色花灯,有生肖样的,有花鸟样的,也有人物样的,几个灯笼组在一起就成了一个个八仙过海,嫦娥奔月的故事。街口又设了灯谜,猜对了就送上一份小礼,和和乐乐的,不过就图个万民齐乐,国泰民安。有调皮的孩子牵着兔灯在人群中穿梭嬉戏,笑声隐没在熙熙攘攘的人堆里。

  二人走过一条街,街上各家都高挂着六角的宫灯。


  薄纱裹身的女子画了精致的妆容倚在窗前慵懒地向下张望。恰好一阵风吹来,手里的香帕就飘飘落在那个少年郎的肩头。
  少年拿了帕子往上看,佳人团扇半遮,秋波暗送,白齿轻咬过红唇,声若莺啼:「公子拿了奴家的帕子...」便痴痴地进了门去,满头珠翠的肥硕女人带着一阵浓香迎上来:「翠翠,有公子找!」

  只恨一刻春宵苦短,不觉将万贯家财都捧进了红纱帐。


  「怪道都说人比花娇。」澜渊摇着扇子朝上面露齿一笑,满楼的莺莺燕燕便都丢了魂,争相挥着帕子挤上来卖弄。
  篱清瞥了一眼,道:「那你就留在这儿吧。」
  澜渊甩开了一众热切的视线,涎着脸贴上来,一手摸上篱清的腰揉捏:「要留当然是要一起留才好,听说这地方还专门备了东西,能让你......嗯......欲仙欲死......」

  篱清一僵,用力挣开他的手,一言不发地大步往前走。


  澜渊放声大笑,惹来路人好一阵侧目。也不在意,笑得越发得意,直被当成了哪位王爷家放肆无忌的不孝子。
  笑够了才发现,那人早已泯然于众人,竟寻不到踪迹了。
  扇子握在手中,一阵寒意流窜全身,冷得嘴角还维持着上翘的样子,口中却不由自主地念出了咒文。墨蓝色的眼渐渐全转成了蓝,一动不动,专注地搜寻着那个白色的身影。
  眼前是来往如梭的人,身边是面目陌生的路人,篱清随着人群漫无目的地游走,花灯如画,星星点点,照折如地上银河。灯下是一张张笑脸,年轻女子红着脸把香囊塞进情郎手中,脸上一抹嫣红竟艳过了花灯。

  行到一座拱桥边,桥下一条清水河,微波荡漾,河面上开遍水莲花。均是岸边人们放下的花灯,莲花般的模样,花心是一小截蜡烛,火光在风中不定摇曳,花灯亦是颤颤地带着人们的各种许愿随着水流飘向远方。

  也有人借着这花灯表达心意,这边在花灯里写下心上人的名讳,那边就有好事者拿着竹竿来勾,勾到了便大声念出来,两边皆是一阵喧哗笑闹声,只有两个当事者羞煞了脸,隔着河偷偷地两两相望,才刚对上眼又急急躲开,欲说还休。

  「公子可要一盏?看上谁家姑娘就写上,保不齐人家也在这边,偏巧就成了段金玉良缘人间佳话。」卖花灯的小贩边说边把花灯往篱清怀里塞。


  「不必。」篱清推拒。
  「怎么会不必?没有心上人也有个至亲的家人不是?放个花灯,祈个福,老天爷就一直护着您。拿着吧,谁心里头没个念想啊?功名、前程、姻缘,求什么都成,灵验着呢。」小贩却不理会他,硬是把花灯塞进了篱清手里,「今晚大伙都高兴,不收您钱。快放吧,人家说不准正在这边等着呢。」

  篱清拿着花灯犹豫,耳边满是旁人的嘻笑声和贺喜声,又一对有情人借着这花灯牵上了红线。


  向身边的人借来了笔,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地写在灯上,写罢再点上中央的蜡烛,灯便亮了,明亮的烛光透过薄薄的灯壁射出来,一朵莲花在篱清掌上开得娇艳。俯下身把灯放在水面上,看着灯上的那个名字离自己越来越远。对岸有人倾着身子来勾,眼看长长的竹竿就要触到他的花灯,篱清金眸一闪,双唇微动,没来由刮来一阵风,一气把河面上的花灯刮出好远,可那烛火却还燃着,一跳一跳,远远看去仿佛天边星辰。

  这才转身打算上桥,却听到桥那边有个粗大的嗓门,声音洪亮得连桥这边也听得分明:「公子,是要找你家小娘子?少年郎年轻不更事,怎么看个花灯就把娘子给丢了?听老汉一句劝,等等寻到了非要好好赔个罪哄哄人家才好。」

  另一个声音却听不见,过了一会儿,那洪亮的声音又响起,这一回比方才更来得响亮,怕是连河边上的人都听得见了:「澜渊公子家的小娘子可在这边?你家相公来寻你了,莫生气了,小两口拌嘴有什么大不了的。听到了就过来这边吧,你家相公正着急呢!」

  周围响起一阵善意的笑声,桥上的人纷纷退向两边,中间让出一条不算宽的道来。人们这才看清,喊话的原来是个挑着担子的老汉,身边站了一个身穿蓝衣的年轻公子,面如冠玉,唇红齿白,一双星瞳幽邃仿佛深潭。就见他手执竹扇,面带微笑,好一个仪态翩翩的浊世佳公子。往灯下一站,登时让满城花灯都失了光彩。

  篱清看着澜渊,墨蓝色的眼瞳中一派灯火闪烁。


  失了小娘子的年轻相公嘴角一勾,收了扇子对老汉拱手行礼:「多谢大伯和各位乡邻帮忙,内子已经寻到,在下不胜感激。」
  老汉和人们俱是一怔,四下张望着究竟谁是那位要找的女子。顺着澜渊的视线看过去,就见一个白色的身影正转身离去,身后衣袖翻飞,掀起层层素白细纱。

  「内子害羞,不喜抛头露面,还请诸位原谅则个。」澜渊仍是笑。


  众人就觉眼前蓝影一闪,桥上哪里还有什么小相公与他们家害羞的娘子?
  街上满是摩肩接踵的人,篱清便只挑了人烟稀少的小巷走。小巷里无人,也无灯火,黑通通的只能依稀看到一个影子。
  身后不曾响起脚步声,胳膊突然被人一把拉住,另一手反射性地立刻挥过去却也被止住了。身形被迫往后退,背脊抵住墙,身体被另一个身体压住,胸膛贴着胸膛。
  黑暗中看不清面目,只那双墨中透蓝的眸子显得晶亮,隐隐能看到其中升起一小簇火苗,发出的光芒亦是墨蓝的颜色。
  「哦。」篱清淡淡地答道,看着澜渊的双眼的火苗蓦地一下子蹿高,光彩眩目得来不及赞叹,他的唇就堵了上来。
  不同于以往的柔情蜜意,这一次澜渊吻得凶悍。牙毫不留情地咬上篱清的唇,迫得他不得不打开牙关让他的舌进入。游走的舌在篱清口中肆意掠夺,自外由内一一舔舐过后紧紧缠上篱清的舌逼迫他作出回应,而后又直刺入咽喉深处情色地不停进出。

  「唔...」篱清摇着头想要避开。


  澜渊不依不饶地紧紧贴着他,动作却轻柔许多,伸出舌去把篱清的舌缠过来细细吮吸。篱清却舌尖一卷,大肆侵入澜渊的口中。
  小巷外的喧闹早已远去,口中软舌交缠的水声在静谧黑暗的小巷中分外清晰。
  双唇良久才分开,粗重的呼吸都喷到了对方脸上,彼此只看到面前的人眼中沉沉一片暗色。
  「找了你这么久,你说该如何酬谢我?」澜渊在篱清耳边道。
  不等篱清回答便沿着他的嘴角一路往下细吻舔弄,过处便是一线银色水光蜿蜒而下。到喉结处时,张口咬了上去,满意地听到他的抽气声,细细啃啮,能察觉到紧贴的身体正轻轻的颤抖。一手捞住他的腰让他更靠近自己,一手伸入他的衣衫内顺着腰线往上摸索,触手一片滑腻,手掌便贴得更紧反复摩挲,仿佛上好细瓷。

  「我让你找了么?」篱清挑着眉回他。


  话音方落,澜渊拨开纱衣的领口舔上他的锁骨,在衣内游走的手也突然捏住胸前突起的一点拉扯玩弄,双重挑逗之下,
「嗯--」的一声呻吟脱口而出,气势立时减了不少,只能咬住唇不再发出任何暧昧的声响。
  小巷外的灯火微微照进来,照在篱清的侧脸上,英挺的五官轮廓与高高昂起的脖子勾勒出一条漂亮的曲线,一直没入衣衫,便如同当时的那场狼王的晚宴上一般,让人恨不能撕开那袭白衣看个究竟。

  澜渊眯起双眼,双手抓住襟口一错,白色的纱衣便自肩上滑落,露出篱清整个精瘦白皙的胸膛。


  「你...」篱清一惊,手抵住澜渊肩头要推开他。
  「真的不要?」澜渊扶着篱清腰际的手在他的腰侧一捏,篱清一声惊喘,身体却软了下来。
  「呵呵...还是要的吧?」澜渊低低一笑,舌尖卷上篱清胸前的一点,舌尖只是微微扫过,那敏感的一点就立刻肿大挺立起来,放在嘴中品啧允弄,故意发出「啧啧「的声响,另一边也同样细细照顾一番,昏暗中,莹白的身体上盛放出两朵小小的红花,更显得淫靡不堪。

  一手抚上他的脸庞,另一手却划过他的胸膛来到他的下腹处,金色的眸中立刻光芒四射。


  便又唇贴着唇吻起来,感觉到紧靠着自己的身体正颤抖得无法自已,一手就慢慢地在抚摸着他的背脊,另一手却依旧磨人地不急不徐地动作着。
  放开他的唇,「唔......哈......嗯......」的呻吟自他半张的口中溢出。
  不远处就是人来人往的巷口,只要有人稍稍一个驻足就能看到两个在墙边交叠的人影,面容姣好的男子衣衫半敞,眸光如水,平日冷漠疏远的面孔蒙上一层情欲的色彩,动人心魄的媚惑。

  坏心地在此刻放开手,他半睁的金眼立刻不满地瞪向他。澜渊的脸上笑得更情色了,用自己肿胀的下身贴着他的厮磨,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我的狐王,要不要试试在外头的滋味?很过瘾呢......」

  「你...」篱清又是狠狠一瞪,死咬住唇平复呼吸,「我们回去。」


  「哈哈哈哈......」一时间,小巷中满是嚣张的笑声。
  回到客栈时,两人均是忍得辛苦,一脚跨进房门就纠缠着往床上滚。
  澜渊一手剥下篱清的衣衫,一手就急急往篱清下面摸去:
  「呵呵...都到了这个地步了也亏你忍得住。」
  篱清却不说话,腰部一个用力就翻坐到了澜渊身上,俯下身,灿金瞳对上他墨蓝的眸:「二太子还记得进城前的那个赌约否?」
  澜渊看着篱清在自己胸前画圈的指:「当然记得。」
  篱清的指尖一路下滑,来到他的胯间,学着方才澜渊的样子缓缓描摹:「那二太子是如何寻到我的?」
  唇瓣落在那双墨中透蓝的眼周遭:「那么多的人,那么短的时间,用术法了吧?」
  澜渊却笑了,抓着他的手加快套弄的速度:「在下愿赌服输。」
  「呵...」淡淡的笑在嘴边绽开,手却滑落下去,摸到澜渊的密穴处。
  澜渊怔怔地看着那张端肃的脸上罕见的笑容,忍不住直起身捧着他的脸吻下去。
  舌在彼此的口中交互进出,澜渊的手却摸上篱清的腰将他微微抬起无声无息地探到他的股间,吻到深处时,一指忽然进入他密闭的幽穴。
  怀里的人顿时一僵,双手撑住他的肩,整个人俯趴在澜渊身上。金眼睁开,狠狠地咬上他的唇。
  澜渊便放开了篱清,一手抓着他的腰,手指仍在他体内旋转摸索:「狐王既然愿赌也该服输吧?好好地放着花灯,怎么就刮风了呢?没吹走别人的,怎么就吹走了这一盏呢?你说怪不怪?」
  澜渊又突然加了一根手指,篱清不得不大口喘气来减轻痛苦。
  「你说呢?」澜渊细碎地吻着篱清,眼中的火苗早已燃成一片燎原大火,抽出手指,热硬的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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