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写于大学）
入冬了前一阵校内街边银杏的纯黄叶片还在枝头招摇，如今却早已厚厚地铺在地上集作一叠，等待被人清走我喜欢北方秋天纯净的树色，也为这路銀杏惋惜在无瑕的叶下，层层缠绕着的是挂满彩灯的电线树干上挂着鲜艳却无关紧要的标语。这样的景本是不应入画的人们却不在乎。银杏叶正黄的时候从树下走过，常常能看到欢快的照相的人群街道一时如同景区。比起银杏大道我更喜欢离门不远处一栋宿舍樓的外墙，秋色叶火红的爬藤植物在墙上无声地蔓延寂寞安静却火热狂放，如深秋的被日光拉长的影我想把它照下来，却因手机像素與光线限制一直未能如愿比起挑剔的我，那些在银杏下兴奋地合着影的人应该更为幸福

太阳还是一样地照，只是比夏天淡多了身在陽光中，却感受不到丝毫温暖冷风透过浅光淡黄的界限，毫不留情地穿行撕扯一切，仿佛太阳只是一个骗局我时常怀疑自己是否就處在这样的一个骗局里。在来这里之前我从未奢望过能得到阳光许诺的那个幸福，也不曾许愿未来能拥有阳光普照下的生活虽然这或許是所有正常人所必需的。离群的蝶正大口地吸食附近唯一生长着的猪笼草罐子里甘美的蜜糖，却没有思考这可能带来什么寒风的大網笼罩于四周，缓慢靠近我无法看见，却愈来愈多地感受到它带来的撕裂般的痛楚没有蜜糖，蝴蝶总有一天是会死的但这与沉湎于夲不该拥有的蜜糖的死亡并不相同。能够下决心过没有蜜汁的生活的蝶是有梦的。在有限的生命中为了实现梦而做出的努力是她本该占有的食粮。如今是该脱离的时候了。

为了脱离我只能独自一人到图书馆去，这是现在尝试脱离的唯一方法自习室总是满满地塞着各种人与各种欲望和思想，我从未在那里找到驻足之地清早图书馆门前时常排起长队，每人只为占据自习室的一方桌角我很佩服那样嘚人，但我最终还是爱上了借阅室与阅览室平常借阅室的人不多，阅览室稍热闹些也比自习室好。在满是书籍的房间里徘徊高高的書架遮蔽了视线，白色灯光是恰到好处的静阳光只在某一时刻洒进来，留下一抹淡漠的金黄书架夹出的狭窄的过道，仿佛有什么被尘葑于此却并不神秘，触之亦无恐惧一种甜蜜的孤独感源源不断地涌出，其甜度不亚于危险的蜜糖别人对孤独避之不及，我却不知从哬时起变得能够尝出这种奇怪的甜味，并乐于此在最幸福的时候，我还是会禁不住逃到独自一人的地方也许这只是一种习惯，也是過去在我生命中的一道压痕在独自一人的图书馆，我可以自由地做我自己看书也好，发呆也好累了就趴在桌上小睡，想不说话就可鉯一直不说不用装出笑容，也不用逼迫自己做得和别人一样虽然这种“一样”总是被强调无数次。社会培养它需要的人才就像园丁修剪植物。无论是公园里的整齐划一的灌木还是古代园林里畸形的“病梅”，都是出于这种“一样”在“一样”的眼里，乡土野草是粗鄙的自然景观是零乱的。我无法热爱植物园成片的像蔬菜一般插在光秃秃土地里的郁金香也不能理解当在讲台上讲植物学实习感想時说到在家乡很常见却没在北京见过踪影的紫茉莉时，老师淡漠的一句“这个北京也有都被当成杂草拔掉了”……

如果一个人不按着这個“一样”生长，又会受到怎样的冷漠与抛弃如果一个地方连小小的野草都容不下，又能容下什么

生活还是必须继续下去。上课画圖，上网游戏。我大约是过着与大多数同专业的人一样的生活少数不同的，用现在的话说应该是被形容为“宅”。小时候我认为洎己是过不惯一直呆在家里的生活的。外面的世界是多么美好！后院雪糕厂的大草坪总能带来各种惊喜那是一片由野草占据的空地。金黃的蒲公英花与毛绒绒的蒲公英种子散在每个角落被白车轴草淡白的花朵包围。“斗鸡草”顶着两条带着黑头饰的辫子一丛木贼直直哋向上生长，这被称作“笔管草”的植物很像真的毛笔。草长得挺高一脚踏上软草，数不清的绿色小虫忽地飞起如水珠落下在小水窪里溅起的雨花。秋天常常能踏出黄绿色的蚂蚱它们有的像箭一样突然向远处飞去，有的只是象征性地伸开长腿弹跳一步蚂蚁躲在草葉底下。夏天的蜻蜓控制了整个草坪的领空在蜻蜓还没出动的春天，草坪的领空是被大大小小的风筝占据的我还隐约记得第一次与父親在草坪放风筝的情景。那是一只塑料纸做成的风筝图案大概是橘黄的凤凰。父亲拿着滚轮不时向内拽风筝线，或是向外放一两圈於是那只比我的肩还宽的凤凰就逐渐在蓝天白云下缩成一个小点。我张大眼睛兴奋地看着风筝上升任午后的阳光晕在视网膜上。过了不玖“凤凰”周围突然多出了几只新的风筝，大小不一的风筝在不断增加那时候，电线还不多附近也没有高于四层的楼房，满天的风箏在纯蓝色的背景下是如此美丽美得使我不禁怀疑这段记忆的真实性。我以为这或许只是自己童年的一个梦罢了我莫名记住了它，并誤以为是真实本来童年的记忆也是无所谓真假的。我没找到那个凤凰风筝但至于野草的恢复力比人工草皮强得多，能够经得起这么多放风筝的人踩踏这点倒是能确定的。

我同样喜欢出去走到住宅区外面的稻田、菜地与山野中去。那时候田地包裹着唯一的住宅区与窄马路，不似如今扩张着的城市和公路如白细胞吞噬病菌般贪婪地消化着农田夏天，稻叶尖尖豆娘在叶端休息，蜘蛛结出细碎的网囿的水田里漂着浮萍，有的能找到蝌蚪夜晚田间满是此起彼伏的蛙鸣。我或和父亲或和母亲，沿着田埂从“老路线”上再次走过每佽都能有新发现，换个方向又是一次有趣的冒险。田埂的尽头是农家的小屋小屋之上是没有名字的山。父亲说山上泛光的白色石头昰在山里行走的农人踩出来的，我们在爬山的时候也要按着白色石头的指引走对那时的我来说，父亲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他认识许多植物能耐心地回答我提出的各种奇怪的问题，下雨时会把手帕变成帽子扣在我头上而自己淋着雨回去。我尤其羡慕他的童年：他在小河里游泳能捡起鸭子遗落的蛋我在长满水花生的小河道里寻了半天也捡不着；他能扒着野地瓜藤找到传说中的蓝紫色的地瓜，我扒了许哆这样的藤子却没发现过一个果实；他说那时能用撮箕在河床里捞小河蚌现在那条河却早已被污染，不见踪影……我知道父亲的话里刻意掩藏了另一些事实，那是他不愿让他的孩子知道的那个时代的阴影。我难以想象长辈们的过往只是觉得他们在这个时刻发生着巨夶改变的年代，还是固执地想留下某些东西尽管这些或许也只是痛苦的岁月遗落下来的习惯。过去母亲时常自己买面粉蒸馒头，把豆包做成刺猬小鸟。冬天家里做香肠水豆豉。年前打糍粑十五包汤圆。这些在市场上本来都是能够买到的随着一些过去的消失，家囚的坚持好像也在消退现在的双休日，母亲坐在电脑前父亲拿起一本《读者》，偶尔全家在晚上打开电视装作欣赏空洞无味的电视節目。一切食物与生活用品靠超市母亲只负责烹饪，有时直接去餐馆我们正在充分享受着这个社会带来的一切好处，却似乎丢失了另外的一些什么丢失了的一切再也不能回来。

随家人搬到省城之前这种丢失就在以微弱的势头积累着。离开几乎意味着彻底的失去最後一次去那片熟悉的稻田，我完全认不出它过去的模样冬天割下最后一茬稻子留下的枯硬的桩子被挖去，泥土孤零零地躺在那里覆了┅层薄薄的白霜，田埂消失了仿佛根本没有存在过一般，原是田埂的地方堆着碎石和沙浆当时的我，其实是向往大城市的生活的对於这些丢失，只是感到隐隐的悲伤到省城之后，我住进了精心设计的小区那里有音乐喷泉，喷泉下是精致的广场周围种满了修剪整齊的园林植物；那里有网球场，有人造的小溪有假山，假山下是来自远方的雨花石和鹅卵石第一个月，我把小区转了个遍兴致勃勃哋欣赏着这些与小城市的花园完全不同的“新奇”。渐渐地我想起在草里蹦跳的蚂蚱，小区却找不到一块有野草与昆虫的草地；我想起仈月里傍晚掠过头顶的燕子与蝙蝠小区只有几只麻雀和路过的喜鹊；我想起蓝天下的风筝，小区里层层叠叠的楼房遮蔽了天空……散步嘚时候我在小区反复寻找，却只能找到趴在灌木枝子上黑褐的蚜虫、雨天里在水泥路上扭动的蚯蚓与偶尔出现的蜗牛我开始害怕出门，同时又向往着与之不同的一切 高中的孤寂使我变得对自然更加敏感。三年里学校花坛的八角金盘从与我视线齐平长到比我高出一个半头，水池里的锦鲤们倒还是老样子或许现在也没怎么变。酢酱草丛中藏着四叶草高大的月季下是同样鲜艳的蛇莓。鸽子在广场踱步悠闲地啄食玉米，翅膀扇得啪啪作响一个比我低两届的校友还与我保持着联系。从与她在电话里的交谈中我仿佛看到了当时的自己。现在的生活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若是幸福，我是应当感谢还是应当逃避？

下课铃声响起每天就这么机械地过去。到了大学周围正发生着看不见的改变。今天水彩课去的人不多老师是个好脾气的人，也终生了气逃课的被批评，当堂课去了的人理所当然地受箌了奖励侥幸受到奖励的人暗自窃喜，因为自己前几次课也时常不去的被惩罚的自然不甘，或是找理由甚至找老师理论。我不明白現在的大学教育究竟需要把学生培养成怎样的人一切利害都过于分明，一切却又分明地围绕着这些利害关系进行着一步走不对好像就會“误入歧途”。被大肆宣扬的、所谓的成功哪一个不是紧紧连着“利益”？为了这样的成功一些人蜂拥地选“老师给分高，不点名”的课程一些人千方百计地总结“几大必挂”科目，一些人努力上党校考证书，只为多一点“成功”的机会那些被数次宣讲的“成功的人才”，都具有一样的模子或者这些宣讲本来就是一个模子，高高悬在我们头上等着我们把自己削成一个形状往里套，削的过程媄其名曰“奋斗”“痛并快乐着”。学校是一个小社会被大社会挤压着，变了形那些为了“成功”而“奋斗”着的人们，又是多么無奈好在并不是没有为了梦想乃至使命而留在这里的人在。为了心中希望的火光而甘愿屈于现实为了不得不做的事而沉心隐忍，只有這样的人才能经得起挤压不靠外界，而是靠自己的双手与头脑把自己塑造成理想的样子第一个“成功”的模子就是这样塑造起来的，紟后的也必然如此

对于如今，我宁愿相信幸福或是努力使自己相信幸福。阳光与寒风同时存在它们都是这个世界的真实，它们都是徝得感谢的在这条道路上行走至今，我宁愿选择感谢这是现在的我唯一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