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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冷龙沙(应姑娘们的要求,在吧里重发)
一楼给各位追文的姑娘们,感谢你们的支持,希望多提宝贵意见~我在晋江发到第27章,这里会用几天的时间,把前面的这些都发在这里,赶上晋江的进度后,不出意外,一日一更。
第一章 风雨大明正统八年的秋天来得特别早。六月未尽,秋风秋雨已开始肆虐,狂风和乌云席卷着天地,古老的城市被笼罩在一片水幕之后,显得混沌不清。混杂了黄尘和泥土的雨水从神秘莫可知悉的高度上倾倒下来,如同羽箭般源源不绝地射向大地。泥泞积水的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偶尔有一两片落叶、枯枝漂浮在水面上,打个旋儿也就不见了,只有那些落下的和反射起来的雨箭在欢舞,在跳跃,在庆祝他们对于这个世界最终的主宰。正在看书的杨溥本已昏昏入睡,却被这一阵突然加大的暴风雨惊醒了过来。他已经七十二岁了,历经永乐、洪熙、宣德、正统四朝,一直做到太子少保兼武英殿大学士,也算位居人臣。只是如今老了,精神未免不济起来。他揉揉瞌睡的眼睛,站起身来,颤颤悠悠地伸手把本已栓紧的窗户又紧了紧,才半伛偻下身子,拿起竹签将书桌上的蜡烛拨明。小小的烛花一颤,顿时亮了起来,照出了这间雅致的书房:四壁都是书架,上面垒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正中的墙上挂着一幅工笔细描的杨枝观音,两边悬挂着他自己手书的一联佛偈“慧风扫荡障云尽,净月孤悬朗中天”①。下面的条桌上则供着一只永乐甜白釉的玉壶春瓶,瓶中插着两枝新开的桂花,酝出淡淡的甜香。仿佛是听见了里屋的动静,外屋便有一个恭顺的声音应道:“老爷,天色已晚,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进宫给皇上讲书呢。”杨溥“唔”了一声,想了想又问道:“杨安,现在是什么时候了?”里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身材短小,头发花白的老仆踅了进来,叉手道:“老爷,刚过三更天。这一阵子雨又大了起来,不仔细听可听不见外头打更的声音了。”杨溥半眯起眼睛,俯下身子,对着这个从小跟着自己,服侍了自己一辈子的老仆人看了许久,忽然低声问道:“他……还没走么?”杨安的头压得更低,依然平静恭顺地道:“老爷,小人方才还去瞧过,他一直跪在门前的雨地里,说什么也不肯走。”说到这里,他忽然抬起了头,一双浑浊的眼睛里透出几丝怜悯之意,低声道:“老爷,不能再让他这么跪着了。他已经在府外跪了一天,若是出个三长两短,那也是一条人命啊。”杨溥一时沉默了下来,他踱到黄子久的山水下,忽然转过头来,问道:“杨安,老夫年纪大了,记性是越来越不行了。你告诉我,那位刘公子来,究竟是为了什么?”杨安知道老爷一向精明,断不会连这事的端由都忘记了。只是他不知老爷为何有此一问,只得老老实实地道:“老爷,刘公子的父亲是当朝的翰林侍讲刘球,便是两年前上表反对王公公兴兵麓川的那位老先生。今年五月份的时候,刘翰林又上了一份奏疏,希望皇上近贤臣,远小人。本来刘翰林的奏疏也没提到王公公,可是王公公有个心腹叫彭德清的是钦天监监正,素来和刘翰林有仇,便在王公公跟前说了刘翰林的坏话。王公公以为刘翰林是冲着他来的,就把他下了锦衣卫的诏狱。刘翰林在京城本来只有一位长公子陪着,如今他在江西老家读书的二公子也来了,正急着营救他爹呢……”“王振啊……”杨溥长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是在感慨什么,喃喃自语道:“杨溥啊杨溥,当年那个在死牢中十年如一日读经史自若的人,到哪里去了?现在的这个,只是日日入朝循墙而走的懦夫啊②!”他扭转头,隐约看着窗外的大树早被风雨摧折得东倒西歪了。大半辈子过去了,当年和自己一起打拼天下的朋友弟子们,都沦落殆尽了,而自己也已如风中之烛,往日的意气风发早已化作了梦幻,如今只剩下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还谈什么国家大事呢?另一边,杨安却恍如未见自己的老主人早已陷入了沉思,犹自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这位刘二公子来了京城,四处花银子疏通门路,又来拜访朝中的各位老臣。老爷,他不光来过咱们家,还去过西杨先生家、马先生家、曹先生家,还有东王、西王二位先生家,便连礼部的胡老先生那儿也没少去③,只是……没人愿意帮他而已。”说到这里,杨溥却笑了起来,自嘲地道:“杨安,你这是把我们这些当朝大员都骂进去啦。你可是也觉得,刘公子的父亲冤得很了?”杨安却叹了口气,道:“老爷既这么问了,小人也不能不说实话。斗胆说句话,小人是和老爷一块儿长大的,老爷心里想什么,小人还不知道么?自从去年王公公把皇宫前面太祖爷爷立的那块禁止宦官干政的铁牌偷走了以后,他便越发无法无天了。老爷不愿意去跟他斗法,也是为杨家一门老小留后路,只是像刘翰林那样肯直言的好官,若是都被王公公杀完了,那咱们大明朝的命也就去了一半儿啦!”“你呀!”杨溥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别人知道你的,道你是个下人,不知道你的,还道你是内阁大学士呢!”杨安连忙摇手道:“老爷这话可不能乱说。其实……其实这道理谁人不明白?京城上下的老百姓都在说,如今王公公的势力越来越大,连皇上都要听他的话哩。”杨溥伸手揉了揉太阳穴,便道:“罢了罢了,你是越老越啰嗦了。唉,如今也就只有你一个人敢跟我这般说话了,我听你一回还不行么?去,准备雨伞,我亲自去见见这位刘公子。”杨安急忙劝道:“老爷要见他,小人去把他领进来便是了。外面雨大天黑,老爷如何走路啊!”杨溥却一摆手,道:“不打紧,不打紧,这两步我却还走得动!”杨安只好遵命,转身去门后拿了一把雨伞来,然后顺手打开了门。顿时,秋雨卷着西风如刀子般直插进了书房之内,原有的蜡烛光焰被这把冷厉的刀逼得矮下头去,明亮的屋内光线一暗,便显得分外缥缈幽深了。屋外的小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风吹过树梢和假山的空洞,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而雨点也落在池塘里,沙沙一片,恍如鬼语。杨安忙打开伞罩住老爷的半边身子,又伸手拿下挂在廊下的灯笼,挑在手里。杨溥却接过他手中的伞,撑在两人中间,道:“杨安,你拿着灯,照着脚下,小心台阶。”杨安心中一暖,忽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忙别过了头去。两个老人相互搀扶着走出重重深院,然而雨势太急,还没走几步路,两人身上便被淋得透湿。好在初初入秋,天气还不算太冷,也没有什么大碍。到了大门口,杨安收了伞,便进了门房向管门的问道:“刘二公子还在吗?”门房连连点头,道:“在,在!我看他是要跪死在这里了,如何哄他吓他,他都不走,真是讨厌之极!”杨安低声道:“你快开门,然后备一套干净衣裳,起个火炉,煮碗姜汤,一会儿用得着!”门房本已入睡,此时被杨安叫起来,已是满心的不乐意,一听又要准备什么衣裳姜汤,更是呵欠连天。然而他趿着鞋出屋来,却见老爷站在外面,心中顿时一凛,不敢再说什么,忙放下门闩,将厚重的大门缓缓推开。注:①明·李贤《天顺日录》:“予在学读圣贤书,知佛为异端,同类有挂其像者,即斥其非,以为名公钜儒决不如此。后居验封,造冢宰宅,见正寝东严整一室,疑必家庙,问之,则曰:‘佛堂也。’不觉骇叹。又以为文章名世者必不尔。既而,见石首先生(按,即杨溥,石首人)庭中高悬一幅,视之乃观音像也,不觉失意。呜呼!人其人,火其书,果谁望耶?”后文对联来自网络。②清·张廷玉《明史·杨溥传》:“溥质直廉静,无城府。性恭谨,每入朝,循墙而走。”③西杨先生:即杨士奇,他与杨荣、杨溥合称明初名臣“三杨”。三人为永乐、洪熙、宣德、正统四朝元老,分别在正统中期去世。因居第方位不同,杨士奇称西杨,杨荣称东杨,杨溥称南杨。马先生、曹先生、东王、西王二位先生、礼部胡老先生:分别为内阁大学士马愉、内阁大学士曹鼐、吏部尚书王直、户部尚书王佐、礼部尚书胡濙。其中王直、王佐并称,也因居第方位分称东、西王。
外面的世界更加黑暗了,浓烈而沉闷的尘土气息混杂着风雨迎面而来。一片黑暗之中,只有屋檐下的两只牛皮纸作的灯笼随风摇曳,透出两点昏黄的光线,将灯笼上两个漆黑的大字“杨府”映成了一片墨色。杨安走到杨溥前面,举起了手中的灯笼一照,便看见了雨地里跪着的少年。他不过十三四岁,大概是由于饥饿、疲劳、寒冷、麻木,已经几乎看不出什么人色了。他的双目和双唇都是半闭半开的,一缕缕湿润的头发从网巾里散乱出来,黏黏地耷拉在脸上。身上的衣裳早已又湿又脏,看不清本来的面目,重叠僵直地耷拉在他干枯的骨架上。杨安叫了两声“刘公子”,那少年的眼中才稍稍有了点神采。他茫然地活动一下生硬的脖子,艰难地迎着雨帘抬起头,看了看杨安,大概认出他一身家仆的青衫短打,眼珠子涩然一滚动,就看见了站在屋檐下,头发花白、身材干瘦的杨溥。杨安知道他在看什么,便侧了侧身子,道:“刘公子,这是我家老爷!”那刘公子的全部精神仿佛都在这一刻凝聚了,像一根针一样汇聚了细细的一点。望着离他两三个台阶远的杨溥,他突然之间如猎豹一样直起了身子向他扑了过去。大概是由于跪得太久,他的双腿早已麻木了,只是稍微一用力,便又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他呵呵地嘶叫着,双手支撑着整个身子,犹如一条尺蠖般在地上艰难地爬行。泥水混着雨水进入到他的眼中、鼻中、嘴中,他也浑然不觉。杨溥皱了皱眉,迟疑了一下,才缓缓弯下腰,伸出了手,道:“刘公子,老夫杨溥,有话进来说吧!”刘公子侧过了半个身子,也艰难地伸出手,却没有迎向杨溥那双干枯稳定的大手,而是一把抱住了杨溥的双脚,终于歇斯里地地喊了出来:“南杨先生,你……你要救救我父亲!”杨溥被他疯狂的举动吓了一跳,但几十年的宰辅生涯早已让他养成了处变不惊的习惯。他向杨安使个颜色,杨安立刻过来将刘公子架起。刘公子全身瘫软,半倚在杨安怀里,犹自艰难地喘息着道:“南……南杨先生,学生去了那么多大僚的府上,便只有你才肯见我一面,你一定要救救我父亲啊,他是被王振那个阉人陷害的,他……他忠心耿耿为了大明,为了皇上,他不能死啊!”杨溥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只是淡淡地道:“进来再说。”“不!”刘公子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全身一挣,已脱离了杨安的怀抱,又复重重跪在地下。他仰起头,一字一句地道:“南杨先生有话,在这里说就是,学生都听着呢!这里上有天,下有地,还有风姨雨师,天地万灵!我刘述只要南杨先生一句话,救救我父亲不成么?王振那阉人势力再大,也比不过南杨先生四朝元老,当朝元勋啊。难道……难道南杨先生真的连一个正六品的小小翰林也救不了么?”“你叫刘述是么?进来再说!”杨溥仍旧是这一句话,只不过比刚才的话更多了几丝冷意。杨安也连忙去拉刘述的袖子,低声道:“刘公子,且进去换了衣裳,吃了东西,慢慢再说不成么?我家老爷是内阁大学士,朝中威望了得,难道还会诓你不成?”刘述仰天大笑,一把甩开了杨安的手,道:“哼,救不救人,不过是一言而决的事情,哪里有这么多话可以说?只怕南杨先生是不想救也不敢救吧!我父亲是永乐十九年的进士,做过吏部主事,给皇上讲过经筵,修过《宣宗实录》,只是说了几句真话,便被你们这样落井下石!”他霍地抬头,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刀子般望着杨溥,道:“南杨先生四朝元老,帝师辅臣,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可若要比起直言敢谏,骨气忠义,只怕还不如我父亲这个六品翰林侍讲!”杨溥脸色铁青,却并不发作,只是静静地站在风里,慢慢地道:“你还要说什么?”“我还要说什么?哼哼!”刘述冷笑道,“那些我父亲没讲的话,我今日都要一字一句地讲个明白!自太宗文皇帝④晏驾于榆木川北征途中,仁庙宣庙即位,垂拱而治十年,天下海晏河清,蔚然盛世矣。然而永乐年间,山东便有妖妇唐赛儿为乱。这些年来,南有麓川之役劳民伤财,北有胡虏不时犯边扰民。更休要说内中王振阉人乱政,群小附丽,正人遭逐。如此天下,竟不闻大名鼎鼎的三杨有所规劝纠正,反而和光同尘,苟且依违,话不敢说,事不敢做,一味讨好求容。世人都说王振是乱臣贼子,我看你们这些庸碌老臣才是真正的乱臣贼子!”“住嘴!”杨溥便是涵养再好,听到这里也忍不住动了气,喝道:“你要清楚,你是在和谁说话!老夫乃当朝大学士,若不是看你一心救父乃纯孝之人,早就叫人把你扭送顺天府,治你个诽谤朝官之罪了!”杨安也是暗暗叫苦,不知道刘述这是怎么了,好不容易见了杨溥,反而破口大骂起来。他想了想,便低声对杨溥道:“老爷,他定是糊涂了,那些话都是疯话,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我看,老爷不妨先答应下来,把他带到屋子里来,关上门什么话不能慢慢说呢?”杨溥听了这话,脸色稍霁,正要开口,却见远处又冒雨跑来一个少年,年纪只比刘述略大一两岁,容貌和他甚是相似。因是奔跑得太过急促,水花都踩起了一尺多高。杨溥见状,刚到嘴边的话便又咽了回去,凝神细看事态变化。只见那刚来的少年冲到刘述身边,一把拉起他急急叫道:“二弟,你如何还跪在这里?快回去,父亲有消息了!”刘述猛得转身,一把扣住那少年的肩膀,踉跄着站起,嘶声道:“什么消息?哥哥,你……你快说啊!”雨声繁杂,那少年也不由自主地放大声音嘶叫道:“二弟你听我说,和父亲一起下了诏狱的太常寺董公回来了!”“董公回来了?好,好!我们走!”刘述拉住哥哥便要转身,却听身后杨溥沉稳的声音已经传来:“这位公子,你口中的董公可是太常寺卿董璘?”那少年一抬头,看见杨府的屋檐下朦胧地站着个老人,便已猜到此人定是杨溥,连忙一揖,道:“正是。王振诬陷家父和董公相与讪谤君上。如今董公平安出狱,说有要事相告。”雨夜中,微弱的灯火照在杨溥的身上,只看见他的影子微微一晃,杨安立刻过去扶住了他。杨溥推开杨安,忽然一步步走进雨里,杨安连忙撑了伞跟上。杨溥恍若不觉,一步一步踩着冰冷的水,走到那少年跟前,楞了半晌,突然道:“只有董璘一个人回来么?”那少年点头,道:“正是。”杨溥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然而刘述却立刻拉住了哥哥的胳膊,使劲拽着他往回便走。那少年被他拉得踉跄两步,侧身一看,却见杨溥怔怔地立着,凝视着这一片幕天席地的大雨,双目幽窅,一片苍茫。注:④太宗文皇帝:即明成祖朱棣,成祖的庙号为嘉靖间所改。
刘氏兄弟的父亲刘球是当朝大儒,在江西老家时便讲学收徒,乃是清流中第一等的人物。今上登基之时,正当幼冲之龄,甚是宠幸他的开蒙老师司礼监太监王振,还尊称其为“王先生”。近年来王振势力渐大,党同伐异,排除异己,宰辅老臣为避祸缄默不言,少壮臣子又不敢贸然挑衅权威,唯独刘球两次直言极谏,前一次请求朝廷不要听信王振的挑唆对云南麓川的叛苗用兵,这一次则更是直言“勤圣学、亲政务、别贤否、选礼臣、严考核、慎刑罚、罢营作、定法守、息兵威、修武备”等十事,登时便捅下了天大的篓子。刘球在京城做官,长子刘迈在身边随侍,次子刘述在老家读书侍奉母亲⑤。此时刘述已一年多未见父亲,谁知道此次竟陡然收到兄长传来的噩耗。他事父至孝,又年少气盛,当即匆匆赶来京城救援。谁知京中大僚忌惮王振,纷纷装聋作哑。刘述终究年轻,悲愤之余,只能去各家各府挨个儿跪地哀求,到了此时精神实在是紧张之极,一股脑儿在杨溥这里发泄了出来。现在听兄长说起和父亲一起下狱的太常寺卿董璘突然被放了出来,一颗心顿时跳到了腔子口,恨不得背生双翼,快点飞回去打听父亲的下落。眼看前面刘家已遥遥在望,便见胡同深处浓浓的黑暗里,正站着一个身形伛偻的人。不知为何,刘述的一颗心顿时停止了,他几步奔上前去,试探着问道:“先生……可是太常寺卿董公?”那人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有说。他的身影仿佛是嵌入了门框里的一幅壁画,又仿佛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丝而活气也不带。“我父亲他……”刘述突然扑上去,发疯一般摇晃着董璘的胳膊,嘶声道:“我父亲他如何了!你……你告诉我啊?”说着说着,他的眼泪便涔涔而下,顿时和雨水混在一起,纵横流过脸颊。董璘面色惨然,不似活人,只是任由他来回的摇晃。刘迈也觉情况不妙,一颗心顿时纠成一团,他跟着父亲在京城生活了两三年,见惯了朝中大僚,做事自然比弟弟要老成持重得多了。此时他先扶开二弟,才搀着董璘回到屋子里,才道:“董公请讲,家父此刻究竟……是生是死?”董璘依旧不说话,只是抖抖索索地从怀里取出火石,想去点燃桌上的油灯。只是他的双手颤抖得厉害,连打了四五下火石都没有成功。刘迈看到董璘这般失态,更是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只是此时刘述疯癫,董璘痴呆,他只能强行定神,低声对董璘道:“董公,学生来吧。”董璘沉默了一下,然后慢慢伸出双手,将火石和火刀交到刘迈手里。刘迈一触董璘的手,便觉那手冰冷潮湿,没有一丝热气。他闭上眼睛定了定神,片刻才睁开,敲动火石火刀。一瞬间,一颗火星蹦了出来,淡黄颜色妖异而冰冷。刘迈再用力划了几下,终于点亮了油灯。只见萧然一室中,正中的桌子上赫然放着一个包裹。刘迈楞了一下,伸手要去解开,刘述却突然冲过来,一把推开弟弟,三下两下解开包裹。只见里面裹着一件褐色的衣服,只是早已沾满了血迹,不时散发出刺鼻的血腥味道。刘述下意识地伸手一摸那衣服,转头看向刘迈,涩声道:“这是父亲的衣服?”刘迈点点头,秋风秋雨发了狂似的卷进来,将薄薄的帘子吹得四散飞扬。一直沉默的董璘突然开口了,他的声音嘶哑而干枯,只是简单地吐出两个字:“还有。”刘述一惊,拿过油灯一照,却觉那衣服里似乎裹着什么东西,伸手一摸,觉得又长又硬,他试着拿起衣服一抖,只听“咚”的一声闷响,裹在衣服里的东西便掉了出来,重重地摔在了桌上。一股浓重血腥味和腐肉的气息立刻扑鼻而来,青灯荧荧下,赫然照出了桌上的东西:那是一条人的臂膀,断口黑红,兀自带着血色!时间一下子静止了。董璘一字一句地道:“这是你父亲的手臂!”陡然间,刘述惊声尖叫,那声音仿佛要穿透所有的雨帘,穿透所有的乌云,穿透所有的风声,穿透所有的苍穹。他如同一只野狼般原野上号叫,他全身颤抖,缩成一团,然后陡然间呕吐起来。他仿佛要把所有的恐惧、紧张、悲愤都呕吐出来,只是这世界上的恐惧紧张悲愤太多,他又怎么能呕吐得完呢?另一边的刘迈也吓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更想不到要扶起弟弟。他茫然地抬起头,双目使劲地看出去,仿佛要从这浓浓血色中看出这一切悲剧的答案来。他用手紧紧抠住桌子的边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颤声向董璘问道:“家父他……死了?”董璘点了点头,道:“死了。是王振让锦衣卫指挥同知马顺杀的,然后……”他无法说出那几个字来,嘴唇动了又动,却只是不能成言。刘述猛然间抬起头来,嘶声道:“然后什么?肢解?分尸?你说啊!你说啊!那手……那手是怎么回事?”董璘突然重重跪倒在地,如捣蒜般向着刘迈和刘述一下一下磕着头,大哭道:“二位公子,我对不起你们的父亲,马顺杀他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着。可我救不了他!我救不了他!我不但保不住他的命,甚至不能保住他的全尸!你们杀了我吧,把我也分尸肢解,这样我才对得起你们的父亲啊!”刘述呆呆地坐倒在地,手掌沾染到了方才呕吐出来的秽物也毫无感觉;刘迈牙齿格格紧咬,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握在一起,指甲早已掐得掌心血肉模糊;董璘仍旧一下一下磕着头,混合着风雨之声咚咚作响。一时间小屋里再也没有一个活着的人了,唯有那只灰白僵硬带着一丝丝黑血的胳膊,在青灯的笼罩下,显得恍如活物。注:⑤刘球二子,长名钺,次名釪,后来都曾在地方上任官。本文中因刘氏兄弟的经历已和历史不合,所以更改了名字,长名迈,次名述,以示慎重。
秋风秋雨终于在漫漫长夜中逝去了,气候像是一下子从秋天转到了冬天。枝头的树叶被狂风撕扯得一干二净,屋顶的瓦片也被刮落,杂乱地躺在浑浊苍黄的积水里。阴冷的云遮住了晨曦的光,好像要把所有人都装进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大笼子里。董璘走了,他九死一生从诏狱里出来,自然要回家报个平安。刘家本有几个仆人,但刘球一出事,也都跑得没影了。刘述素来体弱,很快便因为淋雨和悲痛发起了高烧,刘迈只得自己去给他请了大夫,顺便又悄悄去了一趟锦衣卫北镇抚司,想花点银子把父亲的尸体弄回来。然而进了诏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是常有的事,刘迈四下打点,却也只空折腾一场。午后,刘迈才沮丧万分地回到家中,一进屋子,便见刘述已坐在床沿,不由得一惊,忙道:“二弟如何起来了?你的身子可好些了么!”刘述面无表情,只是淡淡地问他道:“哥哥,你出去做什么了?”刘迈只得把他去北镇抚司一事说了,又道:“我看这京城不是久留之地,我们还是早早回乡安葬了父亲吧。”“你想回去了?”刘述突然扭头,双目直刺刘迈,冷冷地道:“我们不能回去!我要在京城为父亲举丧!”刘迈缓缓摇头:“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京城官员多半怕死,这当口谁敢来吊祭父亲?”刘述冷笑两声,道:“我本没指望他们来!这群贪生怕死之徒,哪里配来拜祭父亲!我是要教王振、马顺他们看看,我们刘家的人还没有死绝!”“王振势大,我们何必要惹他?”刘迈到底在京城住过几年,知道这其中的水甚深,因此只是低声劝慰弟弟。然而刘述却恍若未闻,只自顾自地道:“这丧事是迟早要办的,依我看,索性今日便把灵堂搭起来,我倒要瞧瞧他们能把我们怎么样!”刘迈看他双目布满红丝,脸颊潮红,又听他说话强硬蛮横,知道他仍有三分狂疾未愈,不好硬劝,便道:“那也好。父亲的丧事我去置办便是了,你先把屋子整理一下,看看父亲还有无文集稿件之类的东西遗留下来,不能留的还是烧了吧。”刘述一听梗着脖子道:“不能烧!父亲的文稿,我们如何能处置?”刘迈顿时皱眉,低声道:“那些东西会惹麻烦的,你可别忘了,如今开国才七十多年,太祖高皇帝手下的文字狱可还历历在目啊……”他的话还未说完,刘述突然一跃而起,便死死抓住哥哥的手,尖声道:“你便这般怕死么?你不过就在京城里待了两三年,居然也学得和那些大僚一般蝇营狗苟!你还是不是安福刘氏的子孙?父亲如何会有你这样的儿子?”刘迈眉毛一轩,却强行压下了眉宇间的一丝恚怒,沉默了半晌,道:“二弟……指责的是。二弟只要把父亲的文稿妥善保存,那也是一样。”他说完了这话,抬手一揖,便拂袖而去。刘述哼了一声,竟也不出言劝留,只让哥哥一人走了。丧事繁杂,刘迈直到深夜才勉强搭起灵堂,设好神主,又将父亲的残肢和血衣放进棺材里安置好。然而剩下的钱却不多了,便是请和尚超度也不够,更不要说诸般奠赙之物了。刘述深感丧礼简陋,对不起惨死的父亲,不顾病体,整夜跪在灵前守夜。刘迈见他面色灰白,双目凹陷,精神却亢奋得有些怪异,心中也是害怕,只得软语再三劝他回屋里休息。不料刘述却是想也不想便严词拒绝。刘迈还要再劝,刘述便破口大骂刘迈不忠不孝,毫无廉耻。刘迈知道此时不能和弟弟计较,也只得缓缓劝慰而已。刘述折腾到半夜,实在扛不住疲劳和病痛,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刘迈如释重负,忙把他抱到屋子里睡下,又去后厨给他煎药。静静的小厨房里,红红的炉火升腾起来,微微带潮的药香味宁静地氤氲开来,终于让世界显出了一点暖意。然而想起父亲,刘迈又觉得自己的身子开始不由自主的颤抖,那带血的残肢仿佛又出现在眼前,他只觉胃里一酸,便转身干呕起来,昨日勉强吃的一点饭菜顿时吐了一地。这时,忽听深静的夜中传来低低的剥啄之声,似乎是有人在敲门。刘迈一个激灵直起身,连忙擦去嘴角的秽物,几步窜到前院,隔着薄薄的门板,只听外面的人低声道:“有人吗?快开门,是南杨先生来了!”刘迈把门拉开一小条缝隙,从里面看出去,只见微弱的星光下,外面两人都穿着厚厚的大氅,遮住了面目,不由得一阵迟疑,接着便听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请放心开门吧,老夫没有恶意。”刘迈不再迟疑,马上打开门。屋里的灯光照射出来,刘迈这才看出这二人正是杨溥和杨安。杨溥冲他点了点头,稳步步入灵堂,在刘球的棺木前站定,四下一顾,却见屋椽房梁之上只是简单地裹着麻布,棺材也只是普通杉木薄板所制,唯有一双白烛青光荧荧,冷光渗透了每个角落,才显出一点灵堂的森严之意。杨溥见刘迈已走了过来,便低声道:“公子可是刘公长子?”刘迈点头道:“是。学生刘迈。”“那么敢问……昨日来的二公子何在?”刘迈的眼角微微一瞥里屋,道:“舍弟突感风寒,此刻正在里屋休息。南杨先生有什么教诲,与学生讲也是一样。”杨溥转头望向灵堂,顿了顿,才道:“老夫想要拜祭一下刘公,公子不会不允许吧?”刘迈忙道:“那怎么会?南杨先生还是第一个来拜祭家父的,家父若泉下有知,也定当感激不尽。”说着忙点燃三枝线香交到杨溥手中,杨溥以手齐眉,深深三拜,又复跪下叩头行礼,刘迈也跪下还礼。一时礼毕,杨溥才长叹一口气,细看刘迈:他与刘述都是一脸南方人清爽温润的相貌,然而举手投足间比弟弟多了一股老成持重之意。他心中赞许刘迈这份从容稳重,便转头向杨安一示意,杨安便双手奉上一个包裹。刘迈一入手便知是银子,立刻伸手一推,道:“刘家不缺钱财,不敢让南杨先生破费。”杨溥摇头道:“拿着吧,将来有的是用钱的地方。”刘迈略一迟疑,方点头道:“如此,学生便恭敬不如从命了。”他正转身要将包袱放下,忽间里屋脚步声橐橐,刘述已是掀了帘子出来。风雨秋夜,他只穿着一身单薄的小褂,然而一张温润白皙的面孔却早已涨得通红。他几步上前操起那包袱,重重塞回杨溥怀中,道:“拿走,我刘氏不要你的钱财!”杨溥面上尴尬之色一现即逝,只转身将包袱给了杨安,方自嘲一笑,道:“倒是老夫的不是了。刘公生前清廉自守,定然看不上老夫这些私下馈赠之物。”刘迈也万料不到弟弟会闹这么一出,登时拉下脸来,斥道:“二弟,不得胡闹,还不向南杨先生赔礼道歉?”刘述冷笑道:“他?我为何要向他赔礼道歉?我瞧着倒是他该向我们的父亲赔礼道歉才是!父亲为权阉所害,他身为宰辅,理应秉持道义,匡扶正气,他却不闻不问,装聋作哑,只害得父亲惨死牢狱!他今日还有脸来祭奠父亲,这当真是恬不知耻!”他越说越离谱,刘迈便是忍无可忍,扬手一个耳光掴在刘述面上,骂道:“混账!你给我即刻退下,滚到里屋去好好反省!”刘述面目尽赤,狠狠一咬牙,剜了杨溥一眼,便甩手入内。刘迈还要向杨溥解释,杨溥却已是苦笑一拱手,道:“刘大公子什么也不必说了。我救不了令尊,确实于心深愧。二公子骂得对,我是没脸来见令尊的。”他无言向着刘球的灵位一揖拜下,随即转身离去。刘迈还要再说两句圆场的话,哪知杨溥却已是一去不回了。空荡荡的门外,夜风呼啸过无人的深巷,悠远的更柝之声隔着千门万户传来,天上晦暗的星星睁着苍白无助的眼睛,凝视着这个被风雨洗礼后的世界。
第二章 变端夜色深沉,刘迈独自跪在灵堂前为父亲守灵,刘述木然坐在里屋窗前,只望着一窗黑夜闷闷无语。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发白起来。刘迈活动一下浑身僵硬的身子站起身来,却见刘述已走出屋子,怯怯叫了声:“哥哥”。刘迈深吸一口气,道:“叫我做什么?你如今已是长大了,有自己的主见了,这很好。”刘述突然微带哭腔,涩声道:“哥哥,我不想你变成那种人!”刘迈心中一滞,缓步走到他身前,伸手抚摸他的头,低声道:“哥哥也不想的,只是没有办法。这个世道本就虚伪,你若是太任情扬己,那便只有死路一条。”他转头望向父亲的棺椁,叹道:“父亲在时常说,你和他最为相像,果然如此。”刘述一时不知该如何措辞,只将头埋进兄长肩窝里。正在这时,忽听得院子外一阵脚步杂沓之声。刘述吃了一惊,陡然抬起头来,皱眉道:“什么人?”刘迈一挥手,示意他不要说话,自己便快步走到门边,正要从门缝里张望出去,忽听“哐”的一声巨响,那门竟被人一脚踢开,刘迈冷不防被那门当头劈脑重重打了一下,顿时鼻血直流。他还来不及惨叫,忽然又觉小腹上被人狠狠踹了一脚,登时整个人倒飞出去,重重跌在院子里。刘迈“啊”的一声呼痛,嘶声道:“你们是什么人?”他强支起身子一看,只见来人竟是七八个身穿红袢袄,腰挎长刀,手握水火棍的锦衣卫,更是惊讶,踉跄爬起来便冲过去拉住其中一人,喝道:“擅闯民宅,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那锦衣卫一把甩开他,喝道:“上峰有令,搜查刘球居所。凡有片纸零墨,统统带回!”刘迈吃了一惊,踉跄冲过去便要阻拦,早有锦衣卫挥起老拳,冲着他面门上狠狠甩了一掌,跟着脚上一扫,重重一腿踢在他的背上。刘迈只觉挨得这两下痛入心肺,还未等他爬起来,便听见屋里乒乒乓乓一阵乱响,接着便听刘述尖叫道:“你们要干什么?凭什么搜屋子?里面是灵堂,你们不可以擅闯!”话未说完,便听他惨叫连连,拳脚落在肉体上的闷响连成一片。刘迈奋力攀着花坛的边缘站起身,便见那群锦衣卫已冲上灵堂,连抄带砸,如虎狼下山般乱翻起来。另有几人冲进后院,去寻刘球的书斋。刘迈只想着父亲的文稿全在里屋,顾不得灵堂被砸,只奋力跳起来追去。左右军士立刻上前将他按下,便听得堂上刘述尖叫道:“你们不许动我父亲的灵位!”便听有人厉斥一声“滚开”,手上连刀带鞘扫出,已将神主、供桌、香炉等物统统砸落在地。刘述只看得双目发红,从地上拾起一根棍子便要和锦衣卫拼命,刘迈在院中看得心惊胆战,只是一时脱身不得,只得放声叫道:“述儿,别让他们抢到父亲的文稿!”喊不到两声,已被身边之人重重一棍子捅入嘴中,撞掉了三四颗牙齿,一时满嘴是血,只痛得浑身发抖。却见先前冲进内院的人已是气势汹汹地出来,一人手上捧着个蓝布包袱,正是先前刘述亲自整理好的父亲的文稿。刘迈惊恐交加,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下子挣扎挑起,冲上前去便要抢夺。左右军士都吃了一惊,那为首一人眼神便是一凛,忽然抓起一根长棍,对着刘迈背心重重劈下。一时劲风呼啸,原本还在堂上和锦衣卫纠缠的刘述闻声转过头来,见到这一幕已是呆了,只尖叫道:“不要!”便发疯似地要冲上去阻拦。身边早有锦衣卫虎爪一舒,抓住刘述的衣领将他重重扔在一边。只听“砰”地一声闷响,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四方天地。刘述已摔在地上,听得这一声嘶号便是全身发抖,声嘶力竭地叫了一声“哥哥”。几个锦衣卫也是一凛,便见刘述艰难地蠕动了一下身子,踉跄爬起,睁着一双大而通红的眼睛地盯着众锦衣卫,咬牙颤声道:“天理啊!天理啊!太祖皇帝,太宗皇帝,你们开开眼吧,这是什么世道……”话未说完,便哇的一口呕出一大滩鲜血来,身子重重一晃,又翻倒在地上。此时刘家灵堂里狼藉一片,鲜血混合着碎肉散落四处,众锦衣卫也都看的心里发毛,有人小声问那首领道:“马指挥只说要文稿,可没说要他们的性命啊……”那首领低沉着脸,看了看匍匐在脚边如虫蚁般蠕动的刘述和早已僵卧在旁的刘迈,沉声道:“东西已到手,撤吧!”秋风吹过,灵幔纷飞。大堂上,神主侧翻在地,供桌被砸成了两截,烛台犹在地上滴溜溜的乱滚,发出咣咣的声响。地上到处是鲜血。刘述用满是鲜血的手支撑着身子翻了过来,然后艰难地仰起上身,才看见了倒在远处的刘迈,麻衣殷红。刘述忽然觉得千言万语哽在喉头,什么气愤、痛苦、绝望之情统统被最寒冷的冰冻住了。他咬着牙,一点一点地移动着身子,匍匐到了刘迈的身边,然后伸出手去,轻轻推一推刘迈的身子,叫道:“哥哥,你醒一醒啊!”刘迈的身子微微动了动,缓缓伸出颤抖的手指,攀住了刘述的一角衣襟。刘述如梦初醒,泪水涔涔而下,道:“哥,你千万挺住,我给你找大夫去!”刘迈嘴唇翕动,却只用两根手指在刘述衣角上一扯,低声道:“快走。”刘述蹲下身奋力去抱刘迈的身子,刘迈却咬着牙着地一翻,重重摔开数步,拼着最后一丝力道,喝道:“快走!”他用尽力气,只觉胸腹间某处一热,猛然一口鲜血便直喷而出,带出含糊不清的最后几个字来:“述儿,快走啊——”时间在这一刻停止了,鲜血四溅,长歌当哭。刘述展开双臂,将刘迈的身子拢在怀里,希望用自己残存的一点体温将哥哥渐渐冷去的身体重新温暖过来。早晨的太阳从庭院里照射进来,满地的鲜血在金色阳光的照射下宛如春花开放。刘迈抬起头,泪水滚滚而下,却哑着嗓子,什么也喊叫不出来。
红颜沦落,倏忽化为粪土;名士凋零,转眼已成鬼录。刘述带着两个老仆,默默踏上扶父兄之灵还乡之路。才到得冀南大名府境内,便看见满城张贴了告示,只说刘球心怀怨望,在诗文中诽谤朝政,讥讽君王。天下士民敢有收藏他半字片纸的,若不即刻上缴官府,便以窝赃论处。一时之间,书肆行坊之间,刘球的各种文集奏议一扫而空,原本与刘球有来往的同僚师生,全都如惊弓之鸟,不是忙着撇清干系,便是急着毁灭证据,哪儿还有人敢动恻隐之心?刘述看在眼里,只能苦笑世态炎凉。他担忧安福老家亲人的安危,只得抛下父兄棺椁和两个老仆,自己日夜兼程先往江西赶。这日到达南昌城北时,天已经全黑了。秋风飘摇,远山暮霭,一片深沉。山脚下古寺的飞檐翘角环抱深蓝的天色,在夜幕下刻出了一个凝重的剪影,铃铎和铁马之声在风中一递一递地传来,在深秋听来颇有凄清之意。而远处赣江边蒸腾的水气,则将那大名鼎鼎的滕王阁熏蒸成一个幻影,宛如天上宫阙,遥隔云端。城门早已关闭,官道上看不见什么行走的人,一切都显得肃杀阴冷。刘述放慢马速,行至天宁寺外。这寺庙乃是南昌城外一处香火鼎盛的兰若,始建于唐代天宝年间,至今已有六七百年的历史了。此时天色已晚,山门紧闭,门前挑着两盏幽黄的纸灯,映照出门楣上“天宁禅寺”四字。刘述上前叩门,过不多时便出来一个年轻的执事僧。刘述赶紧上前,合什一拜,道:“小可欲入南昌城,只是天色已晚,城门关闭,夜晚无处安歇,请容我在寺中叨扰一宿。”那执事僧却是上下打量刘述几眼,道:“小施主姓甚名谁?要到哪里去?如今江西乱得很,小寺也不得不谨慎些。”刘述也不敢报真名,只含糊道:“我姓李,要去吉安。”那执事僧将信将疑,见他只孤身一人,年纪又小,满面风尘之色,这才将门开得大了些,放他进来,道:“听说吉安府正大动刀兵,可不大安全哩。尤其是那安福县,搜人抓人,可是厉害了。”刘述只听得心中一跳,又不敢问得太多露了形迹,只装作好奇问道:“大师,安福出什么事啦?”那执事僧却是消息灵通,便道:“安福的刘翰林坏了事,上头钦定了‘怨望’之罪。下到安福知县,上到江西臬司衙门,都在四处抓刘家的人。这事若是坐实了,还不知要死多少人……”刘述只觉手脚一阵冰凉,一阵火烫,只跟在那执事僧身边,咬牙不语。那执事僧在前带路,领着他去后院禅房安歇,走出几步路,才见他面色有异,却是白得毫无血色,在月色下瞧来可怖之极。那执事僧暗暗心惊,只道:“小施主可是身子不适?”刘述勉强回过神来,放松牙关,道:“无事。”他定了定神,又问道:“我听闻那刘翰林也是一位清正刚直的好官,他家出了这样的事,难道竟无一人出面说两句缓颊的话么?”那和尚却是不屑道:“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人,明知是死路还往上陪的?这年头,只要不落井下石的便是大善人了。更何况人人都说,也是刘翰林自己多事,放着好好的清贵大僚不做,要去得罪王公公,方才害得自家家破人亡。哼,那王公公是什么人,那是好相与的么?”刘述听他一路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心中已是越发不是滋味了,又酸又涩,偏又无处倾吐。冷不防禅房已到,那和尚丢下两句寒暄之词,便掉头回去。刘述茫茫然推开房门一看,照出一间斗室,当中靠墙是一座佛龛,长明灯下,供着白衣大士,面目慈祥。刘述只觉心中一涩,已是踉跄几步上前,跪倒在那佛像面前,咬牙无声哽咽。他秉承父训,于佛道之类只看做外教,从来不信。然而此时此刻,心中那一扇壅蔽已久的闸门,却是轰然打开,如洪水泛滥,一发不可收拾。夜静无人,只听得虬箭丁丁,法铃瑟瑟,刘述伏在蒲团之上,以头拄地,也不知何处冒出的血性,只嘶声道:“父兄在上,孩儿不孝!王振老贼害了你们,我不但无力报仇,又连累家宅不安,亲朋入狱,孩儿苟活于世,真不知有何意义!”他只喊得浑身发颤,陡然却听得身后有脚步声轻轻响起。他这些日子以来担惊受怕,已是警觉了不少,此时猛然一惊,便握住靴筒中一把匕首拧腰一撩。却觉身后一人臂如电展,只觉自己手中一空,那匕首竟已被来人夺下。刘述只觉眼前一花,便见那人转身关了房门,道:“小兄弟,下回要哭之前,记得先把门关上。隔墙有耳,不是说着玩的。”刘述霍然起身,喝道:“你是什么人?”那人转过头来,刘述定睛看去,才见他不过二十三四岁年纪,甚是英朗俊秀,长挑个子,骨肉匀亭,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直裰,虽是士人装束,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武将气度。刘述一呆,方道:“你……你是这寺中之人?”那青年笑道:“刘公子还请放心,我不会害你。”刘述拉下脸来,道:“你知道我是谁?”那下意识一瞥那佛龛,知道是自己方才一时情动,哭喊得大声了,才引得他来。他心中将信将疑,只直挺挺地站着冲他道:“先生恕罪,我不识得你。”那青年微笑道:“刘公子不须多心,我叫朱骥,字尚德,顺天大兴人,如今住在南昌城内。这几日本是我未婚妻的祭日,我便住在庙里为她设祭,方才回房路过你的房舍门外,听见你的哭喊之声,所以才进来瞧一瞧。”他口气温和诚恳,说完这些话,便伸手将那柄匕首送到刘述面前。刘述见他将兵器还与自己,便也渐渐放松下来,只是心中兀自有一股别扭之意,只一面接了匕首,一面自嘲道:“家父如今已是那阉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你若是与我走得近了,只怕也平白担上朋党的罪名。”朱骥不觉一笑,只缓缓摇头道:“我不是朝里的人,我不怕王振。”刘述听得他言“不怕王振”,不觉一震。朱骥却道:“听闻刘翰林被害,我心中实是惨痛。作为晚辈,也该在佛前为他上一炷香。刘翰林清操绝俗,耿直刚烈,原是吾辈楷模。”他走到那佛龛前,从香筒里抽了三炷香,以手加额一拜,然后后退三步跪倒在地,恭恭敬敬行了大礼,这才站起将香插好。刘述见他跪起间右腿似有不便,却也不敢多问,只还了礼,才道:“朱先生的心,学生领了。想来父亲在天之灵听了朱先生的话,也会觉得心安。”他这才和朱骥在榻边坐了,刘述便问道:“朱先生可知我家到底怎么样了?”朱骥渐渐敛去笑容,只缓缓道:“不好。”他吐出这两个字,刘述脸上便是一僵。只听朱骥又道:“你这是要回家去么?”刘述点头道:“正是。如今我家出了那么大的事,听说已有不少人被捕入狱,我定然要回去看一看的。”朱骥却断然摇头道:“你不能回去,他们如今要抓的便是你。”这些话,其实刘述又如何想不到?他双目微微一低,只望着脚尖,道:“你是劝我逃?那我又何必千里迢迢从北京回来?若真是要遁世避祸,什么山林荒野我不能去呢?”他抬起头来,对上朱骥的双目,道:“朱先生,我不会逃的,刘氏没有逃亡的子孙。”长明灯灯火闪烁,映出他微微扭曲的脸来。朱骥默听他语气中满是狷介之意,知道他终究有几分小孩子脾气,便肃然道:“我知道你不愿逃走。可是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兄长已死,却并未留下子嗣。你若此时也死了,难道真要看着你父亲的血脉从此断绝么!”此言一出,刘述顿时愕然。刘氏是安福大族,支脉众多,但他父亲这一支却一直人丁不旺,如果家族血脉真的断绝在自己手中,那自己便是天大的不孝!见他沉涩不语,朱骥便道:“还请刘公子听我一言,此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一时忍辱并没有什么可耻的。我只告诉你一句话,从南昌向南,是步步罗网,你若要避祸,唯有掉头向西北去,罗霄山脉千里横亘,方是藏身之处。”刘述听了这话,方沉默下去,良久才道:“朱先生,请容学生想一想。”朱骥点头道:“好。你若想得定了,便自己行去。只是向南还是向北,皆是你自己所选,将来不论生死荣辱,你皆要一身受之。你可有这勇气?”刘述茫然抬头,只望着眼前这个陌生的青年,一时心头百味杂陈,只暗暗捏了捏拳头,咬牙不语。
夜色沉沉,朱骥却回到自己的房中,几上檀香袅袅,尚自未曾烧尽。他在榻上坐下,望着青烟缕缕,良久才叹道:“阿松,我们是该回去了。”他身边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仆却道:“二爷当初不就是为了躲这件脏事儿才出来的么?按察司李臬台那里……”朱骥郁郁道:“我不过是他府上一个寻常幕僚,又不是至亲好友,他哪里肯听我的劝?当初安福知县将案卷递上来时,我便再三劝他不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伙同王振陷害清流。只是他一心要巴结王振,全然不把我的话放在眼里。若不是为此,我也不会借口出来住了这些天。本想着等这一次事情过去,便向他辞行的,如今看来,却是不行了。”阿松不禁微微紧张,道:“二爷当真要插手?若是李臬台知道了是你放跑了刘公子,只怕他不会让你便宜离开。”朱骥却是眉目微垂,道:“我也总不能昧着良心做事,先前事不关己,尚可躲个清净。可是如今既然碰到了刘公子,我总不能再装聋作哑。刘翰林是士林楷模,死得又惨烈,我见不得他的子孙被人如此欺辱。”阿松却是笑道:“二爷不过一介白衣,与官场上的人又从不来往,何必操这份心呢?”朱骥不语,只伸手拿过桌上放着的一张琴来。这张亲素纹玉徽,焦尾蝮断,一片古朴高雅,琴首用金丝镶嵌着两个篆字“水云”,竟是南宋遗民汪元量的遗物。他揉了揉弦,弹出一串悠长的泛音,才幽幽叹息一声,道:“可我到底还是想做一些事的。大好华年,总不能再这样辜负下去。我为了旧事消沉数年,如今也该是看开的时候了。”阿松讶然抬头,却见从小见惯的朱家二爷面上,带了一层从未见过的薄薄的忧愁。虽是“看开”之语,可眉宇间依然沉郁难言。他一时不知该如何相劝,只得欠身叉手道:“入秋夜寒,二爷还是莫要多想了,早些歇息吧。”朱骥长长呼出一口浊气,道:“你说的是,你也下去歇息吧,我再坐一坐。”阿松无法,只得先行退下。阖上门时,才听得屋内琴声如龙吟鹤泣,如怨如慕,和着寺中松涛阵阵,幽远寂寥。第二日一早朱骥起来,只瞧瞧往刘述所宿的禅房外一张,却见屋内被褥卧榻收拾得干干净净,哪里还有人影?朱骥暗暗留了神,这才带着阿松回城。朝雨初歇,清冷的空气浸润着古城豫章,城门刚刚打开,两三个头戴蓑笠的老兵正伛偻着身子扫着地上的落叶。城市还在沉睡,坊巷间没有什么行人,便是原本高耸入云的滕王阁和金碧辉煌的宁王府在阴霾的晨雾里,也多了几分黯淡寂寥之意。朱骥和阿松一前一后骑着马,慢慢行到江西按察使衙门前,却不入正门,只从一旁的角门进去。看门的苍头无声打了个躬,朱骥随手将马缰绳交给他,又吩咐阿松带着古琴先下去,便径直向按察使李彝的签押房而去。李彝素来好眠,朱骥在屋外等了大半个时辰,才见李彝一身轻袍缓带,施施然而来。一见朱骥立在门外,却是眼也不抬,只不冷不热地道:“你回来啦?我还道你朱尚德清高得很,立志不食周粟了。”朱骥对他的冷嘲热讽恍如不闻,只拱手道:“私事已毕,学生自当回来销假。”李彝冷哼一声,推门进内,随手将案头一份文书递给他,道:“你瞧瞧。”朱骥接过一看,却是一份邸报,随手翻了翻,便见里面抄录着皇帝命锦衣卫指挥王山和刑科给事中林聪①协同来赣彻查刘家文字狱的敕旨。他略一计算路程,到安福也不过在这几天了,便将邸报放下,道:“却想不到,他们来得这样快。”李彝得意地道:“我瞧你还有什么话可说。王山是王公公的亲侄儿,皇帝派他来查这案子,可见对王公公的信任。我当初幸好没有听你的话,要不然此刻我只怕也要被清算进刘球的党羽中去了!”朱骥神情凝重,只是反问道:“难道李公竟如此看么?”他伸手一指邸报上那刑科给事中林聪的名字,道:“李公可知道,他是什么人?”李彝掀目瞧了瞧他手指的名字,便不耐道:“他是正统四年的进士,福建宁德人,不过是个小小的言官罢了,又哪里翻得起什么波浪?”“可他却是朝中少壮派的清流首领!”朱骥不觉加重了几分声音,道,“若是王振的权势真到了一手遮天的地步,何须将一个向来不附自己的清流放在自己侄儿身边碍事?此案究竟如何,其中的变数可还不少。”李彝一怔,随即怫然不悦道:“你休要胡言乱语!”朱骥放缓了声音,便颇有几分温和之意:“刘球之死,朝中无人出头,因此李公便以为诸臣摄于王振淫威不敢有所动作,却不知此时只要再有人点一把火,就足以激起百官之愤。自仁宣两朝至今,士林清流多砥砺气节,不可小看。且王振掌权的几年间,也并非一味胡作非为,早年间他对弊政多有劝谏②,也未曾派出中官骚扰地方③。由此可见,他对于朝中文臣也颇多忌惮。此时又闹出文字狱的案子,只怕王振也未压得住众怒。到时替罪羊的位置,自然就非公莫数了。”李彝听他滔滔不绝,却仍是这些老调,不禁更加厌烦,只冷冷道:“你未免将王公公看得太无用了。你一个科举失意的白丁,懂得什么国家大事?你听着,我已派出人马,四处搜捕刘述。你若再要多嘴多舌,我只将你扫地出门,你信也不信?”朱骥嘴角上撇,双目尽是失望之意,只是将头压低,道声“是”,方才转身离去。刚走到门边,却见外头有人匆匆进来,直入李彝签押房内,朱骥识得这是李彝手下一个得力的千户,便不由得停住脚。只听屋内人声窃窃,忽听李彝一声高呼道:“当真?他昨日从安义过的?那如今岂不是已到南昌府境内了?”朱骥心中一动,知道他们说的必然是刘述的踪迹,还想再听一听,却见李彝已上来关了门扇。朱骥心知他必然已有所觉,只一路回到自己的住处。阿松已是沏好了茶,见他面色灰败地进来,便知他定是和李彝闹了不快,遂劝道:“二爷,依我看也你不用在那李老儿手下受气。你是他的幕僚,又不是他的奴才,来去自由,明日便辞了他自去谋生,也胜过他这破地方千倍万倍。”朱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道:“这案子究竟如何,实在难说的很。”他叹息一声,摇头道:“我只是不愿看着无辜受戮而已。”注:①林聪为正统四年进士,正统八年擢吏科给事中,九年丁忧去职,十二年起复为刑科给事中。本书中为便于行文,默认林聪一开始做的就是刑科给事中。②明·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10》:“北京功德寺后宫,像设工而丽。僧云:正统时张太后尝幸此,三宿乃返。英庙尚幼,从之游。宫殿别寝皆具。太监王振以为后妃游幸佛寺非盛典也,乃密造此佛。既成……自是太后以佛及经在,遂不复出幸。当时名臣尚多,而使宦者为此,可叹也。”③明·陆容《菽园杂记·卷7》:“自振秉内政,未尝轻差一人出外,十四年间,军民得以休息。”
忽忽已过三日,清晨日上,南昌四面城门才在熹微中打开,便见一队身着红袢袄,腰跨长刀的锦衣卫飞驰而来。路边不少住家都被这嚣张至极的马蹄声惊醒,有那胆子大的人打开窗户偷偷看上一眼,便又吓得关紧了窗户。锦衣卫飞驰到江西按察使衙门前,已将衙门团团围住。当先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华服军官勒住马,将镶嵌着宝石的马鞭在手上绕了一个花,四下一顾盼,突然严声喝道:“本使驾临,怎么还不见江西按察使李彝出来迎接?”守在门口的老兵早已吓得懵了,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锦衣卫中早有人尖声叫道:“来人,速速传令给你们李臬台,锦衣卫王指挥前来传旨,还不开中门迎接?”老兵如梦初醒,当下一人进内找值守的官员,一人则匆匆去寻李彝。王山在大门外等了片刻,心中便是不耐。他自从倚仗着叔叔王振的权势做了锦衣卫指挥,素来都是耀武扬威、张横跋扈。此刻心念一起,便拍马直往按察使衙门中闯了进去。其余锦衣卫见上官如此嚣张,自觉也多长了一个胆子,当下也准备纵马直闯官衙。然而王山的骏马刚踏入门槛,便听得幽深的正堂内一声断喝:“谁敢放肆!”王山一惊,手下马缰不由自主地松了,便见一身玄色布衣的青年带着个小僮走了出来,个子高瘦,容颜俊朗,尤其是那一双眸子宛若朗星,湛湛有神,叫人见之忘俗。他双目一凛,缓缓看了王山一眼,便推开身边小僮,一步步上前,伸手一指衙门一恻的石亭,道:“此处有太祖高皇帝亲自敕建的戒石亭,内有御笔亲书‘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十六个大字。阁下过亭不下马,难道是连太祖都不放在眼里么?”王山下意识转头看了那石亭一眼,却见这亭子早已破败风化,不由得冷笑一声,手按佩刀,便来来回回打量那青年数眼,笑道:“阁下何人?在按察使衙门中所任何职?”那青年躬身一揖,道:“草民朱骥,乃府中幕僚。李公片刻就到,还请上差先进内稍坐。”王山一听此人竟然只是个白衣,心中登时又羞又恨,手中马鞭劈头盖脸便往朱骥头上甩下,喝道:“尔一介草民,见到本使居然不跪?”朱骥直挺挺地站着挨了他一鞭子,脸上却露出了些许微笑,道:“草民是举人出身,按律见官不跪。”王山被他一堵,顿时说不出话来。朱骥却是言笑晏晏,侧身一摆手,道:“李公未至,上差远道而来,草民也该尽一尽地主之谊。王指挥请随草民进内堂用茶!”王山无奈,只能翻身下马,踏进衙门内,朱骥跟随在旁指引。王山行了数步,才发现朱骥腿脚竟微微有些不便,便随口问道:“你的腿脚有毛病么?”朱骥一怔,立刻躬身道:“是。草民自幼罹患风疾。”王山将信将疑,拍拍朱骥的肩膀,笑道:“我却从未听过有人这么年轻便得了风疾的。”朱骥的眉眼中显出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快,只压低了头,道:“那是草民福薄。”王山本是好奇,一笑便也不再追究此事。二人进了内堂落座,举茶一番寒暄,朱骥便闭口不肯多言。王山着急起来,忙问道:“本使奉皇命到此审理刘球文字狱案,为何恁久还不见按察使李公出来?”朱骥却是知道底细,知道李彝这时必然在家高眠未起,却也不得不转圜道:“草民不敢隐瞒上差,这几日李公日夜安排人马搜捕刘述,想是劳累过度,才一时失期,还请上差恕罪。”王山一听刘述还逃奔在外,顿时拉下脸来骂道:“什么东西!连个半大孩子也抓不住,他这个臬台是做什么吃的?真是废物!”正在这时,便见李彝闻讯匆匆赶来,远远一见王山,便已连连拱着手迎上来,道:“哎呀呀,未想到王指挥忧心王事,如此快便到达了江西,学生本该去城外亲自迎接的,怎好叫王指挥在此久等?实在是罪过罪过!”王山听他自称“学生”,口气中十二万分的谦卑,这才稍稍平了气,起身草草一拱手,道:“李公上座,我们谈正事吧。”李彝一听便连连摇手,道:“既是锦衣卫的上差,学生怎敢僭越?”二人你来我往推辞了半日,到底还是让王山稳稳坐了上座,李彝在下手坐了,朱骥侍立在侧。双方坐定,李彝眼珠一扫王山身侧的人,便问道:“圣上有旨,着上差会同刑科给事中林聪同审此案,如今如何不见林给谏④?”王山面上不愉之色一现而逝,方道:“林给谏另有要事在身。”李彝听他如此说话,只得讪讪地收了口。王山却是惦记着方才朱骥的话,忙道:“方才听李公的幕僚说,本案的重要人证刘述还未捉到,可有此事?”李彝转头一看朱骥,见他面无表情,不觉大恨他口快,忙解释道:“学生也曾留意来着呢。七月十二那日,南康府来报,说是在安义县境内见过他,只是叫他跑了。如今又已过了三日,算路程,该是入吉安府了。”王山哪里听得明白这许多地名,闻言便是懒懒站起身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从今日起,你带着按察使衙门的官差全省搜捕刘述,其余人与本使一起,立刻前往安福查案!”李彝讶然道:“这么快便走?学生还为上差预备了接风的宴席……”王山不耐地挥挥手,道:“人犯尚且下落不明,还吃什么饭?”李彝被他堵了一句,讷讷不敢回嘴。王山也不等李彝应声,起身便走。经过朱骥身边时,突然停步,指着他转头对李彝道:“李公,我瞧你这个幕僚倒有几分口才,借我一用如何?”李彝暗叫一声“哎哟”,忙道:“上差,他才疏学浅……”“我瞧他倒是颇有几分胆色。”王山不冷不热抛下这一句,李彝自也无计可施,只得一拉朱骥,低声道:“还不快谢上差栽培?”朱骥忙恭恭敬敬地朝王山作了个揖,王山满意地笑笑,随即转身离去。注:④给谏,明代对六科给事中的尊称。
汉月好文采!颇有金大侠之风!(PS:好像被爆吧了!)
搞不懂汉月为毛给朱姐夫整成一半残疾
第三章 波澜用过中饭,王山便带着朱骥和二十多个锦衣卫快马加鞭直扑安福,到达武功山脚的安福县城时已是第二日傍晚。安福县令早已得到消息,带着县衙官吏在城北门外迎接。王山哪里把小小县令放在眼中,连客套寒暄也是不愿,只是纵马直入城内。朱骥紧跟其后也要入城,却忽听身侧的官员之中有人轻声叫道:“尚德!”朱骥纵目一寻,却见人群中一个官员缓步出列,只见他的年纪比朱骥略长,仪容端正,却掩不住满脸风尘仆仆之意,鬓边竟也微微露出些白发来,只是双眸间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之意,才让人确定,他还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朱骥顿时面露喜容,跳下马去一把抱住那人的肩膀,叫道:“季聪!”林聪望着面前沉稳厚重的青年,和四年前识得的那个风华正茂的青年书生已是大不相同,不觉也是感慨万千,只牢牢握住他的手臂,道:“尚德,尚德!”他盯着朱骥看了又看,却见昔日旧友此刻也已是沧桑满面,不觉叹道:“人生朝露,真是世事如梦。”朱骥却是不及感慨,只低声问道:“原来你不和王山一路,是来了这里。可有什么收获?”林聪面露苦涩,道:“刘家上下七八十口人,全都被拘在安福县狱里。安福知县只知秉承上意,对他们严刑拷打,要他们交出刘翰林遗稿。可是刘翰林常年在京为官,极少回家,除了几封家书,他们哪里还拿得出什么?那知县只道他们是刻意私藏,却只是一路刑求……唉。”朱骥点点头,道:“安福县令不过是个小角色,不打紧。这案子若只是文字狱,便无甚大碍。只怕是京里先动了手……”他顿了顿,才道:“这些日子,京里可有什么状况?”林聪道:“说来真是令人发指。王振刚害死了刘翰林,又要向薛敬轩、李古廉①二位先生下手了。他派人罗织罪名,说薛夫子在大理寺少卿任上收受贿赂,买放真凶,李祭酒的罪名便是可笑,却是擅伐国子监古树——王振可是越发无法无天啦!”朱骥越听神情越是凝重,只喃喃道:“没想到他们下手倒快……这是要借刘球起大案了。”林聪皱眉道:“怎么?”“结党。”朱骥沉声道,“王振四处搜罗刘球的文稿,并不是光为了用‘怨望’之罪陷害刘氏一家,而是想要搜集刘球和薛、李诸君子文牍来往中的违碍文字,好将清流一网打尽。”“如此严重?”林聪先是一惊,随即便有些将信将疑,只道,“莫说这文字狱本就是子虚乌有之事,更何况是结党?这回我自请来江西与王山查案,便是防着他们暗中搞鬼。若是他们真敢无中生有捏造大狱,我自会上疏弹劾。皇上天纵英姿,圣明烛照,只是一时受小人蒙蔽,才害得刘翰林惨死。只要我们将那阉人的真面目抖出来,我便不信皇上不会醒悟。”“天纵英姿,圣明烛照……么?”朱骥轻轻一笑,叹道,“季聪果然还是相信腐儒的那一套论调。”林聪听他讽刺自己为腐儒,不觉面上便是一僵。正在此时,忽见远处有人急急奔来,道:“林给谏,王指挥请你和朱先生速速回安福县衙,王指挥有话要说。”林聪应了一声,这才放松了精神,转头对朱骥道:“走吧。”二人也不骑马,便牵着马并肩入城。原本安静的安福小城此刻已被钦差卫队把守得严严实实,安福县衙前八字衙门大开,昏暗的天空中竖着高高的旗纛,却是“锦衣卫指挥王”、“刑科给事中林”的字样,墨线绣成的字迹在杏黄的旗旙上翻滚纠缠。入了二堂,便见王山高坐正中,安福知县立在一旁相陪。王山见了林、朱二人,略寒暄了两句,便道:“本使已问过本县老公祖,安福刘氏现共有七十三人拘在狱中,共缴获诗文四十六篇,刘球如今唯一的儿子刘述尚自在逃。本使奉命审讯此案,刘述不到,许多事情便无从审起。”说到此处,他便目视朱骥,道:“刘述这一跑,当真是升天遁地了不成?安福周围早都搜遍了,却是半根耗子毛也未曾找到,却不知朱先生有何高见?”朱骥忙道:“吉安刘氏是大族,不唯安福有支脉,庐陵、吉水、永丰等地都有。刘述不是笨人,必然也想得到安福是天罗地网,自然不会来投,我只怕他是去这几处投亲了。”王山问安福县令要过舆图瞧了瞧,见包括了安福东南的一大片区域,便有些不耐,道:“这么大的地方,若都要一寸寸搜,却要搜到什么时候去?锦衣卫从京里来的,对江西不熟,此事便要偏劳朱先生了。”朱骥暗暗一惊,忙低头道:“草民才疏学浅,怎敢当此重任?抓人是如今的头一档大事,非得上差亲自坐镇才好。”王山却是懒懒笑道:“我哪有功夫去亲自抓人?牢里关着七八十人,总得先审一审。朱先生不必挂怀,抓到了刘述,我自有重赏。”朱骥本想再拒,然而眼珠微微一转,却拱手道:“草民遵命。”话音未落,却听身后林聪突然开口,皮里阳秋地道:“朱先生倒是答应得爽快!”朱骥下意识心中一颤,只扭头看他。却见他一展袍子便站起身来,道:“王指挥,本官与你同领上命,这审案的事,我也不得推卸。只盼你能早日找到刘述,也好还刘家一个清白。本官身子不适,先行告辞。”说罢竟是掉头便走。王山瞧在眼里,不禁格格一笑,却也不说话,只吩咐安福知县道:“吩咐传席吧。”那县令忙传令下去开宴,其余四面的吏员衙役也都闻风而动,渐渐活泛起来。唯有朱骥心中念着林聪,几步追出,却见他早已走得不知去向了。朱骥一时怏怏,寻到林聪下榻的驿馆,守门的仆从却推说林给谏突感不适,不愿见客。朱骥知道他是故意躲着自己,也只得先反身回了知县衙门。第二日一早,他便带着一众锦衣卫向东搜寻而去。这些地方皆是市镇大集,锦衣卫一面捉人,一面也少不了干些敲诈勒索,坑蒙拐骗的勾当。如此一闹,刘述尚未捉到,附近州县的百姓却是叫苦不迭,只说是京城的王公公派侄儿王山到此,不但要害刘翰林家满门,还要挖地三尺、搜刮民财。而从南昌来的朱师爷更是助纣为虐,与王山狼狈为奸,皆是丧尽天良之辈。如此折腾了四五日,却是一无所获,一行人无奈之下只得带着人马先回安福。夜色已深,朱骥一进落脚的院子,便见林聪铁青着脸已等在门边。朱骥见他面色不善,便故意露出几分笑意,道:“季聪怎么来了?”林聪却不笑,只道:“你怕了王山?他让你去抓人,你便去为他抓人?”朱骥不答,只进屋内沏了茶,递给林聪道:“喝吧。”林聪接过茶一品,便道:“原来是林某福宁老家的白毫——这是好东西,我们这些穷京官自然是喝不起的。”朱骥听他连“林某”这样生疏的称呼也抬了出来,不觉叹了口气,道:“林给谏夤夜前来,怕是要教训草民了。”林聪放下茶碗,已是换了一副凛然的面孔,道:“听闻这几日你带着锦衣卫四处搜寻刘述,搜乡拣镇,闹得民怨载道,可有此事?”朱骥听他提起此事,也沉默了下来,道:“不错。”林聪一把扳过朱骥的肩,道:“尚德,你还是我四年前认识的那个朱尚德么?那时你虽是布衣之身,却不改圣人之道,做事光明磊落。如今你却是怕了王振,装聋作哑,和光同尘,看来四年不见,你长进果真不少啊!”听了林聪这一通夹枪带棒的指责,朱骥抬眼看了看他涨红的脸,道:“你要是睡不着觉,就先看看本案的各项卷宗。那些仗义执言的事情,你自然比我做得更好。这屋子里太过气闷,我出去走走。”他起身要离开,林聪却又伸手拦住他,道:“你得给我把话说清楚!你这番助纣为虐,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不相信,你真的会怕了他们!”“我为什么不会怕?”朱骥突然格格笑道,“我家的人早已死光了,我还想为朱家留条血脉呢!你如今已是朝廷要员,而我还是一介庶民,你何必苛求我如你一般做仗马之鸣?”他这一笑,林聪更是愤怒,登时便喝道:“好,原来你果然是贪生怕死了。我本来还以为你定然有什么苦衷,如今看起来,倒是我想得太容易了。当年你我与京师诸生品评朝政,臧否人物,想你朱尚德是何等慷慨豪迈?没想到一朝落第,四年落拓,便畏首畏尾,做出这等妇人之态来,这真是令人齿冷!”听到“妇人之态”四字,朱骥的目中顿时掠过一丝怒意,他重重一哼,转身拂袖便走。林聪见状便冷笑起来,道:“你说不出话来了?你不是素来辩才无碍么,怎么也不为自己辩白一二?”朱骥听得这一句,才顿住了脚。他沉默良久,方了无起伏地道:道:“抓人的事,我不做,也有别人来做。与其让别人来做,不如我来做,还能控制局势。”林聪却没想到他说出这一番话来,半晌才微微了悟,却仍是摇头道:“可王山明明是挖了陷阱让你跳!不论你抓不抓得着人,你这名声总是坏了!”朱骥干笑数声,回过头来,道:“我又有什么名声了?我朱骥一不做官,二无家室,天下除了我自己,又有谁还知道茫茫红尘中有一个朱骥?”“可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林聪陡然扭头,高声道,“不过是一次落第,你……你怎么就变得这般颓靡不振、隐忍压抑?”朱骥一怔,随即露出几分揶揄的笑容来,道,“那我以前是什么样的?我家的人,从活着到死去;我的朋友,从布衣到高官:世事如棋,人人都变了,我还能不变么?”林聪深吸一口气,一身青衫在夜色中微微颤抖。他闭了闭眼,方开目道:“好,算是我说错了,你有你的苦衷,还不行么?”他甩开袍袖,转身而立,沉声道:“我总归是在这里看着的了,但愿这个案子能平安了局,你我都能有一条出路。”注:①薛敬轩:指大理寺少卿薛瑄,号敬轩,明代理学名臣,配享太庙。因其门生遍天下,当时人常称他为薛夫子。李古廉:指国子监祭酒李时勉,号古廉,亦是理学宗师。
第二日一早,朱骥方才用过早饭,却忽闻县衙外传来沉闷的登闻鼓的响声。朱骥心中疑惑,便匆匆往衙门正堂而来,便见堂下衙役快手已端起水火棍雁行而立,中间大堂上跪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个子精瘦,头上歪戴一顶玄罗帽,身穿一件半旧不旧的湖绿万字底花纹褶子,脚下丝鞋净袜,一看便是街头最常见的帮闲模样。朱骥只道是寻常狱讼,然而再一看,却见王山高坐正位,林聪打横相陪,那安福县令倒只是站在一侧,方知此事乃是和刘氏一案有关。他上堂给王、林二人行个礼,便侍立在旁。王山却笑着看向他,道:“朱先生,你可知道今日出了什么事了么?”朱骥从未见过他如此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只好躬身道:“还望上差指教。”王山打个哈哈,却不回答,只对堂下的中年人喝道:“你将你方才所言,再说一遍!”那中年人笑嘻嘻地磕了个头,道:“小人吴有庆,是袁州府萍乡县吴家寨人,听闻老爷正在搜捕刘翰林家的二公子刘述,特地前来告发!”此言一出,朱骥便是大吃一惊。林聪扭头看了朱骥一眼,便是一拍惊堂木,对那吴有庆喝道:“你休得胡言,刘述已失踪多日,锦衣卫都寻不到他的踪迹,你如何知道他的下落?”他声色俱厉,吴有庆却不怎么害怕,只是涎皮着脸向他膝行了几步,又磕了个头,道:“大老爷不知道,萍乡在江西西面,背靠群山,不熟悉路径的外人,哪里搜得进来?那姓刘的小子不识路径,硬要往山里闯,结果被山里人放的兽夹伤了腿脚,被我拣了回去。小人让女儿将他看住,只等大老爷带兵去捉呢!”王山点点头,忽然又向着朱骥一笑,道:“我们都道这刘述是向东边人烟密集的市镇投亲去了,没想到这小子却是向西边的大山里跑了。若不是吴有庆这一告发,说不定我们还不知要搜到哪里去呢。”朱骥听他的言下之意,已是怀疑自己故意带错路。他心知此刻万万不能退缩,当下一振衣衫,便上前道:“既然上差怀疑草民,那草民自然只能自证清白。上差如要去萍乡抓人,草民自当跟随!”王山见他面上满是受了委屈的愤然之意,一时倒也猜不透他这番做作是真是假,当下便点头道:“如此最好。”他又转头对林聪道:“万岁命林给谏与本使同办此案,只怕也要麻烦林给谏走这一趟了。”林聪一听要去抓刘述,便满心不乐,但一想到刘述安危,却也想跟去瞧个明白。当下王山已命安福县令点起大队人马,准备前去吴家寨抓人。吴有庆见王山要走,忙站起来几步跟了上去,低声赔笑道:“只是这番小人抓住了人,老爷们看在小人还有几分苦劳的份上,不如赏小人几个散碎银两花花吧。”王山拍拍吴有庆的肩膀,似笑非笑地道:“捉住了人,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说着便命人备马,又让三五个锦衣卫壮汉看护着朱骥林聪,一起浩浩荡荡出城而去。大队人马一路向北疾驰,快马加鞭,只用了一日功夫便已到了萍乡境内。此处已是赣西与湖广交接之地。那小村落吴家寨毗邻武功山,只见阳光明媚,远处山坳里横着三五村落,墟里炊烟间着鸡鸣狗吠,农人三两荷牐而行,直是一片宁静的世外桃源。王山率队远远停了,跟在他身侧的吴有庆忙不迭地指着那村落道:“老爷,那便是吴家寨。那人此刻还在小人的家中,万万不会有失。”他急着献媚,便蹑手蹑脚地上来想要牵王山的马,王山冷不防见他伸出手来,登时大怒,扬手便给了他两马鞭,喝道:“松开!”吴有庆挨了鞭子,也不敢喊痛,只得龇牙咧嘴避在一边。王山将鞭子在手上挽了挽,才缓缓地道:“有令,把整个村子全都包围住了,所有人许进不许出,等候听调!”他下了令,自有人下去分派人物,王山只带了四个亲兵和朱骥林聪二人下马进村。吴有庆见状,忙在前引路。踏进小村,只见村口显眼处便有一家小酒肆酒旗迎风,上书“老六酒肆”四字。酒垆前正有一个穿着红衣红裙的女孩子翘足倚着门儿斜坐,嗑着手中的一把瓜子。看身形,她不过才盈盈十三四岁,容貌俏丽,尤其是右眼角下一点殷红的泪痣,颇有几分风流骀荡。只是她面上的脂粉擦得极厚,唇上又涂了浓浓的口脂,发间簪着三五支黄澄澄发钗,再加上一身红衣,实是说不出的俗艳。王山扭头看看吴有庆,吴有庆顿时会意,忙快步上前喊道:“惜儿!”那女孩子头一抬,忙丢了手上的瓜子快步迎上来,叫道:“爹爹!”吴有庆忙牵住她的手将她拉到王山和林聪面前,道:“这是京里来的王老爷、林老爷,快磕头!”那女孩子也不知这两人是多大的官儿,好奇之余便下死眼打量了他俩几眼。王山捻着颏下几寸短须,更是笑容满面,便对身侧的几个亲兵道:“这丫头长得倒也不差,只可惜右眼下一颗泪痣坏了面相,将来必定是个苦命的。”亲兵们顿时大笑起来。那女孩子似听不懂这话里的调笑之意,只是甜甜望着王山,笑道:“有大老爷抬举,奴家怎么会命苦呢?”王山呵呵笑着,便缓步走进店中,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孩子忙道:“奴家姓李,山里人没有学名,娘亲只唤我作惜儿。”王山奇道:“你爹爹不是姓吴么?你怎么姓李?”吴有庆忙答道:“这不是小人的亲生女儿,是我女人改嫁时带来的,随她娘姓!”一听是个拖油瓶,几个亲兵俱都窃笑不已。王山伸手在她脸上掐了一把,便问道:“惜儿,惜儿,你这身世果真是叫人怜惜!听你爹爹说,有个叫刘述的少年留在你家,他们现在何处啊?”李惜儿笑引着几人到店中坐下,不知又从哪里变出一把瓜子,笑吟吟地磕着,道:“老爷们来的迟了,他一早便走了!”此言一出,王山双目登时一定,几个亲兵也都变了脸色。吴有庆又惊又气,一把拉得李惜儿的胳膊,喝道:“死丫头,不是叫你把人看住的么?”李惜儿被他拉得生疼,一把瓜子撒了一地,却仍笑着道:“他一个男人,说要走,女儿如何拦得住?何况,爹爹也没说这他是干什么的,女儿又是个没见过世面、不知轻重的,干什么要强留他?”“混账!”吴有庆重重一捏李惜儿纤细的手腕,喝道,“他是官家要抓的通缉要犯,这样一票大生意,怎么就黄在你这死丫头身上了?”李惜儿“哼”了一声,用力掰开了他的手腕,使劲揉了两下,便道:“既然是大生意,你们怎么不去追?去晚了可就真追不上了!”王山本已大怒,听到这句话,脸色才微微一霁,道:“他往哪儿走了?”李惜儿随手一指,道:“他问我翻山能不能去湖广,我便指了路给他啦。”王山放眼一望村子后的群山,只见树林阴翳,一望不见头,不觉叫苦,想了想便摸出两个金锞子在手上掂了掂,送到李惜儿面前,道:“小娘子,我们是外乡人,不识得这山里的路,你既能指点那刘家小子,那也告诉我好不好?他走的是哪一条路,我便把这金锞子给你。”李惜儿也不客气,伸手抓过那金锞子,便放在嘴里咬了咬,见上面赫然留着几个牙印,便笑道:“真是金子呀,真好看!”她将那握着金锞子的手一扬,便道:“他往插岭关走啦,从江西萍乡到湖广茶陵,这是唯一的路呢。”王山大喜过望,忙吩咐身后人道:“一队二队,往插岭关搜!刘述腿上有伤,走不快的!”锦衣卫齐声大吼,便认准方向扑去。朱骥、林聪看在眼里,都暗暗着急,只怪那女孩子不懂事,三言两语便将刘述卖了。李惜儿却似毫不觉察,只倚着门边坐下,只是笑盈盈地将那金锞子颠来倒去地把玩。吴有庆见了便倚上来,只涎皮着脸笑道:“好丫头,这个爹爹先为你收着。”说着伸手便欲去夺那金锞子。“这是王老爷给我的!”李惜儿却是毫不领情,一把捏在手心,道,“爹爹要钱,多向那王老爷磕几个头,不全赚回来了么?”这一句话犀利非常,林聪朱骥在旁听了便是窃笑,吴有庆更是老脸通红,一时又羞又怒,只转头对王山道:“王老爷,你别听那丫头胡说。那刘小子腿上伤得厉害,往插岭关去都是山路,他怎么走得了?我赌他定然还在这村子里,这可不得不搜!”王山倒也觉得这话有理,便点头道:“也好,剩下的人,搜一搜村子。”
村民早已知道此地来了一群凶神恶煞,家家户户都关门关窗,哪有人敢出来瞧热闹的?此时王山一声令下,锦衣卫自不客气,便明火执仗一家家搜查起来。一时间鸡飞狗跳,爹哭娘喊孩子叫,乱作一片,其间更少不得锦衣卫趁机中饱私囊,上下其手。林聪看了片刻便觉胸中窝火,忍着气对王山一拱手,道:“王指挥,这山中小村虽未及王化,却也是大明子民,恳请王将军看在本官的面子上,对其体恤一二。”王山哼了一声,白眼一翻,便道:“此乃非常时刻,形格势禁,不得不严办!”林聪一时语塞,只得静观其变。那李惜儿却笑盈盈地接口道:“没事,让他们搜呢!这些人往常对我和娘亲可不好,这回非叫他们吃些苦头不可!”此言一出,众人都是皱眉。朱骥只觉这女孩子颇为古怪,便随口搭讪道:“小娘子在此处过得不好?”李惜儿眼中的调笑之意微减,道:“什么好不好的?也不过是凑和过日子罢了。”她忽然低下头,在朱骥耳边道:“方才进来的时候,我瞧你的腿脚好像不大灵便,你这是风湿吧?”朱骥一怔,便笑着问:“你怎么知道这是风湿?”李惜儿道:“我娘当年便有风湿,我见惯了她犯病的样子,比你可厉害多了。不过她年纪大了,得了风湿倒也不奇怪,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也有这毛病?”朱骥似乎也没想到她说出这一堆话来,倒对她留了几分心思,便道:“你年纪这么小,就要出来当垆买酒,只怕也是吃了不少苦的。”他细看李惜儿的装束,便道:“我教你,把头上的那几支钗子都摘了,把脸上的脂粉洗净,换上一身素淡的衣裳,这样才好看呢。”李惜儿细细听他说着,嘴角边便露出一丝婉媚的笑容来,道:“爹爹说今日有客人回来,叫我好生打扮了见客。我便将我娘的这一套行头都穿上了,你说漂不漂亮?”朱骥听她提到母亲,便随口问道:“你娘呢?”李惜儿双目闪闪,道:“死啦!”朱骥自知失言,只好忙呼抱歉。李惜儿却似乎并不在意,脸上的笑意仍是粲然异常。正在此时,外头便有锦衣卫匆匆进来禀报道:“王指挥,抓到村中一个老汉,说见过刘述的踪迹……”他说到这里,转头看了李惜儿一眼,低声道:“是她藏起来了!”王山精神陡然一震,立刻喝道:“把人带进来!”朱骥却是惊得看向李惜儿,李惜儿面色一沉,笑容微减。片刻,便有两个军士押着一个老者进来。那老者踉踉跄跄地向王山跪下,颤颤巍巍磕了个头,才站起身道:“老朽乃是村中的里老,老爷有什么话要问,老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王山放缓了语气,温言道:“老人家,你说那个少年是李小娘子放走的?”那里老战战兢兢地道:“就在老爷来之前不久,老朽是亲眼看见李惜儿带着那个外乡少年往林子中去了,过不多时便独自一人出来。老朽因村中少见外人,便远远地问了她一句,她却装聋作哑。老朽当时也未在意,方才老爷说了才想起,这山里有不少猎户搭的窝棚,都是能藏人的地方,又都偏僻难寻,若是李惜儿要窝赃,哪不是太容易了?”李惜儿身子微微一颤,不禁脱口叫道:“你这老悖晦休要胡说!我哪里藏过他了?”那里老却并不理她,只是又向王山连连拱手,道:“老爷行行好,这事与其余村民都无关系,都是李惜儿一个人做的祸事,还请老爷不要再纵兵掳掠。这李惜儿本就不是我们村子里的人,也不知道是她那做婊子的老娘跟哪路男人生的贱种,老爷要抓要审,快快把她拿了去,可千万别拿我们无辜小民出气啊!”此言一出,朱骥和林聪均是皱眉,暗想这老头竟将这小女孩推出去顶罪,实在太过凉薄。那李惜儿听了这话,目光微微一闪,并不多言。吴有庆却坐不住了,忙上前将李惜儿拉起来,喝道:“还不快说,他到底到哪儿去了?”李惜儿含笑道:“爹爹,我真不知道。”话未说完,吴有庆便一个耳光甩在李惜儿脸上,厉声道:“你这死丫头真被那小子勾了魂去不成?你还想要老子陪你一起送命么?快把人交出来?”李惜儿被他打得趔趄了几步,伸手抚住脸颊,却将眼一横,道:“我答应他了,不会把他交给你们的!我娘说人无信不立,说话怎么可以不算数?”吴有庆还要再打,却冷不防手被王山的亲随一把拉住。吴有庆愕然,却见王山起身缓步踱到场院上,便命道:“把村子里的人都带到这里来,本使有话要说!”吴有庆自然不敢再啰嗦,只得悻悻地收了手。片刻间,那一群群面目张皇、战战兢兢的百姓便扶老携幼而至。吴有庆见王山仍然站着,忙从屋里搬出一条凳子来请王山坐下。王山一屁股坐了,清了清嗓子便道:“本使到此,特为抓捕一个朝廷钦犯。如今这个人是被你们村里的李惜儿藏了起来。你们都是亲近人,须得好好劝说一下李小娘子,若是她不交出人来,本使便只好把你们全抓到衙门里,慢慢审讯了!”此言一出,场中百姓面面相觑,不时有人窃窃私语,那里老咳嗽一声,首先便哀声劝道:“惜儿,你就看在老朽这把老骨头的面子上,把人交出来吧!你与那少年素不相识,何苦要为他得罪朝廷?你今番若是把人交出来了,我们全村的人为你立长生牌位,日日夜夜感念你的大恩大德……”他的话还未说完,人群中已有人怒气冲冲地骂道:“你这小贱人,真和你那死了的老娘一样,是半刻也离不得男人的!定是你在哪里勾搭了江洋大盗,养在家里,害得我们整个村子的人都要倒霉!”此言一出,村中一些恶少健儿便纷纷响应叫好。李惜儿本一直含笑听着,此时忽然眉目一扬,厉声道:“哪里来的野狗在这里乱吠?实话告诉你们,人是我藏的,我瞧着他长得好看,就想留在家里养着做我男人。但若是有哪个没眼色的东西敢骂我娘一句,我李惜儿便绝不会对他客气!”她作势便冲上去打人,身边的锦衣卫忙拉住她。李惜儿秀目如电,喝道:“拿开你们的脏手,我李惜儿虽不是什么千金小姐,可也不是什么畜生都可以碰的!”两个锦衣卫都没想到一直言笑晏晏的李惜儿突然翻脸,都是一怔。王山却缓缓起身,道:“小娘子执意不肯交出人来,那本使也只好公事公办了。来人,把这里的村民都押解回安福县城,严加审讯,这个村子就一把火烧了吧!”村民闻言,顿时哀号咒骂连成一片,各种污言秽语直奔李惜儿而来,还有人捡了石头便往李惜儿身上砸去。李惜儿见这群人又骂又叫,又想起方才那里老的凉薄之态,反倒笑骂道:“往常我们家屋子被烧了的时候也没见你们哪个来说过一句好话,这时节又要叫我来可怜你们,真是想得美!我巴不得你们这个村子都烧个干净,也叫你们尝尝什么是风餐露宿的滋味!”王山也未料到这女孩子如此刻薄绝情,心中冷笑,当下便命令锦衣卫即刻点火。正在此时,忽听有人大喝一声,道:“谁敢伤害无辜,我刘述头一个绕不了他!”只见一丛林木后,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一瘸一拐昂然而出。然而他虽是形容狼狈,却仍掩不住气度高华。他才一露面,吴有庆便迫不及待地尖叫道:“就是他,就是他!”朱骥看在眼里,只觉一股凉气直灌后脑,右腿关节处一阵阵刺痛,几乎便要站立不稳。王山脸一横,便喝道:“来人,上前抓住他,别让他跑了!”刘述朗然接口道:“我既然出来,就是打定主意不会逃的!”王山被他一噎,愤愤哼了一声,道:“刘二公子,是谁为你指的路?你的同党是谁?”话音未落,刘述冷笑道:“逃难的事我有主张,何须人指路?趋利避害,人人皆知,难道我就该等着由你们来抓么?此事与旁人无关。我安福刘氏从此刻起,便再无逃亡之人。要杀要剐,全凭吾皇圣裁!”王山知道此刻不是审案的地方,当下也不和刘述啰嗦,只命锦衣卫押上刘述,李惜儿乃是窝主,也一并押回候审。其余村民见祸事已了,纷纷忙不迭各自回家关门闭户。刘述行经朱骥身侧,突然停步,一双黝黑的眼睛凝视着他,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出来。王山缓缓走到刘述身侧,笑道:“刘二公子,我瞧你身后必有高人指点,说出来,谁给你指的路?”刘述倏忽别过头去,低声道:“刘述知恩图报,绝不会攀诬他人!”王山玩味他的话语,却是似笑非笑地转头望了望朱骥,便也转身而去,一时间人已走了七七八八,林聪见朱骥仍呆立不动,忙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道:“尚德!”朱骥默然半晌,才道:“我没事。我们回去吧。”林聪本想再细问一二,但见朱骥神情落寞,也知道事情不妙,只得不言不语,与他一同追上大队,回省城南昌去了。
第四章 京华此番回到南昌,又是一两日。王山押着刘述、李惜儿和从安福提来的刘氏族人,自去和林聪、李彝等人商量案情。朱骥独自一人回到按察司衙门内的他居住的小院,却见屋外阿松正抱着各种行囊物什满脸委屈地立在风中。朱骥大吃一惊,急忙问道:“这是怎么了?”阿松叫道:“李臬台突然将二爷解雇了,又说这院子也不能再给二爷住了,竟是二话不说便将小人赶了出来!”朱骥皱眉,暗想李彝这人素来精明,约是猜想到自己与此案或有干系,索性干脆早一步将自己扫地出门了。他无奈地摇摇头,对阿松道:“别理那些人!南昌这么大,难道我们还会露宿街头不成?我们去天宁寺。”从西门出了城,沿着官道一路向西,便是天宁寺。此时天色已晚,天色将雨未雨,城外赣江烟水缭绕之下,为这个往日里繁华鼎盛的去处笼上了一层萧条之意。朱骥沿着古柏森森的石径一路行去,耳闻钟磬,足绕香烟,便在殿后别院中住下。寺中的几个和尚与他都是素来熟识的,也并不曾多问。他心事重重,一时也无法入睡,索性便拿过几本佛经漫不经心地翻看。这时忽听屋外传来脚步之声,便见阿松挑着一盏气死风灯,引着一个文士走进院中,正是林聪。朱骥忙出去相迎,月色下,林聪面色微见苍白,薄薄的嘴唇抿得紧紧,眼睛的光芒闪烁不定。朱骥见他神色有异,忙请他进到内室。不等朱骥奉茶待客,林聪便急急地道:“尚德,事情有变!”朱骥双目一抬,道:“讲。”林聪面露几分颓丧之色,道:“京里来的消息,薛夫子的案子,右都御使王文阿附王振,已定了斩监候。李祭酒的案子稍轻,如今也是判了枷号示众。王振王振,他竟有如此大的本领,竟然连这些清流耆宿也不放在眼里。”朱骥的身子慢慢松弛,靠回椅背。他闭目沉思片刻,才道:“刘述那里呢?”林聪道:“有我在,王山倒也不敢过分刑讯逼供。只是他言语间口口声声,果然都只往结党上引。他追问刘述,他父亲的那封《言十事疏》,是否有人主使,是否同别人合谋,上疏前是否又有人知道。刘公子知道他心中所想,凡被询问时,皆是一言不发。如此一来,王山也审不出结果,只能先向京中递了奏疏,怕是不日便要将刘家人押解入京了。”朱骥沉吟道:“王山自然是不敢让这案子在自己手中拖着的。如今王振刚处置了薛瑄、李时勉,风头盛极将衰,他非得赶在群臣申救之前,将这案子断下去。”“若他们真要向将刘氏锻炼成狱,我定不会坐视。”林聪道,“我定要上疏为刘氏鸣冤。”朱骥立刻摇头道:“不行。此刻刘氏的案子并未审下,你这冤未免鸣得早了些。你要做的,是为薛瑄、李时勉鸣冤,策动清流,把事情闹大!薛、李二人门生遍布天下,只要王振还不敢动他俩,这刘氏结党案便审不下去。”林聪顿时会意,道:“好一招围魏救赵,我明白,此事你放心。”二人正说着话,忽听得门外喧嚣声大起,脚步杂沓,一片混乱。林聪便要起身查看,朱骥却一摆手让他坐下,自己推门出去。却见院子里站满了青衣皂帽的衙役,当先一人高声喝道:“奉上峰之命,拿朱骥归案!”朱骥面色一沉,反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捉我归什么案?”那人冷笑道:“我等是南昌知县①手下,有人告你在江西按察使幕中操纵律令、干涉法司,老公祖有令,即刻捉你回城听勘。”朱骥转瞬明白过来,不怒反笑,道:“什么南昌知县?这是王山借刀杀人,还是李彝要和我切割?居然也和我玩这一手。”那衙役头子手上铁链一抖,道:“休说废话,跟我们走一趟便是。”说着上前便将铁链往朱骥脖子上一套。林聪看得明白,忙从屋子里出来,喝道:“你们要做什么?”那群衙役也不认得他,只是见他器宇轩昂,倒也不敢招惹。打头那人便叉手道:“这位老爷失礼了,我们也是奉命办事。若有冤屈,还请向我们老公祖说去。”林聪还要再说,朱骥已是连连向他摇摇头,自跟着那群衙役去了。林聪如何不知这是王山已猜到放走刘述的是朱骥,却又抓不到他的把柄,才想出这么个罪名来整治他。当下只得紧跟而去,营救他脱罪。朱骥被关入南昌县大牢,心中却早已有了定见。他知道王山要整治自己是迟早的事,更不愿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平白吃皮肉之苦,因此对那“操纵律令、干涉法司”的罪名一概供认不讳。王山伙同李彝等人如此便宜得了供词,自是喜不自胜,忙去准备定罪论刑。这日朱骥正在牢中小憩,却听狱卒叫道:“朱先生,林给谏来瞧你了,请移步出来吧。”说着便打开牢门。朱骥出了牢房,随着狱卒来到一处小室内,便见林聪坐在桌边,桌上放着酒菜,倒是难得丰盛。朱骥不禁失笑,道:“怎么,这是断头饭不成?”林聪缓缓抬眼,朱骥和他目光一触,却是不禁一惊。原来林聪的眸子里愤怒、绝望、哀怨,百味杂陈。他心知事态严重,方收了笑容,道:“如何?”林聪沉默良久,低声道:“你的罪定了,是罚往灵州②盐场充为典吏。”朱骥笑容顿敛,整个人刹那间呆住了,半晌才低声道:“不是充军,是……充吏?”林聪突然一把握住朱骥的双肩,涩声道:“他们这回的手段可真是毒辣之极。自古以来这官吏二途便是天差地远,前朝偶尔还有小吏为官的例子,但在本朝,一旦做了吏,那便是从此绝了仕途,再无可能入仕了!若只说充军流放,过得三五年等王振败落,自然便可以归来,只是一旦为吏,便是生生世世不能再做官了!③”朱骥缓缓移动了一下身子,伸手推开林聪,背过身去坐了,道:“你急什么,又不是杀头!充吏又如何,如你这般说起来,天下那许多吏员还都不活了?”“可你跟他们是不一样的呀!”林聪一跃而起,如连珠箭般滔滔说道:“你才学出众,见识高卓,不过是偶然落第,将来总还是要金榜高中,为国出力的,如何……如何能与那种下贱狡黠的蕞尔小吏一道为伍?”他越说越激切,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了起来。朱骥却站起身来扶着林聪坐下,淡淡地道:“季聪,你的性子也该改一改了。”他说了这一句,却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只转头对狱卒道:“送我回去。”林聪恍如不闻,木然坐着只是不语。朱骥独自起身走到门边,才又回过头来,低声道:“不要为我抱怨,不值的。”几日后,朱骥的罪名正式下达,他接了充吏的告身,便出了南昌府狱。大牢外,林聪早已等候多时了。二人行行出城,朱骥望着远处的赣江上下蒸腾着的迷蒙水气和阁巍然矗立的滕王高阁,心中一片茫然。林聪立在他的身侧,半晌才道:“你……这就要去灵州了么?”朱骥强颜笑道:“灵州也没什么不好。”林聪道:“我知道你的腿有风湿……”他说了这一句,忽然哽咽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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