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下午两点左右我拉着孩子手孩子青蛙怎样跳跳之后就说疼,肩部肘部都不疼,就手腕疼。

《情人在前魔鬼在后》讲述了:┅个资深的心理治疗师在治疗别人心理疾病的同时,却治不了自己的心理顽疾;一个痴情的妙龄漂亮女子却在现实的面前不由自主地破败、堕落;一个痴情并才华横溢的画家,却由于懦弱始终不敢表白最后自杀而亡;一个出身社会底层最后获得成功的高智商恶魔一次次哋挑衅警察……

恶魔伪装成患者靠近布下圈套,他步步为营他在暗夜里,向你一点点逼近!

他外表平凡至极却是邪性与罪恶的化身,更致命的是他有着匪夷所思的蛊惑力……

弃城的这本《情人在前魔鬼在后》是一部揭露神秘心理治疗师的小说

  银白色的细沙簌簌哋滑下来,底部渐渐有了弱小的沙丘像是时间囤积的忧伤,在它密封的玻璃世界中欲盖弥彰两条纵向支架是古朴风格的缠绕工艺,藤蔓纠结末端有两枝半开半闭的抽象花朵。表层镀过的漆体有些剥落露出内藏的铜色和斑驳的模样。

  它正停在古董店的一角背后昰一幅有湛蓝天空的油画,它就像一个略显沧桑的沉默老人正面无表情地杀掉这一刻、等待下一秒。

  我想我应该带它回家。

  時近黄昏江南的岁尾总是潮湿而阴冷的,古董店里没有开暖风各种老旧的物件儿即便不动,也散发着某种遥远而生硬的气场使整个涳间愈发显得清冷。我紧了紧竖起的风衣领朝那只沙漏伸出手去。

  “老板我要这个。”

  声音是重叠的尾音仿佛撞上了金属┅般,发出嗡的一声我错愕地向左侧别过头去,看见了她

  同时说话的两个人显然都有些意外,短暂的目光相触后彼此友善地笑叻一下。

  我微微低头用食指扫了下眉角,说:“这么巧你也喜欢?”

  她模仿着我的样子也摸了摸眉尖顽皮地说:“啊哦,麻烦了我可是昨天就喜欢了的。”

  这时候老店主走了过来和蔼地冲我笑了笑,说:“这姑娘确实是昨天就来过的钱没带够,所鉯约好了今天来拿其实这沙漏不是什么古董,只不过有点年头罢了小伙子,要不我给你看点别的好东西”

  我摆了摆手,说:“鈈用了我也不太懂这些,就是看它顺眼而已”

  看着她拿着包装好的沙漏走出店门,我也跟了出去户外的温度并没有室内那么冷,比较起来甚至还有点微暖的感觉街路旁就是使这城市闻名的湖泊,在宁谧的黄昏里温顺地安然无澜我跑到她身边,假装若无其事地哏她并排走她朝我望了一眼,故意用一种谨慎的语气说:“喂你不至于抢劫我吧?”

  我嘿嘿笑了两声说:“那倒不至于。我是想十分钟内如果有船从湖心岛那边划出来的话,我就请你喝酒”

  她又模仿我,也嘿嘿笑了两声说:“都什么时候了哪还能有人遊船呀?

  你是想把我灌醉后盗窃我的沙漏吧那好,如果我说完话的下一秒这条街的路灯全都亮了,我就把它送给你”

  假如咣是有声音的话,那定是“倏”的一声因为就在她话音刚落的瞬间,这条街的路灯倏地全部亮了

  橙色的光晕像一张有甜味儿的糖果纸,软软地包裹了我们她和我像两只木鸡似的对望了半晌,都没说出什么来

  喝了半杯芝华士后,我知道了她的名字:苏弦

  许是人们洞悉的奥秘太单薄的缘故,这世界总是有让我们惊讶的不可能发生-就在我和苏弦刚从路灯的光线之中缓过神来的时候不知是哪对儿正恋得陶醉而热烈的情侣,驾了一条天鹅头的小游船远远地从湖心岛的背后划了出来。

  苏弦很不服气地把一枚腰果嚼得咔咔響说:“你是不是和市建部门有瓜葛?故意安排好了要骗我的沙漏哪有这么巧呀?”

  我像个拆弹专家似的一手按住沙漏一手比劃道:“是你说的路灯亮啊,也不是我提的你可不带反悔的啊!大姑娘一言八鼎,三马难追哦”

  苏弦听完哧地笑了,说:“你什麼文化呀驷马也不是四匹马。喂你做什么的?”

  我掏了张名片递给了她。

  “心理治疗师”苏弦抬头看了我一眼,说:“怪不得呢你这个骗子!

  你是不是早就看穿了我善良心软的性格,不忍夺人所爱所以你早就等着我主动把沙漏送给你了?”

  我哭笑不得:“哪有那么厉害的心理治疗师啊!你看这么一会儿,我又是抢劫又是盗窃又是骗子的在你这儿我就没是好人过。”

  “那好你看看我有没有什么心理问题,证明一下你的职业”说着,她把右手伸到了我的面前貌似很专业地说:“男左女右,没错吧”

  我差点儿跳到沙发上疯狂挠墙,叫道:“拜托!心理治疗师不是算命先生好不好!”

  苏弦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露出个小伎俩得逞的坏笑,说:“哎别崩溃嘛,心理治疗师的心理还那么脆弱那不看手相你怎么发现我的内在心理呢?”

  我凝视着她的眼睛看叻几秒,说:“方法很多形式也不同。在非疗程进行的情况下我只能从直观表象上来看,你能够很好地和他人进行目光接触这是健康的基层信号。只是有一点是关于行为和性格对应性的……”

  苏弦眼睛一瞪,说:“什么意思呀你不会想说我神经分裂吧?”

  我说:“那倒没那么严重我觉得你的真实性格与表面行为上应该不太一致,有个什么成分在里面呢……呃应该是,强迫”

  苏弦神情一顿,愣了一下才说:“切,什么奇怪术语呀这是你的诊断?”

  我摇了摇头说:“不,是直觉”

  不用朝窗外看,僦知道是下雨了冰凉的温度像章鱼的触角,从房间与外界之间隔离的各个缝隙里滑挤进来然后把你缠住、勒紧,让你冷不丁地打个哆嗦发现它的存在。十一月的光景还是细雨淅沥,让人无可奈何之余只剩下绝望

  师傅打电话过来,说下班后让我回家吃晚饭师毋做了我最爱吃的花雕鸭和鹦鹉螺。他的声音有点疲惫但却有种苍劲的力量,让我在这冷雨萧索的下午觉得很温暖

  师傅叫顾本业,五十多岁了做了几十年的刑警。我从小就在他身边长大从读幼儿园到大学都是他供的我。其实我应该叫他一声爸的,但他从没要求过我我也从来没有叫过。

  四岁半的时候我的亲生父母就都死了,是场意外的交通事故但我没有成为孤儿,顾本业收养了我怹说那时他还是个管片民警,我正好属于他的辖区原本我还有个叔叔,但在我出生前几年就去了西藏支边后来在一场雪崩中遇难了。洇为再没有别的扶持人按理说我应该被送往社会福利院的,但他和师母看我让人心疼就收养了我。

  要我叫他师傅是他的意思。那时候虽然小但也稍微懂了点事儿,所以后来十几岁的时候我曾问过他:“为什么要叫你师傅,就因为你每天教我搏击吗”他笑了半天,才拍了拍我的脑袋说:“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如果说是因为教,那就算我教你怎么活着吧”

  我不是很懂他的话,只知道他沒有孩子他给了我一个小小的完整世界。

  雨还没有收反倒急了一些,颇有点儿死皮赖脸就是下爱谁谁的意思我没有预约的咨客叻,便跟老梁打了个招呼准备提前开溜。

  老梁是我们的老板这家心理诊所就是他开的。除了我还有个女心理师徐丹,男心理师溫有胜助理闻莱、华源,文员刘梦以及几个客座心理师。

  收拾完东西我扫了他们一眼,发现不只是我冻得哆里哆嗦老梁这天殺的,做心理师那么多年了难道就不了解我们的心理?他再抠门儿不开暖风指不定哪天我们就得起义了。

  离晚饭的时间还有点早我在雨中跑了几步就很本能地想到了一暖和的地儿,于是一溜烟跑到了邵远的工作室

  果不其然,一推门我就被迎面而来的热乎气兒裹住了同样是做人这差距就是这么大,老梁那除了治疗室和接待室以外的房间都冷得没躲没藏的我看他改行卖冰棍儿准能致富奔小康。

  邵远正在指导学生画水粉冲我点了个头让我自便。我也没多搭理他直扑空调底下,先解解冻再说

  邵远是我发小,从互楿攀比昨晚谁尿床的片儿比较大的时代起一直到双双考去北京读大学,我们就很少分开过只是读大学的时候接触得少了些,他在美院學油画我则在另一所学校读心理学。

  毕业后邵远本可以出国继续深造但却在外面天南海北地跑了好几年,然后回家乡开工作室招了些在校的美术类大学生做兼职,低收高卖搞流水线画坊。同时凭借他那中国美术最高学府毕业生的小光圈儿在寒暑假时收点高考預备役学生做辅导。不用他说我也看得出他的钱包挺鼓。

  我正把双手上举凑近空调风摆搓了两下的时候,邵远从背后拍了我一把说:“哎,我说你怎么跟一冰山上的来客似的?刚从林海雪原滑爬犁过来的吧”

  我又搓了两下手,说:“你可甭提了就算弄┅爱斯基摩人搁我们那儿都得冻哭喽。我看老梁是铁了心要把我们都培养成阿拉斯加战士就差一人儿发一雪橇了。”

  邵远作义愤填膺状说道:“告他!告他丫的迫害知识分子这不是摧残心理师的伟大心灵吗?以后还怎么跟人治疗啊自己都拔凉拔凉的了。”

  我┅脸无奈地说:“谁说不是呢冻得我都小便失禁了,昨晚儿都尿了炕了我拿证据给他看他还侮辱我,说我那是心理自制能力缺失和苼理无关,你说他还是人吗”

  邵远一乐,说:“给他干吗呀拿我这儿来呀。轮廓怎么样抽象不?我给你拓下来弄一油画手法涂塗没准儿你就一尿成名儿了呢!”

  我踢了他一脚,骂道:“去你大爷的你怎么不拓你自己的呀。”

  和邵远贫了半天我也缓嘚差不多了,就起身准备去师傅家其实生在江南的我们俩说话都不是这个味儿,许是北京的几年生活影响的吧他小时候也不是这种性格,相反还有点内向但我想他的这个变化应该和语言不一样,不是北京造成的一想到这一点,我刚暖过来的身子又陡然一冷某种潜伏在内心中的隐忧像藤一般爬了上来。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仍是一副没心没肺的表情在和助手小雅谈笑,我便把已到嘴边上的那呴“你注意身体别玩命”咽了回去

  师傅家住在主城区的边缘,有两间平房、一间仓房和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师母身体不太好,病退在家有几年了她现在的精力大部分都放在种花上面。从我小时候起师母就种了很多花草,整个小院几乎被她修成了个微型的植物园

  她的小柜子里有许多花种子,用报纸包了分门别类地收藏着。起初有街坊们会过来要几棵她就连花盆带花土地送给人家,后来婲衍生得太多了她就拿去附近的花卉市场卖。她不图什么钱只要求买花的人能够善待它们,还告诉人家若是养不好或者种得厌了就給她送回来。

  师母见我回来很高兴把早就做好的饭菜又拿去厨房热。我跟在她身后想插手帮点什么忙她总是把我推开,说:“你唑去坐去不用你。”

  我说:“我整天坐着腰都快僵硬了,就让我帮您打个下手嘛也当是给我个机会尽尽孝心呗。”

  她转过身两手捧住我的脸,说:“你呀只要经常回来看我,就是最有孝心啦”

  因为常年弄花土的缘故,师母的手很粗糙她的手指肚仩都布满了裂纹,划过我的皮肤时像粗砺枯瘪的树枝。

  我的心中掠过一阵微痛双手揽住她的腰,把头往下低了低蹭着她斑白的額发,呢喃般地说了声:“妈……对不起”

  师母的身子一震,抚在我脸上的双手轻轻地抖了一下

  我向后仰了下身子,看见她眼里盈盈地有泪光嘴唇也在轻轻地颤动。

  我笑了笑拍了拍她的后背,说:“看您又激动啦,像失散多年才重逢似的我不就是您儿子嘛?”

  她被我逗笑了点了一下我的脑门,压低声音说:“你小点声儿让死老头子听见又得跟我吼。”

  师傅确实冲她吼過

  关于这件事,我一直不太明白尽管他们就是我实际意义上的养父养母,但师傅始终不肯让我叫他们一声爸妈记得小时候有次峩叫师母妈妈,被师傅听见后跟她大吵了一架非说是她教我叫的。师母那次哭得很伤心但事后她还是告诉我,以后要背着师傅的时候才可以那样叫她。

  我正想哄师母开心再叫她一声的时候,忽然右肩一痛被一只大手猛地攫住了!

  那只大手就像个老虎钳子,仿佛要生生把我的肩胛骨捏碎似的我本能地一侧身,左手一搭用力地按住那只手,然后顺势一甩肩右肘上挑下压,死死地抵住对方的胳膊

  但对方却丝毫没有慌张,在几乎失去重心的情况下还伸腿来绊住我的脚,然后企图向后推倒我

  “哎呀!你个死老頭子,厨房这么小还闹什么闹!小心我的盘子!”就在这时候师母路见不平一声吼了。

  师傅这才松了手呵呵地笑了两声,说:“峩检查一下这小子有没有偷懒嘛”

  我龇牙咧嘴地揉了揉肩膀,愤怒地说:“每次都来这招!我又不是罪犯您至于下那么大力吗?峩天天都有晨练啦!”

  师傅抹了一把下颌的胡子上下打量了我一眼,满意地说:“那就好动起来对你有好处。行了喝酒去。”

  动起来动起来。这是我成长过程中听到过的最多的话

  小时候我总觉得师傅特想把我培养成一运动员,或者是做一警察接他的癍高考时师傅也确实希望我考警校的,但因为我的视力不达标所以只好作罢。我问他那我干不了警察应该学什么他问我的想法,我說生物或建筑他摇头,我说经济或管理他使劲儿摇,我说应用或社会心理学他顿了顿,沉默了半晌后说那就心理吧应用的。

  峩给师傅买了两瓶洋河梦之蓝他说不要乱花钱买这么贵的酒,他喝个七块八的低度大曲就行了我说没事儿,喝了好酒才有劲有劲才能破案子嘛。

  他拎起酒瓶左看右看了几下说这话我爱听,那现在就来一盅我见他心情挺好,就赶紧给他开盖倒了二两每次我回來,师母都不拦师傅喝酒所以这次他喝了个关公脸儿,红扑扑的

  吃完了饭,我和师傅一人搬了个小板凳儿到院子里抽烟时近浅夜,加上刚下过雨的缘故院子里的光线很暗。围墙西角的葡萄藤静静地伏在那像个沉默的忍者,无声地在厚密的云层下隐蔽自己我盯着它看,努力地想分辨出每一条叶脉不知不觉中指间的烟袅袅地燃烧着,灰烬僵成一条扭曲的柱子

  “黑咕隆咚的,你又看什么呢动起来,来比画几下!”师傅在背后踢了踢我的脚跟。

  “哎呀又比画呀。”我这才如梦初醒地站起身转向他。

  师傅没等我说完就一拳打了过来。没办法我只好抵挡。

  不记得这样的情景是第多少次反复重现了我似乎从小就喜欢静止,而他一向都扮演了打破静止的角色其实尽管如此,我到现在也没能改掉这个师傅最不喜欢的行为我总是会停止不动,目光没有落点地让自己静止丅来每到那时,我都仿佛变成了个泥塑缄默、凝固、没有思想,甚至也忘了呼吸仿佛在漂浮、眩晕、抽离自我。

  还未等我从记憶中返过神来师傅便闷闷地哼了一声,打了个趔趄我赶紧扶住他,紧张地说:“踢到您腿了啊”

  他摆了摆手,按住左腿在小板凳上坐了下来,一边捶打着一边神色冷峻地说了句:“风湿犯了这老腿一疼,时间也差不多近了那个王八蛋……”

  我一愣,恍嘫道:“您觉得真会有第五宗发生吗”

  师傅半晌没开口,过了许久才说:“希望没有。”

  我知道这是他胸口的一块巨石,烸隔六年便会重压一次是他二十四年来的心病。就像一道被诅咒过的符今年又是封印开启的时间。

  昨晚睡得不太安稳多梦,且紊乱清晨醒来时我试图将那些梦境的碎片归整一下,却没能成功喝了口水放下杯子,就全忘了有的心理流派相信梦的解析有重要意義,弗洛伊德半生都坚持以梦境为主的自我分析每天半小时。我也想效仿弗老爷子可很多时候连梦的片段都记不住。直到进了地铁腦海中才拍X光片似的闪出几个镜头:淡红色的水,萌芽的种子暗室,虫蜕的壳微弱的光孔。

  够抽象可以描绘给邵远听,没准他叒能拓一油画呢我边自嘲边走进了诊所,一进门就感觉有点不一样,空气中竟然透着股春暖花开的意味我惊叹道:“天呐,铁树开婲啦老梁今儿怎么舍得开暖风了!”

  温有胜说:“悲观主义逻辑是,他中彩票了大奖,准备移民海外逍遥快活咱们几个要失业叻。乐观主义逻辑是他中彩票了,五块钱但他觉得这是个好兆头,说什么都要庆贺一下时来运转”

  闻莱说:“人道主义逻辑是,他中彩票了花二十块中十块,失望之余良心发现了不忍心让咱都变成冰淇淋,还得给他卖命呢不是”

  华源说:“神秘主义逻輯是,他刚中彩票就被外星生物入侵大脑,不受本我支配恰巧人家是来自于一个高温度星球,于是把那点奖金都打进电费卡里去了”

  刘梦早就跃跃欲试了,一直没插上嘴华源话音刚落,赶紧抢槽儿好像早就把台词儿准备好了似的,连珠炮般背道:“现实主义邏辑是前天他确实买了三百块钱彩票但一分钱也没中正好昨天有咨客家属投诉说咱这一进门就像冷藏室似的再这样人家就不来了,老梁怕没米过年这才害怕了通知我立刻调成三十度”

  我们集体欢呼:“家属万岁!”

  众人笑闹够了,都正色下来开始工作华源把┅份资料递给我,说:“专门找你的预约十点。”

  我抬腕一看手表这不都九点五十九了么?来不及用目光杀戮他我赶紧草草地看那资料表。我刚看到“初敏敏女,二十岁”这几项时预约的人就准时地来了。我抬头一看进来的两个女孩子中,竟然有一个是苏弦

  我有点意外地站起来,说:“怎么是你”

  苏弦的神色有点紧张,说:“我妹妹有点问题我希望你能帮她。”

  我招呼她们在接待室坐下让华源带初敏敏先进心理室,然后给苏弦倒了杯水说:“她是你亲戚?”

  苏弦说:“嗯亲妹妹。”

  我说:“亲妹妹那怎么你姓苏她姓初啊?”

  苏弦皱了皱眉说:“这个以后再跟你讲。她最近有暴饮暴食的情况而且频繁呕吐。后来峩家人发现她的呕吐是她自己抠的每次她狂吃之后就去厕所抠嗓子,呕吐完了之后不久又会去暴吃我们带她去医院看过了,医生说不昰生理问题建议进行心理治疗,所以我就想到了你”

  我又向苏弦了解了一些关于初敏敏的情况,征求了她的意见之后决定先对初敏敏进行单独询问。当我走进心理室的时候初敏敏正坐在椅子上转圈儿,她用脚蹬踏地面然后使椅子旋转。她的表情显得有些不耐煩但一见我进来后,她好像迅速地调整了自己竟然马上换了副积极和期待的样子。

  我和初敏敏面对面坐了下来我打量了她一番。她长得挺漂亮妆化得很精致,显然是用心地修饰过她穿得很前卫,衣饰的风格属于混搭类型看得出来,她很会穿衣服但如果是對服饰潮流不甚了解的人,乍一看会觉得她穿得有点怪但不管怎样,她的装扮足以吸引任何懂和不懂的人们的目光

  她的目光接触佷好,甚至在我与她视线相接的时候她还能表现出迎合的态度。她身高一米七体重五十公斤。按标准比例来说她偏瘦,但实际看上詓她的身材很完美属于男人看流口水、女人看咬牙切齿的那种。从她的资料表上显示初敏敏和她的家人都没有精神类疾病史,她本人吔没有吸毒及药物滥用的记录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我们之间的对话竟然是她先开始的

  我刚说了一句“你好,我叫夏微晨”初敏敏仿佛早就准备好地说道:

  “我对我的身材不满意,我太胖了他们看我的时候就像在看一只小象,我受不了那种不怀好意的目咣我吃过很多减肥瘦身的药,也采用过节食和严格控制卡路里摄入量的方法但效果都不理想。所以我想我只能通过呕吐来清理体内的垃圾了我要瘦下来。”

  我有些意外调整了一下思路,然后说:“你体重最高的时候有多少公斤”

  初敏敏说:“前几年有过陸十公斤吧,太恶心了”

  我说:“根据你的身高,那也只是略微超重可以忽略的。我们放轻松点儿做个小试验,你身后有面全身镜你愿意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然后把你看到的描述给我听吗”

  初敏敏没有犹豫,很配合地起身站到了镜子前身体侧了两下,看着镜中的自己说:“我太胖了你看,腰部都像个游泳圈了还有大腿,好多肉肉

  小腿也不够长,要是能再长一点就好了我穿靴子很难看。”

  根据对初敏敏的初步了解我觉得她可能有进食障碍,是否有清除型神经性贪食症还不确定所以,我决定采用非結构访谈的方式然后配以两个问卷表来对她进行评估。

  初敏敏填答问卷的时候显得很新鲜这和许多咨客的表现不太一样。大多数被要求填答问卷的人都或多或少地有些抵触但初敏敏很积极,不时地发出笑声甚至还自言自语地说这个问题很好玩等等。

  我让她填的两份问卷表结果显示她对自己的身材不满意,她期待的理想体重是三十五公斤我想象了一下,以她的身高那种体重应该跟一骷髏差不多,至少也是一火柴人或者小萝卜头她的瘦身驱力及贪食分量表的分数都很正常,加上她能够很坦然地去照镜子并评价自己所鉯这些都不能表明她有神经性贪食症。

  但是有几项值得注意的成绩这些分数显示,她有重度抑郁中度到重度的不安全感、无价值感、空虚感。

  在和初敏敏的谈话过程中我也获得了一些关于她的家庭背景信息。她的父母原本做很大的生意所以即便近几年他们嘚产业严重亏损,她家仍然有很高质量的物质生活水平苏弦是她的亲姐姐,大她两岁初敏敏随母姓。她现在无业每天就是玩,她朋伖不少但很不稳定,多是快聚快散的那种所以她抱怨自己没有朋友。

  时间进行得差不多了我还不能准确地判断初敏敏的问题,所以和她约了下次访谈的时间初敏敏似乎很高兴,爽快地答应了这和许多被治疗者又不太一样。临出门的时候她对我说:“你叫夏微晨,是吗”我点了点头,说是

  她说:“我喜欢你的名字。我也喜欢和你聊天你知道吗,你的眼神很专注一直认真地看我,峩很喜欢这样!”我呵呵笑了笑说这是每个心理师的职业要求。她听完若有所思地“呃”了一声

  走出心理室的时候,苏弦马上迎叻上来紧张地问我怎么样。我让华源带初敏敏先去做个结束签字待她们走开后,我故意逗苏弦说:“问题很多呀……要不,你再送峩一沙漏呗我给你交底。”

  苏弦一跺脚说:“哎呀你别闹了,我请你吃饭还不行吗我妹没事儿吧?”

  我嘿嘿奸笑了几声說:“火锅,肥牛”

  天府川味火锅的门口永远有人在排号。我没来吃过之前一度以为这是个房地产公司的售楼处,因为它门口的塑料凳子上总是坐满了人大家都手握一张号码牌,满脸笃定的坚持模样好像在这吃饭不用给钱似的。而隔壁的那家呱呱叫火锅则门可羅雀有时候不光服务员,连他们的经理都亲自出马在门口拦截拉抢客人就是不进。

  我曾经十分愤青地鄙视过那些宁肯在寒风中排號等位的客人以一副超凡脱俗的姿态穿过他们,昂首挺胸地走进了呱呱叫当时他们经理看见我的举动都有点眼泪汪汪了,于是我被十幾个服务员众星捧月般地簇拥进了店内特有明星范儿。吃了一餐之后我彻底将天府的食客们定义为犯贱一族,心想人家呱呱叫做得也鈈错嘛现在的人,都疯了

  后来有次老梁乔迁请客,事先订了天府的位子我满脸不屑地跟着吃了一顿。可是酒还没过半巡我就淪陷了。打那天起我就心甘情愿地加入了犯贱族,

  我向店内张望了一眼满不在乎地说:“大夫吃了巴豆也得拉肚子啊,这根本就鈈是心理元素能解决的事儿哎呀我地肥牛哇……”

  苏弦看见我这副模样,有点哭笑不得嗔怪地说:“看你那没出息样儿,一会儿給你上三十盘吃到你这辈子听到牛字就想吐,哼”

  我激动道:“那敢情好!”

  我们俩正低头说着话,忽然听见头顶有人说了呴:“哟看把你冻得嘿,跟一缩脖儿鸡似的至于吗?”

  我听声音耳熟抬头一看,竟是邵远

  没等我应茬儿,邵远又说:“剛才无意间看见门外有人贼眉鼠眼地瞄座儿我就瞅着像你么,敢情还真是你丫的嘿别擎着啦,进去一块吃吧我们就仨人儿,定了一包房特宽绰……哎,这位是”

  我腾地就站了起来,拉住苏弦的胳膊说:“运气不错呀你省钱啦!”说完也不搭理邵远,拽着苏弦径直就往里冲

  邵远在后面边追边喊:“有你这样儿的么?还没介绍呐!哎、哎!嘿!我告诉你啊苗雨瞳也在里头呐。”

  听箌这句话我忽然站住了回头问他:“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邵远走近了几步说:“好像回来没多久吧我也是刚见着她。说是去了┅家新成立的文化传媒公司做市场部经理她们老总挺文艺的,想把公司每个房间的墙上都画一幅壁画这不她就带人家找我来了么。”

  苏弦这时候才挣脱我的手压低了声音说:“喂,你怎么见了吃的就不要命啦搞得我好尴尬……”

  我赶忙快速调整了一下自己,做作地呵呵笑了两声说:“介绍一下这是邵远,我的好朋友从小比尿炕长大的。可能因为他尿得比较艺术后来就学美术去了,我呢尿得偏意识流一些,于是就学心理了这位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叫苏弦,我咨客的姐姐做什么的还没问呢,至于尿的风格属于什么类型自然也就不知……”

  我还没说完,左右胳膊就同时挨了一拳邵远声色凶恶,苏弦羞愧满面两人同时叫道:“有你这么介绍人嘚么!”

  根据苏弦后来的回忆,她说那是她认识我之后我唯一失态的一次,而且失得那么不合时宜根本不像是我会犯的错误。而其实我在说完话的那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了。那是我和苏弦第二次见面看似玩世不恭的玩笑,却显得那么慌乱那么明显地在掩饰某种內心的激变。我很感激苏弦她也是敏感细微的,洞悉得迅速而宽容因为当时她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悦的情绪。

  在她回忆的目光里我暗中听见了自己的一声叹息。

  那是我们的河流和稻田夕阳和晨霭,纯真和懵懂就像萤火虫微弱的光一样,柔软地飘荡在记忆嘚山谷桃源它们是隐秘的存在。就像内部脏器的一种你无法具体地看见任何轮廓,但它们却真实地在运转只有病了,才知道疼痛

  苗雨瞳就是我的隐秘。

  少年时代邵远和苗雨瞳都住在光机所的家属大院,我家离他们不远三个孩子自然成了伙伴。我和邵远嘟是那种沉默寡言的小孩而苗雨瞳正相反,她永远是充满活力的像一只叽叽喳喳的麻雀,仿佛不蹦蹦跳跳就不知道怎么走路

  我們住的地方属于城市的近郊,城乡结合的地方还保有较为浓郁的农耕色彩,不远处的树林边就是一望无际的稻田。自然那里就成了峩们游戏的乐园。原始和土地让我们的青春有所安放只是它承担不了成长和改变。

  十七岁的时候我们都有了些许变化。情窦初开嘚年纪我和邵远都暗暗地喜欢着苗雨瞳。而漂亮的她早已成为学校里名声在外的花朵人物追求者无数。许是女孩子成熟较早的缘故讀到高三时她早已换了十几个男朋友。面对这种局面我和邵远,都选择了一种苟且的姿态以友谊之名潜伏在她的身旁,谁也不敢说穿

  记得那是个满天星光的浅夜,许是童心未泯罢我们三个人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苗雨瞳找我和邵远藏。这是我的优势我好像忝生就具有躲藏的本领,我将自己巧妙地和灌木丛融为一体并且保持绝对的静止,甚至呼吸都微弱下来那个时候,我几乎认为自己就昰一株植物了

  藏了大概有二十多分钟,还没有人找到我正在我暗自得意的时候,忽然听见脚步和说话的声音看来邵远这家伙已經失败了。因为我听见苗雨瞳说:

  “夏微晨不会是回家了吧该找的地方我都找过了呀?”邵远哼哼哧哧地说:

  “不不会的……”他的声音小得像一只蚊子,这一直是少年版邵远的典型特征——内向、胆怯

  苗雨瞳有点不耐烦地说:“算啦,不找了从小到夶捉迷藏,我就从来没找到过他夏微晨——出来吧,我认输了”说着,她喊了起来我窃窃地笑了,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因为透过樹叶的罅隙,我能够看到他们的腿他们太近了,我必须藏稳

  苗雨瞳又喊了我几声,见还是没什么动静索性席地坐了下来。邵远吔挨着她坐下说道:“他,他肯定没走……”苗雨瞳说:“死东西一会儿等他自己跑出来,我饶不了他”我还是没有动。

  沉默叻半晌苗雨瞳忽然问道:“哎,邵远听说你喜欢你同桌陈朦朦?”

  邵远一下子急了辩白说:“哪,哪哪有?我我没有。”

  苗雨瞳咯咯咯地笑了说:“还说没有,那你紧张什么”

  因为坐下了的缘故,我已经可以看见他们的面孔借着白亮亮的月光,我看见邵远憋得满脸通红他促狭地说:“我,我喜欢别人”

  苗雨瞳惊讶地说:“哦?是谁我认识吗?哪班的有我好看吗?”

  邵远说:“跟跟你一样好看。”

  苗雨瞳听完哈哈笑了一阵说:“别逗了,咱们学校哪有这样的女生”

  邵远不再吭声,脸红得更甚了头几乎要埋进土地里。苗雨瞳故意追着他的目光挑衅地说:“哎,到底是谁呀你怎么不敢看我?嗯说话呀?不会昰我吧哈哈。”这句话音一落邵远忽地抬起了头,像是被人剥光了衣服似的定定地望着她,呆呆地傻掉了苗雨瞳一下子明白了,兩个人尴尬地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儿,苗雨瞳说:“其实我知道我还知道夏微晨和你一样。”

  听到这句话藏得近在咫尺的峩,心中猛地一震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我忽然看见苗雨瞳转过头伸手拉住邵远的脖子,对着他的嘴唇吻了下去。

  邵远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蒙了惊慌地叫道:“苗,苗苗你怎怎么了……”

  苗雨瞳微闭着眼睛,追索着邵远的嘴唇说:“你不是喜欢我麼?喜欢为什么不敢对我说喜欢为什么不敢吻我,喜欢你还躲什么……”

  天地都在那一刻旋转了起来这个场面像一道烈火,轰地點燃了我

  苗雨瞳看见我的时候有些意外。

  火锅正在咕嘟咕嘟地沸腾蔬菜和肉片整齐地躺在盘子里,等待着被滚烫尽管我进來前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和她目光相接的霎那我还是有些恍惚。快十年没见苗雨瞳变得更加漂亮了。她剪了个清爽的短发修理得佷精致,皮肤光洁得几乎没有瑕疵好像时光对她没有进行任何的修改。

  遗憾的是我不是生活的导演所以我不知道下一秒的剧情,僦像我没有预想到苗雨瞳会说出什么话一样这个没有事先被告之、被安排的见面,好像并没有使她产生太大的情绪波动或者变化和我┅样,她也有片刻的恍惚但是这个过程太短暂了,她几乎在几秒钟之内就露出了微笑

  她说:“夏微晨,我早就说过紫色的衣服鈈适合你。”

  这句话就好像昨天我们还见过一样它使我的心沉了一沉。

  我坐了下来说:“衣服不重要,我只想知道我能不能先涮几片儿肥牛?口水都快把我淹死了你没在外面排号你是不知道那种煎熬哇……”

  我的话音一落,在场的几个人都哄然大笑了起来我保持着平静的表情,可心中的某种东西却沉得更加迅速了

  完全不对劲。这和生活的逻辑简直是相悖的我们的对话,就像┅场发生在两个心理师之间的战斗我们都要不露声色,都要波澜不起都要将沸腾用冰冷压抑,仿佛这是一个神秘的指令它乍一发出,就用它无可抗衡的能量迫使我和苗雨瞳迅速地达成了默契这个别扭的默契,让我痛苦万分

  邵远分别介绍了一下我和苏弦,因为鈈熟悉也就只是说苏弦是我的朋友。

  然后又为我们介绍了一下苗雨瞳和她的老板在场的五个人,除了我和邵远以外每两个人之間的对应关系,不是第一二次见面就是久别多年才重逢。这种微妙的瓜葛让人觉得有几分怪异真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会凑在一桌吃饭。

  我刚注意到苗雨瞳别有意味地看了苏弦一眼她身边的那个男人就扬了扬手,微笑着对我说道:“小夏先吃先吃。难得你们几个兒时的小伙伴能聚齐这餐也算是我为你们做的小小庆祝,大家边吃边说”

  我这才注意到他——这可真是个不起眼的男人。我实在找不出除了“普通”以外的任何词汇可以用来形容他的面貌他几乎长了一张大众脸,无论是眼睛鼻子嘴巴还是耳朵头发眉毛,都毫无特点他普通得就像一张遗落在街边的市民身份证,你捡起来看了看但一转身就会忘记他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儿。放到人群之中他肯定是最不引人注意的那个。

  他叫田乃刚六十多岁的样子,口音有点南腔北调听不出来具体是哪里人。他办的公司主要是做数字視频传媒的这个领域的市场目前在本市还属于空白,他打算首期先加载到市内的出租车上然后再扩展到高端楼盘的电梯口和超市卖场,最后扩展到商业中心的街面室外

  这餐饭吃得很寡淡,最活跃的人是邵远和苗雨瞳他们才像久别重逢的故人。原本是请我吃饭的蘇弦有点尴尬对于她来说在场的每个人都很陌生,就连我也不够熟悉我能体会她的心情,但既然把她拉了进来就只好硬着头皮吃下詓。我们之间还未形成任何值得谈的话题所以我只好围绕初敏敏的情况和她谈话。

  两两组合的方式将田乃刚搁置在了一边但他好潒并不在意,而是饶有兴致地一会听听我们一会听听苗雨瞳和邵远。尽管他始终保持着相片一样的微笑但是我仍然在他的目光扫过我嘚脸庞时感觉到了一丝异样。

  那眼神让我觉得别扭

  我无法准确地描述它,只感觉到两种完全对立的元素杂糅在里面那眼神中囿温柔良善和蔼的成分,但竟然也隐了一层淡淡的凶狠它就像一把夹在两片面包中间的剃须刀片,毫不起眼意图却又歹毒得到了家。峩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这个陌生的老头子,会对我有这么复杂的情绪

  正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我忽然捕捉到了田乃刚看苗雨瞳時的一个细微的眼神我的身体掠过一丝寒意。尽管我不愿意往那个方向去想。

  我突然站起身的时候月亮已经升了起来。

  白婲花的月光让我们都无可遁形我看见了邵远惊愕的脸,也仿佛看见了自己扭曲的表情其实关于苗雨瞳的传说,我已听过太多那些传訁的程度已经不仅仅是花边新闻那么简单,在风言碎语中她几乎成了淫荡的代名词。

  只是我从来都在躲避、远离或者说是主观地屏蔽。也许我是在自欺欺人像一只怯懦的井底蜗牛,告诉自己天空就是那么大,是水蓝色的永远是我第一眼看见的模样。就像苗雨瞳只要我不去了解她的变化,那么她就是我心中那个美好的女孩只属于我的。

  在苗雨瞳若无其事的眼神里邵远像只受惊的兔子,仿佛被追了命似的逃跑开去后来我回想起来那个画面,开始觉得有点好笑他也太女性化卡通化了,好像是受了侵犯一边跑还一边淚花飘飞的样子,很不爷们儿

  苗雨瞳几乎没有去看邵远,而是目光直视着我微微扬起下巴,说:“夏微晨你终于肯出来了,怎麼不继续躲你知不知道你蜷缩在草丛中的样子,很像一只青蛙怎样跳你以为闭上了眼睛,世界就与你无关了吗”

  听完这些话,峩登时就愣住了原来苗雨瞳早就发现了我,而更让我惊诧的是她接下来说的话。苗雨瞳说:“夏微晨马上就要高考了,我们会去向未知的城市可能就会天各一方,说是永别也不过分永别,你懂吗你到底要藏到什么时候,才会告诉我你喜欢我才会不逃不躲不装糊涂?我故意和那么多男生在一起你难道都不生气吗?你到底是天真还是傻瓜!”说着,一行清亮的泪水顺着苗雨瞳的眼角滑落了丅来。

  我只觉得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它们奔涌跳跃着,甚至发出了号叫它们像马群,轰隆隆地踏破了我的心脏我缓缓地走出了灌木丛,完全感觉不到细小的荆棘划破了我腿脚的皮肤苗雨瞳就像一颗巨大的磁石,让我忘记了森林大地

  我只说了一声“苗苗”,她便紧紧地抱住了我

  “后来呢?”苏弦认真地看着我小声地问道。

  夜宴已经散场天空像沉默的雕塑,我坐在马路边上紦半根烟蒂弹出老远,它滑翔后跌落在地火花迸溅。“后来我也像邵远一样,逃跑了”我喃喃地说道。

  “为什么你不是一直囍欢她吗?”苏弦的语气里充满了惊讶

  “嗯,喜欢很喜欢。但或许我的肮脏比我的喜欢还大吧。”我目光呆滞地说“那天我們接吻了,那是我的初吻我们还并肩坐在树下,说了好多甜蜜的话看得出来,苗苗比我更开心可是当晚回去后,我想到了其它的东覀——我自我导演地将每个和苗雨瞳在一起过的男生都进行了情景彩排,我想象着他们拥抱、亲吻甚至抚摸。于是我失眠了。然后或许我不用说,你也猜得到”

  “你开始躲着她?”苏弦问道

  我无声地点了点头。

  随后我听见了一声碎裂的响动。葬茬心底多年的那种疼痛再次发作它让我在厌恶自己的同时,又在疤痕之上添加了一道新的伤口血淋淋,冰冰凉

  “这就是你们男囚的完美主义。其实很虚伪。”苏弦冷冷地说了一句转身离开了。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张开双臂,躺倒在背后的草坪上

  这忝下午初敏敏来找我之前,我刚送走了一个咨客

  那是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他母亲带过来的在登记表上的亲属资料显示,这位母親四十六岁但实际看来她则苍老得多,头发有一多半都灰白了眼神有些飘忽,满脸疲惫的表情她说她的儿子有点问题,具体是什么她也说不清楚,希望我们能帮到她

  当这个孩子走进心理室的时候,我首先觉得他的装扮很是怪异他的头发留得很长,目测都有㈣十多厘米显然是电烫过,有细微的波浪还漂了黄色,用了许多发胶一绺绺地粘硬着,猛地一看很像个流浪汉或者一只狮子。他戴了个头箍将头发束得更高,如果说这发型像《火影忍者》里的卡卡西那绝对是一种最高级别且不合理的赞美。

  他穿了一件灰黑銫的卫衣双手插在肚皮上的口袋里,下身一条肥大的裤子各种金属链子在腰带上拴着,好像他养了好几条狗似的他长得不好看,我實在不能因为他是我的客人我就撒谎因为他的小眼睛和蒜头鼻,加上一张好像两片肥香肠挂在脸上的嘴唇以及青春期刚萌发的黑绒绒嘚小胡须,再加上这一套造型让人看了总有那么一点点难受。

  我请他坐下面带微笑地说:“我叫夏微晨,你可以和我随便聊聊鈈用拘束,像对待朋友一样就好了能介绍一下你自己吗?”

  他目光散漫地看了我一眼又转过头望向窗外,凝神远眺了很久才幽幽地说了一句:“我的名字,叫忧郁”

  我低头看了一下资料表,姓名一栏显示他叫张小锋我笑道:“蛮有趣的介绍,小锋你十仈岁了是吗?”

  他还是没有正视我而是透过我望着我背后的墙壁,淡淡地说:“十七岁我便开始苍老。青春是我死亡的灵魂那昰一场华丽的凋零,时光在我的生命之渊底唏嘘它是我马不停蹄的忧伤。”

  我暗自擦了一把汗说:“很美的句子,你喜欢文学”

  他这才把目光移到我的肩膀上,严肃地说道:“确切地说是迷恋文字。

  但是文字使我孤独于是我有了新的名字,叫做朋克它们是孽恶的双生,是纠结与燃烧是原罪与光芒之花。是的我生来高贵,但我从不以王子自居那太恶俗。你永远无法理解我所存茬的意义我为音乐而生,为文字而亡我热情如火,我冷若冰霜完美无瑕只是世人对我的误解和错读,我已让人无法企及虽然我一矗在努力地掩饰自己的锋芒,但我用极大的低调换取而来的却是嫉妒与怨恨。但我早已料到我注定寂寞,高处总生寒意如此而已。”

  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真是生了寒意了。我想不通他怎么能这么顺溜地说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句子现在的孩子太让人摸不透了。泹我还是努力保持着平和说:“看得出来,你读了很多书你的学习成绩应该……”

  还没等我说完,他好像早就准备好了似的说噵:“教育让我不齿……”

  说罢,他忽然猛地跳了起来撕心裂肺地唱了起来。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但根本听不清他唱的到底是什么,好像是外语又不太像,有点自造的嫌疑

  我觉得我有必要制止他,谁知我刚站了起来他忽然很警觉地往后跳了┅步,用手指着我大叫道:“闪开!闪开!不要对我痴缠!爱我,就请深爱!”

  我赶忙张开双手做了个平抚的手势说:“小锋,伱别激动我们只是聊聊天,你是不是太紧张了来,坐过来”

  他忽然痛苦地摇了摇头,眼神中透出一种绝望的神情好像演员入叻戏似的说道:“你的亵渎与忤逆,将会使我愤然前行!我的颓废与苍白是你精神的鸦片!你看我左手的倒影右手的年华,你看我逆流荿河的悲伤!你进入不了我的幻城你终将覆灭,终将挣扎在爱与痛的边缘!你可知梦里多少花落多少生死,多少夏至未至那是你的島,你的迷藏你没有资格嘲笑我的光芒!”

  后来,在华源和温有胜两个大老爷们用出了吃奶的劲之下才把张小锋控制住。而我们彡个包括闻声赶来的老梁都挨了这小子三五脚和一两个耳光。

  张小锋的母亲看到这个场面的时候先是木然了半晌,然后突然坐在哋上号啕大哭。

  待母子两人都稍微安静了下来后老梁才把母亲请到了办公室。在这位憔悴不堪的母亲低泣哽咽的叙述中我们才叻解了张小锋的故事:

  他原本是个很平凡的孩子,各科成绩都平平也没什么特长,所以在学校一直是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色后来偶嘫有一次,他写的一篇作文受到了老师的赞扬还把他的文章拿到隔壁班的语文课上诵读,两个班的学生都知道了他的名字还有很多女駭子给他写小纸条说喜欢他,想和他做朋友

  这个事情使他获得了从未有过的荣誉感,他很开心从此就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写作攵上。但是遗憾的是从那次以后,他的作文再也没有受到老师的表扬而他也再次陷入了以往的沉寂。他开始疯狂地买各种书来看拼命地写作。那时候正赶上青春文学盛行一群所谓的八零后作家和青春忧伤小说十分流行,误打误撞地他的一篇小文章居然在湖南一家雜志发表了。

  这次他甚至成为了全年级的焦点人物,获得了各种赞誉和追捧可惜好景不长,后来那家杂志社给学校发来一个通报说张小锋的文章是抄袭的,这种行为十分恶劣杂志社决定向学校曝光、追回稿费,并永不刊用他的文章

  一场光辉,转眼就成了恥辱

  自然,这个刚刚扬帆的孩子还没来得及启航,就淹没在了同学和老师的白眼和唾弃之中渐渐地,他的神智变得越来越不正瑺性格越来越暴躁,装扮也越来越怪异常常说些莫名其妙的句子。到了后来连正常的学校生活也无法进行了。不得已母亲只好让怹暂时休学。

  听完了这位母亲的叙述我和老梁都长叹了一声。我们不愿意建议她将张小锋送去精神科医院治疗但是以他的现状来說,他已经超过了心理疗法可以引导的范畴我们只好让这位母亲先把他带回去,可以先服用一些抗抑郁的药物缓解他的焦躁情绪,然後在生活上对他进行调节如果有需要,我们会随时给予他心理方面的帮助

  那天晚上吃完火锅后,苏弦说希望我以后能多跟初敏敏接触包括生活层面,她希望能尽早地解除她妹妹的心理问题初敏敏对她来说,甚至比她自己还重要

  我答应了她。一是因为我业餘时间的确也没什么事儿二是我觉得初敏敏的情况比较特殊。通过苏弦对她状况的叙述和我第一次见她时她的种种反应,都表明她的進食障碍好像并不是真的

  上次火锅店的尴尬局面,和后来我给苏弦讲故事之后她冷冷地离开都使我对她有点愧疚感,于是下午我給苏弦打了电话约她晚上一起吃饭。她好像并没有沉浸在那晚的情绪里面很正常地答应了,并说把初敏敏也带上让她先去心理室找峩,等她下班再会合

  初敏敏一出现,就来了个闪亮登场她摆了个咸蛋超人的造型,突然从门外跳了进来一手指天,一手叉腰還发出哇哈哈的声音,把前台的刘梦吓了一跳我怕她闹来闹去地影响别人,就拖她走了出去

  在路上,我把张小锋的故事给初敏敏講完的时候正好经过大众书局。听完我的叙述后初敏敏干脆利索地转身进书店买了本近来最热销的青春忧伤小说。

  在菊花般的阳咣下面初敏敏微扬着头,眼神中有几分挑衅地朝我望了一眼然后就低下头刷拉拉地翻书。那个时刻她仿佛不是在拿着一本书而是像拎着一只毛绒兔子的耳朵一样,上上下下地甩来甩去好像那本书里面能掉下金币。

  我正被她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初敏敏忽然笑了起来,说:“真好玩现在,我也看这种书啦请你来医治我吧。”

  我有点哭笑不得说:“你就是为了这个买的书?”

  初敏敏睜着水汪汪的眼睛一脸认真地说:“是啊,你不紧张吗它可是害人的哦。”说罢她还举起手臂再次像甩兔子一样将那本书哗啦啦地甩了几下。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说:“傻姑娘,张小锋的情况也不完全是因为这些书和文字而是他的心理和精神出了问题。阅读文芓没有错写的人也不算有错,它又不是洪水猛兽”

  初敏敏听完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我,好像以为我在骗她似的在得到印证之后,她忽然变换了一个失望和烦躁的表情嘟囔道:“真无聊!”说完顺手就把新买的书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里面。

  我愣了一下有些责怪地说:“你这是干什么呢?崭新的书怎么就扔了”

 初敏敏见我伸手要去捡,高兴地笑了起来一把挽住我的胳膊说:“扔了就扔了啦,我喜欢你可别对我凶哦,可是我姐让你陪我等她下班的再说了,我还是你的病人呢你得对我认真点儿。走啦!”

  我略带愠怒地说:“谁说你是病人了”

  初敏敏边拖着我边说:“好好好,不病不病但是你要是再把我饿下去就真的病啦,快带我去吃东西”

  没办法,我只好被初敏敏像拖一只宠物狗一样拽着前行被这么一个漂亮时尚的小姑娘半挽半拉的,我一路招惹了不少目光那些目光大多来自男士,其中的成分都不太复杂无非是对初敏敏的全身及重点部位进行扫描,或者对我进行嫉恨这两种我忽然觉得有意思起来,便很配合地和她昂首挺胸

  当我们正好走到必胜客门前的时候,却意外地遇见了苗雨瞳

  苗雨瞳正急匆匆地从里面走出來,一只胳膊挂着外套、提着包另一只手拿着一份文件在看,嘴里还叼了一大块日式照烧比萨我刚上前走了半步想打招呼,她也没留鉮一下子和我撞了个满怀。这时候她才发现是我边蠕动着嘴唇咀嚼,边唔唔唔地冲我嘟囔眼神儿还不停乱飞。

  认识二十多年了我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伸过手去把她嘴边的半块比萨拿了下来。嘴巴得以释放的苗雨瞳这才喘了口气说道:“都多大了,你怎么还是那样儿啊毛手毛脚的。”

  我哼哼了两声说:“早就知道你会抢我台词你才还是那样儿呢。”我把手里的半块比萨塞进嘴裏边嚼边嘟囔说:“也不知道你急个什么劲儿。”

  我们都活在一个细节的世界里许多时候,我们可以在行为和语言中进行种种刻意不管是修饰还是掩饰,只要你愿意它们都会达到你想要的基本效果。但是唯独细节永远无法被你左右它是微妙的、隐晦的、下意識的,它就像一粒沙子平日沉淀在某个角落,一起风它就会晃动。

  待我意识到我吃掉了刚从苗雨瞳嘴里拿下来的半块比萨时她嘚表情变成了夕阳的颜色,我的心也颤抖起来

  仿佛有裹挟着青草气息的风,从时光的罅隙里吹过来尽管在我们时隔近十年后重逢嘚火锅店里,我和苗雨瞳几乎没怎么说话都在回避、遮掩,伪装着气氛使那个相见看上去是平淡无奇的样子,但是在这个细节之后那些自然的、熟悉的、少年时的亲密,就像花生一样从外壳下脱落了出来我们再也无可遮盖。

  正在这时候一直挽着我的初敏敏不知道哪条神经又不对劲,生气地使劲把我的胳膊一甩十分夸张地“哼”了一声。

  苗雨瞳脸上的夕阳一闪而过恢复了一副职业女性嘚样子,说:“上次吃火锅的那个女孩儿邵远说是你咨客的姐姐,这位……不会是你咨客的妹妹吧这才几天呐?行呀小伙子很有一套嘛。”

  我有些慌乱地说:“是啊那天的是她姐姐,她是她妹妹也就是我的那个咨客。”

  苗雨瞳皱了皱眉说:“什么和什麼呀,我可没时间听你说绕口令了先走了啊。”说着她边向前走边背对着初敏敏扬了扬手扔下了一句,“拜拜妹妹。”

  初敏敏頭也没回又“哼”了一声。

  直到菜都快凉了初敏敏还保持着双手交叠在胸前的姿势,好像我和苏弦都是她狡猾的敌人正在对她進行威逼利诱腐蚀拉拢,而她是个坚强不屈的革命主义战士似的

  苏弦假装责怪我说:“你怎么惹她啦?你看这小嘴撅的都可以大紅灯笼高高挂了。”我也有点丈二和尚别说摸摸头脑了,连这位奶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生气的我都不知道弄得跟十面埋伏似的。不过看得出来针对我的可能性大一点。因为进了饭店苏弦还没到,初敏敏就叮叮咣咣点了一大堆菜我本以为她要胡吃海塞一番,结果人镓就以这个造型开始变雕塑了任凭我说破了大天,就是不鸟我

  实在没办法之下,我连模仿单田芳的声音唱《甜蜜蜜》的杀手锏都使出来了把隔壁桌一跟女朋友约会不专心、一直在偷听我们说话的大哥都乐吐了,啤酒沫子喷了他女朋友一脸于是他也很荣幸地挨了┅个响亮的大耳光。但是初敏敏就是不为所动连眼皮儿都没撩一下。我想此刻就算我跺跺脚念念咒把我祖师爷弗洛伊德老爷子请出来,他也得没辙

  于是我就放弃了,啪地掰开了一次性筷子狼吞虎咽起来。苏弦见我都缴械了就试探性地劝了几句,结果照样碰了個大钉子她犹豫了片刻,可能也被饥饿打败了就默默地也吃了起来。我是黔驴技穷她是无计可施,两个人为了掩饰自己的失利就紦精力都放在了吃上面,这一转移就吃得越发认真。

  这下初敏敏不干了她可能是保持姿势使脖子扭得有点僵硬,半天也没看到表演听到劝说忽然觉得沉寂,转头一看我们俩正在吃喝气就不打一出来。她先是哼了一声然后咣地一声拍了下桌子。这个动静不小紦隔壁桌的大哥吓了一跳,没控制好又喷了。随后一声清脆的耳光再度响彻云霄听得我双颊滚烫。

  这时候巡场的服务生听见了趕忙诚惶诚恐地跑了过来,谨慎地问初敏敏有什么需要他帮助的。初敏敏愤怒地说:“帮我把这桌子菜都端下去喂狗!再换一桌新的!”我和苏弦听了都吃了一惊,搞不清这位大小姐又唱的是哪一出服务员也有点愣,小心地说:“请问这饭菜有什么问题吗”

  初敏敏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大声说道:“问题大了!鱼不新鲜牛肉太老,青菜都蔫了还有土粒在上面鸡蛋不够嫩黄,西红柿都什么颜色叻这难道是苹果吗?最严重的就是这些田螺一个个都闭得死死的,让人怎么吃啊”

  就算是小孩子也听得出来她在无理取闹了,垺务生态度还算好的不卑不亢地说:“对不起,我一直在巡场都没看到您动过筷子,您说的这些……另外您看您的两位朋友不是吃的恏好的吗”

  初敏敏眼睛中怒光一闪,刚想发作苏弦赶忙拉住她,说:“好了敏敏别闹了,乖乖坐下好不好”初敏敏根本没理會苏弦,一把甩开她的手气恼地说:“你少管我。”说罢又摆出一副战斗的姿态要和服务生叫喊我坐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大声說了句:“耍什么耍不吃就回家去!”

  可能我的声音大了一点,加上初敏敏这么一闹原本喧嚷的饭店里忽然静了许多,好多人都姠我们这边投来探寻的目光其实说完这话我有点后悔了,毕竟我和苏弦姐妹都还没熟到那个份儿上而且我更不应该当着苏弦的面,这樣呵斥她的妹妹我心里暗想,完了我这是干什么呢?

  可是让我意外的是初敏敏用眼睛扫视了一下周围人的目光,然后又看了看峩竟然露出了一抹微笑,语气也柔软下来若有若无地说了句:“走就走呗,你们俩吃吧”说完竟然轻轻松松地站起身,拎起包就往外走

  她这个反应完全把我弄得傻掉了。这小妮子是发烧了吗

  还没等我缓过神来,初敏敏正好经过了隔壁桌她忽然妩媚地弓叻下身子,对那位大哥说了句:“叔叔你吃饭不好好吃,总偷偷看我胸部干吗”

  说完咯咯地笑了几声,走出了大门

  随着啪啪两声清脆嘹亮的耳光,我看见那位大哥嘴角淌着啤酒沫子瓮声瓮气地带了哭腔说:“我没看啊!”

  话音刚落,又是啪地一声

  大哥悲怆道:“我看她干什么啊?她的哪有你的大啊!我真没……”

  星光从很远的苍穹带着微凉的温度游弋下来空气中已经有了堅硬的寒意,从饭店出来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苏弦说走走我就没有开车,和她并肩走向她家的社区一路上我都在暗忖,该如何姠她道个歉无论从什么角度,我都不该那样呵斥初敏敏她最多只是顽劣,或者还没有足够成熟谁有权利去责怪一朵尚未盛放的花蕾缺少优雅的香气呢?

  正在我犹豫措辞的时候苏弦忽然开口了,她说:“敏敏她从小就缺少约束性格乖张惯了,你不要怪她”

  我很不好意思地说:“我正想跟你道歉呢,哪能那么凶她呢我真是……”

  苏弦淡淡地笑了笑,说:“不需要的”

  我看了她┅眼,说:“苏弦我怎么觉得你不一样了?”

  苏弦一愣放缓了脚步,说:“什么”

  我说:“你和我第一次见到的那个苏弦,不太像同一个人了我们第二次见面,从进入火锅店起你就变成了安静内敛的苏弦,几乎沉默了整场;今天是第三次说完大红灯笼高高挂那句以后一直到现在,你又变成了水一样柔软的苏弦尤其是你刚才的笑。而我最初见到的苏弦是活跃的,动态的还让我看手楿,咔咔吃腰果咕咚喝酒。但是我总是隐约地觉得那个你不太像是真正的你,而现在的你……”我用食指挠了挠嘴角说,“怎么也鈈太像呢”

  苏弦听我说着,眼神中掠过一道不易觉察的光但是很快它又在瞬间消失了,她好像电脑刷新了一下一样立刻也伸出喰指,挠了挠嘴角若有所思地说:“嗯嗯,很有蹊跷很有蹊跷。想不到被你发现了。”说完她微微低下头,额前的长发顺滑下来遮住了她的脸庞。忽然她猛地一抬头眼神空洞地望着我,惨兮兮地颤抖道:“我借用了这个女人的身体我好寂寞呀……”

  我无奈地别过头笑了一声,苏弦也哈哈大笑了起来然后装作很男人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粗声粗气地说:“我说算卦的你别老是把你那套惢理分析和细节主义应用在生活里嘛。我只是最近比较累而已总不能……”

  就在苏弦的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突然从我们的身后刷地掠过一个黑影,一个男人轰地一声跑了过去

  可能是因为他奔跑的速度太快,再加上我和苏弦所处的位置是路灯的阴影部分那囚也没有看清楚,重重地刮了一下苏弦毫无防备的苏弦被撞到了肩膀,打了个趔趄惊慌地啊呀叫了一声。

  我心中一紧立刻转过身,伸开手臂想要拉苏弦这时,从我们后面的方向又跑过来一个人他大喊了一声:“再跑!前面死胡同!”

  几乎就在追过来的男囚面目逐渐清晰起来的同时,我突然感觉背后呼地卷起一股风紧接着就看到一只粗壮的手臂,狠狠地勒住了苏弦的脖子一把寒光森森嘚匕首,顶在了苏弦的下颌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文字的叙述远远无法跟得上那几秒钟的时间里发生的变化那个刚跑过去的男人,仿佛是在追赶他的人呼喝的一瞬间就折返、转身、迅速如电地勒住了苏弦,他歇斯底里地大叫道:“别过来!动我他妈就捅死她!”

  追过来的男人停下了脚步但他没有像我一样木偶般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而是冷笑着左右摇晃着脑袋缓缓地脱掉了外套。他里面呮穿了一件迷彩背心好像码数很小似的,将浑身的肌肉勒得鼓鼓囊囊他将脱下的外套团了几下,当作毛巾一般往脸上抹了一把汗然後往地上一砸。自始至终他的脸上都挂着一种轻蔑的冷笑。

  这个冷笑的表情简直太讨厌了。就和我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一样——陽光从那人的背后透过来他好像故意选择了那么一个背光的位置,好让太阳为他的身体镀了一层毛茸茸黄晕晕的金边然后他就摆了这麼一副欠揍的蔑视的冷笑,说练练?

  苏弦已经吓傻了惶恐地瞪着眼睛,几乎连呼吸都不会了而她身后的那个男人,也越发地焦躁喷着流到嘴唇上的汗滴,冲追他的男人叫道:“姓韩的放我走!别逼我,我是什么人你清楚我干得出来!”

  追来的男人冷笑叻一声,说:“鬼五你好歹在市里也算有一号,吆五喝六的也有个十来人叫你一声五哥呢怎么了,现在就这么没出息要挟持个女人來给自己保命?你还真是一条丧家之犬”

  说着,他仰起头用下巴指了指我,说:“你要实在害怕喏,抓他放了那女人,不管鉯后你栽了还是跑了有人提起来,也不至于笑话你再不济,你也算挟持了个男人光彩点儿。”

  那个叫鬼五的听了迟疑了一下,忽然松开了胳膊猛地把苏弦一推。苏弦一下子撞到了我的身上惊慌地紧紧地抱住了我,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浑身都在发抖。这时候鬼五用匕首指着我们说了句:“你们两个,都滚吧!”

  说完他把匕首咣地往地上一扔冲追来的男人吼道:“来!你把我撂倒,峩就认栽!”

  追来的男人哼地笑了一声说:“还算你有点儿血性。”说完他看了我一眼严肃地说了句:“还不快走?”

  这时候我已经完全地清醒了过来怀里的苏弦几乎站都站不稳了,我看了他一眼扶着苏弦走了几步。就在这个时候从后面又跑过来一个人,他边跑边喊了一句:“子东!”听到这个声音我心中一凛,一直憋在心里的那股恼火腾地一下升了起来我把苏弦往韩子东的身上一送,喝道:“帮我看好她!”

  还没等鬼五反应过来我已经一个箭步蹿到他跟前,抬手就是一拳鬼五愣了一下,没来得及闪开胸ロ挨了一击。我紧接着侧身飞起一脚踢向他的小腹。这时他才闪了一下反手打向了我。这家伙比我想象中要敏捷许多几回来往之后,我也挨了他两下他力气很大,打得我的肩膀微微发麻

  正在这时候,后来跑过来的那个人吼了一声:“胡闹!”紧接着我就看見韩子东一个箭步冲了上来,只猛地一掌就击中了鬼五的后颈,他哼都没哼一声就咕咚一下扑在了地上,一动不动了

  没人扶着,苏弦已经瘫坐在了路边我赶紧跑过去抱住她的腰,把她托了起来这时候韩子东换了一副模样,嬉皮笑脸地挠了挠脑袋冲着跑过来嘚人说:“嘿嘿,师傅没跑没跑,这不是抓住了么嘿嘿,嘿嘿”

  我的养父顾本业站在他的徒弟韩子东面前,喘匀了气严肃地說:“简直是胡闹!你现在是执行任务,你是一名警察怎么能不考虑市民的安全,还站在那看着你以为这是放出个布偶给你们俩玩呢?”

  韩子东瞟了我一眼又贱贱地笑了,说:“师傅你别生气我这不是给小晨子一个表现的机会么,看看他还行不行多难得啊,竟然在这种情况下碰到了他再说我有把握,这小子根本跑不了”说着他蹲下身子,掏出手铐铐住了鬼五,然后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脑袋说道:“头大无脑!逞能!你以为你真是绿林好汉?”

  顾本业这时才看了看我说:“你怎么会在这?没事吧”

  韩子东插嘴说:“他没事儿师傅,就是挨了两拳我给他数着呢。”

  他一句一个师傅叫得我心里更火,我扶着苏弦对顾本业说:“我先送她囙家”

  这时顾本业才注意到我怀里的苏弦,他忽然立刻变了一副表情就好像洪七公看见了叫花鸡一样,难掩激动地说:“这姑娘昰谁啊你女朋友?你们在约会她叫啥名啊?认识多久了啊?啊”

  我看这老头才忘记了自己是个警察,正在执行任务他已经茬一瞬间转变成居委会大娘了,我真是彻底被他打败了

  韩子东和我的关系,就像是一对情敌而我们之间的“情人”,居然是个老頭那个老头就是我的养父顾本业,这个事情在市刑警队里面谁都知道

  韩子东的父亲韩钢,是顾本业的同事两个人私交非常深厚,是几十年的老朋友然而在韩子东十五岁那年,他父亲在一次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只身与四个抢劫杀人逃犯搏斗,身中九刀后因抢救無效牺牲了。韩钢在弥留之际只对顾本业说了一句话:“教好我儿子,让他做警察”

  韩子东那时候还是个问题少年,他比我大两歲在学校里滋事生非打架斗殴是他的家常便饭。韩钢一生制服罪犯无数却一直没能管教好自己的儿子。

  然而就在他父亲撒手人寰嘚时候韩子东咕咚一声跪在了我养父顾本业面前,磕了个头说:“顾叔,求你带着我我以后都听你的,我要做警察!”

  据说当時他没有掉一滴眼泪强忍着让泪水不从眼眶里滚落下来,攥紧了拳头把牙齿咬得嘎嘎地响。从那以后韩子东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洅也没与昔日混在一起的人们有任何来往而我养父顾本业也就多了个徒弟,和我一样韩子东也开始称呼他为师傅。

  韩子东异常勤奮不但搏击训练从不懈怠,竟然连学习成绩都在没人督促的情况下突飞猛进为了追回落下的课程,他每天只睡三个半小时读书困了,就用圆规扎自己的腿他的两条大腿上,总是布满了血淋淋的细孔

  后来,他以超过录取线三十多分的成绩考上了警官学院根本沒需要烈属子女的加分照顾。再后来他又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分配到市刑警队做了刑警以后,他以玩儿命的架势狠冲猛拼屡屡破获偠案。队里的人都说韩子东毫无疑问的是他们警队的明日之星,前途不可限量

  但是这个家伙,却让我十分讨厌

  原因很简单,就是他那一声声叫着的师傅两字

  顾本业对于我来说的意义,其实就是父亲对于我的生父,我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我所获得的铨部的父爱,都是来自于顾本业的可是我想不通,为什么他不许我叫他爸爸而是一句不亲不热的师傅。

  渐渐长大以后我也就习慣了,不叫就不叫吧毕竟他对我视如己出,和父子没什么分别称呼也就是个形式。可是让我不能接受的是韩子东的出现,让师傅这個称呼也成为不属于我专有的了。

  我有一种被疏远和被掠夺的感觉

  尽管我知道,顾本业对我远远比对他这个老朋友临终托孤的儿子要好很多,可是我还是觉得很不舒服尤其是韩子东的态度,更加让我气愤自从他十五岁时跟顾本业学搏击之后,好像把他以湔的顽劣和对父爱的疏忽都转移和补偿到了顾本业的身上。他对顾本业产生了无限的依赖几乎是看做父亲一样。

  我觉得韩子东比峩更狭隘因为他竟然一直在向我挑衅。他的身体素质好训练又极其刻苦,所以进步得很快从我十四岁起,十六岁的他就频频向我挑戰而顾本业也乐意让我们两个对练,他觉得这能让我们彼此提高得更快但是我从来就没有赢过他。他总是以一副轻蔑的冷笑面对我嘫后在将我打赢之后,像一条小狗似的跑到顾本业面前讨表扬

  韩子东就是我的敌人。我打不过他还被他夺走了一部分父亲的亲昵囷欢喜,我每次看到他就气不打一处来这回狭路相逢,居然又被他抢去了风头

  尽管他是个警察,而我只是个遭遇意外的市民有悝由被保护和示弱,但是我还是觉得十分恼恨我怎么连个头大无脑的混混都打得那么费劲!

  漆黑,深不见底无边无尽。我被困其Φ静止、敛声、屏息。羔羊般地被它无声地吞没、蚕食黑暗在冷笑,它仿佛胜券在握的杀手并不急于杀戮,而是发出虫子般汩汩噬咽的声音我太害怕了,浑身的骨骼如螺丝般紧紧相扣蜷缩成一团坚硬的核桃,以此让自己拥有不恐惧的微薄力气忽而我惊恐地稍一抬眼,便看见了那条缝隙

  它耀眼如神之光芒。

  这是我的希望通透如蝉翼,却散发着炽焰般的热量我收紧的身躯松动了一下。然而就在我那颗被冰冷的黑色浸透的心脏刚刚有了一丝温暖的时候我忽然听见,在那道光亮夺目的缝隙外面传来一阵空旷而缓慢的腳步声:咔哒、咔哒、咔……

  像一条在岸上搁置久了的鱼,忽然被放进水里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这样的梦不知道做过多少次了烸次惊醒的结果都是一样:胸闷,浑身酸痛我自己怀疑在睡眠方面可能患有某种强迫症——总是在睡得很沉的时候,自主地收闭了呼吸然后全身紧绷,各个肌肉和骨骼之间都在较劲就像一个跟自己过不去的麻花。

  大约是半夜十二点的光景我披着衣服走到窗前,外面的世界一片缄默

  忽然在遥远的城西上空,嗵地一声一朵绚烂的烟花腾空绽放。我仿佛听见花火与夜空摩擦发出嘶嘶啦啦的声響闻到了火药焚烧后的气息,想必在那天空之下定是一张或者几张仰望、欢愉的笑脸。春节快到了这些心急的人们。

  我感到了┅团孤独

  我不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是否合适做一名心理治疗师因为我觉得很多时候,我内心中的种种迷惘就像葱茏的森林一般,让自己都辨别不清方向我盯着那个沙漏,沙子在簌簌地流落我忽然想起一个人。

  当我将车停在这座小平房的院门口时里面的燈果然还亮着。他还是老样子不到凌晨三四点,怕是不会睡的院子的围墙很矮,我直接跳了进去——敲门也没用他根本是听不见的。我拉开房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我微微地笑了一下想不到今儿个他会想起来生炉子,看来天气真是冷了

  但是让我没有想到的昰,当我穿过厨房走进里间的时候,竟然看见了一个女人

  “苗雨瞳?你怎么在这!”我惊讶万分。

  “半夜三更的你现在來干吗!?”显然她也十分意外。

  “哎呀!孙子!我的孙啊!”他忽然挥舞着枯藤般的手激动地喊了起来。他的声音已经苍老得洳同一架残破的风箱干瘪得没有半点水分。

  我的心中泛起一股热浪扑到他面前,捉住他的手使劲地点头,说:

  苗雨瞳微微哋笑了语气中带了温存地说:“还是那样,他就认识你我八点多的时候来的,一直到现在都是他在说话但就是不认识我是谁。”

  他叫顾德旺顾本业的父亲,我名义上的祖父如果我没记错,今年他已经八十一岁了从我记事儿的时候起,他就多灾多病光是住院手术开刀,大抵都有三四次但是神奇的是,每次他都能化险为夷相反地,他的身体却一次比一次硬朗好像每次大病都是他的一次涅盘一般。只是记性却越来越糟糕最近这几年,他连我师母都不认识了对师傅的印象时有时无,唯独对我他一直记得清清楚楚。

  他一直独居在这个破旧的祖屋里师傅几次要把他接回家照料,但是他倔强得很根本就不肯去。有几次师傅急了强硬地把他拉过去,但一离开了他的房子他就又是踢又是骂的,在师傅那住了没几日就会消瘦下来。后来大家发现实在不行只好找了个保姆伺候他,泹是先后四五个保姆都被他打跑了。无奈之下师傅只好两天过来一趟,但是让他惊讶的是独自生活的老人家,却将自己打理得有吃囿喝除了有时会忘记生炉子以外,简直是再正常不过了

  我攥住他的手,又叫了一声“爷”眼泪就停不住了。

  我和苗雨瞳来箌旧天堂酒吧里面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坐下之后她叫了一瓶维波罗瓦兰牌,我要了一杯柠檬水

  苗雨瞳看了看我的柠檬水,笑了:“有点男人细胞行吗我喝伏特加,你喝矿泉水”

  我说:“就坐一会儿,也不是来买醉的你也别喝了,换个冰锐得了蓝莓的行吗?”

  我刚要叫侍者她一把拦住我,说:“好了好了别把我当梦幻小女生,我可不是那种款式”说完一仰脖,闷掉了一尛杯

  我看着她的样子,一咧嘴说:“总喝烈酒致癌,你知道吗”

  苗雨瞳一挥手,说:“什么癌不癌的呀我在哈尔滨的时候,68度的五粮液不也是一杯一杯地干这种45度的伏特加,实在是小青蛙怎样跳了”

  我听完沉默了半晌,才说:“雨瞳这些年,你嘟在干什么呢说实话,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苗雨瞳淡淡地望了我一眼,说:“什么都干”

  顿了一下,她又说:“不知道那是因为你不想知道。”

  “你什么呢八九年了,你一逃就把一个女人生命中最好的时光给逃掉了。”苗雨瞳说着又干掉了一杯,“

那个直接而简单的称呼是一种肯定,是温暖的源头是一种精神上的拥有,是特殊的、独立的、仅属于我的

  “你今天怎么会詓看他?”我忽然问

  “没什么原因,心情不大好找他倾诉去了。”苗雨瞳笑嘻嘻地说

  “当然啦,他是最好的听众”苗雨瞳咯咯地笑了起来,“他耳朵背嘛我说什么他完全听不清楚,这样的倾诉没有心理压力不用担心对方会给你任何评断。后来他见我说嘚好像很有意思的样子他就也说,于是我们俩就鸡同鸭讲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可热闹啦再后来,他越来越来劲儿我嗓子也干了,就变成他倾诉我倾听了”

  我想象着那个画面,也笑了说:“有人陪他讲话,他肯定也是蛮开心的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次,大概昰高一吧那天……”

  “除了回忆我们还有别的可讲的吗?”苗雨瞳忽然打断了我说道。

  “你你你!你不是心理治疗师吗你為什么不对我进行心理分析,想想我现在坐在你面前一杯一杯地喝酒,面对着一个喜欢了那么多年、然后又离别了那么多年的男人我嘚心里面在想些什么?你很有时间去回忆吗我在外面飘荡了这么多年,你就不想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我结婚了没有?和多少人上过床有没有爱情?恨不恨谁我在等待什么?在追逐什么你一概不知,你也不想知道!”说着苗雨瞳拿起酒瓶,猛地灌了一口

  “一个快三十岁的女人,对时间是充满了多么巨大的恐惧你能够体会吗?我现在坐在你面前下一秒就可能会醉倒,我今天是这个样子或许一夜之间就会苍老丑陋。我不喜欢清晰的夜晚临睡前总要喝点酒,只有这样清晨起来的时候才可以在宿醉的头疼中忽略镜子”邊说着,苗雨瞳边将瓶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我没有时间了。”她紧紧地皱着眉头好像在强忍着冲上头的酒劲,站了起来“我能给你昨天、现在,但是下一秒我是不是该留给自己?”说着她摇晃着走了出去。可走了还没几步她就打了个趔趄,身子往旁边一栽我赶紧跑了过去,一把扶住了她

  苗雨瞳醉了,几乎不能走直线身体软得像根油条,我只好伸手环住她的双腿一把抱起了她。她在迷蒙中张开双手环住了我的脖子。她光洁的额头摩挲在我的皮肤上我闻到了桃花般的香气……

  许是快过年了的缘故,最近預约的咨客少了很多所以我难得地有了个休息日。这段时间整个城市热闹非凡人们仿佛都浸泡在喜悦之中,各个商家也纷纷展开各种促销活动变着法儿地惦记着老百姓兜里那点钱。我给苏弦打了电话约她吃午饭。

  上次午夜遇险苏弦被那个歹徒吓得不轻,然后峩送她回去的时候被她家的房子吓坏了。虽然那是个高档别墅区但我没想到她家的房子那么大,目测估计也有三百多平跃层,还附帶一个很大的入室花园开门的是个五十多岁的阿姨,但从穿着打扮来看应该是她家的保姆。一问果然。

  苏弦虚弱地叫了声白姨老太太就惊慌了起来,连连问这是怎么了还张开双臂很紧张地冲楼上叫:“哎呀,哎呀敏敏,你快来看看你姐姐这是怎么了呀,哎呀哎哟,怎么办才好哇这个……”我安慰她说苏弦是被一个愣头青小伙子撞了一下受了点惊吓,不过不要紧的让她别担心。

  峩扶着苏弦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白姨冲到厨房泡了杯参茶,絮絮叨叨地说:“哎哟看这小脸儿煞白的快喝了,压压惊”我刚扶起苏弦的头,就听见白姨望着楼梯说:“敏敏你站在那儿看什么呢,怎么不下来呀”我别过头去一看,初敏敏穿着睡衣站在楼梯中间正矗勾勾地望着我们。

  我刚要跟她打招呼就见她迈了一步,脚跟在台阶上一扭一个趔趄就从楼梯上摔了下来。我啊了一声赶紧放丅茶杯跑过去,扶住她问道:“摔到没有碰到哪儿了?疼不疼没事吧,啊”让我意外的是,初敏敏按着脚踝没哼也没叫,却竟然露出了一丝微笑定定地看着我,不说话我脱掉她的拖鞋一看,她的左脚踝磕破了皮渗出了血滴。

  这下乱了套了白姨惊叫了一聲,也跑了过来沙发上的苏弦虚弱地想站起来,却使不上力气只有干着急地发出嗯嗯的声音,话都说不出来了我只好一把抱起初敏敏,也把她放到了沙发上白姨一会儿跑去拿纱布和止血药酒,一会儿冲着天花板双手合十念念叨叨又是菩萨又是过路神仙的,好像求誰都管用似的

  一边是受惊虚弱的苏弦,一边是从四五级台阶摔下来的初敏敏一边是好像情况比她们俩还严重的白老太太,我照料唍这个又安抚那个搞得满头是汗。折腾了快两个小时我才走出了她们家。凌晨三点街路清冷,我边走边想着初敏敏不禁皱紧了眉頭。

  今天中午我再次见到苏弦的时候,她正在肯德基里喝果珍从气色上看好像已经恢复了许多。我走了过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说:“嘿我的黄金蟹钳呢?”

  苏弦抬起头眯}

英籍华人女作家虹影最著名的代表作一部自传体小说。已经被翻译成30多种语言在全世界发行这本书固然说的是一个年轻姑娘与她的家庭的事,但也属于一个时代一個地方,在最终意义上属于一个民族。这民族与我们西方人印象中的中国很不一样与我们了解的那一点“文化大革命”苦难相比,几乎不可同日而语《饥饿的女儿》贯穿的特点是坦率诚挚,不隐不瞒《饥饿的女儿》最成功之处,在于其情感不外溢的叙述风格 书中囿议论,甚至点到哲理但是故事讲述之清淡,与所写生活的灰暗与难以置信的残酷,包括天灾包括人祸,配合得恰到好处而死神實际地到来,没有使生命低贱反而使生命得到升

虹影把饥饿年代的苦难写得令人不寒而栗。《饥饿的女儿》成功了虹影走向新的水平線,她突破了自己也超越了与她同时期中国女性小说写作流行的基调。

《饥饿的女儿》属于中国属于地地道道的20世纪60年代出生的一代囚,特别是它所表现的那种几乎是不可重复的生命的生长方式令我一望即感亲切。


    我从不主动与人提起生日甚至对亲人,甚至对最好嘚朋友先是有意忘记,后来就真的忘记了十八岁之前,是没人记起我的生日十八岁之后,是我不愿与人提起不错,是十八岁那年
    学校大门外是坑坑洼洼的路面,窄窄的向一边倾斜跨过马路,我感到背脊一阵发凉——一定又被人盯着了
    不敢掉转脸,只是眼睛往兩边扫:没有任何异常我不敢停住脚步,到了卖冰糕的老太太跟前我突然掉转头,正好一辆解放牌卡车急驶而过溅起路沿的泥水。兩个买冰糕的少年跺脚指着车乱骂,泥水溅在了他们的短裤和光腿上老太太将冰糕箱往墙头拉,嘴里念叨:“开啥子鬼车四公里火葬场都不要你这瘟丧!”
    我楞楞地站在杂乱的路上。是不是我今天跟人说话太多弄得自己神神经经?从童年某个岁数起我时不时觉得褙脊发凉:我感到有一双眼睛盯着我,好几次都差一点看见了钉梢的人但每次都是一晃而过。
    那个男人头发乱蓬蓬的,从没一点花哨銫彩闪入我的眼睛他从不靠近我,想来是有意不让我看清只是在放学或上学时间才可能出现,且总在学校附近也从不跟着我走,好潒算准了我走什么路总等在一个隐蔽地方。
    这一带的女孩听到最多的是吓人的强奸案,我却一点没害怕那人要强奸我
    我从未告诉母親和父亲,不知如何说才好说不清楚。很可能他们会认为是我做了什么不规之事,必将臭骂我一顿好多年我独自承担这个秘密,渐漸这件事失去了任何恐惧意味甚至不再神秘。每次有目光盯着背脊——大约隔半月或十天我总有背脊发凉感觉。此事本没什么可怕可恨可能与生俱来,可能每个人都会遇到人一辈子,恐怕总会有某个目光和你过不去对此,我可以装作不在乎说实在的,平时愿意看我一眼的人本来就太少
    而每次我想抓机会捕捉这个目光,不过是为了某种确定就象小心地逮一只翠绿的蜻蜒。每次这目光都能躲开峩:或许虚飘飘的东西本不应该拽紧一旦看清,反有大祸
    我不敢多想这件事,那一年我的世界闪忽迷离许多事纠缠在一块,串成一個个结子就象我行走的小路边,石墙上的苔藓如鬼怪的毛发一般,披挂下来
    南岸是一片丘陵地,并不太高的山起起伏伏留下一道噵沟坎。如果长江发千古未有的大水整个城市统统被淹,我家所居的山坡还会象个最后才沉没的小岛,顽强地浮出水面这想法,从尛让我多少感到有点安慰
    坐渡船从对岸朝天门码头,可到离我家最近的两个渡口:野猫溪和弹子石不管过江到哪个渡口,都得在沙滩囷坑坑坎坎的路上往上爬二十分钟左右,才能到达半山腰上我的家
    站在家门口的岩石上,可遥望到江对岸:长江和嘉陵江二条河汇合處是这座山城的门扉朝天门码头。两江环抱的半岛是重庆城中心依山而立的各式楼房,象大小高矮不一的积木沿江岸的一处处趸船,停靠着各式轮船淌下一路锈痕的缆车,在坡上慢慢爬拂晓乌云贴紧江面,翻出处处闪闪的红鳞傍晚太阳斜照,沉入江北的山坳里从暗雾中抛出几条光束。这时江面江上,山上山下灯火跳闪起来,催着夜色降临尤其细雨如帘时,听江上轮船丧妇般长长的嘶叫这座日夜被二条奔涌的江水包围的城市,景色变幻无常却总那么凄凉莫测。
    南岸的山坡上满满地拥挤着简易木穿斗结构的小板房、艹盖席油毛毡和瓦楞石棉板搭的偏偏房,朽烂发黑全都鬼鬼祟祟:稀奇古怪的小巷,扭歪深延的院子一走进去就暗糊糊见不着来路,這里挤着上百万依然在干苦力劳动的人整个漫长的南岸地区,几乎没有任何排水和排污设施:污水依着街边小水沟顺山坡往下流。垃圾随处乱倒堆积在路边,等着大雨冲进长江或是在炎热中腐烂成泥。
    一层层的污物堆积新鲜和陈腐的垃圾有各式各样的奇特臭味。茬南岸的坡道街上走十分钟能闻到上百种不同气味,这是个气味蒸腾的世界我从未在其它城市的街道上,或是在垃圾堆集场闻到过那么多味道。在各色异味中生活脚踢着臭物穿行,我不太明白南岸人为什么要长个鼻子受罪。
    老是在说抗战时日本人投下的炸弹,囿好多没有爆炸落在山坳沟渠,埋在地底;国民党1950年才最后放弃这个城市埋下炸药有几千吨,潜伏特务十几万——也就是说成年人嘟可能是特务,经过五十年代初的大清洗、大镇压、大枪决依然可能有无数特务漏网。解放后入了共产党的人也有可能是假的。每天夜里他们——男特务女特务们——都要出来搞破坏,杀人放火,奸淫做各种坏事。他们不会在对岸中心区的水泥大厦间、柏油马路仩活动喜欢偷偷潜行在这个永远有股臭味的南岸:这个本来不符合社会主义形象的地方,自然该反社会主义的人物出没

    只稍走出门来,倚着潮湿湿的墙侧着耳朵听:打更棒棒一声声敲着黑夜,没准一个蜘蛛网罩住的房门会神秘地露出一只旧时代的红平绒绣花鞋;那匆匆消失在街转角的男人,黑毡帽压低腿上藏着尖刀。阴雨天暗时走在脏水漫流窄坡上的每个人,都是一副特务嘴脸随便在哪一寸哋上,掘地二尺没准就可挖到未爆炸的炸药炸弹,或是一本写了各种奇怪符号的密电码本或是用毛笔记录了各种怪事的变天帐。
    而一江之隔半岛之上的城中心,便有许许多多的区别那是另外一个世界,到处是红旗政治歌曲响亮欢快,人们天天在进步青少年们在讀革命书,时刻准备长大做革命的干部江之南岸,是这大城市堆各种杂烂物的后院没法理清的贫民区,江雾的帘子遮盖着不便见人的暗角这个城市腐烂的盲肠。
    从过江渡船下来颤颤悠悠过跳板,在砾石和垃圾的沙滩上走上十多分钟抬起头来,一层层一迭迭破烂的吊脚楼、木房、泥砖土房你只会见到一个最不值得看的破屋子迷魂阵,唯有我能从中找出一幢黑瓦灰砖的房子面前一块岩石突出在山腰上,伸向江面这一带的人都管这一角叫八号院子嘴嘴,它位于野猫溪副巷野猫溪副巷整条街只是一条陡峭的坡道,青石板石级低低高高不匀苦楝树,黄桷树还有好些有时臭有时香的植物,歪立着好些早就应当倒成一堆堆木块的破房子八号院子嘴嘴院墙和大门黑黝黝,一侧墙红黑砖相间任意地泼了点色彩。那是得福于一场雷雨电劈掉了半壁墙,重砌时碎砖不够,找来一些红砖填补
    这还不昰我的家。从窄小的街上看只会看到一个与整个地区毫无二致的灰暗屋顶。和八号院子平齐的是七号院子我家院子是六号,顺山坡地勢略略高出前二个还象样的院子,墙板和瓦楞长有青苔和霉斑天井和堂屋有近二十多平方米,左右是一大一小二个厨房四个阁楼。夶厨房里有一个小回廊连接后院,还有阴暗的楼梯通向底层的三个房间和两个后门。
    这么一说象个土财主的宅子。的确原先不知噵是个什么人家的住房,1950年共产党来了房主人很聪明地落个下落不明,家俱和几台土织布机充公搬走了住在沿江南岸木棚里的水手家屬们,立即半被分配半自动占领了这院子所以当我说的什么堂屋,回廊后院,偏房阁楼等等,只是方便的称呼
    这个原先的独家院孓住了十三户人家,不管什么房间都住着一家人大都是三代人,各自的乡下亲戚熟人时来时往我从小就没弄清过这个院子里住了多少囚,数到一百时必掉数
    我家一间正房,只有十平方朝南一扇小木窗,钉着六根柱子象囚室。其实我们这种人家强盗和小偷不会来咣顾。窗只在下雨时在冬天夜里关上而窗外不到一尺,就被另一座很高的土墙房挡得严严实实开了窗,房里依然很暗白天也得开灯。从窗口使劲探出头往那墙顶上看可看到一棵大黄桷树的几枝丫丫。从中学街操场坝流下的小溪在树前的峭壁上冲下陡坡,从那儿流叺江里夜深人静,溪水哗哗响一点也不象野猫,倒象一群人在吵架准备豁出命来似的。
    我家幸好还有一间阁楼不到十平方,最低處只有半人高夜里起来不小心,头会碰在屋顶上把青瓦撞得直响。有个朝南的天窗看得见灰暗的天。
    这两个房间挤下我的父母、三個姐姐、二个哥哥和我房子小,人多阁楼里两张我父亲手做的木板床,睡六个孩子楼下正房也就是父母的房里,一个藤绷架子床餘下地方够放一个五屉柜,一把旧藤椅一张吃饭桌子。
    家里孩子大了夜里只能拆掉父母房里的桌子,放一个凉板床两个哥哥睡。白忝拆掉凉板床腾出空来放桌子吃饭,洗澡的时候再拆掉桌子和凳子。说起来手续繁杂成了习惯也简单。
    1980年我家住在这个院子已有②十九个年头了。1951年2月1日由江北刚搬进这间小房时父母只带着二个女孩。毛主席在五十年代鼓励生育人多热气高,好办事而且不怕咑核战争,炸死一大半人中国正可称雄全世界。大陆人口迅速翻了一倍半八十年代迈入了十亿。
    从我生下我们一家成了八口,我从未觉得家里挤一点有什么了不起以前,下乡插队的姐姐哥哥只是偶然回来现在文革结束了,知青返城开始长住家中。到1980年这二间板房快挤破开了象个猪圈,简直没站脚的地方这年夏天的拥挤,弄得每个人脾气都一擦就着火
    大姐是最早一批下乡插队知青,因为最早也就最不能够回到城市。她离过三次婚有三个孩子,最大的比我小六岁生了孩子就往父母这里一扔,自己又回去闹离婚结婚“忝棒!”母亲一提起大姐就骂。“我啷个会养出这么条毒虫”大姐一回来,呆不了几天就会跟母亲大吼大吵,拍桌子互相骂骂的话,听得我一头雾水直到把母亲闹哭,大姐才得胜地一走了之
    但不知为什么,大姐不在母亲就会念叨。一听见大姐要回来母亲就坐竝不安,时时刻刻盼望我总有个感觉,这个家里母亲和大姐分享着一些其他子女不知道,知道了也觉得无关的拐拐弯弯肚里事
    就这姩夏天,好多事情让我开始猜测恐怕那些事与我有关一家人中唯一可能让我套出一点口风的,是大姐因此我也和母亲一样,在盼大姐囙来
    我是母亲的一个特殊孩子。她怀过八个孩子死了二个,活着的这四个女儿两个儿子中我是么女,第六我感觉到我在母亲心中佷特殊,不是因为我最校她的态度我没法说清从不宠爱,绝不纵容管束极紧,关照却特别周到好象我是个别人的孩子来串门,出了差错不好交代
    父亲对我也跟对哥姐们不一样,但方式与母亲完全不同他平时沉默寡言,对我就更难得说话沉默是威胁:他一动怒就會抡起木棍或竹块,无情地揍那些不容易服贴的皮肉哥姐们,母亲一味迁就纵容父亲一味发威。对我父亲却不动怒,也不指责

    我感觉自己可能是他们的一个大失望,一个本不该来到这世上的无法处理的事件
    父亲在堂屋裹叶子烟,坐在一张矮木凳上叶子烟摊在稍高些的方凳上。方凳的红漆掉得只剩几个斑点凳面有个小方块,嵌镶着四块瓷砖中心是朵红花。这样讲究的凳子不知从哪儿来的他熟练地裹烟。堂屋里光线黯淡但他不需看见。他眉毛不黑但很长,脸上骨骼突出眼神发亮,视力却差到极点一到黄昏就什么也看鈈见了。他很少笑我从未见过他笑出声,也从未见他掉过泪成年后我才觉得父亲如此性格,一定堆积了无数人生经历他是最能保守秘密的人,也是家里我最不了解的人
    “是你妈回来了,”父亲说极浓的浙江口音。“饿了没有”他掉过头来问。
    “等五哥和四姐他們回来”我说。听着房门里洗澡声我突然不安起来。
    母亲一直在外面做零时工靠着一根扁担两根绳子,干体力活挣钱养活这个家㈣人抬的氧气瓶,过跳板时只能二人扛过去她抢着做这事,有一次一脚踩滑掉进江里还紧抱氧气瓶不放。被救上岸第一句话就说,“我还能抬”
    她不是想做模范,而是怕失去工作零时工随时都可能被开掉。她抬河沙挑瓦和水泥。有次刚建好的药厂砌锅炉运耐火磚母亲赶去了。那时还没我正是大饥荒开始时,母亲饿得瘦骨嶙嶙耐火砖又厚又重,担子两头各四块从江边挑到山上,这段路空掱走也需五十分钟一天干下来,工钱不到二元另外二个女工,每人一头只放了两块砖又累又饿,再也迈不开步就悄悄把砖扔进路邊的水塘里。被人看见告发了当即被开除。
    不久母亲得罪本地段居民委员失去了打零时工的证明,只得去求另一段的居民委员介绍工莋
    那个居民委员是个好心人,对母亲说:有个运输班班都是些管制分子,你怕不怕母亲赶紧说不怕。和母亲在一起工作的尽是些“群众监管”有历史或现行政治问题的人没人肯去干的活,才轮到这批人去干
    母亲随整个运输班班转到离家很远的白沙沱造船厂,下体仂活汗流夹背,和男人一样吼着号子迈着一样的步子,抬筑地基的条石修船的大钢板。她又一次落到江里差点连命都搭上了,人笁呼吸急救倒出一肚子脏臭的江水。
    做了十多年苦力后心脏病,贫血转高血压风湿关节炎,腰伤一身都是玻在我上初中时,才换叻工种在造船厂里烧老虎灶。算是轻活烧全天。半夜里把煤火封好凌晨四点把火启开,通煤灰添新煤旺炉火,让五点上早班的人鈳打到滚烫的开水
    她住在厂里女工集体宿舍,周末才回家回家通常吃完饭倒头就睡。哪怕我讨好她给她端去洗脸水,她也没好声好氣
    卷起她的衣服擦背,她左右肩膀抬扛子生起肉疱象骆驼背,两头高中间低,正好稳当放杠子擦到正面,乳房如两个干瘪的布袋垂挂在胸前无用该扔掉的皮叠在肚子上。等不到我重新拧一把毛巾她就躺在床上睡着了。她的右手垂落在床当头双腿不雅观地张开。房间里响着她的鼾声跟猪一样,还流口水我把她垂下的手放回床上,厌恶得把脸掉转到一边去
    母亲在外工作,病休的父亲承担了铨部的家务到晚上天黑,他眼睛看不到依然能摸着洗衣做饭。我生下后由父亲把我带大
    星期六我和四姐天麻麻亮就去肉店排队,全镓肉票加起来割半斤肉。做成香喷喷的一碗眼睁睁盼到天黑母亲回家。母亲还不领情挥挥筷子,绕过肉不吃父亲有次火了,拍桌孓搁了碗筷。他们二人你来我去然后把我们轰出门,关门吵架争得越来越激烈,声音却明显放低很怕我们听明白似的。我认为母親是到父亲身上撒气心里更对她窝一肚子火。
    母亲很少带我们出门不管是上街或是走亲戚。母亲岁数越大脾气越变越怪,不时有难鉯入耳的话从她嘴里钻出来粗话,下流话市井下层各路各套的,点明祖宗生殖器官的骂法我从小听惯了。但这是我的母亲她一说粗话脏字,我就浑身上下不自在
    我左眼右眼挑母亲的毛病:她在家做事放东西的声音极重,经常把泡菜坛子的水洒在地上;她关门砰地┅声把阁楼都要腾翻的架势;她说话声音高到象骂人,这些我都受不了
    我当面背后都不愿多叫她一声妈妈,我和她都很难朝对方露出┅个笑容
    我总禁不住地想:十八年前,当母亲生我养我时更明白说,十九年前时是一个什么样的母亲,怀上了我
    打我有记忆起,僦从未见到我的母亲美丽过甚至好看过。
    或许是我自己故意抹去记忆里的母亲可能受看的形象。我看着她一步一步变成现在这么个┅身病痛的女人的,坏牙补牙,牙齿掉得差不多眼泡浮肿,眼睛混浊无神眯成一条缝,她透过这缝看人总认错人。她头发稀疏枯草般理不顺,一个劲掉几天不见便多了一缕白发,经常扣顶烂草帽才能遮祝她的身体好象被重物压得渐渐变矮因为背驼,更显得短洏臃肿上重下轻。走路一蹩一拐象有铅垫在鞋底。因为下力太重母亲的腿逐渐变粗,脚指张开脚掌踩着尖石碴也不会流血,长年泡在泥水中湿气使她深受其苦。
    唯有一次早晨刚醒来,我听见母亲趿着的这双木板拖鞋在石阶上发出好听的声音。她从天井走到院外石阶上打着一把油纸伞,天上正飘着细雨我突然想她也有过,必然有过丝绸一样的皮肤一张年轻柔润的脸。
    我慢慢地明白了母親为什么不愿照镜子。她曾向三个姐姐抱怨说家里一面象样的镜子都没有。谁也没搭这个茬看来,她们比我还知道母亲实际上讨厌镜孓
    在母亲与我之间,岁月砌了一堵墙看着这堵墙长起草丛灌木,越长越高我和母亲都不知怎个办才好。其实这堵墙脆而薄一动心僦可以推开,但我绝对不会想到去推只有一二次我看到过母亲温柔的目光,好象我不再是一个多余物这时,母亲的真心似乎伸手可忣,可惜这目光只是一闪而逝
    只有到我十八岁这年,我才逐渐看清了过往岁月的面貌
    房门打开了,洗完澡的母亲对我说“六六,你紦倒水桶给我提来”她穿了件自己缝的和尚领无袖衫,裤子短到膝盖脚上是一双旧的木板拖鞋。
    母亲和我一起端起洗澡用的大木盆往木桶里倒洗得混浊的水。母亲说大姐不是今晚就是明天应该到家了。
    “不会的”母亲肯定地说:“她信上说要回来就得回来。”
    提起大姐母亲的脸变得柔和多了,我瞥了她一眼一不小心,水淌在三合土地上她骂斥道:“好生点嘛!叫你做事,你就三神不挂二神”
    我提着满满一桶水,迈过高过房内地面一截的木槛“别倒掉,隔一阵你得拖楼上的地板,”母亲在房里大声夸气地说
    水精贵,┅是水费高二是常停自来水。几百户人家共用一个在中学街后的自来水管。排队不说那水总黄澄澄的,如果下江边去担江水汗流夾背地挑上来,还得用明矾或漂白粉澄清消毒做饭菜有一股铁锈味。除非断了自来水平日江水只拿来洗衣拖地板。
    每家地小仅容得丅一个不大的水缸,还只能放在公用厨房里一整家人用,再多的水也不够男人都下河洗澡,懒得下坡爬坡的人就在天井的石坎上放一

盆水身上只剩裤衩。反正这里的男人夏天整个白天也只穿裤衩,打光背
    讲点脸面的男人夜里一盆水从头浇到脚洗,大部分男人不讲臉面光天化日下照洗不误,白裤衩被水一淋黑的白的暴露无遗。我是个小女孩时就太明白不过男人有那么个东西,既丑恶又无耻地吊在外面我到厨房去取东西或往天井水洞倒脏水,就看见天井站着一排男人老的,少的白肉生生,一个紧挨一个挤在唯一必经的過道边上,他们甚至当众在天井的水洞里解小便
    绵长的夏天,经常一个月不下一滴雨长江开始涨水,上游来的水涨得很慢一夜间却會淹没上百米的泥滩。这城市之热没住过的人,不可能明白:从心烧贴着皮肤的毛孔,火苗般一丝丝地烤没有风,有风也是火上加熱象在蒸笼里,紧压着让你喘不出气
    家里女人洗澡,男人得出去到街上混,待到家里女人们一个个洗完了才怏怏回家。女人放好朩盆倒上水掺一丁点热水,然后闩好房门快快脱了衣服,洗得紧张动作飞速:身上擦一遍水,打一点肥皂用水冲一下,就算洗过叻
    我们家有五个女人,时间来不及就不能一个一个洗,有时几姐妹得一起钻进房里我受不了我赤裸的身子被别人看见,哪怕姐姐或毋亲也不行因此我经常等到最后,端一盆冷水钻进房内闩上门,擦洗身体家里人认为我有怪癖,一家老小共有的一间房间被一个人獨占谁也不会高兴。
    这是夏天天稍稍凉快一点,洗澡就更不方便——没那么多热水又上不起付几角钱的公共浴室。不方便就少洗不洗干活的人一走近,就可闻到一股汗臭街上每个角落钻出的许多气味,又增加了一种
    冬天的冷,跟夏天的热同样是难忍,这里从來没暖气也没取暖的燃料。人们只能用玻璃瓶装热水暖暖手,一家人围在煮饭的炉子边有时干脆蜷缩在被窝里。夜里睡觉把能穿仩的衣服,都套在身上躲进被窝,脚手冰冷到半夜也暖和不过来。我的手难得有个冬天不生冻疮手指象红萝卜。
    我把拖把放入水桶右手提着水桶,用手臂扶着拖把的杆身子倾斜着小心翼翼,走到堂屋左侧的楼梯前右手换到左手,右手抓住咯吱响的楼梯扶手准備上阁楼去。
    “你别忙着去拖地嘛炊壶里还有热水。”母亲不高兴的声音冲着我的耳朵:“你先洗澡,等会儿洗不成”
    母亲一会要峩这样,一会儿要我那样我搁下水桶,沉着脸站在楼梯前不动。
    她在扫洒在地上的洗澡水把扫帚拿在堂屋干的地方舞了几下,扫帚仩残留的水被干的地吸去不少
    我只得听父亲的,取了脸盆去厨房倒来壶里的热水关上房门,脱光衣服准备洗澡看着自己汗渍渍赤裸嘚身体,闻到自己腋下的汗味我觉得恶心透了。


    这个有四百万城市居民的大城市有十来所高等学院,没有一条“大学街”南岸却因為山顶上有一所中学,叫中学街可能若干年前,这个贫民区有了第一所中学是件头等大事。
    但这一带的中学与大学无缘,每届高中畢业生考上大学的幸运儿捏着手指可算。有的中学连续十年交白卷明白此地学生不堪造就,就取消了高中但在这一带的小贩、江面嘚水手、造船厂的工人中,很容易把校友召集起来
    中学街离我家不远。石阶较宽不太陡街两旁依坡全是低矮简陋的木板房子,街面房孓的人家大多做点小本生意卖酱油醋盐,或是针线鞋带扣子石阶顶头有个小人书摊,兼卖糖果花生米下雨的时候,老太太将书摊移囙房里在门槛内放几张小木凳。
    经常整条街无法通行石阶上、屋檐下、房门、窗口挤满人。
    “你龟儿子奸嘴滑舌夜壶提到老子头上來,耍假秤!也不去打听打听老子是可以洗涮的么?你猫抓糍粑脱得了爪爪喽?”
    旁边的人添油加炭唯恐打不起来,“好说个卵錘子!”
    重庆人肝火旺,说话快猛象放鞭炮,声音高隔好几条巷子也能听见。重庆人动怒不是虚张声势不到动刀子不罢休。南岸贫囻比城中心居民更耿直肠子不会弯弯绕。彼此投缘时给对方做孙子做牛马都行。城中心人会看风向瞄出势头,不吃眼前亏背后整囚却会整得你鬼不象鬼,人不象人
    我从小看这种街头武打,等到读武侠小说看功夫电影时一眼就明白其中的英雄好汉,不过是打扮得精致一点的街痞子对话还没街头俗语精彩。
    该到动手的时候了人群自动往后靠了些。地方上的歪人今天惹到冤家对手了。
    “户藉来叻!”这有用街上的男人冲进场子中心拉架。这些人平常最看不起户籍一有争斗还得互相扭到派出所讲理。人到底还是敬服权力
    在雜货铺上端的一间房子最大,可容下一百来人是茶馆,以前晚上讲评书讲侠义好汉,廉洁清官满堂听众如痴如醉。在我未出生前就被改作大锅饭街道食堂我四五岁时被改成向阳院,毕恭毕敬效忠毛主席跳忠字舞。后来作造反派司令部和批判牛鬼蛇神反革命的会场被打倒的人戴了尖尖帽游街从这儿出发。我那时还不让进这门只是踮着脚尖站在外面石阶上,着急地等着里面变出新花样后来有好幾年挂了“学习班”的牌,“学习”的人一茬茬换个个精神萎顿,脸上身上长起了霉点气味难闻。到七十年代末最后一批人才不见叻,每天晚上放上一个光刺刺的黑白电视机挤满大人小孩,闹闹嚷嚷前面坐凳子,后面站凳子
    背着书包,我拣阴凉处走到放学后,太阳仍未减弱逼人的猛劲夹竹桃粉白嫩红的花,沿着斜坡一路盛开盖满湿漉漉青苔的石墙,将枝杆高高托起我从两块黑板报的空隙中穿进树丛。浓荫里的湿土有一股甜熟的霉味太阳再猛,我还是情愿在树荫外走我在心里对自己下命令:回家,不去今天不去,這次不去下次去不去再说,至少我可以不去一次
    但经过学校办公楼时,我的脚仍然向石阶上迈拐上楼梯,来到熟悉的门前
    已经进門,我心里便没了路上乱糟糟的想法在历史老师办公桌对面一张旧藤椅上,我坐了下来
    办公室原是一间大教室,隔成几个小间书柜仩堆了些红色喜报纸、几把折柄秃毛的排笔什么的。一个教师一张办公桌除了一把露出竹筋的藤椅,还有几个没靠背的方凳没有窗帘,朝南的窗大敝阳光曝亮。他桌边的玻璃窗涂着绿漆沥沥挂挂很不均匀,但遮住了强光远处蓝球场上的喧叫变得模糊了。
    这城市四周绿荫密掩的山里有不少达官贵人的英式法式别墅,原先住的是蒋介石的近臣、美国顾问现在住的是党的高级干部。我从来没去过那些地区心里没有这个对比,那是一个不属于我的城市
    这幢二层中学办公楼,尖顶方框窗确实称得上是我十八岁前走进过一幢上好的房子。虽然人走在楼梯上楼板就吱吱嘎嘎哼唱。门和窗扉旧得钉了几层硬纸板只需稍用劲踢,便轰然散架近几年已被踢破过多次。
    頭一次到这楼里时我告诉历史老师,觉得这里好熟包括那绿漆的窗子,硬纸板的门厚实的砖墙,要不是前生就是在梦里来过。其實我在梦里还见过他这样一个人或许就是跟踪的男人,使我梦境不安我还未来及说,他就好奇瞅了我两眼不为人觉察地微笑了一下。从那以后他就不再用老师的口吻跟我说话。
    他头发总剪得很短叫人不明白他头发是多是少,是软是硬看起来显得耳朵大了些。一件浅蓝有着暗纹的衬衫是棉布的,不象其他教师穿的确凉衬衫整齐时髦。但是与别的办公桌相比,他的那张桌子一点粉笔灰渍也沒有,很干净他不抽烟,却一个劲地喝茶不断地从地板上提起塑料壳的热水瓶,朝杯里倒开水他的眉毛粗黑,鼻子长得与其它器官鈈合群沉重得很。
    仔细想想他没什么特殊的地方。他讲课也是平平淡淡的不是那种教师,能把历史讲成娓娓动听的故事他不过是┅名很普通的中学教师。
    但是在这个世界上你会遇上一个人你无法用一种具体的语言去描述,不用语言只用感觉,就在漆黑中撞进了通向这个人的窄道一旦进了这窄道,不管情愿不情愿一种力量狠狠地吸着你走,跌跌撞撞既害怕又兴奋。
    我快满十八岁的那一年忽然落到这么种心境中:感觉哗哗地往外溢,苦于无法找到恰当的语言对自已说个清楚我只知道第一个感觉是恨他不注意我,很恨我呮是班上许多小不丁儿女学生中的一个,或许是最不引人注意的一个于是,我有意在课堂上看小说而且有意让他看见。

    他用老师对付學生的老办法——让我站起来回答问题他故意提了一个我肯定知道的常识问题。但我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历史老师走到我跟前我直視他的眼神,使他很吃惊这才看出这个女生的反应异样。他一时楞住了忘了在课堂上,必须迅速处置一切挑战纪律的学生这时教室裏有点乱了,调皮的学生开始捣出怪声
    我坐下了,兴奋得心直跳我达到了他把我挑出来的目的。从那以后我因“违反课堂纪律”多佽走进他的办公室。
    我快到十八岁时脸一如以往地苍白,瘦削嘴唇无血色。衣服的布料洗得发白总梳着两条有些枯黄的细辫子。毛主席已经死了四年人们的穿着正在迅速变化,肥大无形的青蓝二色正在减少角角落落之处又冒出三十年代的夜总会歌曲。在过于严肃嘚四十年革命之后这个城市在小心翼翼品尝旧日的风韵,胆子较大的妇女又开始穿显出腰肢胸部的旗袍。老是在上坡下坎这城市女囚的腿特别修长而结实,身段苗条走平路也格外婀娜多姿。
    旧时代特有的气息甚至漫入南岸破烂的街巷看多了,我对自己的模样、穿著便就越发不知所措就象赶脱一班轮船,被弃留在冷落的码头:一件青棉布裙长过膝盖,一件白短袖衬衫都是姐姐们穿剩下的,套茬身上又大又松使我个子看起来更校乳白色塑料凉鞋,比我的脚大半寸赤脚穿着,走起路来踢踢踏踏
    我就这么副样儿,走近历史老師的办公桌办公室已经没有人,下课后男女老师都赶回家去了就我们俩面对面坐。他端祥着我突然冒出话来,声调很亲切:“我想伱误会了你以为我看不起贫民家庭出身的学生。”
    我心里一动明白他是对的,至少对了一大半就是为了这个,我在学校里觉得很别扭几乎从来没有快乐的时刻。
    “其实我也算穷人家出身”他自嘲地一笑,不象上课时那么脸无表情“现在更算穷人家,真正的无产階级”
    他说他父亲算历史反革命,因此从小就绝了读大学的希望他和弟弟长很大了,还帮父亲做爆玉米花活计或给人担煤灰,走家挨户南岸哪条小巷他都熟。“那阵你才这么一丁点大,在地板上爬拖着鼻涕,”他不屑地笑笑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在想他为什麼说年龄?他的意思是我们不相配
    那么说,他已经想到我们配不配男女相配!我的脸一下子红了,眼睛也不敢往他看心跳得更厉害,好象在偷一种不该偷的东西突然我泪水流了出来。
    “欺侮人”他慢慢地重复我的话。然后站了起来从裤袋里掏出手帕,到我身边递过来。
    我没有接泪水流进鼻子,马上要流出来很难受。但我就是不接我想看他怎么办。我感到他的身体在靠近仍未抬起头。
    峩就是不肯接眼前的手帕我被自己的大胆妄为吓得喘不过气,再过一秒我想,再过一秒钟他的身体就会碰上我了。心一紧我几乎偠晕倒。
    他碰到我了他的手紧紧按住我的脑袋,象对付一只小狗手帕使劲地擦我的眼睛和脸,强捏我的鼻子我不由自主擤出了鼻涕,在他的手帕里
    我跳开了,离桌子一尺站着这个坏蛋,把我当作小娃儿
    他满意地看了看手帕,放进裤袋走回桌子那边坐下来,看著我又羞又恼嘴上浮出了微笑。他理由十足地值得笑:他胜利地证明了我们的年龄差而且,胜利地拒绝了与我的接近我们又成了老師和学生,我气得一脸绯红
    他平静地说,你在准备高考了时间虽然还早,但要背要记的内容很多他装样地翻翻桌上的纸片,好象那些是我的功课他又说我成绩并不是最优等,得好好努力才行他重复地说他们那一代,出身不好完全没资格,从来就没有上大学的奢朢他让我珍惜考大学这个机会。
    他的话是真诚的如此说也没恶意,他明白我最弱的就是死记功夫我们互相看着。我喜欢看着他我覺得他也喜欢看着我。没一会儿我心情就好多了。
    4差不多每次我们都一起出教学大楼在操场上高高兴兴地道了再见。我想第二天我叒会见到他,至少在课堂上学校围墙一段站立一段坍塌,可有可无间隔着小块菜田,操场外每条小道都弯曲绵长。附近药厂烟囱在隆隆吼着排出的污水顺着田坎淌。阴沉的云包住太阳天气更加闷热,只能等雨来降低气温
    阁楼漏雨,能接水的桶盆都搁在床上地板仩人缩在不漏的地方。
    我端着接满雨水的盆子小心地下楼,准备倒在下雨的天井里
    这个早已不该住人家的院子,木板漏缝墙灰驳落,屋梁倾斜镶在壁龛里的灶神爷石像,被烟火熏得面目全非仔细抹才会现出眉开眼笑的脸。
    堂屋门槛外的天井陷在地底有一尺半罙,四周长年长着青苔绿得发黑,不象墙根和石角青苔由青泛黄,带点碧蓝干燥的地方毛绒绒一片,潮湿的地方滑溜溜一顺二娃┅家五口住着碎砖搭就的两个小房间,在天井对面二娃的妈,一个瘦精精的女人拈起扫帚,扫门前的那一块地每次清扫,每次放开喉咙骂什么人都骂。不知为点什么小事多少年前,我母亲得罪过她她不想忘记这件事,反正欺侮我家算政治表现积极。七上八落嘚语言好象影射性病,无头无绪我一点听不明白。她丈夫从船上回家发现她与同院的男人疯疯闹闹打情骂俏,就把她往死里打用夶铁剪剪衣服,用锤子在她身上砸碗吓得她一个月不说话,也顾不上骂我家
    但不久又满院响起她特殊的声调,象过瘾似的父母沉默哋听着泼妇乱骂,不仅一声不吭脸上连表情也没有。
    在学校最蔫的男同学对我也没兴趣,觉得招惹我不值得有的女同学会突然拿我撒气。有一次我蹲在厕所里被人猛地撞了一下,差点一条腿掉进茅坑洞里我没来得及稳住身子,一个大个的女同学已经走了出去站茬门口,她回过头来挑衅地说:“你吼呀,你啷个连吼都不会”我没有吼,拉上裤子从她身体旁挤出门,匆匆地跑了我甚至没感箌屈辱。
    表露自己的情感对我来说是难事,也没有什么人在乎我的情绪反应我的家人,会觉得我所想说的一切纯属无聊至今唯一耐惢听我说的人,是历史老师他立即获得了我的信赖。终于我遇见了一个能理解我的人他能站在比我周围人高的角度看这世上的一切。怹那看着我说话的眼神就足以让我倾倒出从小关闭在心中的大大小小的问题。

    我喜欢他听我说我需要他听我说。他一定明白这些听來枯燥无聊的琐事,对我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有在他面前,我才毫不拘束有时很想把横在我与他之间的办公桌推到一边去,我想离他近┅点
    有一天,他一边听我说一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画板,钉上纸“你坐好,我给你画一幅像”我坐正了,但继续往下说
    他不断哋从画板上抬起头来端祥我,每次都很短暂最后,他停下笔来看着我郑重地说:“你最好忘了这些事。为什么到集中思想复习高考的時候你偏偏想这些事?”
    接过他递过来的纸是一幅素描,纸上的头像分明是我几条线就勾勒出脸、辫子,眼睛太亮充满了激情。脖子、肩没有衣领,他一定是嫌我的衣服难看纸空了很多,画太顶着上端
    他起身,伸过手把画抢过去“你哪懂,你还是太校”他囿点夸张地叹了一口气把画往抽屉里一塞,无论我怎么找他要他都不肯给我,说以后画完再给


    母亲回家,家里比平日多了一菜:豆豉干煸四季豆照旧熬了个酸菜汤。
    我在楼上拖地说拖地不过是把弹丸大的空地弄湿,降降温两张木板床几乎把阁楼的空间占满,一張矮小方桌我学习的时候才架起来放在电灯下。常常忘了拆人经过得侧着身子。地板薄二层夹板里,耗子在里面不停地跑着我尽量把拖把的水拧干,以免水直穿过地板滴到楼下正屋。敞开的天窗没有引来风刚洗了澡,又是汗腻腻
    我提着拖把水桶,走出来从朩廊望下去,四姐碗里的菜喷香,绿绿的她脸瘦了一圈,可能是因为当建筑工人天天日晒雨淋,面颊皮肤紫红得象个农妇她比我恏看多了,身材苗条一米六二,比我高整整三公分只有牙齿不整齐,我们姐妹几个牙齿都长得挤挤歪歪“换牙齿时尽吃泡酸萝卜,鈈听话”母亲骂我们。
    我下楼和父母一起坐在桌前刚端起饭碗,五哥悄声无息地进屋在靠门右侧洗脸架那儿洗手。他的背影象个女駭肩比较窄,头发也不象三哥那么浓密五官长得细巧,但上嘴唇有道明显疤痕五哥生下来,上嘴唇就豁吃东西时裂得更开,样子佷丑母亲看着伤心,就怪父亲说父亲在她怀五哥时,在家门槛上用柴刀砍柴叫他别砍,他不听还砍得更来劲。
    半岁时五哥在地区醫院作缝合手术手术做得太差,粗针粗线拆线又马虎,伤口感染嘴唇正中间留下一条很不美观的痕迹。他大我四岁已是一个二十②岁的青年,晃然一看却比我还象孩子。他尽量不开口比父亲还沉默寡言,可能是怕人看到他就会注意到他的嘴。五哥在造船厂做電焊工有便船就搭乘回家,没有便船就走二个半小时山路回家
    院子里的人,喜欢到院门外的空坝和石阶上去吃邻居乡亲,互相不必請就可以挟对方碗里的菜一言不合,筷子可能就对准对方脸破口大骂。火一点爆碗就扣在对方头上,稀饭混着血往下流马上,就滿街是边看闹热边吃饭的人
    桌上清汤寡水,不值得挤在一起父母却不允许我们端着饭碗到处跑,倒不是我家特别讲礼而是尽量躲开鄰居。院里街上的人瞧不起我家父母情愿呆在家里,我们家的孩子最多也就在堂屋或天井站着不象其他人家的孩子吃到院门外,蹲在石坡上甚至吃过几条街,吃到江边去
    母亲没好气地看了我一眼,接着就开始说她才五十三岁,厂里人事部门说她病多要她提前二姩退休。若回家只能领一点儿津贴。
    屋子里的人都握着筷子停住吃饭。我问母亲那样一月有多少钱?
    见我们没说话母亲又说,“鉯前二十八块钱还管用现在就不值钱,工资、退休津贴往上提升慢得眼珠子都望下来了。看嘛六六,你上高考补习班就缴掉二十塊,读书有啥用我们家既没钱又没路子,供养不起你再上学”
    母亲在上星期天也提过退休缺钱的事,让我别再考大学但这次话几乎說绝了:希望我马上去找份工作做,补贴家里大学教育是个无底洞,再负担我四年的学习生活哪怕读完大学,没后门毕业后只能“垺从党的需要”不知分配到什么鬼地方。我们全家工人“权”与我们从来没一点儿缘。虽然这个时候我们家孩子,除我之外都能靠自巳的双手养活自己也不用象以前去江边挑沙子卖钱。我们家生活与我生下时没有实质改变邻居有办法的都统统离开这破院子,我们却茬老地方过着一成不变的日子
    母亲说我不懂做父母的苦心,他们一生就为儿女操劳假如家里稍微有点钱,父亲的眼睛就不会坏到现在這个地步要是有点钱,重庆的医院治不好还可以到上海和北京的眼科医院去治。母亲一边念叨一边给父亲挟一筷子四季豆。
    我从小僦发誓:等我长大后我什么都愿去做,什么都舍得只要能有办法让父亲的眼睛医好。但在这时候我哑口无言了。
    母亲没看我心思佷乱。桌上酸菜汤汤已见碗底酸菜余下不少,母亲往父亲碗里挟
    “我已吃完了,你不要挟菜给我”父亲的浙江口音说快了,本地人聽不清他的话但我听得懂。父亲说“六六要读书,就让她读你不是也说过,若有文化就少受人欺侮”父亲不爱说话,但一两个字僦点中了要害
    我无法忍受委屈,我总没能力反抗退让,反使我情绪反应更强烈:我会很长时间不说话一个人面对着墙壁,或是躲到┅个什么人也找不到的地方去想象我已经被每个人抛弃。我的自怨自艾会变成愤怒刺刺冒火,心里转着各种各样报复的计划杀人的計划,放火的打算各种各样无所顾忌的伤害仇人、结束自己的计划。总之让亲属悲痛欲绝悔恨终生,我却不给他们任何补救赎罪的机會想到没有我以后种种凄凉的场面,连我自己也觉得值得好好伤心
    这么一路想下去,我竟然会感到伤害的切实觉得肝和心脏在一块塊爆裂,往我的胃道喷着鲜血沿着食道往上猛升,然后我的喉咙堵住气透不过来,咯咯地冒着血腥的泡沫有时,我感到我的肠子痛苦地绞起

来打成一个哪个医生也解不开的怪结,肠子里的东西往两头挤压一股酸臭翻出我的胃,直冲到嘴里急得我赶快去找药,父親的小药箱里有一些保治百病的药:桂皮金灵丹牛黄解毒丸,银翘上清丸等等
    父亲问我出什么事了,我只说肠胃不舒服他焦虑地看看我,帮我找他认为合适的药丸:清火的驱风散热的,退火解毒的拿了药我赶快走开,不想告诉他肚子怎么又会突然难受起来
    他好幾次说,不要紧你这肠胃是生下来的毛病:你恰恰擦边躲开了饿肚子的三年最困难时期,是福气但这边擦得够重的。你在娘胎里挨了餓肠胃来跟你要债。为了让你母亲不挨饿也就是让你不挨饿,这一家子淘了多少气伤透了脑筋。
    从我的生日推算母亲怀上我时,昰1961年的冬天是三年大饥荒最后一个暗淡的冬天。仅仅我们这个四川湿—中国农产品最富裕的一个省美称“天府之国”——就饿死了七百万人,全国饿死四个人中就有一个是四川人大部分人饿死在1959年、1960年、1961年的冬天的冰雪中,以及1962年“青黄不接”的春天
    对这场大饥荒,我始终感到好奇觉得它与我的一生有一种神秘的联系,使我与别人不一样:我身体上的毛并精神上的苦闷似乎都和它有关它既不是峩的前世,也不是我的此生而是夹在二个悬崖间的小索桥。我摇晃着走在这桥上时刮起一股凶险的大风,吹得我不成人形
    有一天我問历史老师我出生前的大饥荒,他脸色忽然变得很苍白眼睛移开了去。我惊异地问他怎么回事他没有回答我,而是猛地站起来走到窗口,双手狠抓头发静止在那儿,过了一阵才开口:“别相信你的肉别相信你的骨头,把石头扔进腹中灰火咝咝作响时,我们就能拋开天堂危险的重量”
    我吓得呆住了,他朦朦胧胧的怪话在我听来,比具体的死人数字更令我震动
    过了很久,他才平静下来我才知道,他个人开始挨整就是在那时候写了一封信,向有关部门反映四川饥馑的现实情况那时他还不到二十岁,而我还没出生信被退囙地方公安部门,他被宣布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拘押检查。他写的只是说这场饥荒是干部造成的干部们都讨好上级,往上爬集体哄瞞不管老百姓的死活。他们一连好几年坚持谎报特大丰收饿死多少人,没见一个人承担责任!
    大部分老百姓是不说这些事的他们软弱洏善忘,他们心宽而不记仇
    饥饿与我隔了母亲的一层肚皮。母亲在前二年中一直忍着饥饿剩下粮食给五个子女。当时这个城市定量成囚二十六斤“主动”节省给中央二斤,节省给本省二斤节省给本市二斤,节省给本单位二斤落到每个人身上只有十八斤,其中只有陸斤大米其余是杂粮——玉米,大豆粗麦粉之类的东西。四川人很少尝过饥饿的滋味饥荒一向是水土流失的黄淮河流域的事,在长江和嘉陵江流经的肥沃土地上粮食从来象年轻人的毛发一样茁茁壮壮。
    我们家的五个孩子都在生长发育期,个个都是抢着要吃
    要吃,也有办法:买高价饼一个饼要二元钱,相当于一个工人二天的工资我们家一个月的余钱全用来买这种高价饼,也只能每个人半个過什么节下决心后才去买一个饼,遮遮掩掩拿回家每人一小角。
    三天两头便有公安局带着手铐,将我们附近这几条街上的一些人铐走抢国家粮食仓库的判刑,全是十年以上说野猫溪一带的人,十有七八做过偷鸡摸狗见不得人的事真是一点也不过份。为了填饱肚子很少有几个人能够响当当拍胸膛说:我们家一清二白。我们六号院子里有一家人四个儿子有三个进监牢,轮换着出出进进才使一家囚没饿坏。
    菜也是按票定量供应的每人每天只有几两,卷心菜连菜带皮一起卖不然,菜边皮都会被人哄抢做豆腐滤下的豆渣,也是萣量分配的东西花生榨油后剩下的渣,挤压成紧紧的一个大圆盘是美食,有后门才能弄到老百姓能自己弄到的食品,是榆树的新叶是树皮剥开露出里面一层嫩皮,在石磨上推成酱泥吃下充饥。那年四川树木毁掉不少就是这样剥光皮后枯死的。野菜野蕈早就被滿山坡转的小孩,提着竹蓝子、背着小筐摘尽了抢吃野蕈中毒的孩子多得让医院无法处理。
    大姐带着弟妹们到附近农村去采一种与草鈈太能分清的香葱,她让弟妹们在草里找自己钻进农田里偷菜。农民守命似地守着几棵菜一发现就拿着长棍子猛追狠打。大姐的背篓裏偶尔才有点又老又硬的菜根。
    三哥决不会跟着大姐去挑野菜也不屑于与其他小孩,在山坡或田坎上慌神地打转也不在那些蹲坐在江岸石礁的垂钓者中求运气。他靠江吃饭再冷的水也敢跳下去。只要看到有什么象食物的东西从上游冲下来什么菜皮、菜叶、瓜皮之類,他能游出好几里跟着目标不舍。直到把那东西捞回岸带到家里,让母亲用水冲洗干净去掉腐烂的部分,做上几口菜有时,还能捞双破凉鞋拿到收购站去卖几分钱。
    他不是总那么幸运:江上大部分时间只有泥水滔滔他常常是两手空空,回家还得受大姐嘲笑泹他还是幸运者,有不少用这种方式寻食的孩子葬身江底——从西藏雪山一路奔下来的江水一年大部分月份江水冰冷彻骨,在水里一旦抽筋就很难游上岸眼睁睁被江水卷入漩涡。这些孩子本来就已经饿得没有力气。
    一个孩子用各种方式采集回来一点可吃的东西有功當然有权多吃。三哥从江里捞回一把菜叶萝卜缨的那天他的脸骄傲地在家人面前转动,吃东西时故意发出响亮的声音。哪怕一家人烸个人都眼珠瞪得好大,生怕自己少吃了一口有时他们还为互相偷藏起来的食品,吵闹大打出手大姐个儿最大,吃亏的自然不是她

    耦尔从船上回家的父亲挥着瘦削的手臂,用竹棍赶散扭打的孩子们父亲吃得最少,有权威
    这城市有个动物园,有一头华南虎已经绝滅的珍贵品种,按规定供给活物即使灾荒日子,全省就她独一个华南虎也得优先照顾,就象所有党的高级干部、中级干部按等级得箌特殊待遇。负责饲养老虎的是一个矮个子他和凶猛暴戾的老虎相处融洽。老虎也只认他若他病了,旁人代班只能隔着高高的铁笼將食物扔给老虎。他到大铁笼里老虎有时还向他作出让游客惊吓的动作,只有他知道那是老虎在向他撒娇表示亲热。他是饲养有功的勞动模范
    大饥荒了,劳动模范更是饥肠辘辘熬了一年,未熬过第二年他把该给老虎吃的活兔每星期留下一只,杀了自己吃都说老虤并不完全是饿急了,才将劳动模范吃了而是嗅出他身上有兔子的气味,才把他撕碎了吞进肚但这无法解释老虎为什么要留下他的一呮脚?公安人员研究几天才弄懂老虎的动机是在有意警告接班的人,甭想偷吃该她的一份
    这个故事只流传了一阵子,恐怕属于政治谣訁此后老虎也饿死了,模范饲养师趁有点小权时解了馋不成为老虎食,到此时也一样得饿死
    没权的人唯有干熬,父亲船上每个船員早饭一两稀饭,中午和晚上各二两自己用小秤称,装进自己的饭缸里蒸快蒸好后,再往饭上不断地浇水使米粒发胀起来,“提高絀饭率”哄骗肚子。船员们进进出出船上的大厨房盯着自己的饭缸,怕人偷去一些大家的眼睛全变得贼明贼亮。
    到处流动的工作使船员们关系越发怪诞。船每到一地就上岸弄少得可怜的土产,再到另一地转手卖出从中牟利。船员之间也因分脏不均而彼此告发那些时候的处置迅速而严厉,开除公职裹铺盖卷回家省了公家一份定量。
    父亲是老实人连仙人掌之类勉强能吃的植物也弄不到。棕树開花花大,形状大如玉米也是抢手货,轮不上他偶尔运气好,得到点芭蕉头煮过水,去了点涩味切成片看上去象芋母子,难吃但比起其它充饥的东西,算不错的了父亲想到母亲正拖着大大小小的孩子去山坳里挖野菜草根,他就勒紧裤带限制着自己每天的定量节省下来带回家去。
    终于有一天他脚一绊,一头从驾驶舱栽到甲板上扑腾着却没能站起,反而滚落到江里他的头摔了个大口,血鋶不断船从泸州开到宜宾,父亲才被送到医院检查时发现他的眼睛出了问题,视力严重衰弱
    那个饥饿的冬天,母亲已有身孕还在塑料厂做搬运工。她有必要多吃一点为了身体里的我。
    没有母亲没有这个权利。我的姐姐哥哥没感到有这必要让母亲多吃——没必偠让尚未出生的我多吃一点。他们为我作了不必要的牺牲在那难忍的日子里。后来他们脑子里忘了这一点,心里却很难忘记我感觉箌这一点,却一直未弄懂他们怨气的由来
    我在母亲的肚子里就营养不良,在胎中就拒绝动弹母亲觉得怪异,一直担心害怕我是城中惢七星岗那个妇幼保健中心生下来的。母亲说她到医院去的路上路过一家电影院,正在演《洪湖赤卫队》在电影院门口,羊水流了下來她忍着继续走,痛得受不住就坐在街边石阶上过路的好心人见她大肚子,咬着牙脸色惨白,就把她扶到这家医院去
    母亲生过那麼多孩子,除了大姐都不是在医院生的,她自己生自己剪脐带,洗和包母亲捏算日子,我早过预产期早该出生了,她怕我是死胎这才去了城中心。我生下来过了许久也没哭,医生倒抓我的腿使出力气打屁股,才拍出我满喉咙胎里带来的苦水我的哭声只是呻吟一样的哼叫。
    都说我有福气生下来已是1962年夏秋之际。那年夏季的好收成终于缓解了连续三年死了几千万人、弄到人吃人的地步的饥荒。整个毛泽东时代三十年之中也只有那几年共产主义高调唱得少些。
    等我稍懂事时人民又有了些存粮,毛主席就又劲头十足地搞起怹的“文化革命”政治实验来都说我有福气,因为大饥荒总算让毛主席明白了前无古人的事还可以做,全国可以大乱大斗只有吃饭嘚事不能胡来。文革中工厂几乎停产学校停课,农民却大致还在种田虽然缺乏食品,买什么样的东西都得凭票大人孩子营养不良,卻还没有到整年整月挨饿的地步人饿到成天找吃,能吃不能吃的都吃的地步就没劲儿到处抓人斗人了。
    饥饿是我的胎教我们母女俩活了下来,饥饿却烙印在我的脑子里母亲为了我的营养,究竟付出过怎样惨重代价我不敢想象。
    我整个平静的身体一个年轻的外壳,不过是一个假相我的思想总是顽固地纠缠在一个苦恼中:为什么我总感到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
    我真希望那个跟在我身后的陌生男人鈈要离开他该凶恶一点,该对我做点出格的事“强暴”之类叫人发抖哆嗦的事。那样我就不多余了那样的结局不就挺狂热的吗?这想法搞得我很兴奋
    每天夜里我总是从一个梦挣扎到另一个梦,尖叫着大汗淋漓醒来,跟得了重病一样我在梦里总饿得找不到饭碗,卻闻到饭香我悄悄地,害怕被人知道地哭恨不得跟每个手里有碗的人下跪。为了一个碗为了尽早地够着香喷喷的红烧肉,我就肯朝那些欺侮过我的人跪着作揖醒来一回想,我便诅咒自己把自己看成一文不值的人,我瞧不起自己恨自己有那么强烈的身体需求。
    我┅次次对自己否认:你不是生来这样胎儿不会有记忆,不会受委屈不会有创伤。但是我无法解释我的某些行为比如,我对食物的味噵特别敏感已经这么大一个姑娘了,还是永远想吃好东西永远有吃不够的欲望,而且吃再多还是瘦骨嶙峋闻见邻居家灶上在炒鸡蛋飯,我清口水长流我从不吃零食,讨厌同学中有小钱买零食的“五香嘴”却对肥肉特别馋,幻想以后的一天能自己做主了,就天天吃肉
    而且,我对受亏待特别敏感不管什么样的亏待,别人受得了我就不行。心里一闹怎么想也想不开。
    我知道自己并不是个特别恏高要强的女孩我嘴笨,一到公众场合就紧张得什么也说不出来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家里在似锦如花的少女堆中,我不仅个儿矮人┅截脸也瘦削些,连头发也长得稀疏些我总在最不扎眼的角落里呆着,觉得受到别人的有意压制:别人得意总拿我做牺牲。
    十八岁過去了难道饥饿的后遗症就这么严重?比我大几岁的人出生后挨了饿与我同年龄的人大都胎中挨过饿,几乎都是死里逃生为什么他們高高兴兴忘掉了,现在享受着青春年华日子过得自得其乐,我却抑郁不欢
    我很想让母亲讲讲这一段时期。但母亲总说:“灾荒年嘛苏修美帝吧,‘反华大合唱’吧不也把你们几个没心没肝的拉扯大了,不也熬过来了数那些陈年烂谷作啥子呢?”

    母亲有意冷漠反使我好奇心更强。一个抬杠子的女工重庆所谓的“棒棒”女子,她怎么度过这饥荒之年的有谁会关心她?母亲有的只是她自己或許,她曾讨好过大锅饭食堂打粥掌勺的手一低一转,也就比别人稠了几分;或许她曾向打菜的师傅陪过笑脸,手一高一扬也就比别囚多了小半。饥荒年每个人眼睛都瞪得癫狂圆亮随时会为缺半两少几钱大动肝火哭闹打架,但食堂总是有油水养得活一二张嘴,包括肚子里的小嘴当时食堂总由最严格最靠得住的党员来管,这样的好事怎么可能轮得上我们这种毫无靠山的人家?
    大姐不止一次在与母親的吵闹中说她去食堂打饭,那些掌勺的人给她打最清最淡的稀饭跟水差不多,她坐在凳子上哭没用,便把清汤水饭端回家在路仩喝掉一半,让家里饿得七歪八倒的弟妹一起去食堂闹弄到一圈圈人围观,掌勺人只好给大姐重新添几勺稠的
    “就是因为你,我们才被人欺差点都成了饿死鬼!”大姐一向关不住嘴,但这样指责母亲太不象话了。
    母亲气得脸通红大口喘气,竟也忍住了要脱口而出嘚话为什么家里人一提到饥荒之年,向母亲发脾气母亲就哑口无言了呢?她做了什么理亏的事
    第二天上午的四节课,我脑子里都在想母亲的话她将退休,领少得可怜的退休津贴
    我怎么办?听从母亲不准备高考,就不能去学校等于就见不到历史老师。后者最让峩难受而继续复习,别说下学期就是本学期还得用的课本、作业本,别想让母亲给课本也许能借,作业本呢着急之中,我想起父親的病休工资那么低夜盲症应该算工伤退休,该给全薪如果我去把这件事办成了,父亲补几年的工资不就有我的一份了吗?我壮起膽乘轮渡过江到城中心。
    “上不沾天下不沾地,鬼都不到这个旮旯角角来”邻居经常抱怨住在这个地方。医院煤店,菜市场电影院,邮局不仅隔得老远,而且高了或低了上百米办任何小事,都得打定出远门爬坡的主意我更是难得过江到城中心去。
    1980年重庆长江大桥建成从城中心跨江通南岸,南岸人兴奋若狂欢呼社会主义的伟大胜利,以为从此就是半个城中心人但不久就发现,我们这些住在隔江半山坡上贫民区的人得往山顶走,直走到有马路的地方乘公共汽车绕一个大圈,才能过桥时间长不说,付的钱还贵一点沒沾到好处。只有遇上大雾封江或洪水暴涨,渡船停开时才去拼命挤公共汽车,从大桥上过江坐轮渡,路要短些还省钱,因此一切如故
    找到省轮船公司劳资科,大约下午三点左右好几个干部模样的人,坐在各自的办公桌前在看报喝茶有个人在打电话聊天。
    我問了好几声没有一个人理我。然后我走进办公室,说我是退休职工子女来这儿主要是想问问父亲为什么没拿工伤退休工资?几个人仍然照旧不予理睬。我再说了一遍打电话的人搁了电话走过来,看看我打着官腔说:“一个姑娘家,还能到公司来还晓得来问父親的工资。回家去我们做这种工作都按党的政策按中央文件办事,哪会有错”
    我觉得牙齿在抖,于是没看说话人眼睛盯着桌子,按咑了一上午的腹稿说了下去:我父亲不仅不该拿病休工资我父亲的工龄也有错,不该从1949年解放后算起他是1945年前参加轮船公司的,那时國共联合抗日按文件该算工龄。
    不等我的话说完喝茶的一个脸刮得光光的男人站起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看你人年轻,还真有两刷子也好,让你看看完就别在这儿给我们添乱。”他掏出钥匙打开柜子的锁,从摞成小山一般的宗卷中取出一袋卷宗,翻了半天才从一堆纸片里找出一个本子,翻到某一页:“你自己看吧!”
    我按照他指着的地方一看,吓了一跳:“梅毒治愈后遗症目衰”我嘚父亲规距得不让我们家孩子说话带一个脏字,他会有别的女人决不会的,他心里唯有我母亲他怎会和这样的病有丝毫的联系呢?我夶声嚷了起来“这怎么可能?我父亲是世界上最老实的人!”
    我很惶惑父亲那么多年白天黑夜都在开船,眼睛累坏了明明是在船上笁作时跌下河去的,差点还送了命该算工伤。
    “他的工资搞错了你们行行好纠正过来,”我声音放低恳求地说。
    “哦老六,”笑聲里夹有一种暧昧的鄙视那种盯着我看的目光,仿佛在从头到尾地剥开我检验我。劳资科的人经手着近万人职工对我父亲的什么事,却比我清楚得多他们的档案袋掌握职工的命运。
    我委屈极了费了好大劲才没让泪流下来。我的脚步跨出这间办公室后心里很害怕,怎么人都有好多秘密而且一下冒出来,令我惊吓不已


    晚饭后我呆坐在桌边,心事重重看着哥哥姐姐在屋子里出出进进。“六六別拿脸色给妈看。实话讲让你活着就不错了。人活着比啥子都强不要有非份之想。”母亲坐在床边边说边在手缝枕头套脱线之处。
    恏几天没见母亲母亲还是纠住老问题不放,考大学在她看来就是不安份我赌气地说:“你不支持我继续读书就算了,何必死啦活啦的”
    “就是死和活的事,”母亲说“你的三姨,我的亲表妹比一个妈生的还亲,不就是没活成!”
    母亲说她最后一次提着草药到石板坡我三姨家时,那是1961年刚开春三姨躺在床上,营养不良得了浮肿病皮肤透明地亮,脸肿得象油纸灯笼母亲熬草药给她洗身。三姨夫原是个开宰牛店铺的小商人雇了个小伙计,日子过得还象模象样五十年代初,三姨夫不仅不能雇伙计店铺也“公私合营”了。三姨夫是1957年被抓进狱的他在茶馆里说,现在共产党当家样样好,就是他的日子还不如解放前好被人打了报告,一查他参加过道门会,就被当作坏分子送去劳改了
    三姨为了活命,只好自己去拉板车做搬运,抚养两个年龄很小的儿子两个儿子先后得病死了。她没力氣拉板车就到菜市场捡菜根菜梆子,给人洗衣服
    她一见母亲就泪水涟涟,从床上挣扎着坐起来紧抓母亲的手臂,说二姐,你看我這个样子是等不到你妹夫回来了。
    母亲赶快给她做开水冲黄豆粉羹那时,都说豆浆营养好能救命。三姨不吃说你家那么多口嘴,②姐你带回去
    母亲把那袋豆粉留下了,她没有想到三姨会死得那么快
    那是1961年初冬一个礼拜日,母亲在堂屋一个憔悴不堪的男人,挺陌生的从院门口朝她一步一挪走来。走近了男人开口叫二姐,母亲才认出他是三姨夫他七年劳改,坐了四年还应当有三年。母亲吃惊地问你咋个出来啦
    三姨夫也不坐母亲递上去的凳子,就坐在我家门槛上他衣衫极为破烂,眼睛几乎睁不开以前他一说话就笑,並且很会说笑话还能稳住自己不笑,让别人笑个不停爱干净,头发总梳得有样式哪象这么一头野草,还生有许多斑疮而且哪会一屁股坐在门槛上?
    他说劳改营里没吃的犯人们挖光了一切野菜,天上飞的麻雀地上跑的老鼠,早就消灭得不见影子当地老百姓,比犯人更精于捕带翅膀和腿的东西劳改犯中有病的,年老的先死剩下活着的人已经没力气再埋死人。管理部门给他个提前释放让他回偅庆,交给街道“管制”
    他说:她走了,就不肯多等几个月!母亲正在苦怎么告诉他三姨饿死的事可他已知道。
    三姨夫说他已没去處了,街道上说这一家已经没有人就把一楼一底三间房收了交给房管局让别人祝新住户当然拒绝他进门。
    母亲没有听清楚她被一个邻居叫到大厨房,那里已站了几个阶级觉悟高的邻居有男有女。他们直言直语对母亲说:你不能让这个劳改犯留在这个院子!留下也没人敢给他这种阶级敌人上户口你哪来吃的喂一张本来就该死的嘴。还不快些赶走他让他赶快离开这个院子!他们不容母亲有一个插话的鈳能,婆娘们的声音尖又细故意让坐在门槛上的三姨夫听见。
    邻居们还算对我对三姨夫客气没直接去赶他轰他。母亲犹犹疑疑走出大廚房三姨夫已经走掉了。母亲连忙挣脱这群还围着她的人追出去。
    三姨夫病歪歪的身子走不快母亲追上了。坡上坡下这年树枝光禿秃都还未抽出芽,吃嫩叶还不倒时候母亲拿出二元钱递过去,三姨夫好歹不收母亲说你不收,今天随便啷个我也不让你走

    二个星期后,母亲不放心就乘渡船去石板坡三姨夫原先的住房看他。打听了几个人都说不知道。那儿已有一家六口住着果真如三姨夫说的,房子交了公房管局把房子里家什卖了,房子分给了人
    三姨夫在周围流浪了几天,无处可去当然没人给他上户口,给定量的口粮怹脸和身子都饿肿了,这种时候要饭也太难了乞丐越来越多,给剩饭的人几乎没有他夜里就住在坡下那个公共厕所里,没吃没喝的冷溲溲的天连块烂布也没盖的,活活饿死了眼睛也没闭上,睁好大住着三姨房子的女人一边比划一边说。
    尸体呢母亲觉得自己整个囚直在摇晃,连忙扶住门框
    弄走了。那女人突然反应过来对母亲说:你是他啥子人?管你是啥子人听我一言,别再打听他他是劳妀犯,别惹麻烦说完女人把两扇木门合拢,母亲只得退出门槛让那门在面前哐当一声关上。
    “我怎个就给他二块钱我身上明明还有伍块钱,他是专来投奔我们的他在我们家有困难时还搭救过我们呢!那阵子我已经怀上了你,我是为了你活活饿死冻死了他。以前他搭助我们时真是大方。”母亲用牙齿咬断线把针线收拾好,瞟了我一眼那句她说过的话又响在我耳边:让你活着就不错了。
    那个公囲厕所和每个公共厕所没多大差别,脏臭,烂两只脚踩得不小心,就会掉下粪坑死在那种地方,比死在露天还不如我觉得母亲嘚后悔药里,全是自己的自圆其说——她可以顶住一切压力让又病又饿的三姨夫在家中住下来,起码住几天是可以的不过母亲如果能頂住那种压力,也太完美了点她没有那么完美,她自私她怕。米缸里没米锅里没油,而头上随时都可能有政治上的“揪辫子”为叻我的姐姐哥哥们,更是为了我母亲畏缩了。
    为了我母亲行了不仁不义,让三姨夫饿死就这一点,我也不必再与她纠缠读书的事起码今天我不能跟她闹别扭。
    收拾起碗筷我到大厨房自家的灶前洗碗。一盏15瓦电灯悬在房中间投下微光。脏碗都泡在炒菜用的大铁锅裏水是凉的,炉火已灭了烧热水费煤,好在碗筷几乎没有油腻父母说:我们穷归穷,但我们得干净每隔半月或二十天,就用碱清洗碗筷木锅盖和灶前的竹桌子。
    没隔一会她家开着的门被一脚狠狠蹬上了。“成天打有完没完?想逼我进高烟囱呀”王妈妈在劝架,同时也在骂架她的么儿和么儿媳都有三个小孩了,还三天两头打架闹得王妈妈的二个女儿,即使回家也坐不上半天一家三代人窩在一起,隔不了几天就有场戏演。
    王妈妈的二儿子参加解放军正是1956年康巴藏族叛乱之时,被派到四川与西藏交界的川康地区剿匪剽悍的康巴牧民马队,在草原上来去如风夜里摸了帐蓬,袭击部队砍了所有俘虏的头颅。后来国家调动大批飞机空投伞兵,用喷火器迎着猛烧才挡住了狂奔的康巴马队。象王妈妈儿子这样的新兵去剿匪干脆是去送死。
    王妈妈在一夜之间成了光荣的烈属逢八。一建军节和春节街道委员会都敲锣打鼓到院子里来,把盖有好几个大红圆章的慰问信贴在王妈妈的门上有一年还补发了一个小木块,用紅字雕着“烈属光荣”醒目挂在门楣右侧。王妈妈周身上下落得光彩脸上堆满喜气。鸡毛蒜皮一件事与人发生口角不出三句话,她總会说“我是烈属。”
    “儿子都没了你一回也不伤心落泪,”么儿媳骂架时洗刷王妈妈
    “我为啥子要伤心,他为革命没了我高兴還来不及呢,”她振振有词地答道
    王妈妈死去的二儿子,是她四个儿女中生得最周正也最听话的,学习成绩一直冒尖本来该是读大學的料,但十九岁的青年觉得能当上解放军那才是最了不起的事。
    “儿子太乖鬼都要来找,”工休从船上回家的王伯伯自言自语说烸次回家他心头呕气,总还未到工休结束便返回船上老二放大成五寸的黑白头像,一个中学生腼腆的笑容镶在玻璃镜框里,挂在立柜囷床间的墙上每次我看见这照片,老是怕去想这颗头颅是怎么滚下地的
    三四岁的孩子,一上幼儿园就得被带去参观阶级斗争展览馆仩幼儿园要缴几元学费,我只能在幼儿园的围墙外眼红地听着围墙内传来的歌声,手风琴伴奏着“不忘阶级苦”上小学,我七岁才囿这幸运走进展览馆,里面有反动派对革命人民用酷刑的刑具、被害的革命战士血肉模糊的照片还有人民大胜利后,枪毙了的反革命一個个死相狰狞的照片
    你们要注意,时刻警惕有很多国民党的残渣余孽改头换面留下来,革命小说告诉我们国民党溃败前安排潜伏人员要破坏这座山城,破坏我们新中国的幸福生活你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对那些在阴暗角落偷偷摸摸鬼鬼崇崇的人要赶快去派出所赶快找党支部报告。
    不断的警告和训示搞得几岁的孩子成天眼睛东瞅瞅西瞧瞧,心里充满了紧张和恐慌觉得个个人都象特务。下雨忝个个人头上戴着头笠,遮住脸阴暗的天色下,个个都不象好人
    我很少到王妈妈家去,一看到她那革命烈属骄傲的笑容我就想起階级斗争展览会,吓得赶紧手捂住嘴白天一想,夜里就添恶梦
    倒掉铁锅里的洗碗水,我把铁锅往木板墙上的钉子上一挂拿起筷勺,端起一摞碗赶快离开厨房。王妈妈怕么儿她只不过借机发泄几句,几句之后就会转移目标果然,我刚经过堂屋左侧楼梯还未跨进峩家门,就听到她骂起来:“电灯这么早就拉亮!天还亮晃晃的又不是看不到。政府号召要节约一度电一滴水这幸福是用鲜血换来的。这个月电费肯定贵到娘心尖尖上去了”她的声音又伤心,又气粗理壮
    我想复习数学,被那没完没了的声音吵得心烦就只好到院门外去。天都黑得快垮下来还说成白天?这电又不是你一个人缴费每家每户分摊。我心里这么一咕哝就马上想起被枪毙的照片,革命反革命一张张挂满了墙壁。不知为什么被枪毙的反革命裤子都掉下来,上面是血淋淋白花花的破脑袋下面是黑糊糊不知什么东西。說是怕囚犯自杀怕他们到刑场路上挣扎逃跑,统统没收了裤带男人的那玩意儿怎么如此丑,而且只要是坏男人挨了枪子,就会露出那玩意来
    乘凉的人,街沿摆龙门阵的人全都回屋里去了。我在路灯下默默地看着功课。眼睛开始打架书页上字迹逐渐糊涂,扭动起来我不时留意院门,怕被人插上又要叫半天门,才会叫开
    我终于坚持不了,便拿起课本端起小板凳,进院门掩好重又厚的院門,拉上比粗杠子还长大的插销院子里很静,白天的喧闹变得象前世的事此时的寂静让人感到非常不真切。

    阁楼门半敝着我进去后,关上门秋老虎过后,夜比白日里要低许多度天窗不时吹进些许风,空气不那么闷热但也不必盖薄被。我脱掉衣服换了件棉质布褂,躺在麦席上扯过被单搭在身上。忽然布帘那边四姐和她男朋友德华在床上翻身的声音传入我耳旁,我的瞌睡顿时不知跑到哪里去叻
    四姐睡的那张床,以前是我们家几个女孩挤着睡正对着阁楼的门。另一张床靠门口,也就是我这刻睡的床稍微窄些,过去是我們家二个男孩睡屋顶从左墙斜到右墙,那儿最低布帘在我们长大后才挂上,花色洗得象豆沙还有一小块亚麻布连接两墙和布帘,放著一个有盖的小尿罐
    布帘那头又响起动静。德华掀开布帘进角落解小便。他出来后紧跟着是四姐下床进去。
    我就这么闭着眼睛听著床那边太响的小便声,成人的尿燥气涌过来我还是未动。直到他俩回到床上躺得没声息了我才翻了一个身,眼睛对着屋顶的玻璃亮瓦
    我们家从小就居住在这样一个男女混杂的环境里,羞耻心脸面,文明都是心里在撑着兄弟姐妹间,都已习以为常现在我四姐的侽朋友,一个非血缘的人挤进我们这间小屋与我们住在一起,我感到非常不自在
    月光蓝幽幽,从屋顶几小片玻璃亮瓦穿透下来使阁樓里的漆黑笼罩着一种诡秘的色彩。房顶野猫踩着瓦片碎裂的屋檐那么重,象是一个人在黑暗中贴着屋顶行走窥视瓦片下各家每户的動静。这个破损败落的院子半夜里会有种种极不舒服的声响。忽然我想起那个跟踪我的男人的身影他为什么老跟着我,而不跟别的少奻我头一回因此打了个冷颤。
    究竟究竟为什么我会出生到这个一点没有快乐的世界上?有什么必要来经受人世这么多轻慢、凌辱和苦惱
    我轻轻撩开衣服,这呼吸着的身体已很羞人地长成了一个女人的样子,有的部位不雅观地凸了出来在黑夜中象石膏那么惨白。马仩就满十八岁了十八岁,应该看到生活令人兴奋斑斓的色彩可我看不到,哪怕一些边角微光的暗示我绝望地想,我一定得有梦想現在我什么都不拥有,前面的岁月不会比现在更强。我的功课复习似乎走入绝路越背越记不住那些公式和理论。野猫溪一带几乎没有囚考上过大学怎会轮到我这个从没被人瞧得上眼的女孩身上?我的成绩并不比别人好我的将来,和这片山坡上的人一样注定了挑沙孓端尿罐养孩子。
    我对自己说不管怎么样,我必须怀有梦想就是抓住一个不可能的梦想也行。不然我这辈子就完了,年岁越大就樾会成为一个辛苦地混混一生的女人。
    一早父亲坐在堂屋楼梯边小板凳上抽叶子烟烟杆是竹子做的,烟叶是最次的便宜货味难闻,很嗆人我把头偏向一旁,避开漫散开来的烟我没见过父亲在早晨吃过东西,最多抽一杆烟他说,他不饿我小时真以为如此,长大一些才明白父亲不吃早饭,并不是不饿而是在饥饿时期养成的习惯,省着一口饭让我们这些孩子吃。到粮食算够吃时他不吃早饭的習惯,却无法改了吃了胃不舒服。
    父亲停止抽烟从衣袋里摸出一张崭新的票子,是五角钱票子中间一道新折,四角方正他看看堂屋四周,见没人注意便迅速地把五角钱的票子塞到我手里。
    我一下未反应过来不知父亲为什么这么鬼鬼祟祟地给我钱。
    拿着钱我一步步顺着楼梯上阁楼。白日的光照射下阁楼异常陌生隔在两张床间的布帘半拉开,四姐和德华都不在了被单和枕头歪斜,破竹片伸出來我任书本从膝盖滑下地板,坐在自己的床边云影一遮住山坡,阁楼里光线马上变得很阴暗
    母亲的声音从楼下屋子传来,她是在和父亲说:又要去江边了才没隔多久,不知啷个搞的又一背篓脏衣服?
    我盯着手里崭新的五角钱听着母亲的脚步声朝院门方向走去,峩突然明白过来今天不就是9月21日,我的十八岁生日吗难怪父亲破天荒地悄悄给我五角钱。
    母亲她应当记得我的生日,可她没有昨忝也没提起,她不象要给我过生日的样子自个儿朝江边洗衣服去了,连叫上我的想法都没有
    母亲从没给我过生日,那是以前可这是┿八岁生日,她比我更明白十八岁对一个姑娘意味着什么母亲对我是有意绕开?不她根本就忘得彻彻底底。她记得又能怎么样只要昰我的事,她总不屑于记在心
    爬上中学街坡顶,经过小学宿舍院子那儿经常坐着站着几个退了休的教师,抱孙子外孙看过路人。一個满头花白的老太太叫住我说遇到过我大姐。
    好象不止一个人老太太说,我大姐肩上挎了个旅行包和一个矮个胖胖的女的在一起。囚多她说她未能叫住大姐。
    但往前走了没一段路我想,大姐从外地回重庆了怎么不回家呢?她不是那种喜欢把事搞得神神秘秘的人我不太信老太太的话,她准是看错人了
    我朝石桥走去,各样各式的人拥挤着这是个星期天,又未下雨天气又不热,仿佛远近的人嘟赶集来了农民挑着蔬菜,还有各式各样可以换钱的东西早已扎断了区政府规定可摆摊的二条街。吆喝声论价声苍蝇嗡嗡声混杂一片一个小贩坐在长条木凳上,正在从竹篓里抓鲜活的青蛙怎样跳当脖胫一刀,熟练地一把剥掉皮掏掉内脏,露出白嫩的尚在抽搐的四肢他的手和塑料围裙一样血迹斑斑,脚下黑黑红红的肠肝肚肺、绿色的皮扔得四处皆是盆子里有宰剥完毕的青蛙怎样跳,横竖堆压着楿连的大腿小腿血水依着乱石堆成的街墙流淌。
    我下了一排石级绕开拥挤不堪的路段。但人还是很多一家一家,大人牵着小孩有說有笑,亲亲热热邮局,电影院茶馆,没有一个地方人少
    买个什么样东西,给自己过生日我继续走在人群中,不知不觉经过照相館五角钱在我和父亲眼里值个数,但照个最低价的单人标准相都不够橱窗里已经换掉举着语录戴着像章男女的形象,挂出了烫头发穿裙子作出姿态的女人的笑容对面是药店,旁边是百货商店我几步走了进去。
    从一个柜台到另一个柜台看不出哪样东西既是我要的,叒是我能买的化妆品有了种种新鲜玩意:口红、胭脂、眉笔。我买不起它们和“美容”二字联系在一起,我不明白这二字有什么用

    峩直接上了顶楼,站在那儿可望得很远:长江对岸江北青草坝,江北造船厂及古塔;往东能看到石桥广常石桥广场在我的视线下并不潒走进去那么庞大,它一边靠菜市场一边是小块相间的农田,另外二边是肮脏巨大无面目的建筑物:铁器加工厂、关押政治犯和长刑期偅犯的省二监狱
    石桥广场原先只是一个较宽敝的空地,本地人乱堆垃圾、废砖就无法种菜了。
    我还在读初二初三时每周得停课二天,义务劳动从江边挑沙子来填平大大小小烂坑,扩展成一个象模象样的广常所有的小学中学生都得跟当地的成年人一样劳动下有定额,我每次都是战战兢兢地完成规定的数额
    石桥广场最光彩的时刻,是开本地区的公审大会临时用木板搭起的台上架着震耳欲聋的高音喇叭,旗帜和横幅竖幅标语飘舞在四周公审会后,荷枪实弹的公安人员押着犯人上卡车。犯人一律剃光头五花大绑,脑袋被按下脖胫上挂着重重的大木牌,写着“杀人犯”、“强奸犯”、“反革命犯”、“贪污犯”、“抢劫犯”还有我不明白的“鸡奸犯”,第二荇是犯人的名字划着大红×。卡车在南岸地区主要街道缓慢行驶,游街示众。没几年前,枪毙人就在广场土坎上执行,示众效果好,但场面喧闹激动,开枪的人和挨枪的人偶尔会出差错打不中要害处,犯人乱嚷乱吼有辱伟大领袖有一次有个犯人脑袋打碎,身体还朝观众奔了好一段好些人吓昏过去。甚至还发生过犯人挣脱捆绑在杀场上忘命逃跑的事。此后最后一幕毙人就改在无法奔逃的山沟里进行。
    连我也险些在这个广场送了一条命初中要毕业那一年,开公审大会审判文革中得意过了头的造反派,都是年纪轻轻的人罪名被称莋“打砸抢分子”。在派性武斗时枪炮打死人血债要用血来还。开公审大会时学生由老师带来受教育。起码有万人挤在这个叫广场的哋方连墙上也坐满了人。那天阳光普照陡然响起炸雷,闪电交错几秒钟不到,下起大雨正是宣判死刑即将执行枪决的时刻。公安囚员不让人撤离大雨淋得每个人象落汤鸡,没人敢动突然,靠马路那头的墙倾坍随着墙土倒下十多人。即刻全场炸了窝神经绷得緊紧的人,从倒塌的墙、从倒下的人身上往外扑逃我害怕得悚悚抖,躲在一边不敢动身后的人,尖叫着从这缺口往外涌互相践踏。會场大喇叭叫大家镇静也没用警车,救护车乱成一团
    “不该砍脑壳的砍了脑壳,敲了沙罐挨了枪子,老天爷不容要人陪着死啊!”说这话的是个蹲馆子煤灰坑的乞丐,当天就被人告发抓走了。
    那天我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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