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18天了,生下来哭的少,新生儿哑巴的症状哭声嗓,有办法根治吗

哑巴(一)
作者:瑞者
 & 天暗了。
  挂上灯笼,哑巴开始收拾面摊。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收的,把堆得高高的碗洗一洗,几张破桌子擦擦干净,然后迭一迭放到墙角,只留下一张,以备万一又有客人上门来。
  一般情况下,除了打更的更夫或者巡夜的县衙差役偶尔会在天冷时,把缩在炉火边睡觉的哑巴叫醒,下一碗热腾腾的面条吃,之后继续去打更或巡夜,不然天黑以后几乎就没有什么人上街来吃面了。
  可现在已是初夏,夜晚虽还不算炎热,但对于更夫或者是巡夜的衙役来说,一碗酸梅汤要比热腾腾的面,更有吸引力。
  不过哑巴还是留下了一张桌子,他不知道今夜还会不会有人来吃面。从半个月前开始,就一直有一个人,在每晚亥时更响二声的时候,准时出现在他的面摊。
  现在离二更还早,哑巴收拾好面摊,慢吞吞地从锅盖下拿出一只大海碗来,蹲到一旁狼吞虎咽起来。碗里,都是客人吃剩的面,哑巴不舍得倒掉,就等客人走后,把剩下的面条收到大海碗里,这样一碗,足足能抵普通的三碗。
  哑巴一天只吃这一餐,这一碗,可以让他撑上一整天。
  吃完以后,哑巴洗洗手,开始和面。在雪白的面粉里,一点一点地加水,一点一点地揉捏,看着面团一点一点地成形,哑巴的嘴角也一点一点地翘起。
  哑巴的笑很难看,不是笑容难看,而是他的脸。似乎是曾经被火烧过,愈合的伤口坑坑洼洼,不笑就已经很吓人了,这一笑,牵扯了脸部的肌肉,就显得更加狰狞可怕。
  在人前,哑巴从来不笑,他只有在和面的时候,才会显得高兴。
  哑巴喜欢做面条,在揉面的时候他全神贯注,仿佛所有的心力都投进眼前的面团中。因为他不会做别的,只会做面条,所以他一定要做到最好。
  白天,总有很多人来哑巴的面摊吃面,因为哑巴的面是这座小县城里最好吃的。
  揉好足够明天一天用的面团,哑巴切了一小块出来,用擀面杖檊平了,再将面片切成长短一致、粗细均匀的面条,然后扔进面汤中。
  仿佛是算好时间,更声二响,在面条出锅的那一瞬间,面摊前出现了一个人。
  这个人来得很突然,宛如鬼魅,像是凭空出现一般,在这漆黑无月的夜晚,分外诡异。
  第一次见到这个人的时候,哑巴正在半梦半醒间,吓得都要尿裤子了。幸运的是,那天有月亮,月光非常柔和地照在这个人的脸上,连细细的汗毛都几乎照得一清二楚。
  他是个非常漂亮的人。
  不不不!用漂亮还不足以形容这个人的外表。哑巴虽然不会说话,却认识几个字,所以他知道,如果一定要用什么词来形容的话,那么「仙人下凡」这几个字,就足以表现出这个人的容貌与气质。
  像仙人一样美丽的容貌,像仙人一样冷漠不可亲近的气质。
  仙人不喜欢说话,哑巴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知道仙人想吃面。
  仙人,不是应该不食人间烟火的吗?
  这个疑问,让哑巴疑惑了很久。
  仙人也许不一定不食人间烟火,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仙人不知道在人间吃东西是要付钱的。
  半个月来,哑巴一次也没有收过仙人的面钱,每次都是仙人一吃完,就整个人消失不见了。哑巴曾经一度以为自己遇到的是鬼,可有一次他送上面条时,无意间碰到了仙人的手指,手指很凉,但还是有着人的体温。不过仙人似乎并不喜欢被人碰触,冷冷地看了哑巴一眼,那目光好似寒冬腊月里的风,让哑巴从头冷到了脚。
  从那以后,哑巴就绝了要面钱的念头,每晚按时下一碗面等仙人来吃,就当养了一条狗吧。
  以前面摊是有一条狗的,一只老黄狗,是哑巴的义父、这面摊原来的主人养的。哑巴的义父姓周,叫什么名字没人知道,因为一辈子守着这个面摊,没有娶老婆,也没有儿女,所以县城里的人都叫他面条周。
  哑巴是五年前面条周在县城外十里一条河边捡到的,当时哑巴全身都是烧伤,只剩下一口气。面条周好心,拿出几十年的积蓄,带着哑巴去了几十里外的洛阳,请了最好的大夫,总算救回了一条命。
  哑巴并不是天生的哑巴,只是嗓子被火熏坏了,对怎么被火烧伤的,他完全记不得了,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从哪里来,整个人傻愣愣的。面条周看他可怜,就收他做养子,把一手做面条的绝活都传给了哑巴。
  两年前,面条周病死了,他积攒一辈子的钱,没能用在自己身上,却救了哑巴。面条周说上辈子他一定欠了哑巴,所以这辈子要还回来。面条周走得很安详,那条陪了他十几年的老黄狗,几乎同一天跟着面条周去了,仿佛就算是死也要跟着老主人在一起,不让老主人黄泉寂寞。
  哑巴一直也想养一条狗,能陪自己一辈子的狗,可是没有狗敢接近他。就连狗也怕哑巴那张被火烧毁的脸。
  但就是连作梦,哑巴也想养一条狗。仙人就像一条哑巴梦想中的狗,不会害怕他那张可怕的脸,呃……事实上正好相反,哑巴有点怕仙人。仙人的身上,有一种哑巴说不清楚的东西让他觉得亲近,可是又害怕亲近,恨不能逃得远远的。这样的感觉很矛盾,哑巴理不清自己的心思,因此对这未知的情绪就更加地害怕。
  但他不能逃,因为面摊在这里,哑巴不能离开面摊,于是他只能每天在这里等着,既期待又害怕。这样矛盾的心情,让哑巴有些不知所措,有时候会站在角落里呆呆看着仙人,有时候又会缩在炉子边瑟瑟发抖。
  今天也不例外,等哑巴从呆呆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时,仙人已经不见了。
  收拾收拾碗筷,他很快就忘了这个让他既期待又害怕的仙人,从面摊后面拖出一床铺盖,靠着熄掉的炉火,睡了。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早起,擀面,切面,下面,卖面,哑巴的生活,就这样一天又一天重复着。
  天亮得很早,哑巴刚刚睡醒,才把炉火点燃,就已经有人来吃面了。顾不上别的,哑巴忙活忙开了,一直过了一个多时辰,才总算有了点空闲。这个时间没有什么人来吃面,哑巴呆呆的坐在面摊前,看着对面的豆腐店。
  豆腐店是个寡妇开的,夫家姓郑,是个外地人。三年前死了丈夫,因为年轻貌美,在当地被里长的儿子纠缠,就连夜收拾东西,搬到了这个小县城。
  哑巴没有事情做的这段时间,就会看郑寡妇磨豆腐,他不看郑寡妇的脸,而是喜欢看她的手。郑寡妇的手,十指尖尖、白嫩秀气,尤其是在点豆腐的时候,小指弯弯向上翘起,像朵盛开的兰花。
  这会儿郑寡妇不在点豆腐,而在磨豆腐,巨大的石磨,对于一个娇滴滴的女人来说,推起来显然很吃力。
  「哑巴,过来。」
  看到哑巴的面摊闲了下来,郑寡妇就朝他招招手,说来很奇怪,整个小县城里的女人,都对哑巴那张被火烧过的脸又惧又厌,只有这个外地搬来的郑寡妇不但不怕,还会主动让哑巴帮她磨豆腐,完了,还送一碗白花花香嫩嫩的豆腐脑给他吃。
  为此,整个小县城那些男人,不管是娶了媳妇的、还是光棍的,都很嫉妒哑巴。
  上个月,郑寡妇回了一趟娘家,大概去了十天,哑巴就被几个地痞堵在面摊里狠揍了一顿,但是郑寡妇一回来,那些男人们就又人五人六的在豆腐店前徘徊,一个个挺腰抬头,仿佛自己是天下最有钱最有势的男人一样,最终也不过是在豆腐店里买一方豆腐而已。
  郑寡妇当然知道这些男人不是来买豆腐,而是想吃她的豆腐。一个女人家抛头露面,终究不便,幸而跟哑巴对门久了,知道哑巴和那些男人不一样,所以只要哑巴得空,她总叫上哑巴来磨豆腐,自己躲到店里面去。
  于是哑巴也越发地遭人嫉恨了。
  这个时间已有几个地痞在豆腐店前面晃悠,看到哑巴又被郑寡妇叫了过去,心里无比嫉妒,阴声怪气道:「臭哑巴,又去吃小娘子的豆腐去啦……」
  哑巴有些惧怕他们。这些地痞不同于镇里那些正经干活的男人们,那些男人就算喜欢郑寡妇,也只是来来买方豆腐表达喜欢的意思,可是地痞们不同,整天在豆腐店前转悠,有时趁郑寡妇忙,就上前揩油。
  上次狠揍哑巴的,就是这些人。
  「哑巴……」郑寡妇又在叫了。
  哑巴缩了缩头,小心的绕过,却还是被其中一个使坏绊了个跟头。地痞们大笑起来,他们很喜欢让哑巴在郑寡妇面前出丑。
  「不要理他们。」郑寡妇把哑巴拉到石磨前面,一边倒豆子一边说,「你帮我磨豆子,一会儿我泡豆腐脑给你吃。」
  哑巴拍去身上的泥土,很想向郑寡妇笑一下,但是又忍住。他的笑容会吓坏人的,难得有一个不嫌弃他丑的人,他不想吓到郑寡妇。
  石磨转动的咕噜声,缓缓响起。哑巴没有别的,就是手劲比常人大一点,这是他常年揉面揉出来的,因为手劲大,他揉的面吃起来特别有筋道,在这小县城里,是一绝。
  有个男人就是不一样,郑寡妇站在旁边看着豆子不断的减少很开心,掏出汗巾不时为哑巴擦擦汗。
  哑巴脸红了,头低得不得再低,汗巾上有一股香味,很香很香,让哑巴心里闹腾腾的,忍不住就想起仙人来。仙人身上也有一股香气,不同于女人身上的脂粉,味道很清淡,不过更好闻。
  几个地痞聚在一起,时不时朝这边瞪几眼,看到郑寡妇居然给哑巴擦汗,心里个个堵得慌,几颗从来就没想着干好事的脑袋凑到一堆,嘀嘀咕咕商量着要再教训哑巴一顿。
  磨完豆腐也快到中午了,陆陆续续又有人来吃面,哑巴三口两口把郑寡妇给的豆腐脑吃完,抹抹嘴,又回到了面摊里开始下面条。他的心里美滋滋的,每次吃郑寡妇的豆腐脑,都让他有种好像快要飞上天的感觉,轻飘飘的,干活都带劲。
  看到哑巴快要飞上天的模样,几个地痞更嫉妒了。
  磨完豆子要去渣,郑寡妇进了店里,地痞们趁机一哄而上冲进面摊,砸了桌子,赶了客人,还用滚烫的面汤淋在了哑巴手上。
  哑巴痛得在地上直打滚,可是却叫不出声。路人有些不满地瞪着几个地痞,却没有人上前为哑巴出头,毕竟哑巴的面虽然好吃,那张脸却太惹人厌了,小县城里没几个人愿意亲近他。
  几个地痞终于被越来越多围观的路人瞪走了,更重要的原因是,郑寡妇从店里出来了。
  「哑巴……哑巴你怎么了?」
  郑寡妇扔了手中的东西,挤进人群,把痛得满地打滚的哑巴扶进豆腐店里,还栓上了门,不让那些爱看热闹的人跟进来。
  哑巴有些惊慌,看到门栓上更是连连摇头,被郑寡妇在头上敲了一把,道:「好好坐着,我给你上药。」
  郑寡妇敲得并不痛,哑巴的眼睛却湿润了。手上的剧痛都没有使他流下泪,可是现在他却不得不拼命眨眼,把快要涌出来的泪水挤回去。
  自从养父面条周死后,就再也没有人对他这么好。
  寡妇门前是非多。
  为哑巴上好了药后,郑寡妇就立刻打开了店门,没敢让哑巴多留片刻。
  女人的顾忌,哑巴懂得,于是勉强比划出一个感谢的手势。他回到自己的摊上,垂着两只几乎不能动弹的手,看着被砸得一片狼籍的面摊,露出了十分难过的神情。
  之后的半天不可能再有生意了,哑巴蹲在炉火边上,用嘴巴咬着火钳,费力的将火熄灭。
  面粉是赊来的,哑巴挣钱不多,缺了半天的生意也许还能撑过去,可是他的手已经开始发肿,没有两三天是不可能再揉面了。
  哑巴怕自己撑不过这两三天,缴不了面粉钱,就没办法继续卖面条。
  想到这里,他蹲在炉边,唉声叹气了很久。
  哑巴是个普通人,所以他担心的只是以后的生计问题,却忘了,每夜更声二响的时候,会有一个神仙般的人来吃他的面条。
  二十里外的洛阳,同福客栈。
  「怎么样,阁主吃了吗?」看到文星端着食盒出来,昭华赶紧迎了上去,关切的问道。
  文星叹了一口气,对昭华摇了摇头。
  昭华不死心,拉开盒盖,看着满满一食盒饭菜丝毫未动的样子,整个人都沮丧了。
   「半个月,整整半个月阁主都粒米未进,文星,怎么办呢?我都连续换了半个月的菜式,难道阁主就没有一样想动动筷子的吗?」
  「要不,你再想想还有什么菜式,尽量做得引人食欲些?」
  文星也是忧心忡忡。虽然阁主修练的是以断七情绝六欲而闻名的九转化神功,可也不能把人真的变成神仙啊!他不认为阁主已经修练到了可以餐风饮露的分上,所谓辟谷,也只是个虚无缥缈的传说而已,不吃不喝,再怎么厉害也是会死人的!假如到时候江湖上传扬开来,说鼎鼎大名的黄天宫镇龙阁阁主居然是饿死的,还不笑掉了大牙。
  昭华咬了咬牙,发狠说道:「今天夜里我就是不睡觉,也要想出让阁主想吃的菜来。」
  「我会在精神上支持你。」
  文星拍了拍昭华的肩膀,自己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他把食盒交给昭华,便钻进了自己的房间里,补眠。天知道他有多久没睡一个好觉了,自从离开黄天宫开始。
  他的身体没有任何毛病,就是一点:认床。阁主不明原因在洛阳停留了半个月,他也终于渐渐开始熟悉客栈里的床铺,能睡着了。
  「你睡吧,我会在研究菜式时负责守夜的。」昭华挥挥手,拿着食盒愁眉不展的走了。
  更声二响。
  那个长得像仙人一样美丽的男人,又准时出现在面摊前。
  郑寡妇的药似乎起不了什么作用,哑巴手疼得厉害,睡不着,于是搬了条长凳,坐在面摊外面看月亮。今夜月亮弯弯的,就像一个遥不可及的笑眼,让哑巴的神思有些恍惚。似乎曾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类似的笑眼一样……
  他想了好久,终究还是没有想起来。哑巴的记忆只有最近的五年,五年前他是什么人、住在哪里、家里还有谁,这一切的一切,他都忘记了。也许正是因为缺了那一段记忆,哑巴的脑子才不太好使,容易发呆迷糊,反应也慢,被打的时候也不懂还手。
  所以当那个仙人般美丽的男人,在他眼前站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哑巴才自迷茫中惊醒过来,吓得从长凳上倒翻,一不小心手就碰在了地上,疼得他倒吸凉气,张了张嘴巴,却没叫出一声痛来。
  仙人脸上没有什么变化,看到哑巴倒吸凉气的表情,才注意到他的双手红肿得不像样。
  等哑巴忍着痛从地上爬起来,一抬头,眼前却空空荡荡的,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呢?
  「像鬼一样的仙人」,这个念头在哑巴脑袋里一闪而过,然后一哆嗦,不敢再想下去。用脚勾住倒在地上的长凳,慢慢拖回面摊,然后缩到炉边,强迫自己什么也不想,闭上眼睛睡觉。
  昭华果然实现了自己的誓言,为了研究一道菜,一直到三更天也还没睡。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勾起阁主的食欲呢?
  愁眉不展的他,心里恨死了那个创造出九转化神功的人,什么样的功法不好想,偏想出这断七情绝六欲的鬼功法。七情断就断了吧,反正听说阁主自幼性子就冷漠,不练这鬼功法,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绝六欲也没问题,什么情欲之类的,绝就绝了,反正也出不了人命,可食欲这一条,怎么能说绝就绝,这不是成心要饿死人吗?要不是前几代镇龙阁阁主都是因为练功不慎,走火入魔而亡的,他真要怀疑这功法根本就是黄天宫仇人创出来,准备让黄天宫成为整个江湖的笑话的。
  半个月不吃不喝,昭华很害怕明天一早推开阁主的房门,会不会直接见到一具饿死的尸体?如果再不能让阁主吃点东西,恐怕用不了多久,他的想像就会变成现实。
  正在唉声叹气间,猛然听到隔壁房间传来一声轻响。昭华一愣,文星醒了?正好,把他也拉过来,看看能不能想出什么主意。
  想到就做到,昭华不管三七二十一,起身直奔隔壁房间,心急之下连门都没敲直接内力一震,震断了门栓。他推开门走进去正要喊文星,却惊见黑暗中人影一闪,从窗口闪了出去。
  「谁?」
  昭华大喝一声,直直地向窗外追去。
  喊声惊动了熟睡中的文星,一惊坐起,点上蜡烛,却见放在床边的包袱被打开,里面装着冰涎果的玉盒已消失无踪。他反应极快的披上衣服,顺着昭华留下的痕迹立刻跟上去,很快,就看到了追在前面的昭华。
  文星的轻功比昭华略高一筹,三两下追了上去,道:「冰涎果被偷了。」
  昭华也是一惊,「文星,那贼人就在前面,你轻功好,跟上他,别让他跑了!记得路上留记号,我会跟在你后面。」
  「好。」
  文星看到远处晃动的一抹白影,正以令人惊异的高速向前飞驰,眼看就要消失在黑暗中,他顾不得其他,赶紧一提气,将速度提至最快,追了过去。尽管如此,他还是追不上那白影,只能勉强的尾随其后。
  大概奔出二十里地,文星一个失神,不见了那白影,顿时骇然止步,却怎么也想不出,江湖上有哪个高手神偷能有这样好的轻功,连自己这个有名的千里飘踪都追不上。
  片刻后,昭华赶上来,看到只有文星一个人,不由得大吃一惊:「怎么,追丢了?」
  文星很惭愧,揉揉鼻子没说话。
  昭华看了看四周,虽然是夜里,但亏得月色不错,运足内力后勉强还能将周围的地形看个大概。看了一会儿,他觉得有些眼熟,挠着后脑勺想了想,一拍脑袋:「我知道了,这里我们来过。再往前不到一里地,有个小县城,我们到洛阳之前,曾经在那歇息了一晚。」
  文星心里一动,脚下一点,人已经向着昭华说的那个小县城飘过去。
  「喂,等等我……」
 城门已经关闭,不过一个小小的县城,城头还不足一丈高,对于江湖高手而言,简直就像个笑话。
  两个人进城后没寻多久,就看到了哑巴的面摊,然后被摊内的一幕给震了个七晕八素,差点没有互相咬一口以证明两个人不是在梦游。
  他们那位在理论上已经断了七情绝了六欲的阁主,正在替一个丑八怪上药。
  那药,就是刚刚失窃的冰涎果。
  早该想到除了阁主之外,江湖上还有什么人的轻功能胜得过自己。文星又揉了揉鼻子。
  「冰涎果,那是冰涎果啊……」昭华一副快要晕倒的模样,喃喃自语。
  面摊上挂着一个灯笼,灯光虽然幽暗却挡不住江湖高手的利眼,丑八怪的那双手,似乎只有一点小小的烫伤,可是……冰涎果却是「生死人、肉白骨」的疗伤圣品啊!
  简直是杀鸡焉用宰牛刀、暴殄天物。昭华几乎抓狂,一双脚却像灌了铅钉在地上,一步也挪不开,喉咙里更像堵了东西,一丝声气儿都发不出。
  因为比暴殄天物更让人震惊的是,他们那位阁主的举动。
  阁主亲手给人上药?用的还是罕见的冰涎果?这丑八怪上辈子积了什么德,今生能碰上这样的好事?
  在昭华的心里,那个丑八怪现在应该是感恩戴德,还要给阁主供长生牌位。不过在丑八怪,哦、不,在哑巴的心里,不仅没有感恩戴德,反而快被要吓死了。
  好不容易有了一点睡意,正在打着瞌睡的时候,猛然惊见那个不见了的仙人,又如同鬼魅般出现在眼前,任是胆子再大的人,也要被吓一跳,更何况哑巴的胆子本来就不大。
  惊恐地看着仙人在自己面前蹲下,拿出一颗香气四溢的白色果子,捏破了皮,将从果子里流出的汁液抹在了他的手上。
  哑巴不知道这是什么果子,但是他感觉到那汁液里透着一股清凉,抹到的地方,立刻就不痛了。接下来,把哑巴吓得半死的,不是仙人在他手上抹果子汁的举动,而是抹完手,仙人看还有半个果子没用完,就把剩下的汁液全抹到哑巴那张别人连多看一眼都觉厌恶的脸上了。
  哑巴顿时懵了,不知所措的仰着脸,目光落在仙人脸上,近在咫尺的距离,让仙人的面容显得分外清晰,没有一丝感情的眼睛,仿佛是雪山顶上千年不化的冰。一股突如其来的疼痛袭上哑巴的脑袋,晃了一下,他两眼一黑,就倒在了仙人怀里。
  仙人,不,应该说阁主,那张美丽得不似凡人的脸上,露出了罕见的怔愣表情,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好一会儿,他突然摸了摸哑巴的脉搏,然后把哑巴打横抱起,向着文星和昭华走去。
  「阁、阁主?」
  阁主冰冷的目光看了看文星,随后落在哑巴手上,然后眼神一沉,温度又下降了几分。
  文星立刻明白了阁主的意思,马上道:「阁主放心,属下明白。」
  一天后,小县城里的几个地痞纷纷被人打断了手,百姓们叫好之余,却也不知道究竟他们究竟是得罪了谁才会有这样的报应。
  哑巴的失踪,没有带给小县城的百姓任何不安,只偶尔觉得有些可惜,再也吃不到那么有筋道而且便宜口味好的面了。
  郑寡妇也有些郁闷,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不会招惹是非又能当挡箭牌的免费劳力就这么没了,再想找一个这样省心的,怕就难了。
  并没有什么人留恋哑巴,原因似乎仅仅出于哑巴的那张脸,真的很难让人兴起想念的念头。
  回到洛阳时,已是五更天,隐约还能听到一两声鸡叫。
  阁主把哑巴扔给昭华,直接回自己的房间去。
  昭华愣了半天,不知道拿这个丑八怪怎么办,好一会儿才把客栈掌柜叫醒,又要了一间房把哑巴丢进去。要走时想想不对,又转回身让掌柜拿一些干净的纱布,将哑巴的手和脸都包起来。
  不管怎么说,抹上冰涎果的汁,六个时辰之内都不能见光,否则就没效了。昭华觉得自己如果不这么吩咐一声,那就真的是白白浪费掉整颗冰涎果。
  天亮以后,昭华花了一个多时辰,做出九道色香味俱全的菜。对着九道有冷有热有酸有辣各具特色的菜,他磨着牙根发誓,要是再勾不起阁主的食欲,他这辈子就再也不研究菜谱了。
  事实却很残酷。
  阁主盘膝坐在床上打坐练功,任由昭华拿着扇子,把热腾腾的饭菜香气往他鼻子里扇,连眼都没眨一下,入定凝神,如枯木、似石雕。要不是还有呼吸,昭华简直要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具温热的尸体了。
  快到傍晚的时候,文星回来了。显然阁主交代的事情不但已经办完,手上还捎回了一个……人。
  看着在文星手上拼命挣扎、脸和手都包得像颗粽子的某人,昭华翻了翻白眼:「这家伙什么时候跑出去的?」
  文星摸摸鼻子道:「我一回来就见他满大街乱转,好像迷路的样子,于是顺手就牵回来了。」
  哑巴拼命想挣脱文星的手,奈何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男人,手劲居然比自己的还大,这让哑巴害怕极了。
  这也难怪,一觉醒来,突然发现自己不在熟悉的面摊,反而睡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换成是谁都会被吓一跳。迷茫了半天,哑巴才想起昨天夜里的事情。
  不知道为什么,当时看着仙人,他就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脑袋里钻出来似的,钻得他头痛欲裂,支持不住,一下子就晕了过去。这样想着,他心里就越发地害怕起来,只能哆哆嗦嗦地从窗户爬到外面,像做贼一样东绕西绕,出了客栈。
  洛阳太大,没走多远,哑巴就迷失在洛阳的大街小巷里,浑不知自己转了半天,竟又转回了客栈前面,被赶回来的文星一头撞见。
  他脸上包了纱布,文星自然是认不得,不过冰涎果独有的香味,却出卖了这个手和脸都被裹得像粽子的哑巴,于是文星顺手就把人牵回了客栈。
  「好啦,别挣扎了,也不知道你这个丑八怪走了什么好运,阁主既然把你带回来,以后就跟着我们吧!别的不说,保你吃得饱,穿得暖。」
  昭华摸摸哑巴的头,突然想起应该可以解开纱布了,于是把哑巴拉回房间。
  文星看着哑巴,似乎觉得挺有趣的样子,也跟过来,看昭华把哑巴手上脸上的纱布都解开。
  被两个男人围着,哑巴似乎受到恐吓一样,不挣扎了,乖乖地坐在那里,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看上去可怜极了。
  纱布解开了。
  手上还好,在冰涎果的神效之下,那一点点被烫出来的红肿,早已经消失无踪,用水一冲就掉了一层死皮,露出雪白粉嫩的新皮。哑巴的手原本布满老茧,这时不仅被抹过的皮肤变得白嫩无比,就连厚茧都掉了一层。
  昭华啧啧称奇,对文星道:「难怪宫主一定要阁主上施家庄求取这颗冰涎果,原来除了是疗伤圣品之外,这冰涎果还如传说一样是美容圣品,这下子阁主不知道要怎么跟宫主交代才好。」
  文星摸了摸鼻子,不答却道:「解开他脸上的纱布再看看。」
  要是能把一个丑八怪变成一个大美人,那才真的叫神奇。
  如果冰涎果真能做到这一点,那就不叫圣品,干脆叫神果得了。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哑巴的脸和手一样,只是掉了一层死皮,使得那些坑坑洼洼不再那么明显,皮肤也白嫩了些,从人见人厌的极品丑八怪升级为普通级的丑。当然,如果他真的好运到有机会再抹上十次八次冰涎果,从普通级丑八怪再次升级变成正常人的标准,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冰涎果?就这一颗,还是阁主亲自出马求来的。为此,阁主欠了施家庄一个人情,黄天宫镇龙阁阁主的人情,比一座泰山还重。
  文星很失望,摸着鼻子打量了哑巴半天,才突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哑巴正看着自己的双手发呆,乍听到文星出声,好像被惊雷吓到一般,跳了起来,正对上文星好奇的视线。好一会儿,他颤巍巍地坐了回去,伸出一根手指,沾沾水,在桌面写下歪歪扭扭的两个字:『哑巴』。
  以前叫什么他记不得,被面条周救了以后,人家老汉也没那个水准给他起什么好听的名字,每天就哑巴哑巴的叫着,还说名字贱就会命大福大。所以哑巴就叫哑巴,如果一定要冠上个姓,那就叫周哑巴。
  哑巴?还是会写字的哑巴。
  文星和昭华面面相觑,好像……会写字的哑巴挺稀奇的啊。
  「那你会做什么?」
  文星心里琢磨开来,一个哑巴,带回黄天宫能做什么?挑水劈柴?那是监事司的事情,他镇龙阁插手监事司可不太好。但留在镇龙阁就更不行了,镇龙阁里哪个不是高手中的高手,就连扫地的,起码也有二流高手的水准,安插一个不会武功的哑巴,还不让人笑掉下巴。
  不过人是阁主亲手抱回来的,不带回去也不行啊。
  哑巴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划过两个人的脸,见他们不像有恶意的样子,于是又在桌上写下两个字:『面条』。
  「会做面条……」昭华开始翻白眼,会做面条了不起啊,他也会。不说别的,光是面条他就能折腾出三、四十种吃法,可惜不管是哪一种,都勾不起阁主的食欲……咦?等等,面条?
  昭华和文星迅速交换一个眼神,想起阁主半夜三更跑到那个小县城的面摊,难道是……
  「你会做面条?阁主半夜跑到你那是去吃面条的?」
  或许是这个猜想太过不可思议,昭华的声音拔得很高,好像是被拉偏了的二胡一样。
  哑巴吓了一跳,本能的向后缩了缩,怯怯地看着他们。
  「阁主,就是昨天夜里给你上药的那个人……」文星补上一句,眼里满是惊奇。
  想起那个美得像仙人又诡异得像鬼一样的男人,哑巴更加害怕,又往后缩了缩,眼珠子也四下乱转,好像准备瞅个空儿逃跑。
  「快说!阁主是不是跑到你那里吃面条的?」
  昭华急了,拼命摇起哑巴的肩膀。哑巴被摇得头晕目眩,直到昭华被文星拉开,他的眼前还在冒着小星星,没等恢复,身上一紧,整个人就被昭华拉进厨房。
  「面粉、水、盆……」
  昭华一边念着一边把这些东西扔到哑巴面前,然后眼巴巴的看着哑巴,好像充满了乞求的意味。
  哑巴定定神,被昭华看得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想怎么样,也没办法问出口,只好倒了些面粉,开始慢慢和面。
  只是普通做面条的方法,哪怕昭华把眼睛瞪得像铜锣一样大,也没发现哑巴做面条过程中有什么特殊的,下面条的水,也只是客栈提供的普通井水。至于煮出来的面嘛……昭华尝了尝,味道还算过得去,而且面条也足够筋道,不过也仅此而已,至少昭华就有自信自己做出来的口味可以更好,可也没见阁主有多喜欢吃啊。
  「这个面……阁主真能吃得下去?」
  昭华还在考虑到底要不要给阁主端过去的时候,文星已经很干脆的端起面条走出了厨房。与其在这里猜想,还不如去试一试。
  「喂,等等我……」
  昭华追了过去,厨房里又只剩下哑巴一个人。东瞄瞄,西看看,没人。于是……哑巴又溜了。
  阁主还在练功,那姿势从开始到现在就没变过。昭华曾经想过,如果让阁主这样练上一个月,最后他见到的肯定是让灰尘给埋了的阁主。
  「阁主,该用餐了。」文星将面条放在桌上。
  阁主的鼻子动了动,睁开眼睛,然后起身,下床,坐下,吃面。一连串的动作,当真是流畅得没有一丝停顿,文星和昭华两个人看得眼睛都直了,跟两个木偶一样,半天没动。
  这面,真有那么特别?
  还是,特别的是做面的那个哑巴?
  「糟了!」昭华突然一拍脑袋,他把那哑巴一个人留在厨房,该不会……
  匆匆跑回去,一看厨房果然没人,昭华好气又好笑,走出客栈一拍巴掌,几个寻常百姓打扮的人就围了过来,他低语几句,那些人就又纷纷散去。
  片刻后,哑巴就被人拎着后衣领带了回来,似乎吃了一点苦头,眼里满是惧色,看着昭华瑟瑟发抖,好半天没敢动弹一下。
  「阁主喜欢吃你做的面,你就乖乖的留下,否则……没你好果子吃!」
  有些厌倦哑巴老是逃跑,昭华先笑了笑,然后突然就变了脸,搁下一句狠话。看到哑巴的脸剎那间吓得一片惨白,他又觉得好像有些过头了,伸手摸摸哑巴的脸,拍了拍,柔声道,「只要你听话,我保证,什么事都没有。」
  昭华很少威胁别人,第一次发狠居然是是对着一个哑巴。看见哑巴满是惧色的眼睛,他开始觉得有点惭愧,堂堂黄天宫镇龙阁的三把手,居然这样对一个不会武功的普通人,于是他下决心,以后要对哑巴好一点,尤其是哑巴那做面条的双手,一定要保护好。
  「哑巴的手是怎么伤的?」昭华问文星。
  「哦,几个地痞,争风吃醋。」
  「你怎么处置的?」
  「以牙还牙,打断了。」文星轻描淡写带过。别瞧他外表弱不禁风像个书生,事实上镇龙阁苐一狠人,非他莫属。
  昭华听了,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又拍了拍手招来几个隐在暗处的随从,吩咐找到那几个地痞时,再把他们的脚打断一次。一般情况下昭华不是狠人,只不过他狠起来的时候,也不是人。
  两人说话时,没有避讳哑巴,只不过哑巴反应有些慢,等他们走了好久才渐渐明白过来,缩着手抖了半天。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文星和昭华让哑巴认清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哑巴没有反抗的权利,如果再敢逃跑,哑巴的两条腿,恐怕就很难保得住了。做面条,用的是手,不是腿。
  自此之后,哑巴就老实了,他只是个做面条的,没有什么威武不能屈的傲骨,面对强权,他只有屈服。反正都是做面条,在哪里不能做?
  哑巴的脑袋不太好使,认清事实后也就只能这样自我安慰着,只是看昭华和文星的目光,总带着三分惧色。
  在洛阳停留半个月,在哑巴到来之后,阁主终于肯继续上路了。
  文星长长叹了一口气。那神奇的面条啊,居然耽误了他们半个月的行程,如果知道阁主每天三更半夜跑到二十里外的一个小面摊去吃面条,他早出手把哑巴绑回来了。
  而昭华却还有些隐忧,偷偷的问文星:「你说阁主会吃多久的面条?」
  哑巴来了以后,他终于能从一堆蔬菜鱼肉中解脱出来,才兴奋没多久,就又开始担心起来。
  「也许一天,也许一辈子。」
  这要取决于阁主到底是喜欢面条,还是喜欢……文星骑在马上,看了身后的马车一眼,哑巴缩在车厢前面的驾坐上,正昏昏欲睡,下巴随着车轮的转动一点一点的。如果忽略那张脸上的伤,很有几分憨态可掬与讨喜之处,但如果说阁主喜欢这个哑巴的话,似乎还是有些匪夷所思。
  「切,说了等于没说。」昭华很鄙视地看了文星一眼,然后顺着文星的目光,也看向了哑巴。
  似乎感觉有人在注视,哑巴的头猛地一点,然后惊醒了。他慌张地四下张望,没有发现异常,这才又开始打起了盹。
  因为文星和昭华早在哑巴醒来的时候,就已经转过头去,目不斜视。
  「前面就是鹰嘴岩了吧。」
  走了半天,昭华抬手挡了挡太阳。初夏的太阳,已经开始肆意的释放热量,就算武功高手也是会觉得热的,他想到树荫下休息休息。
  「小心,听说这里有熊出没。」文星一本正经。
  「哈,正想吃熊掌呢……」昭华大笑,笑到一半,旁边的树丛里猛然扑出一道黑影,「啊!文星你这个死乌鸦嘴……」
  昭华惨叫一声,飞快的从马上跳了起来,凌空一脚,将黑影踢得倒飞出去,但更多的黑影从树林里扑了出来,目标直指&马车!
  不是熊,全是黑衣杀手。
  哑巴被昭华的惨叫声惊醒,才一睁眼,就看到无数黑影挟带着寒光森森的利刃直扑而来,顿时骇得面无人色,顾不得马车还在往前走,连滚带爬地便跌下了驾座。车夫似乎没有料到哑巴会有这样的举动,猛然一拉马缰,再想伸手把他拉回来时已经迟了。
  哑巴滚下车,还跌了一跤,爬起来抱着脑袋就准备逃窜,经过车门侧时,车门突然无声无息的开了,一只手抓住哑巴的衣领,将他拖到车厢里,然后只听得耳边冷冷地一声轻叱:「滚!」
  车厢外,同时传出数十声惨叫,就再无声息了。
  淡淡的血腥味飘在鼻间,哑巴一阵恶心,怎么也没敢推开车门向外张望。
  车厢内极其安静,脚下铺的是雪白的狼皮垫,那个像仙人一样美丽的阁主就盘膝坐在中间,没有睁眼,也没有动,仿佛刚才拉哑巴上车,又仅凭着一声轻叱就将来袭的数十个黑衣杀手生生震死的人并不是他。
  哑巴悄悄往车厢角落里挪了挪,车身一晃,又开始前行。过了一会儿,车内静悄悄的沉闷气氛,让哑巴渐渐升起毛骨悚然的感觉,与阁主近在咫尺的距离,更令他非常没有安全感。他想下车坐回驾座上去,可是偷偷看了阁主没有表情的脸,哑巴本来就不大的胆子,似乎又变得更小了。
  最终,哑巴还是选择了再往角落里缩,尽力把自己跟阁主的距离拉得远一点。比起文星和昭华,他似乎对这个从来没有对他做过什么凶狠表情的阁主更害怕一些。说不清楚原因,阁主身上似乎有种莫名的东西,无影无形,以前还不怎么觉得,现在却越来越清晰,似乎曾经在哪里感受过,但是哑巴只要一凝神细想,就会头痛。他怕了,怕得狠了,却不知道究竟是害怕仙人身上这种莫名的东西,还是害怕这种莫名东西所引起的头痛。
  总之,离远一点不会错,这是哑巴那个不太灵光的脑袋最后做出的结论。
  之后的行程,慢了下来,似乎是遭遇了一回刺杀,让文星和昭华都小心翼翼起来,对跟在马车后面的一干人比了几个手势,随从们就四散开来,只留下四、五个还跟在马车后面。
  除了几只草丛里嬉戏的野兔让他们虚惊一场外,一路上还算平静。只是放缓了前行的速度,打乱计画,没有赶上宿头,所以他们仅能在天黑前找了处挡风的岩壁,略略清理一下枯枝乱叶,整出一块比较干净的地方,升火架锅。
  面条是现成的,文星好像对这种状况有准备,出发之前就让哑巴切好一包面条,连锅都没忘带上。这会儿哑巴正蹲在火前一手煮面条,一手拿着文星塞过来的干粮,郁闷地啃着。
  干粮是昭华精心特制的,很美味,干巴巴的饼皮里,包的是鲜美可口的腊肉。擅于厨艺的人即使出门在外,也不会委届自己的胃。让哑巴郁闷的是,干粮的味道比自己做的面条还好,为什么又要他另外下面条?这就好像有香喷喷的白米饭不吃,偏去吃粗粮。哑巴不知道是那个阁主有毛病,还是自己少见多怪。
  话是这么说,哑巴并没有胆量跑去问个究竟,还是老老实实蹲在那里下面条。看水沸了,他抓起一把面条扔进锅里。
  很快面条出锅了,哑巴捞出面条,然后左看右看,却发现文星和昭华带着几个随从散在马车四周,没一个人靠近马车这边。
  没指望了,哑巴只能自己端着面条,站在马车外忐忑了片刻,才轻手轻脚地拉开车门。先把脑袋探进去,见阁主依旧保持着闭目盘膝的样子,他轻轻吁了一口气,把面条放在车上,然后飞快地关上门,又溜回了火堆边。
  初夏时节,就算是在夜里,坐在火堆边也会感觉闷热,不过哑巴宁可坐在火堆边擦汗,也不想靠近马车。
  正在发呆时,突然听到文星和昭华那边一阵喧哗,不久后两人并肩走了过来。
  「阁主,老六在前面发现一个狼窝,现已经处理妥当,不过他怀疑这附近还有其他狼窝,如果碰上狼群夜里来袭就不好办了。属下认为此地不安全,不如连夜赶路尽快离开。」文星在马车外低声道。
  车内没声音。
  「阁主?」
  等候片刻,文星从门缝里往车内瞄了一眼,脸上的表情顿时怪异起来。
  「你看到什么了?」昭华好奇的问道。
  文星没吱声,把位置让出来,让昭华自己看。昭华瞇着眼睛凑过去,一看之下,瞠目结舌,半天没说出话来。
  阁主也没干什么,就是捧着一碗面吃得很认真,认真到好像他吃的不是一碗面,而是一碗千年雪莲汤。
  「哑巴,再下一碗面。」昭华头也没回就喊开来了。他就不信,这哑巴下的面真有这么好吃,能让阁主吃得连外界的动静都没注意到。
  哑巴正在火堆边偷瞄他们,刚才隐约听到文星说狼什么的,他的脸色就微微泛白。在野外遇到一只狼还好,要是遇上一群,可就……正这样想着,便听到昭华的喊声,几乎把哑巴吓得跳起来,差点没将那只还在烧水的锅给打翻。
  「粗手粗脚的哑巴……」
  昭华嘀咕一句,正要过来,却被文星一把拉住,对着他摇了摇头道:「现在不是你研究厨艺的时候。一群狼未必可怕,不过如果那些杀手也环伺在暗处的话……我们这点人拼光了不要紧,可千万不能让阁主受半点损伤。」
  「可恶……」昭华恨恨地骂了一句。那些阴魂不散的杀手,真他妈的混蛋!只要阁主一离开黄天宫,就不怕死的来找麻烦,也不想想身为镇龙阁阁主,是那么容易杀的吗?
  说起来,其实还是那个破劳什子的九转化神功引来的麻烦。这套心法武功嘛,缺点很明显,可是优点更突出,那就是速成。修练这套心法,可以让一个普通人,在十几年内就罕有敌手,如果是资质突出的人修练,那就更快了。阁主五年前才开始修练,如今已经功成八转,这个速度就是在历代镇龙阁阁主中,也是独一无二的。
  像这样的速成功法,哪个有点野心的江湖人不想要?他们自己不练,但可以让手下练,只要能练出一、二个人来,也足以使他们称霸江湖。黄天宫之所以能在江湖上独领风骚这么久,正是靠着这套心法。
  「欲灭黄天,先屠镇龙」,这已经是江湖公认的常识,只要有镇龙阁阁主在,就没人能破得了黄天宫,破不了黄天宫,就得不到九转化神功,所以每次镇龙阁阁主离开黄天宫,就会遭到无数的明杀暗杀,简直就是不胜其扰。
  没有理会昭华的抱怨,文星继续瞅着门缝,看着阁主终于吃完那碗面,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才又把先前的话重复了一遍。
  「走。」
  遇了一会儿,车里传出冷冷的一声,然后车门被推开,阁主从车上下来,将空空的碗筷交给昭华,走到火堆边,拎起哑巴的后衣领,又回到了车上。
  哑巴正拨弄着那口锅呢,犹豫着是把水倒掉还是继续烧,包不准一会儿昭华会不会又跑过来让他下面条。猛然间有只手拎住了他的衣领,一回头,正对上阁主那张美丽得不似凡人的脸,哑巴马上倒吸了半口气。那半口气哑巴没来得及吸完,就憋在喉咙里,直到被拎上车,才好像泄气皮球一样,一点一点地吐了出来。
  外面乱哄哄了一阵过后没多久,哑巴感觉到车身一震,马车又开始动了,因为太突然,哑巴还没能在角落里缩好,身体就随着震动,重心不稳地扑倒在阁主的跟前。
  正慌慌张张要爬起来的时候,一只手托起了他的下巴,将他的脸向上撑起。一眼看到阁主那双冷冷的、仿佛千年不化之冰一样的眼睛,哑巴打了一个寒颤,然后不自觉地哆嗦起来。
  「你怕我,为什么?」这是阁主第一次主动对哑巴说话,声调平坦得几乎没有起伏。
  哑巴僵直了身体,一动也不敢动,更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忘了,你是个哑巴……」阁主的手缓缓从哑巴的下巴移到了脸颊上,轻轻抚摸了一下,「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哑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用力摇了一下头,然后又僵着身体,不敢再动弹。
  阁主也微微摇了摇头,好像觉得自己的问题有些荒谬,虽然从第一眼看到哑巴起,他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想了许久,没有结果,他伸回手又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哑巴保持着僵直的姿势,几乎都快麻了,见阁主接下来没有其他的动静,才蹑手蹑脚缩回了角落。
  黑夜里不宜行路,马车前进得并不快,文星昭华等人保持了足够的警惕,但预想中的狼群并没有出现。当东方开始露出一点鱼肚白时,紧张的众人终于放松了精神,可是一口气还没舒缓出来,异变突起。
  这个时候,他们一行正走在一条狭窄的山道上,两边都是山岩只容得一辆马车通过,由于一夜无事以致于放松警惕,却忘了这样的地形正是最适合伏击的场所。从两边山岩上突然滚落的树木和石头,将文星等人打了个措手不及,虽然这样原始的攻击并不能给这些镇龙阁里出来的高手们造成多大的危险,但落下的树木和石头却将狭窄的山道堵了个严实。
  更倒楣的是,有一块巨石无巧不巧正落在马车顶上,巨大的力量直接把整个马车都压碎了,当然,在这之前,阁主已经提着哑巴飞身跃离了险境。
  「阁主!」文星和昭华跳到了阁主的身边,一边闪避不断掉落的石头,一边将仓促间观察到的情况报告出来,「我们被包围了。」
  是的,被包围了。从两边山岩上滚落的树木和石头渐渐减少,取而代之的是隐约若现的黑影,正有条不紊地向他们逼近。
  马匹死伤无数,而前路后路皆被拦堵,想要突破重围,一场厮杀已是不可避免。
  「杀!」
  阁主冷冷的吐出一个字,声调平淡得没有半点起伏,仿佛就跟说吃饭一样平常。
  哑巴身体微微一震,原本恐惧万分的心情,又更多了几分不寒而栗。
  阁主脸色微微发白,抿了抿唇角,对文星和昭华又补充一句:「你们杀。」然后抓起哑巴,纵身一跃直接跳上山岩,所有和他打过照面的黑衣杀手,一招未过就都全倒下了。
  昭华呆呆地用手指着阁主远去的背影,结结巴巴道:「就、就这样走了?让我们这些无辜被牵连的人……出、出生入死?」
  文星一脚踢在他的小腿上,踢得昭华当场跪了下去,几乎同时,一把刀从他头顶上削过。
  「快打!不然没人给你收尸。」文星自己也闪过一记攻击,顺手从腰间抽出一柄长剑,对着黑衣杀手扑了过去。
  外围,钻龙阁的随从们早已经跟黑衣杀手们打得是不可开交。
  昭华这一跪,跪得十分狼狈,等他缓过身,立刻就跳了起来,冲着自己面前的黑衣杀手骂一句:「我操你祖宗!」然后抽出一把剔骨刀,一刀将这个黑衣杀手捅了个透心凉,才又对文星道,「呸呸呸,你才要人收尸呢。I
  文星懒得理他,一剑横扫,带起一连串的鲜血。
  昭华又叫嚷着:「你杀慢点行不行,给我留几个练练手。」
  这里打得热闹,几里外的一个树林里,阁主带着哑巴终于停了下来。哑巴扶着树干,想吐,吐不出来,满脑子都是鲜血碎肢,吓得全身都在发抖站也站不稳,软趴趴地倒在阁主怀里,不料这一倒下去,他却抖得更厉害了。哑巴摸不着头绪,深吸几口气略略抬眼一看,才发现不是自己抖得更厉害,而是阁主抱着他一起在发抖,两个人抖,自然比一个人抖得厉害。
  阁主的眼睛紧紧闭着,嘴唇也抿得几乎发白,似乎在害怕着什么,双手抱着哑巴越抱越紧,紧得哑巴觉得自己的骨头几乎都要被揉碎了。
  怔怔地看着阁主,哑巴张了张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舌尖上打转,却怎么也喊不出来。他情不自禁的抬起一只手,轻轻抚着阁主的眼角,试图送上一丝安慰。
  阁主察觉到了,睁开眼睛,定定望着哑巴。他的眼神很深很深,在眼底最尽头,那一片漆黑的地方,似乎有一个漩涡般的存在缓慢转动着,哑巴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就被那个漩涡深深吸引住,入神了。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只是那么看着,越陷越深。
  突然间,一股熟悉的疼痛袭来,哑巴抱住头从阁主的怀里挣脱出来,退后两步,背部撞上一棵树,靠着树干一点一点滑坐下来。
  阁主怀里一空,人也似乎跟着清醒过来,眼神渐渐变回平日的无波无动,然后双腿盘坐,开始在树下运功调息。把哑巴从危险中带出来,没有消耗掉他多少的功力,可是之前那股乍然升起的恐惧感,却几乎动摇了他的心境,令他差点走火入魔。
  为什么?为什么看到哑巴几乎要被石头砸死的那刻,他本该断情绝欲的心,会无端地产生恐惧?为什么他在第一眼看到哑巴的时候,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和这个哑巴之间,究竟存在着什么,让他如悸动不捨、怜惜依恋?
  发了一会儿呆,哑巴的脸色渐渐恢复正常,偷偷瞧了阁主一眼,发现他又变回平日里那副不可亲近的模样,不敢打扰,只能看看周围。犹豫了许久才轻手轻脚的站起来,正要迈步,耳边突然传来冷冷的一声:「你要走吗?」
  扑通!
  哑巴吓得跪坐在地上,拼命摇头。
  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
  一只手捏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来。
  「看着我。」阁主的声音依旧平淡而冰冷。
  哑巴畏畏缩缩地张眼,目光落在阁主的脸上,一触即闪。他不敢正视这张美丽的面庞,更不敢与阁主那双无情无欲像冰水一样的眼睛对视。
  「不要走得太远,这里有危险。」
  阁主松开手,又坐回了原处,闭上眼睛。
  哑巴喘了一大口气,手忙脚乱地跑向树林深处,躲在一棵树后解开了裤带,然后……解手。刚才被阁主那一吓,差点尿了裤子,到现在哑巴心跳还有点不稳。不是没有趁机逃走的心思,只是阁主那句「这里有危险」,让胆小的哑巴迅速打消了蠢蠢欲动的念头。
  荒山野地,有狼、有杀手,哑巴的脑子再不好使,也知道自己生机渺茫。解完手后,他乖乖地回到了阁主身边。
  阁主似乎感觉到哑巴的行动,睁开眼睛看看他一眼,又闭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哑巴似乎从阁主那一眼里,看到了一抹淡到极点的笑意。
  一定是眼花了,哑巴晃晃脑袋缩手缩脚的坐在一边,又开始发呆。
  他们并没有等待太久,大约只过了半个时辰,文星和昭华一身血迹的带着十几个随从匆匆赶来。这一战并非没有损失,三十个随从折损了一半,换来的是近百个黑衣杀手的全灭。
  这样的战绩似乎称得上辉煌,只是文星的脸色并不好看。
  「阁主,这样下去不行,对方似乎是在消耗我们的力量,如果再伏击几次,不等回黄天宫,恐怕我们的人就要死绝了。」
  「怕什么,这帮混蛋,来一个我杀一个。」
  昭华一脸煞气,换来的是文星一个严厉的白眼。
  浓重的血腥气让哑巴连滚带爬躲得老远,不过文星这时已经顾不上其他的了,让他脸色不好看的并不仅仅是那些黑衣杀手幕后指使者的可怕谋略,也包括阁主异于平常的举动。
  修练九转化神功的阁主,也许已经断了七情绝了六欲,可往常遇到刺杀这种事,阁主就算没兴趣出手,也断然不会远远离开任由他们这些下属拼杀而不顾。文星很清楚,这一次阁主的离开,是因为那个哑巴。
  而这也正是最最不对劲的地方。
  理论上已经断了七情绝了六欲的阁主,是不可能对任何人兴起保护之心的。虽然阁主才练到功成八转,没有完全断绝所有的情感和欲望,比如饿了他还是要吃东西的,尽管不会有半点胃口,但活下去欲望总会逼着阁主去吃一点东西;又比如在阁主的身上,还保留着最后一点亲情,这也是历代黄天宫宫主和镇龙阁阁主之间必须是血亲的原因,只有这种无法扯断的血脉牵连,才能让断绝了七情六欲的镇龙阁阁主,永远守在黄天宫保护者的位置上。
  至于九转功成完全断绝七情六欲,那只存在于传说中。历代镇龙阁阁主都是在九转功成时走火入魔爆体而死的,而这一点,也正是九转化神功最大的缺陷。每一任镇龙阁阁主的死亡,都意味着黄天宫高层的一次更新换代。
  没有血脉的牵连,是不可能让镇龙阁阁主守护黄天宫的,因为在那种情况下,已经没有人能牵动他的心,就算黄天宫被人攻破,只要不惹到他,他绝对会置之不理。断了七情绝了六欲,前尘往事尽化尘土,身外的一切,就都与他毫无关係了。
  可是,文星现在却亲眼看到了这极不合常理的一幕。一个哑巴,一个除了会做面条外,其他什么也不会的不起眼哑巴,却牵动了阁主的心。
  事有反常即为妖。
  如果鹰嘴岩那次还没有引起文星警觉的话,那么这一次更明显的事实,已经不得不让他开始审视那个哑巴。其实阁主带着哑巴避开危险以后的情形文星并没有看到,否则,他的震惊恐怕还要再再扩大十倍。
  文星怀疑的目光一直在哑巴身上打转。他知道江湖上有一个全部都是女人的门派,叫做阴葵门,里面的女人都修习一种天魔奼女功,这天魔奼女功没有别的作用,就是能勾引男人,定力再强的男人,也很难经得住天魔奼女功的勾引。甚至传言中,哪怕是一个天阉,将天魔奼女功修练到大成的女人,都能让他再展雄风。
  阴葵门已灭绝近百年,天魔奼女功也早失传了。文星摇摇头,这个哑巴不可能是修习过天魔奼女功的人,原因并不仅仅是因为天魔奼女功只有女人才能修练,更主要的是,谁会让一个丑陋的哑巴去练这种专门勾引人的功夫?再神妙的功法,只要一看这哑巴的脸,也会让人失去兴趣。
  哑巴被看得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要不是双脚实在发软站不起来,恐怕他会一跃而起马上逃之夭夭,至于那些危险……有什么危险比眼前的危险更可怕的呢?
  阁主缓缓起身,走了两步,挡住文星的视线。
  「阁主。」文星躬身,垂下眼帘。
  「轻装简行。」阁主缓缓丢下四个字,然后拉起哑巴的手,纵身而去。
  文星一怔,昭华凑了过来,问道:「阁主是什么意思?」
  「阁主要我们把行李什么都扔了,用最快的速度赶回黄天宫。」文星拧着眉头答道。
  「不是吧,这次出来,我可是给燕妮她们带了礼物了,整整一箱呢!要是都扔了,回去她们还不把我掐死。」昭华哀嚎起来。
  文星对他翻了个白眼,道:「走吧,不然跟丢了阁主,你死得更快。」
  「可恶,别让我知道这次的幕后主使者,否则我一定要生撕了他!」昭华恨恨对着天空一挥拳,然后向着那些随从说,「你们不要磨蹭了,受伤的骑马,没受伤的跟紧脚步,快点快点!」
  没有行李拖累,他们行进的程度陡然快了一倍不止,似乎被他们的行动弄了个措手不及,来不及布置下一次的刺杀行动,那些黑衣杀手们再也没有出现。
  大约十天后,他们回到了黄天宫。
  阁主没有把哑巴带进黄天宫,这让文星微微吃了一惊。
  在距黄天宫不足五里的地方,有一座小镇,处于南北相交的要道上,很是繁荣,镇上大都是属于黄天宫的佃户,几乎有八成店铺是黄天宫的产业,而经营这些产业的人,多半是黄天宫里的外围弟子,因为没有练武的资质,才转而经商。
  像这种被黄天宫势力所控制的城镇还有十几个,全都分布在方圆二十里之内。
  在镇里一条满是小吃饭馆的街道上,阁主让文星为哑巴安置了一个面摊。
  看到熟悉的面摊,哑巴几乎受宠若惊,很感激的给阁主磕了一个头。这些天他一直担惊受怕,不知道这些人要把他带到哪里去,又不敢问,小镇虽然陌生,但可以重操旧业,让哑巴欣喜若狂,对阁主的惧怕也减了几分。
  阁主看着哑巴在面摊里摸来摸去喜不自甚的憨样,眼里的冰层似乎有些消融,不过当哑巴对他磕头时,他眼里,又结成了千年寒冰,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去。
  文星观察着阁主的每一个表情,虽然没能琢磨出什么来,但在阁主离去之后,他沉吟片刻,然后在面摊附近的几个店铺里走了一趟,交代了几句后,才追着阁主离开。
  哑巴此时已经没把心思放在他们身上,一个人在面摊里摸来摸去。桌凳是新的、灶台也是新的,锅碗瓢盆一应俱全,后面还有一间小仓库,用木板隔成两部分,一边堆满了木炭,一边全是面粉。仓库旁边还有一口古井,井边是一棵百年银杏,粗大的树冠几乎要将整个面摊都给包进去,即使是烈日当头,面摊里也是一片凉爽。
  显然面摊所处的地方应该是一块风水宝地,原来也不知是属于谁的,被文星半抢半买的弄了过来。不过哑巴现在可意识不到这一点,他喜孜孜地到井边打了一桶水,然后把整个面摊从里到外,包括文星特意让人在面摊一角用竹帘隔出一块供他睡觉的地方,全部都打扫了一遍。
  哑巴打扫的时候,大街上人来人往,也有人驻足好奇的看着这个新出现的面摊,不过在瞧见哑巴那张被火烧得惨不忍睹的面容后,又赶紧离开了。但毕竟这个繁荣的小镇不是当初那个闭塞的小县城,见多识广的人多了,大部分并不介意哑巴可怕的面容,只是好奇这样一个哑巴有什么本事能独占这块好地方,难免就在附近打听起来。
  只是附近几家店铺上至掌柜下至伙计,都得了文星嘱咐,全做出一问三不知的姿态,同时又有意无意的指指黄天宫的方向,暗示哑巴上头有人。
  于是,机灵些的人不再打探了,只下定决心有事无事都要到哑巴的面摊上吃碗面,套套近乎。
  这一切,哑巴全不知情,看到这里的人似乎并不怎么惧怕厌恶他这张脸时,他心里更高兴了,和起面来分外地起劲。到了黄昏,哑巴的面摊终于开张。
  有人来吃面了。
  有第一个人来吃面,就有第二个、第三个……这一天傍晚,哑巴的面摊爆满。哑巴的面味道出众,而且面条绝对够筋道,吃在嘴里很有嚼劲,于是客人们都很满意地扔下几个铜钱,吃饱离开。
  当中同时夹杂着些别具意图想套哑巴话的人,结果在看到哑巴比手比划脚的样子后,知道是个哑巴,也只能死了这个心。
  夜深时分,哑巴数着竹罐里的铜钱,笑得嘴巴都合不拢了。
  正乐不可支的时候,眼前人影一晃,吓得哑巴手一抖,竹罐掉在地下,里头的铜钱满地乱滚,可哑巴却没敢去捡。
  愣愣地盯着来人一会儿,哑巴才反应过来,连滚带爬的跑去灶台边上,劈里啪啦一阵乱响,片刻后他小心翼翼捧着一碗面放到了来人面前。
  来人正是阁主。
  「你很开心?」阁主并没有急着吃面,反而看了哑巴几眼。
  哑巴咧咧嘴,想笑一下,又忍住,偷偷瞄了阁主一眼,犹豫一会儿,才大着胆子用力地点头。
  「我也很开心。」阁主咬了一口面,表示他吃面很开心。
  哑巴终究没有忍住,低下头咧嘴笑了。这一刻他觉得阁主不仅不令人感到害怕,反而有些可爱。
  阁主埋头吃面时,哑巴就趴在地上开始捡铜钱。面摊上掛着两盏灯笼,但哑巴为了省油,看没有客人光临就吹灭了一盏,只剩下一盏灯笼,灯光昏暗,铜钱又小,捡起来极为费力。阁主吃完面,哑巴才捡了不到一半,更多的铜钱还躲在角落里,让哑巴瞇着眼睛狠找。
  「让我来。」
  阁主把哑巴从地上拉起来,在哑巴迷惑的眨眼中,袖子一卷,地上的铜钱就一个个像长了翅膀一样从角落里飞出来,落在他的掌心里。
  哑巴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两只手无意识的比比划划,直到阁主握住他的手,将所有的铜钱都放回他的手中,他才从极度震惊中清醒过来。看看阁主,又看看铜钱,哑巴终于鼓起勇气,手指沾了和面的水,在桌面上小心翼翼地写出长久以来的疑问:『仙人?』
  毫无预兆的,阁主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低低的,断断续续笑了好久。
  「我很开心……」阁主的手轻轻抚过哑巴迷惑的脸。
  哑巴犹豫一下,稍稍向后退了一点,低下头。他的脸,很可怕。
  阁主收回手,又看了哑巴一眼,然后如同在小县城的时候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这次他依旧没有给面钱,不过……哑巴已经不在意了。
  这个面摊,就已经值得自己一辈子给阁主做面条吃。
  五里地,对于阁主来说不过是眨眼间的距离,回到黄天宫内时,远远看见镇龙阁顶层灯火通明,阁主的眉头微微拧了一下。
  「你还知道回来!」
  大厅里坐着一个宫装打扮的女子,额间贴着桃花妆,容颜艳丽无双,十根手指甲足有二寸长,如笋尖一般,涂满红蔻,在灯光下闪耀着寒光,宣告着它并不仅仅只是装饰品。
  如果仔细看去,这个宫装女子和阁主其实有九分相像。
  事实上,他们是龙凤双胎。眼前这女子就是黄天宫的宫主,镇龙阁阁主的亲姐谷如华。
  此刻,女子的脸上弥漫着一股显而易见的怒气,文星和昭华垂手恭立在两旁,脸色也都不好看,显然,阁主不在的时候,他们已经代替阁主承受过谷如华的怒气。
  阁主面无表情的坐下来,看了女子一眼,然后端起下人送上来的茶,吹了吹热气,却没有喝。
  这是典型的端茶送客。
  宫主气得俏脸发白,一拍桌子道:「好好好,谷少华,你修练了九转化神功后,连我这个姐姐都不放在眼里了!」
  阁主斜瞥了她一眼,冷冷道:「妳应该感谢我修练了九转化神功。」
  如果当年不是谷少华自己选择修练九转化神功,以他的资质,黄天宫宫主本应是他,而谷如华才是被前任镇龙阁阁主看中去修练九转化神功的人。
  「你……」宫主气结,目光一转,看到昭华一脸偷笑的模样,立即把气出在他身上,「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手下,扣你半年俸金。」
  昭华顿时一副吞了苍蝇的苦相。姐弟俩吵架,干嘛要把气撒到他头上?
  宫主转过脸又看向阁主,脸色一变,泫然欲泣:「你回来不通知姐姐一声就算了,冰涎果呢?你答应给我带回来的,为什么文星说没有?」
  撒娇是女子的天性,不过看着刚刚还怒气冲冲的宫主,一下子从暴怒的母老虎变成红着眼睛的小白兔,巨大的反差别说昭华忍不住摀住嘴巴把笑声堵回喉咙里,就连文星也扭过头把脸对着墙壁,好像墙壁上长出了花一样。
  阁主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对着茶盏又吹了吹,吐出两个字:「忘了。」
  「那你出去这么久,到底干什么去了?」宫主抓狂了。
  「忘了。」又是这两个字,阁主慢悠悠地再度吹了吹茶水的热气。
  接二连三的送客,让宫主再也拉不下面子死缠活赖,只能跺跺脚,气结离开了。
 「阁主……」宫主前脚一走,昭华后脚就凑过来,「您看刚才宫主百般逼问,我可什么都没有说哦。」
  这是在表功了?看透昭华那点小心思,文星对天翻了个白眼。
  「半年俸金,我补。」阁主冷冷拋下一句,然后径自离开了。
  「哎?这么顺利……」昭华摸摸脑袋,一脸迷茫。
  文星却嘆了口气,不知为什么,他觉得今天阁主的心情很好,可是……理论上已经断了七情绝了六欲的阁主,会有「开心」这种情绪吗?
  可若如果是文星能听到先前阁主和哑巴在面摊上的对话,他就会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哑巴卖了几天面,突然发觉,小镇上的食客,和小县城里的有很大的不同。
  这不能怪哑巴反应迟钝,实在是面摊重新开张把他乐坏了,全副心神都沉浸在揉面、切面、下面、卖面和收钱、数钱这些动作里,以致于忽略了其他。
  当然,如果不是出现让哑巴特别注意的状况,也许他还会继续迟钝下去,直到适应了这种不同为止,到那时候,这些食客们跟以前的食客有什么不同,哑巴也不会在意了。
  这一天,来了两个很奇怪的客人。
  这两个客人不是并不是一起来的。第一个客人天不亮就站在面摊外,那时哑巴还没有睡醒,等他睡眼惺忪的从小隔间里出来,那个客人已经不知道站了多久,头发上和身上都掛着露水,湿漉漉的头发和湿漉漉的眼睛,让哑巴想起了面条周的老黄狗。
  每次老黄狗和别的狗打架然后淋了雨回来的样子,就和这个客人有些像。一样的疲惫,一样的饥饿。
  客人年纪不大,样子约二十来岁,穿了一身土灰色的布衫,已经洗得开始发白,下襟上还打着一块补丁,显然是个和哑巴一样的穷人……不对,哑巴觉得自己比他还强一些,因为自己有个面摊,只要有面摊在,他就觉得日子一定会过得越来越好,总有一天,他一定可以养上一只狗。
  「面条,怎么卖?」客人看到哑巴出来,缓步走进了面摊。
  不会是太饿走不动了吧?哑巴看他好像一阵风都能吹倒的样子,同情心大起,伸出两根手指又比划出铜钱的样子。其实是三个铜钱一碗,两个铜钱是成本。
  哑巴从来就不欠缺同情心,在小县城的时候,他也曾做了些面疙瘩,试图分送给附近的乞丐吃,只是那些乞丐害怕他那张脸,不等他靠近就跑了。
  客人点点头,从袖子里摸出两个铜钱,放在桌上。他这一动哑巴才看到,客人的腰间居然掛着一把剑。
  那是一把没有剑鞘的生锈铁剑,很长,从腰间一直拖到了地上,先前哑巴没注意,还以为是客人饿到没力气拄着一根铁棒支撑身体。
  剑,是凶器,哪怕它只是一把生了锈好像随时都会断,而且剑锋还没有哑巴切面刀来得利的剑。
  哑巴没敢再多看一眼,低着头把昨天夜里揉好的面团拿出来,捏了两把,然后切下一块,开始擀平。一边擀面,哑巴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似乎这几天来吃面的客人很多都是带着刀剑的,可是那些理应锋利的刀剑,远没有这把生锈的铁剑让哑巴感到颤慄,连多看一眼都不敢。
  真是奇怪的感觉。
  热气腾腾的面条很快就端了上来,客人向哑巴点头致意,然后抽出筷子,捞出一根面条,送入口中慢慢咀嚼。
  哑巴看得眼都呆了,他也见过大姑娘吃面,可都没有这个客人来得斯文秀气,一根面条要在嘴里嚼很久,才慢慢嚥下。
  随着早市开始,哑巴的面摊渐渐开始忙碌,他再没有顾得上这个奇怪的客人,一直忙到了晌午,第二个奇怪的客人也在这时终于出现了。
  第二个客人比第一个客人更奇怪。
  同样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穿的是一身雪白的绫罗,腰间还戴了块光泽温润的青色玉珮,手里摇着一把折扇,面如冠玉,嘴角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看上去风度翩翩,一派风流倜傥的模样。
  这样的公子哥儿,理应坐在豪华的酒楼里,喝的是琼浆玉液,吃的是山珍海味,可偏偏他毫不犹豫的走进了哑巴的面摊,好像一只仙鹤停落在鸡群里。
  「来一碗面。」公子哥儿的嗓音像陈年佳酿一般醇厚。
  这个时间正是晌午,面摊最忙碌的时候,十来张桌子都坐满了人,只有那个带着一把生锈铁剑客人坐的桌子边还空着三个位置,似乎那些来吃面的客人,都像哑巴一样惧怕着那把生锈的铁剑,不愿意挤到这来坐。
  而这个公子哥儿,眼珠子在面摊里滴溜一转,面带微笑地坐在了那里。
  哑巴很快就端了面过来,公子哥儿从袖子里摸出一锭银子,放在哑巴的手上。虽然这个公子哥儿一脸和善,可哑巴他就是莫名的感到害怕,不敢接过银子,直到公子哥儿将银子硬塞过来,他才抖着手接过掂了掂,估摸着恐怕有五两那么重,连忙比手划脚,表示找不开。
  公子哥儿笑了,道:「今儿本公子高兴,多出来的算赏给你。」
  哑巴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今天遇到财神爷,见钱眼开之下,突然间也不害怕了,掬着手里的银子千恩万谢。他回到灶台边,想来想去仍觉这赏钱收得不太安心,转身就跑隔壁酒楼,要了一只烤鸡、半斤牛肉和一壶好酒,巴巴地给那公子哥儿送了过去。
  公子哥儿看了哑巴一眼,笑道:「丑是丑了点,人倒还机灵,以后本公子会多照顾你的生意。」接着,不理欢喜地又向他点头哈腰的哑巴,转过头看向邻座那个比大姑娘吃面还要斯文秀气的客人,「相逢即是有缘,燕兄,可否赏脸陪小弟喝一杯?」
  那个客人连瞧都没瞧公子哥儿一眼,依旧慢条斯理的吃着他的面。哑巴这时才注意到,从早上到现在,一碗面条,这个客人才吃了半碗多,面汤早就被面条耗没了,一团一团的黏在一起,不用想也知道不好吃了,可是那位客人却还是一根一根费力的挑出来,放到嘴里慢慢嚼,吃得再认真不过。
  哑巴顿时一阵感动,自己做的东西被人这样认真的对待,赶紧舀了一大勺面汤,给那个客人加了进去。
  说也奇怪,公子哥儿请他喝酒,他连正眼也没瞧人家一眼,可哑巴给他加了一勺面汤,他居然对着哑巴微微点头致谢。
  公子哥儿似乎肚量很大也不以为意,晃了晃酒壶,闻了一下,然后叹道:「好酒,只是独饮无趣,实在无趣。」随即,他含笑的目光落在了哑巴身上,「小兄弟,不如你陪本公子喝一杯吧。」
  哑巴睁大眼睛,张了张嘴,然后猛摇头。
  「唉……」公子哥儿长嘆了一声,似乎极为失意的样子。
  哑巴看了,顿时有些不忍,那锭银子就塞在怀里,似乎有微微发烫的样子,磕得他一阵难受,只得小心翼翼的倒了点酒,然后沾沾唇,脸上顿时就被酒气冲得染上一团红晕,只是在烧伤疤痕的掩盖之下,并不明显。
  「好,再喝一杯。」公子哥儿又开始笑了,脸上仿佛闪着光。
  哑巴看着送到自己面前的酒杯,张大了嘴,一副非常为难的样子,连连摇手,又晃晃脑袋,表示他刚才沾了一点酒就已经头晕,不能再喝了。
  正巧这个时候有客人吃完离开,哑巴赶紧向公子哥儿弯了弯腰,告个罪,就要去收拾桌子,却被公子哥儿一把拉住手。
  「喝完这杯再去,这可是本公子赏你的酒。」公子哥儿依旧在笑,只是这时的笑容看在哑巴眼里,似乎已不再那么可亲。
  哑巴心里一跳,感觉到一丝害怕,虽然不想喝酒,但怎么也提不起胆子再拒绝,只好接过酒杯,眼睛一闭就要往口里倒。突然他感觉手中一轻,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酒杯居然到了那个一直吃面不说话的客人手中。
  那人将酒倒在地上,然后抬起眼,说了一句:「不要打扰我吃面,滚。」他的嗓音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语速很慢,似乎很疲惫,很无力。
  公子哥儿依然没有生气的样子,挥挥扇子,起身拱拱手:「那就不打扰燕兄了,告辞。」说着,又看了看哑巴,似乎有些深意,才施施离去。
  哑巴站在原地看得一愣一愣,桌上的酒肉包括那碗面,这个公子哥儿一口都没动过。这个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抱着这个疑惑,哑巴小心地把那碗没动过的面收了起来,准备留着晚上自己吃,剩下的酒肉他推到了帮自己解围的客人面前,那客人却摇摇头,表示不要。哑巴想了想,全部收起来,然后又下了一碗面条,放到客人面前。
  客人愣了一下,在袖子里摸了半天,又摸出两个铜钱。哑巴连忙表示自己不要,这碗面是送的,客人也没有客气,收下了,又冲哑巴点头致谢,然后低下头咬了一口面,似乎想起了什么,对着哑巴吐出三个字:「燕青侠。」
  哑巴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客人的名字。这是第一次有客人主动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哑巴又感动了,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他用手指沾水,在桌上写下「哑巴」两个字,想想不对,在前面又加了一个「周」字。
  周哑巴,我的名字。哑巴眼巴巴看着燕青侠。
  这一次燕青侠却好像没看到一样,一点反应也没有,还是低着头慢吞吞的吃着面条。哑巴眼里有些失望,垂头丧气的拿起抹布,去收拾桌子了。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大大咧咧的声音却突然传了过来:「哑巴!哑巴……咦,生意真不错啊。」
  哑巴循声望去,却见昭华站在面摊外面,正朝他招手。自从在洛阳的客栈被暗示着警告以后,对这个人,哑巴始终有三分惧意,连忙放下抹布走出面摊。
  「哑巴,给我下碗面条。」昭华却把哑巴又推回了面摊,看着里面满满的座位,他半点客气也没有,大大剌剌地在燕青侠旁边,也就是原来那个公子哥儿坐的地方,一屁股坐了下来。「我就不信,今天我一定研究出你的面条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哑巴不敢怠慢,赶紧去煮面。
  昭华这时才注意到邻座的燕青侠,看到那把生锈的铁剑,先还没在意,又看了一眼,才轻咦了一声,转而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燕青侠,然后脸色大变。
  燕青侠似乎并不知道有人在打量他,始终低着头慢慢吃着面条。
  「哑巴,我有事先走了,下次再来吃你的面。」
  昭华很快就走了,哑巴瞪着已经下水的面条,虽然不满意昭华的浪费,可也没什么办法,只好等面条熟了,又盛起来,跟先着那个公子哥儿没吃的面条放在一起,留着给自己当晚餐。
  忙碌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天就黑了。
  燕青侠在哑巴打烊时,终于将面条全部吃完,临走前好像还打了个饱嗝,哑巴只是这样怀疑着,他并没有听清楚。
  把面摊里里外外打扫乾净,哑巴这才把自己的晚餐端了出来,看着那些没有动过的酒肉,口里有些口水氾滥的感觉。努力把口水都嚥回肚子里,他勉强把目光从酒肉上移开,埋着头扒拉那些糊到一起的面条。往常总是吃得有滋有味,今日却有些食不下嚥。
  人,果然是不能够看到好东西的。
  谷少华准时来了。
  两个人之间似乎已经有了默契,几乎就在哑巴刚刚把面条盛出锅的时候,谷少华的身影就会出现在面摊里。
  哑巴放下面条,屁颠屁颠地把那些自己都没有捨得吃的酒肉拿出来,摆在他面前,眼神里充满期待,好像等待夸奖的孩子一般。
  谷少华拧拧眉,刚刚举起的筷子又放了下来:「哪里来的?」
  哑巴连忙指了指隔壁的酒楼,表示是在那里买的。
  「你请我吃?」谷少华松开眉头,眼神柔和了些许。
  哑巴比手划脚,花了好大的工夫,才把今天发生的事情都比划个明白。
  谷少华的脸又沉了下去:「我不吃剩菜。」
  不是剩菜,都没有动过。哑巴又比划开来,可是看到谷少华越来越冰冷的眼神,他的动作僵住了,垂下手,把酒肉都拿走,然后呆呆坐在一旁,心里一阵难受。
  哑巴很想把仙人当狗养,掏心掏肺的对他好,可是仙人毕竟是仙人,不是狗,哑巴的一片好意在仙人眼里,不值一文。
  谷少华不知什么时候走了,总之当哑巴从发呆中回过神来,面摊里已经只剩他一人。
  谁都不吃,我吃!哑巴恨恨的盯着酒肉,一发狠,抓起来就是一阵狼吞虎嚥,半斤牛肉一只鸡,全部吃完以后,哑巴的肚子已经鼓得老高,他还不解恨,又抓起酒壶咕嚕嚕一灌,然后如愿以偿地翻倒在地上,在醉死过去之前,还打了一个大大的酒嗝。
  这是哑巴过得最郁闷、又吃得最爽的一天。代价是之后一连几天,哑巴都蔫蔫的,干活也打不起精神。
  燕青侠每天都会来吃一碗面,哑巴每次都只收他两文钱,燕青侠似乎察觉到哑巴少收了钱,却没有说什么。只在有一次,两个客人因为口舌之争而在面摊里准备动手摔桌子的时候,他铁剑一挑,将这两个人给摔出了面摊。
  两个人开始还大怒,要冲过来找燕青侠麻烦,不过等看清楚那把生了锈的铁剑后,却脸色同时一变,夹起尾巴灰溜溜地走了。
  哑巴感激万分,对着燕青侠连连道谢,燕青侠却缓缓道:「以后……我保护你……」
  哎?哑巴瞠目结舌,不知道自己怎么赚来这样一位保护者。
  这期间,昭华又来了两次,不吃面,每次就站在哑巴边上,跟哑巴胡扯几句,眼睛却时不时在燕青侠身上打转。
  到了第七天,他把文星也拉来,还没进面摊,远远就指着燕青侠的身影道:「你看!是他吧,三年前来找你比剑的那个燕青侠。」
  文星没作声,等走近了,才轻咦一声,好像很想不通燕青侠为什么到了黄龙镇却没有找上黄天宫来。
  燕青侠好像有所感应,抬起头来,一眼就看到了文星,他那双总是显得疲惫的眼睛,突然间变得无比明亮,像是雨夜里的一道闪电,充满了惊天战意。
  文星走过去,朝他一笑,拱拱手道:「燕兄,久违了。」
  燕青侠收敛眼神,慢慢地回了一礼,道:「等我十天。」
  「为何?」文星看着他,眼神渐渐变得凝重。
  几天前听昭华说燕青侠来了,他本以为这个人会立刻到黄天宫来指名道姓的挑战。但燕青侠没有来,那时文星就有种不好的预感,所以今天昭华一怂恿,他就跟着来了,想要亲眼看看这个三年前的手下败将。
  燕青侠咬了一口面条,才缓缓道:「养精蓄锐。」
  他远道而来自是疲惫,在对付文星这样的用剑高手之前,他要把自己的身体调整理到最佳的状态。
  文星的眼神更凝重了。他从不看轻任何对手,尤其是像燕青侠这种眼里只有剑的人,燕青侠是个天生的剑客,三年前他就有这种觉悟,从燕青侠败走那一刻的眼神里,文星知道,这个人一定会回来。
  「好……十天后,小弟就在黄天宫试剑台前等着燕兄。」文星又拱拱手,接着转身来到哑巴面前,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怎么没精打彩的?」
  哑巴正在擦桌子,被他这一拍吓了一跳,退了几步才看清是文星,双手胡乱的比几下,也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结果又被昭华跑过来拍了一下。
  「哑巴,今天晚上不要下面了,阁主可能不会过来了。」
  哑巴愣住。
  不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好像突然空落落的,似乎塌了一块。
  文星看了他一眼,又道:「前几日宫里来了客人,今晚上宫主硬拉着阁主去陪客人赏月,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宫主都不太开心的样子,散散心也好。你好好干,过了今晚,阁主还是会来的。」
  说完,文星就招呼着昭华准备离开。
  「你先回去,好不容易今天有空,我要好好跟哑巴切磋一下做面的技艺。」昭华不肯走。
  「走吧……」文星给了他一个白眼,拖着他衣领把人硬是拖走,「好好一个神厨,跟个哑巴比厨艺,你羞不羞?走!不要打扰哑巴做生意……」
  「喂喂,你说什么呢……学无先后,达者为师,再说呢,谁说我做的就没有哑巴的好吃……」昭华气得大呼小叫,却终究抵不过文星的力气,被拖走了。
  「你能让宫主吃下你做的面条,再说这句话吧……」文星又白了他一眼,心下却嘆着,阁主最近越来越有情绪化的倾向,虽然在外人来看并不容易察觉,可是在他这个亲近的人眼里,阁主情绪上的变化简直就像是夜幕上的星光一样明显。
  哑巴蔫蔫的,阁主就不开心,唉……也不知这个哑巴的出现,对阁主究竟是好是坏。
第五章  
今夜月圆,风寂无声。
  黄天宫宫主的宴请,这个脸镇龙阁阁主不可以不赏。
  原因无他,这是黄天宫宫主地位不可动摇的一种表示,如果镇龙阁阁主拒绝了,就等于是在对整个黄天宫的人说,我不支持现在的宫主,你们谁都可以篡位。
  所以,为了黄天宫的稳定,也为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血亲,镇龙阁阁主必须参加今天的晚宴。
  宴如流水,仿佛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只要是能吃的,全部摆在了摘星楼里。
  这是黄天宫中,仅次于宫主及镇龙阁阁主就任规模第二大的晚宴,一般都只在招待某某帮主或某某掌门时才摆出来。
  这次的晚宴是有些破格的,因为黄天宫宫主谷如华宴请的并不是某某帮主、某某掌门,而是君山世家的少公子君临海,以及有江湖第一美女之称的凌霄宫少宫主林月儿。
  一个是世家少公子,一个是名门少宫主,加在一起也抵得半个掌门人,所以虽然谷如华的招待超出应有的规格,但黄天宫门内并无人对此置以微词。
  除了现任的镇龙阁阁主谷少华。
  当然,他也不会指责什么,只是冷着一张脸坐在那里,满桌的山珍海味,在他眼中不过如一堆腐肉,连看一眼都是多余。至于那两位客人,更和透明人没有什么区别。
  此时此刻,他分外想念哑巴的那一碗面条,不知道宴会散席之后,还能不能准时赶到哑巴的面摊。
  「君师兄,月儿妹妹,你们到了黄天宫就和到了自己的家里一样,不要客气。」
  谷如华笑意盈盈,今天她精心打扮了一番,一身绛红衬得肤白如雪、玉容如花,一顰一笑间无不风情万种,艳丽无双。
  只是比起林月儿来,终究还是少了分脱俗之气。
  林月儿端坐在那里,衣着打扮都很素净,头上也没有多少花饰,只戴了一朵珠花。她对着谷如华浅浅的笑着,就像朵开在深谷的幽兰,无风自香,不沾半点凡俗气息。
  「谷师妹,月儿一向茹素,妳这些东西她可吃不了。」君临海笑了起来,摇了摇手中的折扇,「黄天宫后山,特产一种山桃,体大多汁……」
  不等他说完,谷如华已经笑得花枝乱颤:「君师兄每次来都要打这山桃的主意,小妹早记下了,哪少得了你。原是准备当饭后点心的,既然月儿妹妹茹素,就先送上来吧。」
  说着,她拍拍手,立时便有侍者端着一盘洗得乾乾净净、饱满欲滴的桃子上来,放在了林月儿的面前。
  「那就多谢谷宫主了。」
  林月儿其实与谷如华只是第二次见面,她生性矜持,自然不会在彼此还不熟悉的情况下,开口闭口就姐姐妹妹的叫。礼貌性道过谢之后,她拿起一个桃子,眼神却不经意晃过谷少华的脸。
  江湖上,对镇龙阁阁主的传言颇多,而且大多是和九转化神功结合在一起。据说,九转化神功其实是一种自我毁灭式的魔功,修练这种功夫的人,会随着功力的日渐加深而逐渐忘却前尘往事,直到连人性也随之湮灭,最终的结果就是走火入魔爆体而亡。
  可林月儿眼中的镇龙阁阁主,长相和谷如华有九分相似,但是在气质上却与其姐截然不同,如果不是知道眼前这个美丽得不似凡人的男人就是镇龙阁阁主,她几乎会把他当成是一座栩栩如生的冰雕,这个人全身上下,根本就没半丝活人的气息。
  这不经意的一眼,被君临海捕捉到了。这个英俊的男人诡异地一笑,然后对林月儿道:「月儿,我少华师弟,妳还是第一次见到吧?他这个人自小就不近人情,就连和我谷师妹、他的同胞亲姐也都不亲近。舅舅说他八成是天煞孤星转世,他要是亲近了谁,谁就肯定会死于非命,就像当年那个……啊哈,不说了,陈年旧事,不值一提,少华师弟恐怕早已经全忘光了。」
  女人都是敏感的,尤其是漂亮的女人。林月儿不是一般的漂亮,所以她也不是一般的敏感。君临海的话音未落,她就敏锐的感觉到宴席上的气氛在一瞬间变了。
  谷如华笑颜如花的向君临海敬酒,在浓艳的妆容下,她的脸色变得非常不好看,但很快就收敛了,让人再也看不出任何异常。
  至于谷少华,这个男人依旧冷冷地坐在那里,仿佛没有听到君临海的话一样,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看着君临海比平日更灿烂的笑容,林月儿意识到,刚才……她似乎接触到了某件隐秘往事的边缘,不过她并不是一个好奇心重的女人。哪个门派里面没点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
  所以林月儿很快就决定要忘记刚才听到的,也没有再多看谷少华一眼。她是君临海的未婚妻,本就不应在自己未来的夫婿面前,太过注意别的男人。
  君临海的母亲,是前任黄天宫宫主的妹妹,而谷少华,是前任黄天宫宫主的徒弟,所以他们之间以师兄师弟相称,至于谷如华,自然是沾了谷少华的光,才攀上师妹这个称呼。
  他们三个人称得上是青梅竹马,自小一起长大。只是谷少华自从练了九转化神功之后,除了谷如华这个血脉相连的亲姐姐以及文星、昭华等几个常年随侍在身边的下属,前尘往事已经全部从他的记忆里消失,君临海对他来说,只是个陌生人。
  不过,似乎也有例外,比如说那个……哑巴。
  至少,在君临海隐晦的说了一句「他要是亲近了谁,谁就肯定会死于非命,就像当年那个……」时,谷少华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了哑巴的身影。他的心猛地跳动了一下,面上却依旧毫无表情。
  如果哑巴现在也在晚宴上的话,他就会发现,这位笑瞇瞇的英俊公子君临海,就是那天在面摊上的那位公子哥儿。
  谷如华是个很会说话的女人,所以就算是宴席上杵着一座冰雕,她也能让整个晚宴一直没有冷场,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宾主尽欢。
  君临海还兴致勃勃地表演了一段长箫独奏,奏到一半的时候,谷如华让人取来瑶琴,也加入了演奏。
  二人之间的合奏显然不是第一次,一个拨弦一个扬调,默契十足。
  林月儿静静地坐着、看着,唇边始终掛着一抹淡淡的矜持微笑,并不介意未婚夫和其他女子间的曖昧不清。
  至于那座冰雕,似乎可以直接无视,但偏偏君临海就是要撩拨他。
  「少华师弟,枯坐无趣,何不来一段剑舞助兴?」
  时间越来越接近二更天。
  谷少华站了起来。
  他这一动,最先反应过来的并不是故意撩拨他的君临海,而是随侍在身后的文星。几乎是下意识的,文星抽出了腰间的长剑,恭恭敬敬地递过去。
  摘星楼外有一处宽阔的平台,此时明月高悬,星光如织,一片柔和的光芒将之笼罩得如梦如幻。
  剑光乍起,如惊鸿破空,又似初日露晓,照亮了整个平台,然后剑光点点,仿佛漫天星辰,都被接引下来,随着那道身影而起起落落。
  林月儿吃了一惊。如此剑术,简直就是惊世骇俗,所谓剑神,不外如是,这镇龙阁阁主当真厉害到这个地步?
  文星如醉如痴地看着。他从入得黄天宫的门开始,就修习剑术,自以为黄天宫中,当属第一,可是直到三年前他被调到镇龙阁后,才知道什么叫做井底之蛙。那时阁主的九转化神功才练到第五转,虽然外表已经冷漠无情,可是心里多少还有一些人情味。
  那一年,阁主指点了他三次剑术。
  就在阁主第三次指点他剑术后的一个月,燕青侠找上门来,指名要挑战他这个名义上的黄天宫第一剑客。
  燕青侠的剑没有名师指点的痕迹,一招一式全是生死搏斗中悟来,简单之极,也可怕之极。如果是在阁主指点他之前比试,输的那个人一定会是他。
  文星其实赢得很险,也正是那一次的功绩,让他坐实了黄天宫第一剑客的称号,也让他一步登天,成为镇龙阁中仅次于阁主的第二号人物。可是他心里却很清楚,阁主的剑,才是真正的神乎其技。
  可是,自那一年后,随着阁主功力的日渐加深,性格也越发的淡漠无情,他再也没有得到阁主的指点,这一次,是机会。文星努力的瞪大眼睛,不肯错过阁主的半个举动。
  美妙的箫声和琴音,在这样的剑光下,也要黯然失色。
  君临海垂下手,脸上带着优雅的淡笑,但那支难得的紫竹箫却在他的掌心里,无声无息的断为两截。至于谷如华,早已经迷失在那如梦如幻的剑光中,眼神迷茫。
  二更的梆子声突然响起,仿佛数声惊雷,打破了这片刻的寧静。
  剑光乍止。
  「我累了。」
  谷少华的声音,像是从遥远雪峰上飘过来的风,透着刺骨的寒意。将剑拋给文星,他头也不回的飘身离去。
  他肯舞剑,不过是找个藉口提前离席而已,在场的众人都明白这一点。
  过了许久,君临海的声音才在宴厅中缓缓响起。
  「这样的人、这样的剑,所谓惊才绝艳……又岂能不遭天妒……」
  林月儿突然一惊,看向自己的未婚夫,在那张英俊之极的脸孔下,她仿佛看到一颗跃动着的嫉妒之心。
  是天妒?还是人妒?
  君临海从来就不是一个心胸宽阔的男人,这一点,林月儿早就有所 察觉。
  何必去嫉妒一个活不了多久的人?哪怕他再怎么惊才绝艳,九转化神功的特点就决定了他功力越深死得越快的下场,只有活着的人才能去继续享受人生。
  他果然没有来。
  哑巴呆呆地坐在面摊里,虽然明明已经得到了文星的交代,可是他的心里,还是不自觉的抱着一丝丝期待,也许……那个像仙人一样的阁主,还是会准时出现在面摊里。
  果然,还是奢望了。
  看看摆在桌上还在冒着热气的面碗,哑巴转开目光用手拍拍自己的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要振作!一个客人而已,还是不付钱的,那个仙人一样的阁主也像仙人一样虚无飘渺,还不如燕青侠来得踏实可靠。
  这样想着,心里虽然少了失望,却更加空虚了。
  哑巴翻出一个水桶,又找了一块乾净点的布,提着灯笼就带着这两样东西,往银杏树下的那口古井走去。
  天气越来越热,哑巴白天忙得一身汗,也只有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能到井边冲个凉,顺带把衣服洗了。
  因为镇上有宵禁的规定,一旦更声响起,街上就不再有行人来往,这个时候冲凉也就不怕被人看见了不雅。
  把灯笼掛在井边,脱了衣服,哑巴很快就打上来一桶井水,用双手高高的举起,从脑门上往下一淋,冰凉的井水流过每一寸肌肤,带走了所有的暑热之气。
  好舒服。
  哑巴瞇着眼睛,感受了一下凉爽的感觉,然后才又打上来一桶水把布沾湿,仔细地擦过身体。
  月光柔和,灯光昏暗,在这两种光芒交织下,显露出的,是一副线条柔软的身体。哑巴身上的烧伤痕迹并不多,多半集中在脖颈和胸口,腹部以下几乎没有任何疤痕,皮肤光滑而细腻,透着一种健康的光泽。
  谷少华来到面摊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裸体。那一刻,他冰封已久的心,突然狠狠地跳动了一下,力量大得几乎像要破胸而出,使他不得不伸手用力按住了自己的心口。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熟悉得就像是他曾经碰触过这具身体,像珍宝一样的爱抚、珍惜过。
  用力摇了摇头,内力在体内一转,片刻间他已经平復了用力过度的心跳。
  他的脚步轻得像猫,一直走到哑巴的身后,那个忙着擦洗身体的人依然没有察觉。走近了,也就看得更清楚了,这副身体瘦得几乎抓不出几两肉来,勉强称得上白皙的肌肤下隐约可见骨头的形状。
  那些伤痕、那凸出皮肤的骨形,似乎讲述着哑巴曾经受过的苦难。
  谷少华的心口不再像先前那样跳得厉害,可是却猛然间生生一抽,抽得体内的内力突然在身体里乱窜起来,像有人拿了一把铁刷在刷他的血肉一样,痛得他站不稳脚,一只手下意识的搭在了哑巴肩上。
  哑巴受惊,嘴巴张了开来,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而是蓦的向前跨出一步双手抱起水桶,防备地转过头来,正要砸过去,昏暗的光芒下,谷少华的脸孔分外清晰。哑巴急忙收住脚,高举着水桶,一时间也不知道是放下来还是藏到身后去,一张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胸口也剧烈地起伏着,呼呼喘着气,显见刚才是被吓得不轻。
  只是哑巴这一闪,谷少华失去支撑更无力站稳,身子一歪摔坐在满是水渍的泥地上,正又是这一坐,将他体内原本乱窜的内力给震了一震,回归到经脉之内。
  痛楚渐渐减弱,谷少华却一点也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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