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腿肉侧肌肉轻微的肌肉拉伤挤捱就发紫什么原因

  这是一间新开的夜总会,叫弟弟斯。
  老上海恐怕都会颔首道:“呵,弟弟斯。”
  可是一坐下来,就知道两者之间大有分别,虽然沿用同一名字,性质首先不一样,旧弟弟斯是间咖啡馆,这一间,是夜总会。
  可是,刘宣仁宣真两兄妹,还是急急地把父母请来观光,并且兴奋地问:“象不象,象不象?”
  刘父只是笑笑,不想扫他们的兴。
  “爸,来,同妈妈跳个舞,”宣真把父亲拉出去。
  刘父问妻子:“还记得四步吗?”
  刘太太很幽默:“我试试看。”
  他俩下了舞池。
  刘先生见儿女不在附近,便发表意见,“瞎怀旧,乱来一通。”
  “是吗,”刘太太笑,“我倒觉得灯光装修有一丝半丝相似。”
  “差远了,”刘先生感喟,“时间过得真快。”
  刘太太赶紧给他接上去,“真不晓得当中这几十年是怎么过的。”
  一侧身,看到个穿红裙女孩子,正与男伴翩翩起舞,那娇俏的姿势,那银铃似笑声,都叫刘先生蓦然想起一个人来。
  那个人埋在他心底已有一段时候,真没想到,会在最没有防备的一刹那,被掀澄出来。
  他认识她的时候,还是小刘,刘志昌,而他妻子,当年的同学,人称小张,张笑芳。
  他的心微微牵动。
  那么多年的夫妻了,刘太太与丈夫心念相通,她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才瞥到红衫一角,已经心中有数,“呵,”她冲口而出,“朱曼曼。”
  刘先生一惊,回过神来。
  对,是象朱曼曼,所有穿红衣的娇艳的少女,都似他心底的朱曼曼。
  表面上不露出来,“你说什么?”
  他终于勉强与妻子跳完一只舞。
  刘太太看丈夫一眼,再也没讲话。
  回到座位,他对子女说:“喝了两杯香槟,竟有点头晕。”
  宣仁连忙说:“那么爸妈先回去休息吧。”
  刘太太自无异议,“你们也别玩得太晚。”
  回家途中,两夫妻不发一言。
  到了家,刘太太温和地对丈夫说:“小刘,早些休息。”
  这些年来,她都叫他小刘。
  曾几何时,岁月暗渡,小刘已变老刘。
  不过在回忆中,他还是年轻的,比此刻的宣仁还要小几岁。
  他,张笑芳、朱曼曼,还有沈仲明,都是同系同班同学。
  下了课,放假,有余钱便往弟弟斯喝咖啡。
  娇矜的大学生身分,尤其以曼曼家境最好,讲究穿同吃,是被纵坏的一群。
  弟弟斯是贵族化咖啡厅,刘志昌记得他最喜欢的背境音乐是天堂里的陌生人以及月色湾。
  同时下的年轻人没有什么分别,模模糊糊的有些抱负理想,隐隐约约地恋爱了。
  朱曼曼同沈仲明是一对。
  仲明高大、英俊、功课好、品格上佳,真是个好青年,又是位体育健将,也只有他,才配得起曼曼。
  而刘志昌与张笑芳又是一对。
  他们四个人时常结伴在一起约会。
  回忆到这里,思潮被打断,刘家一对子女笑谈着回来了。
  “噫,爸爸还没睡。”
  “这就睡了。”
  回到房内。只见笑芳早已熟睡,才沐过浴,身上有痱子粉或花露水香。
  刘志昌靠在另一张单人床上,半晌,笑芳转个身,朦胧问:“在想什么?”
  “往事。”
  笑芳靠起身子来,“你指曼曼。”
  “是,”夫妻俩感情好,没有什么不能向对方承认的,“这些年来,竟没有曼曼半丝消息。不知道她还在不在。”
  笑芳索性起床,“唉,见了面也认不出来。”
  “真的,她在我心目中,永远只有二十岁,我们最后见她的模样。我同你,会老,甚至宣仁宣真他们,也会老,只有曼曼不会老。”
  “睡吧,小刘,时间不早了。”
  “你呢,你又到什么地方去?”
  “我要同宣仁说几句话。”
  刘志昌靠床上,睡着了,一睁开眼睛,就发觉置身在弟弟斯。
  笑芳就坐在他旁边。
  曼曼在他对面。
  呵曼曼同他印象中一模一样,长鬈发,薄妆,红色白点衬衫,白色旗袍裙,半跟鞋。
  此刻的她,不知恁地,急躁不安,坐立不定,频频看腕上的一只浪琴手表。
  只听得笑芳说:“仲明快来了,你先喝口咖啡。”
  “不,你不知道他最近有多怪。”曼曼答:“一天到晚不知忙些什么,日日夜夜不见人影,我怀疑他另有女朋友。”
  笑芳一怔,连忙赔笑,“你疑心太大了。”
  可爱的笑芳,圆面孔,穿着藏青色水手服,比起曼曼,亳不逊色,却是另外一个味道了
  志昌听到这里,也连忙说:“曼曼,仲明不是那样的人。”
  曼曼气鼓鼓说:“今天,他若是又失约,我必不放过他。”
  笑芳抬起头,“来了,仲明来了。”
  是仲明,他手持网球拍,匆匆赶到,满额汗珠,顺手抄起曼曼面前的咖啡,一饮而尽,志昌注意到他的脸色惊疑不定,可是他掩饰得很好,一手拉起曼曼,与同伴们说:“我们要去看电影。”
  曼曼又嗔又喜,连忙跟着他走了。
  笑芳对志昌说:“仲明是有点不安。”
  志昌心中也有这个疙瘩:“他有心事。”
  “不会是第三者。”
  “不会,看样子,是一个比男女私情更大的事件。”
  笑芳收敛了笑容。
  她象是隐隐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故此脸色变得煞白。
  “小刘,小刘。”有人推他。
  刘志昌睁开眼睛,“笑芳。”他又回到自己家来。
  “你还没换睡衣哪。”笑芳嘀咕。
  “呵,是。”他讪笑。
  “做梦了?”
  “是。”
  “梦见朱曼曼?”
  “还有仲明,还有你、梦中我们都还年轻。”
  “实不相瞒,我也常梦见他俩。”笑芳唏嘘。
  刘志昌握住妻子的千,“我同你特别幸运。”
  笑芳淡淡地笑,“那是因为我与你胸无大志之故。”
  志昌低下头。
  他怎么能同沈仲明比。
  他抬起头,“还记得弟弟斯最后一次聚会吗?”
  笑芳点点头。
  四个人,圣诞夜,吃大菜。
  整夜沈仲明都神色不安,曼曼兴致极高,一直在说她打算在过了年与仲明订婚。
  笑芳左眼角一直跳动,传说这是不祥之兆。
  空气中有一股难言的紧张味道。
  刘志昌对妻子说:“那顿饭之后,谁也没再见过沉冲明。”
  传说就在当日深夜,他在宿舍被抓走,理由:参加不合法政冶活动。
  沈仲明失了踪。
  在当时,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若干活跃的大学生时常有这样的遭遇。
  可是他们没想到事情会发生在这么近这么亲的人身上。
  精神最受打击的是曼曼。
  她想尽办法要营救沈仲明,但是得不到家长的支持。
  精明的朱家在那个时候已经看出时势不对,决定举家移民南迁,先在香港逗留一段时期,然后赴美国定居。
  曼曼坚决不肯走,她要等沈仲明的消息。
  “可怜。”笑芳忽然说。
  “睡吧。”刘志昌觉得非常非常疲倦。
  笑芳说:“早晓得,才不跟宣仁他们去那个新弟弟斯。”
  真是,勾起太多不愉快的回忆。
  那边,宣仁宣真两兄妹也还没睡。
  宣真说:“爸好象不欣赏弟弟斯。”
  “他大概觉得不象。”
  “爸青年时是苦学生,也许不常去那种地方。”
  宣真又说:“比起他们那一代,我们真幸福,一切都是现成的――当然,父母已经打下江山,留待我们享用。”
  “是呀,听母亲说,甫抵港时连电冰箱都属奢侈品,买不起,夏天怕牛油融化,只得浸在冷水里。”
  “不可思议。”
  “那时乘一次飞机,算是大事,人们一出国,简直少小离家老大回,那比今天,一年往三五次是常事。”
  “妈最能熬苦。”
  “堪称是克勤克俭,任劳任怨的好主妇。”
  “又有生产能力,她退休才四年。”宣真感喟,“真不知拿什么来同妈妈比。”
  笑芳没想到有人要同她比。
  青年时期她不算出色。
  学校里标致人儿多得是。
  一则她家境较差,二则上头好几个哥哥,家长重男轻女,从来没想过她会成才,自然也无暇栽培她心身,一贯将她踩在底下。
  乐观的笑芳习以为常,并不觉得那是生活中的缺憾,她至害怕的事,却是失去志昌。
  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几乎看着志昌自她怀抱中逐寸逐寸溜走。
  那才是她一生中最难熬的一段日子。
  笑芳记得沈仲明失踪不久,朱曼曼崩溃,变得颓丧不堪,她开始酗酒,最后,不知自何处取得一瓶安眠药,统统吞下胃中。
  志昌一向是众人好朋友,闻讯赶去,在医院里,笑芳目睹痴迷的曼曼搂着志昌哭泣不已,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她一直叫“仲明,仲明”。
  那一段时间里,志昌天天与曼曼在一起。
  连志昌也迷惑了,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感情呢。
  他冷落了笑芳,搁置了学业。
  曼曼出了院,他仍然追随着她。
  四个年轻人,一个失踪,生死未卜,另外三个憔悴消瘦,不似人形。
  总算可以说一句:也曾经年轻过。
  这一夜,不晓得为什么那么长。
  那一年,也特别不容易过。
  志昌陪着曼曼倒处吃喝玩乐,消磨时间。
  曼曼清醒的时间很少,酒精腐蚀了她的容颜,也给她带来麻醉。
  醉后她总是显得十分高兴。
  一夜舞罢,自会所出来,她踉跄地走出草地,在喷水池畔摔跤。
  志昌连忙扶起她。
  她格格地笑,“志昌,你可爱我?”
  志昌不敢回答。
  这个问题,他问过自己一千次。
  “如果你爱我,我们一起到香港去。”
  志昌鼓起勇气,“你可爱我?”
  曼曼凝视他,“不,我只爱沈仲明。”
  志昌默然。
  他侧闻沈仲明已遇不测,对着曼曼,没人敢说出来。
  曼曼忽然哭泣。
  半晌,她又问:“笑芳呢,好久不见笑芳,”随后又解说:“笑芳八成是给我气走了。”
  这个时候,刘志昌也忽然想起娴淑可爱的笑芳。
  “志昌,后天晚上,我随父母乘搭沪江号到香港去,不再回来,你若有意思,也一起走吧,一定可以替你多弄一张船票。”
  志昌想到父母,想到笑芳,没有回答。
  “我不能再等仲明,多次做梦,都见到他,他告诉我,不必等他,他已经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曼曼又再哭泣。
  刘志昌考虑了一日一夜。
  他同家人商量良久。
  他记得母亲说:“去投靠你舅舅吧,去,到香港去也好。”
  老母亲把仅有的一块三两重小黄鱼金条放在他手中。
  他跑去与笑芳道别。
  笑芳什么都不敢说。
  志昌却道:“一起走吧。”
  笑芳以后一直不知当时勇气自何而来,马上一口答应。
  当时的家,已经不值得留恋。
  人口繁杂,整屋女性,自母亲至嫂子没有一个有经济能力,是以只懂得乌眼鸡似缁铢必计,终日纷争,侄子侄女不住生下来,都是资质平凡且又不听话的顽劣儿,环境挤且贫,看不清前途……
  走就走好了。
  家里多一个人少了一个人根本没有分别,可喜的是从没人把她当摇钱树,那也真得讲条件,笑芳不够条件。
  她随志昌离去。
  不是乘搭沪江号,而是一只自宁波出发的小货船。
  之后,没有回去过。
  至今每个月还给老父母汇钱。
  当中的挣扎,多说无益,彼时中国人,视吃苦为常事。
  他们却没有即刻结婚。
  志昌开始寻找曼曼下落。
  每见到一角红裙,心中便有牵动。
  年岁渐增,他后悔当年因曼曼一句“我不爱你”而受到伤害,真爱一个人,何必斤斤计较。
  他在舅舅的工厂做一分苦工,因资质不算出色,几个表妹皆看不起他,倒是省下不少麻烦,比起那三个叽叽喳喳的女孩,笑芳更显得脱俗。
  他渐渐真正爱上笑芳。
  两年后两人结婚,在北角区租一间小房间成立小家庭。
  他日夜兼两份工作,笑芳白天教私校,晚上接大堆功课簿回来改。
  没想过要孩子,可是翌年刘志昌还是象苦情片中的男主角那样,患上肺结核。
  幸亏香港医疗服务已经相当妥善,不久便治好了病,笑芳补习英文,考试合格,另外找到一份更理想的工作……
  多年后宣仁才出生。
  是宣仁叫他们忘记弟弟斯,忘记朱曼曼,忘记沈仲明,忘记过去一切不愉快的事。
  宣仁的出生是志昌与笑芳生命中的转折点。
  笑芳曾说:“我就不记得母亲曾经如此疼惜我。”
  “孩子多,难免疏忽。”是颇合解释。
  四年后,宣真也来到刘家。
  渐渐他们忘记身为道地的上海人,在这个挂米字旗的殖民地心满意足地生活下去,喝咖啡,喜欢到一种茶餐厅,价廉物美,香喷喷。
  不是没有遇到故人。
  象冯民建、吴少玲,都是大学先后同学,伍伟民、苏洁沁则是邻居。
  但没有朱曼曼。
  与吴少玲说起朱曼曼,她象是根本记不起这个人。
  “喏,穿红衫,风头极劲,男孩子,都为她倾倒那个。”
  少玲纳罕,“谁呀,有这么一个人吗?”不以为意。
  笑芳提醒她:“是沈仲明的女朋友。”
  “不记得了,”少玲摇头,“印象中只有你,活泼刚健,英文说得象外国人一样。”
  笑芳没有再追究下去。
  整夜回忆不寐,第二天,她睡到差不多中午才起来。
  志昌取笑她,“好睡好睡。”
  “真幸福,”笑芳说:“能在自己的床上睡至日上三竿。”
  志昌沉吟,“有事与你商量。”
  “请说。”
  “我想登报寻访朱曼曼,及沈仲明下落。”
  笑芳一怔“都隔了这么年了。”
  “就这样刊登吧:××年弟弟斯圣诞夜一别……”
  笑芳加一句:“他们的后人也可以。”
  “好,加一句,寻找△△年华南大学英文系同学沈仲明与朱曼曼。”
  “约他们在新弟弟斯见面。”
  “你不反对?”
  “小刘,我从来没有反对过你的建议。”
  这是真的。
  能够维系那么多年夫妻关系,当然有点道理。
  这也是刘志昌寻找最后答案的时候了。
  笑芳愿意成全他。
  报上终于刊出寻人广告。
  三天后,他们接到电话,却是一张畅销日报的年轻记者前来发掘新闻。
  刘志昌开头啼笑皆非,转念间,又觉得新闻的宣传价值比广告更大,有点踌躇。
  他同笑芳说:“要拍照的,凭我此刻的卖相,不宜出镜。”
  笑芳素有涵养,替他想办法,“你现在的样子不重要,我还存着一张四人合照,拿给记者去刊登吧。”
  “什么,”刘志昌一怔,“你有我们四人合照?你从来没提过。”
  笑芳答:“你从来没问过。”
  照片取出,已经泛黄,两夫妻默然凝视。
  美丽的曼曼与英俊的仲明紧贴而坐,多年之后看去,仍是一对璧人。
  志昌与笑芳则落落大方面对镜头。
  笑芳自觉姿色平庸。
  可是志昌却说:“曼曼的样子,与我想象中有点出入。”
  “怎么样出怎么样入?”
  志昌却讲不出来。
  年轻的记者小姐代他发言:“这位朱小姐打扮比较妖冶,倒是刘太太,彼时已甚具时代女性特质。”
  志昌与笑芳交换一个眼色,尽在不言中。
  访问登出来,照片复制得甚为清晰,曼曼与仲明,任何一人假如住在本市,都应该看得到。
  终于有消息了。
  报馆拨电话来,说是有位小姐求见。
  刘志昌忙不迭问:“可是朱小姐本人?”
  “姓是姓朱,但只得廿余岁。”
  他们还是见了面。
  在新弟弟斯。
  那位小姐一进来,笑芳就说:“你是朱曼曼的千金。”
  那标致的少女点点头。
  刘志昌看得呆了,活脱脱一个印子印出来:微蹙的眉尖,大眼睛,削肩、小腰身,这明明是朱曼曼。
  她却有一个曼曼没有的笑容,“我叫朱梅,我是朱曼曼的女儿。”非常爽朗。
  笑芳立刻问:“令堂呢?”
  “呶,家母早十年已在美国三藩市逝世。”
  刘志昌胸前如中了一拳,闷痛之余,作不了声。
  笑芳低下头。
  “她有一张照片,同报上那张一模一样,一直放在案头,我自孩提时期起就记忆深刻,你们是家母的同学吧,还有一位沈先生呢?”
  刘志昌说:“我们没有他的下落。”
  笑芳问:“令尊呢?”
  “他很好,”朱梅并不介意同前辈闲话家常,“他与家母合不来,但是待我甚厚,此刻我在他的建筑公司任职。”
  线索完全中断。
  他们并没有比从前知道得更多。
  “家母去世后我承受了遗产,我知道那帧照片对她来说有特殊纪念价值。”
  “是,我们一直挂念她。”
  “她也是呀,我时常看见她凝视相片。”
  朱曼曼始终没有自过去走出来。
  她一直活在那段日子里。
  “她……”刘志昌终于问:“生活得快乐吗?”
  朱梅笑笑,“她十分忧郁。”
  “你有没有听她说过我们?”
  朱梅摇摇头。
  笑芳觉得谈话应当结束,“谢谢你的时间,朱小姐。”
  一行三人来到门口,遇巧刘宣仁开车来接父母,一眼看到朱梅,便呆住了。
  是那种灵魂倍受激荡,不知身在何处的发呆,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刘氏夫妇一见平时鬼灵精儿子这副模样,便笑了起来。
  刘志昌对儿子说:“麻烦你送一送朱小姐,我们还想逛逛街。”
  宣仁忙不迭答应。
  朱梅甚为大方,“我不客气了,刘伯伯刘伯母,再见。”
  笑芳目送一对年轻人离去。
  之后,又等了许久,再也没有别的消息。
  笑芳说:“沈仲明怕早已不在人间。”
  志昌默认。
  “小刘,故事中,每一个情节都必须有一个交代,现实生活里,却有许多永久的悬疑。”
  “是的。”
  “假如当日你同曼曼一起南下,她会快乐一点吗?”
  志昌摇摇头,“我们并不相爱,怎么会有结局,我爱的是你。”
  “今天我相信你。”笑芳笑。
  “这是什么话!”
  笑芳又问:“我们快乐吗?”
  “我们算是人上人了。”
  “宣仁约会朱小姐,你是知道的?”
  “年轻人自有他们的世界,与我们无关。”
  “真的,大学已经毕业,心智早已成熟,应当知道取舍,还劳我们多嘴?”
  那天映上,刘志昌又做了一个梦。
  背境,仍然是上海弟弟斯咖啡店。
  他独个儿坐着,不一会儿,看见朱曼曼与沈仲明双双进来,仍然年轻漂亮。
  刘志昌连忙站起来,“两位,想煞我了。”
  曼曼有点歉意,“志昌,仲明与我终于可以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那多好。”志昌由衷地说:“我祝福你俩。”
  曼曼又说:“志昌,代我照顾朱梅。”
  “你放心,我会待她如女儿一样。”
  曼曼红裙一扬,嫣然一笑,“我与仲明要走了。”
  刘志昌在这个时候惊醒。
  自此,朱曼曼再也没有入梦。
  辜嘉瑜收到剧本后,本来想出去赴约,谁知一翻开,就爱不释手,坐倒在大沙发里,细阅起来。
  秘书催她出门,她挥挥手,“我有急事,你代我推掉他。”头也没抬。
  就这样一口气看到黄昏,把本子读完。
  嘉瑜已拍过三十部电影,当然知道什么叫好剧本,什么不是。
  她放下本子,急不及待,叫秘书拨电话给经理人:“快,找王小冬。”
  半晌才找到王君,他懒洋洋的声音传来:“辜小姐,什么事找得那么急,我在澡堂子里呢。”
  “我看过白绫衣这个剧本了。”
  “呵,”王小冬的精神也一振,“这么快?”
  辜嘉瑜兴奋,“真是个好剧本。”
  “接,还是不接?”
  嘉瑜笑,“明天就可以签合同。”
  经理人松口气,“我还以为你要筹备婚礼,不拍了。”他调侃她。
  “这个戏不同,我愿意把婚期押后三个月,不过,你别说出来,我怕某君不高兴。”
  “一言为定。”
  “不过,”嘉瑜与经理人讨论起剧情来,“如果我演女学生,谁演三姨太?”
  那边沉默一会儿。
  “喂,喂。”
  “嘉瑜,导演的意思是,你演三姨太,”
  “什么?”嘉瑜好似捱了一巴掌似,“那怎么行,年纪也不对,我哪有那么大?”
  “嘉瑜,转一转戏路,对你有益。”
  “谁饰女学生?”
  “导演的意思是找陈闽。”
  “她?”嘉瑜跳起来,“导演吃撑了,她怎么行,戏会毁在她手里。”
  经理人不声。
  嘉瑜抗议:“你偏帮她,这戏我不接了。”
  “嘉瑜,你想想清楚,从影八年,你并没有拿过奖,这戏会帮你。”
  嘉瑜又气又急,“你不替我争取。”
  “我怎么样对你,你不是不知道。”
  “我自己同导演说。”
  “演员名单已定,叶坦不比别的导演,他这人学院出身,大公无私,你不是不知道,你别在他跟前拢裨蚧盗耸拢也桓涸稹!
  “我拒同陈闽合作。”
  “小姐,什么深仇大恨?人家比你大方,已经把戏接下来。”
  嘉瑜一怔。
  “相信我,三姨太比女学生抢镜头,三姨太扮相艳丽,风情万种,穿银戴金,言语泼辣,包你讨好。”
  “我不演,那是一个大配角而己。”
  “辜小姐,你是时代女性,不比五六十年代的女明星,角色患绝症垂危躺床上还要黏假睫毛,只晓得争戏份争排名,不懂艺术、演技、合作精神,算了吧,不演技就替你回绝叶坦,自有人排队抢着演。”
  嘉瑜沉默。
  “再考虑一天好不好?”经理人很了解她。
  嘉瑜放下电话。
  拍了三十多部戏,都没演过好角色,王小冬说得对,如今她身家不薄,对象也有了,理应大大方方为理想接一个好戏,鼎力演出,留作纪念。
  又不是初出道,争天下,何用斤斤计较。
  但是这样做,会不会长了陈闽的威风?
  陈闽这人,说新不新,说旧不旧,近年来锋头颇劲,有点意气风发,目中无人,嘉瑜实在不耐烦去抬捧她。
  嘉瑜叹口气,世事往往是这样:永无十全十美,玫瑰花一直长者荆棘,叫人又爱又恨。
  秘书接通了电话,“辜小姐,中华周刊问,你拍不拍白绫衣。”
  “还在看剧本。”
  “他们想找你与陈闽合拍一张封面。”
  “最近我忙得很,下星期要到罗马去试婚纱。”
  秘书笑笑,一迳去回复记者。
  嘉瑜案头的电话响,她自己接听。
  “辜小组,我是白绫衣的制片谢宇。”
  “谢老宇,怎么忽然叫我辜小姐,稍后还尊称我姑奶奶呢。”
  制片笑,“看了剧本没有?”
  “写得真好。”
  “叶坦确是天才。”
  嘉瑜沉默了一会儿。
  “小冬兄说你喜欢得不得了。”他俩已经谈过。
  “能不能加些戏份?”
  “叶坦不喜改剧本,修修补补,失却完整,嘉瑜,即使由你从头跟到尾,戏差,也不过是龙套。”
  “可是那女学全的角色真是讨好。”
  “那个角色我们找新人演出。”
  “什么?”嘉瑜意外,“我听说是陈闽。”
  “陈闽演大小姐,后来离家去搞革命那个。”
  嘉瑜又一次怔住,“那是个很小的角色。”
  制片笑,“我不认为如此,单是一场戏就能捉住观众的心。”
  “哪一场?呵,我知道了,事败行刑一时没有气绝,抬回家中要求外婆给她作新娘打扮殓葬那场。”说着嘉瑜的寒毛竖了起来,真是一场好戏。
  “是呀,陈闽毫不犹疑接了戏。”
  “不骗人?”
  制片只是笑。
  “你把合同拿来我看,你可别让我吃亏。”
  “辜小姐,我们以后还得见面。”
  才挂了线,电话又响,这次是导演本人,“谢谢你,嘉瑜。”
  “新人是谁,我们认识吗?”
  “她叫斐斐。”
  嘉瑜对这个名字一点印象都没有,只得作罢。
  过了三天,她签下合同。
  未婚夫无奈地问:“最后一个戏?”
  嘉瑜不是没有歉意的,“最后一个戏。”
  她终于同陈闽见了面。
  嘉瑜与陈闽的背境完全不一样,嘉瑜在香港出生,家境还过得去,十二岁那年跟家人移民英国,中学毕业后独自返港发展,一帆风顺,至大的挫折不过是偶而有记者写她时语气不大友善。
  陈闽则来自内地,初到贵境,苦头吃到眼珠子那里,好不容易成了名,双目中忧郁神色却挥之不去。
  年纪差不多,嘉瑜却比陈闽活泼。
  两个人从来没有合作过,这是第一次,
  人是万物之灵,当然有第六感,嘉瑜见到陈闽,马上觉得她象一只混身毛竖起来的猫,嘉瑜不是不懂得应付她,而是怕辛苦。
  人家戒备,嘉瑜自然也小心翼翼,气氛表面上客客气气,其实有张力存在。
  不消片刻,嘉瑜便有点累。
  补粉的时候,秘书乖巧地轻轻说:“你俩没有对手戏。”
  谢天谢地,幸亏如此。
  开完工作会议,嘉瑜好奇问,“新人斐斐呢?”
  导演答:“还在巴黎,尚未回来。”
  嘉瑜不方便问太多,心中隐约觉得这位新人仿佛是导演的秘密武器。
  她莞尔,辜嘉瑜也做过新面孔,这是任何行业的必经阶段,捧归捧,以后站不站得住脚,或是站多久,就看自己的了。
  世界越来越艰难,现在做新人才不容易,嘉瑜随即想到自己将可全身而退,十分幸运,险上神色不禁详和起来。
  这时刚巧陈闽说:“嘉瑜你请多多指教。”
  她便答:“哪里哪里,互相砌磋才真。”
  导演、制片、经理人齐齐放下心来,到底都是见过世面的人,表面上能故作大方已经不易。
  返回家中,嘉瑜同秘书说:“你去打听打听,陈闽为什么拍白绫衣。”
  这一行能有什么秘密,三天后,便有消息回来。
  秘书汇报说:“先一阵子她等钱用。”
  “平常她很经济实惠,怎么会?”
  “都说她去年花一大笔安顿了上头申请下来的父母兄嫂子侄约十来口,随后又有人问她拿钱。”
  “谁?”
  “前任男友。”
  嘉瑜嗤一声笑出来,“应当马上通知派出所。”
  “传统女性至怕事,情愿息事宁人,故此拼命接戏,一窝蜂推出,滥掉了,不卖座,痛定思痛,想藉白绫衣起死回生。”
  嘉瑜不语,过很久,叹口气。
  “女人真不好做。”秘书悄悄说。
  “在某一程度上,性格控制命运,做人刚强些,宗旨抓稳些,人家就不会踩上头来。”
  “我也认为她不该敷衍那些人。”
  嘉瑜说:“一开了头,没完没了,分明是条财路,那些人哪里还肯放手,既然拿得出来,一定不在乎,于是越要越多,不劳而获的甜头之下,哪里还想得到廉耻,索性变相勒索讨饭,根本不能开头,没有!一毛钱也不给。”
  嘉瑜说得出做得到,她行事处世向虹不招摇,可是宗旨拿得稳,她没有外债。
  “陈闽背景不一样。”
  “凡事看自己罢了,登徒子焉能纵容,管他手上有什么不可告人之秘,一于不理,她一怕,那人便乘虚而入,但凡问女人要钱的男人,不管什么身份统统是瘪三。”
  秘书亦叹口气。
  “我们这一行,上半年赚得到,不表示下半年还有,今年红得发紫,明年可能瘀得发黑,身边没有积蓄,怎么过日子,还救济人呢,开玩笑,”嘉瑜冷笑一声,“哪一个子儿不是血汗钱,我有,是我的事,我靠双手努力赚回来,与人无尤,是我自己争气,谁谁谁同某某某还吸毒酗酒倒在街头呢,为什么不问那些人去拿钱?这个圈子就是这样,看不得人家有一点好,有人略站得住脚,就来图谋不轨,我有钱没钱,开他们屁事。”
  秘书故意给嘉瑜一杯茶,“润润喉咙,再说。”
  嘉瑜笑了。
  “我真幸运。”
  是的,未婚夫白手兴家,独门独户,有本事,不必听令于任何人,胜过那干公子哥在外耀武扬威,到家被掌权的父母一声吆喝,马上膝头发软,唯命是从,不敢动弹。
  嘉瑜也从来没遇见过坏人,之前几个男朋友,都是正人君子,没在人前人后讲过废话,没叫她羞耻,至今在路上碰见,还能心平气和地招呼。
  嘉瑜不由得同情起陈闽来。
  拍造型照那日,陈闽比她早到,在化妆间嘀咕头饰不漂亮。
  陈闽手上拿着朵珠花不放,梳头师傅看了一眼,“这是三姨太用的。”
  嘉瑜一想,自己得到的已经那么多,不妨让一让人,便不经意地说:“无所谓,拿去用好了。”
  这样大方,大家都乐了。
  嘉瑜也认为值得。
  秘书轻轻在耳畔问:“不怕有人乘机踩上来”
  嘉瑜只是笑,“放心,我也不是省油的灯,谁还真正能在我身上讨了什么便宜去。”
  陈闽过来没口价道谢,嘉瑜可以觉察到她那些竖起来的战斗格已经平复。
  新人斐斐还是没出现。
  记者纷纷询问斐斐下落。
  嘉瑜觉冷落,她向陈闽飘去一眼,四目交接,原来陈闽亦有同感。
  当下两人什么话也没说。
  卸妆时,陈闽低声抱怨:“拿两支牡丹去衬一块绿叶,高招。”
  嘉瑜假装没听见。
  下午她与经理人喝茶,“小冬,葫芦里卖什么药?”
  “捧新人呀。”
  “不必压一个捧一个呀。”
  “不压怎么弹得高呢?”
  “太不公平了。”
  “辜小姐,谁让你去结婚呢。”王小冬笑。
  嘉瑜不出声,过片刻问:“那斐斐到底是什么人?”
  “看,连你都好奇了。”
  “别卖关子,说来听听。”
  “其实没有什么了不起,导演与制片故意制造神秘感而已,不过是个读书不成的小女生。”
  “长得美吗?”
  “才十七岁半,十八无丑妇,少女的眼睛皮肤都晶晶亮,当然好看。”
  “你见过她?”
  “见过一次,叶坦把她收得很紧。”
  “是他爱人?”
  王小冬笑笑,不语。
  过一会儿他说:“最好是你了,嘉瑜,上岸去了。”
  “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漏夜赶科杨,我为这个行业也很吃过一点苦。”
  “可是都已经过去了,是不是,至要紧是先苦后甜,嘉瑜,你是真的长大了,工作人员赞不绝口,都说你肯迁就人,落落大方,不拘小节。”
  “不知恁地,忽然看开了。”
  “有本钱才能拿得起放得下,”王小冬笑,“否则一放下就得喝西北风,也只得死命抓住恶形恶状不放。”
  “小冬,你过奖了。”
  此刻的辜嘉瑜不是不投入工作,但态度客观得多,有种冷眼看世界的潇洒姿态。
  服装间里挂出戏服,洋洋大观,这部戏不惜工本,将顺序依剧本场次而拍,绝不跳拍,保留所有布景,直至全戏完全。
  这样做演员会比较入戏,慢慢顺剧情进入角色,嘉瑜很庆幸她有机会尝试这种新方法。
  大家都看到了那套白绫衣。
  白底子绣白花,长旗袍配长裤,长长裤带露在袍叉处,滴着流苏,正是二十年代一种流行打扮。
  陈闽问:“这套衣服是谁的?”
  什么都要问的人终有一次会自讨没趣。
  没有人理睬她。
  陈闽又问:“为什么我没试过这套衣服?”
  终于有人忍不住,小小声冷冷答:“因为它不是做给你穿的。”
  陈闽转过身子来问:“嘉瑜,是你的戏服吗?”
  嘉瑜摇摇头。
  陈闽一手把白绫衣址将下来,放在脚下,踩个稀巴烂,拂袖而去。
  众人哗然。
  嘉瑜不出声。
  晚上有好奇的记者拨电话来查询,她统统说不在场,不清楚,不知道,没看见,嘉瑜的未婚夫在一旁暗暗好笑。
  嘉瑜为行家说好话:“陈闽在别处受尽了气,无法发泄,今日处理不当,在小事上出了洋相,其实她不一定就那么小器。”
  “那套漂亮衣服到底是做给谁的?”
  “新人斐斐。”
  “你们两人都上当了。”
  “谁说不是,那叶坦恁地狡猾,引我等入壳,去捧他的新爱。”
  “我叫过你别拍这戏。”
  “绝对是最后一个戏。”
  “这是诺言?”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终于厌倦了,王小冬君说得对,十八岁同廿八岁大有点分别,辜嘉瑜并非演技派,她才不要活到老做到老,花旦出身的艺人最好在脸皮松弛之前告退回乡。
  这次吃了个小亏不要紧,跟着别吃大亏就好。
  在这块是非地耽久了,只怕神仙都要出洋相。
  趁戏尚未开拍,嘉瑜飞到罗马去试婚纱。
  一共留了三天,嘉瑜快活一如小鸟。
  婚纱式样简单大方,对牢镜子,她喃喃说:“这袭白纱衣胜过任何白绫衣。”
  她未婚夫听见了,只是微笑。
  开头的时候,辜嘉瑜也不知道自己会走到什么地方去,走到几时停,终于又找不找得到归宿。
  有这样理想的结局,嘉瑜心满意足。
  想到陈闽,她十分感慨,这女子将来即使生活无忧,也已丧尽元气,功不抵过。
  水晶镜子内的她有点怔怔的,想太多了。
  未婚夫忽然取出一条项链往她脖子上戴。
  嘉瑜定睛一看,正是她先些日子看中的金珠钻石项链,她感动地按住他的手。
  他轻轻说:“还等什么?”
  说得对。
  还等什么?
  他俩临时快定,飞到伦敦,由女方家长主婚,签下婚书。
  事后致电王小冬,王君老大一个意外,却十分替她高兴,“新娘子,拍多些照片回来,好让我有个交待,否则记者群追瘦我。”
  嘉瑜不负所托,特别请了职业摄影师,拍了百余款照片,容光焕发地凯旋回家。
  她的婚讯颇为轰动。
  工作人员衷心替她高兴。
  陈闽拉住她的手,流下泪来,“嘉瑜,你这样一个好人,理应享此幸福。”
  嘉瑜悄悄问,“斐斐出现没有?”
  陈闽冷笑一声,“干呼万唤未出来,不知搞什么鬼,倒叫我坐冷板凳。”
  “嘘,”嘉瑜拉住陈闽的手坐下来,“别毛燥,别中计,别受人利用,这种关头,我们一定要大大方方,不露声色,其怪自败。”
  陈闽一怔。
  她亦是个聪明人,自然一点即明,马上醒悟过来。
  一方面又感激辜嘉瑜把她当自己人,双眼又红起来。
  “嘉瑜,实不相瞒,开头我还把你当敌人。”
  “算了,提来作甚,误会而已。”
  “我有眼不识泰山。”
  “你何用言重。”
  “为什么电影业这样艰难做,这么多是非?”
  嘉瑜微笑,“因为我们做一行怨一行,其实别的行业也内幕重重,不足为外人道。”
  陈闽带着泪笑起来。
  “让我们沉着应付不大如意的事。”
  “嘉瑜,我与你不同,我酷爱名利。”
  嘉瑜笑出来,“你以为我是得道圣人?名利,谁不要,哪有例外。”
  “可是你舍却一切结婚去了,我不甘心,我要续闯高峰,宁受得失煎熬。”
  “可能你比我勇敢。”
  “辜嘉瑜,祝福我。”
  “一定。”
  神秘的面纱终于掀开,斐斐终于现身。
  王小冬说得对,不过是个读书不成小女生,容貌固然秀丽,也并非绝色,嘉瑜甚至觉得她粗糙,手同足都大了两码似,皮肤也黝黑,但是她出奇地上镜,有一股自然无邪的媚态,吸引异性。
  记者群因为等得太久太闷,斐斐陡然露面,造成一种轰动,他们着了迷似,练二接三地追着她来做新闻,马上把新人捧着红人。
  记者永远以使人尴尬为荣:“嘉瑜,你觉得斐斐如何,有没有前途,会不会走红,是否你的接班人?”
  嘉瑜说:“很漂亮,很聪明,这样的新人一定前程似锦。”
  逼得陈闽也说:“很机灵的一个女孩子,很有人缘,会受欢迎。”
  而斐斐更说:“两位姐姐对我很好,肯教我,指点我,我得益匪浅。”
  然后三个女人站在一起拍照。
  照片刊登出来,不知恁地,斐斐就是特别亮丽,眉梢眼角似有说不尽的风情,比较起来,陈闽有点憔悴,而嘉瑜则觉得自己有点钝钝的。
  拍摄工作在三个月后完成,导演之偏心,也不要去说他,嘉瑜只是笑,好几次制片要出来打圆场,斐斐几乎是坐在导演的膝头上完成整部电影,叶太太带着孩子到现场来闹过两次,这些,也都成为拍摄花絮。
  影片推出来,并没有如预期中好,影评略赞几句,卖座平平,参加过好几次国际影展,也得过一两个小奖,之后,便湮没在浩瀚的影片汪洋中。
  嘉瑜却与陈闽成为朋友。
  她们定期抽空见面。
  这一天,陈闽问嘉瑜:“几个月了?”
  嘉瑜摸摸腹部,“六个月多点。”
  “觉得胎动吗?”
  “我给小女取了一个小名,叫踢踢。”
  陈闽大笑。
  过片刻她说:“白绫衣并没有为我们任何人带来奖状。”
  嘉瑜加一句:“衣服做好了在那里,穿不穿得下,就看那个人了,硬是叫她穿,穿上不合身、穿得不好看,观众第一个不肯。”
  “真的,听说她第二个戏要脱了。”
  “你看,不是没有公理的。”
  “这一行仍可以干下去?”陈闽又起劲起来。
  “当然。”
  “说老实话,嘉瑜,女儿大了,会不会让她做演员?”
  嘉瑜只是笑。
  做个普通人吧,自由自在,最最快活。
  方仲愉跑到女友俞志初的公司去,坐下,开门见山的说:“下个月我到欧洲去,希望你荐一个人给我作伴。”
  志初把面前的文件一推,“哟,你把我这里看作什么地方,你把我当作什么样的人。”
  “荐人馆、荐人馆老板。”仲愉简单的答。
  志初站起来敲敲门上的铜招牌:“我这里是广告公司。”
  仲愉不理她,“有没有人?”
  志初沉默一会儿,点起一支烟,“什么样的人?”
  仲愉想一想,“年轻一点,不要太年轻,三十岁左右,相貌要英俊,身段要标准,人要斯文体贴,谈吐幽默,懂生活情趣。当然,要熟悉欧洲几个大都会。”
  志初喷出一口烟,“为期多久?”
  仲愉叹口气,“三个星期。”
  “你打算付多少酬金?”
  仲愉取过一张白纸,在上面写了一个数目字。
  志初一看,笑起来,“诚意十足。”
  “有没有好材料?”
  “有,当然有。”
  “谁?”
  “你要是相信我,到了飞机场,自有分晓,保证满意,不然,原银奉还。”
  仲愉说:“我当然相信你。”
  “三日内把银行本票送上来,还有,我的人出门只用头等飞机及五星酒店。”
  仲愉站起来告辞。
  “仲愉,”志初忍不住问:“为什么不找个固定的男朋友?”
  仲愉嗤一声笑出来,“那么容易找吗?”
  “花点时间心思,总有机会。”
  “我就是没有时间心思。”
  “奇怪,又没结过婚,又未失过恋,大小姐身分,并非七老八十,却把感情看得那么灰。”
  “才不,世事一定要付出代价,金钱是所有代价之中最容易应付的一种,志初,闲事不要管太多,你自去替我安排吧。”
  “追你的人不少啊。”
  “追我,还是追先父的产业?”仲愉讪笑。
  “日久见人心。”
  方仲愉摇摇头,“时间花在这种事上最不划算,既然我的父兄叔伯都深谙游戏人间之道,我亦应设法效颦。”
  “方小姐,你是女人。”
  仲愉笑,“自古看扁女人的,偏偏全是女人。”
  她取起手袋走了。
  三天后,俞志初广告公司收到方氏企业送上来的本票及飞机票。
  俞志初完全知道应该做些什么,她三扒两拨替女友办妥了这件事,这位大小姐居然抽得出三个星期的时间来旅行,也算难得了,她不会叫她失望。
  仲愉抵达飞机场时才深深懊悔,真正多此一举,放什么假,找什么伴,统共是大哥害的,春季到纽约出差,仲凯带着个女伴,美丽大方可人体贴,形影不离那样服侍仲凯,仲愉庆幸大哥终于找到合适女伴,谁知回港后不见那女郎影踪,问起来,仲凯大笑道:“小妹、那只是伴游公司的女职员呵!”
  仲愉默然不语,原来水准可以做到那样高了,可敬可畏可叹。
  与江湖上朋友俞志初说起此事,志初也笑,“你住象牙塔里太久了,这种人才,男女都有。”
  贫穷之外,寂寞便是人类大敌,方仲愉自幼丧父,母亲是应酬繁忙的阔太太,与大哥又差十一岁年纪,自幼习惯冷清生活,可是却一年比一年怕寂寞。
  这件事若果传出去,一定被母兄骂死,仲愉微笑,就因为这样,整件事才充满刺激。
  上了飞机,一位年轻人已经坐在近窗的位置上,闻声转过头来,朝方仲愉笑笑,站起来说:“我是俞志初广告公司介绍的人,我叫张元匡。”
  呵,一点神秘感都没有了。
  可是志初没有骗人,年轻人俊朗大方,彬彬有礼,质素高超。
  仲愉有自知之明,无论自哪方面来看,她都不过是中人之姿,唯一突出之处,也许是性格温和,没有棱角,可是大哥又老说她欠缺斗志。
  此刻她只得笑笑说:“不客气,请坐。”
  奇是奇在双方都有点腼腆,航程开始两个小时大家都没有说话。
  仲愉有个小缺点,她颇嗜酒,尤其爱喝香槟,这个时候,一杯在手,倒也悠然自得。
  过了许久许久,她忽然有兴致开口,转过身子去对那个年轻人说:“我们第一站是――”
  刚巧他也刚刚抬起头来说:“我们第一站是伦敦。”
  变得两个人异口同声。
  他充满魅力地笑笑,仲愉觉得这位先生值回票价有余,该刹那她为自己猥琐的想法脸红,不禁也借笑遮住尴尬。
  距离接近了。
  仲愉老听大哥说:“是,我买笑,可是,人家也并非白赚,人家要笑,且要笑得好看。”他从来不摆花钱大爷的鄙俗架子。
  在那个圈子里,方老大有口皆碑。
  仲愉莞尔,要学,便学到足。
  当下她轻轻说:“我们住伦敦华尔道夫。”
  年轻人一怔,“你喜欢华尔道夫?”
  “我听说你喜欢。”仲愉讶异。
  “我?”年轻人露出雪白牙齿,“谁要住千篇一律豪华大酒店?我同你又不是五十五岁以上退休人士,这件事交给我,我有地方给你住。”
  “好哇,我相信你。”
  “现在你大可闭上眼睛休息休息。”
  仲愉却问:“你玩不玩沙蟹?”
  年轻人笑,“玩真不玩假。”
  “好,”仲愉精神来了,“打真军,有意思。”
  她拿出纸笔记数。
  手风奇顺。
  年轻人拿二十点,她会搏到廿一点,他牌面一对皇后,她偏偏来三条五,牌并不大,可是次次都赢。
  做人假使这样顺风真真不得了。
  个多小时下来,她算一算,赢了好几万,自己都吓一跳,连忙把记分表撕掉。
  年轻人笑,“怕我付不起?”
  仲愉听在耳内,一怔,口气好大,生意仿佛做得不小,她肃然起敬。
  不知恁地,想到对方的生意,脸又涨红。
  年轻人看着她一会儿说:“你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告诉我关于你自己。”
  他也特别呀,完全自然,落落大方,并没有故意讨好女客,十分难得,她见过他好些同行,跟在客人后面,活象叭儿狗,不知多猥琐。
  仲愉说:“我喜欢你。”
  他笑了,“幸亏如此,还有三个礼拜要过呢。”
  是俞志初包证她满意的,志初这人顿有良心。
  长途飞机宇宙洪荒那样开出去,开出去。
  仲愉听见隔壁的人说:“这是我的赌债。”他递上一张支票。
  “喂,怎么可以――”
  “愿赌服输。”
  仲愉不想在这个时候与他争,便把支票先收下,反正不拿去兑现,半年后也自动作废。
  她开始同他说她自己,撇开方氏那十一间联号不提,方仲愉也就是个很普通的女孩子,她连特别的嗜好也无。
  对方很有礼貌地听着,半晌才说:“看情形。你与我同样乏善足陈。”
  “我看你是一个很精彩的人。”仲愉由衷。
  “我?”他一直笑。
  飞机到达,年轻人把仲愉照顾得很好,一手提着她简单的行李,另一手拖着她,直往租车站走去。
  仲愉被他大力温暖的手拉住,心中警惕,噫,危险,那灿烂笑容下不知有什么阴影,不过,不是说要找刺激吗,怎可半途而废?
  拿到车,他熟悉地把车子住市区驶去,一边说:“你要是不喜欢我的地方,立刻送你到华尔道夫。”
  “它在何处?”会不会是郊外一所小茅屋?
  “市中心。”他答。
  仲愉有点意外。
  车子驶得飞快,仲愉略觉疲累,他却精神十足,他们渐渐接近西区的泰晤士河畔。
  “这是货仓地带。”仲愉大惑不解。
  “我就是住在货仓里。”年轻人笑。
  仲愉心中已经暗暗叫好,久闻这一带有若干旧货仓改建公寓,窗户大且多,楼面高,用私人电梯,面积宽敞,且全部打通,重新装修过,别致又舒适,且沿河,风景曼妙。
  年轻人一看他表情,便知她是识货之人。
  到了家,年轻人带她进屋,电梯的门需要用手拉拢,上得三楼,一出电梯,一室明亮,雪白的前卫布置使仲愉精神一振,这地方比她想象中还要好十倍。
  这么会享受生活。
  推开窗,可以看到全伦敦最佳风景。
  “睡一觉。”年轻人说。
  他只有一张床,大得无边无涯,面积几乎六乘七,此列他已坐在床沿,看着仲愉笑,仲愉却不觉他猥琐。
  “只得一张床?”仲愉问。
  “看样子此刻你想一个人睡,我用那边的绳网好了。”
  地方虽未间断,可是有日本米纸屏风,并且,三四千平方尺那么大地方,绝对够两个人活动。
  “卫生间在那角。”
  仲愉急想淋浴,也顾不得浴室四边都是磨沙玻璃。
  她披着浴袍出来,倒在床上,四肢百骸松弛,年轻人做了咖啡递给他。
  仲愉用很开明的语气说:“你的入息好象很不错。”
  谁知地亦落落大方答:“托赖,不过比较奔波。”
  “唉,世事古难全。”
  他笑笑,“就可惜没有时间结识固定女朋友。”
  “这个家花了你不少心思呢。”
  “一年倒有六个月住这里,女朋友住香港,有半年见不到我,女朋友住伦敦,也有半年见不到我。”
  仲愉笑,“找两个女友好了。”
  “两个比二十个麻烦,二十个不用交待。”
  仲愉又笑,渐渐眼困,把杯子放地下,翻一个身,放肆地睡熟。
  其间她朦胧地醒过一次,只见年轻人伏在远处一张大书桌上书写,只按亮一盏绿色台灯,衬得白衣白裤的他有一分难得书卷气,奇怪,他的职业是伴游,照说,毋须这样花脑筋。
  实在太累,仲愉又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色大明,她精神饱满,起床四处游览,年轻人不在,大抵是出去了,她自斟一杯果汁,看见墙角停着一架自行车,使骑上沿墙踩了一个圈,地方真是大得可爱。
  仲愉把脸凑到大蓬彩色的花束前去深深一嗅。
  见有空,她拨电话给俞志初。
  志初笑问:“满意吗?”
  “行行出状元。”
  “有眼光,”志初笑,“好好享受假期。”
  “志初,”仲愉踌躇,“他真不象。”
  俞女士佯装吃惊,“不象男人?”
  “算了。”仲愉挂断电话。
  年轻人回来了,带着一箩食物,住厨房台子上一放,“睡醒了?半小时就吃午饭。”
  仲愉看着他一脸阳光,不象,真的不象,就因为不象,所以才值这种酬劳?
  “你会烹饪?”仲愉惊喜问。
  “就是这点迷死女性。”他笑。
  “美食是我唯一愿望。”
  年轻人转过头来又笑,“没有人要我的肉体?”
  仲愉忽然认真了,“这个嘛,这个往后再商量。”
  下午他们进城去喝茶。
  路上他一直拉着她的手,没放开过,仲愉完全有种被爱的感觉,来过这个都会不下数十次,这次看出去,景色统共不一样。
  假便是真的,倒也不错。
  可惜如果是真的,双方表现哪有这么好。
  真实世界,如非斤斤计较,只怕日后吃亏,于是算家世,算财产,算外型、算学识……算得不亦乐乎,哪有逢场作兴的逍遥快活。
  仲愉在潇潇雨下,开始了解,为何男士们这样沉迷于寻欢作乐。
  一切代价已付,无后顾之忧。
  雨点凝聚在玻璃床上,受月色照耀反射,象是满天亮晶晶的星。
  值得,当然值得。
  第二天他带她到剑桥去探朋友,车子一来一回好几个小时,没有人觉得闷。
  仲愉已经想问;喂,请你做一年游伴,代价如何?
  超过这个时间,她只怕负担不起,是的,方大小姐每一笔额外支出,都得向方氏企业有关方面解释,她其实是不折不扣的可怜阔小姐。
  出去寻找自己的生活?太冒险太辛苦,坐在闺房中?太沉闷太被动。
  间歇性冒险是唯一调剂精神的方式。
  坐在一个陌生人的车子里,不问去向,多么刺激。
  年轻人同她说:“将来退休,我想到米兰居住,买一座十三世纪堡垒,终身将它重修,四十过后,就开始学意大利语。”
  仲愉有点感动,“你可打算结婚生于?”
  “当然!要许多许多小孩,黑压压一屋子,人头涌涌,挤上来叫我爸爸。”
  仲愉骇笑,“那婚前非得同贤妻商量好不可。”
  “你可喜欢孩子?”他忽然问。
  仲愉吓一跳,“没有你那么疯狂,顶多一名足够。”
  “但是他很快长大,”年轻人惆怅,“再也不能一团粉以拥在怀中。”
  仲愉不敢再搭腔。
  他们每天并没有固定节目,有时耽货仓里大半天听音乐不出门。尽讲些废话。
  又一日忽然到牛津街购物,发疯似买衣服送给对方。
  第二天,飞到巴黎午餐又回来。
  又一日年轻人有公事洽商,告假半日,仲愉一个人跑到书店浏览,黄昏,他在灯火阑珊处接她返寓所。
  仲协觉得他们可以永远这样继续下去,直到老死,但是,她必须回家,而他非工作不可,不过,仲愉知道,没有一个蜜月,会比这个更好。
  她很快乐。
  真不幸,金钱的确万能,用得小心的话,它绝对可以买来爱与乐。
  这三个星期并没有大事发生,所做的事情,很多也不是第一次,但是年轻人使方仲愉觉事事簇新,连她也朝气勃勃起来,疲乏因循的壳子渐渐褪下,她焕然一新。
  最后一个晚上仲愉依依不舍,“我们还能再见吗?”
  “当然可以,你有我姓名电话地址。”
  “我们终于要回去了。”
  “对不起,我不同你一班飞机,我有生意要转往温哥华处理,你恐怕要一个人回香港。”
  仲愉有点失望,脸上也露出落寞之意。
  年轻人拧拧她脸颊,“我们很快会再见面。”
  仲愉一个人回的家。
  司机来接,大雷雨,她在车厢里就睡着了。
  她无法克服失落感觉,这使她吃惊,自十九岁后就看轻情感,这次怎么会例外?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她要趁快扑灭它。
  总算在早餐桌子上碰见大哥。
  仲凯对妹子说:“回来啦。”
  仲愉笑,“你知道我出过门?难得。”
  “这次我知道,这次很多人都知道。”
  仲愉吃一惊,作贼心虚,不出声。
  “有人在伦敦看到你们。”
  “我们?”心咚一跳。
  “你同张胤馨的三公子张元匡。”
  是,年轻人的确叫张元匡。
  仲愉张大嘴巴,谁,是谁的儿子?
  “小妹,你没同我说你认识这个人。”
  仲愉低头喝一口黑咖啡。
  “张元匡是庶出,他母亲一失宠,他父亲十分不喜欢他,将他刺配边疆,长年驻在伦敦,不大要看见他,这点行情,你不可不知。”
  仲愉怔怔地,如堕五里雾中。
  “他同他两个大哥的身分差天同地,换句话说,他要工作,你明白吗?”
  仲协不响。
  仲凯见妹妹傻傻的,再加一句:“况且张元匡这人十分不羁,什么都玩,不适合你。”他叹口气。
  仲愉仍然不语。
  “人家问起,我只说是认错人,记住,小妹,千万不可承认。”
  仲愉自早餐桌子站起来,跑上楼。
  解铃人还需系铃人,她一个电话拨到俞志初公司去。
  “啊,回来啦。”
  仲愉二话不说:“志初,张元匡是谁?”
  “张元匡就是张元匡。”
  “志初,别乌搞了好不好?”
  “出来午餐,我面对面告诉你。”
  “我一时正到你公司。”
  方二小姐从来没有这样准时过。
  她走进俞志初的办公室,关上门,上了闩,坐下来,再问:“张元匡是谁?”
  志初笑,“先喝杯咖啡。”
  “别卖关子好不好!”
  “你以为他是谁?”
  “我以为他是小白脸。”
  “张元匡一张脸的确称得上白。”
  “俞志初,求求你。”
  “他是我的朋友,既然你要游伴,我便托他照顾你:‘喂,有位小姐闷得慌,你带她到处走走,给她一个美好回忆’,他碰巧有空,一口答应。”
  “你的意思是,他不是职业伴游?”
  “他甚至不是业余好手。”
  “客串?”
  “他刚失恋,也需要个伴,我相信你们俩各有所获,快乐是双方面的。”
  仲愉颓然坐下,“你这个玩笑开大了。”
  “才没有,我十分有分寸,除非你穿崩,你有没有让他知道你付过巨额酬劳?”
  仲愉摇摇头,忽然又想起来,“那笔款子你用到什么地方去了?”
  俞志初象是早已料到有此一问,不急不忙,从容不迫地拉开抽屉,取出一只信封,再慢条斯理地自信封内取出张收条,通过去给女友:“我代表保良局所有的孤女多谢你。”
  仲愉啼笑皆非。
  “你看,”志初得意洋洋,“我做了三件好事。”
  仲愉悻悻,“好事多为。”
  “小姐,你怎么可以把我当皮条客呢,我没怪你,你倒生气。”
  仲愉面孔又红起来。
  “小姐,人与人相处,要花一点时间精神的,百步之内,必有芳草,依我看,你的感情生活,未必没有前途。”
  仲愉苦笑。
  “放胆出去找异性朋友好了。”
  仲愉打开手袋,把珍藏的那张支票拿出来,“请替我还给张元匡。”
  俞志初大吃一惊,“了不起,还赚了他的钱!”
  “别再取笑我了。”仲愉没精打采。
  “这证明你有十足的吸引力。”
  “不,”仲愉终于露出一丝笑容,“这证明贵介绍所本领高超。”
  志初收敛笑容:“张元匡这个人――”
  “我知道,我大哥同我说过。”
  “他这个人,性格比较不稳定,十分浪漫,渴望爱,喜欢花费:但品性纯良,啧,一经分析,同你有许多类同之处,也许有空时,可以再飞一次伦敦?”
  “他几时回来?”
  “说不定,行踪飘忽。”
  仲愉笑,“回来也未必抽得空来见我。”
  “这种事,讲缘分,你听其自然好了。”
  仲愉站起来,“谢谢你,志初。”
  “别谢我,我乐于介绍朋友给朋友认识。”她挥挥手。
  仲愉到底不甘心,伸手大力槌了志初的肩膀一下。
  志初鬼叫。
  她说:“今晚我家有派对,要不要来?还有许多有可能性的朋友。”
  “我考虑考虑。”
  “小姐架子又摆出来了。”志初摇头。
  仲愉不与志初计较。
  她回家去休息。
  心中的结已经解开,精神比较畅快,她换上泳衣,一口气游了十个塘。
  她想同大哥说:买笑唯一的缺点是,仲凯,你永远不会知道对方是否真的喜欢你。
  也许大哥根本不在乎,可是,仲愉知道她在乎。
  女佣这时过来说:“小姐,温哥华长途电话。”
  仲愉自泳地上来,温哥华,谁在温哥华?
  猛地想起来,呀,是张元匡。
  她连忙用浴巾裹住身体跑进屋内,也顾不得混身湿,便往沙发上一坐,取过听筒。
  那边说:“这个天气游泳最享受不过。”
  果然是他,仲愉心情暖洋洋。
  “别来无恙?”她问他。
  “什么都好,就是有点想念你。”
  仲愉垂下眼,“我也是。”
  “我们真得想想办法,要不要到伦敦住?”
  仲愉反正是有闲阶级,她郑重说:“可以考虑。”
  “要不就挑一个中途站。”
  仲愉笑了。
  “下个月我回来,大家碰了头再商量。”
  女佣走过,只见二小姐抱牢电话听筒,喁喁细语,没完没了,不禁会心微笑,她识趣地放轻脚步,蹑足而过。
不知你还要不要听这种老故事:
  朱汉生看见吴于青的那天,是一个极之炎热的夏日。
  他很年轻,她也是。
  当天,汉生的好朋友江可风生日,设了个宴会,打算自下午三时许一直举行到大家筋疲力尽为止,请来的都是熟不拘礼的老友。
  玩到五点多,汉生已经很吃不消了。
  他一进门已经犯一个错误,他一口气喝下太多的香槟,天气闷热,额角便隐隐作痛,空气调节受人个影响,打了很大的折扣,他走到露台透气。
  没想到阳台下是一个雪白的私人沙滩。
  可风这厮,汉生想,好会享受,老子有钞票,就有这点好运。
  他打开露台一侧的锁,沿着石级,轻轻走下沙滩,两旁斜坡种着棕榈树,美丽的栀子花开得碗口似大,香气扑鼻,汉生进入一个白色与墨绿的世界,阴沉沉,凉气袭人,炎暑顿消。
  象仲夏日之梦。
  沙滩形状如一弯新月。
  汉生抬头朝天边一看,可不是,浅紫色天空正淡淡挂着一弯月亮,若隐若现。
  噫,此情此景,不象世上常有。
  细沙白且滑,汉生脱下鞋子,将久困牢笼的足趾缓缓陷入沙中。
  早知带泳裤来。
  可风一定有泳裤可以借出来。
  汉生在石阶上坐下,抱着膝头,缅想过去将来。
  一时无意抬头,便看见了她。
  呵可风还有一个不耐烦的客人。
  她背着汉生坐在水中,一个浪卷上来,便打湿她身上雪白的宽衬衫,浪退下,薄膜似衣料又似随即被风吹干,鼓蓬蓬拂扬起来。
  单看背影,就是个美丽的少女。
  上帝造人,从来不公平,漂亮的人儿,自顶至踵,无一不精心泡制,从头发牙齿皮肤到身段姿势双手双足,都值得一看再看。
  这位陌生少女,很可能就是那样的杰作。
  她的长发束在脑后,双肩不宽不窄,短裤处的大腿线条优美。
  汉生从来不否认他是好色之徒。
  谁不是呢。
  他渴望看一看她的脸。
  这时候,有人叫他:“汉生,汉生,吃饭了。”
  那女郎听见人声,蓦然转过头来,刚与汉生的目光接触,嫣然一笑。
  汉生看得呆了。
  女郎的面孔如画家笔下的渔村蛋家女,大眼,金棕皮色,尖下巴,秀丽脱俗,丝丝乱发增加韵味。
  汉生刚想与她招呼,可风的声音自露台传来:“汉生,你跑到哪里去了?”
  汉生连忙站起来回答:“在这里。”
  转瞬间,那女即已经失去踪迹。
  可风抱怨,“你怎么乱开锁乱跑?”
  汉生怔怔地回过头来,“我想吹吹海风。”
  “这沙滩浪大,没有救生员,不宜游泳。”
  “我还想向你借泳裤呢。”
  汉生沿石阶回到露台。
  可风把铁闸重新锁好。
  “看你,多紧张。”汉生取笑可风。
  可风索性恐吓他:“传说沙滩有精灵出没,我是为你好。”
  “什么?”汉生一怔。
  可风见诡计得逞,打蛇随棍上,“专门引诱定力不够的书生。”
  “呵,有这样的好事?”
  汉生回到大厅内,在自助餐桌子上取过些许食物,目光到处浏览,希望在人群中找到刚才那秀丽的女郎。没有她。
  三十多位客人中并没有她。
  一定是这一列别墅其它的住客。
  朋友问汉生:“来时好好的,干吗现在精神恍惚?”
  可风代答:“他遇上精灵,为对方摄去了魂魄。”
  “是吗,汉生,滋味好吗?”
  汉生只得点头答:“不错,不错。”
  稍后他就告辞了。
  开着小小红色跑车在附近兜一个圈子。
  同式的小洋房共有七幢,女郎必定住在其中一间。
  朱汉生有逐家逐户去揿铃的冲动,顿用了一点意旨力才压抑得住。
  过了许久,他都没有忘记那精灵似的少女。
  日常接触的异性也不乏美人儿,但统统算盘太精,理论太多,原则太紧,与之相处,好比斗智,打仗,何必呢。
  汉生希望有一个不务实际,专司风花雪月的女友。
  这样的人才不是没有,汉生自嘲没有条件结交。
  什么时势了,不讲经济实惠,不理人间烟火,那得多大的安力支持才办得到。
  朱汉生是空心老倌,平时吃得好穿得好,月薪花光光,住所还是父母名下的产业。
  看样子过了三十还未必能够成家立室。
  正是他挑人,人也挑他。
  所以有些男士的女友越来越年轻,皆因少女不谙世事,不提将来,容易应付。
  朱汉生自嘲将来自己也会变成一个这样的人。
  此刻,他还年轻,他还散漫得起。
  江可风找他。
  “汉生,我有事要到温哥华去三个月,别墅空着蛮可惜,借你暂住如何?”
  汉生的心一动,正中下怀。
  “可风,我向你租好了。”
  可风也求之不得,“那我就不客气了,外头是这个价钱,我给你打对折――”他说了个数目。
  汉生哪会同他计较,一口答应,醉翁之意,那在乎区区租金。
  过数日他便搬到小小白色的别墅去。
  这次,他带了泳裤。
  天气已比较凉快,但奇是奇在无论外头多么炎热,那个小沙滩都永远凉风习习。
  栀子花开得更洁白更硕大了。
  他再见到那女郎的时候,她头上便戴着一项栀子花冠,系一条白色沙龙裙。
  汉生但觉身心舒泰。
  怎么还会放弃机会。
  他缓缓走到女郎身边坐下,“你好。”
  女即并没化作一缕青烟消失无踪,她朝他笑笑,“你好。”
  汉生清清喉咙,“请把你名字告诉我。”
  她很大方,“我叫吴于青。”
  有名有姓,可见是个活生生的真人。
  多好,不必交换名片,不必比较职位,也能做朋友。
  “你在度假?”汉生问。
  女即笑了,伸一个懒腰,“我早已决定,我的一生,必须是个漫长的假期。”
  汉生非常羡慕,这简直是至伟大的宏愿,凡人无法做到。
  “你呢?你也在放假?”
  “不。我需要工作。”
  “真不幸。”女郎是由衷的。
  汉生不由得有一刻自惭形秽。
  但随即又振作起来,“工作有工作的乐趣。”
  女即笑,“你真有趣。”
  汉生忽然之间,真的有点觉得自己是个有趣的人。
  在沙滩上稍坐的片刻,犹如永恒。
  月亮又上来了。
  整晚,汉生耳畔都是海浪擦过沙滩的沙沙声,象小时候去旅行,划了艇回来,
  一直到躺在床上,身子犹自载沉载浮,不能自己。
  没经到七八岁的情怀到今日又回来了。
  第二天去上班,车挤,人忙,汉生的心情却一直上佳,嘴角挂一个莫名微笑。
  同事说的话,他似听得到,又似听不到,所有不合理的事不再骚扰他,生活中细节不再重要,他耳畔只有那沙沙声,身体继续随月色荡漾。
  他同自己说:荒谬。
  却不介意荒谬下去,直至一生。
  红日炎炎,对汉生来说,已没有多大意义。
  每日傍晚,他赶回去同那女子见面。
  有时见得到,有时见不到,有时只有招一招手的时间,有时可以说上几句话。
  女即口头蝉是“你真有趣”。
  逐渐逐渐,汉生把他的前半生一点一滴向她倾诉。
  她总是微微笑,双目看看白色浪花,把笑脸融到盐香里去。
  最后汉生忍不住问:“你愿意把你的事告诉我吗?”
  她笑了,牙齿雪白,象整齐小颗的珠子,她轻轻答:“不知你还要不要听这种老故事。”
  汉生说:“当然要。”
  “改天吧,改天我有空再说。”
  她拾起一颗石子,用力掷向天涯海角。
  改天,他想约会她。
  他想与她在别的地方见面,又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地方。
  她似属于那个白沙滩,那海浪,那弯新月。
  朱汉生糊涂了。
  “你住在附近?”
  “我是你邻居。”
  “一个人住?”
  “我有家人。”
  “是父母吗?”
  女郎笑笑,“父母早已不在。”并不介怀。
  “白天做些什么?”
  “什么都做,最主要是休息。”
  “晚上呢,做什么多?”
  “玩呀,同朋友出去吃饭,喝酒,聊天,城内至多消遣地方。”
  说起来,嗜好仿佛同一般年轻男女,包括朱汉生在内,没有什么分别。
  “你可开车?”
  “当然,否则住郊区太不方便。”
  也许朱汉生不懂问问题,也许吴于青太懂得答问题,汉生并没有自对话中得到太多资料。
  汉生一点不介意。
  ――夏季契约日期往往太短。
  这是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我是否能将汝比作一个夏日”中的一句。
  汉生十分有同惑。
  天气渐渐凉了。
  女郎在衬衫外罩一件长袍,然而袍子往往遭海浪溅湿。
  然而这个脚踏细沙的弄潮儿却兴致越来越高,留恋海旁,不肯离去。
  朱汉生陪着她。
  他俩好比沙滩上两粒贝壳,每次见面,都在同一地点,从不去别处,却深感满足。
  喁喁的絮语,“当然,”于青会说:“父母是爱我的,不然不会给我那么庞大的遗产。”
  由此可知,她的身世同江可风差不多。
  所以不必工作,不必钻营,不用流汗。
  “但是,他们说生活除出玩耍,还有其它,这样吧,过几年再发掘重大的意义吧。”
  汉生只会得陪笑。
  “于青,周末我白天有空,可以陪你到别处走走。”
  “不用,。我最近不大想出去。”
  “那么,我到府上来看你。”
  女郎笑:“太远了。”
  “可是,都快要秋天了。”
  “是。”女郎惆怅。
  阳光往北回归线上移,渐渐薄弱,照不透海水,失去碧绿的折光,大海变了颜色,一时墨绿,一时灰褐,情绪波动,激起的浪花,也比较愤怒。
  与夏景是有点两样了。
  蝉声渐渺,树丛中有蟋蟀鸣叫。
  江可风回来了。
  朱汉生却舍不得搬出去。
  “你喜欢住,我没问题,屋里共有五间房间,我们许整个星期不见面。”
  “可风,都是些什么人住在附近?”
  “我不清楚,就是贪互不来往,互不相识,我讨厌群居生活,你呢?”
  汉生点点头,“我也最恨打招呼,说客气话,问好。”
  可风笑了,“下个月许住欧洲去一趟。”
  “走得这么频繁,可是有怪兽追着你呢,抑或,在寻找什么?”
  可风抓抓头皮,“我也不知道。”
  周末,汉生沿着小小私家路去查门牌。
  勃拉恩安德逊医生,苏孝仁先生夫人,爱斯胡辛先生,王守忠先生夫人,张国威先生,苏宅,刘宅,蒋宅……没有人姓吴。
  回到江宅,汉生嘲笑自己真是个不可药救的无聊庸俗的凡人,随缘而安不是最好吗,何用苦苦追查人家身世下落。
  公司里所有女同事的生平履历都有稽可查,记录在人事部档案里,又不见朱汉生感兴趣,人家越不说,他却偏偏追查不休,什么意思。
  他叹口气。
  那是因为他已经有好几天没见到弄潮女了。
  他害怕,怕要等到明年夏天。
  又怕即使等到明年夏天也没有用。
  这游丝般的念头忽大忽小,使他恐惧。
  朱汉史从前是个无忧无虑的小伙子,自从邂逅了女郎以后,苦乐参半,患得患失。
  忘记她,忘记她便可以恢复自我,重新做一个无牵无挂的人。
  可是汉生又踌躇,但是按时的生活那么苍白,又非他所愿。
  呵世人其实并没有选择余地,因为无论挑哪一样,将来都是错,都会后悔。
  汉生不欲再想下去。
  可风诧异,“已经穿毛衣了,你还往沙滩跑?”
  汉生不语。
  “你看上去有点魔意,可是为着一个人?”
  汉生点点头。
  “她是谁?”
  “一个美丽的女子。”
  可风笑,“你妈妈没同你说,越是好看的女子,越是害人精?”
  “妈妈们会不会错?”
  “很多时都错得离谱,可是我们仍然尊重她们。”
  两个年轻人打算结伴喝香槟渡过秋季。
  稍后,可风还是到欧洲去了。
  乘搭飞机,对他来说,也是一件事,总比蹭在家中翻画册听音乐的好。
  一日,汉生的车子经过私家路,惊鸿一瞥,在倒后镜看到一个穿红色大衣的女子,似曾相识。
  他的心咚咚一跳。
  连忙抬起头,那女子已经弯腰走前登车。
  车子很快驶走,汉生失之交臂。
  他警惕自己:切莫强求呵,朱汉生。
  栀子花迹已渺。
  日间阳光淡淡,晚间空气清寒,不象亚热带。
  午夜梦回,汉生老觉得他似听到有若隐若现的哭泣声,如不是他多心,就一定有个伤心人住在附近。
  要不就是猫儿叫,抑或,是一个幼婴。
  他很快地翻一个身重新堕进梦乡。
  有时会梦见那个女孩站在沙滩上等他。
  她似不怕冷,仍然作初秋打扮,笑靥迎人。
  同她说话,她不作答,半晌才说:“你真有趣。”
  醒来无限惆怅,象是根本没有这个人,这件事,一切都是他的想象。
  因为现实生活苦闷,因而构思这个女子来作伴。
  睡醒了,往往比上床的时候还累。
  可风寄明信片回来,题的字,风牛马不相干,他写:也许结婚生子才是当务之急,但,如果坚持要与相爱的人结婚生子,可能永远达不到愿望。
  一个人若不是太过饱暖终日,是不会这样无聊地无所事事的。
  也许朱汉生与江可风都需要吃点苦。
  那才可以使他们集中精神生活,感激上苍给他们一副健康的身体。
  有时候职业司机三三两两趁主人不用车的时候,聚集在门口。闲聊,朱汉生真想过去打探:“你们家,有没有年轻的小姐?”
  怕只怕人家答:“有,今年七岁,刚上小学,美丽聪明。”
  他伏在驾驶盘上等。
  等女主人用车时出来。
  有一个是胖太太,胖了有几十年了,功力不浅,腰围象是套着一个橡皮圈。
  又有一位干瘦,等车那三分钟时间,也不忘点着一支香烟,衣着太过华丽,与时间身分都不配合。
  两位是洋妇,亲自驾车。
  没有吴于青。
  但是汉生确实她住在这一头。
  汉生有根据,第一:她身边从不带钱包,第二,她从来不穿鞋子。
  能走多远?
  不过也难说,美貌女子要走多远要飞多高都不难。
  冬天下雨,也是亚热带特色。
  雨还下顶大,水拨不住划动,女士们惊恐地窜入车子,唯恐滴到雨水,坏了仪容。
  汉生想到于青不怕浪花……她会不会也不怕雨?
  汉生精神一振。
  他静心等候。
  寒气侵人,他有一小扁瓶拔兰地,偶而喝一口,等待,变成一宗仪式,他已不在乎等不等到她。
  滂沱大雨。
  车窗都叫雾气封住。
  有人轻轻敲玻璃。
  不会是警察吧。
  连忙绞开车窗,汉生看到了他希祈见到的面孔――那张小脸白皙了许多,也沉着了许多,诧异低声说:“你每天都在这里等?”
  汉生充满喜悦,词汇一下十又消失无踪,只懂得颔首。
  “等什么?”她撑着伞,穿着透明雨衣。
  汉生清清喉咙,“你没有说再见。”
  “胡说,每天我都记得说再见。”
  “但是,你有好一段时间不见人影而无预告。”
  “嗯,”女郎笑,“你真有趣,我还以为我们没有牵绊,我们是自由身。”
  汉生伤心了,开头时,他也以为如此。
  总是这样的吧,人太信任他们的理智,结果锻羽、失望。
  她凝视他良久,她懂得他心意,她阅读了他的思念,终于,在大雨哗哗声中她说:“我还以为是一个游戏。”
  朱汉生不出声。
  女郎还是下了一个决心,“这样吧。我住在七号,今晚有个舞会,你来参加吧。”
  汉生扬起一道眉,“你有话同我说?”
  “届时你就明白了。”
  她转头回屋子里去。
  七号,汉生记得很清楚,是苏宅。
  汉生喉咙,
  吴小姐住在苏宅?正如他朱先生住在江宅一样,这么说来,她父亲留下遗产一说,可能真是游戏。
  今夜你就会明白,她说。
  晚上,雨仍然在下。
  七号宾客的兴趣一点也不减。
  朱汉生换上西装,也没有撑伞,就自三号走到七号,真正咫尺天涯。
  宾客到了大半,宽敞客厅内所有好位置已被占满,各人自喝香槟,互相交谈。
  漠生目光浏览一下,女主人尚未下楼来。
  一个穿黑色暴露晚装的少女坐到他身边来,表示好感,表示亲热,表示万事有商量,表示羡慕。
  本来汉生想马上离座,但听得她说到女主人,又按捺下来。
  “你看我们的朋友于青多能干,”她说;“短短三年,混进这间别墅来,我还是与她同一时间出道的呢,瞧瞧我,”她有点沮丧,“还背着这劳什子手提电话,随时应召。”
  汉生沉默不语。
  “我做错了什么?”少女抬起头,大惑不解。
  汉生站起来,忍不住说:“小姐,也许你的话太多了。”
  客人陆续来到,人气烟味挤得汉生透不过气来,他不是笨人,到这个时候,他已经明白女郎为什么叫他来这个宴会。
  看见,也就不得不相信。
  他已经看够,正在这个时候.汉生忽然听得一阵雷似掌声,众人都抬头向梯间望去,原来是女主角出场了。
  只见她摆一个姿势站定,搔首弄姿、浓妆、冶服、媚笑、没有灵魂。
  这是谁?汉生一阵迷茫,他不认识她,她认识他吗?
  这个时候,一个中年男人奔上大理石楼梯。
  他一手搂住女郎赤裸的肩膀,高声说:“今日是于青廿一岁生日,请大家祝她生日快乐。”
  众人大力附和,唱起生日歌来。
  那中年男子紧紧把她拥在怀抱里。
  汉生看到这里为止。
  他逃一般的离开七号,退回江宅,换回便服,立刻驾驶车子离去。
  车子到市区,雨势渐歇,又看到满眼的霓虹光彩,汉生才定下心来。
  他把车驶进停车场,回到自己小小公寓,松口气,开一罐冰冻啤酒,又一罐、又一罐。
  他的梦醒了。
  第二天他照常上班,非常努力投入,他恢复自我,做回他自己。
  在以后一段日子里,汉生疏远了江可风,他开始在同类中找新朋友。
  他决定约会阶级及价值观都相等的女同事。
  三五年后,也该结婚成家了。
  他一直没有同任何人提起那天晚上的遭遇。
  朱汉生深信,那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事。
  只是一个老故事。
  胡勉宜在接受新华日报妇女版记者访问。
  记者:“胡小姐好似很少提到家人。”
  胡勉宜只笑。
  “家里人口复杂吗?”
  “我是独女。”
  “令尊令堂是否自幼栽培你?”
  “我的家境非常普通。”
  记者立刻识趣地说:“英雄莫论出身。”
  他又问了几个细微有关生活上细节趣致问题,然后告辞。
  记者由秘书送出去,穿过如山如海的祝贺花篮才到门口。
  他心中嘀咕:“直如红舞女过场子一般热闹。”
  然而鲜花芬芳确令他精神一爽。
  这是胡勉宜荣获十大杰出奇才奖的第二天。
  关上办公室门,勉宜面孔便挂了下来,疲态尽露。
  她按下通话器,同秘书说:“黑浓咖啡一杯。”
  秘书笑着应:“是,胡小姐,公关部问你下午三点有没有空,魅力杂志想做个访问。”
  勉宜用力地说:“没有空!”
  最讨厌是公共关系组那帮人,专司小事化大,专爱陷害其它部门同事,把人家当小丑那样把弄。
  喝了一杯咖啡,她心情略为平静,吩咐道:“把花收起一些。”
  秘书笑:“拿到我们那边去吧。”
  话还没说完,公关部主管苏珊娜便婀娜地走过来,“胡小姐,给我三分钟时间可以吗?”
  勉宜说:“我要出去开会。”
  说罢取过公文包与外套。
  “魅力杂志是本有份量的刊物。”
  “我知道,你是个有份量的人。”
  勉宜已经出了门,苏珊娜恨得牙痒痒,直诅咒她,“红的时候不可一世,有朝发黑可别怪我在你身上踩几脚。”
  勉宜登上公司车子,才松一口气,她不是不知道人家背着她说些什么,她不介意。
  勉宜吩咐司机:“山村道一号。”
  耳畔犹自徘徊着适才记者的问题:“家里人口复杂吗”,又:“令尊令堂是否自幼栽培你”还有,“英雄莫论出身”。
  到了山村道一号,来开门的,正是石伯母,她满脸笑容迎出来,“恭喜你,勉宜。”
  “石琪呢?”勉宜问。
  “出去买香槟替你庆祝,马上就回。”
  勉宜脱下外套,“有什么好庆祝,串通了的一场戏文而已,老板好找不找,找我来捧,目的不外是替公司宣传,多张活招牌。”
  石伯母笑,“那是你谦虚,你去年结结棍棍,实实在在替公司赚了不少钱。”
  勉宜也笑,“公司走运,没话说。”
  石伯母点点头:“做电影,风险大,公司把你当作福将,想必有压力。”
  勉宜感喟,“石伯母,也只有你明白罢了。”
  这些年来,她直把石伯母当母亲看待,当然也把石琪视作姐妹。
  “看你累得,到房间去眠一眠。”
  勉宜苦笑,“那怎么行,下午要同美国人开会上商量合作拍摄问题。”
  “又是你制片?”
  “是呀,事成的话,要往荷里活住三个月。”
  石伯母安慰她,“反正孤身寡人,无所谓。”
  门一开,是石琪回来了,“大制片,来,喝上三杯,祝你白尺竿头,更进一步。”她笑着举起杯子。
  石琪是快乐天使。
  勉宜仍然忘不了记者的问题:“家里人口复杂吗?”
  对胡勉宜来说,家里不过还有两个人:石伯母与石琪,石伯伯故世后,她已没有第三个亲人。
  石琪取出冰桶,把香槟镇好。
  石伯母说,“勉宜下午还要开会。”
  石琪拍手笑,“那么喝伏特加,闻不到酒味。”
  勉宜说:“时间差不多,我要走了。”
  石琪惋惜道,“卿本佳人,马不停蹄,为了何人?”
  勉宜答,“为着自己。”
  “够吃够用也该住手了。”
  “琪官,你是幸运儿,哪里会了解我们心情。”
  “我知道,你没有安全惑。”
  勉宜笑笑,出门去开会,
  那是一个冗长的会议,那堆人的美国口音听得她双耳出油,天气炎热,老外身上出汗,那股骚味跟着而来,勉宜心中大叫吃不消。
  要求又繁复,所有工作人员都按章工作,朝九晚五,劳工假期,过时补薪,比公务员还要慵懒三分,勉宜最怕拍国际电影。
  那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寐,很难不想到童年往事。
  十岁父亲去世后母亲身边就不住换人。
  进出自己的家,勉宜都非常小心。
  她老躲在房里不出来,而且一直把房门下锁。
  生活倒是没担忧过,父亲有一点点钱剩下,逐些取出贴补,倒也过得去。
  十三岁那年,母亲再婚,把勉宜送去寄宿,那一年,她认识石家三口,石琪是她同房同学。
  母亲的婚姻只维持了一年多些,同那人分了手,又令勉宜撤回家中,要到那个时候,她才知道那已是妈妈第三次婚姻。
  勉宜十分震惊,第三次!母亲当年只得三十五岁,难怪什么事都做不好,单是忙结婚已经耗尽她半生时间。
  打那个时候开始,勉宜渴望做修女,喜欢穿白衣,时常跪在小房间内祈祷,直至流泪,时常轻轻说:“主呵让我安息你怀。”
  那段青春期,如果没有石琪作伴,不知怎么过。
  她时常去石家作客,并向温婉的石伯母诉苦。
  石伯母总是劝慰勉宜,“每个人生活方式不一样,你不能期望每个母亲都象我,我也没什么好,时常打得石琪跳起来。”
  石伯母从来没有批评过勉宜的母亲。
  这真是难得的,因为所有亲人都不满她,冷落她。
  过了十七岁,勉宜对母亲死了心,也就不再困惑。
  母亲的脂粉越来越厚,男友则越来越年轻,勉宜越来越难堪。
  一日,放学返家,见母亲最新男友独坐沙发,勉宜一向不与他们打招呼,只默默往房内走,谁知那人一只手伸过来搭勉宜肩膀上,勉宜如被滚熨烙铁炙到那样跳起来,大声尖叫,引来女佣。
  那人只得逃走。
  勉宜即时收拾衣物到石家去住。
  过了三天,母亲到学校来找,忽然之间,泪流满面,拉住勉宜的手不放。
  勉宜记得很清楚,那是一只陌生人的手,硬且粗,冷冷的,勉宜慢慢缩回她的手。
  她不认识她。
  勉宜比较喜欢石伯母的手,厚大、温暖、有力,掌心朱砂色。
  她向母亲提出升大学的要求,她知道父亲有款子留给她作教育费用。
  母亲的答复:“钱早已花光。”
  勉宜气炸了肺,跑到石家,哭到眼肿。
  她想起母亲每位男友都获赠金手表,更不甘心,不肯返家。
  眼见无望,毕业后要出来找那种薪廉低级的工作,却柳暗花明又一村,被勉宜考到了奖学金。
  记者问:“令尊令堂是否自幼栽培你?”
  没有,父亲早已看不到她。
  胡勉宜只得靠自己双手。
  出国之前一笔治装费由石伯父支付,上飞机之前,石伯母又在她口袋里塞了一点零用。
  勉宜一直靠奖学金念毕全程,之后,又考到全免管理科硕士。
  她根本不想回家,不少同学想家想到落泪,勉宜则乐不思蜀,如脱出牢笼。
  五年后她才返回出生地。
  由石琪把她接返石家。
  才一星期她便找到目前这份工作。
  人家一天工作八小时,她做足十六个,人家不肯背的黑锅,她统统包在身上,三年之后,连大老板都知道有这么一个干劲冲天,不怕超值的年轻人,胡勉宜即时升做制片。
  她建议投资冷门题材,一次中,胆子大了,再来一次,连中三元,上头便刮目相看,世界不知多现实。
  不过漂亮聪明的胡勉宜始终没有殷密男友。有时同事间说说忘了形,无意之间接触到她的身体,好象把手拍拍她肩膀之类,她总会收敛笑容,缓缓退开,维持距离。
  这是心理上一个严重的障碍。
  渐渐大家明白到她的爱恶,经过适应,就相安无事。
  电话铃响。
  勉宜知道这必定是石琪。
  她说:“你吵醒我,该当何罪。”
  琪琪笑,“你那里睡得着,你是失眠专家,又从不服药,一定还醒着。”
  “什么事?”
  “聊天呀。”
  “―定有事。”
  “你母亲打过电话来给我妈,要找你。《
  勉宜心一沉,“这半年的家用我早已缴上。”
  “她说不够用。”
  勉宜冷笑,“老太太,也不省着些花。”
  “算了,勉宜,给就给吧,发什么牢骚,豁达一点。”
  勉宜不禁笑了,“你说得是。”
  “婆同媳争,妯同娌斗,母女不和,统统因为一般见识,你是与众不同,卓尔不凡的一个人物,吃得起亏,又不怕蚀本,做得到便做,不用个个计较谁是谁非。”
  “是,大人。”
  “好吧,现在你可以抱着成功安然入睡了。”
  挂断电话之后勉宜仍然睡不着。
  学成回来,她发觉母亲已经老了。
  人穷,珠黄,家中再也没有异性出入,照说,勉宜应当搬回去同住,却并没有那样做。
  勉宜情愿付她生活费。
  母亲那双曾经雪亮的妙目变得黄且浊,一呆半晌,有点转动不灵的样子。
  牙齿因吸烟缘故,是一种浅咖啡色,十分难看。
  勉宜的衣物更加从里白到外了,一并连家中的毛巾、床单,都要求严格,不住漂洗,永远洁白如新。
  石伯母曾笑说:“勉宜的公寓象医院。”
  那才好呢,洁白无瑕。
  这个新世界由她一手创办,才不容许母亲把从前的污渍带到新天地来。
  必须把她当瘟疫般关外头。
  开支票给她时是毫无犹疑的,有就有,没有就是没有,狮子大开口般勒索更加谈也不要谈,五年寒窗在外,除石家之外,并没有谁问过胡勉宜苦不苦、冷不冷、饱不饱,胡勉宜不欠他们人情。
  记者问:“家里人口复杂吗?”
  其实最简单没有,总共得母女两人。
  勉宜听过许多女友说,青春期与母亲不和,但是人随年纪成熟,母女终于取得谅解。
  那是因为她们基本上是相爱的,误会再深,总有和解一日。
  勉宜与母亲则是例外。第二天上班,胡太太找上门来。
  她一早在公司等,秘书乖巧地把老太延入内室,避开许多好奇目光。
  老太抽烟,咳嗽频频,有病,不延医,挟以自重,且能振振有词,“唷,你给我多少,还看留生呢。”
  勉宜一见她,头也不拾,“多少?”
  “三万。”
  “一万,不要拉倒。”
  “我的肺有事。”
  “一万。”
  勉宜取出支票部写好钱码撕下给她,“我有事,你请回吧。”
  “有事跟你说。”
  “说。”
  “我死了之后,你要给我土葬,我不要火葬。”
  勉宜一怔,随即说,“届时再讲吧。”
  “土葬,你一定要给我土葬。”
  勉宜已经离开办公室,待秘书去善后。
  避开十分钟回去,看见苏珊娜坐着等她,一脸无奈。
  一见勉宜便说:“当给我面子好不好?”
  勉宜答:“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接受访问。”
  “胡小姐。”
  “今天五点钟到五点半。”
  苏珊娜吁出一口气,“皇恩浩荡。”
  勉宜这才知道,自己亦有过分之处。
  苏珊娜悻悻离去。
  魅力杂志记者提出的要求很新奇,“母亲节快将来临,我们做特辑,想拍摄名人母女,胡小姐,你未婚,无女,可否邀请令堂出来合照纪念。”
  原本是好主意,也不难做到,相信许多人会欣然应允,但对勉宜来说,此事没有可能。
  她不置可否,顾左右言他。
  记者追下去:“胡太太不喜亮相?”
  勉宜尽量客气,“一人做事一人当。”
  记者明敏过人,顿时噤声。
  勉宜提供了许多新片资料:永远把公司业务放第一位,然后把满意的记者送走。
  勉宜与母亲没有合照。
  案上银相架中照片,是石伯母,记者一定误会了。
  她也没有父亲的照片。
  母亲从不带她扫墓,可能他还在人世,母亲托词,省得麻烦。
  下班,回石家吃饭,带去一大束石伯母最喜欢的栀子花。
  石伯母说:“坐下,有话同你讲。”
  勉宜对石伯母,完全另外一种态度,笑问:“是琪琪不听话吧?”
  “你母亲要进院疗养,你为什么不付费用?”
  勉宜一怔,诉苦诉得真快,而且找对了人。
  “勉宜,你有没有想过,事情可以更坏,她可以把你丢到育婴院不顾而去,这些年你到底在她身边长大,有惊无险。”
  勉宜问:“这话是她对你说的吗?”
  “这话是我说的。”
  “你想我怎么做?”
  “她要什么,给她。”石伯母很简单的指示。
  “她不是你。”
  “正因如此,更不必讲道理。”
  勉宜凝视石伯母,为她的智意慑住,“好吧,”勉宜吁出一口气,“看你份上。”
  “不,勉宜,不要看我面子,看你自己面子。”
  勉宜站起来,“有那样的母亲,我有什么面子。”
  她赌气地一径走到门口,又后悔了,琪琪出来拉住她。
  “我已叫母亲别管这种闲事。”琪琪抱怨。
  勉宜笑笑,终于离开石家。
  到了这个地步,不由她不疏远石家母女。
  她的事,不要任何人插手,即使是值得尊重的石伯母。
  熟不拘礼是一件顶顶麻烦的事。
  当然也是勉宜的错,装得太大方,使石伯母误会她有份量,可以在勉宜面前表示权威。
  以后真得学英国人那样:永不与任何人发生超友谊关系。
  勉宜补了张支票,却久久不见有人来取。
  半个月后,石琪找她。
  “生了气了?这些日子都不现身。”
  勉宜笑笑,“忙得透不过气,新片将要开拍。”
  “令堂进了医院。”
  “奇怪,”勉立冷笑“我总是最后一个知道。”
  “她说你不肯听她说话。”
  “于是她跑到街上通处喊,妙不可言。”
  “这种恨意会不会有消失的一日?”
  “我并不恨任何人,但我也不会纵容这种愚昧,她一心以为牵涉到外人来主持公道,我便会有所顾忌,因而使她目的得逞,对不起,没有这种事,我不受威胁、不受勒索,她招待记者公告天下也没用,只会越搞越僵,还有你,认识我那么久,还不知道我脾气,真令我失望,由此可知,我那表达能力差劲到什么地步,真叫我自卑。”
  石琪脸上一团青一块红,尴尬透顶,过一会儿说:“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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