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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requested URL /read/295268/index.html was not found on this server.《高兴》(完结)作者:贾平凹 t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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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兴》(完结)作者:贾平凹 txt
作品简介:
又一部揭示底层人真实生活的作品,堪称其近年来最好读的小说。  继《秦腔》之后,贾平凹又一部关注土地变迁后农民生存状态的长篇小说《高兴》,日前在《当代》杂志的9月号全文刊登,并将于下周由作家出版社推出单行本。  《高兴》共20余万字,小说以第一人称自述的方式,讲述了一个进城拾荒的农民刘高兴在都市里的生存故事。小说里还有一个重要人物,即与刘高兴发生恋情的口口女孟荑纯。口口女与刘高兴虽产生了爱情,但他们注定不可能走到一起。这是一个悲剧结局的故事。  主人公是贾平凹的小学中学同学  《当代》杂志的编辑孔令燕是最早读到贾平凹新小说的人之一。她介绍说,小说中的这两个人物都在生活中确有其人。刘高兴是贾平凹老家丹凤县棣花镇同村的伙伴,从小学到中学的同学。贾平凹大学毕业后就留在西安当了文学编辑,后来成为作家。而“刘高兴”当兵复员后回到农村,做过泥瓦匠、吊过挂面、磨过豆腐、摆过油条摊子,什么都没干出名堂,年过半百只好进城打工,拾破烂、给人送煤。孟荑纯则是贾平凹在西安“拾荒村”调查时了解的一个故事。这个女孩子的哥哥被人杀害,警察追凶没有经费,让受害人家属出钱。迫于无奈,她只能卖口口挣钱。  贾平凹现在还是以手写作。他此前接受采访说,《高兴》虽然只有20多万字,但前后修改了五次,每改一次就要重新抄写一遍,因此书写总和就超过了100万字。孔令燕说,她6月份拿到文稿的时候看到的是一笔一划清清楚楚写成的文稿,非常感动。而贾平凹为写此书右手中指已经严重变形,不仅磨出了一个大坑,皮下还有淤血。  贾平凹近年来最好读的一部小说  孔令燕说,《高兴》以第一人称自述形式写成,采用陕西方言,主题明确,线索单纯,比《秦腔》要好读很多。她的阅读感受是堪称贾平凹近年来最好读的一部小说。  贾平凹自己也说,《高兴》的写法与《秦腔》不同,故事性强,所以很好读。但他强调自己并不会迎合市场而写作,他说之所以写《高兴》,是因为“在作家普遍缺乏大精神和大技巧,文学作品不可能经典的当下,作家不妨把自己的作品写成一份社会记录留给历史。讲讲刘高兴这样的乡下进城务工人员,如何在城市‘安身立命’,让更多的人关注他们的命运和生活,我就满足了。”  为写作贾平凹进“拾荒村”调查  从《秦腔》到新作《高兴》,从农民到进城拾荒的都市边缘人,贾平凹近年来一直关注底层人的生存状态。他曾在创作《高老庄》时表示,“我的出身和我的生存环境决定了我的平民地位和写作的民间视角,关注和忧患时下的中国是我的天职”。  孔令燕说,贾平凹在后记里提到,《高兴》的素材早在2004年就已经酝酿成熟了,早于《秦腔》。为了更好地写作这群都市边缘人的生存状态,贾平凹不断地到西安一个“拾荒村”去调查采访。这个村子全是来自农村,在城市里拾荒的农民。贾平凹和他们一起体验拾荒生活,还跟他们同吃同喝。孔令燕说,“不要说是一个大作家,即使我们也很难做到这一点。平时在街上遇到这些人,我们可能会心里有同情,但不会想到真正去了解他们的世界。这部小说的价值就在于反映了作家的社会责任感。它提醒我们停留下来思考,提醒我们应该关心他们的精神困境、心灵困境。” 您正在看的文章来自博群E书吧 ,原文地址:http://www.ebk8.com/read-htm-tid-33845.html╬╬╬╬╬╬╬╬╬╬╬╬╬╬╬╬╬&& 博群E书吧& & ╬╬╬╬╬╬╬╬╬╬╬╬╬╬╬╬╬作者简介:&&& 贾平凹 一九五二年农历二月二十一日出生于陕西南部的丹凤县棣花村,父亲是乡村教师,母亲是农民,文化大革命中,家庭遭受毁灭性摧残,沦为“可教子女”。一九七二年以偶然的机遇,进入西北大学学习汉语言文学。此后,一直生活在西安,从事文学编辑兼写作。  出版的主要作品:《商州初录》、《浮躁》、《废都》、《白夜》、《土门》、《高老庄》、《天狗》、《黑氏》、《美穴地》、《五魁》、《妊娠》、《怀念狼》、《病相报告》等,曾获得全国文学奖三次,及美国美孚飞马文学奖,法国费米那文学奖和法兰西文学艺术荣誉奖,以英、法、德、俄、日、韩、越等文字翻译出版了二十种版本。作品简介
&&& 又一部揭示底层人真实生活的作品,堪称其近年来最好读的小说。  继《秦腔》之后,贾平凹又一部关注土地变迁后农民生存状态的长篇小说《高兴》,日前在《当代》杂志的9月号全文刊登,并将于下周由作家出版社推出单行本。  《高兴》共20余万字,小说以第一人称自述的方式,讲述了一个进城拾荒的农民刘高兴在都市里的生存故事。小说里还有一个重要人物,即与刘高兴发生恋情的妓女孟荑纯。妓女与刘高兴虽产生了爱情,但他们注定不可能走到一起。这是一个悲剧结局的故事。  主人公是贾平凹的小学中学同学  《当代》杂志的编辑孔令燕是最早读到贾平凹新小说的人之一。她介绍说,小说中的这两个人物都在生活中确有其人。刘高兴是贾平凹老家丹凤县棣花镇同村的伙伴,从小学到中学的同学。贾平凹大学毕业后就留在西安当了文学编辑,后来成为作家。而“刘高兴”当兵复员后回到农村,做过泥瓦匠、吊过挂面、磨过豆腐、摆过油条摊子,什么都没干出名堂,年过半百只好进城打工,拾破烂、给人送煤。孟荑纯则是贾平凹在西安“拾荒村”调查时了解的一个故事。这个女孩子的哥哥被人杀害,警察追凶没有经费,让受害人家属出钱。迫于无奈,她只能卖淫挣钱。  贾平凹现在还是以手写作。他此前接受采访说,《高兴》虽然只有20多万字,但前后修改了五次,每改一次就要重新抄写一遍,因此书写总和就超过了100万字。孔令燕说,她6月份拿到文稿的时候看到的是一笔一划清清楚楚写成的文稿,非常感动。而贾平凹为写此书右手中指已经严重变形,不仅磨出了一个大坑,皮下还有淤血。  贾平凹近年来最好读的一部小说  孔令燕说,《高兴》以第一人称自述形式写成,采用陕西方言,主题明确,线索单纯,比《秦腔》要好读很多。她的阅读感受是堪称贾平凹近年来最好读的一部小说。  贾平凹自己也说,《高兴》的写法与《秦腔》不同,故事性强,所以很好读。但他强调自己并不会迎合市场而写作,他说之所以写《高兴》,是因为“在作家普遍缺乏大精神和大技巧,文学作品不可能经典的当下,作家不妨把自己的作品写成一份社会记录留给历史。讲讲刘高兴这样的乡下进城务工人员,如何在城市‘安身立命’,让更多的人关注他们的命运和生活,我就满足了。”  为写作贾平凹进“拾荒村”调查  从《秦腔》到新作《高兴》,从农民到进城拾荒的都市边缘人,贾平凹近年来一直关注底层人的生存状态。他曾在创作《高老庄》时表示,“我的出身和我的生存环境决定了我的平民地位和写作的民间视角,关注和忧患时下的中国是我的天职”。  孔令燕说,贾平凹在后记里提到,《高兴》的素材早在2004年就已经酝酿成熟了,早于《秦腔》。为了更好地写作这群都市边缘人的生存状态,贾平凹不断地到西安一个“拾荒村”去调查采访。这个村子全是来自农村,在城市里拾荒的农民。贾平凹和他们一起体验拾荒生活,还跟他们同吃同喝。孔令燕说,“不要说是一个大作家,即使我们也很难做到这一点。平时在街上遇到这些人,我们可能会心里有同情,但不会想到真正去了解他们的世界。这部小说的价值就在于反映了作家的社会责任感。它提醒我们停留下来思考,提醒我们应该关心他们的精神困境、心灵困境。”01
  名字?  刘高兴。  身份证上是刘哈娃咋成了刘高兴?  我改名了,现在他们只叫我刘高兴。  还高兴……刘哈娃!  同志,你得叫我刘高兴。  刘高兴!  在。  你知道为啥铐你?  是因这死鬼吗?  交待你的事!  我不该把五富背了来住火车站。  知道不该背为啥要背?  他得回家呀。  家在哪儿?  商州的清风镇。  我问你!  就这儿。  咹?  西安么。  西安?!  我应该在西安。  你老实点!  老实着呀。  那怎么是应该?  真的是应该,同志,因为……  这是年月日,在西安火车站广场东区的栅栏外,警察给我做笔录。天上一直在刮风,广场外的那些法桐,银杏和楸树叶子悠悠乎乎往下落,到处是红的黄的,颜色鲜亮。  我永远要后悔的不是那瓶太白酒,是白公鸡。以清风镇的讲究,人在外边死了,魂会迷失回故乡的路,必须要在死尸上缚一只白公鸡。白公鸡原本要为五富护魂引道的,但白公鸡却成了祸害。白公鸡有两斤半,最多两斤半,卖鸡的婆娘硬说是三斤,我就生气了。胡说,啥货我掂不来!我说:你知道我是干啥的吗?我当然没说出我是干啥的,这婆娘还只顾嚷嚷:复称复称,可以复称呀!警察就碎步走了过来。  警察是要制止争吵的,但他发现了用绳子捆成的被褥卷儿。这是啥,警棍在戳。石热闹的脸一下子像是土布袋摔过一样,全灰了。这狗日的说什么不成,偏说是捆了一扇猪肉。警察说:猪肉?用被褥裹猪肉?!警棍还在戳,被褥卷儿就绽了一角,石热闹一丢酒瓶子撒腿便跑。这孬种,暴露了真相。警察立即像老虎一样扑倒了我,把我的一只手铐在了旗杆上。  能不能铐左手?我给警察笑,因为右臂在挖地沟时拉伤过肌腱。这回是警棍戳着了我的裆,男人的裆一戳就麻了,他说:严肃点!我严肃了。  我的眼睛发黏,好像一下子生出许多眼屎,看东西都有些模糊。但我没有惊慌失措。要稳住。警察的钢笔似乎下水不利,不停地甩,那额头上的一片小疙瘩就全红了。我伸了脚去踩飘过来的法桐叶子,没有踩着。小伙子生这么多的青春痘我从来没见过,一定是未婚,没骟过的羊冲得很!  咔嚓,有人在拍照了。  我最讨厌的是那个记者,装嫩呀,三十多了还梳个齐刘海儿!她拍照的时候我根本没注意。等拢了拢头发,把衣领扯平,还摆了个侧面让她再照。但第二天的报纸上刊登出来的,仍然是我半拱着腰在接受笔录的样子,而我的面前是一个用绳子捆扎的印花被卷儿,五富的脚没有裹严,露出那只塞着棉花的黄胶鞋。把它的,这张照片和身份证上的照片一样么!身份证上的照片要求正面照,要照出耳朵,没有谁照出来不像个罪犯的,可我的鼻子高,嘴角有棱,她偏不侧着照,这×女子!  那不是我,不是,绝对不是。  五富的尸体在运往殡仪馆后,我被释放了。但我必须要在火车站广场上等候五富的老婆赶来处理五富的后事,而广场上许多人是看过了报纸,指着我说:瞧,背尸要坐火车的就是他!他们叫着刘哈娃,我不理睬。再叫:商州炒面客!我们商州地区苦焦,春季里青黄不接了主要吃柿子拌稻皮子的那种炒面。叫我们是炒面客那是作践我们哩,我当然更是不理睬。我是要想想问题了,于是我想:五富的尸体被运往殡仪馆了,五富的魂肯定还在这广场上,在广场的那一排路灯杆上呢,还是在那一辆推过来的装满了烧鸡、熟鸭蛋、面包和矿泉水瓶的叫卖货车上?我在那个时候腰又发酸发困,手便撑在了后腰上,就再想:汽车的好与坏在于发动机而不在乎外型吧?肾是不是人的根本呢?我这一身皮肉是清风镇的,是刘哈娃,可我一只肾早卖给了西安,那我当然要算是西安人。是西安人!我很得意自己的想法了,因此有了那么一点儿的孤,也有了那么一点儿的傲,挺直了脖子,大方地踱步子,一步一个声响。那声响在示威:我不是刘哈娃,我也不是商州炒面客,我是西安的刘高兴,刘——高——兴!  孟夷纯在初次见我的那天,她说:刘高兴,你不像个农民。我当时说:是吗,羊肉怎么会没有膻味呢?孟夷纯说,她在城里见的人多了,有些人与其说是官员,是企业家,是教授,不如说他们才是农民。孟夷纯的话其实说到了我心上,我一直认为我和周围人不一样,起码和五富不一样。这话我不会说出口的,但我的确贵气哩。  我可以举例说明呀:一、我精于心算。在我小小的时候,加减乘除从不打草稿,你一报数字,三位数四位数都行,我就能得出答案。我当然有一套算法,但我不告诉人。二、我曾经饿着肚子,跑三十里路去县城看一场戏。三、我身上的衣服旧是旧,可从来都是干净的。我没有熨斗,在茶缸里倒上开水在裤子上熨,能熨出棱儿来。四、我会吹箫,清风镇上拉二胡的人不少,吹箫的就我一人。五、我有了苦不对人说,愁到过不去时开自己玩笑,一笑了之。六、我反感怨恨诅咒,天你恨吗,你父母也恨吗,何必呀!来买肾的那人说肾是给西安的一个大老板用的,得检查我有没有别的病,查就查吧,只查出我有痔疮,还嫌我身体发福,说了句:形散神不散。这让我生气,生气过了也就不生气了,临走我给他在清风镇收买了一篮子柴鸡蛋。七、我生就的嘴角上翘,所以我快乐。四年前王妈给我说媒,我吹了三天三夜箫,王妈说你必须盖新房,我去卖血,卖了三次血,得知大王沟人卖血患上了乙型肝炎,我就不卖血了才卖的肾。卖肾的钱把新房盖起来了,那女的却嫁了别人。嫁别人就嫁别人吧,我依然吹了三天三夜的箫,还特意买了一双女式高跟尖头皮鞋,我说:你那个大脚骨,我的老婆是穿高跟尖头皮鞋的!  能穿高跟尖头皮鞋的当然是西安的女人。  我说不来我为什么就对西安有那么多的向往!自我的肾移植到西安后,我几次梦里见到了西安的城墙和城洞门扇上碗口大的泡钉,也梦见过有着金顶的钟楼,梦见我就坐在城墙外一棵弯脖子松下的白石头上。当我后来到了西安,城墙城门和钟楼与我梦中的情景一模一样,城墙外真的有一棵弯脖子松,松下有块白石头。这就让我想到一个问题:我为什么力气总不够,五富能背一百五十斤柴草蹚齐腰深的河,我却不行?五富一次可以吃十斤熟红苕,我吃了三斤胃里就吐酸水?五富那么憨笨的能早早娶了老婆生了娃,我竟然一直光棍?这是什么道理呢?!因为我活该要做西安人!02
  我真的就成了西安人。如果人生的光景是分节过的,清风镇的一节,那是一堆乱七八糟的麦草,风一吹就散了,新的一节那就是城市生活。  那么,还是说五富吧。什么都搁下,都算了,五富最丑,也最俗,我却是搁不下,算不了。在火车站的广场,以及后来又到了派出所,我反复说过,我这一生注定要和五富有关系的,这或许是前世的孽债,不是他曾经欠了我,就是我曾经欠了他。  五富大我五岁。一般的情况下我应该跟着他浪的,但事实是他一直是我的尾巴。韩大宝说我之所以和五富好是为了五富年轻的老婆,这是在侮辱我。我看得上她吗?那么大的奶,屁股又像个筛箩。韦达就曾经惊奇我的审美,说农民都是原始爱情观,就是喜欢丰乳丰臀的女人,能生孩子。好么,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我压根儿不是农民么!五富的老婆果然生了三个男孩,三个男孩像三个土匪,又都能吃能喝。五富就苦了,为全家人的吃喝熬煎。清风镇就那么点耕地,九十年代后修铁路呀修高速路呀,耕地面积日益减少,差不多的劳力都出去打工,但五富笨,没人愿意带他,我就把他承携了。我们去县城周围给人家盖房,拱墓,打胡基,垒灶台,挣不了几个钱又回来了。回来了又得出去,就这样反反复复了几年。而让我感动的是,每次回来,我说五富你回去了和老婆干受活的事呀,我却光×打得炕沿响,这不公平。五富说那咋办?我说起码今晚上你也不能回去。五富就真的不回去,在我家陪我喝酒。  对于我卖肾的事,清风镇人都不知道,但五富清楚。这事你要烂在肚里,听见了吗,五富!五富给我表忠心,他说:文化大革命中我是红小兵,我把毛主席像章别在胸肉上的,我也给你别。他果然拿了别针就在胸肉上别,血流了一片,我虽然把别针夺了,他的胸肉上以后就留下了第二个疤。  韩大宝是第一个离开清风镇到西安的。最初听说他混得一般,后来又传出他已经非常的有钱了。韩大宝就是一块酵子,把清风镇的面团给发了,许多人都去投奔他。我鼓动五富:咱也去吧。五富说:在咱县上打工,见到的人吃穿和咱差不多,倒不觉得别扭,如果到西安,咱明显和人家不一样,这心就怯了。我最看不上的就是五富这个怯,西安人三头六臂啦,是老虎吃人啦,没出息!我一气不理了五富,坐在县城的街道沿上吃烟。一只狗叼了根骨头在旁边啃,骨头上一丝肉都没有了,它还在啃,啃了半天了。我一脚把狗踢开,拣起骨头扔到了对面的屋顶上。五富疑惑地看我,说咱真的能去,去了能不能回来?我说混得好了当然不回了。他吃惊地叫起来:你才盖了两间新房呀!我说:两间房算啥呀,如果两间房把我拴在清风镇,那两间房是棺材呀?!我这么说着,也就在那一刻,我意识到了去西安已经是板上钉钉了,或者说,肾在西安呼唤我,我必须去西安!五富却说你要真不回来了,那两间房一定让给我。我真是火了,我说:我还有这一双鞋,要不要?脱下鞋扇他的头。  你扇他,他还给你笑,这就是五富。起来,给我要碗面汤去!我们是带着干馍去面馆里要面汤泡着吃的,不买面条却要喝面汤,店老板肯定是不给的,五富拿了个净碗去了。我说:拿别人吃过饭的碗!拿别人吃过饭的碗老板就以为我们是吃了面条的,五富他想不到这点,这个猪脑子!  我也曾经问过五富这样一个问题:一个人被人救过命,后来又救过别人的命,如果要让救过他命的人和他救过命的人必须死一个,死的应该是谁?五富回答不上来,问:是谁?我说:救过的人不应该死吧。他说:为啥?我叹了一口气,不愿意给他解释,用箫敲他的脑门:给我捏捏脖子!他立即替我捏脖子,五富会捏脖子,捏得不轻不重,又在穴位上。  我是没有救过五富的命,但我实在却也需要五富。这需要不仅是五富能言听计从,我更需要的是花很多精力甚至钱财来关照这个蠢笨的人。  五富,你得走,跟我走。03
  二零零零年三月十日,记着这一天,我和五富来到了西安。  五富一下火车就紧张了。他的嘴张着,肌肉僵硬,天还有点凉,但汗出了一层又出一层。奇怪的是我们都穿了我们最好的衣服,现在却显得那样地破旧和灰暗。而且手黝黑,手怎么一下子就黝黑了呢?五富一直扯着我的衣襟,前脚总是磕碰了我的脚后跟,我让他不要扯我的衣襟,不扯我的衣襟又怕他走丢。没事的,五富,你到我前边走,我说咋走你咋走。楼是一幢一幢高低胖瘦往空中戳着,路上架路,曲里拐弯,在人和车搅和得像蚂蚁窝一样的闹市里,我是能分辨出方向的,虽然没有太阳却知道哪儿是东哪儿是西。我得轻松一下,我说:五富,我问你,一头牛……我话没说完,五富说:牛?哪儿有牛?!我恨他,我说:一头牛,牛头朝东,尾巴朝哪儿?五富说:朝西。我说:错!朝下。五富想了想,是朝下,说:哈娃你能!我当然能。我就提示他不要夹着胳膊走,怎么舒服怎么甩,不要脚抬得过高,抬脚过高别人就看出你是从山区来的,还有,把牙缝里的馍屑剔净!但是,五富就嚷嚷着他要尿呀,而且紧天火炮的,脸憋成紫黑。找到了厕所,我才知道他的内裤上缝了个口袋,口袋里装了五十元钱。他让我用身子挡住他,以免被别人发现了他装钱的口袋就在内裤上,他说:城里贼多,抬蹄割掌!  我们是在城南的池头村里寻找韩大宝,因为寻着韩大宝才可能在西安落脚。进村口的时候,有孝子在路边烧纸,天空里可能有鬼,我们怀疑鬼在日弄我们,在村里转来转去打听不出韩大宝到底住在哪儿。池头村原本也是农村,城市不断扩张后它成了城中村,村人虽然还是农村户籍,却家家把卖地钱修建了房子出租。这些房子被盖成三层四层,甚至还有六层。墙里都没有钢筋,一律的水泥板和砖头往上垒,巷道就狭窄幽深。五富说:这楼坍得下来?我往上望,半空的电线像蜘蛛网,天就成了筛子。我说:危险。五富说:坍下来就好了,都是农民,他们就能盖这么多房出租?!我踢他一脚,让他快把那臭嘴闭上。  终于在一栋楼里找着韩大宝了,韩大宝确实不是以前的韩大宝,他留个寸头,穿着皮鞋。对于我们的到来他非常吃惊,但也很热情,问喝酒不,从床下提出了一捆葡萄酒,却怎么也打不开软木塞,就骂:真讨厌,送人酒不送个启子?!我知道他在显摆,我只是笑。喝茶呀,喝茶。他又招呼我们喝茶,然后就不停地打手机,似乎不是有人请他去吃饭,就是有人求他安置个什么活儿。说:哈,我这儿成清风镇驻西安办事处啦!我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么。我当然是恭维他,他却说:皇帝养一国人哩,我这算啥?我真想吐一口唾沫,但我又把唾沫咽了。  韩大宝询问我们将要在西安干啥。我说老虎吃天没处下爪么,你干啥我们在你手下混个嘴。五富就插了话:你吃肉,我们喝汤!韩大宝就说让我们去拾破烂。  拾破烂?我怎么也没想到,我来西安就是来拾破烂?!  韩大宝说:我就是拾破烂的。  得了吧,韩大宝,哄谁去!拾破烂能拾出你这副模样?  但韩大宝确实是拾破烂的。  韩大宝告诉我们,西安水深得很,深得如海,你一来就晕了。五富说真是晕了。韩大宝说,谁都想来赚钱呀,能赚的满地的瓦片子都是人民币,赚不来的你把瓦片子叫币它还是瓦片子。五富说这我懂。韩大宝说,清风镇人来这里凭啥哩,一没技术,二没资金,你卖×呀?!五富说你咋说这话?我就训五富,嫌他的话多。韩大宝哈哈地笑,拍我的肩膀:你来找我是找对了,要先站住脚最好的门路就是拾破烂,这门路一般人我还不告诉他。五富耷拉的眼睛又睁大了,韩大宝不让他说话,按他坐在他坐过的椅子上。椅面是皮子做的,一坐一个软坑,韩大宝开始给我们讲课,讲的是拾破烂的大千世界。  可以说,现在的我是长知识了,原来拾破烂已经形成西安城里的一个阶层了。这个阶层人员复杂,但都是各地来的农民,分散住在东西南北的城乡结合部,虽无严密组织却有成套行规,形成了各自的地盘和地盘上的五等人事。  初来乍到的那是第五等,五等人可怜,只能提着蛇皮袋子和一把铁钩,沿街翻垃圾桶,或者到郊外的垃圾场去扒拉。他们是孤魂野鬼,饿是肯定饿的,饿不死就不错了。第四等么,那就入道了。这需要介绍和安置,可以拉个架子车或蹬个三轮车走街过巷。遇见什么收买什么,一天能赚十五元,运气好赚到二十元。但转悠的区域是固定的,蝗虫不能吃过界。第三等便是分包了一个居民小区,不辛苦跑街了。如果你眼活嘴乖,谁家买了煤买了家具,能主动去帮人家扛上楼,人家的破烂交给你了,甚至还不要钱。这等人每日赚的虽也是二十元左右,但收入往往固定,还能意外收买到好东西,比如旧的电视机、收音机、沙发、床架,还有半旧的衣服。第二等就耍大了,负责一个大区域,能安置第五等第四等人,第五等第四等人定期得进贡。又可承包一些大的城中村。城中村租住人口多,做各种生意的都有,只要每年给村长贿赂两万元,他就是这地盘上的破烂王了。韩大宝就混到了这个份上,但韩大宝还在奋斗着,他也有希望当上第一等人。第一等么,西安城里总共四人,城北是一个姓王的,城西是一个姓陆的,城南的姓刘,城东的姓李。这个行里都知道他们的姓,名字却是一样:大拿。大拿们西装革履,文质彬彬,按时来收取一级一级交纳的行业费时,态度十分和蔼可亲,可一旦谁不服从,未能交纳费用,那立即就被一些身份不明的人殴打和轰赶。当然,大拿们有大拿的责任,出了什么问题,如公安来检查,街上泼皮们来敲诈,只要层层报告上去,他们会给你摆平。  啊哈,我对韩大宝是佩服了。他银盆大脸呀,一颗一颗麻子都放着光彩。在韩大宝去上厕所的时候,我说:瞧着了吧,五富,人家虎背熊腰,脚步都那么沉!五富说:这麻子,清风镇的庄稼就数他家的地里长得不好……五富他不懂得用碟子去盛水怎么也不如碗,可碟子就是装大菜的。我让五富给韩大宝买一包纸烟去,五富迟疑了半天问买啥纸烟?我说:“好猫”牌。五富说:恁贵?我说:要贵!  这包纸烟放在了韩大宝面前,韩大宝没有表示不屑也没有丝毫惊喜。他换上了另一双皮鞋,用床单角蹭了蹭,领着我们在村东头的巷里租下房子。这是一条最窄狭也最避背的巷子,朝北第三座的楼房看得出来是主人要盖数层高的,不知什么原因只盖到一层又停工了。一层已住了两户拾破烂的,而楼上仅用砖头搭建了两间简易屋,我和五富就一人一间。条件差是差,便宜呀,好的是楼前有一棵槐,树冠极大,荫了楼的场院,也将我们简易屋全遮住了。韩大宝又领我们去租赁了两辆架子车,也仅仅只剩下两辆,其中一辆是没轮胎的,铁轱辘上裹着破胶皮。这辆破车当然归五富,他的力气比我大。再是,我们去一个老头儿的小摊上买称,我这时才知道拾破烂的称都是假称,一斤的东西只能称出八两。最后,韩大宝带我们进城了,一路叮咛着看路边的标志性建筑,尤其在拐弯的地方有一家什么店铺,挂什么牌子。就到了兴隆街。  兴隆街的名字很吉祥。04
  兴隆街有人在栽树,挖了一个方坑,坑边放着一棵碗口粗的树,枝叶都被锯了,只留着手臂一样的骨干,我的心噔地跳了一下。以前我做过坐在城外弯脖松下一块白石头上的梦,醒来就想,我会也是一棵树长在城里的。我就是这棵树吗?  我说:五富,你瞧那是啥树?  五富说:紫槐。  我说:好。  五富说:好?  我说:以后你得护着这树。  五富莫名其妙,憨相又出来了,张着嘴。  我说:嘴!  他把嘴闭上了。  兴隆街是在西安的东南角,归于我和五富的是十道长巷。巧的是就在我们来西安的前三天,这一带拾破烂的那个老头过马路时被车撞死了。这是韩大宝告诉我的,他说我的命硬,活该那老头要给我们腾地盘。我买了一瓶酒洒在马路上,奠祭着可怜的亡灵,祈求他不要怨恨我和五富。五富不明白我为啥把酒洒在路上,说怪可惜的,我不明说,怕他从此心里有了阴影,因为他过马路总是犹豫不决,而一旦车辆全没了,又跑得像狼在撵。这是没办法的事,他天生没有城里人的气质,比如北瓜在清风镇叫北瓜,可西安人都叫北瓜是南瓜,韩大宝在池头村时就给他讲过了,到了兴隆街见到了南瓜他还是说:瞧,城里的北瓜多大!  韩大宝把我们带到了兴隆街后他就走了,至于怎么个拾破烂,韩大宝没有教我们,五富倒嚷嚷着肚子饥了。五富的肚子里似乎有个掏食虫,他总是害饥!到拐弯处一间山西人开的削面馆里,我要了四碗面,五富说要五碗,我也就强调:都来肉稍子!五富蹴在凳子上,他的那双鞋前边破了洞,鞋面肮脏不堪,三只苍蝇就落在上面洗脸。我说:五富!示意他坐下来。五富没理会,喊叫着辣子罐里怎么没辣子了:老板,油泼辣子!嘴唇地咂着响。我又说:五富,五富!意思要他声低些。五富又喊叫蒜呢,没蒜了,来一疙瘩蒜呀!我放下碗,不吃了,气得瞪他,他只顾往嘴里扒拉,舌头都搅不过了还喊叫来两碗面汤!饭馆里的人都侧目而视,我悄声说:你一辈子没吃过饭呀?!他抬头来却关心地给我说:吃呀,哈娃,饭香着哩!  店老板并没有把面汤端上来。五富就只有喝桌上的招待茶,喝一大口,咕嘟咕嘟在嘴里倒腾着响,不停地响,似乎在漱口,要把牙齿间的饭渣全漱净的。老板以为五富要把漱口水往地上吐呀,吆喝着服务生把痰盂拿来,五富却脸上的肌肉一收缩,嗝儿,把茶水咽了。  出了饭馆,我那个笑啊!  五富问:你咋啦?  我说:你给我记住,以后在什么地方吃饭都不要蹴在凳子上,不要咂嘴,不要声那么高地说香,不要把茶水在口里涮,涮了就不要咽!  我严肃地教训着五富,五富一下子蔫了,他说:我刚才丢人啦?  当然是丢人啦。经我教训后五富又一下子不知所措,他说这么多的规矩呀,那咋自在?他说:我想菊蛾了。  菊蛾是他老婆,他坐在路边的石墩上,脸能刮下霜来。  我怎么就带了这么一个窝囊废呢?我想说你才来就想回呀,你回吧,可他连西安城都寻不着出去的路呢,我可怜了他,而且,没有我,还会有第二个肯承携他的人吗?我把他从石墩上提起来,五富,你看着我!  看着我,看着我!  五富的眼睛灰浊呆滞,像死鱼眼,不到十秒钟,目光就斜了。  看着我,看着!  我说:你敢看着我,你就能面对西安城了!别苦个脸,你的脸苦着实在难看!我要给我起名了,你知道我要给我起个什么名字吗?  重起名字?五富的眼睛睁大了:起啥名字?  高兴。  高兴?  是叫高兴,刘高兴!以后不准再叫刘哈娃,叫刘哈娃我不回答。我的名字叫刘高兴!  我觉得我的名字起得好。我怎么就起了这么好的名字啊!我因此建议五富也起个新名,五富却说名字么还不就是个名字,叫个猪娃就是猪啦,我叫五富富了什么?!我告诉五富,你的名字听起来是无富,所以你才没富起来,名字是非常重要的,刚才到兴隆街我觉得街名吉祥才突然想到,美国德国英国法国多好的名字,自然它们都是些强国。柬埔寨,尼泊尔,缅甸,不是寨子就是泥呀草甸的,那能强大吗?还有,大东西名字都大,小东西名字都小,蚊子叫小咬,虎才叫老虎。五富说:鼠大吗,咋也叫老鼠?哈,亏他能说出这种话!我说:五富你活泛了么,就凭这句话你在西安能站住脚的!我就继续给五富讲写名字犹如写符,念名字犹如念咒,我在清风镇叫刘哈娃,能不是个农民吗,能会娶上老婆吗?能快活吗?我早就想改名字了,清风镇人不认同,现在到了西安,另一片子天地了,我要高兴,我就是刘高兴,越叫我高兴我就越能高兴,你懂不?  五富不懂,也不愿改名,他还要叫五富。05
  自从改了名,高兴的事也真的很多。开头的几天,我们每天拾破烂能收入十五元,至后就可以升到十七十八元,我竟然还连续着突破了二十元。这让池头村那条巷道的同行都不肯相信,五富说:谁哄你是猪!更让我也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常常心想事成,比如我们得自己做饭,正要去买个锅的,偏巧拾破烂时就收到了一个铁锅,虽然锅耳坏了一个,但不漏,做出饭正好够我和五富吃。还有,五富嘟囔烧饭用煤太费了,我就想到了盘土灶烧柴火。西安人没有烧柴火的,而拾柴火那太容易了,只要每天从兴隆街回来,随便在池头村转转,便可拾到许多木条子和干树枝。五富的鞋太破太脏了,我说几时给你收一双半新不旧的,第二天果然就收到了,是胶底的。  日子安顿得十分顺当。五富就喜欢从兴隆街回来后忙活做饭,他能一次蒸几十个馍,放在木橛上吊着的篮子里,能熬包谷糁,熬得不稀不稠,用筷子一蘸吊线儿。然后买一棵萝卜,用盐腌萝卜丝儿。他知道我最爱吃豆腐乳,专门给我买了一小碟。我们吃饭的时候就坐在楼台上,一口萝卜丝儿一口馍,再喝一阵稀饭。吃毕了,五富左腿架在右腿上一会儿,放个屁,又右腿架在左腿上一会儿,说:嗯,哈娃,好日子!  我说:你叫我啥?  五富说:噢,高兴!清风镇没几个人像咱这日子哩!  我说,你收拾锅碗吧,我吹吹箫。我心情一好就喜欢吹箫。  吹箫的时候常常有鸟就飞到槐树上,我说这是吹箫引凤,五富说那不是凤是灰灰雀。五富没文化,不晓得比喻和想象,我认为是凤就是凤,我还把树冠叫云,是绿云。  绿云里住着蚊虫和苍蝇,它们总会在尿,滴下小小的水点来。我吹着吹着,尿水却滴得稠了,竟然淅淅沥沥,才明白下起小雨了。  五富在刮锅,他总是不让剩饭,剩下饭就一定再吃下去,说:啥都敢糟蹋,不敢糟蹋饭。我说:你都吃饱了还吃就不是糟蹋?他不吭声了,却问:今日是几号了?  我说:我又不是女人。  女人有月经,准时知道日子,我们糊糊涂涂的只晓得天明上街,天黑回来吃饭睡觉。我想着,要拾回来一个日历。  我说:天上丢雨星了,今日该歇下了。  五富说:毛毛雨就不上街啦?  这回他呛了我,呛了却给我个笑。把豆腐乳切开一小块,用油纸包了,塞在我的怀里。  池头村到兴隆街有十五里地,我们已经不步行了,因为有了一辆自行车。这辆自行车是一家单位的门卫二十元卖给我们的,除了铃不响,浑身都响。两人合骑着十多分钟就可以到兴隆街北边的废品收购站。我车技好,能双手撒把,但五富太重,我驮不动他。五富驮上我了,总是一见前边人多,就嚷:下,下,快下!所以我现在从后座往下跳的动作十分敏捷。  收购站是一个河南人的女婿开的,人瘦得像个猴子。人瘦成那个样儿竟然还能开办个收购站,这让五富十分嫉恨。喝酒呀不?瘦猴迟早见我们了就从怀里掏出个小扁壶抿一口,问我们喝不喝。我们不喝,也懒得理他,天上没了半点雨意,也无一点风丝。  我说:五富,那是啥?  其实是院墙瓦棱上的一撮草,清风镇把这种草叫:风不浪当。  瘦猴说:夜里去嫖娼了吗,大清早的人就蔫了?  五富说:刘高兴神经衰弱。  我的确神经衰弱。把它的,谁都可以神经衰弱,我是没资格神经衰弱的,可偏偏就是睡不好。五富只要一沾上枕头就睡得不苏醒,我说他是猪变的,而我夜夜都听见什么鸟儿在槐树上噗嗤嗤拉稀,或者有簸箕虫在墙角爬,尤其村中前面的街道夜市声,轰轰嗡嗡,你永远分辨不出人都在说什么,但杂音却像身上有了麦芒一样使你烦躁。我也企图换个思维,不怨恨,去欣赏,而欣赏欣赏着又胡思乱想,脑海里一会儿是这样的画面,一会儿是那样的画面,琢磨了:画面里怎么总没有色彩?  瘦猴说:哟,身子骨贵哇!  身子骨就是贵,怎么着?你以为拾破烂的就哪儿都能睡吗?我掏出一根纸烟来吸,并不让他,太阳下的烟影照在地上是黄的。我敢说,这个世上那么多吃纸烟的人,能注意到烟影是黄的恐怕就我一人。  瘦猴是欺软怕硬的东西,他就指使五富了。喂,给我把这壶灌满!  五富磨蹭着,最后还是拿了小扁壶去了巷头那个酒馆。  买回了酒,我们把自行车交给了瘦猴看管,再拉起前一天傍晚存放在收购站的架子车上街。五富开始大骂瘦猴,说他打听过了,这瘦猴当年也是拾破烂的,可做起了收购站老板却勒刻起拾破烂的了!我说贱人么。五富说人家有钱的很了。我说贱人不在钱多少,以后不得罪他也别讨好他,他再让买烟灌酒就装痴卖傻。五富却悄声说他其实只买了二两酒,在水管子那儿兑了一半水。  兴隆街的辖区是一条大街和大街东西各十道长巷。我负责北边的东西五条巷,五富负责南边的东西五条巷。每天在这块地盘上转悠,五富说这是磨道里的驴,磨道不远,走的路却多。他每天几十遍地转悠,腿脚都肿了,收获总是没有我多,就抱怨城里人比乡下人还会过日子,怎么破了旧了的东西就舍不得扔?这是啥话呀,做刀子的总不能盼着到处都杀人,治精神病的总不能盼着人人都是疯子吧?  我说:拾破烂不在乎你跑得勤,吆喝声大,得有个运气。  拾破烂还有个运气?五富揉他的脚,脚脖是粗了许多,用指头一按一个坑儿。他说:怎么个有运气?  说心态好才可能来运气,这道理五富解不开。这么说吧,我肠胃不好,又失眠得厉害,但我并没有病倒,是我时不时就感谢身体的各个器官。比如肾,只剩下一颗肾了,我就感谢剩下的肾承担了另一个肾的工作,它也是很爱听鼓励的话的,它就积极工作,我现在腰并不疼么。我就感谢过这兴隆街,兴隆街供我吃供我呀,如果将来我真弄出个大名堂,这里就是我的革命圣地,我要在街口修一个摩天大楼的!每每我一到了我的东西五条街巷,我是要整整衣,擦擦眼角,然后给两边的楼房和路边所有的树木鞠个躬。啊哈,早晨的霞光使巷道北的楼房鲜亮彤红,每一扇玻璃窗上都有了一个小小的太阳!树上总有一群麻雀,鸡蛋那么大的,看见了我七嘴八舌地嚷:高兴高兴高兴!刘高兴的名字最早就是这些麻雀叫的。也怪得很,我就每天这样上班,走的路其实也不多,但总能碰上让我拾的破烂。  西七道巷的茶馆门口,坐着一个老头,面前放着一个装着凉茶的大玻璃瓶子,从来不见喝,总在打盹。他是专门收取马路边的停车费的,你以为他打盹而停了车要走,他立即就提着大玻璃瓶子过来收费了。停车费是三元钱,好多人只给他一元钱而不要费票,他不行,和人家吵,人家给了三元钱生气了不要费票,不要也得给你,他把票撕下来就扔在地上。老头对我却好,我一经过,他就叫我去喝水,说:小伙长得好!我说:我可把你话当真的噢!他说:你一个拾破烂的咋迟早见着都喜眉笑脸的?我说:我名字叫刘高兴,我得名副其实。老头也高兴了,要送我水瓶,我不要,他把水瓶挂在我的车把上。  嘿,长途送货的卡车司机有这样的大玻璃水瓶,出租车司机有这样的大玻璃水瓶,我刘高兴也有了!  哎破烂!破烂哎!  谁在喊叫,胖墩墩的一个女人逆着阳光提着一捆旧报纸跑过来。城里的女人年轻时都花枝招展,稍上些年纪便虚腾腾像面包。她翻动我的称杆,说:破烂,都说现在的小贩称不准,你这称准不准?  我没有应她,点了一根纸烟吸。  她说:你吸什么纸烟,这么呛的!  我吸纸烟有个特点,吸进口从来不下咽,在喉咙口兜一圈就吐出来了,五富吸旱烟卷是猛吸进肚然后再从鼻子慢慢喷出来,所以他老咳嗽,我不咳嗽,也没痰。  我提了称称旧报纸,她伸过头来看准星。称杆是平的,她把称锤往出挪,称杆子成了老牛喝水。行噢,算二十二斤,一斤一元,二十二斤是二十二元,我把二十二元要递给她。她说不对,别人是一斤一元三角,你怎么是一斤一元?一斤一元三角,二十二斤是二十八元六角,四舍五入,二十九元呀,我开杂货铺的,你骗不了我。  什么是小市民,这就是小市民。这么大的城怎么就有这么小的市民,她经见得多,又开杂货铺在一分一厘上抠掐惯了。  她说:你这破烂,问你话哩?!  问的屁话!我放下旧报纸,不收了,拾破烂的怎么就成了破烂?拉起架子车就走,她如何在后边喊,我没停。  走过巷道第一个丁字路口,我噗嗤倒笑了,何必计较呢,遇人轻我,必定是我没有可重之处么,当然我不可能一辈子只拾破烂,可世上有多少人能慧眼识珠呢?  我想去看看兴隆街新栽的那棵紫槐,悠然地拉着架子车,不紧不慢,蛮有节奏。有节奏了,拉着架子车就不累,而且能欣赏街巷两旁商店门头。商店的门头一个比一个洋气,所谓洋气就是有洋人的气息吧。我也觉得门匾上写着洋文了好看,橱窗里摆着的洋酒瓶比白酒瓶子好看,贴着的那些广告里洋女人也好看。但是,我很快就发现了几个门匾上和摆在门的货价牌上的字写错了,比如鸡蛋的蛋怎么能写成旦?  喂,出来,出来!我招呼着店里的人出来。  我说:这个字错了!  店里人看着我,不以为然。我说是错了,拿了树棍在地上写正确的蛋字,他说走吧走吧,拾你的破烂去!  走当然走,但我又写了一个蛋字。06
  西安到底有多少拾破烂的,韩大宝没有告诉过我。而一张报纸,也就是去买烤红薯,那个小贩包红薯的一张报纸上,有一条消息说每天数百辆车从城里往城外拉送垃圾。这消息让我震惊也让我兴奋。收获得麦子越多,麦草也越多,城市繁荣,垃圾也丰富嘛!那么,有了垃圾,我们就能存活下去,垃圾越来越多,我们生活的质量就会提高。  我们是垃圾的派生物。不,应该是城市需要了我们!试想想,如果没有那些环卫工和我们,西安将会是个什么呢?  这问题似乎没人考虑过,我没拾破烂前我也不考虑,其实,世上有许多事都被疏忽了,每个人都在呼吸,不呼吸人就死了,可谁在平时留意过自己每时每刻进行着一呼一吸呢,好像从来就没呼吸。  我觉得这张报纸让我有了一份庄严,就把报纸揣在了怀里,而且想贴在五道巷宾馆门前的报栏去。  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宾馆就奇怪了这个宾馆的造型,它非常的高,呈六角棱状。乡下人初次进城都喜欢城里的高楼,要一层一层数,我也不例外,但我数楼数出了瘾也数出了水平和好处。在我第三次站在这个宾馆前,蓦然醒悟楼之所以是六棱,而正面的棱正对着对面而来的马路这是为了避煞气的风水,这时候楼前的报栏前有四个老头在读报,读完了,你给我揉脖子我给你揉脖子,叹息着颈椎病坑苦了他们。我也就告诉了“数楼”:双肩使劲往后挤,脖子尽力往上拔,从楼底往楼顶数层,再从楼顶往楼底数层。数,再数。脖子舒服了吧?老头们当然兴趣了这数楼的疗法,说:这不是让我们成乡下人吗?嘿嘿,人活过五十岁了是不分美丑的,活过六十岁了是不分男女的,得了颈椎病还分什么城里人乡下人?!  现在,我在宾馆楼前并没有见到那四个老头了,是他们等一会才出来吗,极迅速地将那张旧报贴在了报栏上,然后拉架子车到了一旁,坐下来吃我的豆腐乳。  我的怀里一直要装着豆腐乳,用油纸包着,旁边放一根牙签,没事了就掏出来品尝。这派头是我的独创,它受启发于收购站瘦猴的小酒壶。瞧呀,用牙签戳一点儿放在嘴里,豆腐乳不要沾牙,就放在舌尖上,然后嘴和鼻子皱皱,把牙签轻轻抽出,那个享受呀,真是谁吃过谁知道!五富说那能顶饥顶渴吗,连粪尿都不攒的。嗨,狗啃骨头有多少肉,为的就是咂个味呀!这比喻有些不好。该怎么说呢,人总是有个精神满足的,品尝豆腐乳和听音乐一样呀……可怜的五富他不懂音乐。  我品尝豆腐乳的时候,希望所有人都能看到,但路上竟然一时没人,我就往楼上望去,十层,十一层,十三层……十五层上有人竟拿一个小镜子,太阳从镜子上反射下来一块白光在我身上乱跳,像是白蝴蝶。那是一个姑娘,她在给我笑。  她给我笑啥的?  西安城里的美女很多,尤其当你正走的时候,突然从某酒店出来了三四个,都是一米七以上的个头,都是瘦脸蜂腰长腿,都是鲜亮的衣着,横着一排儿过来,我就被震住了。我虽然心里不断地告诫自己:坦然点,坦然!和她们擦身而过,仍紧张得手心出汗,不能看她们的脸,却看见了一双双高跟皮鞋和高跟皮鞋里精致的脚。她们的脚趾都是二拇趾长。  我和五富曾经议论过城里的美女,我对美女的观点是美女如同那些有成就的政治家、哲学家、艺术家一样都是天人,他们集中在城里,所以城里才这么好。但五富哼鼻子,他说城里的女人哪里有清风镇的女人好呢?他强调女人要胖,胖奶胖屁股。我说你是吃肉呀,拣肥的?五富说你没结过婚,喝酒图个醉,娶老婆图个睡。胖老婆睡着像铺了棉花褥子。五富事事都依着我的,唯独这一点上敢和我争执,他以为他是结过婚的。算了吧,五富,清风镇的镇长整天琢磨啥呢,琢磨着哪一日了能当上县长,他想过当国家总理吗?做梦也没想过!我甚至还要举例说焦大是不爱林黛玉的,但五富只读到小学就辍学了,他肯定不知道《红楼梦》,对牛弹琴,我就不说了。  我在轻贱着五富的时候,脑子里总浮现着一个人,这人是谁,我不知道她的姓名,只知道她就在兴隆街北头巷里的那家美容美发店里。我常常惊叹白天街上那么多的人晚上怎么就全没有了,如中药柜屉的高楼房间,从来就没有谁走错了门吗?三五结群的美女震撼了你,你在惊慌失措里虽然有万般想象,但她们瞬间就消失了,你只看见天上有美丽的云朵,而云朵是飘动的,你永远抓不到也记不住。美容美发店的那个,她是固定的,似乎是要把所有美女固定成一个具体的形象就在美容美发店那儿。她高个,瘦瘦的平肩,一双长腿跳跃着走路,鼻梁上有些雀斑。正是有了这些雀斑,我觉得不是了菩萨,她更真实,使我能生出爱怜之心。  怎么一想起这个女人我就文雅了,脑子清晰,思维活跃,像是在中学时写作文,有了这么多优美的词句。  十五层楼上的姑娘在给我笑。她脸圆圆的,不像美容美发店那女的瘦长。我也回她一个笑,得有礼貌呀。  姑娘喊:刘高兴,刘高兴你上来,我这儿有废煤气灶!  她竟然也知道了我的名字?!  到楼上去当然得进宾馆的大厅,门卫却怎么也不让我进。门卫说这是宾馆,我说我知道这是宾馆,上边有人喊我去收破烂的。门卫说瞧你那鞋!我鞋好着呀,鞋尖没有破,鞋后跟也没有磨成斜坡,只是上厕所时鞋底沾了些泥,我蹲在那里用树棍儿刮鞋底的泥。我说:同志,让我进去吧。门卫说:不能进。我说:泥刮净了还不让进?门卫说:不能进。我说:不会是嫌我是拾破烂的吧?这回门卫却逗笑了,他允许了我进去,但必须光了脚进去。  这让我很难为情了,因为脚趾甲太长,都怪五富,晚上我让他去巷对面那房东家借剪刀剪趾甲,他说谁看你脚呀,就是没去,使我这阵丢人现眼了。这是我第一回走进了豪华宾馆,宾馆的旋转门像搅肉机,我在里边被搅转了三圈才进去。清风镇马老四的儿子在县商业局开车,他说他来西安把车开上立交桥,是直转了半小时寻不着下桥道口。我的头虽然在玻璃门上撞了个疙瘩,但终究是进了宾馆大厅。大厅的地面是石板,擦得能照见人影,我的脚踩在上边,立即有了脚印。走过大厅,上到十五层抱着一台废煤气灶再走下来,热成了王朝马汉,吓,大厅地板上的脚印还在。  就是这脚印,以后的梦里常常出现,我不是光着脚在西安城里到处乱跑,就是跑呀跑呀的,才发觉脚上没有了鞋,急起来,鞋呢,我的鞋呢?而那个上午,除了收到废煤气灶,我再没收到什么破烂,脑子里仍在操心着宾馆大厅里的脚印被服务员擦掉了。  傍晚时分,五富拉着架子车到十道巷找我,他带给我了一个酱凤爪,是用塑料纸包着的,说西安人酱的鸡爪好吃得很。我说:是凤爪,不是鸡爪。五富说:明明是鸡爪么,偏叫得那么中听?我说:到城里了就说城里话,是凤爪!五富说:那就是凤爪吧,好吃得很,我买了两只,我能一顿吃二十只的,可我还是给你留了一只。哟,五富有这份心,那我也乐意把我的一份快乐分成两半,一半给他。  我说:你到西安后有没有在什么地方,比如树干上呀,墙壁呀写过“到此一游”?  五富说:没写过。  我说:那你都游了哪儿?  五富说:就这兴隆街呀。  和五富说话甭想有趣味,我就讲了我的脚印留在宾馆大厅的地板上。这是多么豪华的宾馆,我的那些脚印一定会走动的,走遍了大厅的角角落落,又走出了宾馆到了每一条大街小巷,甚至到了城墙上,到了钟楼的金顶上。我这么说着,眼前尽是脚印,排列有序,如过部队,五富的手却搭在了我的额上,说你发烧吗高兴?我生气地拨开他的手,这是想象你懂不,你也要想象,人境越逼仄你越要想象,想象就如鸟儿有了翅膀一样能让你飞起来。  五富还是弄不懂,但他分明也让我给煽乎起来了,这就像你跟结巴说话你也结巴,你打哈欠了旁边人也打哈欠,五富突然憋了一口气,往后退了几步,猛然间向一面刷得粉白的墙跑去,到了墙前,一脚蹬上了一个脚印。天呐,他竟然能蹬得那么高,离地有一米五,鞋印清晰,四边还溅着泥点,就像喷上去的漆一样。  五富说:我也留一个脚印!  西安正开展创文明卫生城市活动,污染了粉刷过的白墙,市容队的人看见了肯定要罚款的。但我没有批评五富,赶紧四下里看看,幸好没人,拉了五富立即跑掉。  我们跑过了那段巷道,两人都跑得口渴,而挂在车把上的大玻璃瓶中已没有了水,五富问哪儿有水管子?我说:买矿泉水!就买了矿泉水,矿泉水甜得像放了糖。喝毕了,日地一声把空塑料瓶子抛向空中,哈哈,却砸在了一个路灯杆上,路灯杆下立着一只狗,汪地叫了几声。  城里的狗都是宠物,不咬人的,但养狗的人惹不起。我还担心有人要从什么地方跳出来说我们打他的狗,没有人出来,我和五富也就冷静了。  刚才是太激动,现在一冷静下来,倒觉得无聊。五富开始翻他的裤腰,捏起一个东西,丢在地上,说:我还以为是只虱子哩!我偏往地上看,也说:我还以为不是个虱子哩!五富就脸色通红,嘟囔着这身上咋就生了虱子?我警告他不要坐下来就翻裤腰,让别人看见你把虱子带到城里了,这身衣服回去立即换掉,用开水好好烫着。警告之后,我得又安抚他,问他怎么就只收了这么一点破烂?他说本来一家商店进了一批货,他谋着那些货卸下了会把包装箱卖给他,就帮人家卸车,可他认不得香肠,清风镇没人吃过香肠,他以为是红萝卜,还心想这红萝卜怎么也用塑料纸包着多浪费的,就把那包香肠放在了蔬菜筐里。后来人家清点,怎么也找不着了香肠,发现了在蔬菜筐里,问谁放的,他说是他放的,人家骂你个傻×是认不得香肠呢还是想混在包装箱里偷呀?!  五富说:我傻屄吗,我是真不知道那是香肠。  我想起我在宾馆进旋转门的事,我说:谁骂你谁才是傻×!咱比他们少智慧吗,咱只是比他们少经见!  五富从架子车的废纸上撕下一角,叠过来叠过去卷旱烟卷儿。他烟瘾比我大,却舍不得买纸烟,总是搓烟卷儿吸。  我说:以后多拿眼看着,少说话!  五富使劲吸烟卷。  在我们前面一百米的地方是一家公寓大门,门口的草坪上有三棵雪松,枝条一层一层像塔一样,雪松下的草绿茵茵的,风在其中,草尖儿就摇得生欢。  我说:少说话不是要你这一脸呆相,自卑着啥呀,你瞧那草,大树长它的大树,小草长它的小草,小草不自卑。  五富还是吸烟卷。  我说:我给你说话哩,你吭都不吭一声?  五富说:我不敢说话,一说话烟就灭了。  我再没说话,他也再没说话,我们都没了话。  三个男孩,一晃一晃走进巷来,大头鞋里像装了弹簧,牛仔裤大得失去了比例,却背着包,头发蓬乱又染成了黄色。街头上常有这样的少年,他们会在街上跳舞,蹦跶得像受了伤的虫子。只说他们又要跳起来了,脚步麻花似的扭了扭,却并没有停下来,进了那一簇楼群去。一辆车吼着过去。又一辆车从对面过来,车牌是四个八,城里人特别崇尚八,八是发,能有四个发,一定是大老板的车了。有老太太牵着老头的手过马路,老头后脚贴着前脚挪步,挪三下四下就站住了,像站着两棵枯树。斜对面的酒吧里一群人醉醺醺地出来了,出来了却坐在路边大声地骂人,不时就爆发了笑。有姑娘抱着狗走过了,走得婀娜多姿,那群人突然齐声吆喝:舒——服!  一辆大车呜儿呜儿叫着从兴隆街拐了进来,以为是消防车,哪儿有火灾了?我和五富都抻长脖子观看,车却喷射过来了一片雨,我们立即就成了落汤鸡。哎,哎,我们惊叫着,车并没有停,还是一路喷射着开过去了。  我说:是洒水车。  五富说:洒水车往咱身上洒?  没人注意到我们的狼狈,我突然笑了:凉快!  五富瞧着我笑,他也笑了:是凉快!  他站起来,我说你干啥去,他没吭声,走到路灯杆下捡起了那个被扔掉的空塑料水瓶,放回到架子车上。07
  在清风镇,家家屋顶上开始冒烟,烟又落下来在村道里顺地卷,听着了有人在骂仗,日娘捣老子地骂,同时鸡飞狗咬,你就知道该是饭时了。可城里的时间就是手腕上的手表,我们没有手表,那个报话大楼又离兴隆街远,这一天里你便觉得日光就没有动,什么都没有动么,却突然间就傍晚了,河水就泛滥了。我是把街道看作河流的,那行人和车辆就是流水。傍晚的西安所有河流一起泛滥那是工厂、学校、机关单位都下了班,我们常常拉着架子车走不过去,五富在街的那边看我,我在街的这边看五富,五富就坐下来脱了鞋歇脚。  这个时候,西安城的上空就要生出一疙瘩一疙瘩的云,这些云虚虚篷篷像白棉花。接着,白棉花又变成了红的,一层一层从里向外翻涌,成了无数的玫瑰,满空开绽。天上的奇景工薪族们无暇顾及,他们急着要回家,人和车拥挤,稍不留神就撞了别人或被别人所撞。能有空闲往天上看的只有我和五富,而五富看到了也就看到了,骂天太短,唯独我在欣赏。  这一点,我可以骄傲。我能在漏痕的墙上看出许多人和鱼虫花鸟的图案,我也能识别一棵树上的枝条谁个和谁个亲昵,谁个和谁个矛盾。面对了这满天的玫瑰,那么鲜嫩,竟然把那个美容美发店的女人联系起来了!怎么就有了这样的联系呢,我有些奇怪,也很害怕,偏不经过有美容美发店的那条巷了。啊,刘高兴,眼不见心不乱,你绕道走!我就绕道走。  既然隔着街面不能同五富一起去收购站交货,我拉着架子车先绕道到了那座立交桥下。  这个立交桥下是我和五富每天交售破烂前把破烂分类捆扎的地方。它僻背而幽静,以前我俩谁先来了,分类完破烂,就在那里等候,而五富一旦去得早了,就喜欢在那里睡觉,他是石头浪里也能睡着的,睡着了又张着嘴,流着涎水。就曾经发生了一件笑话。一个出租车司机来小便,猛地看见了五富,以为是具尸体,大呼小叫地去报案,警察来时,他刚坐起,气得警察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今天五富没有到,桥下却有了几泡屎尿,明明桥墩上我写上了“禁止大小便”,那些出租车司机还是在这里方便,我就骂了一句:肏——尼——马!  我不会说普通话,清风镇的口音是“旋”和“算”不分,在我称过破烂算账时那些买主总是学我,我也发誓学习普通话。可我说普通话怎么听都滑稽可笑,不说了。普通话是普通人才说的话,毛主席都说湖南话的,我也就说清风镇话。现在没人处我却用普通话的音调骂出了一句清风镇的土语,把我自己都逗笑了。我有幽默感,这是五富知道的,于是我决定不再分类捆扎破烂而准备离开时,拿起了土坷垃,在“禁止大小便”后又加了一句“否则收没工具”,然后得意离去。  在收购站,瘦猴过完了称,又从怀里掏出酒壶喝,他说妈的,这酒咋不顶喝么!我不理他的碴,捡个柴棍儿掏耳朵,我耳朵痒。  瘦猴的老婆给我付钱,一沓零票子数了三遍,瘦猴的手就揣她的乳房,老婆趔着身子说刘高兴在哩,他说市长在又咋的,我的东西我愿意咋揣就咋揣。揣吧揣吧,那两堆肥肉我看着都恶心!那老婆把钱给我的时候,却拿了媚眼看我,说:今日收得少,偷懒了?  我说:少了说明西安是卫生城么!  瘦猴说:喷呀!咱都是苍蝇人,卫生了你喝风屙屁去!  我说:你才是苍蝇!  我把架子车靠在了院墙根,给我们的自行车轮胎打气。瘦猴说从今往后打一次气得交一元钱的。我二话没说给他了一张两元钱的票子。他要找一元,不用了,我把轮胎的气打饱了又放掉,我打第二遍。  我不生气,这生什么气呢?甚至感到我的这种智慧比我用耳朵教训他还痛快。五富也一拐一拐地拉着架子车来交售了,还在一百米远的地方我就看见他穿着一双皮鞋。他怎么会穿了皮鞋?瞧他穿了皮鞋的脚抬得更高了,屁股坠着,腿也不直,像个贼么。五富说你咋没在桥下等我?我说你去桥下了,你看见啥了?我以为他肯定看到“否则收没工具”的话,得佩服我的机智和幽默,可他说看见了一堆屎。再问:还看见了什么?他说:还有一堆屎。  五富收到的破烂比我还少,大多是一些手纸,上面沾着粪便和女人的经血,似乎他一直跑的是公共厕所。好的是手纸被苍蝇追逐着,这些苍蝇也就留给了瘦猴。  返回池头村的路上,当然还是五富骑了自行车驮我,他一直在抱怨收到的破烂少,说五道巷里那几个家属院,门卫就是不让他进,而另一个拾破烂的却从里边满满地拉了一架子车。他说,大宝明明讲道这一片归咱的,怎么有蝗虫吃过了界呢?  这问题我没法回答,因为我没有证据。城里的楼房已经隐没在暮色里,楼群就像清风镇后那连绵不绝的山峦。哗啦,突然间街灯一齐放亮,所有的如山峦一样的群楼也亮起来。你弄不清了哪些是天上的星哪些是地上的灯,更有那些霓虹灯在闪烁了,霓虹灯都是装饰在最豪华气派的楼上,而陈旧的楼或者还矗着脚手架正建筑的楼都黑着,没有了灯,眼睛所到处都是色彩斑斓,造型奇特,其瞬间的明暗变幻中,你感觉里边住着了一种什么妖怪。这妖气越来越重,街上的人和车也似乎和白天不一样,车更像出没的走兽,有些是老虎,有些是豹子,人更像花花绿绿的飞禽了,瞧呀瞧呀,那一簇霓虹灯下就出来一群像雉鸡一样的女人,她们衣裳华丽,发型怪异,言语和动作也夸张得那样不真实。五富说:我头晕。我何尝不也头晕,我还目眩呢,我说:那么短的裙子,腿是大白萝卜!  五富扭头,他问:哪个?  看路!我把五富的头扳正了。我说:我看哩你看啥?你看路!  自行车穿过了一条大街,右拐,再右拐,又经过了四个小十字路口,五富的后背上就汗湿了一片,越蹬越慢。旁边有一个菜市场,卖菜的小贩差不多收摊了,仍在喊:处理了,便宜处理了!五富蹬着车子问:怎么个便宜?小贩说:莲花白一元二斤!西红柿一斤三元!五富说:那还叫便宜?!但我让五富停车,自个跑去买菜,因为我知道小贩快收摊时是处理那些剥下来的菜叶子的。  我一直很奇怪,城里人吃芹菜只吃杆儿不吃叶子,多好的芹菜叶子竟然要摘掉!运气真是好极了,五角钱我买了三堆,一堆是芹菜叶子,两堆是莲花白的老叶。莲花白的老叶上尽是虫咬过的窟窿,有虫眼证明这莲花白没喷过农药么。我还两角钱买到了一颗大北瓜,不,城里人叫南瓜,多好的一颗大南瓜。清风镇人吃南瓜专拣老得发了黄的,上面有一层白灰状的粉用指甲掐不动的,城里人却只要嫩的。傻呀,城里人什么都会吃,就是不会吃南瓜!  我抱着菜过来,五富说:多少钱?  我说:七角钱。  五富用脚踢路灯杆,说:恁贵的!  我说:一个灯泡一夜要吃多少电的,这还贵?!  他不吭声了,手里捏着五元钱,差不多都是零票子,脏兮兮,又发软,要给我三角五分钱,因为菜是共同要吃的。我不要,他说:哈娃呀……  我说:重叫!  他说:噢,高兴,高兴我是不是被骗了,那个胖子眼珠子黄黄的,不停地转,我就疑心他鬼点子多,四十八斤的夹纸板,我给了他四元,对不对?  我开始算,其实我一下就算出来了,我说一斤八分十斤八毛五个十斤四元,五富你这账还算不清吗,知道没文化的可怜了吧,你还少给了人家二斤的钱。  他说:是吗是吗?  就笑了,把钱在鼻子下闻着,说闻到了羊肉泡馍的味,狗日的黄眼中午吃了羊肉泡馍。却又说:高兴,你说这世上谁最亲?  我说:你老婆?  他说:不对,毛主席最亲!  毛主席的头像在人民币上印着,他亲了一口,又亲了一口,然后要把钱交给我。五富除了身上装些每日收破烂要付的一些零钱外,剩下的钱都是由我保管的。在我居住的屋子里你看着什么窟窿都没有,但支床的那一垒砖抽开第三块,里边就有了一个洞,洞里藏着两个油纸包,一个包里装着我的钱,一个包里装着五富的钱,五富的钱包里夹着一张纸条,记录着他交给我的数目和次数。现在五富要把今日的盈余交我,我倒害怕把钱数搞乱了。既然替人家管钱,就得对人家负责,这是我刘高兴做人的原则。我让五富回去了再给我,他就把钱装在了脚上的鞋垫下。  我说:哟,拾了一双皮鞋?  王富说:我是金手呀?!送的,一个老太太送的。  我说:会送你皮鞋?  五富说:真是送的,老太太说是他儿子的,她儿子或许有了新皮鞋,或许她儿子去世了。鞋是好鞋,只是小了点,夹脚哩。  五富的一只脚果然五个趾头挤在一起,肿得像红萝卜。  脱了脱了,我让五富把鞋脱下来。你穿什么皮鞋呀,你是穿皮鞋的人吗?土狗就是土狗,狼狗就是狼狗,你穿上别人还以为你是偷的!  我的脚比五富的脚窄,穿上皮鞋正合适。可以说,这双皮鞋在原主人买的时候就是给我买的。你想想,我来西安时原本要换上一双新鞋的,但阴差阳错,一忙乱竟忘了带,这不是活该要穿这双皮鞋吗?我穿上皮鞋使劲在地上跺,又走了几步,不疼么。08
  到了池头村的剩楼,哦,我是把我们居住的楼叫剩楼的。当然叫剩楼是因为这座楼是没有盖完而剩下的楼,这样五富能理解。其实在我心中,我是把剩字念成谐音的圣,延安是共产党的革命圣地,我们保不准将来事干大了,这楼将也是我们的圣地。  现在,我一步一步走到剩楼前,回头看院子里土地上的鞋印,鞋印虽有些外八字状,但十分清晰。我说今夜里不会有雨吧,我的意思是有雨了就把鞋印冲没了。但五富说天怪闷的,得一场雨。我气得没理他。  我们动手做饭。我突然很想吃面条。因为没案板,我们总是拌搅了面糊糊吃疙瘩汤,而我今晚上主张擀面条吃。我是揭了床上的被子,用水擦净了床上的芦席在芦席上擀,擀出了簸箕般大的一片,五富喜欢得像过年,说他想吃面条也都快想疯了。我切面时问:吃长条子还是吃片儿?五富说:随便。  随便是什么面?吃饭要讲究!  我吃饭是讲究的。就说吃面吧,我不喜欢吃哨子面,也不喜欢吃油泼面,要吃在面条下到锅里了再和一些面糊再煮一些菜的那种糊涂面。糊涂面太简单了吧,不,面条的宽窄长短一定要标准,宽那么一指,长不超过四指,不能太薄,也不能过厚。面条下进锅,要一把旺火立即使水滚开,把面条能膨起来。再用凉水和面粉,包谷面粉,拿筷子迅速搅成糊糊,不能有小疙瘩,然后沿锅边将糊糊倒进去,又得不停地在锅里搅,以免面糊糊裹住了面条。然后是下菜,菜不能用刀切,用手拧。吃这种面条一定得配好调料,我就告诉石富,盐重一点,葱花剁碎,芫荽呢,还得芫荽,蒜捣成泥状,辣子油要汪,醋出头,白醋最好,如果有些韭花酱,味儿就尖了。  五富说:你说得都对,但咱只有一把盐。  败兴,贼五富你就会败兴!  我不能不教育五富了:没有油炝的葱花没有辣子和蒜就不能想吗?人怎么能没个想头呢?过去就有过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我们想着西安城现在不就是西安城里的人了吗,想着我们的饭香,不是胃口就开了吗?心想事成!  好了,吃饭。一边吃饭一边想我们的工作,想钱!  拾破烂怎么啦,拾破烂就是环保员呀!报纸上市长发表了讲话,说要把西安建大建好,这么大的西安能建好就是做好一切细节。那么,拾破烂就该是一个细节。我们的收入是不多,可总比清风镇种地强吧。一亩地的粮食能买几个十八元,而你一天赚得十七八元,你摊什么本了,而且十七八元是实落,是现款,有什么能比每日看着得来的现款心里实在呢?你吃饭吧。吃饭不要把嘴埋在碗里,你是猪吗?慢慢吃,没有狼在撵你!  我是吃了两碗,又盛了半碗,就吃饱了。把床挪开,在砖垒子里装了我当日赚来的钱,也装了五富当日赚来的钱。  五富,人常说住家要有镇宅之宝,有人用古董来镇,有人用石狮来镇,有人请道士画了符镇,咱用钱镇!钱是宝中之宝,用钱镇住了这房子,咱就从这儿起根发苗。农民咋啦?再老的城里人三代五代前还不是农民?!咱清风镇关公庙门上的对联写着:“尧舜皆可为,人贵自立;将相本无种,我视同仁。”你知道不?  五富是吃了一碗又一碗,还吃了一碗,他说:不知道。  锅里剩下了一碗,我把它盛在盆里说明日再吃吧,五富说明日就馊了,不如我再加一下。他真的就吃了,梗了脖子,红着眼坐在那里发瓷。  你起来,五富。要转一转的,要么撑进去那么多你能睡下吗?  五富要站起来,站起了一半又坐下去,给我摆手,他说你不要我说话,我不能说话,你做的饭香,一说话我就要吐出来呀。  好,你就静静坐着,听我说。我开始嘲笑那些没来西安的清风镇人了。哼,都是些什么玩意儿么,他们还作践过咱们没手艺,他们不就是会个木工、泥瓦工吗,咱们的工作没有技术含量,他们就有技术含量了?而一天干到黑腰累断手磨泡了工钱有多少,一天挣五元钱算封顶了吧?咱多好,既赚了钱又逛了街!你问清风镇的人有几个见过钟楼金顶?你说城里的厕所是用瓷片砌的,他们恐怕还不信呢!你瞧着吧,你没出来前镇上有谁肯和你说话,觉得和你说话费时间,掉价儿,你呆上一年半载回去了,你就会发现清风镇的房子怎么那样破烂呀,村巷的路坑坑洼洼能绊人个跟斗,你更发现村里的人是他们和你说不到一块了,你能体会到他们的愚昧和无知!  来,笑一笑,给我说说今天碰到的有趣的事吧。你说五道巷家属院里有人收破烂,那一定是门卫在作怪,你得想办法买通门卫呀。世上的事就是这样,越是大人物越小心,越没架子,越是小人物越难缠,门卫都是那德性。怎么买通,这还要我教吗,你见了他会不会笑,送不起一包纸烟发上一根行不行,能不能腿儿快些帮他去锅炉房提壶开水或扫一扫大门口的尘土?人和人的关系不在乎什么大事而全在枝末细节上。共产党和国民党打了几十年仗,毛主席和蒋介石见面仍握手吃饭哩。你和清风镇的李小毛为什么结了仇,不就是你给别人发了一根纸烟没给他发而他觉得没了面子吗?你肚松泛点了吗,那就去把衣服洗洗,你的衣服酸臭得人能走近不?咱是拾破烂的,咱不能自己也是破烂。门卫不让你进去会不会是嫌你不卫生有碍了观瞻?!  我把五富一把拉了起来,他啊地一声,手捂不及,饭从嘴里喷出来。饭盛在锅里碗里看着香喷喷的,若倒在了地上就显得脏,何况从五富的嘴里吐出来,一根面条就粘在我的膝盖上。  五富一脸尴尬,怨恨自己糟蹋了粮食。他不想洗衣服,但必须他来洗了,洗了他的一身,也洗了我的裤子。五富洗着衣服要求我吹箫,我没有给他吹,我收拾起了我的房间。09
  我是爱整洁的。  在清风镇的时候,要是谁家的老婆漂亮了,屋子里凌乱不堪,进门没个下脚的地方,这样的环境让我还感到一种暖意和诱惑,如果谁家的老婆人丑,屋子里又乱七八糟,我就极其反感。五富是个男的,又是丑男,他的屋里肮脏得像个猪窝,我骂他,他又改不了,气得我就很少进他的门。现在我扫了地板,用抹布又擦了床头和门,就把锅灶从门后边挪到窗子下边。床原本靠东墙支着又移到了西墙根。那几件换洗衣服是搭在一道铁丝上的,觉得挡住了半个窗子,取下来又挂在床头的木橛子上。面粉袋提起来墩在灶的两边,就和东边装菜的筐子显得对称了。鞋都放在床下,鞋跟朝里,鞋头朝外。那块镜子呢,我记起前两天是带回来了一块镜子的,这镜子上原本阴刻了喜鹊登梅的图案,但镜子破碎了,我拾的只是一块三角形,梅树还在,喜鹊仅仅看到一个尾巴。我在屋里怎么也找不着那块镜子。  我说:五富你见着一块镜子吗?  五富说:是不是那个玻璃片?他洗衣服将水溅得门口湿了一摊,用嘴努努他的屋门口。镜子果然在那儿。又说:今早我用玻璃片刮土豆皮。  我说:那是玻璃片吗?是镜子!  我把镜子放在窗台上。放在窗台上容易被撞掉,就用三颗小钉子把它固定在墙上。是床对面的墙上,这位置挺好,可以一起床在镜子里就看见自己了。  五富洗着衣服还在想着吃饭,他说今日的糊涂面里能煮些黄豆那就更香了,老家里有的是黄豆,怎么来时没想到带一小袋呢?我恼得不理识他。  他说:高兴你生气了?  他说:不就是一个破镜片么,你又不是女人,喜欢镜子?!  我说:镜子里有女人!  五富乍拉着两手水跑进来往镜子里看。他没有看到女人,看到了自己的黑脸,他说:我就见不得我!  我让他再看看。五富在镜子里看见了他身后的床,床上的墙上钉着一个架板,架板上放着一双女式的高跟尖头皮鞋,灯照得皮鞋光亮。五富撇撇嘴,觉得很不屑。  这双女式高跟尖头皮鞋就是我在清风镇的婚姻失败后买的那双,来西安时我包进被褥卷里。五富知道这件事,他不止一次主张把这双鞋卖掉:一双皮鞋就能招来个老婆吗?招来的恐怕是贼!  五富说:一双鞋敬得那么高,是毛主席像呀?  我说:洗衣服去!  我有我的最新想法:世上的好多东西都是一个引逗着一个的。比如说,你买了一把茶壶,你就得买四个茶盅吧,有了茶壶茶盅就得买放茶壶茶盅的桌子,有了桌子还得有凳子……这个例子有趣,但还不确切。又比如,清风镇有几户人家都是婚后多年没有孩子,等着抱养一个了,老婆在第二年竟然就怀孕了。为什么自己今日就能得到一双皮鞋呢,肯定是这双高跟皮鞋引来的。那么,我是穿了皮鞋了,高跟皮鞋会不会也就要有了穿它的人呢?  这想法我不说出口,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好多事情用不着告诉五富的。但我的想法却使我激动起来,我不能说我刘高兴的女人将会翩翩而至了,我就吹箫,箫音呜咽悠长,传递着我的得意和向往。  五富突然蹑手蹑脚进来,悄声说:楼下的在偷听哩!  楼下东西有两个房间,东边房间是住着一个叫黄八的邻居,也是拾破烂的。因为我还没有与他很熟,远亲不如近邻,为了能与他和平相处,我还得观察他。  五富却和他热火了,叫他的时候,他说广东人把八读成发,应该叫他是黄发。屁,我们偏叫他黄八。黄八粗胳膊粗腿的,脸上却有白癜风,这白癜风哪儿生不得,偏就生在鼻梁凹处,像是抹的粉,看着滑稽。但是,磁铁需要的是螺丝和钉子,箫声还不是为耳朵而鸣的?对于五富的告密,我点点头,还在吹。  五富却将半盆洗衣水哗啦泼向楼下。楼下的黄八叫着:哎哎,溅着人啦!五富说:你干啥哩?黄八说我听箫哩。五富说:不准听!黄八说它响哩我不听?五富更蛮横了,说:那你掏钱,你掏钱!黄八恨了一下,房门响,进了他的小屋。我继续吹,五富叮咛我吹低点,不要黄八全听了去。黄八的门又响了,他走上了楼梯,手里提着一个竹笼子。  黄八说:我在楼下炒腊肉,你们也闻过香味的。  我把嘴移开了箫,箫离开了嘴就是一根竹管,我拿竹管敲着楼栏杆,说黄八你甭听五富的,有些东西是个人的,有些东西就不是个人的。清风能独有吗,明月能独有吗?黄八你也爱音乐呀,你听出我吹的啥曲子?黄八说我听不出来,只觉得好听。五富瘪着嘴乜视黄八,但黄八说得对呀,树上的鸟叫得好听,其实又有谁知道鸟叫了什么。  黄八说:吃苹果!我给你们吃苹果!  竹笼子放下来,里边真的是一些苹果。苹果一半都是坏的,一半虽没坏,却小而发蔫,像老汉的卵蛋。黄八说白天里他去一家果品店收废纸箱,帮人家打扫卫生,人家没卖给他废纸箱却酬谢了他这些苹果。黄八说:狗日的,我忙活了半天就落了这些苹果,我只说我奸哩城里人比我还奸!  我立即就在竹笼里挑拣,五富便有些不好意思了,坚决不动手。来吧来吧,口水都流下来了还充什么正经?五富说:那我尝尝。过来也在竹笼里挑,拣了一个坏的,拿嘴把坏了的部位咬一口吐了。我说挑好的吃么。五富说哪能先挑好的吃,那坏了的不就越发坏得吃不成了?我说像你这吃法,吃到底都吃的是坏的,挑好的吃!五富说:不会过日子!  黄八的举动确实让我们感动,五富把这些苹果给了我多半留了少半,就分别放进各自房间,说:吃苹果的时候我就能记着你的好处了!拿手摸了一下黄八的鼻梁凹,问:疼不?黄八说:不疼不痒,也不传染。五富说:蛮好看的。黄八说:好看不好看,反正我看不见。我就笑了,说黄八你命里原来要当县官的。黄八说:我当官?我们村一个人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家当了县长,我却出来拾破烂。我说:都是这白癜风把你害了,戏台上县老爷出来都是在鼻梁凹上抹一块白的,白癜风让你鼻梁凹白了,就当不了现实中的县官了!  我这是开个玩笑,没想黄八却登时蔫了,这让我有些后悔,不知道再说什么安慰他。到底是吃了人的嘴软,五富竟说:你好赖还有这个官相么。黄八说:我这样子你说不难看?五富说:不难看!黄八说:那我以后啥地方都敢去呀?五富说:去,敢去!这时候咚地一声,远处有了雷鸣,又是一连串的雷。我们都吓了一跳,往楼外看去,西北方向红光一片,夜空中出现了无数的火树银花。黄八说:今日是礼拜天?五富说:是礼拜天吧,咋啦?黄八说:这你不知道?五富说:知道啥?黄八说:这是芙蓉园里放礼花哩,芙蓉园里每到礼拜天晚上就要放一场礼花哩!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黄八竟然还知道芙蓉园!芙蓉园是西安新建成的仿唐公园,耗资了十三亿,街上的广告牌上写着它的豪华和气派最能体现当今的盛世。但芙蓉园我知道,没去过,五富才不管街上的广告牌,他没去过也不知道。  黄八说:没去过芙蓉园等于没来过西安,你没去过芙蓉园?  五富说:我哪儿没去过?我故意试验你哩!  黄八说:那你也知道芙蓉园花了十三亿?  五富说:傻子才不知道呢!  我想笑,但我没有笑,我在看灿烂的夜空。  黄八和五富就开始讨论十三个亿是个什么概念呀。百元票子一张张铺开来,西安城大街小巷都成了钱路,如果数起来,天神,那咋能数得过来呢?他们津津乐道,讨论着讨论着话题就转变了,转变得自自然然,毫无痕迹。槐树上的蚊虫又往下尿尿,我总担心这些尿水滴在脸上会出现雀斑或者黑痣,用手擦了,闻了闻,倒是没有臭味。黄八和五富又争论起世上最重的东西是什么,争论的结果说是两样,一是粮食,比如同样大的一袋土和一袋麦子,麦袋子就觉得比土袋子沉重。二是钱,比如同样厚的一沓白纸和一沓钱,钱也就比白纸有分量。黄八说:一百万元扎成捆就可以砸死人的。五富说:不对,五十万元一捆就把我砸死了。啥时候咋不让钱把我砸死嘛?!  我不愿意破坏他们的兴致,也不愿意同他们论说,回坐了我的房间,脱了脚上的皮鞋,吐了唾沫用布擦拭。皮鞋擦拭得有了贼光,我欣赏着的时候发现了晾着干馍的那个破纸板下,有两只蚂蚁在搬运针尖般大的一粒馍屑。这是两只黑蚂蚁,圆脑袋细腰。蚂蚁的腰那么细,像连着一根线,那胃在哪儿长着呢?前边的一只用嘴叼着拖,后边的一只用前爪推,着地的后爪都绷直了,微微地颤抖,看不见它们出汗,也听不见它们的喘气声,样子异常辛苦。我真的是同情了两只黑蚂蚁,弯下腰把那粒馍屑捡起来直接放到了墙根的蚁洞口,但两只蚂蚁却慌张地逃跑了。  芙蓉园的礼花早停止了鸣放,池头村前巷道里的夜市声又尘土一样飘浮空中,我听见坐在楼台上的五富和黄八在争论中友好了,口气柔和,言语亲切。黄八问:五富五富,你们是韩大宝介绍来的吗?  我们是乡党,在村里论辈分他把我叫叔哩。  听韩大宝说你们是商州清风镇的?  清风镇的红薯好吃,干面得像栗子。  那儿还吃炒面吗?  二三月庄稼青黄不接的时候炒面救人命的。  吃了屙不下是不是用钥匙掏?  这是谁说的?  大拿说的。  你认识大拿?  大拿把我介绍给韩大宝的。  胡吹了。能认识大拿,大拿咋不让你当个韩大宝呢?  我干到年底就回呀。  钱挣够啦是不是?  钱能挣够?  那为啥,想老婆啦?  ……  人不敢有老婆……  我恨哩!  恨老婆?  恨村长!  两个人越说越低,后来就沉默了。这黄八,什么话说不得偏偏说这话。五富是猪八戒,动不动就想回高老庄,不是涣散他的心劲吗?我有些生气了,高声说:啥淡话,还说不完?!  巧得很,我刚说完,电灯就灭了。  五富说:这灯咋灭了,跳闸了?  黄八说:满巷子灯都黑了,是停电。  池头村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停电了,城里的霓虹灯彻夜都亮着,偏偏池头村老停电,是为了保证城里的明亮夜景而牺牲城乡结合部的用电吗?  黄八说:狗日的,明明知道我们在说话哩,这电就停了!  我说:睡吧。  黄八说:黑灯瞎火的咋睡呀?  我说:睡了还不是睡在黑里?睡!  这一天就在我们的睡觉中结束了。10
  五富只要和黄八在一起,言必称我刘高兴。他说我脚心有颗痣,脚踩一星,带领千兵。他说我的胃是牛胃,能反刍,反刍的时候计谋也就出来了。他说我过目不忘,一张报一会儿就能看完,报上刊登的招聘公司电话,店面出租电话,婚姻介绍所电话,统统记得。我曾经给五富说过韩大宝,我说韩大宝如果是鱼,那是鲨鱼,如果从政,科长用的是处长的权,他当不了副手。五富把这话就又套用在我身上。五富说:我谁都不服就服刘高兴!五富给黄八吹牛的时候,我是听到了的,但我故意不做声,也不去干扰,一个群体需要一个群体的权威,我觉得五富和黄八应该有树立领袖的意识。  这一天清早起来,五富和黄八同时在厕所小便。他们两个人小便都是远离便池,而且撅着屁股,否则尿股子就会冲到墙上。他们的尿像水枪一样将一堆蛆冲得七零八落了,黄八问五富夜里做梦没,五富说做了,但做的是啥醒来就忘了。黄八说我没忘,一个城里的女娃走着走着高跟鞋断了跟儿,我就让她坐在我的架子车上,我说你咋不穿个红衫子呢?醒来才明白梦从来不带彩儿的。五富说:胡说,梦带彩哩,刘高兴做梦就带彩儿的!五富就又给黄八讲了许多关于我的例子,比如,我们去看电影,又都不想买票,没有票他就不敢进去,我却大摇大摆地进去了,进去时还拍了拍收票员的肚子,收票员是个大肚子。比如,一样的时间,一样的拉着架子车转街,我就是比他收到的破烂多。再比如,我们骑自行车下一个漫坡摔倒了,他赶紧往起爬,我说:甭急着起来,既然摔倒了就看看地上有没有啥东西要拾的。天呐,还真的就拾到了一枚硬币,五分的!再再比如,你拉了架子车从街巷走,你注意啥了,你会注意哪儿有个空塑料瓶子,哪儿有人提了个垃圾袋子,而我走过去了,问起这条街有什么店铺,知道。店铺里卖什么货,知道。卖货人长个高低肥瘦,都知道。  五富满脸的严肃了,说:你可别惹他!  黄八说:我不惹他,我也不惹你。  五富很高兴,他一高兴就要吸烟。五富还津水淋淋地从嘴里取下烟卷儿给黄八吸。黄八是不吸烟的,但黄八也受宠若惊了就吸完了烟卷,竟吸醉了,咯哇咯哇呕吐。  我数说了五富:你欺负黄八啦?五富笑得眼像掐出的缝儿:没本事,一个烟卷就撂倒了!但这一天黄八没有上街,五富也没有上街,在家服伺黄八。到了下午,黄八恢复了,很感激五富,五富就骂道:我一天没出工,你得赔我二十元钱!黄八说你哪儿能挣来二十元钱?五富说挣不来二十元总能挣十元吧,给我十元。黄八说我早晨吃了昨天的剩饺,全吐了,饺子是六元。五富说那也得给我四元呀。黄八不给,五富就来口袋掏,黄八的力气比五富大,但五富一挠黄八的胳肘窝黄八就软了。五富在口袋里没掏出钱,黄八说:是没钱,我可以帮你办事。  五富有什么事需要让人办呢?想来想去,想到了五道巷家属院的门卫。于是,他们就偷偷实施着他们自以为得意的复仇计划。  在翌日的中午,黄八拉着架子车来到了兴隆街找五富,两人就一起去了五道巷家属院。黄八有个特点,迟早都戴了个绿色安全帽。他说十年前在水库工地当炮子,安全帽戴惯了就卸不下来。五富说:要么村长霸占你老婆哩,你早早给你戴绿帽子么!黄八当下翻了脸,骂了:狗日的!五富说:你骂我?黄八说:我骂西安城哩,没有这西安城,我能把老婆留在家里?五富说:你没给你老婆说你出来是为她挣钱的?黄八说:挣他娘的×钱,挣的钱在哪儿?那些富人开着小车,戴着金链子,装着信用卡,喝着茅台。他们那么多钱了还是揽钱,扫树叶一样揽钱。钱也是势利鬼,谁钱越多它越往哪儿去!五富说:那你就不要戴这个帽子么。黄八说:不戴我头疼。五富就笑,诡诡地笑。黄八说:你别笑话我,五富,你敢拍腔子说你老婆就能守住空房?这下轮到五富生气了,脸一黑,说:你走吧,你走,我用不着你跟我去家属院了!真的掉头就走。黄八却赖着脸说:你都说了我,我还不能说你?不识耍!两人重归于好。  到了家属院门外,五富和黄八都不敢直接去门口,绕在马路对面的树后观察。果然从家属院里出来一个蹬三轮车的,三轮车上有一个筐子装着青菜,却也有三大捆废报纸和旧塑料管,在院门口把一些青菜交给了门卫。五富琢磨了半天,恍然大悟,门卫之所以不让他进院,是让卖菜的收了破烂了就贪图人家给菜的。五富说:门卫都这黑的!  黄八主张挡住那卖菜的,捶一顿,他就不敢收破烂啦。  五富有些为难,收破烂的打收破烂的?  黄八说:李逵打不得,还打不得李鬼?  但卖菜人蹬着三轮车已经出了大门走远了。  门卫就坐在凳子上择韭菜,一边择一边唱了秦腔:为王的打坐在……。  黄八说:唱你娘的×!他说扔一个石头过去,他手头准,砸着了就跑。  五富还是不同意,说石头没长眼的,万一打中了头,打翻了,那可是你扔的,与我无关。黄八说:有了!五富说:咋有?黄八给五富叽咕,五富说行,这你得去买。黄八说给你办事哩还得我出钱?五富说我头疼,真的头痛。你去买了,我给你买个瓜,用手比划了一个盆子大的圆圈。黄八去一家杂货店去买一管复合胶了,五富却自己恨自己:怎么就比划了那么大个圆圈呢?  买了复合胶,马路这边的五富看着门卫拿了菜进了门房,一声咳嗽,黄八猫一样蹿到院门口,在那凳子面上涂了胶水,撒脚横穿马路。一辆汽车戛然而止,黄八是闪过了,司机却伸头唾了他一口:寻死呀?!黄八看着汽车开远了,却骂:你才寻死呀,前边有个立交桥,你从桥上栽下去!  他们终于看到了精彩的一幕:门卫从门房出来,一屁股又坐上了凳子,还在唱:为王的打坐在……觉得不对,用手在屁股下摸,立即跳起来,而凳子就吊在屁股上,用力一拉,裤子扯了。  门卫被报复之后,五富兑现了承诺,他买了个西瓜,但西瓜是大棚里培育的西瓜,蛮贵的,只买个海碗大的,而且坚持拿回剩楼要等着我回来一块吃。  我回去的时候,黄八在打扫着楼梯,五富却头塞在水龙头下洗。我说:五富你又虚火啦?  城市生活我们最害怕的是生病,五富隔三差五就便秘,一便秘牙疼头疼,我知道他过不惯这里日子,总是紧张又老在想家,虚火就上升了。除了买几片止痛片,他不愿意去看医生,认为那都是黑诊所,让我拿瓷片挑破他的眉心放血,或者拔火罐,或者用凉水浇头。  我问五富是不是又虚火了,五富说下午头痛得很,脑壳子像要裂开,现在不疼了。我说:噢。脱了鞋歇脚,五富却问我:你知道啥能治病吗?我说:得是又让我给你眉心放血呀?五富说:不是,我问你除了放血拔火罐洗头还有啥能治病?  可能是我习惯了回答五富的疑问,也是我好为人师吧,我就咳嗽着清嗓子,告诉着五富,也让黄八不要扫楼梯了过来听着,我说:你们两个不是今日头疼,就是明日牙疼,要么是没话说寻着话说,一说话又掐得像一对公鸡,你们知道这是为啥吗,不是你们吵架,是肝和肝吵架,肝火都太旺么。啥还能治病?一是心要放蹚,既来之心安之,精神放松。二是多做些好事。三是……我还要讲第三条,五富抢着说:有些事能把人呕死,有些事却能治病哩!他说得莫名其妙,我怔了一下,他们一对视,竟呱呱呱地就笑起来。我说:严肃些!五富说:这事严肃不了。两人就争着叙说报复门卫的经过,说完了,五富说:怎么样,我们是这个吧?他乍起了一个大拇指。  哦,原来是这样。我不赞成他们去报复门卫,我更不能容许他们以这样的神气对待我,我朝着他们伸出了小拇指头,又在小拇指上唾了一口,我说:下三滥!  我的态度使他们出乎意料,就像给他们当头泼了一盆凉水,但他们是不能违抗我,口里就支吾开了,说那总得出口气呀!我说出了气你更进不了家属院!五富说不进就不进么。屁话!我训斥五富,你是来拾破烂挣钱的还是来和人赌气的?你五富不爱钱么,你和门卫致气是和钱致气么!我看见五富的身体往下缩,像一棵草在枯萎,他的可怜相出来了,眼睛看着我,我想到羊被屠宰前的眼睛就是这样。  他说:那你说咋办?  我说:寻着我了吧,背着我不行吧?  他说:不是要背着你,我害怕去了打架,我和黄八可以打架,你不能打架,你打不过人家又挨不起人家打……。  我说:毛主席是不是军事家?  他说:啥意思?  我说:毛主席一辈子没拿过枪!知道不?!  五富当然看过有毛主席的战争电影,他知道毛主席从来不拿枪,但他不知道我突然说起毛主席是什么意思,他开始语无伦次地嘟嘟囔囔,如在砂锅里熬米汤,无非还是门卫欺负我而你不让报复那怎么到家属院去,你能让我进了家属楼?我没接他话碴,去,把我的布鞋拿来。五富却对黄八说:拿去!黄八上楼取了布鞋,让我穿了,又把皮鞋拿上楼去。  我们开始吃那个西瓜。挣钱的时候可以忘掉吃喝,吃喝的时候可以忘掉挣钱,一说吃西瓜,黄八一挥手说:吃,不说啦!我和五富也挥了一下手:不说啦,吃!因为西瓜是五富买的,五富就来了自豪感,他亲自操刀切瓜,一颗瓜分成了三大份。但三大份没有均匀,他把多的一份切下一片塞到了自己嘴里,没想这一份又显得少了,再切下另一份的一片,看了看,又是塞到自己嘴里。黄八就躁了,骂现在当官的贪污哩你五富也多吃多占,你再分就全让你一个人吃了!便抓起一份吃起来。  黄八吃瓜是不吐籽的,嘴来回呼噜几下,一大份瓜就下肚了,然后痴着眼看五富吃。五富偏细嚼慢咽,几乎是在拿舌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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