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颜日为人憔悴的诗句,有甚画图时,这句诗是什么意思

冕旒亲负扆,卉服尽朝天。旸谷移初日,金炉出御烟。
芬馨流远近,散漫入貂蝉。霜仗凝逾白,朱栏映转鲜。
如看浮阙在,稍觉逐风迁。为沐皇家庆,来瞻羽卫前。
微风飘淑气,散漫及兹晨。习习何处至,熙熙与春亲。暧空看早辨,映日度逾频。高拂非烟杂,低垂众卉新。霁天轻有霭,绮陌尽无尘。还似登台意,元和欲煦人。
塞外虏尘飞,频年出武威。死生随玉剑,辛苦向金微。久戍人将老,长征马不肥。仍闻酒泉郡,已合数重围。
自嫁单于国,长衔汉掖悲。容颜日憔悴,有甚画图时。厌践冰霜域,嗟为边塞人。思从漠南猎,一见汉家尘。闻有南河信,传言杀画师。始知君念重,更肯惜蛾眉。
太子擅元良,宫臣命伟长。除荣辞会府,直宿总书坊。露湿幽岩桂,风吹便坐桑。阁连云一色,池带月重光。叶死兰无气,荷枯水不香。遥闻秋兴作,言是晋中郎。
俗吏三年何足论,每将荣辱在朝昏。才微易向风尘老,身贱难酬知己恩。御苑残莺啼落日,黄山细雨湿归轩。回首汉家丞相府,昨来谁得扫重门。
江水春沉沉,上有双竹林。竹叶坏水色,郎亦坏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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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理原不足以碍诗之妙,如元次山《舂陵行》、孟东 野《游子吟》、韩退之《拘幽操》、李公垂《悯农诗》,真是《六经》鼓吹。乐天 与微之书曰:〔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然其生平所负,如《哭孔戡 》诸诗,终不谐于众口。此又所谓〔言之无文,行之不远〕。故必理与辞相辅而行 ,乃为善耳,非理可尽废也。黄白山评:〔此语本严沧浪。『理』字原说得轻泛, 只当作『实事』二字看。后人误将此字太煞认真,故以《舂陵》、《游子》、《拘 幽》、《悯农》诸诗当之。方采山极诋沧浪此说,岂知全失沧浪本意,古人有知, 必且遥笑地下矣。〕
■诗又有以无理而妙者,如李益〔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此可以理求乎?然 自是妙语。至如义山〔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则又无理之理,更进 一尘。总之诗不可执一而论。
■论诗虽不可以理拘执,然太背理则亦不堪。温飞卿《博山香炉》曰: 博山香重欲成云,锦段机丝妒鄂君。粉蝶团飞花转影,彩鸳双泳水生纹。 二联形容香烟之斜正聚散,虽纡曲犹可。末云:〔见说杨朱无限泪,可能空为路岐 水?〕因烟而思及泪,因泪而思及杨朱,用心真为僻奥,但烧香亦太浓矣,恐不是 解儿。若如义山所云〔兽焰微红隔云母〕,安有是事? ○王元之《杂兴》云: 两株桃杏映篱斜,妆点商州副使家。何事春风容不得,和莺吹折数枝花。 其子嘉佑曰:〔老杜尝有『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余以且莫问雷 同古人,但安有花枝吹折,莺不飞去,和花同坠之理?此真伤巧。黄白山评:〔言 杨朱为路岐而泣,若香烟千头万绪,其为路岐多矣,使杨朱见之,又当何如?此云 :『因烟而思及泪』,有何相干?解诗如此,古人有知,真欲哭矣。〕又曰:〔此 正『诗有别趣』之谓,若必讥其无理,虽三尺童子亦知莺必不与花同坠矣。〕
■《西清诗话》称少陵用事无迹,如系风捕影,因言〔五更鼓角声悲壮〕,乃用祢 衡挝《渔阳操》,其声悲壮事;〔三峡星河影动摇〕,乃用汉武时星辰动摇,东方 朔谓民劳之应事。余意解则妙矣,然少陵当日正是古今贯串于胸中,触手逢源,譬 如秫和曲檗而成醴,尝者更辨其孰为黍味,孰为麦味耳。
■唐哥舒翰与禄山将崔乾佑战潼关,见黄旗军数百队,官军与贼互疑,忽隐不见, 是日昭陵奏石马汗流。李晟平朱泚,义山作诗引之:〔天教李令心如石,可待昭陵 石马来?〕蔡宽夫曰:〔此与少陵『玉衣晨自举,铁马汗常趋』,同一等用事,但 知推奉西平,不知于昭陵似不当。〕不知〔可待〕二字,语甚圆活,何尝有伤。即 谓其贬刺哥舒,作者亦无此意,何况昭陵。按杜诗作于天宝五载,诏天下通一艺者 诣京师,公自洛归应诏,途次昭陵而作。时禄山未叛,公诗自言灵爽赫奕耳,蔡真 臆迹。
■义山《西溪》诗:〔野鹤随君子,寒松揖大夫。〕上句用穆王南征,一军尽化, 君子为猿鹤,小人为沙虫事;下句则秦皇避雨事也。其意则自伤沦落荒野,所见君 子惟有鹤,大夫惟有松而已。思路虽深,神韵殊不高雅。
■落花诗,宋人推宋莒公兄弟〔汉皋佩冷临江失,金谷楼危到地香〕,〔将飞更作 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余襄公〔金谷已空新步障,马嵬徒见旧香囊〕。余意 三诗俱善形容,语亦工丽,若使事著题,又无痕迹,当以子京为第一,公序次之, 襄公又次之。〔将飞〕、〔已落〕,不问而知为落花。余公诗如不读至〔清赏又成 经岁别〕,再不看题,几疑为悼亡矣。此皆祖于义山咏蜂:〔宓妃腰细难胜露,赵 后身轻欲倚风〕,思路至此,真为幽渺。至山谷咏竹而曰:〔程婴杵臼立孤难,伯 夷叔齐食薇瘦〕,终嫌晦涩。此不过言〔苦节〕二字耳。
■欧、梅恶西昆之使事,力欲矫之。然如梅圣俞《咏蝇》曰〔怒剑休追逐,凝屏漫 指弹〕,亦事也,岂言出其口而忘之乎?余意俗题不得雅事衬贴,何以成文?但不 宜句句排砌如类书耳。
■宋人论诗,多用心于无用之地,风气使然,名家不免。如山谷之注〔唤起〕、〔 催归〕为二鸟名,东坡之自负〔玉楼〕、〔银海〕,事则然矣。然并无佳处,韩诗 不过平常,苏语且不免粗豪之累。作诗用意固当于其大者,不在尺尺寸寸。黄白山 评:〔宋人识越甚陋,故专以此等为工,其诗多为使事所累耳。〕
■诗中使事如使材,在能者运用耳。石崇以蜡代薪,釜中之味,不因而加腆。桓温 以竹头治舟,遂成平蜀之功。黄白山评:〔薪火猛,蜡火缓,其味自宜有别。若味 不加腆,何事用此!〕如顾况《哀囝》诗颇鄙朴,务观用为《戏遣老怀》曰:〔阿 囝略如郎罢意〕,便成一则典故,且语虽谑而有情致,此能化俗事为雅者也。又罗 景纶《猫捕鼠》诗曰: 陋室偏遭黠鼠欺,狸奴虽小策勋奇。拖喉莫讶无遗力,应记当年骨醉时。 此用唐萧妃临死曰〔愿武为鼠吾为猫〕事也。猫捕鼠本俗事,不足入咏,得此映带 遂雅。
■晋荀勖久在中书,专管机事,久之以守尚书令,甚惘惘,或有贺之者,勖曰:〔 夺我凤凰池,诸君贺我耶!〕故后人呼中书为凤凰。卫瑾见乐广而奇之,命诸子造 焉,曰:〔此人之水镜,见之瑩然。〕乐非真有镜,荀非真有池也。飞卿《和太常 嘉莲》诗曰:〔同心表瑞荀池上,半面分妆乐镜中。〕推其意不过言莲生池内,池 内水澄如镜,照见花影耳,却如此使事,反觉支离。即笺启中,已属混语,况入之 于诗!后有厌薄昆体者,正此种流弊。黄白山评:〔此恐用乐昌破镜事,较于『半 面分妆』字有情耳。〕
■语有乍看似佳,细思则疮?百出者。如戴敏才〔惜树不磨修月斧,爱花须筑避风 台〕,亦大费雕镂而出。但花虽畏风,非台可避,用飞燕事殊不当。修月事见《酉 阳杂俎》,然伐树何必修月之斧,修月之斧亦非人间所有。若用吴刚伐树事,又与 修月无干。总之止务瑰奇,不求妥贴,以眩俗目可耳,与风雅正自径庭。 ○陆务观《梅花》诗:〔屑玉定烦修月户〕,亦用修月事,语却佳,以玉与梅花同 白,比拟便有情也。然〔堆金难买破天荒〕,却俗。
■《遁斋閒览》曰:〔杜牧《华清宫》诗: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尤脍炙人口。据《唐纪》,明皇以十月幸骊山,至春即还宫,是未尝六月在骊山也 。然荔枝盛暑方熟,词意虽美,而失事实。〕此辨甚正。按陈鸿《长恨传》叙玉妃 授方士语曰:〔昔天宝十载,侍辇避暑骊山宫,秋七月,牵牛织女相见之夕,秦人 风俗,夜张锦绣,陈饮食,树瓜花,焚香于庭,号为乞巧。宫掖间尤尚之。时夜殆 半,休侍卫于东西厢,独侍上。上恁肩而立,因仰天感牛女事,密相誓心,愿世世 为之夫妇。言毕,执手各呜咽。〕白诗曰:〔七月七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正咏其事。长生殿在骊山顶,则暑月未尝不至华清,牧语未为无据也。然细推诗意 ,亦止形容杨氏之专宠,固不沾沾求核。正如义山〔夜来江令醉,别诏宿临春〕, 致尧则曰〔密旨不教江令醉,丽华含笑认皇慈〕,盖总以写倖臣狎客之态,惟在得 其神情,原不拘于醉不醉,真所谓〔淡妆浓抹总相宜〕也,无容胶执耳。 ○刘禹锡《哭吕衡州》曰:〔遗草一函归太史,孤坟三尺近要离。〕若必拘拘切合 ,则要离冢在吴,《旧唐书》称温自衡州还,郁郁不得志而没,秦、吴相去数千里 ,不亦太失事实乎!然总以形容旅榇槁葬之悲,所谓镜花水月,不必果有其事。然 用事亦有大可不详辨者,如东坡《赠朝云》诗曰: 不似杨枝别乐天,却如通德伴伶玄。阿奴络秀不偕老,天女维摩总解禅。 按伯仁语仲智曰:〔阿奴火攻,固出下策。〕则阿奴乃络秀之子,与伶玄、乐天不 伦,可谓大谬,当曰开林或安东耳。子应子瞻不辨,当系一时笔误,或后人传写之 讹。黄白山评:〔此题又一首云:『苗而不秀岂其天,不使童乌与我《玄》。』盖 朝云有子而夭。『阿奴』句亦即此意。作者不误,读者自误耳。〕又仲智对母曰: 〔伯仁志大而才短,名重而识暗,非自全之道。嵩性抗直,亦不容于世。惟阿奴碌 碌,当在阿母目下。〕以呼嵩,嵩又以呼谟,岂周氏尽以阿奴称弟耶?但加之于浚 ,殊无所本。 ○按东坡为高密、建安两郡王生母孙氏封康国太夫人制曰: 举觞座上,但伯仁、仲智之贤;持节洛滨,皆汝南、琅琊之贵。 足辨前诗系校者之误。 ○江邻几哭苏子美曰〔郡邸狱冤谁与辨?皋桥客死世同悲〕,二语殊胜梦得前诗。 子美坐宴客谪官,没于吴中,故用皋桥事尤切。盖使事虽不必拘,确切则尤妙,但 不必过于吹毛。
■近代浦长源送人诗〔衣上暮寒吴苑雨,马头秋色晋陵山〕,相传为佳句。按晋陵 颇无山色可观,马头所见者,犹然梁溪山耳。作诗时惟计程途,未考事实也。
■文人兴酣落笔,往往不自知其误。如陈伯玉则有〔吾闻中山相,乃属放麑翁〕, 李遐叔则有〔何忍严子陵,羊裘死荆棘〕,陈纵失记孟孙,李不应忘却加足帝腹事 也。语虽可传,事则终误。
■诗家宗派,虽有渊源,然推迁既多,往往耳孙不符鼻祖。如郑谷受知于李频,李 频受知于姚合,姚合与贾岛友善,兼效其诗体。今以姚、郑并观,何异皋桥庑下赁 舂妇与临邛当垆者同列,始知凡事尽然,子夏之后有庄周,良不足怪。黄白山评: 〔姚诗亦未必美如彼,郑诗亦未必丑如此,何其轩轾过甚耶!〕 ○宋陆务观本于曾茶山,茶山生硬粗鄙,务观逸韵翩翩,此鹳巢之出鸾凤也。
乐府古诗不宜并列
■凡编诗者,切不宜以乐府编入七言古。如柳诗: 杨白花,风吹渡江水。坐令宫树无颜色,摇荡春光千万里。 茫茫晓日下长秋,哀歌未断城鸦起。 真可谓微而显,宛肖胸中所欲言。然不先知胡太后事,安知此诗之妙。
■谢惠连《捣衣》诗曰:〔腰带准畴昔,不知今是非。〕至张籍《白苧歌》则曰: 〔裁缝长短不能定,自持刀尺向姑前。〕裴说《寄边衣》则曰:〔愁撚银针信手缝 ,惆怅无人试宽窄。〕虽语益加妍,意实原本于谢,正子瞻所云:〔鹿入公庖,馔 之百方,究其所以美处,总无加于煮食时〕也。然庖馔变换得宜,实亦可口。又如 金昌绪: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令狐楚则曰: 绮席春眠觉,纱窗晓望迷。朦胧残梦里,犹自在辽西。 张仲素更曰: 袅袅城边柳,青青陌上桑。提笼忘采叶,昨夜梦渔阳。 或反语以见奇,或循蹊而别悟,若尽如此,何病于偷。
■偷法一事,名家不免。如刘梦得: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杜牧之: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韦端己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三诗虽各咏一事,意调实则相同。愚意偷法一事,诚不能不犯,但当为韩信之背水 ,不则为虞诩之增灶,慎毋为邵青之火牛可耳。若霍去病不知学古兵法,究亦非是 。
■升庵曰:〔谢灵运诗『明月入绮窗,彷佛想蕙质』,乃杜工部『落月屋梁』之所 祖。〕余以杜虽本于谢,杜语殊胜。〔绮窗〕、〔蕙质〕,未免修饰;〔屋梁〕、 〔颜色〕,自是老气也。至杜审言〔水作琴中听〕,温庭筠化为〔偶逢秋涧似琴声 〕,又似韵胜其质。古有出蓝生冰之言,良然。
■《隐居语录》曰:〔诗恶蹈袭古人之意,亦有袭而愈工,若出于己者,盖思之愈 精,则造语愈深也。李华《吊古战场》曰:『其存其没,家莫闻知。人或有言,将 信将疑。悁悁心目,寝寐见之。』陈陶则曰:『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盖工于前也。〕余以以文为诗,此谓之出处,何得为蹈袭。若如此苛责,则作 诗者必字字杜撰耶。 ○又如宋钱希曰〔双蜂上帘额,独鹊袅庭柯〕,陈后斋以为本于韦苏州《听莺曲》 :〔有时断续听不了,飞去花枝犹袅袅。〕余以韦是飞去之后,花枝自袅,力在〔 飞〕字;钱乃初集之时,鹊与枝同袅,景尤可爱也。意不相同,何妨并美。黄白山 评:〔必著『飞去』二字,『袅』字始见其工。若钱句入『袅』字,殊觉费力而有 迹。宋之去唐,毫釐千里,而犹赏其语景可爱,真担板汉也。〕
■杜牧《边上闻笳》诗: 何处吹笳薄暮天,塞垣高鸟没狼烟。游人一听头堪白,苏武争禁十九年! 令狐楚《塞上曲》: 阴碛茫茫塞草腓,桔槔烽上暮烟飞。交河北望天连海,苏武曾将汉节归。 二诗同用苏武事而俱佳,然杜诗止于感叹,令狐便有激发忠义之意,杜不如也。至 胡曾窃杜语为咏史,无论蹈袭可耻,立意先浅直矣,固不足言。
■聂夷中诗,有古直悲凉之气,但皆窃美于人。如〔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李绅诗也,但改一〔田〕字,上加以〔父耕原上田,子斸山下荒。六月禾未秀,官 家已修仓。〕又如〔生在绮罗下〕,〔君泪濡罗巾〕,本东野《征妇怨》,移其次 篇后四语于前,前篇则删前四句,第改〔绿罗〕为〔绮罗〕,〔千里〕为〔万里〕 ,〔罗巾常在手〕为〔今在手〕,〔今得随妾身〕为〔日得随路尘〕,〔如得风〕 为〔如烟飞〕。至〔欲别牵郎衣〕,则直用无所更定。夫偷语为钝贼,兹更直盗其 篇,较之馆职诸公挦扯义山,作劫尤剧矣。吾不能为之曲说。黄白山评:〔此皆后 人传写之讹,移张作李,非当时明盗之也。〕
■凡盗法者,妙于以相似之句,用之相反之处。如陈尧佐〔千里好山云乍敛,一楼 明月雨初晴〕,写酣适之景如见。至杨万毕《梧桐夜雨》诗〔千里暮云山已黑,一 灯孤馆酒初醒〕,又觉凄飒满目。如此相同,不惟无害,且喜其三隅之反矣。又乔 知之《长信宫树》曰〔馀花鸟弄尽,新叶虫书遍〕,沈佺期《芳树》曰〔啼鸟弄花 疏,游蜂饮香遍〕,二语颇相似。然乔乃高秋,沈则春暮也。沈咏芳树,故用〔游 蜂饮香〕。长信,班婕妤所居,班以《团扇诗》传,故只写秋意。语虽同,下笔各 有斟酌。
■诗有同出一意而工拙自分者。如戎昱《寄湖南张郎中》曰: 寒江近户漫流声,竹影当窗乱月明。归梦不知湖水阔,夜来还到洛阳城。 与武元衡〔春风一夜吹乡梦,又逐春风到洛城〕,愿况〔故园此去千馀里,春梦犹 能夜夜归。〕同意,而戎语为胜,以〔不知湖水阔〕五字,有搔头弄姿之态也。然 皆本于岑参〔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至方干 昨日草枯今日青,羁人又动故乡情。夜来有梦登归路,不到桐庐已及明。 则又竿头进步,妙于夺胎。 ○韩偓《哭花》:〔若是有情争不哭,夜来风雨葬西施。〕韦庄《残花》:〔十日 笙歌一宵梦,苧萝烟雨失西施。〕两君同时,当非相袭,然韩语自胜。黄白山评: 〔予谓韦语胜。〕
■盗法一事,诋之则曰偷势,美之则曰拟古。然六朝人显据其名,唐人每阴窃其实 ,虽谓之偷可也。独宋人则偷亦不能,如介甫爱少陵〔钩帘宿鹭起,丸药流莺啭〕 ,后得句云〔青山扪虱坐,黄鸟挟书眠。〕,自谓不减于杜,人亦称之。然二语何 异截鹤胫而使短,直与〔雪白后园僵〕等耳,此真房太尉兵法。
■诗家虽厌蹈袭,然如刘浚〔不用茱萸仔细看,管取明年各强健。〕,岂不尤钝。 即乐天翻子美〔砍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为〔月中幸有閒田地,何不中央种两 株。〕,亦犹刍狗之再梦也。
■晚唐人多好翻案。如温飞卿则有〔但得戚姬甘定分,不应真有紫芝翁〕,徐寅则 有〔张均兄弟今何在,却是杨妃死报君。〕此犹阴平之师,出奇幸胜则可,若认为 通衢,岂止壶头之困!
■王介甫《明妃曲》二篇,诗犹可观,然意在翻案。如 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 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其后篇益甚,故遭人弹射不已。至高季迪长篇,则翻案愈奇,结句曰: 妾语还恁归使传,妾身没虏不须怜。愿君莫杀毛延寿,留画商岩梦里贤。 意则正矣,有此事否?恐终是文人之语,非儿女子之言也。余因思此题终不及储光 羲: 胡王知妾不胜悲,乐府皆传汉国词。朝来马上箜篌引,稍似宫中閒夜时。 大都诗贵入情,不须立异,后人欲求胜古人,遂愈不如古矣。黄白山评:〔此真在 理之言。〕 ○又郭代公曰: 自嫁单于国,长衔汉掖悲。容颜日憔悴,有甚画图时。 乐天则曰: 汉使却回恁寄语,黄金何日赎蛾眉?君王若问妾颜色,莫道不如宫里时。 似此翻案却佳,盖尤为切情合事也。
■咏史诗虽是意气栖托之地,亦须比拟当于其伦。如: 汉业存亡俯仰中,留侯于此每从容。固陵始议韩彭地,复道方图雍齿封。 呜呼,是徒知进言之易,不知中节之难也。隆准公虽云大度,城府实较重瞳尤甚, 非沙中偶语,必不可乞雍齿之封,不至固陵,不可为韩、彭乞地也。昔人称留侯善 藏其用,此语最当。黄白山评:〔宋人诗总不在话下,取而雌黄之,则其识趣已先 陋矣。〕若知无不言,臣子之义宜尔,抑知躁之与瞽,亦侍君子者之所当戒耶。 ○又曰: 天下纷纷未一家,贩缯屠狗尚雄誇。东陵岂是无能者,独傍青门手种瓜。 此诗乍观则佳,细思则谬。邵平身居侯爵,不能救秦之亡,何称能者?观其说萧相 国,盖一明哲保身之士耳。绛、灌与高帝同起徒步,少困闾里,自是秦之失人,反 以其屠贩为笑乎?吾亦知介甫是寄托之言,终伤轻率。至咏王章曰:〔区区女子无 高意,追忆牛衣暖即休。〕此论却高,非俗子可到。 轻刑死人众,短丧生者偷。仁孝自此薄,哀哉不能谋。 露台惜百金,霸陵无高丘。浅恩施一时,长患被九州。 此诗亦美而未善。大抵荆公目无千古,初见神宗,问唐太宗何如主?即云:〔太宗 不足法,当以尧、舜为师。〕宜其并薄汉文也。究所设施,国乱民愁,神宗之世, 安能及文帝万一!从来文人,多好妄语,最可恶者,如薛能之薄诸葛,然犹是书生 大言耳。介甫则实有一种沾沾自负处,此诗已为异日复肉刑嚆矢。
■子瞻作《秦穆公墓诗》曰:〔昔公生不诛孟明,岂有死之日而忍用其良。乃知三 子殉公意,亦如齐之二子从田横。〕语意高妙。然细思之,终是文人翻案法。《黄 鸟》之诗曰:〔临其穴,惴惴其慄。〕感恩而杀身者然乎?读者毋作痴人前说梦可 也。黄白山评:〔子瞻好作史论,然评断多误,如范增、晁错论,皆错断了,此诗 亦其类也。〕
■子由曰: 桓文服荆楚,安取破国都?孔明不料敌,一世空驰驱。 余以此言太谬,丕之于汉,岂若楚之于周哉!汉贼不两立,鞠躬尽瘁,岂得与共主 尚存者等!黄白山评:〔南渡以前,《紫阳纲目》未出,诸公皆据陈寿《三国志》 帝魏寇蜀,且因其『应变将略非其所长』之语,并孔明亦不甚取。如老泉论刘备之 用诸葛孔明,治国之才,则非将也。子由诗贬孔明,亦犹乃翁之见耳。古来诗人, 惟子美可称孔明知己。如《蜀相》诗及『诸葛大名垂宇宙』一律,推服甚至,真不 以成败论英雄者耶!〕
■人惟忘情者能作极不情之事,如柳下惠坐怀不乱是也。真如浮云过太虚,无一毫 计较沾滞。孔子见卫夫人,即此种力量。李华《咏史》曰: 沂水春可涉,泮宫映杨叶。丽色异人间,珊珊摇佩环。 展禽恒独处,深巷生禾黍。城上飞海云,城中暗春雨。 适来鸣佩者,复是谁家女?泥沾珠缀履,雨湿翠毛簪。 电影闭莲脸,雷声飞蕙心。自言沂水曲,采萍兼采菉。 归径虽可寻,天阴光景促。怜君贞且独,愿许君家宿。 徒劳惜衾枕,子不顾双蛾。艳质诚可重,淫风如礼何! 周王惑褒姒,城阙成陂陀。 则此女直一登墙窥宋之东家,展先生亦特一鲁男子耳。此欲形其介,反失圣人之大 也。 ○咏四皓曰:〔后代无其人,戾园满秋草。〕暗讽太子瑛、光王瑶、鄂王琚之事, 可谓切妙。然如 侧闻骊姬事,申生不自保。暂出商山云,朅来趋洒扫。 一何直戆!当时潜移默夺,宁至作此语言。至贾幼邻《咏冯昭仪当熊曰:〔王孙莫 谏猎,贱妾解当熊。〕尔日捐躯卫主,正仓卒中计无复之之事,岂恃此而遂任其君 冒险。一场好事,被钝笔叙坏,大不解事。
■正人不宜作艳诗,然《毛诗》首篇即言河洲窈窕,固无妨于涉笔,但须照摄乐而 不淫之义乃善耳。唐崔颢、崔国辅皆以艳诗名,司勋较司马,则殊有蕴藉。如〔愁 来欲奏相思曲,抱得秦筝不忍弹〕,尚是止乎礼义。至 时芳不待妾,玉佩无处誇。悔不盛年时,嫁与青楼家。 语虽工,未免激而伤雅。 ○王龙标〔忽见陌头杨柳色〕,即〔时芳不待妾〕意也,妙在不说出。〔悔教夫婿 觅封侯〕亦即此悔,但悔得稍正。
■王适〔已能憔悴今如此,更复含情一待君〕,徐安期〔不须面上浑妆却,留著双 眉待画人〕,蔡环〔但恐愁容不相识,为教恒著别时衣〕,皆《草虫》、《杕杜》 之遗音,〔飞蓬〕、〔曲局〕之转境也。黄白山评:〔徐乃《催妆》诗,殊非此解 。〕即刘希夷〔愿作轻罗著细腰,愿为明镜分娇面〕,徐安贞 曲成虚忆青蛾敛,调急遥怜玉指寒。银钥重关听未辟,不如眠去梦中看。 尚为虚景,不失《汉广》、《秣驹》之意。至元稹、杜牧、李商隐、韩偓,而上宫 之迎,垝垣之望,不惟极意形容,兼亦直认无讳,真桑、濮耳孙也。 ○元、白、温、李,皆称艳手。然乐天惟〔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一 篇为难堪,馀犹《国风》之好色。飞卿〔曲巷斜临〕、〔翠羽花冠〕、〔微风和暖 〕等篇,俱无刻划。杜紫微极为狼籍,然如〔绿杨深巷马头斜〕,〔马鞭斜拂笑回 头〕,〔笑脸还须待我开〕,〔背插金钗笑向人〕,大抵纵恣于旗亭北里间,自云 〔青楼薄倖〕,不虚耳。元微之〔频频闻动中门锁,犹带春酲懒相送〕,李义山〔 书被催成墨未浓〕,〔车走雷声语未通〕,始真是浪子宰相,清狂从事。黄白山评 :〔李为幕客,而其诗多牵情寄恨之语,虽不明所指,大要是主人姬妾之类。文人 无行,至此极矣,而后人于其所作犹慕而好之,真风雅罪人。〕
■唐人艳诗,妙于如或见之。如崔颢〔閒来斗百草,度日不成妆〕,俨然一闺秀。 王维〔散黛恨犹轻,插钗嫌未正。同心勿遽游,幸待春妆竟〕,俨然一宫嫔。韩致 尧〔隔帘窥绿齿,映柱送微波〕,直画出一手语之红绡矣。黄白山评:〔绿齿,屐 也。〕
■孟襄阳,素心士也。其《庭橘》诗〔并生怜共蒂,相示感同心〕,何婉昵!至若 〔照水空自爱,折花将遗谁〕,真有生香真色之妙,觉老杜〔香雾云鬟〕、〔清辉 玉臂〕,未免太宫样妆矣。
■王諲《闺怨》曰:〔昨来频梦见,夫婿莫应知〕,情痴语也。情不痴不深。然其 《后庭怨》曰:〔独立每看斜日尽,孤眠直至残灯死。〕迷离到此,毋论作诗当以 此为转步,人事亦或宜有此咸通。 ○张潮《江风行》曰: 商贾归欲尽,君今向巴东。巴东有巫山,窈窕神女颜。 常恐游此方,果然不知还。 亦以痴而入妙。 ○〔妾梦不离江水上,人传郎在凤凰山〕,即《小雅》〔赫赫南仲,薄伐西戎〕意 ,妙得风闻恍惚,惊疑不定之意。 ○刘方平《京兆眉》曰: 新作蛾眉样,谁将月里同。有来凡几日,相效满城中。 似嘲似惜,却全是一片矜能炫慧之意,笔舌至此,可谓入微。
■人各有能有不能,不宜强作以备体。李献吉一代大手,轻艳殊非所长,效义山作 无题曰:〔班女愁来赋兴豪〕,〔豪〕字戆甚。闺阁语言,宁伤婉弱,不宜壮健耳 。
■咏物诗惟精巧乃佳,如少陵之咏马咏鹰,虽写生者不能到。至于晚唐,气益靡弱 ,间于长律中出一二俊语,便嚣然得名。然八句中率著牵凑,不能全佳,间有形容 入俗者。如雍陶《白鹭》诗曰〔立当青草人先见,行傍白莲鱼未知〕,可为佳绝。 至〔一足独拳寒雨里,数声相叫早秋时〕,已成俗韵。此黏皮带骨之累也。末句〔 林塘得尔须增价,况是诗家物色宜〕,竟成打油恶道矣。郑谷以《鹧鸪》诗得名, 虽全篇匀净,警句竟不如雍。如〔雨昏青草湖边过,花落黄陵庙里啼〕,不过淡淡 写景,未能刻画。黄白山评:〔郑语正以韵胜,雍句反以刻画失之。贺之评赏倒置 如此!〕又崔珏《鸳鸯》诗凡数章,其佳句如〔暂分烟岛犹回首,只渡寒塘亦并飞 〕,〔溪头日暖眠沙稳,渡口风寒浴浪稀,〕〔红丝毳落眠汀处,白雪花成蹙浪时 〕,亦微有致,但神似亦不及雍也。至〔映雾尽迷珠殿瓦,逐梭齐上玉人机〕,语 虽可观,然遁之瓦与锦,终属牵曳。又〔琴上只闻交颈语,窗前空展共飞诗〕,亦 郑谷〔游子乍闻征袖湿,佳人才唱翠眉低〕类耳。至〔翡翠莫誇饶彩饰,鸊鹈须羡 好毛衣〕,益枵然告匮,不复能拊马而秣以应客。乐天《鹤》诗〔低头祇恐丹砂落 ,晒翅常疑白雪消〕,意态俱佳。然〔转觉鸬鹚毛色下,苦嫌鹦鹉语声娇〕,亦不 老气也。至宋人谓咏禽须言标致,祇及羽毛飞鸣则陋,此论亦僻不足从。黄白山评 :〔此论是极意刻画,翻堕恶道。至以鹭鹚鹦鹉相比,益令人欲呕,岂止『不老气 』而已。盖鹤本清高之物,自不致以二禽反形也。〕
■山谷《酴醾》诗:〔露湿何郎试汤饼,日烘荀令炷炉香。〕杨诚斋云:〔此以美 丈夫比花也。〕余以所言未尽,上言其白,下言其香耳。又云:〔此诗出奇,古人 未有。〕余以此亦余、宋落花一类,总出玉溪,固非独创。余又思此二语虽佳,尚 不及东坡《红梅》诗〔寒心未肯随春态,酒晕无端上玉肌〕,尤无痕迹。当时却盛 称其《海棠》诗〔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捲纱红映肉〕,此犹屏甘鲜而专取厚?也 。 ○尝叹宋人论诗如饮狂泉,如梅圣俞咏芡诗〔猬毛苍苍磔不死,铜盘矗矗钉头生〕 ,如此形容,真堪发笑,较之〔一足独拳〕,尤为恶趣。罗隐《牡丹》诗〔若教解 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何等风致,反谓不能臻其妙处。如此风气,真诗中 百六之运。 ○宋人咏物诗亦自有工者,如林和靖《蝴蝶》诗〔清宿露花应自得,暖争风絮欲相 高〕,神情俱似矣。后二语用韩冯、庄周事,亦佳。
■李君虞曰〔梁空绕复息,檐寒窥欲遍〕,真似早燕。咏物如此,晚唐人俱拜下风 ,何论于宋!
■东坡曰: 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 此言论画,犹得失参平,论诗则深入三昧。黄白山评:〔苏本作『定非知诗人』。 此谓读诗者不宜拘执,与上句论画不宜呆板同意,非指作诗而言。然此语有病。可 知苏、黄二公解古人诗多误,正是胸中先作此见解耳。〕昔人称退之〔一间茅屋祭 昭王〕,为晚唐第一,余以不如许浑《经始皇墓》远甚: 龙蟠虎踞树层层,势入浮云亦是崩。一种青山秋草里,路人惟拜汉文陵。 本咏秦始,却言汉文。韩原咏昭王庙,此则于题外相形,意味深长多矣。即摩诘 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正以咏饼师妇佳耳,若直咏息夫人,有何意味。此编诗者之陋。
■ 宿昔青门里,蓬莱仗数移。花娇迎杂树,龙喜出平池。 落日留王母,微风倚少儿。宫中行乐秘,少有外人知。 〔少儿〕句指秦、虢、韩。〔留王母〕,玄宗数召方士入禁中,颇有神仙之好,故 特借汉武事寓言之。此诗较之〔飞燕昭阳〕,真风流蕴籍。
■杨文公《谈苑》曰:〔余知制诰日,与余恕同考试,出义山诗共读,酷爱一绝曰 珠箔轻明拂玉墀,披香前殿斗腰肢。不须看尽鱼龙戏,终遣君王怒偃师。 击节称叹曰:『古人措辞寓意如此之深妙,令人感慨不已。』〕余初读此语,殊自 茫然,暨思得之,此诗只形容女子慧心,男子一妒字耳。偃师事载《列子》:〔周 穆王自昆仓归,途遇一献工人名偃师,造能倡者献王,顉音钦其颐则歌合律,捧其 手则舞应节。王与盛姬观之,技将终,倡者瞬其目招王侍妾。王大怒,欲诛偃师。 偃师立剖散倡者,废其心则口不能言,废其肝则目不能视,废其肾则足不能步,皆 革木胶漆丹青之所为,悉假物也。〕余因自叹其钝,而羡古人之敏,自此粗知执笔 。每举以问人,亦未有应声而解者。今人之病,正在求奇字句,全不想古人用意处 耳。义山又有《乱石》一诗,亦深妙。黄白山评〔『余初读此语』以下,皆贺自语 。查本集题是《宫妓》,则是御前承应之人。此诗使事虽僻,而命意殊属无礼,以 古『齿君路马有诛』之律律之,则义山洵风雅罪人矣。〕又曰:〔用意贵深至,以 用事发己之意,则必易见其意,方妙。义山用事晦僻,正诗家之大病,乃因杨语而 遽称之,亦是随人颏颊者尔。〕余尝选之而众以为疑。余曰:〔『虎踞龙蟠纵复横 』,即柳州所云『怒者虎斗,企者鸟厉』也。『星光才敛雨痕生』,乃用星陨地为 石兼将雨则濋润二意。『不须并碍东西路,哭杀厨头阮步兵』,魏步兵厨有美酒, 阮籍因乞为步兵校尉;又常驾车而出,不由径路,每遇途穷,则恸哭而返。乱石塞 路,有类途穷,此义山寄托之词,而意味深远,不解其义,乌知其美乎!〕义山又 有《食笋呈座中》诗〔皇都陆海应无数,忍剪淩云一寸心。〕,《蜀桐》诗〔枉教 紫凤无栖处,砍作秋琴弹《广陵》。〕,亦即《乱石》意,但以不使事,故语亮然 。《食笋》诗感慨已尽于言内。叔夜死而《广陵》散不传,言外有知音难遇意,此 语亦深也。
■作诗贵于用意,又必有味,斯佳。义山《槿花》诗:〔燕体伤风力,鸡香积露文 。殷鲜一相杂,啼笑两难分。月里宁无姊,云中亦有君。三清与仙岛,何事亦离群 ?〕此诗殊不可解。余尝句揣之:〔燕体〕句言花枝娟弱,摇曳风中,犹燕之受风 也。〔鸡香〕,鸡舌香,入直者含之,言花含露而香似之,盖以对上〔燕〕字耳。 第三句言其色,第四句言其态。第五第六又因〔啼笑〕句来,以美人喻花,又非凡 间美人可拟,故引〔月姊〕、〔云君〕,以〔仙岛〕、〔离群〕结之,见是天所谪 降者。不徒奥僻,实亦牵强支离,有心劳日拙之憾。按〔月姊〕二句,又用之《李 花》诗,当是其得意语,实不然。义山又有《李花》诗〔自明无月夜,强笑欲风天 〕,咏物只须如此,何必诡僻如前作。又《宿晋昌亭闻惊禽》曰:〔羁绪鳏鳏夜景 侵,高窗不掩见惊禽。飞来曲渚烟方合,过尽南塘树更深。〕数语写景如画。后联 胡马嘶和榆塞笛,楚猿吟杂橘村砧。失群挂木知何限,远隔天涯共此心。 始以〔羁绪〕而感〔惊禽〕,又因〔惊禽〕而思及〔塞马〕、〔楚猿〕之失偶伤离 者,虽则情深,径路何纡折也!谢茂秦曰:〔诗贵乎远而近,凡静室索诗,心神渺 然,西游天竺国,仍归上党昭觉寺,此所谓远而近之法也。若经天竺,又向扶桑, 此远而又远,于何归宿?〕此诗未免犯此病。
佳句各有所宜
■诗中佳句,有宜于作绝句者,有宜于作律诗者。如高适《哭单父梁少府》,本系 古诗长篇,《集异记》载旗亭伶宫所讴,乃截首四句为短章: 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夜台犹寂寞,疑是子云居。 以原诗并观,绝句果言短意长,凄凉万状。虽不载删者何人,必开元中钜匠也。黄 白山评:〔此即歌者摘四句入调耳,计及删之之人,何痴至此!余尝欲删齐己《剑 客》诗、赵微明《古离别》二首后四语作绝句,乃佳。《剑客》云: 拔剑绕残樽,歌终便出门。西风满天雪,何处报人恩? 《古离别》云: 为别未几日,一日如三秋。犹疑望可见,日日上高楼。 前诗写剑客行径风生,后诗写思妇痴情可掬,赘后四语,其妙顿减。又如太白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亦宜删后二句作一绝。〕)朱长文〔瓜步早潮吞建业,蒜山晴归照扬州。〕,不惟 写景工,兼有气象,却是律诗中好语。忽然遽止,令读者怅怅如失,有蛟龙无股之 叹。
一联工力不均
■诗有名为佳联而上下句工力不能均敌者,如夏子乔〔山势蜂腰断,溪流燕尾分〕 ,陈传道〔一鸠鸣午寂,双燕话春愁〕,唐子西〔片云明外暗,斜日雨边晴〕,皆 下句胜上句,李涛〔扫地树留影,拂床琴有声〕,则上句胜下句,以此知工力悉配 之难。黄白山评:〔凡两句不能并工者,必是先得一好句,徐琢一句对之。上句妙 于下句者,必下句为韵所缚也。下句妙于上句者,下句先成,以上句凑之也。如老 杜『接宴身兼杖』,何等工妙,下句『听歌泪满衣』,则庸甚。然此韵中除『衣』 字别无可对。『百年地僻柴门迥,五月江深草阁寒。』,上句费力,下句天成。题 下注云『得寒字』。五月中『寒』字颇难入诗,想杜公先为此字运思,偶成七字, 然后凑成一篇,其上句之不称宜也。〕 ○宋延清初唐名家,然如〔秋虹映晚日〕,固不及下句〔江鹤弄晴烟〕之妙。又《 江南曲》:〔采花惊曙鸟,摘叶喂春蚕〕,摘叶喂蚕仅一事,因采花而鸟惊,一句 中有两折,亦上句胜也。
■作诗宜首尾贯彻,老杜《简苏徯》曰: 君不见道边废弃池,君不见前者摧折桐。百年死树中琴瑟, 一斛旧水藏蛟龙。丈夫盖棺事始定,君今幸未成老翁,何恨憔悴在山中。 颇有高致,但结句曰〔深山穷谷不可处,霹雳魍魉兼狂风〕,忽如此转,不惟与上 意相反,味亦索然,纵竿头进步,不宜尔。
■骆义乌《玩初月》诗〔忌满光恒缺〕,虽著议论,故自佳。但后二句〔既能明似 镜,何用曲如钩〕,何为又别立论头,不顾前旨也。
■刘希夷〔将军辟辕门,耿介当风立〕,颇甚气岸。陶翰〔日落沙尘昏,背河更一 战〕,尤为健决。刘结曰〔献凯归京师,军容何翕习〕,尽兴语也。陶结曰〔东出 咸阳门,哀哀泪如霰〕,败兴语也。崔国辅《从军行》曰: 塞北胡霜下,营州索兵救。夜里偷道行,将军马亦瘦。 刀光照塞月,阵角明如昼。传闻贼满山,已共前锋斗。 一段踊跃之气,勃勃言下。观上官昭仪评沈、宋《晦日昆明》诗优劣,足定数诗高 下。 ○刘长卿曰: 回首虏骑合,城下汉兵稀。白刃两相向,黄云愁不飞。 手中无尺铁,徒欲穿重围。 亦妙于作不了语。其摹写悍勇,则神采更在崔上。
■作诗虽不必拘于字句,然往往以字不工而害其句,句不工而害其篇。如林处士〔 乌恋药栏长独立,树欺诗壁半旁生〕,脍炙今古。愚意〔欺〕字未善,当作爱惜逊 避之意,始与〔旁生〕字相应。又东坡长君迈有〔叶随流水归何处,牛带寒鸦过别 村〕,写景亦佳,然〔何处〕固不及〔别村〕之工。 ○作诗虽贵句烹字炼,至入险僻,则亦可憎。如武允蹈〔露萱钳宿蝶,风木撼鸣鸠 〕,极其苦搜,十字中止得一〔钳〕字,馀更不新。然新而入俗,何贵于新?又〔 屋头风过雁,灯背月移窗〕,亦由苦吟而出,究竟不雅。
■下字尤忌气质,如王镐《送潘文叔》〔催租例扰潘邠老,付麦谁怜石曼卿〕,语 意俱佳,〔例〕字却张致可厌。黄白山评:〔易以『颇』字,稍虚活。〕
■古有佳事入之诗反俗者,如王介甫应学士召,王介以诗讽之曰:〔蕙帐一空生晓 寒〕,极有清气,上句〔草庐三顾动春蛰〕,一何鄙俚,皆由不炼字之故。若以雅 字易去〔动春蛰〕,则善矣。
■风土诗虽宜精切,亦以韵胜为贵。如许棠《送龙州樊使君》曰〔土产惟宜药,王 租只贡金〕,周繇《送人尉黔中》曰〔公庭飞白鸟,官俸请丹砂〕,古所共推。然 许语无周之雅,不得谓朴直胜点染也。
■余儿时尝闻先君语曰:〔方干暑夜正浴,时有微雨,忽闻蝉声,因而得句。急叩 友人门,其家已寝,惊起问故。曰:『吾三年前未成之句,今已获之,喜而相告耳 。』乃『蝉曳馀声过别枝』也。〕后余见其全诗,上句为〔鹤盘远势投孤屿〕,殊 厌其太露咬文嚼字之态,不及下语为工。凡作诗炼字,又必自然无迹,斯为雅道。 黄白山评:〔必是先有下句,然后寻上句作对,故一自然,一勉强。〕
■佳句每难佳对,义山之才,犹抱此恨。如《秋日晚思》〔枕寒庄蝶去〕,虽用庄 周梦蝶事,实是寒不成寐耳;对曰〔窗冷胤萤消〕,此却是真萤,未免借对,不如 上句远矣。黄白山评:〔二句并不佳。〕《雪》诗〔马似困盐车〕,佳句也;上云 〔人疑游曲市〕,却丑。《深树见樱桃一颗》曰:〔痛已被莺含〕,事容有之,实 为俊句;上句〔惜堪充凤食〕,又涉牵凑。《僧壁》曰:〔琥珀初成忆旧松〕,实 胜贾岛〔种子作乔松〕,总言禅腊之久耳;上句〔蚌胎未满思新桂〕,语虽工,思 之殊不甚关切。
■陶瑾《山居》〔江燕定巢来自数,岩花落子结还稀〕,相传为佳句。然江燕以定 巢而其来自数,意从〔巢〕字断,岩花已落,子结还稀,意乃断于〔落〕字,由此 言之,对殊不工。黄白山评:〔本言落子,非落花也。〕
■宋人巧猎名色,正对外,有就对,有蹉对,有扇对,惟所言假对,最穿凿可厌。 如〔厨人具鸡黍,稚子摘杨梅〕,谓以〔杨〕借〔羊〕。〔因寻樵子径,偶到葛洪 家〕,谓以〔子〕借〔紫〕,以〔洪〕借〔红〕。〔五峰高不下,万水几经秋〕, 谓以〔下〕借〔夏〕。〔閒听一夜雨,更对柏岩僧〕,是以柏〕借〔百〕。〔住山 今十载,明日又迁居〕,是以〔迁〕借〔千〕。真支离鄙细,但可与写别字人解嘲 。黄白山评:〔本唐人有此对法,而未立名目,宋人因为之目耳,不得以穿凿病之 。〕
■宋人口法大家,实竞小巧。如〔曾求竹醉日,更问柳眠时〕,工而纤,亦有〔赤 子〕、〔朱耶〕之胜。又吕居仁《海陵杂兴》曰〔土俗尊鱼婢,生涯欠木奴〕,当 时以为佳对。余因思岑参《北庭》诗〔雁寒通盐泽,龙堆接醋沟〕,可谓天生巧合 ,盛唐人却不以为此标榜。
■对仗精工,诚为佳事,但作诗必先观大意,往往以争奇字句之间,意不得远,则 亦不贵。飞卿《山中与道友夜边防不宁因示同志》曰: 龙沙铁马犯烟尘,迹近群鸥意倍亲。风捲蓬根屯戊己,月移松影守庚申。 韬钤岂足为经济,岩壑何尝是隐沦。心许故人知此意,古来知者竟谁人? 汉有戊己校尉。又人身有三尸虫,每遇庚申日,乘人之寐,诉人过于上帝,道家于 此日,辄不寐以守之。温以边警,又与道友夜坐,故用此二事,组织干支,真为工 巧。但上下不贯,乍观触目,缔思则言外殊无感发人意。黄白山评:〔此诗起二句 倒叙题面,中两联并分承此句,而末联总结其意。谓其上下不贯,何不观其全篇章 法,而单摘其一联耶!〕若其咏《苏武庙》曰〔回日楼台非甲帐,去时冠剑是丁年 。〕,运思虽亦小巧,却一意贯串,泯然无迹,妙矣。
■中晚人好以虚对实,如元微之〔花枝满院空啼鸟,尘榻无人忆卧龙〕,李义山〔 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皆援他事对目前之景。然持戟徘徊,凭肩私 语,皆明皇实事,不为全虚,虽借用牵牛,可谓巧心浚发。黄白山评:〔此法实 滥觞于少陵,如『骥子』对『莺歌』,『如马』对『饮猿』,『《如意舞》』对『 《白头吟》』之类。〕
■对有工而反俗者,如许浑《赠王山人》〔君臣药在宁忧病,子母钱多岂患贫〕, 固知炼句必先拣料。黄白山评:〔晚唐对仗工而反俗者甚多,如『万卷祖龙坑外物 ,一泓孙楚耳中泉』,『烟横博望乘槎水,日上文王避雨陵』,『数枝艳拂文君酒 ,半里红欹宋玉墙』。〕
■人之臧否,不在形骸;诗之工拙,不专声调。捉刀人须眉不及崔琰,不害其为英 雄。若侏儒自恶其短,而高冠巍屐重裘,饰为魁梧也,不大可笑乎!且作诗宜有气 格,不宜有气质。宋人误以气质为气格,遂以生硬为高,鄙俚为朴。始于数名家作 俑,至末流益甚。如王庭圭《送胡澹庵谪新州》〔痴儿不了公家事,男子要为天下 奇〕,立意亦佳,但上句口角浮薄,下句有悻悻之状。又如俞秀老〔夜深童子唤不 醒,猛虎一声山月高〕,此岂佳事,而谓可与〔炉烟消尽寒灯晦〕,〔童子开门雪 满松〕,〔日午独觉无馀声,山童隔竹敲茶臼〕并驱也。至所谓折句法,尤可憎。 如胡考〔鹦鹉杯且酌清浊,麒麟阁懒画丹青。〕,正所谓折腰之步,令人呕哕。黄 白山评:〔宋诗原不必置之齿类,如讥村妇之丑,笑贫家之俭,却是又何足道!折 腰句法,本出唐人,如『斑竹冈连山雨暗,枇杷门向楚天秋。』,『木奴花映桐庐 县,青雀舟随白鹭涛』,何尝可厌。惟宋人学步,遂入恶道耳。〕至如杨次公〔八 十丈虹晴卧影,一千顷玉碧无瑕〕,僧显万〔河摇星斗三更后,月挂梧桐一丈高〕 ,摹拟处总落粗俗。又黄白石《咏雪》〔愿缩天人散花手,放渠奔走趁晨炊〕,语 既酸鄙,状尤扭捏。即刘过《送王简卿》〔放开笔下閒风月,收拾胸中旧甲兵〕, 亦非雅谈也。 ○宋人力贬绮靡,意欲澹雅,不觉竟入酸陋。如戴敏才〔引些渠水添池满,移个柴 门傍竹开〕,二虚字恶甚。其子复古〔一心似水惟平好,万事如棋不著高〕,高菊 涧〔主人一笑先呼酒,劝客三杯更当茶〕,王梦弼〔三年受用惟栽竹,一日工夫半 为梅〕,方翥《寄友》〔胸中襞积千般事,到得相逢一语无〕,程东夫〔荒村三月 不肉味,并与瓜茄倚阁休〕,当时自以为入情切事,不知皆村儿之语,徒供后人捧 腹耳。 ○宋诗之恶,生硬鄙俚两途尽之。更有二种,〔山如仁者寿,水似圣之清〕,太学 究气;〔浮云一任閒舒捲,万古青山只么清〕,太禅和气,皆淩夷风雅者也。
■吴体诗子美时或作之,其音节和平温丽者,不徒八九而已。如孔子侃侃之容,亦 只朝与下大夫言时,遇上大夫则已訚訚,私觌则愉愉,燕居又申申夭夭矣,岂终日 行行乎!东坡曰:〔今人学杜甫诗,得其粗俗而已。〕诚然诚然。黄白山评:〔此 语岂非为山谷而发?〕
■宋人好用成语入四六,后并用之于诗,故多硬戆。如丁黼《送钱尉》诗〔不能刺 刺对婢子,已是昂昂真丈夫〕,所谓食生不化者也。
■范石湖营寿藏作诗曰〔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真欲笑杀。黄白山 评:〔唐人有张打油一派,尸祝至今,凡胸无书卷而性喜吟咏者皆宗之。〕
■宋人亦往往有佳思,苦以拙句败之。如王镐〔澄江明月一竿丝〕,未免意清语重 ,上句〔冻雪寒梅双屐蜡〕,字字垒砌,岂复成语?虽然,无平不陂,物情颠倒, 安知此种不仍为病颡驹,所冀云雾不常迷,百世下终难逃明眼人鉴别耳。
■王荆公好改古人诗,如王驾《晴景》曰: 雨前初见花间蕊,雨后兼无叶底花。蜂蝶飞来过墙去,应疑春色在邻家。 介甫改为: 雨前不见花间蕊,雨后全无叶底花。蜂蝶纷纷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 前诗载《百家选》,后诗刻己集中。按介甫所云〔疑〕,乃因蜂蝶过墙而人疑之也 ,著力在〔纷纷〕二字;驾所云〔疑〕,乃蜂蝶疑而飞去,人疑其疑也,著眼在〔 飞来〕二字,两意俱佳。但〔却疑〕意只一层,〔应疑〕意有两层。近赵凡夫重刻 《万首绝句》,虽入王驾下,竟用荆公改词,当是未见原本耳。 黄白山评:〔王改『却』字,不过易平声为仄,字较响耳,其意则犹前人。〕 按此诗虽改,犹未为失,至改〔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为〔茅檐相对坐终 日,一鸟不鸣山更幽。〕,则真规圆方竹杖矣。然如刘贡父〔明日扁舟沧海去,却 将云里望蓬莱〕,为〔云气〕,亦自飞虫之获。 ○又古乐府: 庭前一树梅,寒多未觉开。祇言花是雪,不悟有香来。 介甫又改为 墙角数枝梅,淩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虽用其语,却全反其意,亦自可嘉。然细味之,则古人之意婉,介甫之气直。大抵 介甫一生,不徒事事立异,性亦不耐含蓄。
■乐天 丘墟北门外,寒食谁家哭?风吹旷野纸钱飞,古墓累累春草绿。 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离别处。冥汉重泉哭不闻,潇潇暮雨人归去。 东坡易以〔乌飞鹊噪昏乔木,清明寒食谁家哭〕,此如美人梳掠已竟,增插一钗, 究其美处岂系此?至张子野衍其〔花非花〕为小词,则掖庭之流入北里也。
■近世谢山人茂秦尤喜改古人诗。白乐天《昭君》诗曰: 汉使却回恁寄语,黄金何日赎蛾眉?君王若问妾颜色,莫道不如宫里时。 谢云:〔此虽不忘君,而词意两拙。〕因改之曰: 使者南归重妾思,黄金何日赎蛾眉?汉家天子如相问,莫道不如宫里时。 岑嘉州《初至犍为作》曰: 山色轩楹内,滩声枕席间。草生公府静,花落讼庭閒。 云雨连三峡,风尘接百蛮。到来能几日,不觉鬓毛斑。 改为 之官能几日,两鬓易成斑。云雨低三峡,风尘暗百蛮。 鸟啼公府静,花落讼庭閒。独夜饶诗思,滩声枕席间。 二诗枉自谤张,竟无高出。又曰:〔作诗有堂上语、堂下语。若李太白『黄鹤楼中 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若上官临下官,动有昂然气象,此堂上语也。凡 下官见上官,所言殊有条理,不免局促之状。若刘禹锡『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 常百姓家』,此堂下语也。〕因改为〔王谢豪华春草里,堂前燕子落谁家?〕呜呼 !此何异登徒之妇,为东家子施朱粉耶!黄白山评:〔刘意本谓王侯第宅,变为百 姓人家,而语致深婉如此。谢改云云,全失其妙。贺又两皆抹杀,何唐人之不幸如 此!〕戴叔伦《除夜宿石头驿》曰: 旅馆谁相问?寒灯独可亲。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 寥落悲前事,支离笑此身。愁颜与衰鬓,明日又逢春。 首联写客舍萧条之景,次联呜咽自不待言,第三联不胜俯仰盛衰之感,恰与〔衰鬓 〕、〔逢春〕紧相呼应,可谓深得性情之分。反谓〔五言律两联若纲目四条,辞不 必详,意不必贯,八句意相联属,中无罅隙,何以含蓄?〕遂改为 灯火石头驿,风烟扬子津。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 萍梗南浮越,功名西向秦。明朝对青镜,衰鬓又逢春。 只图对仗整齐,堆垛排挤,有词无意,何能劝人?真所谓胶离朱之目也。至欲改〔 澄江静如练〕为〔秋江静如练〕,此何止于血指! ○茂秦又尝改宋之问〔攀岩践苔易,迷路出花难〕,为〔攀岩践苔滑,迷路出花迟 〕,刘长卿〔向人寒烛静,带雨夜钟深〕,为〔向人寒烛尽,带雨夜钟微〕,此三 字却佳。到如李献吉改骆宾王《荡子从军赋》为歌行,此便是魏公子约束晋鄙军, 不止李太尉入河阳壁垒。
■读诗虽不宜轻代匠砍,实亦有后人发前人之覆者。王武臣度极多佳句,如〔云生 坐来石,风掩读残书。〕,〔樵斧和云砍,渔蓑带雪披。〕,俱佳。余尝怪其〔鸦 分供馀食,鸽乱著残棋〕,何不以〔猧〕字易〔鸽〕字,不惟用天宝中事,鸽固不 能乱棋也。黄白山评:〔味二句语意,自是山间林下之景,棋残未收,为鸽所乱, 此复何疑!至猧必为人放之入局,始能乱棋耳,且宫禁事岂可用之山野间?如此谈 诗,如此改诗,可谓枉费心血也。〕又僧肇〔巢重禽初宿,窗明叶旋飘〕,愚意〔 巢重〕改为〔枝亚〕尤雅。刘润〔栖禽翻麓雪,堕栗破溪冰〕,造语亦佳,但禽栖 则定,岂复翻雪,当云〔惊禽〕可耳。黄白山评:〔此本其栖未定之时而言。〕
■余最不喜集句诗,以佳则仅一斑斓衣,不且百补破衲也。惟王介甫集《胡笳十八 拍》,一气生成,略无掇拾之迹,且委曲入情,能道琰心事。首篇曰: 良人执戟明光里,所慕灵妃媲萧史。空房寂寞施穗帷,弃我不待白头时。 其三曰: 更鞯雕鞍教走马,玉骨瘦来无一把。几回抛鞚抱鞍桥,往往惊堕马蹄下。 其五曰: 十三学得琵琶成,绣幕重重捲画屏。一见郎来双眼明,劝我酤酒花前倾。 齐言此夕乐未央,岂知此声能断肠?如今正南看北斗,言语传情不如手。 低眉信手续续弹,弹看飞鸿劝胡酒。 其七曰: 明明汉月空相识,道路只今多拥隔。去住彼此无消息,时独看云泪横臆。 豺狼喜怒难姑息,自倚红颜能骑射。千言万语无人会,漫倚文章真末策。 此语尤与琰切合也。其八曰: 暮去朝来颜色改,四时天气总愁人。 其十一曰: 晚来幽独恐伤神,惟是沙蓬水柳春。破除万事无过酒,虏酒千杯不醉人。 含情欲说更无语,一生长恨奈何许。饥对酪肉兮不能餐,强来前帐临歌舞。 十二曰: 归来辗转到五更,起看北斗天未明。秦人筑城备胡处,扰扰惟有牛羊声。 万里飞蓬映天过,风吹汉地衣裳破。欲往城南望城北,三步回头五步坐。 十三曰: 自断此生休问天,生得胡儿拟弃捐。一始扶床一初坐,抱携抚视皆可怜。 宁知远使问名姓,引袖拭泪悲且庆。悲莫悲兮生别离,悲在君家留两儿。 十五曰: 当时悔来归又恨,洛阳宫殿焚烧尽。纷纷黎庶逐黄巾,心折此时无一寸。 恸哭秋原何处村,千家今有百家存。争持酒食来相馈,旧事无人可共论。 此诗之妙 ,不减《后出塞》矣。十六曰: 此身饮罢无归处,心怀百忧复千虑。天翻地覆谁得知,魏公垂泪嫁文姬。 天涯憔悴身,托命于新人。念我出腹子,使我叹恨劳精神。 新人新人听我语,我所思兮在何所? 母子分离兮意难任,死生不相知兮可处寻? 十七曰: 燕山雪花大如席,与儿洗面作光泽。悦然天地半夜白,闺中祇是空相 忆。点注桃花舒小红,与儿洗面作华容。欲问平安无使来,桃花依旧笑春风。 十八拍俱佳,独举此者,以其尤入神境耳。然介甫亦惟集此一诗为善,余所集古律 诗,俱不足观也。吾劝后人毋作李岩之再使蜀耳。
■欧阳公《诗话》云:〔国朝浮图以诗名于世者九人,号『九僧诗』。时有进士许 洞,会诸诗僧分题,出一纸,约不得犯此一字。其字乃山、水、风、云、竹、石、 花、草、雪、霜、星、月、禽、鸟之类,于是诸僧各阁笔。〕余意除却十四字,纵 复成诗,亦不能佳,犹庖人去五味,乐人去丝竹也。直用此策困之耳,狙狯伎俩, 何关风雅! ○按九僧皆宗贾岛、姚合、贾诗非借景不妍,要不特贾,即谢脁、王维,不免受困 。
■欧公在颍州作雪诗,戒不得用玉、月、梨、梅、练、絮、白、舞、鹅、鹤、银等 事。后四十年,子瞻继守颍州,小雪,与客会饮聚星堂,复举前事,请客各赋一篇 。客诗不传,两公之什具在,殊不足观。固知钓奇立异,设苛法以困人,究亦自困 耳。正犹以毳饭召客,亦须陪穆公忍饥半日,岂得独阃?黄白山评:〔此坡戏刘贡 父事,盖二人俱好谑耳。当时交游虽有钱穆父,然非其人。贺误忆。〕
■杜正伦《北门侍宴》诗:〔阚名徒上月,邹辨讵谈天?〕上句用吴阚泽见名在月 中事也,作〔十月〕者谬。
■老杜《春夜宴左氏庄》曰〔检书烧烛短,看剑引杯长〕,一作〔说剑〕,〔说〕 字不如〔看〕字之深。《玩月呈汉中王》曰〔关山同一照〕,一作〔一点〕,〔照 〕字不及〔点〕字之秀。黄白山评:〔此本用修之误。予谓就本句论,似乎『点』 字胜〕『照』字,若合二句读之,『关山同一照,乌鹊自多惊』,语气自相唤应。 杜固以月比君,以乌鹊自比,可见作『点』字者是担板汉耳。〕
■薛维翰《春女怨》曰: 白玉堂前一树梅,今朝忽见数花开。儿家门户重重闭,春色因何入得来? 〕以苦思激成快响奇想,舒其楚志,全在〔重重〕二字,拙手改为〔寻常闭〕,便 宽泛不激烈矣。凡误字有不必辨者,如李义山〔梦为远别啼难唤〕,必不是〔换〕 ,〔年华忧共水相催〕,必不是〔●〕,此直可以心断之,不须两载。
■王建《镜听词》,今皆作〔卷帷上床喜定定,与郎裁衣失翻正。〕按《唐诗正音 》乃〔不定〕也。两字相悬,岂止寻尺。元微之悼亡诗,集作〔顾我无衣搜荩箧〕 ,〔荩〕字殊不可解,后遇善本,乃是〔画〕字。
■李郢《春日题山家》,极多警句,中云〔燕静衔泥处,蜂喧抱蕊回〕,思路曲折 ,造语亦工。余尝嫌其〔处〕字不惟不及〔回〕字之响,且下一句中含三意,上止 两意。后偶得元板书观之,乃〔燕静衔泥起〕,殊为快然。因叹古人受诬如斯者, 殆不可胜数。
■杨大年〔风来玉宇乌先觉〕,有作〔转〕字者,便意味索然;〔转〕字意已具于 〔觉〕字内也。诗贵含蓄,忌浅露,虽一字实分径庭。
■温飞卿《锦城曲》曰: 蜀山攒黛留晴雪,簝笋蕨芽萦九折。江风吹巧剪霞绡,花上千枝杜鹃血。 杜鹃飞入岩下丛,夜叫思归山月中。巴水漾情情不尽,文君织得春机红。 怨魄未归芳草死,江头学种相思子。树成寄与望乡人,白帝荒城五千里。 按新旧本无不作〔五十里〕者,独杨士弘《唐音》遗响作〔五千里〕。细味语气, 当以〔千〕字为美,若止五十里,亦安用望,又安用寄?
■王湾《北固山下》曰:〔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或作〔两岸失〕,非是。 凡波浪汹涌,则隔岸不见,波平岸始出耳。〔阔〕字正与〔平〕字相应,犹〔悬〕 字与〔正〕字相应。若使斜风,则帆欹侧不似悬矣。黄白山评:〔平犹满也。凡潮 落则岸边之地尽见,故觉其狭,潮满则岸边之地为水所没,故觉岸阔。苟识其意, 则作『失』字亦可,盖指岸边之地而言。然觉『阔』字妙些。贺力辨正此字,而究 竟失作者之意,总之误认『平』字作『落』字也。〕
■刘慎虚《海上诗送薛文学归海东》曰: 有时近仙境,不定若梦游。或见青色古,孤山百里秋。 《唐诗纪事》作〔或见青色石,孤山百丈秋〕。〔百里〕自●●●●●●,或见关 合。
■读诗得别本互看为佳。如温飞卿《经故秘书崔监扬州旧居》曰: 昔年曾识范安成,松竹风姿鹤性情。惟向旧山留月色,偶逢秋涧似琴声。 乘舟觅吏经舆县,为酒求官得步兵。玉柄寂寥谈客散,却寻池阁泪纵横。 今新旧本颔联皆作〔西掖曙河横漏响,北山秋月照江声〕,末云〔千顷水流通故墅 ,至今留得谢公名〕,相去远矣。
■杜《千家注》有佳者,亦有牵凑附会者,漫摘数条。如《随章留后新亭送诸君》 曰: 新亭有高会,行子得良时。日动映江幕,风鸣排槛旗。 绝荤终不改,劝酒欲无辞。已堕岘山小,因题零雨诗。 蔡梦弼注引《东山》〔零雨其濛〕。愚意此正用孙子荆〔晨风飘岐路,零雨被秋草 〕句耳,若《东山》诗,与送别有何关会?黄白山评:〔《千家注》纰缪甚多,不 胜指摘,宁止此数条而已。〕
■《荆南兵马使太常卿赵公大食刀》中云: 赵公玉立高歌起,揽环结佩相终始。万岁持之护天子,得君乱丝与君理。 王洙注曰:〔《左传》众仲曰:『以德和民,不闻以乱,犹治丝而棼之也。』〕愚 意此直用高欢令诸子理乱丝,文宣独抽刀斩之,曰〔乱者当斩〕事耳。此乃与刀关 切,引众仲语,殊太寥廓。
■《秋日寄题郑监湖上亭》曰: 暂住蓬莱阁,终为江海人。挥金应物理,拖玉岂吾身? 羹煮秋莼弱,杯迎露菊新。赋诗分气象,佳句莫频频。 赵注曰:〔末句谓郑监分我以赋诗之气象,则佳句莫非频频有之乎?〕余意此解拙 甚,按公《秋兴》诗曰〔彩笔昔曾干气象〕,味此诗意,乃是推郑能诗,故云〔分 气象〕,即自咏〔干〕字意。末句乃谑语,何必作疑词。阳羡人蒋甫读予此条,因 曰渠旧亦注此二语,曰:〔尔赋诗当分气象,佳句不可频频而作。『莫』作适莫之 莫。〕似为馀语下一注脚,存之。黄白山评:〔按贺此说虽知『佳句莫频频』之解 ,而『气象』字、『分』字,似俱未了了。『气象』指山水言,山水气象宏远,诗 家之气象,可与相敌;以自言故下『干』字,以目郑故用『分』字。曰『分』字即 『干』字意,愦愦甚矣!〕
■ 成都猛将有花卿,学语小儿知姓名。用如快鹘风火生,见贼惟多身始轻。 锦州刺史著柘黄,我卿扫除即日平。子章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 李侯重有此节度,人道我卿绝世无。既称绝世无,天子何不唤取守京都! 苕溪渔隐曰:〔细考此歌,想花卿在蜀中虽有一时平贼之功,然骄恣不法,人甚苦 之,故子美不欲显言之,但云:『人道我卿绝世无,既称绝世无,天子何不唤取守 京都!』语意含蓄,盖可知矣。〕余意则殊不然。此歌上言其勇,中叙其功,下则 惜其不见用。其时禄山虽死,庆绪未灭,思明复叛,良将如卿,远弃于蜀,此少陵 所致叹也。至 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用修以为花卿在蜀颇僭,子美作此讽之,则于诗意似意,疑可从耳。要之两诗不作 于一时,前自惜其功,后自讥其僭,何必牵拘?黄白山评:〔据史仅言其大掠东蜀 ,未尝言及僭拟朝廷,用修只据『天上』二字,遂漫为此说,要非事实也。予以当 时梨园弟子流落人间者不少,如《寄郑李百韵》诗:『南内开元曲,当时弟子传。 』自注:『柏中丞筵,闻梨园弟子李仙奴歌。』所云『天上有』者,亦即此类。盖 赞其曲之妙,必是当时供奉所进,非人间所尝闻耳。〕
■韩廷延曰:〔『峡坼云霾龙虎卧,江清日抱鼋鼍游』,此乃登高临深,形容疑似 之状耳。云霾坼峡,山木蟠挐,有似龙虎之卧;日抱清江,滩石波荡,有若鼋鼍之 游。〕升庵曰:〔余因悟旧注之非,其云云气阴黯,龙虎所伏,日光圆抱,鼋鼍出 曝,真以为四物矣。即以杜證杜,如『江光隐映鼋鼍窟,石势参差乌鹊桥』,同一 句法,同一解也。〕余意真谓龙虎伏、鼋鼍曝者,固失之拘,遽归之山木蟠挐、滩 石波荡者,亦未免太凿。大率此种意境,不即不离,非有非无,摹拟之言,不烦胶 执。
■《饮中八仙歌》,蔡元度曰:〔此歌分八篇,人人各异,虽重押韵无害,亦《三 百篇》分章之意。〕此论甚妙。馀更错综离合之,〔知章骑马似乘船〕,〔醉中往 往爱逃禅〕,〔自称臣是酒中仙〕,〔脱帽露顶王公前〕,〔高谈雄辩惊四筵〕, 皆醉后时。〔道逢曲车口流涎〕,乃饮而未醉时。〔饮如长鲸吸百川〕,〔皎如玉 树临风前〕,皆方饮时。不惟得酒人之形,兼得其神,真顾、陆所不能画。黄白山 评:〔因道逢曲车而思及于酒,故口流涎耳。若饮而未醉,何必流涎。〕首句注曰 :〔浙人不喜骑马而喜乘船,杜盖嘲之。〕余意此直写知章醉态,马上离披之景, 有似舟中播荡耳,何尝有嘲意!
■长吉诗半赖注而明,然细观之,误处亦不少。如《感讽》之二曰: 奇俊无少年,日车何躄躄。我待纡双绶,遗我星星发。 都门贾生墓,青蝇久断绝。寒食摇扬天,愤景长肃杀。 皇汉十二帝,惟帝称睿哲。一夕信坚儿,文明永沦歇。 注指青蝇为绛、灌之谮。余意此特困末四句,遂援〔青蝇止棘〕之诗耳。若味其语 气,伤奇俊之人,不能常少年,而及贾生,言贾生而及其墓。又云〔久断绝〕,必 是用虞翻〔青蝇为吊客,有一人知己不恨〕之说,伤其坟墓久荒,无人省视。暨因 没后凄凉,因思其生时沮厄,叹汉惟文帝为贤,又因信谗不能终任贾生,致〔文明 沦歇〕。〔青蝇〕、〔坚儿〕,自是两番惆怅,不须死黏一意。 ○又《王浚墓下作》曰: 人间无阿童,犹唱水中龙。白草侵烟死,秋梨绕地红。 古书平黑石,神剑断青铜。耕势鱼鳞起,坟科马鬣封。 菊花垂湿露,棘径卧乾蓬。松柏愁香涩,南原几夜风。 注引《邺侯家传》曰:〔有隐者携一男六七岁来,云有故须南行,值此男痢疾,既 同是道者,愿寄之。仍留一函字,曰:『若疾不起,以此瘗之。』遂去。八九日而 死,以其函瘗之庭中蔷薇架下。累月,其人回,发其函,惟一黑石,四方上有字如 锥画,辞曰:『神真炼形犹未足,化为我子功相续。丞相瘗之刻玄玉,仙路何长死 何远!』〕无论其事之荒唐,且用事须与题意关切,此与王浚墓何涉?观上文〔白 草〕、〔秋梨〕,下文〔乾蓬〕、〔湿露〕,通篇写墓间萧条之景,则〔古书平黑 石〕,直言碑字磨灭耳。若用男化石事,〔平〕字如何解?大抵人因长吉好奇,遂 寻奇事以解之,不复顾其本意矣。 ○《秦宫诗》曰: 桐英永巷骑新马,内屋深屏生色画。开门烂用水衡钱,捲起黄河向身泻。 注曰:〔秦宫止得幸于冀家,非得幸于大内。今长吉『永巷骑新马』,『烂用水衡 钱』等说,如郑通、董偃之流。〕余意此正言冀之专横,其奴亦得出入禁掖,用内 帑之钱,无所禁忌。若如注言,则董偃亦止用公主家钱,何说诗之固也! ○《雁门太守行》,介甫以黑云压城,安得有月!注云:〔此黑云乃城气也。军书 :『攻城必观城气,若有黑云气,城必破。』此云『城欲摧』是也,与月似无妨。 〕余意王寻、王邑围昆阳时,有云如坏山,当营而陨,〔压城〕亦犹此意。但此篇 总形容壮士感恩,临难不夺其志耳,不必过为拘泥。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半捲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觉温序衔须,傅燮按剑,俨然在目。
宋人论事失核
■韩子苍曰:〔韦苏州少时,以三卫郎事玄宗,放纵不羁。玄宗崩,始务折节读书 。然余观其为人,赋性高洁,所居扫地焚香而坐,与豪纵者不类。其诗清深妙丽, 虽唐诗人之盛,亦罕其比,又岂似把笔学为者?岂苏州自序之过与!〕苕溪渔隐则 援〔高髻云鬟〕一诗为證,云:〔观此,则应物豪纵不羁之性,暮年犹在,扫地焚 香诸事,此是韦集后王钦臣所作序,载《国史补》之语,但恐溢美耳。〕余意二说 俱非。〔司空见惯浑閒事,恼乱苏州刺史肠〕,乃刘梦得事。刘、韦俱刺苏州,故 误入刘事于韦。按姚宽为韦年谱及沈明远所作传,历历叙其生平,咸有可据。余更 就其诗,绎所未备,既云〔十五侍皇闱〕,又云〔弱冠遭世难〕,则韦之宿卫当在 天宝十一载,至贞元二年始为苏州刺史,则已历四帝,经三十五年矣。其间遭逢祸 乱,流离失职,凡数数焉。《逢杨开府》一诗,自是实录。豪华任侠之事,既所深 悔,故其立言如汉韦玄成,惟有循理省愆,无复感愤不平之意。故非阅历世变,或 原一因穷岩穴之士,必不能和平温克至是。茹蔬啜茗,固在酣饫之后耳。又其《听 莺曲》曰: 欲啭不啭意自娇,羌儿弄笛曲未调。前声后声不相及,秦女学筝指犹涩。 不惟形容莺语入妙,即说筝笛亦得个中三昧。观此益信渔隐之贬固谬,子苍亦多此 一番回护。
宋人议论拘执
■宋人作诗极多蠢拙,至论诗则过于苛细,然正供识者一噱耳。如严维〔柳塘春水 漫,花坞夕阳迟〕,此偶写目前之景,如风人榛苓、桃棘之义,实则山不止于榛隰 ,不止于苓园,亦不止于桃棘也。刘贡父曰:〔『夕阳迟』则系『花』,『春水漫 』不须『柳』。〕渔隐又曰:〔此论非是。『夕阳迟』乃系于『坞』,初不系『花 』。以此言之,则『春水漫』不必『柳塘』,『夕阳迟』岂独『花坞』哉!〕不知 此酬刘长卿之作,偶尔寄兴于夕阳春水,非咏夕阳春水也。夕阳春水,虽则无限, 花柳映之,岂不更为增妍!倘云野塘山坞,有何味耶?黄白山评:〔或又评此联以 为『迟』、『漫』意合掌者,不知『漫』本水泛滥之貌,若与『迟』意合掌,乃是 『慢』字。字义不辨,轻评古诗,孟浪可笑。〕又皮光业〔行人折柳和春絮,飞燕 衔泥带落花。 〕。裴光约曰:〔二句偏枯不为工,柳当有絮,泥或无花。〕不知泥 中不全带落花,带落花者亦间有之。此是诗家点染法。刘中叟咏桃花曰: 桃花雨过碎红飞,半逐溪流半染泥。何处飞来双燕子,一时衔在画梁西。 又周邦彦小词〔新笋看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秦观〔杏花零落燕泥香〕。 盖词人数用之,必欲执无者以概有者,下几于摇手不得,毋乃太沾滞乎!又如〔袖 中谏草朝天去,头上花枝待燕归〕,以〔谏草〕对〔花枝〕,虽亦近纤,乃曰:〔 进谏必以章疏,无用槁之理!〕安知章疏不已上达,而留稿袖中?吹毛何太甚也! 黄白山评:〔此二语果有病,盖既著『朝天』字,则自宜指章疏言,以『留槁袖中 』代为解释,愈形其陋矣。〕欧阳公评贾岛曰:〔『鬓边虽有丝,不堪织寒衣。』 ,就令堪织,能得几何?〕余以此近谐谑,聊快其谈锋耳,不应活句死看。黄白山 评:〔此语想路殊陋劣可厌。〕
■凡摹拟最忌入俗。姚合形容山邑荒僻,官况萧条,曰〔马随山鹿放,鸡杂野禽栖 〕,真刻画而不伤雅。至〔县古槐根出〕犹可;下云〔官清马骨高〕,〔官清〕字 太著痕迹,〔马骨高〕尤入俗诨。梅圣俞乃言胜前二语,真是颠倒。
■ 汝南晨鸡喔喔鸣,城头鼓角声和平。路旁老人忆旧事,想与感泣皆涕零。 老人收泣前致辞:官军入城人不知。忽惊元和十二载,重见天宝承平时。 前二句言兵不血刃,凶渠就缚之易,末见蔡人庆倖之意。虽高文典册不及柳州二《 雅》,径净流动则过之,梦得自负亦不谬。《隐居诗话》乃云:〔起结两联,不知 为何说。〕何异盲者照镜耶?大抵宋人评刘诗多可笑者,如《伤愚溪》诗: 溪水悠悠春自来,草堂无主燕飞回。隔帘惟见中庭草,一树山榴依旧开。
草圣数行留坏壁,木奴千树属邻家。惟见里门通德榜,残阳寂寞出樵车。 摹写荒凉之概,真觉言与泗俱。《诗眼》乃讥其〔于子厚了无益,殆《折杨》、《 黄华》之雄,易售于流俗。〕此诗自因僧言零陵来,言愚溪无曩时之观,而述所闻 以寄恨耳,非颂非诛,非志非状,将必欲盛扬子厚之美而后为有益乎?山谷游庐山 ,与群僧围炉,偶举〔一方明月可中庭〕之句,一僧遽云:〔何不曰『一方明月满 中庭?』〕此僧真可与此二家鼎足也。
■小杜《赤壁》诗,古今脍炙,渔隐独称其好异。至许彦周则痛诋之,谓〔孙氏霸 业,系此一战,社稷存亡,生灵涂炭,都不问,只恐捉了二乔,可见措大大识好恶 。〕余意诗人之言,何可拘泥至此,若必执此相责,则汨罗之沉,其系心宗国何若 !宋玉《招魂》,略不之及,但言饮食宫室,玩好音乐,至于〔长发曼鬋〕,〔蛾 眉曼睩〕,几乎喻之以淫也,将使《风》、《骚》道绝矣!详味诗旨,牧之实有不 满公瑾之意。牧尝自负知兵,好作大言,每借题自写胸怀。尺量寸度,岂所以阅神 骏于牝牡骊黄之外!黄白山评:〔唐人妙处,正在随拈一事而诸事俱包括其中。若 如许意,必要将『社稷存亡』等字面真真写出,然后赞其议论之纯正。具此诗解, 无怪宋诗远隔唐人一尘耳!〕 ○〔公道世间惟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年年检点人间事,惟有春风不世情〕 ,此最粗直之句,而宋人称之。《华清宫》二篇及《赤壁》诗,最有意味,则又敲 扑不已,可谓薰莸不辨。
■宋人多不喜孟诗。严沧浪曰:〔孟郊之诗刻苦,读之使人不欢。〕又曰:〔憔悴 枯槁,其气局促不伸,退之许之如此,何耶?〕《青箱杂记》曰:〔白乐天『无事 日月长,不羁天地阔』,此达者之词也。孟东野『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此 褊狭者之词也。〕苏颍滨亦指此为〔唐人工于为诗,陋于闻道〕。东坡亦有《读孟 诗》曰: 夜读孟郊诗,细字如牛毛。寒灯照昏花,佳处时一遭。 孤芳擢荒秽,苦语馀诗骚。水清石凿凿,湍激不受篙。 初如食小鱼,所得不偿劳。又似煮蟛●,竟日嚼空螯。 要当斗僧清,未足当韩豪。人生如朝露,日夜火煎膏。 何苦将两耳,听此寒虫号?不如且置之,饮我玉卮醪。 愚意东野实亦诉穷叹屈之词太多,读其集频闻呻吟之声,使人不欢。但?天?地, 《雅》亦有之,〔终窭且贫〕,《邶风》先有此叹。且尤不可与乐天比拟,乐天二 十八而中春官,逾年即中书判拔萃,未几又以贤良方正对策高等,由畿尉拜翰林兼 拾遗,迁左赞善,始一贬江州耳。然犹官五品,月俸四五万,寒有衣,饥有食,施 及家人。才数年,复以州守入为尚书郎知制诰,除中书舍人。屡典名郡,东南山水 之区,恣其遨游。又入为秘书监,太子宾客分司东都,刑部侍郎,领河南尹,改少 傅,以尚书终。其于遇合可谓荣矣。东野穷饿,不得安养其亲,五十始得一第,才 尉溧阳,又困于秃令。此其身世何如,而与白较。旁观者但闻人嬉笑,而遂责向隅 者耶?二苏皆年少成名,虽有谪迁之悲,未历饥寒之厄,宜有不知此痛痒之言。且 韩诗虽气魄胜之,而深厚处不及,故有〔吾愿身为云,东野变为龙。四方上下逐东 野,虽有离别无由逢。〕之句。此老自云:〔若世无孔子,不当在弟子之列。〕岂 轻于自贬者!黄白山评:〔诗以言志,故观其诗而其人之襟趣可知,苟戚戚于贫贱 ,则必汲汲于富贵。人品如此,诗品便为之不高。虽声金石而词锦绣,何足取哉! 东野诗,余亦不甚喜,以为『陋于闻道』,诚然。贺君曲为回护,似若以其悲苦愁 叹为当然者,可知贺亦褊狭之士矣。孟后及第,作诗云: 昔日龌龊不足嗟,今朝旷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 才获一第,便尔志满意得,如此尤为小器。若愈尝作《送穷文》、《二鸟赋》,其 逼窄狭隘之胸,正与东野相似,安得不引为同调!〕至于贾虽工为咏物之言,仅律 诗有佳句,《风》、《骚》、乐府之体,实未之备。如《列女操》:〔波澜誓不起 ,妾心井中水。〕《薄命妾》:〔青山有蘼芜,泪叶长不乾。〕《塘下行》: 徒将白羽扇,调妾木兰花。不是城头树,那栖来去雅? 《去妇篇》: 君心匣中镜,一破不复全。妾心藕中丝,虽断犹牵连。 情深致婉,妙有讽 谕。至若赠文应、道月:〔不践有命草,但饮无声泉〕,〔寻常昼日行,不使身影 斜〕,贾虽经为僧,未能如此形容也。又如《赠郑鲂》曰: 天地入胸臆,吁嗟生风雷。文章得其微,物象由我裁。 宋玉逞大句,李白飞狂才。苟非圣贤心,孰与造化该? 勉矣郑夫子,骊珠今始胎。 《送豆芦策归别墅》曰: 短松鹤不巢,高日云始栖。君今潇湘去,意与云鹤齐。 力买奇险地,手开清浅溪。身披薜荔衣,山陟莓苔梯。 一卷冰雪文,避俗常自携。 《自述》则有〔此外有馀暇,锄荒出幽兰。〕此公胸中眼底,大是不可方物,乌得 举其饥寒失声之语而訾之!
■王勉夫《丛谈》中多辨论,余独喜其一则。乐天《长恨歌》〔夕殿萤飞思悄然, 孤灯挑尽未成眠〕,或谓岂有兴庆宫中夜不点烛,明皇自挑灯之理?王曰:〔此所 以状宫中向夜萧索之意,使言高烧画烛,贵则贵矣,岂复有长恨意耶?〕此言深得 诗人之致,前说小儿强作解人耳。黄白山评:〔白语诚失检,勉夫与黄公终属书生 之见。〕
■方回选《瀛奎律髓》,虽推尊少陵,其实未曾梦见,佳者多遗,閒泛者悉录。至 注解唐人诗,尤多舛谬。黄白山评:〔此语通蔽,宋人学杜之病,不止方回一人。 〕如韩偓《乱后春日途经野唐》曰:〔季重旧游多丧逝,子山新赋极悲哀。〕正指 魏文帝与质书〔元瑜长逝,化为异物。〕,及〔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何 可言耶〕诸语耳。且丕受禅,质会洛阳,拜北中郎将,封列侯,使持节督幽、并诸 军事。太和四年,入为侍中,其夏始没。《魏志》所载甚明。乃注云:〔吴质季重 为曹操所杀,致尧之交有为朱全忠所杀,引庾信子山赋事,可谓『极悲哀』矣。〕 余意此不徒胸无古今,并不明作者之意,试以偓语徐思之,亦何尝谓季重死耶!
■介甫云: 绿揽寒芜出,红争暖树归。鱼吹塘水动,雁拂塞垣飞。 宿鸟惊沙净,晴云漏昼稀。却愁春梦里,灯火著征衣。 方万里曰:〔未有名为好诗而句中无眼者,请以此观。〕余意人生好眼,只须两只 ,何必尽作大悲相乎?此诗曰〔揽〕,曰〔争〕,曰〔吹〕,曰〔拂〕,曰〔惊〕 ,曰〔漏〕,六只眼睛,未免太多。 ○此诗虽小失检点,本亦不恶,但尊以为法,则郭有道之垫角巾也。黄白山评:〔 前两联第二第五并用单字,句法犯重;颈联又犯二单在第三第五,句法虽不重,而 亦欠变化。况『鱼』、『雁』之后,仍入『宿鸟』,意更重复。此诗殊不堪指摘, 尚云『小失检点,本亦不恶』,何其嗜臭如海夫耶!〕
■须溪评诗极佳,然亦有过当处。如张司业《节妇吟》: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 此诗一句一转,语巽而峻,深得《行露》〔白茅〕之意。刘须溪曰:〔好自好,但 亦不宜系。〕余谓此说不惟苛细,兼亦不谙事宜。此乃寄东平李司空作也。籍已在 他镇幕府,郓帅又以书币聘之,故寄此诗。通篇俱是比体,系以明国士之感,辞以 表从一之志,两无所负。必如所云,则汉皋之驹亦不宜秣,《摽梅》之迨吉迨今, 何急不能待也!诗人之言,可如是执乎!此种意见,与见馈牛酒而谮范睢者何异? 黄白山评:〔按李司空即李师道,乃河北三叛镇之一。张籍自负儒者之流,岂宜失 身于叛臣,何论曾受他镇之聘与否耶!张虽却而不赴,然此诗词意未免周旋太过, 不止如须溪所讥。安有以明珠赠有夫之妇,而犹谓其『用心如日月』者?且推『相 逢未嫁』之语,脱未受他人聘,即当赴李帅之召,恐昌黎《送董邵南》又当移而赠 文昌矣。〕
■吾于古今人论诗,虽不喜随声附和,亦深恶洗垢索瘢。如罗昭谏《广陵开元寺作 》曰: 满槛山川漾落晖,槛前前事去如飞。云中鸡犬刘安过,月里笙歌炀帝归。 广陵即汉淮南,隋江都,此系怀古之作,自引其地之事,犹咏金陵者多言王浚、陈 叔宝事也。高英秀乃云〔定是鬼诗〕,则少陵《玉台观》〔遂有冯夷来击鼓,始知 嬴女善吹箫〕,刘梦得《赠王山人》〔飞章上达三清路,受箓平交五岳神〕,亦神 怪诗乎?黄白山评:〔汉之淮南在寿春,刘安所都在北,故寿春有八公山,是其遗 迹。今误属广陵,勿论其作鬼语,而用事之误已为诗病矣。〕
■渔隐论诗,余多不以为善,独论义山《华清宫》诗〔未免被他褒女笑,只教天子 暂蒙尘。〕,〔用事失体,在当时非所宜言。〕此论甚正。黄白山评:〔此因明皇 不久回銮,特抑贵妃之美不及褒姒,而故作此语,不过翻『倾城』二字之案耳。李 意反言以咏本朝事为无害,岂知害不在意而在辞乎!〕凡遇宗社之祸,臣子当有〔 婺不恤纬〕之义,乃以〔暂蒙尘〕为笑耶?义山咏史,多好讥刺,如〔梁台歌管三 更罢,犹自风摇九子铃。〕〔晋阳已陷休回顾,更请君王猎一回。〕〔如何一梦高 唐雨,自此无此入武关?〕然论前代之事,则足以备讽戒,昭代则不可,不曰〔定 、哀之间多微词。〕乎!黄白山评:〔『猎一回』,本诗作『杀一围』,正用当时 冯小怜语,此误忆耳。〕少陵《北征》诗曰:〔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举六 军将士之事,而归之于明皇,内安玄礼等畏祸之心,外不致启强悍者效尤之志,又 见上皇能自悔过,不难忍情割爱,可以起远近臣民忠义之志,一言而三善备焉。义 山虽法少陵,惜犹昧其大段所在。
■〔砍取青光写《楚辞》,腻香春粉黑离离。无情有恨何人见,露压烟啼千万枝。 〕用修曰:〔汗青写《楚辞》,既是奇事,『腻香春粉』,形容竹尤妙。结句以情 恨咏竹,似是不类。然观孟郊诗『竹婵娟,笼晓烟』,竹可言『婵娟』,情恨亦可 言矣。然终不若咏白莲之妙。李长吉在前,陆鲁望诗句非相蹈袭,盖著题不得避耳 。胜棋所用,败棋之著也,良庖所宰,俗庖之刀也,而工拙则相远矣。〕愚意〔无 情有恨〕,正就〔露压烟啼〕处见。盖因竹枝欹邪厌浥于烟露中,有似于啼,故曰 〔无情有恨〕,此可以形象会,不当以义理求者也。悬想此竹,必非琅玕巨干,或 是弱茎纤柯,不胜风露者。长吉立言自妙,不得便谓之拙。黄白山评:〔咏竹而言 啼,正用湘妃染泪之事,而隐约见之。不写他书,而写《楚辞》,其意益显。用修 所评,黄公所释,皆似隔壁话也。〕
■《淩歊台》诗曰:〔宋祖淩歊乐未回,三千歌舞宿层台。〕用修曰:〔此宋祖乃 刘裕也。《南史》称宋祖清简寡欲,俭于布素,嫔御至少。尝得姚兴从女有宠,颇 废事,谢晦微谏,即时遣出。安得有『三千歌舞』之事?审如是,则石勒之节宫, 炀帝之江都矣。〕此论最当。又曰:〔唐诗至许浑,浅陋极矣,乃晚唐之最下者。 孙光宪曰:『许浑诗,李远赋,不如不作。』当时已有公论。〕愚意〔浅〕则有之 ,〔陋〕亦未然。诗诚不能超出晚唐,晚唐不及许者更自无限。即如孙光宪,亦仅 能作《浣溪沙》、《菩萨蛮》小词,有何格律可称?用修尝称晚唐律诗,李义山而 下,惟杜牧之为最。又称韦庄诗多佳。韦读许诗曰: 江南才子许浑诗,字字清新句句奇。十斛真珠量不尽,惠休空作碧云词。 杜牧又有寄浑之作曰:〔江南仲蔚多情调,怅望春阴几首诗。〕其为名流推许又如 此,将何所折衷!余以许诗如名花香草,虽不堪为栋梁,政自宜于觞咏,安得以一 诗失核而尽弃之!近朱平涵《涌幢小品》辩此诗曰:〔南宋凡有三祖,裕高祖,义 隆太祖,彧世祖。彧荒淫残忍,『三千歌舞』,咏彧,非咏裕也。〕此辩亦妙,但 未有确见,尚未敢遽从。黄白山评:〔杜牧有『势比淩歊宋武台』句,裕谥武帝, 浑必指裕可知。彧虽亦谥孝武,然诗意似非指彧也。〕 ○作诗以情意为主,景与事辅之,兼之者宗工巨匠也,得一端者亦艺林之秀也。许 诗情好景好,特意少事少。愚意西昆过于徵实,丁卯迹于空虚,俱是一病。若节取 之,则秦绨赵?,均可适体,必弘大帛之风,咸归并黜,好尚虽端,亦有目胶离朱 ,指捩工倕之叹。如 〔月过碧窗今夜酒,雨昏红壁去年书〕,〔寒云晓散千峰雪,暖雨晴开一径花〕, 〔吴岫雨来虚槛冷,楚江风急暮帆多〕,〔风吹药蔓迷樵径,雨暗芦花失钓船〕, 〔秋寺卧云移棹晚,暮江乘月落帆迟〕,〔龙归晓洞云犹湿,麝过香山草自香〕, 〔兰叶露光秋月上,芦花风起夜潮来〕,虽言外不足,即景自工。况读其全集,绝 无荒淫之语,又不为怨怼之言,此亦得于温柔之教者。至其绝句,则又不在樊川之 下矣。王敬美曰:〔今五尺之童,才拈声律,便弃薄晚唐,自附初盛,使诵其诗, 果初耶盛耶,中耶晚耶!大都取法固当上宗,论诗亦莫轻道。晚唐诗人,如温庭筠 之材,许浑之致,见岂五尺之童下,直风会使然耳。览者悲其衰运可也。〕此论颇 公,非闻声而吠者。
■用修曰:〔晚唐之诗,分为二派,一派学张籍,一派学贾岛。其诗不过五言律, 起结皆平平。前联俗语,十字一串带过。后联谓之颈联,极其用工。又忌用事,谓 之点鬼簿。惟搜眼前景而深刻思之,所谓『吟成五个字,捻断数茎须』也。余尝笑 之,彼视诗道也狭矣。《三百篇》皆民间士女所作,何尝捻须!今不读古而徒事苦 吟,捻断筋骨亦何益哉!真处?之虱也。〕余意用修以此矫空疏之弊,诚为石论, 但两家诗派自分,其弟子得失亦自有别。张主言情,语多平易。贾专写景,意务雕 搜。且张佳处本在乐府歌行,舍其委婉讽谕之章,而模其浅近,此诚庸劣。阆仙古 诗虽气格不靡,时多酸陋,短律推敲良具苦心,学之者专务于此,故时有出蓝之美 。两派中有善学不善学之分,概谓之〔虱〕,恐非平允。 ○贾五言律亦出自于杜,如〔衰年催酿黍,细雨更移橙〕,〔帖石防颓岸,开林出 远山〕,〔暗水流花径,春星带草堂〕,〔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皆只写目 前之景,略不使事。至如〔仰蜂黏落絮,行蚁上枯梨〕,形容尤入僻细。但少陵不 专此一体,亦有使事者、言情者,正如郇公之厨,惟偕惟旨,贾体惟以海错供庖耳 。
顾华玉论诗
■〔玉帐牙旗得上游,安危须共主君忧。窦融表已来关右,陶侃军宜次石头。岂有 蛟龙曾失水?更无鹰隼与高秋。昼号夜哭兼幽显,早晚星关雪涕收。〕顾璘曰:〔 此篇所言何事?次联粗浅,不成风调。古人纪事必明白,但至褒贬乃隐约,未有如 此者。〕余甚不服此论。按李集先有《有感二首》,注曰:〔乙卯年有感,丙辰年 诗成。〕其次篇有句曰〔临危对卢植〕,注曰:〔是晚独召故相彭阳公。〕余因得 尽解之,此诗正纪甘露之事耳。〔丹陛犹敷奏〕,是韩约报甘露降石榴枝上。〔彤 廷欻战争〕,是幕中兵见,仇士良仓皇捧乘舆入,召刘泰伦、魏仲卿帅禁兵击杀朝 士。〔临危对卢植〕,是士良以王涯手状上呈,召郑覃、令狐楚示之。〔始悔用庞 萌〕,是暗指训、注。〔御仗收前殿,凶徒剧背城〕,是军政皆归于两中尉,百官 入朝,至露刃夹道。〔仓皇五色棒,掩遏一阳生〕,乃引魏武为洛阳北部尉杀蹇硕 叔父事。又曰古有清君侧,今非乏老成。素心虽未易,此举太无名。谁瞑衔冤目, 宁吞欲绝声〕,伤涯、餗、元舆辈谋之不善,而又重惜其冤也。〔近闻开寿宴,不 废用《咸英》〕,尤见举朝敛手,莫敢正言,慨叹无尽。此篇题曰〔《重有感》, 首二句是言诸藩镇之拥兵者,责以主忧臣辱之义。窦融表已来关右〕,指昭义节度 刘从谏上表请王涯等罪名。〔陶侃军宜次石头〕,伤他镇无与之同心,兼讽刘逗留 不进。〔岂有蛟龙曾失水,更无鹰隼与高秋〕,正言事皆决于北司,宰相惟行文书 ,安危系于外镇。〔昼号夜哭兼幽显,早晚星关雪涕收〕,又举向时被祸之家,及 目前株蔓犹未绝者,激烈言之。愚意义山位屈幕僚,志存讽谕,亦可嘉矣。黄白山 评:〔『蛟龙失水』喻君之失臣。时中人诬宰相王涯、舒元舆等谋反,尽杀之,数 日间生杀除拜皆决于中人,帝不与知,故有『蛟龙失水』之喻。下句言朝廷不能正 中人之罪,如鹰隼之不能顺秋令以击燕雀也。〕且此何事而可明白言之,读诗者又 可不按本末而妄议耶? ○ 促漏遥钟动静闻,报章重叠杳难分。舞鸾镜匣收残黛,睡鸭香炉换夕薰。 归去岂知还向月,梦来何处更为云?南塘渐暖蒲堪结,两两鸳鸯护水纹。 顾璘曰:〔初联言夕景,次联言人事,不知何故作一结如此!〕郝新斋曰:〔恨不 如姮娥入月,神女为云,又不如禽鸟之有匹也。〕愚意末句郝所言得之。第三联解 亦未是,〔向月〕、〔为云〕,言不可踪迹。合前后观之,总一伤离惜别之词。此 诗非义山集中之胜,但顾亦不知其旨。
■王元美摘国初句之工者,曰:〔入弘、正间,不复可辨,参之贞元、长庆,亦无 愧色。〕然如〔野店唤呼双骰酒,渔舟争买四腮鲈〕,犹是放翁风调也。〔白雪作 花人面落,青山如凤马头看〕,亦似宋人比拟。 ○七言起句〔故人已乘赤龙去,君独羊裘钓月明〕,愚意不惟太临摹《黄鹤》,且 〔赤龙〕字过于色相,良非雅谈。又〔出墙老竹青千个,泛浦春鸥白一双〕,亦不 佳。
■文章声价自定,嗜好终是难齐。如老杜〔风急天高〕、〔玉露凋伤〕、〔老去悲 秋〕、〔昆明池水〕四篇,宁非佳诗,必欲取为全唐压卷,固宜来黠者之揶揄也。 钟生曰:〔老杜至处不在此。〕自是公论。然选《诗归》终不能全删,仍取〔老去 悲秋〕、〔昆明池水〕,此所谓定价也。弇州尤爱〔风急天高〕一章,固是意之所 触,情文相会,犹宋孝宗独称〔勋业频看镜,行藏独倚楼〕耳。然即此一诗,弇州 嫌其结弱,刘须溪则云结复郑重。平心观之,弱耶?重耶?恐两公未免皆膜外之观 也。此诗作于大历二年夔州时,〔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自是情与 境会之言,不经播迁之恨者,固宜以常法律之。 ○弇州曰:〔『昆明池水』秾丽沉切,惜多平调,金石之声微乖耳。〕钟云:〔中 四语诵之心魂谡谡。〕觉钟所言殊有鲛客探珠之功。 ○近有刻杜律、韩文者,假托万历间楚中一钜公,评〔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 为正冠〕曰:〔落帽自佳,不必翻案。〕。噫嘻!如此人亦言诗乎?黄白山评:〔 此指郭明龙。〕钟曰:〔二句虽一气,然上语悲,下语谑,微吟自知,不得随口念 过。〕愚意此即弇州所云〔情生于文〕,正未易论。盖有出之者偶然,而览之者实 际也。然弇州评此诗曰:〔首尾匀称而斤两不足。〕亦只是较量体格,未及细探情 之言。 ○论太白《凤凰台》结句,亦不及乃弟麟洲之语为当。
■弇州之才,吾所北面,独其论中晚人,则如踞峰峦而下视,虽形势了然,未能周 悉幽隐。诗至中晚而衰,诚无辞于掊击。然读之亦甚草草,退之至谓〔本无所解〕 ,将《琴操》铭诗可一概抹却乎?黄白山评:〔此语过于轻薄,宋人又过于推尊, 俱不当。盖其为文陈言务去,戛戛其难,而即以此为诗,故入生硬险峭一路,终非 诗家正声。后人过尊之,不则峻贬之,恐退之两不受耳。〕
■弇州曰:〔五言律差易得雄浑,加以二字,便觉费力,虽曼声可听而古色渐稀。 〕此言足令中晚人心死。虽然,与其伪古而为宋之江西派,则宁取曼声。
■弇州之论,似目空千古,实亦与古人互相发明。其云:〔篇法有起有束,有放有 敛,有唤有应,一开则一阖,一扬则一抑,一象则一意,无偏用者。字法有虚有实 ,有沉有响,虚响易工,沉实难至。五十六字如魏明帝淩云台材木,铢两悉配乃可 。〕此即隐侯所云〔前有浮声,后须切响。一篇之内,音韵尽殊;一句之中,轻重 悉异〕意也。其云:〔篇法之妙,不见句法;句法之妙,不见字法。有俱属象而妙 ,俱属意而妙,俱作高调而妙,直下不偶对而妙。兴与境会,神合气完。〕即严沧 浪〔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意也。 但以此律人,则沈隐侯所云〔典正可采,酷不入情,博物可嘉,职成拘制〕者,未 免犯之。李卫公适情不取音韵者,良所悖也,恐为东野毕之御马耳。其后公安反唇 不休,便是两骖之曳两服。
谢榛诗家直说
■谢茂秦论诗,不顾性情义理,专重音响,所谓习制氏之铿锵,非关作乐之本意也 。其纠摘细碎,诚有善者,亦多苛僻。漫列数条:如论耿湋《赠田家翁》诗曰〔蚕 屋朝寒闭,田家昼雨閒〕,谓〔上句语拙,『朝』、『昼』二字合掌。〕愚意〔朝 〕者淩晨也,〔昼〕则卓午也,何为合掌?蚕屋因晓寒而闭,非竟日不开也。田家 当昼雨而閒,雨止则仍复作务,宁嬉坐竟日乎?此可谓妄生疮?矣。 ○论蔡琰曰〔薄志节兮念死难〕,魏武帝曰〔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即以周以 自任,又曰:『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老瞒如此欺人。诗贵乎真,文姬得之 。〕愚意此真腐儒之言,操一生发语,何处非手掩其心,而漫以儿女子律子。 ○论贾岛《望山》诗曰〔长安百万家,家家张屏新。谁家最好山,我愿为其邻〕。 〔好山非近一家,何必择邻哉〕。余意此论尤谬,百万家虽同此山,峰峦向背,各 各不同,安得谓独无胜处? ○论刘禹锡《送黔南僧》曰〔猿狖窥斋林叶动,蛟龙闻咒浪花低〕:〔太白《僧伽 歌》曰:『瓶里千年舍利骨,手中万岁猢狲藤』,词高气雄,大过禹锡。〕愚意太 白长歌,禹锡近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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