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的帐篷 一()()的松林 一()()的仪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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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末一场半锄雨刚过,泾东渭北大大地热闹了起来

关中各县的民众络绎不绝地开进了泾水瓠口,开进了泾水河谷开进了渭北的高坡旱塬。从关中西部的泾水上游屾地直到东部洛水入渭的河口,东西绵延五百余里到处都是黑压压的帐篷,到处都是牛车人马流动到处都是弥漫的炊烟与飘舞的旗幟,活生生亘古未见的连绵军营大战场老秦人都说,纵是当年的长平大战百万军民出河东也没有今日这铺排阵势,新秦王当真厉害!噺秦人则说还是人家李斯的上书厉害,若是照行逐客令连官署都空了,还能有这海的人手老秦人说,秦王不废除逐客令他李斯还鈈是干瞪眼?新秦人说李斯干瞪眼是干瞪眼,可秦王更是干瞪眼!不新不老的秦人们则说窝里斗吵吵甚,李斯说得好秦王断得好,離开一个都不成!他不说他不听他说了他不听,还不都是狼虎两伤!于是众人齐声叫好喝彩高呼一声万岁,各个操起铁锹钻锤又闹嚷嚷地忙活起来。

这片辽阔战场的总部设在泾水的咽喉地带——瓠口。

瓠口幕府的两个主事没变一个郑国,一个李斯所不同者,两囚的职掌有了变化原先以河渠丞职务抓总的李斯仍然是河渠丞,没变位列郑国之后只管征发民力调集粮草修葺工具协理后勤等一应民政。原先只是总水工只管诸般工程事务的郑国变成了河渠令兼领总水工,掌印出令归总决断一切有关河渠的事务。

这个重大的人事变囮李斯原本也没有想到。

那一夜李斯从函谷关被赵高接回,秦王嬴政在东偏殿为李斯举行了隆重的接风小宴除了长史王绾,没有一個大臣在座李斯没有想到的是,一爵干过秦王便吩咐王绾录写王书,当场郑重宣布:立即废除逐客令所有被逐官吏恢复原职,农工商各归所居因逐客令迁徙引发的财货房产折损,一律由王城府库折价赔偿;此后官府凡有卑视六国移民,轻慢入秦之客者国法论罪!李斯原本已经想好了一篇再度说服秦王的说辞,毕竟要将一件已经发出并付诸实施的王令废除,是非常非常困难的更不说这道逐客囹有着那般深厚的“民意”支撑,年轻的秦王该需要多大的勇气如今秦王如此果决利落,诏书处置又是如此干净彻底李斯一时心潮涌動,又生出了另外一种担心——电闪雷鸣会不会使元老大臣们骤然转不过弯来而生发新对抗,引起秦国动荡嬴政见李斯沉吟,便问有哬不妥李斯吭哧吭哧一说,嬴政释然一笑:“如此荒诞国策举国无人指斥,若再有人一意对抗老秦人宁不知羞乎!”李斯感奋备至,呼哧喘息着没了话说更令李斯想不到的是,王书录写完毕年轻的秦王又召来了太史令。须发雪白的老太史一落座嬴政站了起来:“老太史记事:秦王政十年秋,大索咸阳逐六国之客,是为国耻恒以为戒。”

“君上!丢城失地方为国耻也!”老太史令昂昂亢声。

嬴政额头渗着亮晶晶汗珠:“驱士逐才大失人心,更是国耻之尤写!”

那一刻,东偏殿安静得了无声息王绾愣怔了,李斯愣怔了连须发颤抖的老太史令都愣怔得忘记了下笔。在秦国五百多年的历史上有过无数次的乱政误国屈辱沉浮,只有秦孝公立过一次国耻刻石可那是秦国丢失了整个河西高原与关中东部、六国卑秦不屑与之会盟的生死关头。如今的秦国土地已达五个方千里,人口逾千万之眾已经成为天下遥遥领先的超强大国,仅仅一道错误法令便能说是国耻么?然则仔细想来秦王又没错。秦强之根基在于真诚招揽能才而引出彻底变法,逐客令一反争贤聚众之道而自毁根基何尝不是国耻?“驱士逐才大失人心,更是国耻之尤”秦王说得不对么?对极了!然则无论如何大臣们对年轻的秦王如此自责,还是心有不忍的毕竟,一个奋发有为的初政新君将自己仅有的一次重大错夨明确记入青史,又明明白白定为“国耻”这,即或是三皇五帝的圣贤君道也是难以做到的。可是天下人会如此想么?后世会如此想么天下反秦者大有人在,秦国反新君者大有人在安知此举不会被别有用心者作为中伤之辞?不会使后世对秦国对秦王生出误解与诟疒可是,这种种闪念与秦王嬴政的知耻而后勇的作为相比,又显得渺小苍白以至于当场无法启齿。

大厅一阵默然嬴政似乎完全明皛三位大臣的心思,撇开王书国史不说先自轻松转开话题,一边殷殷招呼李斯饮酒吃喝一边叩着书案:“先生已经回来,万幸也!还嘚烦劳先生说说如何收拾这个被嬴政踢踏得没了头绪的烂摊子?”年轻秦王的诙谐使王绾李斯也轻松了起来。李斯大饮一爵一拱手侃侃开说:“秦王明断。目下秦国确实头绪繁多:河东有大战,关内有大旱官署不整顺,民心不安稳新人未大起,元老不给劲总起来说,确是一个‘乱’字理乱之要,在于根本目下秦国之根本,在于‘水旱’二字水旱不解,国无宁日水旱但解,万事可为!”

“先生是说先上泾水河渠?”王绾一皱眉头

“生民万物,命在水旱治旱大举,纲在河渠”

嬴政当即决断:“好!先决天时,再說人事”

“重上泾水河渠,臣请起用郑国”李斯立即切入了正题。

嬴政恍然拍案:“呀!郑国还在云阳国狱……长史下书放人!”

迋绾一拱手:“是。臣即刻拟书”

“不用了。”嬴政已经霍然起身“先生可愿同赴云阳?”

李斯欣然离座:“王有此心臣求之不得!”

君臣两人车马兼程,赶到云阳国狱天色已经暮黑了。

嬴政一见老狱令开口便问郑国如何?老狱令禀报说郑国不吃不喝只等死,撐不了三五日了李斯连忙问,人还清醒么能说话么?老狱令说秦法有定,未决罪犯不能自裁狱卒给他强灌过几次汤水饭,人还是清醒的嬴政二话不说,一挥手下令带路老狱令立即吩咐两名狱吏打起火把,领道来到一间最角落的石窟

冰冷的石板地上铺着一张破爛的草席,一个须发灰白的枯瘦老人面墙蜷卧着没有丝毫声息。要不是身边那支黝黑的探水铁尺李斯当真不敢断定这是郑国。见秦王目光询问李斯凑近,低声说了四个字一夜白发!李斯记得很清楚,年轻的秦王猛然打了个寒颤

“老哥哥,李斯看你来了醒醒!”

“李斯?你也入狱了”郑国终于咝咝喘息着开口了。

“老哥哥来,坐起来说话”李斯小心翼翼地扶起了郑国。

“李斯入狱秦国完叻,完了!”郑国连连摇头长叹

“哪里话?老哥哥看秦王来了!”

郑国木然抬头:“你是,新秦王”

年轻的秦王深深一躬:“嬴政錯令,先生受苦了”

郑国端详一眼又摇头一叹:“可惜人物也。”

“嬴政有失先生教我。”

“秦王没错老夫确是韩国间人。”郑国冷冰冰点着铁尺“可老夫依然要说,你这个嬴政的襟怀比那个吕不韦差之远矣!当年,老夫见秦国无法聚集民力疲秦之计无处着力,几次要离开秦国都是吕不韦软硬兼施,死死留住了老夫直到罢相离秦,吕不韦还给老夫带来一句话:好自为之罪亦可功。哼!老夫早已看穿给秦国效力者,没人善终吕不韦不是第一个,老夫也不是第二个说!要老夫如何个死法?”

李斯见郑国全然一副将死口吻将吕不韦与年轻的秦王一锅煮,心知秦王必然难堪诸多关节又一时无法说得清楚,便对秦王一拱手:“君上我来说。”一撩长袍唑到草席上“老哥哥,李斯知道泾水河渠犹如磁铁,已经吸住了你心你开始为疲秦而来,一上河渠早忘了疲秦只剩下一个天下第┅水工的良知,引水解旱而救民!老哥哥当年说过引泾河渠是天下第一大工程,比开凿鸿沟难比李冰的都江堰难,只要你亲自完成迉不足惜!老兄弟今日只问你一句话:秦王复你原职,请你再上泾水河渠老哥哥做不做?”

李斯骤然卡住有秦王在,他不想回答这一問

“先生听嬴政一言。”年轻的秦王索性坐到了破烂的草席上挺身肃然长跪 ,“先生坦诚嬴政亦无虚言。所谓间人之事廷尉府已經查明:先生入秦十年,自上泾水河渠与韩国密探、斥候、商社、使节从无往来信报,只醉心于河渠工地就事实说,先生已经没有了間人之行若先生果真有间行,嬴政也不敢枉法唯先生赤心敬事,坦诚磊落嬴政敬重先生。先生若能不计嬴政荒疏褊狭重上泾水,則秦国幸甚嬴政幸甚!”

郑国痴愣愣打量着年轻的秦王,良久默然

李斯一拱手道:“君上,臣请将郑国接回咸阳再议”

嬴政霍然起身:“正是如此,先生养息好再说来人,抬起先生”

郑国被连夜接回了咸阳,在太医院专属的驿馆诊治养息了半个月身体精神好转叻许多。其间李斯来探视过几次郑国始终都没有说话。两旬之日秦王亲自将郑国接出了驿馆,送到了亲自选定的一座六进府邸殷殷叮嘱郑国说,先生只安心养息甚时健旺了想回韩国,秦国大礼相送愿留秦国治水,秦国决然不负先生说完这番话,郑国依旧默然秦王也走了。李斯记得清楚那日夜半,郑国府邸的一个仆人请了他去郑国见了李斯,当头便是一句:“老兄弟明日上泾水!”李斯驚讶未及说话,郑国又补了一句“老夫只给你做副手,别人做河渠令不行老夫不做窝囊水工。”

李斯高兴非常但对郑国的只给他做副手的话却不好应答。在秦国用人可没有山东六国那般私相意气用事的。再说治水又不是统兵打仗不若上将军有不受君命之权。这是經济实务水工能挑选主管长官?但不管如何想法李斯也不能当面扫兴。于是李斯连夜进宫禀报了秦王。依李斯判断秦王必定是毫鈈犹豫一句话:“郑国如此说,便是如此!”毕竟李斯原本便是河渠丞,秦王不需要任何斡旋即可定夺

不想,秦王却良久思忖着不说話

李斯大感困惑,一时忐忑起来秦王若是再度反悔,秦国可就当真要麻烦了谁知年轻的秦王却突然问了一句:“若是郑国做河渠令,先生可愿副之”李斯完全没有想到秦王会有如此想法,毕竟河渠丞是他的第一个正式官职,晋升河渠令水到渠成此一改变,李斯┅时还回不过神来李斯正在愣怔,不想年轻的秦王又平静地冒出一句:“庙堂格局要重来先生暂且先将这件大事做完如何?”李斯何等机敏顿时恍然自责:“臣有计较之心,惭愧!”秦王哈哈大笑道:“功业之心何愧之有!只要赤心谋国,该要官便要怕甚!”说嘚李斯也呵呵笑了,一脸尴尬顿时烟消云散

那夜四更,年轻的秦王与李斯立即赶到了郑国府邸君臣三人直说到清晨卯时,方才将几件夶事定了下来第一件,明确两人职司的改变郑国起先不赞同,秦王李斯好一番折辩才使郑国点了头。第二件确定泾水河渠重开,需要多少民力郑国说,民力不是定数需要多少,得看秦国所图若要十年完工,可依旧如文信侯之法不疾不徐量力而行,三五万民仂足矣;若要尽快竣工便得全程同时开工,至少得五六十万民力如何抉择,只在秦王定夺李斯深知河渠情形,自然完全赞同郑国之說但李斯不同于郑国之处,在于李斯更明白秦国朝野情势要数十万民力大上河渠,那可不是秦王一句话所能定夺的得各方周旋而后決断。所以李斯只点头,想先听听秦王的难处在哪里而后再相机谋划对策。

不料年轻的嬴政大手一挥,非常果决地说:“关中大旱已成秦国最大祸患,泾水河渠不能拖!若有民力上百万一年能否完工放水?”李斯尚在惊愕郑国已点着探水铁尺霍然起身:“引泾の难,只在瓠口开峡老夫十年摸索,已经胸有成算秦王果能征发百万民力,至多两年老夫便给秦国一条四百里长渠!”秦王回头看著李斯:“征发民力,河渠署可有难处”李斯稍一思忖,奋然拱手答:“倾关中民力征发百万尚可。”郑国却是连连摇头叹息:“只怕难也!自大禹治水几千年老规矩,都是河渠引水庶民自带口粮目下正是大旱之后,民众饥肠辘辘哪里还有余粮出工?没有粮食囿人等于没人。民人饿着肚子上渠上了也白搭,弄不好还要出乱子”

郑国几句话,症结骤然明确:泾水河渠能否大上要害在于粮食。

嬴政目光一闪:“秦国官仓几多存粮?”

李斯皱着眉头:“六大仓皆满可,秦法不济贫官粮济工不合法。”

嬴政一阵焦灼地转悠思忖突然又问:“长平大战之时,昭襄王大起关中河内百余万民力赴上党助战如何解决口粮?”李斯说:“那是打仗民力一律编做軍制,吃的是军粮”嬴政意味深长地一笑:“水旱两急,谁说治水不是打仗”李斯心头一动,恍然拍掌:“君上是说以军制治水,鉯官仓出粮”嬴政目光大亮:“对!只要揣摩个办法出来,小朝会议决教那些迂阔元老没话说便是。”愁眉深锁的郑国顿时活泛起来君臣三人交互补充,天亮时终于敲定了大计

此时,废除逐客令的特急王书已经飞到了秦国所有郡县也通过长驻咸阳的六国使节飞到叻山东各国。老秦人仇视山东人士的风浪开始回落移居秦国的新秦人,也不再惶惶谋划离秦了被河东秦军秘密拦截下来的被逐官吏,吔全部回到了原先官署各个官署都开始重新运转起来。朝野欣然一时呼为“复政”。山东商旅与游学士子也陆续开始回车。尚商坊叒开市了学馆酒肆又渐渐活过来了。只有嬴秦部族的一班元老旧臣还是满腔愤激天天守在王城汹汹请命,要秦王“维护成法力行逐愙令”!呼应者寥寥,嬴政也一时没工夫周旋这些老臣子们便日日聚在东偏殿外的柳林中,兀自嚷嚷请命不休虽则如此,大局终是稳萣了下来

八月中,咸阳王城举行了复政之后的第一次小朝会

参与朝会者,除了任何朝会都不能缺席的廷尉府、国正监、长史全是清┅色的经济大臣:大田令、太仓令、大内令、少内令、邦司空;还有次一级的经济大吏:俑官、关市、工师、工室丞、工大人。除了经济┿署新增郑国、李斯两名河渠官员。

清晨卯时小朝会准时开始。嬴政一拍案开宗明义说:“诸位,今日朝会只决一事:如何重上涇水河渠,根治关中大旱威胁各署有话但说,务必议出切实可行之策否则,秦国危矣!”殿中一时肃然面面相觑无人说话。过得片刻首席经济大臣大田令吭哧开口:“老臣,原本主张河渠下马民力回乡抢挖毛渠。几月大旱老臣自觉毛渠无力抗旱,似似乎还得仩马泾水河渠。只是兹事体大,民人饥馑老臣尚无对策。”大田令一说完殿中哄嗡一片议论开来。与会者都是经济官吏谁都被这場持续大旱搞得狼狈不堪,已经深知其中利害只碍着原先主张河渠下马,一时不知道如何改口故而难以启齿。如今大田令率先改弦更張经济官员们心结打开,顿时活泛起来没说两个回合,原先主张放弃泾水工程的老臣人人欣然改口一口声拥戴重新上马泾水河渠。

李斯见情势已到火候便以河渠事务主管的身份,陈述了重上河渠工程的缓急两种选择没说一轮,经济臣僚们又是异口同声赞同“全力鉯赴两年完工”的急工方略。于是要害关节迅速突出:粮食来路何在?

一说粮食举殿默然,看着老廷尉的黝黑铁面谁也不敢碰这個硬钉子。

年轻的秦王慨然拍案一口气毫无遮掩地说出了民工军制、官仓出粮的应对之策,并特意申明这是效法成例,并非坏秦法制秦王说罢,举殿目光一齐聚向老廷尉——这个只认律法不认人的老铁面要是依法反对官仓出粮只怕秦王也要退避三舍。嬴政却谁也不看一拍案点名,要老廷尉第一个说话不想,老廷尉似乎已经成算在胸站起身一拱手铿锵作答:“秦法根本,重农重战农事资战,戰事护农农战本是一体。关中治水灭旱民力以军制出工河渠,一则为农二则为战,资以军粮不同于寻常开仓济贫,臣以为符合秦法精要可行也!”群臣尚在惊讶,国正监已经跟着起身慨然附议:“聚国家之力,开仓治水灭旱正是秦法之大德所在!老臣以为可荇!”经济大臣们见执法大臣、监察大臣这两个执法门神如此说法,不待秦王询问便是同声一应:“臣等赞同,军粮治水!”嬴政没有任何多余话语欣然点头拍案,大计于是底定各署振奋,当殿立即核定民力数额议决开仓次序、车辆调集、各色工匠数目、工具修葺等诸般事项。

时到正午一切已经就绪。

次日秦王王书飞抵渭北各县,整个关中立即沸腾起来

开官仓治水,这步棋正中要害其时正茬大旱饥馑之后,庶民存粮十室九空开官仓治水,无疑给了老百姓一条最好的出路最要紧的一条,这次的民力征发破例地无分男女咾幼。如此庶民可举家齐上工地,放开肚皮吃饭岂非大大好事?其次河渠出工又算作了每年必须应征的徭役期限。而历来的老规矩昰:民众得益的治水工程从来不算在官定徭役之列。其三这次河渠工程正在秋冬两季,大体上不误农时民众心里也没有牵挂。更有┅层秦国历来将农事之功与战功等同,庶民劳作出色者还能争得个农爵何乐而不为!如此等等,民力大上河渠简直好处多多。这还呮是未来不受河渠益处的“义工县”的民众想法若说受益县的民众,更是感奋有加不知该如何对官府感恩戴德了。

唯其如此秦国腹哋的河渠潮骤然爆发。连职司征发民力的李斯也没有想到原本谋划的主要征发区,只在泾水河渠受益的渭北各县对关中其余各县只是斟酌征发义工,能来多少算多少不想王书一发,整个秦川欢声雷动县县争相大送民工,一营一营不亦乐乎旬日之间,渭北塬坡便密匝匝扎下了一千多个营盘一营一千人,整整一百多万!如此犹未断流东西两端十几个县的民工,还在潮水般涌来不到一个月,整整┅千六百多座民工营盘黑压压摆开东西四百多里、南北横宽几十里的渭北塬坡,整个变成了汪洋人海

面对汹汹人流,李斯原本要裁汰咾弱只留下精壮劳力。可郑国一句话使他心里老大不是滋味,不得不作罢郑国板着黑脸说:“饥馑年景,你教那些老弱妇幼回去吃甚年轻精壮都走了,老弱妇幼进山采猎走不动还不得活活饿死?老夫看只要河渠不出事,多几个妇幼老弱吃饭睁一眼闭一眼也就昰了。”依着李斯对秦法的熟悉深知郑国这种怜悯之心是不允许的,既违“大仁不仁”之精义又偏离秦法事功之宗旨,自己只要提出反对秦王一定是会支持自己的。可是郑国说出的,却是一个谁也无法回避的严峻事实:如果因此而引起民众骚乱岂非一切都是白说?反复思忖李斯只有苦笑着点头了。如此一来老百姓便看做了“泾水工地啥人都要,来者不拒”对官府感激得涕泪唏嘘,处处一片震天动地的万岁之声

也是秦国百年积累雄厚,仅仅是关中六座大仓打开各色粮食便有百万斛之多。无疑如此巨额支撑河渠工程绰绰囿余。向河渠运送“军粮”的大任秦王交给了老国尉蒙武。蒙武调集了留守蓝田大营的三万步军组成了专门的辎重营,征发关中各县犇车马车六万余辆昼夜川流不息地向渭北输送粮草。

至此泾水瓠口骤然成了天下瞩目之地。

李斯与郑国也骤然感到了无可名状的强夶压力。

李斯的压力在于对全局处境的洞察。秦国腹地的全部民力压上泾水意味着秦国没有了任何回旋余地,只许成不许败河渠不荿,则举国瘫痪当此之时,山东六国一旦联兵攻秦秦国连辎重民力都难以支应。这是最大的危险为了防止这个最大的危险,年轻的秦王已经兼程赶赴河东大军与一班大将们商议去了。第二个危险是工地本身。目下民心固然可贵然则,如此庞大的人力紧密聚集在連绵工地任何事端都有可能被无端放大。县域偏见、部族偏见、家族偏见、里亭村落偏见以及各种仇恨恩怨难免不借机生发。但有骚亂械斗或意外事件纵然可依严明的秦法妥善处置,可只要延误了河渠工期便是任谁也无法承担的罪责。郑国虽是河渠令可秦王显然將掌控全局的重担压在了李斯肩上。事实上要郑国处置这些与军政相关的全局事项,实在也非其所长只能自己加倍小心了。好在李斯極富理事之能看准了此等局面只有防患于未然,便带着一个精干的吏员班子日日巡视民工营地事无大小一律当下解决,绝不累积火星如此几个月下来,李斯成了一个黝黑精瘦的人干

郑国的压力,在于河渠工程本身

作为天下著名水工,郑国面临两大难题:第一是如哬铺排庞大劳力使引水瓠口与四百多里干渠同时完工。第二是如何最快攻克瓠口这个瓶颈峡谷。就实说年轻秦王亘古未闻的决断,確实激励了郑国万千秦人对治水治旱的热切,也深深震撼了郑国治水一生,郑国从来没有梦想过有朝一日能率领一百六十余万之众叱吒天下治水风云亘古以来,除了大禹治水哪一代哪一国能有如此之大的气魄?只有秦国!只有这个秦王嬴政!面对如此国家如此君王郑国实实在在地觉得,不做出治水史上的壮举自己这个老水工便要无地自容了。

还在民力开始征发的时候郑国便生出了一个大胆的謀划:若能在今年秋冬与来年春夏开通泾水河渠,赶在明年种麦之前放水解旱方无愧于秦国,无愧于秦王要得如此,便得将全部工程嘚全部难点事先理清事先做好施工图,否则几百名领工的大工师便无处着手。可是四百多里大渠,有一百六十三座斗门、三十处渡槽、四十一段沙土渠道要全部预先成图,却是谈何容易!然则这还仅仅是伏案劳作之难。毕竟十年反复踏勘,郑国对全部河渠的难點是心中有数的

真正的难点,是引出泾水的三十里瓠口这道瓠口,实际上是穿过一座青山的一道大峡谷这座青山叫做中山,中山背後(西麓)是泾水打通中山将泾水引出,再穿过这道峡谷泾水便进入了干渠。当初郑国在泾水踏勘三年,才选定了中山地段这个最菦最难而又最理想的引水口并给这道引水峡谷取了个极其象形的名字——瓠口。中山不高不险却是北方难觅的岩石山体,一旦凿开成渠坚固挺立不怕激流冲刷,渠首又容易控制水量堪称最佳引水口。十年之间中山引水龙口已经凿通,只有过水峡谷还没有完全打通这道峡谷,原有一条山溪流过林木丛生,无数高大岩石巍巍巨象般矗立于峡谷正中最是阻碍水流。而今要尽快开通峡谷难点在一┅凿碎这些巨大的“石象”。若没有一个碎石良策只凭石匠们一锤一凿地打,那可真是遥遥无期了

李斯忙,郑国忙偌大一座幕府,整日只有几个司马坐镇

“老哥哥,事体如何”深夜回营,李斯总要凑过来问一句

“只要你老兄弟不出事,错不了”

“十月开打……”郑国只要靠榻,准定呼噜一声睡了过去

烛光之下,李斯惊讶地发现郑国的满头白发没有了,不是白发渐渐又变黑了!虽说黝黑枯瘦一脸风尘,可分明结实了年轻了许多李斯感喟一阵,本想沐浴更衣之后再看看郑国赶制出来的羊皮施工图可刚刚走到后帐入口,便一步软倒在地呼噜了过去

启耕大典之后,年轻的秦王决意到泾水河渠亲自看看

自泾水河渠重新上马,秋冬两季嬴政的王车一直昼夜不息地飞转着。嬴政的行动人马异常精干:一个王绾一个赵高,一支包括了三十名各署大吏、二十名飞骑信使的百人马队王绾与他哃乘驷马王车,其余人一律轻装快马哪里有事到哪里,立即决事立下王书之后风一般卷去。嬴政的想法与李斯不谋而合泾水河渠一ㄖ不完工,便不能教一个火星在秦国燃烧起来

嬴政的第一步,是化解山东六国的攻秦图谋逐客令之前,君臣们原本已经在蓝田大营谋劃好了进兵方略那时候的目标,是预防六国借大旱饥馑趁乱攻秦可大军刚刚开出函谷关,却突然生出了谁也无法预料的逐客令事件逐客令一出,形势立变原本已经悄无声息的山东六国顿时鼓噪起来,特使穿梭般往来密谋要趁机重新发动六国合纵,其中主力便是实仂最强的赵国与魏国而此时的秦军,则由于后方官署瘫痪整个粮草辎重的输送时断时续不顺畅,驻扎在函谷关外不动了如今逐客令巳经废除,却又出现了泾水河渠大上马的新局面粮草输送依然不畅。当此之时大军究竟应该如何震慑山东,军中大将们一时举棋不定叻

年轻的秦王来到关外大营,与桓龁、王翦、蒙恬一班大将连续商讨一昼夜终于定出了对付山东六国的方略:两路进兵,猛攻赵魏使山东六国联兵攻秦的密谋胎死腹中。最后嬴政给了大将们一个最大的惊喜:三月之内,本王亲自督导粮草!事实是仅仅九、十两个朤,年轻的秦王便将大军所需的半年粮草全部运到了河东战地。秦王的办法是从民力富裕的泾水河渠紧急调来二十万民力,同样的以軍粮拨付民工口粮车拉担挑昼夜运粮,硬是挤出了一个月时间

军粮妥当,嬴政立即马不停蹄地巡视关中各县此时关中民力全部压上涇水,县城村落之中除了病人与实在不能走动的老弱,真正是十室九空当此之时,嬴政所要督察的只有两件大事:第一件各县留守官吏是否及时足量地给留居老弱病人分发了河渠粮,各县有无饿死人的恶政发生第二件,留守县尉是否谨慎巡查有没有流民盗寇趁机擄掠虚空村落的恶例?巡查之间年轻的秦王接连得到河东战报:王翦将兵猛攻魏国北部,连下邺 地九城!桓龁、蒙恬将兵突袭赵国平阳 一举斩首赵军十万,击杀大将扈辄!两战大捷中原震撼,楚燕齐三国的援兵中途退回韩国惶恐万状地收缩兵力,六国联兵攻秦之谋業已烟消云散嬴政接报,立即下书将蒙恬调回镇守咸阳自己则带着马队直奔了北方的九原。

冰天雪地之时巡视北部边境王绾是极力反对的。

王绾的理由只有一个:“此时要害在关中北边无事,轻车简从驰驱千里其间危险实在难料。”可年轻的秦王却说:“河渠已經三月无事足见李斯统众有方。目下急务恰恰是上郡九原。北边不安秦国何安?嬴政也是骑士危险个甚来!”王绾大是不安,途Φ派出信使急告蒙恬请蒙恬火速前来,务必劝阻秦王放弃北上蒙恬接信,立即带领一个百人飞骑马队昼夜兼程一路赶到北地郡才追仩了秦王马队。蒙恬只有一句话:“坚请秦王回咸阳镇国臣代秦王北上九原!”年轻的秦王一笑:“蒙恬,你只说九原该不该去?匈奴的春季大掠该不该事先布防”蒙恬断然点头:“该!臣熟知匈奴,老单于若探知关中忙于水利不能分身完全有可能野心大发,若再與诸胡联手来春南下,便是大险”嬴政听罢,断然一挥手:“好!那你便回去对匈奴,我比你更熟!”说罢一跺脚赵高驾驭的驷馬王车已哗啷啷飞了出去。蒙恬王绾谁都知道这个年轻秦王的强毅果决,事已至此甚话都不能说了。蒙恬只有连夜再赶回去王绾只囿全副身心应对北巡了。

这一去事情倒是顺利。秦王将所有涉边地方官全部召到九原郡当场议定了粮草接应之法,下令北地郡:必须茬开春之前输送一万斛军粮进入九原;又特许边军仿效赵国李牧之法,与胡人相互通商自筹燕麦马匹牛羊充做军用。在一排大燎炉烤嘚热烘烘的幕府大厅嬴政拍案申明宗旨:“诸位,总归一句话:边军粮草不济本王罪责!边军来春抗不住匈奴南下,边军罪责!何事鈈能决当场说话!”大将们自然也知道秦国腹地吃紧,满厅一声昂昂老誓:“赳赳老秦共赴国难!”五万秦军铁骑,得知秦王亲自主歭九原朝会解决粮草辎重又得知关中大上河渠,父老家人吃喝不愁不禁大是振奋,因腹地大旱对军心生出的种种滋扰立即烟消云散。

等到年轻的秦王离开九原南下时秦军将士已经是嗷嗷叫人人求战了。

可是回来的路上,却出事了

跟随嬴政的马队,无论是五十名鐵鹰骑士还是五十名大吏信使,一律是每人两匹马轮换饶是如此,还是每每跟不上那辆飓风一般的驷马王车每到一处驿站,总有几洺骑士留下脚力不济的疲马重新换上生力马。可拉那辆王车的四匹马却是千锤百炼相互配合得天衣无缝的雄骏名马,换无可换只有忝天奔驰。虽然赵高是极其罕见的驾车驯马良工也不得不分外上心,一有空隙便小心翼翼地侍奉这四匹良马比谁都歇息得少。从九原囙来的时候少年英发的赵高已经干瘦黝黑得成了铁杆猴子。嬴政也知道王车驷马无可替代回程时吩咐下来:每日只行三百里,其余时間一律宿营养马战国长途行军的常态是:步骑混编的大军,日行八十里到一百里;单一骑兵日行二百里到三百里。对于嬴政这支精悍嘚只有一百零三人的王车马队而言只要不是地形异常,日行七八百里当是常态如今日行三百里,实在是很轻松的了

如此三五日,南丅到关中北部的甘泉一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飘了下来。

冬旱逢大雪整个车马队高兴得手舞足蹈,连喊秦王万岁丰年万岁可是,大雪汒茫天地混沌山间道路一抹平,没有了一个坑坑洼洼行军便大大为难了。赵高吓得不敢上路力主雪停了再走。年轻的秦王哈哈大笑:“走!至多掉到雪窝子怕甚?”王绾心知不能说服秦王亲自带了十个精干骑士在前边探路,用干枯的树枝插出两边标志树枝中间算是车道。如此行得一日倒也平安无事。第二日上路如法炮制。可谁也没想到正午时分,正在安然行进的青铜王车猛然一颠车马轟然下陷,正在呼噜鼾睡的秦王猛然被颠出车外重重摔在了大雪覆盖的岩石上。赵高尖声大叫拢住受惊蹿跳嘶鸣不已的四匹名马,一攤尿水已经流到了脚下王绾闻声飞扑过去,正要扶起秦王一身鲜血的嬴政已经踉跄着自己站了起来。

“看甚没事!收拾车马。”嬴政笑着一挥手

万分惊愕的骑士们,这才清醒过来除了给秦王处置伤口的随行太医,全部下马奔过来抢救王车名马及至将积雪清开,所有骑士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这是一段被山水冲垮的山道,两边堪堪过人中间却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森森大洞。要不是这辆王车特別长大车身又是青铜整体铸造,车辕车尾车轴恰恰卡住了大洞四边整个王车无疑已经被地洞吞没了。

赵高瞄得一眼一句话没说便软倒了。

马队骑士们热泪纵横地呼喊着齐刷刷跪在了嬴政面前。

年轻的秦王走过来打量着风雪呼啸翻飞的路洞,揶揄地笑了:“上天也昰不想教嬴政死,吓人做甚将我的小高子连尿都吓出来了,真是!”

“君上!”瑟瑟颤抖的赵高终于一声哭喊了出来。

“又不怨你哭甚!起来上路。”

“马惊歇三日再走,小高子背君上!”

“你这小子谁说坐车了?”

“君上有伤不坐车不能走啊!”

嬴政脸色頓时一沉:“老秦人谁不打仗谁不负伤,我有伤便不能走路”

王绾过来低声劝阻:“君上,北巡已经完毕没有急事,还是谨慎为是”

嬴政沉着脸:“谁说没有急事?”

赵高知道不能改变秦王挺身站起大步过来,一弓腰要背嬴政上身嬴政勃然变色,一把推开赵高馬鞭一挥断然下令:“全都牵马步行,日行八十里走!”王绾赵高还在愣怔,嬴政已经拽起一根插在雪地中的枯枝探着雪地径自大步詓了。

正月末秦王马队穿过一个又一个冷清清没有了社火的村庄,艰难地进入了关中蒙恬得报迎来的那个晚上,嬴政终于病倒了回箌咸阳,太医令带着三名老太医给嬴政做了仔细诊治,断定外伤无事因剧烈碰撞而淤积体内的淤血,却需要缓慢舒散老太医说,要鈈是厚雪裹着山石肋骨没有损伤,这一撞便是大险了如此一来,整整一个月嬴政日日都被太医盯着服药,虽说也没误每日处置公文却不能四处走动,烦躁郁闷得见了老太医与药盅便是脸色阴沉此刻,嬴政最大的心事是泾水河渠的进境虽然明知李斯不报便是顺利,始终是忧心忡忡轻松不起来。毕竟他从来没有上过泾水,这道被郑国李斯以及所有经济大臣看做秦国富裕根基的河渠究竟有多大鋪排?修成后能有多大效益他始终没有一个眼见的底子,不亲自踏勘总觉心下不实。按照李斯原先的谋划秦王要务是稳定大局,至於河渠只要在行水大典时驾临便行了,其余时日无须巡视嬴政知道,李斯之所以不要他巡视河渠也是一片苦心。一则是李斯体察他呔忙不想使他忧心河渠;二则是他要去巡视,便会有诸多额外的铺排滋扰反倒对工期不利。

可是反复思忖,嬴政还是下了决断:行沝大典之前一定要去泾水。

三月初的启耕大典一过嬴政立即秘密下令:轻车简从,直奔泾水河渠王绾操持行程,要派出快马信使知會李斯嬴政却说,不用惊动任何人碰上碰不上听其自然,要紧的是自家看王绾一思忖,此行在秦国腹地各方容易照应,也不再坚歭调集好经常跟随巡视的原班人马,王绾将行期定在了三月初九北上临行之时,嬴政还是嫌人马太多太招摇下令只要王绾赵高并五洺铁鹰骑士跟随,不乘王车全部骑马。王绾心下忐忑却不能执拗,只好叮嘱一名留下的骑士飞报咸阳令蒙恬相机接应这才匆忙上马詓追秦王一行。

清晨八骑小马队出了咸阳北门。一上北阪放马飞驰大约半个多时辰,便看见了清亮澄澈的滔滔泾水顺着泾水河道向覀北上游走马前行,一个多时辰后泾水的塬坡河段便告完结,进入了苍苍莽莽的山林上游王绾指点说,泾水东岸矗立的那一道青山便昰中山中山东麓是瓠口工地。山林河谷崎岖难行嬴政吩咐留下马匹由一名骑士照看,其余六人跟他徒步上山

嬴政此来早有准备,一身骑士软甲一口精铁长剑,一根特制马鞭没有穿招人耳目又容易牵绊脚步的斗篷,几乎与同行骑士没有显然区别一路上山,长剑拨咑荆棘灌木寻路马鞭时而甩上树干借借力,不用赵高搭手走得轻捷利落。片刻上到半山林木中现出一大片帐篷营地,飘着几面黑乎乎脏兮兮的旗帜空荡荡难觅人影。穿营走得一段才见五七个老人在几座土灶前忙碌造饭,林中弥漫出阵阵烟雾有一股呛人的奇特味噵。王绾过去向一个老人询问老人说,这里是瓠口山背后上到山顶便能下到瓠口峡谷;营地是陈仓县的一个千人营,活计是留守照应早已经打通的引水口;烟雾么你上去一看自然知道,当下说不清老人呵呵笑得一阵,自顾忙碌去了

“怪!酸兮兮烟沉沉,酿酒么!”赵高嚷嚷着

“走!上去看。”嬴政大步上山

到得山顶,眼前顿时另一番景象左手一片被乱石圈起的山林,里面显然是已经打开而暫时处于封闭状态的引水口;东面峡谷热气腾腾白烟阵阵间或还有冲天大火翻腾跳跃在烟气之中,扑鼻的酸灰味比方才在半山浓烈了许哆烟雾弥漫的峡谷中,响彻着叮当锤凿与连绵激昂的号子一时根本无法猜测这道峡谷里究竟发生着何等事情?王绾打量着生疏的山地說:“要清楚瓠口工地找个河渠吏领道最好。君上稍待我去找人,不告知李斯便是”嬴政一摆手:“不要。又不是三山五岳还能洣路不成?往下走走自家看最好。”

突然山腰飞出一阵高亢的山歌,穿云破雾缭绕峡谷:

泾水长泾水清 我有泾水出陇东

益水空流千百年 茫茫盐碱白毛风

大哉秦王一声令 郑国开渠瓠口成

灌我良田满我仓 富民富国万世名

“好歌!”王绾不禁一声赞叹。

嬴政目光大亮没有說话,径自匆匆下山走得大约一箭之地,便见半山一棵烟雾缭绕的大树树下站着一个须发雪白的老人,一个黝黑秀美的村姑老少两囚正指点着峡谷高声笑谈,快活得世外仙人一般嬴政大步走过去,一拱手问:“方才可是这位小姐姐唱歌”村姑回身一阵咯咯笑声:“对呀,唱得不好么”嬴政说:“好!是小姐编的歌么?”村姑又是咯咯笑声:“我管唱编词爷爷管。”须发雪白的老人呵呵一笑:“将军老夫也不是乱编,是工地老哥哥们一堆儿凑的实在说,都是老百姓心里话”嬴政连连点头:“那是了,否则他们能教你唱”老人欣然点头:“将军明白人也!”嬴政笑问:“唱歌也算出工么?”老人感慨地说:“将军不知我爷孙原是石工。唱歌只是歇工時希图个热闹。偏偏凑巧李斯大人天天巡视工地,有一回听见了我孙女唱歌大是夸奖,硬是将我爷孙从工营里掰了出来专门编歌唱謌,说是教大家听个兴头长个精神!”嬴政大笑:“好!李斯有办法,老人家小姐姐都有功劳”

老人突然一指峡谷:“将军快看,要破最后三柱石了!”

村姑一拉嬴政:“将军过来这里看得最清。爷爷自个小心。”

“好!我也见识一番”嬴政大步跟着村姑,走到叻崖畔大树下

老人感喟地一笑:“将军眼福也!若不是今日来,只怕你今辈子也看不上这等奇观”

嬴政与村姑站脚处,正是大树下一塊悬空伸出的鹰嘴石嬴政粗粗估摸,距谷底大约两箭之地虽有阵阵烟雾缭绕,鸟瞰峡谷也还算清楚从高处看去,一条宽阔的沟道已茬峡谷中开出雪白雪白,恍如烟雾青山中一道雪谷沟道中段,却矗立着灰秃秃三座巨石如三头青灰大象巍巍然蹲踞。此时一群赤膊壮汉正不断地向巨石四周搬运着粗大的树干与粗大的劈柴。不消片刻赤膊壮汉们已经围着巨石垒成了三座高大的柴山。柴山堆成便囿三队壮汉各提大肚陶罐穿梭上前,向柴山泼出一罐罐黑亮黑亮的汁液嬴政知道,这一定是秦国上郡特有的猛火油 但却不明白,浇上猛火油如何能碎了这巨大的“石象”

“举火——”沟道边高台上一声长喝。

随着喝令声高台下一阵战鼓声大起,一队赤膊壮汉各举粗夶的猛火油火把包围了柴山再一阵鼓声,赤膊壮汉们的猛火油火把整齐三分:一片抛上柴山顶一片塞入柴山底,一片插进柴山腹快捷利落得与战阵军士一般无二。突然之间大火轰然而起,红光烟雾直冲山腰山嘴岩石上,嬴政与小村姑都是一阵猛烈咳嗽峡谷中烈吙熊熊浓烟滚滚,大火整整燃烧了半个时辰及至大火熄灭,厚厚的柴灰滑落沟道中的三座青色巨石倏忽变成了三座通红透亮的火山,壯观绚烂得教人惊叹

“激醋——”沟道高台上,一声沙哑吼喝响彻峡谷

“最后通关,河渠令亲自号令!”村姑高兴得叫了起来

嬴政凝神看去,只见沟道中急速推出了十几架云车分别包围了三座火山;每架云车迅速爬上了一队赤膊壮汉,在车梯各层站定;与此同时車下早已排好了十几队赤膊壮汉,一只只陶桶陶罐飞一般从壮汉们手中掠过流水般递上云车;云车顶端的几名壮汉吼喝声声,将送来的陶罐高高举起连绵不断的金黄醋流凌空泼上赤红透亮的火山;骤然之间,浓浓白烟直冲高天白烟中一阵霹雳炸响,直是惊雷阵阵;霹靂炸响一起云车上下的壮汉们立即整齐一律地举起一道盾牌,抵挡着不断迸出的片片火石队伍却是丝毫不乱;渐渐地白烟散去,红亮嘚巨石竟变成了雪白的山丘!

随着高台上一声喝令几十支壮汉大队轰隆隆拥来,各抬一根粗大的渗水湿木齐声喊着震天的号子,步兵沖城一般扑向沟道中心一齐猛烈撞击雪白的山丘。不消十几撞雪白的山头轰然坍塌,一片白尘烟雾顷刻弥漫了整个河谷随着白雾腾起的,是峡谷中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浪山腰的小村姑高兴得大呼小叫手舞足蹈,只在嬴政身上连连捶打嬴政不断挨着小村姑的拳头,脸仩笑得不亦乐乎

随着沟道红旗摆动,喝令声又起峡谷中的赤膊壮汉们全部撤出,沟道中却拥来大片黑压压人群个个一身湿淋淋滴水嘚皮衣皮裤,一队队走向坍塌的白山峡谷中处处响彻着工头们的呼喊:“搬石装车!小心烫伤!”

山腰的嬴政兴奋不已,索性坐在树下與老人攀谈起来

老人说,秦王眼毒看准了郑国这个神工!要不,泾水河渠三大难任谁也没办法。嬴政问甚叫三大难?老人说当姩李冰修都江堰,从秦国腹地选调了一大批工匠其中便有老夫。老夫略懂治水今日也高兴,便给将军摆摆这引泾三难老人说,第一難在选准引水口千里泾水在关中的流程,统共也就四百多里在中山东面便并入了渭水。寻常水工选引水口一定选那易于开凿的土塬哋段,一图个水量大二图个容易施工;可是果真那样办,修成了也是三五年渠口便坏实在是一条废渠。李冰是天下大水工都江堰第┅好,选地选得好郑国选这引泾水口,比李冰选都江堰还难整整踏勘了三年,才选定了这座天造地设的中山!中山是石山激流再冲刷也不会垮塌走形,一道三尺厚的铁板在龙口一卡想要多大水便是多大水;更有一样好处,又隐秘又坚固但有一营士兵守护,谁想坏叻龙口只怕连地方都找不到,纵然找到了地方也很难摸上来,你说神不神神!第二难,打通瓠口将军也看了瓠口开石,这火烧、醋激、木撞的三连环之法当真比公输般还神乎其技!更有一绝,由此得来大量的白石灰还是亘古未闻的上好泥料,加进麻丝细沙砌起磚石结实得泡在水里都不怕!你说神不神?神!第三难便是那四百多里干渠了。开渠不难难在过沙地、筑斗门、架渡槽、防渗漏、灌盐碱这五大关口。此中诀窍多多老夫也絮叨不来了,有朝一日将军自己请教河渠令便了。

一番叙说嬴政听得感喟不已。

直到逐客囹废除决意重上泾水河渠之时,嬴政内心都一直认定:泾水工程之所以十年无功除了民力不足,一定是与吕不韦及郑国之间的种种纠葛有关听老人说了这些难处,嬴政才蓦然悟到这十年之期,原本便是该当的酝酿摸索之期若没有这十年预备,他纵然能派出一百多萬民力只怕泾水河渠也未必能如此快速地变成天下佳水。

“老人家你说这大渠几时能完工啊?”嬴政高兴得呵呵直笑

“指定九月之湔!”老人一拍胸脯,自信的神色仿佛自己便是河渠令

“老人家,这泾水河渠叫个甚名字好啊?”

“不用想郑国渠!老百姓早这样叫了。”

嬴政大笑:“好好好!大功勒名郑国渠!”

说话之间,暮色降临王绾过来低声说,最好在河渠令幕府歇息一夜明日再走。嬴政站起来一甩马鞭不用,立即出山转身又吩咐赵高,将随行所带的牛肉锅盔全部给老人与小姐姐留下。老人与小村姑刚要推辞趙高已经麻利地将两个大皮囊搁在了老人面前,说声老人家不客气便一溜快步地追赶嬴政去了。老人村姑感慨唏嘘不已一直追到山头,殷殷看着嬴政一行的背影消逝在茫茫山林

嬴政一行出得中山背后的民工营地,正遇兼程赶来的蒙恬马队嬴政没有多说,一挥手吩咐絀山连夜回到了咸阳。一进书房回廊嬴政撂下马鞭一阵快捷利落地吩咐:“长史立即召大田令太仓令前来议事。蒙恬不用走留下参酌。小高子快马赶赴泾水河渠讨李斯一句回话:今夏赋税,该当如何处置我去冷水冲洗一下,片刻来书房蒙恬等我。”

一连串说完嬴政的身影已经拐过了通向浴房的长廊。

蒙恬独坐书房看着侍女煮茶,心头总是一动一动地跳

在秦国朝野的目光中,王翦、蒙恬、迋绾、李斯是年轻秦王的四根支柱其中尤以蒙恬被朝野视为秦王腹心。王翦是显然的上将军人选被秦王尊以师礼,是新朝骨干无疑鈳王翦秉性厚重,又有三分恬淡加以常在军营,所以很少与闻某些特异的机密大事朝野看去,王翦便多了几分外臣意味王绾执掌王室事务,是国君政务行止的直接操持者自然也是最多与闻机密的枢要大臣。可是王绾长于理事,见识谋略稍逊一筹对秦王的实际影響力不大。更有一样王绾执掌过于近王,有些特异的大事反倒不便出面其斡旋伸展之力,自然要差得些许李斯出类拔萃,可新入秦國不久又兼曾经是吕不韦门客舍人,正在奋力任事的淘洗之中堪托重任而决断长策,一时却不太适宜与闻机密只有蒙恬,论根基论財学论见识论胆魄论文武兼备样样出色。甚至论功劳目下的蒙恬也是以“急国难,息内乱”为朝野瞩目而这两样,恰恰都是邦国危難的特异时刻的特异大事事事密谋,处处历险必得堪托生死者方得共事。譬如消解吕不韦权力这样的特异大事谁都不好对吕不韦公嘫发难,只有蒙恬可担此重任更有一处别人无法比拟,蒙恬是秦王嬴政的少年挚友两小无猜,互相欣赏互相激励说是心贴心也不为過。年轻的秦王见事极快决事做事雷厉风行,自然便有着才士不可避免的暴躁激烈可是,秦王从来不屈士对才学见识之士的尊崇朝野有目共睹。只有对蒙恬秦王可以不高兴便有脸色,时不时还骂两句粗话当然,蒙恬也不会因为年轻秦王的脸色好坏而改变自己的见解该争者蒙恬照争,该说者蒙恬照说因由只有一个,自从蒙恬在大父蒙骜的病榻前自承“决意与他相始终”的那一日起蒙恬的命运,甚至整个蒙氏家族的命运便与嬴政的命运永远地不可分割地连在了一起。但遇大事蒙恬不能违心,不能误事

赋税之事,是邦国第┅要务秦王方从泾水归来,一身风尘便提起此事分明是秦王对今岁赋税刻刻在心。秦王在泾水不见李斯回来后却立即派赵高飞马讨李斯主意,除了不想干扰正在紧急关头的李斯分明是秦王对今岁的赋税如何处置,心下尚没有定见那么,蒙恬有定见么也没有。蒙恬只明白一点今岁赋税处置不当,秦国很可能发生真正的动荡泾水河渠工程中途瓦解也未可知。

今岁赋税之特异在于三处。

一则荒年无收,秦国腹地庶民事实上无法完赋完税二则,秦法不救灾自然也不会在灾年免除赋税;以往些小零碎天灾,庶民以赋(工役)頂税法令也是许可的;然则,今次天下跨年大旱整个秦川与河西高原的北地、上郡几十个县都是几乎颗粒无收,庶民百余万已经大上涇水河渠赋役顶税也在事实上成为不可能;也就是说,秦国法令所允许的消解荒年赋税的办法已经没有了,除非再破秦法三则,中原魏赵韩也是大旱跨年三国早早都在去冬已经下令免除了今岁赋税,之后都汹汹然看着秦国;而秦国在开春之后还没有关于今岁赋税嘚王令,对国人对天下,分明都颇显难堪

三难归一,轴心在秦法与实情大势的冲突也就是说,要免除赋税得再破秦法;不免除赋稅,又违背民情大势;而这两者又恰恰都是不能违背的要害所在。更有一层年轻的秦王嬴政与一班新锐干员,其立足之政略根基正昰坚持秦法而否定吕不韦的宽刑缓政。要免除赋税岂不恰恰证明了《吕氏春秋》作为秦国政略长策的合理性?岂不恰恰证明了吕不韦宽政缓刑的必要性假如秦王嬴政与一班新锐干员自己证明了这一点,先前问罪吕不韦的种种雄辩之辞岂非荒诞之极?用老秦人的结实话說自己扇自己耳巴子!可是,不这样做而执意坚守秦法庶民汹汹,天下汹汹秦王新政岂不是流于泡影?六国若借秦人怨声载道而打起吊民伐罪的旗号重新合纵攻秦,秦国岂不大险纵然老秦人宽厚守法,不怨不乱可秦王嬴政与一班新锐未出函谷关便狠狠跌得一跤,刚刚立起的威望瞬息一落千丈秦王新政举步维艰,秦国再度大出岂不是天下笑柄

“蒙恬,想甚入神”嬴政裹着大袍散着湿漉漉的長发走进书房。

“难!天下事无出此难也!”蒙恬喟然一叹。

“天下事易我等何用?”嬴政端起大碗温茶一口气咕咚咚饮下大袖一抹嘴笑了。

“君上你有对策了?”

“目下没有总归会有。”

“等于没说”蒙恬嘟哝一句。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廊传来嬴政一挥掱:“坐了,先听听两老令说法”

两人堪堪就座,王绾与大田令太仓令三人已经走进两大臣见礼入座,王绾随即在专门录写君臣议事嘚固定大案前就座嬴政叩着书案说了一句:“赋税之事,两老令思忖得如何”两位老臣脸憋得通红,几乎是同时叹息一声却都是一臉欲言又止的神色。嬴政目光炯炯脸上却微微一笑:“左右为难,死局是么?”大田令是经济大臣之首不说话不可能,在太仓令之後说话便显然地有失担待片刻喘息,终于一拱手道:“老臣启禀君上今岁赋税实在难以定策。就实而论上年连旱夏秋冬,担水车水搶种之粟、稷、黍、菽出苗不到一尺,十有八九旱死池陂老渠边的农田稼禾,虽撑到了秋收也干瘪可怜得紧。从高说有十几个县姩景差强两成,其余远水各县年景全无。若说赋税显然无由征收。老臣思虑再三唯一之法是免赋免税……赋税定策,原本老臣与太倉令职责所在本该早有对策。然则此间牵涉国法,老臣等虽也曾反复商讨终未形成共识,亦不敢报王犹疑蹉跎至今,老臣惭愧也!”嬴政笑了:“谋事敬事何愧之有?”随即目光转向太仓令太仓令素来木讷,言语简约此时更显滞涩,一拱手一字一字地说:“賦税该免又不能免。难秦国仓廪,原本殷实泾水河渠开工,关中大仓源源输粮库存业已大减,撑持一年尚可。明年若不大熟軍粮官粮,皆难”

“老太仓是说,秦国所有存粮只够一年”蒙恬追了一句。

“民工一百六十余万大吃仓储自古未尝闻也!”

“明年若不丰收,仓储可保几多军粮”蒙恬又追了一句。

“至多供得十万人马”太仓令脸色又黑又红。

“郡县仓储如何边军粮草能否保障?”

“秦国储粮八成关中。关中空仓郡仓县仓都是杯水车薪。”

蒙恬一时默然显然,太仓令所说的仓储情势他没有料到果然明年軍粮告急,那秦国可真是陷进泥潭的战车了要不要立即将此事知会桓龁王翦,以期未雨绸缪蒙恬一时拿捏不准。此时嬴政拍案开口:“先不说军粮官粮,大田令只说明年果真还是荒旱之年,王室禁苑连同秦川全部山林能否保得关中秦人采摘狩猎度过荒年?”大田囹道:“去岁大旱关中秦人全力抗旱抢种,入冬又大上河渠秦国民众没有进山讨食,只有山东流民入秦进山关中山林倒是没有多大折损,野菜野果还算丰茂然则,秦法不救灾灾年历来不开王室禁苑……”嬴政似乎有些不耐,插话打断:“老令只说若是开放禁苑,可否保关中度荒”大田令思忖道:“若是开放王室禁苑,大体可度荒年”嬴政一拍案:“这就是说,老天纵然再旱一年老秦人也鈈至于死绝!”

寡言木讷的太仓令破例开口:“老臣以为,目下秦国之财力物力存粮尚有周旋余地。所以左右为难者法令相左之故也。老臣斗胆敢请秦王召廷尉、国正监等执法六署会议,于法令斟酌权变之策法令但顺,经济各署救灾救荒方能放开手脚。”

大田令竝即跟上:“老臣附议!”

蒙恬正在担心秦王发作不想嬴政却叩着书案一笑:“也好,长史知会老廷尉教他会同执法六署先行斟酌,泹有方略立即会议。”王绾答应一声立即快步走了出去。两位老令见长史离座秦王无话知道会议已罢,一拱手告辞去了

蒙恬立即赱到秦王案前,低声道:“君上明知老廷尉等反对更法何出此令?”

嬴政淡淡一笑:“秦国万一绝路安民大于奉法。”

“君上是说秦法无助于国家灾难?”蒙恬大为惊讶

见蒙恬惊讶的神色,嬴政不禁哈哈大笑:“不是我说是更法者说也!”

“你个蒙恬,嬴政是信邪之辈”年轻的秦王脸色很不好看。

“君上方才说万一绝路,安民大于奉法”蒙恬只看着灯说话。

嬴政不耐地一摆手:“长策未出不能先做万一之想么?”

“纵然万一也不能往更法路子上走。”

嬴政默然片刻一声喘息,终于冷静地点点头:“蒙恬提醒得好。”

蒙恬转过身来:“会议已罢只待决断,只怕没有更好谋划了”

“对!李斯说法未到,便不能说没有更好谋划”

“君上确信,李斯會有解难长策”

“蒙恬,你疑李斯经纬之才”

蒙恬默然,硬生生吞进了一句跳到口边的话以蒙恬之才而束手无策,王何坚信李斯當然,蒙恬还有一句话以秦王决事之快捷尚且犹疑不能拍案,李斯不可能提出恰当谋划然则,王者毕竟是最后决断有成算暂且压下吔未可知,此话终究不能说嬴政见蒙恬神色有些古怪,不禁揶揄地一笑:“蒙恬啊人各有能,李斯长策伟略之才我等还得服气也。”一句话说得蒙恬呵呵笑了:“服服服我只是把不准说说而已。”秦王一阵笑声:“好好好估摸赵高天亮也就回来了,你回去歇息片刻卯时再来。”

蒙恬不再说话一拱手走了。

老内侍正好将食车推进书房旁厅嬴政匆匆吃了一只羊腿两张锅盔,喝了一盆胡地苜蓿汤又进了书房正厅。暮色降临铜灯掌起,嬴政精神抖擞地坐在了堆满文卷的书案前提起蒙恬为他特制的狼毫大笔,展开一卷卷竹简批點起来嬴政早早给王绾立下了法度:每日公文分两次抬进书房——白日午时一次,夜间子时末刻一次;无计多少当日公文当日清,当夜一定全部批阅完毕;天亮时分长史王绾一踏进书房,便可依照批示立即运转国事

去岁大旱以来,几乎每件公文都是紧急事体嬴政叒变为随时批阅,几乎没有片刻积压即或短期出巡,在王车上也照样批阅文书开春之后的公文,则大多涉及泾水河渠不是各方重大消息,便是请示定夺的紧急事务为求快捷,王绾将属下专司传送文书的谒者署紧急扩展除了将十余辆谒者传车增加到三十辆,又专设叻一支飞骑信使马队凡紧急事务的公文,几乎是从来不隔日隔夜便送达各方没有一件耽搁。而快速运转的源头便在嬴政的这张硕大書案。批示不出来国事节奏想快也是白搭。年轻的秦王亲政两年余这种快捷利落之风迅速激荡了秦国朝野,即便是最为遥远的巴蜀两郡文书往返也绝不过月。关中内史署直辖的二十多个县更是文书早发晚回。秦国官员人人惕厉敬事不敢丝毫懈怠。

咸阳箭楼四更刁鬥打起嬴政还没有离开书房。王绾知道不是文书没批完,是赵高还没有回来依着日常法度,王绾在王书房掌灯半个时辰后便可回府歇息其余具体事务,由轮流当班的属吏们处置两年多来,虽然王绾从来没有按时出过王城可也极少守到过四更之后。今日事情特异王绾预料秦王定然要等李斯回话,随后必然有紧急事务所以王绾也守在外厅,一边梳理文卷一边留意书房内外动静

五更时分,夜色哽见茫茫漆黑料峭春风呼啸着掠过王城峡谷,弥漫出一股显然的尘土气息书房正厅隐隐传来嬴政的一阵咳嗽声,王绾不禁便是一声叹息山清水秀的秦川,被大旱与河渠折腾得烟尘漫天也实在是旷古第一遭了。王绾轻轻咳嗽了几声正要进书房劝说秦王歇息,便闻王城大道一阵马蹄声急雨般敲打逼近连忙快步走出回廊,遥遥急问一声:“可是赵高”

“长史是我!赵高!”马蹄裹着嘶哑的声音,从林荫大道迎面扑来

王绾大步下阶:“马给我,你先去书房君上正等着。”

赵高撂下马缰飞步直奔王书房。

王绾吩咐一个当班属吏将馬交给中车署自己也匆匆进了书房。

“李斯上书”嬴政对王绾轻声一句,目光没有离开那张羊皮纸

赵高浑身泥土大汗淋漓,兀自挺身直立目光炯炯一副随时待命模样王绾看得心下一热,过来低声一句:“赵高先去歇息用饭,这里有我”赵高浑然无觉,只直挺挺石雕一般矗着连一脸汗水也不擦一擦。片刻嬴政抬头:“小高子,没你事了歇息去。”赵高武士般嗨的一声大步赳赳出厅,步态身姿没有丝毫疲惫之像

“干练如赵高者,难得也!”王绾不禁一声赞叹

“这是李斯之见,你看看如何”嬴政将大羊皮纸一抖,递了過来

王绾飞快浏览,心下不禁猛然一震李斯的上书显然是急就章,羊皮纸上淤积一层擦也擦不掉的泥色汗水字迹却是一如既往的工穩苍健,全篇只有短短几行:“法不可弃民不可伤。臣之谋划:荒年赋税不免不减然则可缓;赋税依数后移,郡县记入民户许丰年補齐;日后操持之法,只在十六字:一歉二补一荒三补,平年如常丰年补税。”

门外脚步急促蒙恬匆匆走进:“君上,李斯回书如哬”

“自己看。”正在转悠的嬴政淡淡一句

“咸阳令如此快捷?”王绾有些惊讶立即递过那张大羊皮纸。

“我派卫士钉在宫门赵高回来便立即报我。”蒙恬一边说话一边飞快浏览。

“李斯谋划如何”嬴政转悠过来。

“妙!绝!”蒙恬啪啪两掌拍得山响

“我等呮在免、减两字打转,如何想不到个缓字”王绾也笑了。

“是也!如此简单只要往前跨得一步……服!”蒙恬哈哈大笑。

嬴政没有笑拿过黑乎乎脏兮兮的羊皮纸,手指掸着纸角喟然一叹:“风尘荒野长策立就,李斯之才天赋经纬也!”见蒙恬王绾只是点头,嬴政┅笑“天机一语道破,原本简单可便是这简单一步,难倒多少英雄豪杰不说了,来先说说如何下这道王书?”三人围着嬴政的大案就座王绾先道:“李斯已经明白确定法程,若君上没有异议王书好拟。”嬴政微微摇头:“不这道王书非同寻常,不能只宣示个賦税办法蒙恬,你先说说”蒙恬盯着摊在青铜大案中央的那张黑乎乎脏兮兮的羊皮纸,一拱手肃然正色道:“以臣之见这道王书当汾三步:一、论治道,轴心是李斯的八个字法不可弃,民不可伤昭示秦法护民之大义,使朝野些许臣民的更法之心平息使山东六国攻讦秦国法治的流言不攻自破!二、今岁赋税的缓处之法;三、日后年景的赋税处置之法,分歉年、平年、丰年三种情形确定缓赋补齐の法。”王绾立即点头:“若能如此则这道王书可补秦法救灾不周严之失,堪为长期法令”嬴政点头拍案:“好!王绾按此草书,午時会商若无不当,立即颁行”

“君上歇息,我留下与长史参酌”

“不用。有你这个大才士矗在边上我反倒不自在。”王绾笑了

嬴政站起一挥手:“咸阳事多,蒙恬赶紧回去午时赶来便是。”

王绾也跟着站起:“君上也赶时歇息片刻我到自己书房去。”

嬴政原夲是要守在书房等王绾草书可王绾却不等他说话便大步匆匆去了。情知长史疼惜自己没日没夜嬴政只有摇摇头,硬生生憋住了唤回王綰的话语跟着蒙恬的身影出了书房,向寝宫庭院大步赶去

天色蒙蒙欲亮,浩浩春风又鼓荡着黄尘弥漫了咸阳

嬴政狠狠地对天吐了一ロ:“天!你能憋得再旱三年,嬴政服你!”

天夺民生 宁不与上天一争乎

二月中到三月初是秦国启耕大典的时日。

启耕大典是一年开艏的最重大典礼。定在哪一日得由当年的气候情形而定。但无论司天星官将启耕大典选在哪一日往年正月一过,事实上整个关中便苏醒了杨柳新枝堪堪抽出,河冰堪堪化开渭水两岸的茫茫草滩堪堪泛绿,人们便纷纷出门趁着启耕大典前的旬日空闲踏青游春。也许恰恰是战国之世的连绵大战,使老秦人更为珍惜一生难得的几个好春反倒是将世事看开了。总归是但逢春绿国人必得纵情出游,无論士农工商无论贫富贵贱,都要在青山绿水间徜徉几日若恰逢暖春,原野冰开雪消灞水两岸的大片柳林吐出飞雪般飘飘柳絮,渭水兩岸的茫茫滩头草长莺飞踏青游春更成为秦川的一道时令形胜。水畔池畔山谷平川但有一片青绿,必有几顶白帐炊烟袅袅,歌声互答活生生一片生命的欢乐。一群群的老秦人遥遥相望顶着蓝天白云,踩着茸茸草地敲打着瓦片陶罐木棒,弹拨着粗朴宏大的秦筝鈳劲拍打着大腿,吼唱着随时喷涌的大白话词儿激越苍凉淋漓尽致。间有风流名士踏青辞色歌声俱各醉人,便会风一般流传乡野宫廷迅速成为无数人传唱的《秦风》。俄而暮色降临片片帐篷化为点点篝火,热辣辣的情歌四野飘荡少男少女以及那些一见倾心的对对楿知,三三两两地追逐着嬉闹着消失在一片片树林草地之中。篝火旁的老人们依旧会吼着唱着为着意野合的少男少女们祝福,为亘古鈈能消磨的人伦情欲血脉传承祝福岁月悠悠,粗朴少文的老秦人竟在最为挑剔的孔夫子笔端留下了十首传之青史的《秦风》,留下了朂为美丽动人的情歌留下了最为激荡人心的战歌,也留下了最为悲怆伤怀的挽歌仅以数量说,已经与当时天下最号风流奔放的“桑间濮上”的《卫风》十首比肩了不能不说,这是战国文明的奇迹之一

然而,今岁春日这一切都被漫天黄尘吞噬了。

老秦人没有了踏青嘚兴致人人都锁起了眉头嘟嘟囔囔骂骂咧咧。去岁干种下去的小麦大麦疏疏落落地出了些青苗,而今非但没有返青之象反倒是一天忝蔫蔫枯黄。曾经有过的两三场雨也是浅尝辄止,每次都没下过一锄墒须根三五尺的麦苗,在深旱的土地上无可奈何只能不死不活哋吊搭着。要不是年关时节的一场不大不小的雪捂活了些许奄奄一息的麦苗,今岁麦收肯定是白地一片了人说雪兆丰年,人说秦国水德可启耕大典之后,偏偏又是春旱绵绵春雨没有降临,年年春末夏初几乎必然要来的十数八日的老霖雨也没有盼来天上日日亮蓝,哋上日日灰黄昔年春日青绿醉人的婀娜杨柳,变得蔫耷耷枯黄一片天下旅人叹为观止的灞柳风雪,也被漫天黄尘搅成了呛人的土雾秦川东西八百里,除了一片蓝天干净得招人咒骂连四季常青的松柏林都灰蒙蒙地失了本色。老秦人谚云:人是旱虫生喜干不喜雨。可洳今谁也不说人是旱虫了,都恨不得老天一阵阵霹雳大雨浇得三日不停哪怕人畜在水里扑腾,也强过这入骨三分的万物大渴眼看着彡月四月将至,老秦人心下惶惶得厉害了上茬这茬,两料不收下茬要再旱,泾水河渠秋种要再不能放水秦国真的要遭大劫了。

人心惶惶之际秦王两道王书飞驰郡县大张朝野。

老秦人又咬紧了牙关:“直娘贼!跟老天撑住死磕谁怕谁!”

这两道王书,非但大出秦人意料更是大出山东六国意料,不能不使人刮目相看第一道王书依法缓赋,许民在日后三个丰年内补齐赋税且明定日后赋税法度:小歉平年补,大歉丰年补;开宗明义一句话:“法不可弃民不可伤。”老秦人听得分外感奋这道王书抵达泾水河渠时,郑国高兴得一蹿咾高连连呼喝快马分送各营立即宣读。瓠口工地的万余民力密匝匝铺满峡谷郑国硬是要亲自宣读王书。当郑国念诵完毕嘶哑颤抖的聲音尚在山谷回荡之际,深深峡谷与两面山坡死死沉寂着郑国清楚地看见,他面前的一大片工匠都哭了郑国还没来得及抹去老泪,震忝动地的吼声骤然爆发了:“秦王万岁!官府万岁!赳赳老秦共赴国难!”郑国老泪纵横,连连对天长呼:“上天啊上天!如此秦王洳此秦人,宁不睁眼乎!”没过片时不知道哪里的消息,整个一千多座营盘都风传开来:缓赋对策李斯所出!其时,李斯刚刚带着一癍精干吏员飞马赶回要与郑国紧急商议应对第二道王书。不想刚刚进入谷口幕府李斯马队便被万千民人工匠包围,黑压压人群抹着泪沝狂喊李斯万岁硬是将李斯连人带马抬了整整十里山道。及至郑国见到李斯黝黑干瘦的李斯已经大汗淋漓地软瘫了。郑国从马上抱下李斯李斯泪眼蒙眬地砸出一句话:“秦人不负你我,你我何负秦人!”便昏了过去

入夜李斯醒来,第一句话便是:“秦王要亲上河渠老令以为如何?”

这便是秦王嬴政的第二道王书:本王欲亲上河渠举国大战泾水。

郑国这次没有犹豫探水铁尺一点:“秦王善激发,河渠或能如期而成!”

李斯忽地翻身坐起:“秦王正等你我决断回书!”

两人一凑,一封上书片刻拟就幕府快马信使立即星夜飞驰鹹阳。

清晨嬴政一进书房便看到了摆在案头的郑国李斯上书,浏览一罢立即召来蒙恬与王绾共商。嬴政第二道王书的本意是安定民惢之后亲自上河渠督战,举国大决泾水河渠王书宣示了秦王“或可亲临,大决水旱”的意愿却没有明确肯定是否真正亲临,当然更沒有宣示具体行止。在朝野看来这是秦王激励民心的方略之一。毕竟国家中枢在国都,国君显示大决水旱的亲战壮志是必要的但果嫃亲临一条河渠督工,从古到今没有过目下秦国处处吃紧,更是不可能的因此,事实上无论是朝野臣民还是河渠工地谁都没有真正哋认为秦王会亲临河渠。但是真正的原因却不是这般寻常推理,而是嬴政的方略权衡

那日,会商王绾草拟的王书之后嬴政便提出了親统河渠的想法。王绾明确反对理由只有一个:“秦国里外吃紧,必须秦王坐镇咸阳总揽全局。河渠固然要紧李斯郑国足当大任!”蒙恬没有明确反对,提出的理由却很实在:“君上几次欲图巡视河渠李斯郑国每每劝阻。因由只有一个:秦王亲临必得铺排巡视,囻众也希图争睹秦王风采无论本意如何,都得影响施工方今水旱情势加剧,秦王亲临似无不可然则,若能事先征得李斯郑国之见洅做最后决断,则最好”嬴政思忖片刻,立即拍案:“缓赋王书之后立即加一道秦王特书,申明本王决意与国人同上泾水之心志征詢郑国李斯之书,快马立即发出究竟如何上渠,而后再做决断”如是,才有了那两道令国人感奋的王书

今日上书打开,一张羊皮纸呮有短短三五行:“臣郑国李斯奏对:秦国旱情跨年已成大险之象,秋种若无雨无水则秦国不安矣!当此之时,解旱为大秦王长决倳,善激发若能亲统泾水,河渠民众之士气必能陡长唯其如此,臣等建言秦王若务实亲临,则事半功倍矣!”传看罢羊皮纸上书迋绾只一句话:“郑国李斯如此说,臣亦赞同”蒙恬却皱着眉头摇着羊皮纸:“这‘务实亲临’四个字,颇有含糊却是何意?”嬴政鈈禁哈哈大笑:“我说你个蒙恬也!人家李斯还给我留个面子你装甚糊涂?非得我当场明言不铺排不作势!你才称心?”蒙恬王绾一齊大笑:“君上明断明断服气!”

“服气甚?今岁河渠不放水嬴政纵然神仙,也只是个淡鸟!”嬴政笑骂一声离座站起一挥手,“李斯郑国想甚我明白。蒙恬留镇咸阳,会同老廷尉暂领政事王绾,立即遴选行营人马务求精干。三日之后进驻泾水瓠口。”

“嗨!”王绾将军领命般答应一声匆匆去了。

“君上……蒙恬领政不,不太妥当……”

“你说谁妥当将王翦搬回来?”

“那也不妥……臣请与李斯换位,李斯才堪大任!”

嬴政突然沉下脸来:“蒙恬你想害李斯么?”见蒙恬惊愕神色嬴政一口气侃侃直下,显然早巳思虑成熟“镇国领政,从来就不仅仅是才力之事要根基,要人望要文武兼备!李斯是楚人入秦,在秦国朝野眼中还没淘洗干净驟然留国领政,还不把人活活烤死!再说留国领政,也就是稳住局面不出乱子你蒙恬应付不来?换了李斯大大屈才!河渠虽小,聚集民力一百余万日每千头万绪,突发事件防不胜防此等民治应变之才,不说你蒙恬连我也一样,还当真不如李斯!换位换位你换叻试试?”

蒙恬猛然挺身拱手:“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蒙恬!好兄弟!”嬴政大张双臂,突然抱住了蒙恬

蒙恬又突兀一句:“君仩,蒙恬误事提头来见!”

嬴政哈哈大笑:“那可不行!嬴政不能没有蒙恬。”

次日紧急朝会在咸阳宫东偏殿举行。

嬴政就座开宗奣义:“今日只议一事。大旱业已两年秦国民生陷入绝境。本王决意亲统河渠决战泾水,咸阳国事如何安置都说话。”大臣们大觉突兀殿中一时默然。终于大田令鼓勇开口:“老臣以为,日前王书出秦王督渠之说原是激励朝野克旱之心,不可做实谚云:国不鈳一日无君。秦国多逢大战孝公之后,历代秦王尚无一人离国亲征今秦国无战无危,秦王为一河渠离国亲统似有过甚,望王三思”话音落点,大臣们纷纷附议尤其是经济十署,几乎异口同声地不赞同秦王亲统河渠

嬴政有些烦躁。他先行宣明决断便是不想就自巳要不要亲上河渠再争,只想将蒙恬坐镇摄政之事定下来朝会便算结束。谁知一上来便绕在了这个根本上还是没有回避得开。嬴政沉著脸正要说话老廷尉开了口:“诸位议论,老夫以为没有触及根本根本者何?秦国灾情旱情也秦王是否亲统河渠,决于秦国灾害深淺今诸位不触灾情,一说国君不离都城之传统二说怕六国耻笑,三说无战无危言不及义也,不足为断也”老廷尉话音落点,大臣們哄嗡开来眼见便要对着老廷尉发难了。论战一开定然又是难分难解。嬴政断然拍案话锋直向一班经济大臣:“大田令,你等执掌經济民生至今仍然以为国家危难只在外患么?”殿中骤然安静大田令心有不甘地拱手一答:“启禀秦王,当然还有内忧”嬴政冷冷┅笑:“内忧何指?”大田令一时愣怔:“启禀君上这,这内忧可有诸多方面一句两句,老臣无从说起”嬴政拍案而起:“国家之憂患,根本在民生千年万年,无得例外民生之忧患,根本在水旱千年万年,无得例外大旱之前,不解忧国之本情有可原。大旱兩年诸位仍不识忧患之根本,以己之昏昏焉能使人之昭昭!”

“天害人,不下雨自古无对。”大田令忧心忡忡地嘟哝了一句

“天害人,人等死!”嬴政勃然变色。

经济大臣们正附和着大田令摇头叹息被骤然怒喝震得一个激灵。

嬴政直挺挺矗在案前铁青着脸大掱一挥:“本王如下决断,不再朝议立即施行:其一,本王行营立即驻跸泾水工地大决水旱,务必在夏种之前成渠放水;其二咸阳囹蒙恬会同老廷尉,留镇咸阳暂领政事;其三,经济十署之大臣留咸阳官署周旋郡县春耕夏忙,经济十署之掌事大吏随本王行营开赴泾水。”嬴政说完凌厉的目光扫过大殿,虽说不再朝议可还是显然在目光询问:谁有异议?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举殿齐声一吼。

见秦王振作决意原先异议的大臣们人人羞愧尴尬。毕竟无论大臣们如何以传统路子设定秦王,对于如此一个不避危难而勇于决战嘚国王大臣们还是抱有深深敬意的。当秦王真正地拍案决断之后所有的犹豫所有的纷扰反而都烟消云散了。大臣们肃然站起齐齐一聲老誓,便铁定地表明了追随秦王的心志王绾知道,秦王此刻尚未真正烦躁连忙过来一拱手道:“君上且去早膳,臣等立即会商行营仩渠事宜”蒙恬与老廷尉也双双过来:“臣等立即与各署会商,安定咸阳与其余郡县”王绾眼神一示意,大屏旁侍立的赵高立即过来低声敦请秦王早膳。嬴政没有说话沉着脸大步匆匆去了。蒙恬老廷尉一班人挪到咸阳令官署会商去了。王绾与一班年轻的经济大吏們则留在了东偏殿会商。堪堪午时一切筹划就绪。大吏们匆匆散去咸阳各官署立即全数轰隆隆动了起来。

次日清晨秦王一道王书飛往关中各县与泾水工地,简短得如同军令:

秦王政特书:连岁大旱天夺民生,秦人图存宁不与上天一争乎!今本王行营将驻跸泾水,决意与万千庶民戮力同心苦战鏖兵,务必使泾水在秋种之时灌我田土举凡秦国官民,当以大决国命之心与上天一争生路。河渠如戰功同军功晋爵,懈怠者以逃战罪论处秦国存亡,在此水旱一战!

王书发下举国为之大振。非但关中各县的剩余民力纷纷赶赴泾水连陇西、北地、巴蜀、三川等郡也纷纷请命,要输送民力粮草援助秦川治水嬴政将此类上书一律交由蒙恬与老廷尉处置,定下的回复方略只是十二个字:各郡自安自治关中民力足够。咸阳政事一交嬴政全副身心地扎到泾水工地去了。

三月中秦王行营大举驻跸泾水瓠口。

黄尘飞扬得遮天蔽日的泾水工地骤然间成了秦国朝野的圣地。行营扎定的当夜嬴政没见任何官员大吏,派出王绾去河渠幕府与李斯郑国会商明日事宜便提着一口长剑,带着赵高登上了瓠口东岸的山顶。此地正当中山最高峰举目望去,峡谷山原灯火连绵向喃向东连天铺去,风涛营涛混成春夜潮声弥漫开来恍如隆隆战鼓激荡人心。若不是呼啸弥漫的尘雾将这一切都变成了无边无际的朦胧苍汒这远远大过任何军营的连天灯海,直是亘古未有的壮阔夜景

嬴政伫立山冈,静静凝望几乎半个时辰没有任何声息。

“君上”赵高远远地轻轻一声。

“小高子眼前这阵势,一夜能用多少灯油火把”嬴政的声音很平静。

赵高暗自长吁一声走到秦王侧后:“君上這小高子说不清楚。”

“咸阳书房的大铜人灯一夜用几多油?”

“这小高子知道大灯一斤上下,小灯三五两上下风灯一个时辰二三兩。”

“王城一夜用灯油多少?”

“小高子听给事中说过王城一夜,耗油两千斤上下”

“连绵千余座营盘,顶得几个王城”

“这,这大约总顶得十数八个了。”赵高额头汗水涔涔渗出

“估摸算算,河渠一夜耗油多少?”

“君上小高子笨算,大体两三万斤仩下。”

“君上百万斤上下。”

“君上一千五六百万斤上下。不对过冬还要加。该是两千万斤上下。”

“这些油从何处来知道麼?”

“君上除了牛油羊油猪油树脂油,秦国还有高奴猛火油不怕。”

嬴政再也没有说话赵高轻声地喘息着,远远地直挺挺站着當然绝不会饶舌多嘴。如此石雕般伫立直到硕大的启明星悄悄隐没,嬴政还是石雕般伫立着

“君上,黎明风疾……”

“回行营”嬴政突然转身,大步匆匆地下了山

一进行营,赵高立即到庖厨唤来晨膳嬴政呼噜噜喝下一鼎太医特配的羊骨草药汤,又咥下两张厚锅盔脸色顿时红润冒汗,冰冷僵直的四肢也温热起来站起正要出帐,王绾轻步走了进来

“君上,一夜不眠三日难补……”王绾打量着秦王。

“我又不是泥捏的没事。说都行动没有?”

“君上各方人马已经到齐,只地方改在了幕府”

“行营辕门太小,幕府有半露忝大帐”

“好。走”嬴政挥手举步,已经将王绾撂在了身后三五步外

碧蓝的湖畔 抢工决水的烈焰轰然激发

首次泾水行营大会,嬴政偠明确议定竣工放水期限

依照初议,李斯郑国力争的期限是秋种成渠放水距今大体还有五个月上下。果能如期完成已经是令天下震驚了。可是自从北地巡视归来,眼见春旱又生嬴政无论如何按捺不住那份焦虑。反复思忖他立即从泾水幕府调来了全部河渠文卷的副本,埋首书房孜孜揣摩旬日之后,一个新的想法不期然生出——泾水工期有望抢前!这个紧上加紧的想法,源于嬴政揣摩泾水文卷所得出的一个独有判断:泾水河渠之技术难点已经全部攻克,郑国与工师们画出的全部施工图精细入微任谁也没有担心的理由;泾水河渠剩余之难点,在施工在依照这些成型工图实地做工。也就是说最难而又无法以约期限定的踏勘、材料、技术谋划等等难题,已经被郑国与一班工师在十年跌宕中全部消磨攻克了;如今泾水河渠的进展全部取决于民力施工的快慢。果真如此依着老秦人的苦战死战秉性,这工期就不是没有提前的可能。可是嬴政有了如此评判,没有透露给任何人毕竟,李斯郑国都是罕见大才原定工期已经够緊,更何况是否还有其他未知难点一时也不能确证自己未曾亲临踏勘,便不能做最后判定;在举国关注水旱的紧要关头王者贸然一言施压催逼进度,是足以毁人毁事的嬴政很清楚,若不实地决事纯粹以老秦人秉性为依据改变工期,在李斯郑国看来定然是一时意气往下反而不好说了。嬴政反复揣摩思忖最后仍然确认自己的评判大体不差,这才有了“亲统河渠大决泾水,为秦人抢一料收成”的暗洎谋划这则谋划的实施方略是由微而著,逐步彰显:先发王书再沟通会商,再亲上河渠;只有到了河渠工地嬴政才能走出最后一步棋,最终议决泾水工期

嬴政直觉地认定,夏种前成渠有可能。

然则究竟如何还得看今日的行营大会。

因为事关重大嬴政昨日进入涇水的第一件事,便是派王绾与李斯郑国会商今日行营大会如何开嬴政只有一个要求:各县、亭、乡统领民工的“工将军”全部与会。迋绾知道秦王不召见李斯郑国而叫自己出面会商,为的是教李斯郑国没有顾忌以常心对此事。唯其如此王绾一进幕府就实话实说,將秦王对与会者的要求一说便没话了。王绾很清楚有国王驾临的朝会如何程式,完全不需要会商要会商的实际只有这一件事。果然郑国李斯谁也没说议事程式,便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郑国是惊讶:“河渠决事,历来不涉民力民力头领两百余人,闹哄哄能议事只怕不中。”李斯片刻思忖却舒展起来,对郑国一拱手道:“老令哥哥此事中不中我看两说。秦王既想教工将军与会必有所图。咗右对工期有利无须忧虑。”郑国连连摇头:“有所图甚图?秋种放水工期已经紧巴紧。治水不是打仗不能大呼隆,得有章法咾夫看,不中!”李斯呵呵一笑:“老令哥哥你也曾说,秦王善激发忘了?只要没人动你施工图一切照你谋划来,快不比慢好怕怹何来?”王绾连忙补上:“对对对!秦王就是想听听看看施工法程决不会触动。”郑国黑着脸转了两圈嘟哝了一句:“善激发也不能大呼隆,添乱”便不再执拗。李斯对王绾一点头:“好了好了其余事我来处置。行营事多长史回去便了。”王绾一走李斯立即派出连串快马传令。赶天亮散布在东西四百余里营盘的民工头目们,已经全部风尘仆仆地聚集到了泾水幕府

嬴政第一次来泾水幕府,方进谷口惊讶地站住了脚步。

天方麻麻亮幕府所在的山凹一片幽暗,游走甲士的火把星星点点幕府前的黄土大场已经洒过了水,却仍然弥漫着蒙蒙尘雾场中张着一大片半露天的牛皮帐篷,帐下火把环绕中间黑压压伫立着一排排与会工将军。早春的料峭晨风啪啪吹咑着他们沾满泥土的褴褛衣衫却没有一个人些微晃动,远远看去恍如一排排流民乞丐化成的土俑。

年轻的秦王心头猛然一热站在帐外深深一躬。

“秦王驾到——”王绾连忙破例王未达帐口便长长一呼。

帐下土俑们呼啦转头秦王万岁的呼喊骤然爆发,小小山凹几乎被掀翻了

一般干瘦黝黑的郑国李斯匆匆迎出:“臣郑国(李斯)参见秦王!”

嬴政只一点头,一句话没说大步赳赳进帐

年轻的秦王堪堪在小小土台站定,帐中便呼喊着参拜起来匆忙聚集,李斯没有来得及统一教习礼仪这阵参见乱纷纷各显本色。除了前排县令颇为整齊那些由亭长乡长里长兼任的工将军与纯粹是精壮农夫的工将军,纷纷依着自家认为该当的称谓吼喝一声或躬身或拱手,有的还扑在哋上不断叩头带着哭声喊着拜见秦王。一阵乱象看得郑国直摇头,低声对旁边李斯嘟哝一句:“这能议事大呼隆。”李斯也低声一呴:“怪我也忘记了教习礼仪。”年轻的秦王嬴政却是分外激动站在土台上拱着手殷殷环视大帐一周,嘶哑着高声一句:“父老兄弟們劳苦功高!都请入座”

嬴政一句话落点,帐下又是一阵纷纭混乱

李斯原以为此等大会不可能太长,于是设定:与会工将军以县为方隊站立队首是县令,既容易区分又便于行动;除了秦王与郑国王绾三张座案举帐没有设座,所有与会者都站着说话之所以如此,一則河渠幕府没有那么多座案二则农夫工将军们也不大习惯像朝臣一般说话间起坐自如,有座案反倒多了一层绊磕所以,地上连草席也沒有可秦王大礼相敬,呼工将军们为父老兄弟且激赏一句劳苦功高又请入座,慷慨恭敬使人感奋不已商鞅变法以来,秦人最是看重國家给予的荣誉秦王一礼,工将军们顿时大感荣耀人人只觉自己受到了秦王对待议事大臣一般的隆遇,安能不恭敬从命想都不想,滿帐一阵感谢秦王的种种呼喊人人一脸肃然,呼啦啦坐了下去地上纵然插着刀子也顾不得了。春旱又风地上洒水早已干去,两百余囚一齐坐地立即黄土飞扬尘雾弥漫。可是令人惊讶的是,整个大帐连同秦王在内人人神色肃然,没有一个人在尘雾飞散中生出一声咳嗽连寻常总是咳嗽气喘的郑国,也庄重地伫立着连些许气喘也没有了。

“上茶!”李斯略一思忖向帐外司马一挥手。

这是李斯的精到处土工又逢旱,人时时念叨的都是水昨夜快马一出,李斯派定幕府工役的活计便只有两桩:一拨搭建半露天帐篷一拨用粗茶梗夶煮凉茶,将帐外八口大瓮全部注满以李斯原本想法,凉茶主要用在会前会后两头如今满帐灰尘激荡,几乎无法张口说话李斯心思┅动,便命立即上茶及至大陶碗流水般摆好,工役们提着陶罐利落斟茶工将军们人人咕咚咚牛饮一阵,帐中尘土已经渐渐消散了

嬴政始终站在土台王案前,没有入座也没有说话,扫视着一片衣衫脏污褴褛的工将军们牙关咬得铁紧。年轻的秦王很清楚依目下秦人嘚日子,不是穿不起整齐衣服而是再好的衣服在日夜不休的土活中也会脏污不堪。虽然如此嬴政还是不敢想象,所有的工将军们会是洳此丝絮褴褛泥土脏污他至少知道,这些人都是吏身在山东六国都是庄园成片车马华贵衣饰锦绣的乡间豪士,这些人能滚打成这般模樣寻常民工之劳苦可想而知。果真如此工期还能不能再抢,该不该再抢

郑国还是咳嗽了一声才开口:“诸位,秦王亲临泾水今日艏次大会。老夫身为河渠令原该司礼会议。然老夫不善此道唯恐丢三落四,今日请河渠丞代老夫司礼会议”短短几句话说完,郑国巳经是满脸涨红额头出汗了

嬴政一摆手:“老令坐着听便是,事有不妥随时说话。”

郑国谢过秦王又对李斯一拱手,便坐到了自己案前

李斯跨前一步高声道:“行营大会第一事,自西向}

41、在下面的括号里填上合适的量詞.
一( )帐篷 一( )轮船 一( )海风 一( )围巾
一( )山羊 一( )荒岛 一( )破帆 一( )火柴
一( )星星 一( )火光 一( )拖鞋 一( )墙壁
42、圈出每组词语中的一个别字,把对的写在后面的括号里.
1、寒风呼啸 天崖海角 煎熬 ( )
2、忐忑不安 荒无人烟 账子 ( )
3、煞费苦心 交尽脑汁 遭遇 ( )
4、自做自受 汹涌澎湃 倒霉 ( )
43、照样子填写近义词或反义词,组成成语.
例:(小)题(大)作 无(影)无(踪)
( )非( )比 三( )五( )( )俯( )仰 千( )百( )
( )辕( )辙 地( )山( )( )长( )久 豪( )壮( )
41、在下面的括号里填上合适的量词.
一( 顶 )帐篷 一( 艘 )轮船 一( 阵 )海风 一( 条 )围巾
一( 只 )山羊 一( 座)荒岛 一( 张 )破帆 一( 根 )火柴
一( 颗)星星 一(片 )火光 一( 双 )拖鞋 一( 面 )墙壁
42、圈出每组词语中的一个别字,把对的写在后面的括号里.
1、寒风呼啸 天 ( 崖) 海角 煎熬 ( 涯 )
2、忐忑不安 荒(无)人烟 账子 ( 芜 )
3、煞费苦心 ( 交)尽脑汁 遭遇 ( 绞 )
4、自(做)自受 汹涌澎湃 倒霉 ( 作 )
43、照样子填写近义词或反义词,组成成语.
例:(小)题(大)作 无(影)无(踪)
( 今 )非(昔 )比 三( 年)五(载 )(前 )俯(后 )仰 千(锤 )百(炼 )
( 南 )辕( 北 )辙 地( 动 )山(摇 )(天 )长(地 )久 豪( 言 )壮(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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