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小麦浇水时间正扬花能浇水吗

大力实施农业标准化,争创标准化农业示范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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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力实施农业标准化,争创标准化农业示范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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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阳县地处豫南平原,南临淮河,北依汝河,辖19个乡镇,294个行政村(居委会),75万人,总面积1903平方公里,耕地面积近200万亩,是一个典型的农业大县。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前,我县农民对农业生产知识了解很少,农业生产仅凭传统经验,种地施肥缺乏科学性,畜牧养殖也是传统方法,基本上处于的初级农业生产阶段,经济效益非常低,农民甚至不能满足温饱问题。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土地分田到户,农民的生产积极性极大提高,但是由于缺乏科学生产知识,粮食产量依然较低,紧紧维持在满足温饱的水平上,根本谈不上农业经济发展。正阳县技术监督局成立以后,为促进我县农业生产方式由传统型向现代型转变,加快我县农业结构调整步伐,该局把实施农业标准化作为推动农业发展的一个重要手段来抓,通过实施农业标准化,促进全县农业生产质量和经济效益稳步提高。&&& 自1995年以后,我县先后制定发布并实施了西瓜、花生、小麦、粳稻、生猪等五项主导农产品标准,先后在汝南埠镇建立了西瓜示范点,在新阮店乡建立了小麦示范点,在袁寨乡建立了花生示范点,在正阳种猪场和熊寨镇建立了生猪示范点,在兰青乡、皮店乡建立了粳稻示范点,通过示范效果非常明显。其中在新阮店乡开展的小麦标准化试点,亩产达到300kg,比传统种植的小麦每亩增产45kg,产量提高了 17.6%。在袁寨开展的花生标准化试点,亩产达到220kg,每亩增产40kg ,产量提高了22.2%。按照标准化养殖的生猪,料肉比达到2.3:1,瘦肉率达到70%,每头出栏生猪可增加经济收入62元。通过农业标准化试点,使广大农民看到了实施标准化的好处,尝到了标准化的甜头,从而推动农业标准化逐步深入开展。&&& 2002年,为进一步深化农业标准化工作,我县在申报 “无公害生猪标准化养殖”省级农业标准化示范项目和科技攻关计划的同时,经县政府研究同意,我县开始申报创建“河南省农业标准化示范县”。为全面完成示范项目及农业标准化示范县创建工作,在原有建立的农业标准规范的基础上,我县成立了花生、小麦、生猪三个标准化专业委员会,聘请农业、畜牧和科技方面的专家,对我县花生、小麦、生猪三个主导农产品标准体系进行了修订和完善,先后共修订了包括产前、产中、产后在内的三大类80余项标准体系,保证了我县的农产品生产有标可依。&&& 2003年,在县政府的大力支持下,经过质监、农业、畜牧、科技和各乡镇一年来的共同努力,我县顺利通过了河南省农业标准化示范县验收评审领导小组的考核验收,首家被命名为“河南省农业标准化示范县”,而且是全省31家申报农业标准化示范县中首家通过考核验收的县。河南省农业标准化示范县的成功申报,成为我县农业标准化工作的一块里程碑,标志着我县的农业标准化工作迈上上了一个新的台阶。全县的生猪、小麦、花生三大主导农产品80%以上达到了无公害标准要求。而且,通过创建农业标准化示范县, 我县建立健全了农业标准化工作四大保障体系,包括农产品质量标准体系、农业标准化示范体系、农业标准化服务体系和农业标准化监督评价体系。同年,我县为“诸美”牌生猪、“宏升”牌黄金梨申报并获得了无公害农产品标志,又填补了我县的一项空白。&&& 2004年,在近几年农业标准化工作的深入实施推广,农业经济效益得到充分显现,农产品的产量和品质也得到明显提高。在此基础上,我县为“诸美”牌种猪、“正花”牌花生申报并获得了“河南省名牌农产品”称号。全省十大名牌农产品,我县占两个,全市也仅有三个河南省名牌农产品。在名牌产品的带动下,我县形成了以“正花”、“柏林”、“老窦家”、“美食美客”、“正扬”等为代表的花生产品品牌,以“诸美”“正良”、“正龙”为代表的生猪品牌,以“三杰”、“和华好利达”、“ 豫龙”为代表的小麦粉品牌,而且全县已注册了70多个农产品商标,大大提升了正阳农产品的知名度。其中“正花”、“正扬”、“柏林”、“老窦家”牌花生畅销全国30多个大中城市;“老窦家”牌花生在广州、北京各大超市十分紧俏,年净利润达120万元;“美食美客”花生油以其低温冷轧工艺而出名,成为人们礼尚往来的首选佳品。“诸美”、“正良”、“正龙”牌生猪获准使用无公害畜产品标志后,拿到了上海、深圳、北京等10多个城市的市场准入证。“正良”牌生猪由于品质好、无公害,在上海、广州被当地编成 “‘正良’猪一到,其它猪不要” 的顺口溜。&&& 2005年我县申报了“正阳生猪”国家级农业标准化示范区,“优质花生标准化种植”省级示范项目和“优质小麦标准化种植”市级示范项目。&&& 2006年我县顺利通过了“河南省农业标准化示范县”的复查验收和省级、市级农业标准化示范项目的验收。&&& 2007年,我县组织申报了“正阳花生”地理标志产品保护。为了使“正阳花生”这一农业品牌做特做强,县委、县政府对“正阳花生”地理标志产品保护及开发利用工作十分重视,成立了正阳花生地理标志产品保护申报工作领导小组,下发了《正阳县人民政府关于确定“正阳花生”地理标志产品保护范围的通知》,明确部门职责和工作目标,建立科研攻关机构,并拨出专项经费50余万元,为“正阳花生”地理标志产品保护提供了有力的组织保障。由于领导重视,各项工作准备充分, 日正阳花生顺利通过了国家质检总局地理标志产品保护专家评审团的评审, 日正阳花生被正式批准实施地理标志产品保护。根据批文规定,正阳县行政区域的真阳镇、慎水乡、新阮店乡、油坊店乡、汝南埠镇、永兴乡、付寨乡、寒冻镇、袁寨乡、王勿桥乡、彭桥乡、雷寨乡、兰青乡、吕河乡、熊寨镇、铜钟镇16个乡镇可以申请使用正阳花生“地理标志产品专用标志”。正阳花生地理标志产品保护的成功申报填补了我县的空白,提高了正阳花生的产品附加值和市场竞争力,提升了正阳花生的知名度和影响力,为正阳花生的规模化、标准化、产业化、品牌化生产经营创造了有利的外部环境,为正阳花生产业做大做强奠定了坚实基础。2008年,同时还申报了“正阳三黄鸡”地理标志产品保护,2009年初通过国家质检总局初审。&&& 2008年,正阳县百林粮油加工有限公司的“百林”牌花生获得了“河南省标准化农产品”称号。为进一步提高正阳花生的知名度和市场占有率,2007年底,正阳县质监局帮助正阳县百林粮油加工有限公司的“百林”牌花生申报了“河南省标准化农产品”,由于该公司,严格按照标准化要求进行种植和管理,其花生经国家级质检机构检验符合标准化农产品标准要求,于日,河南省质量技术监督局依据《河南省农业标准化示范区管理办法》和《河南省标准化农产品标志使用管理办法》的规定,为该公司生产的“百林”牌花生颁发了“河南省标准化农产品”证书,准许使用“河南省标准化农产品”标志。此项荣誉的获得,填补了我市和我县的空白,进一步提升正阳花生的知名度和市场竞争力。&&&&&&& 由于我县农业标准化工作措施得力,工作扎实,成效明显,我县连续多年保持了全国花生第一大县、全国优质小麦基地县、全省优良生猪第一大县的地位,并拥有粮食、油料、肉类百强县“三张名片”, 被誉为“中原粮仓”。 其中“诸美”牌种猪、“正花”牌花生被评为“河南省名牌农产品”, “诸美”牌种猪、“宏升”牌黄金梨获准使用无公害农产品标志,“正阳花生”获得地理标志产品保护称号,正阳生猪国家级示范区建设于2007年8月份顺利通过了考核验收。特别是河南省农业标准化示范县的获得,成为正阳对外宣传的金子招牌,大大提升了正阳的知名度和影响力,提高了正阳经济的含金量,加快了正阳农业产业化的发展步伐。&&& 通过推行农业标准化,使我县的农业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都得到明显提高,实现了农业增效、农民增收,加快了我县新农村建设步伐。目前,全县80多个专业村、组和10000多农户从事农业标准化、产业化生产经营,建成了20多个农产品特色专业市场,带动6.3万人进入市场搞“三产”,全县农副产品的商品转化率80%,年贸易成交额9.8亿元。按照标准化种植的小麦、花生亩产分别提高了60公斤和50公斤,标准化养殖的商品猪比传统养殖的生猪每头可增收80元。据统计,2007年花生年产值达13亿元,生猪产值达到16亿元,小麦产值达9亿元,增加农业效益3.5亿元,农民人均增收583元。《经济日报》公布的第三批全国经济增速最快的百强县(市)中,正阳县榜上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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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小麦的感情(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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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上车门后,我扫了车内一眼,车内面积四平方米不到。
  然后,调整后视镜。
  曹九朵比我矮十几公分,她的视线与我不同。每天早上八点她接车时,把后视镜调低点,傍晚这个时候我再调高,循环往复。接下去,我的手它自己知道做什么,想都不用想,食指已经压到中控面板上的一个按钮上,车载收音机立即有清晰的声音传出:嘀,嘀,嘀……!北京时间十七点整。
  下午五点的太阳还像脾气火爆的少年,见谁晒谁。我眯起眼往外看,楼密密竖着,路像块玻璃明晃晃地耀眼。发动,挂档,踩油门,手轻轻搭住方向盘,上半截墨绿下半截银灰的菱帅就鱼一样滑出文儒巷。
  我一天的生活开始了。我每天的生活都是从这时候开始。
  小麦说:“速度生活,纯粹的收听乐趣。”
  小麦也上班了。小麦坐在一个男人旁边。我是小麦。男人就接着说,我是周若,周大主持。然后两人一起高高兴兴地报数字,一共三串,。它们是直播间的电话热线号码。
  我把空车灯打开。五点,还不是各路人马往酒楼聚集的时间,得再过半小时左右,一堆大腹便便的男人才会竞相站到路边,油光着头,高扬着下巴,一副被总统皇帝召见的得意相,手一举,举向我,让我把他们空空的酒囊饭袋向灯光明亮的宾馆饭店拉去。在五点与五点半之间,我通常比较清闲,心却不闲,心里都是小麦。“速度生活,纯粹的收听乐趣”。我知道,这句话小麦是事先录音好的,反复播放,没有变化。这一句话之外,小麦每时每刻都不一样。有人打进电话了。你好!小麦对着麦克风的脸一定在笑,所以她透出来的气息也是甜丝丝的。你好!没有一个人可以把短短的两个字说得像小麦这么好听,没有人可以把话说得这么好听。你好!
  从17点到19点,小麦要在直播间里忙整整两个小时,她希望有人打来电话,报路况或者提问题,如果小麦答不上,周大主持也答不上,问题就留在节目里了,小麦说,有哪个朋友知道答案的,请打来电话,我们的电话是……
  电话接通了。小麦说你好907的朋友。
  所谓“907”,是指打通3319907电话的人。那人报路况,说东水路一部小车与摩托车刮擦,一条路堵死,全堵啦。周若说,呃嗬,知道东水路为什么天天堵吗?因为东水没水,没有水怎么流得动?只好堵,年年堵月月堵天天堵。
  哈哈哈的笑声响起,是机器弄出来的罐头笑声。小麦也笑,笑两声,她马上说,东水路有小车与摩托车刮擦,交通出现滞留,请司机朋友绕开。
  我心里绞了一下。我正在福新路上,福新路与东水路呈丁字形连接,如果我方向盘往右打,就进东水路了。我本来完全可能进东水路,24层高的省新闻出版大楼在那里,好几百号人进进出出,他们中少不了要往酒楼奔去的。可是小麦不让我去,那里交通滞留,小麦让我绕开,别陷进去。
  我不陷,小麦,我听你的!
  我右脚掌搭在油门上轻轻用力,菱帅好像明白了我的心情,它柔顺地加速,飘一般往五一路驶去,轮胎摩擦地面,吱吱吱地响。
  我的士已经开十四年了,先是给季老山当伙计,后来从季老山手里盘过一部旧夏利,曹九朵开白班,我晚班。曹九朵是季老山介绍认识的。我给他当伙计不到半年,季老山就喜洋洋地把我叫去,说,有一个曹,不错。又说,曹无论什么都很不错。
  季老山跟别人不同,他舌头的厚度至少是我的两倍。问题的关键其实不在厚度上,而在舌头底部有根筋太长了,对着镜子把舌面抬起就看得很清楚。要解决本来并不太难,将筋一剪,舌尖就长了,就不会被扯得卷不动,这种小手术现在任何医院都能做,年纪越小效果越好。可是季老山小时候被忽略了,他老是没法灵法转动舌头,舌头老是缺乏运动,所以越来越肥越来越厚。这么厚,连他自己都没什么办法,需要强调时,只好借助内力,每一个字都重重吐,混杂着丰沛的口水。曹无论什么都很不错!这话他简直说得惊天动地。
  我当时显然被他如此盛大的强调牵去了神经,没怎么在意他的神色。其实我只要稍有警觉,都会发现几分不对头的。季老山从来不会轻易说谁不错,季老山认为天下的人都挺错的,除了他自己。可是对于曹九朵,他突然慷慨,意外地慷慨,我却忽略了。
  忽略的原因可能最主要还是因为那时我年纪已经不小,二十六岁,还未处过对象。邻居的嘀嘀咕咕让我母亲都快急疯了,她一次次恨铁不成钢地对我描绘传宗接代的重要性时,那一脸的沉痛让我心犹不忍。于是真的就跟曹九朵见了面,是在季老山的家里。季老山把老婆孩子都赶走,把卧室的门都关上,这样,客厅空荡荡的,我一推开门,就看到曹九朵,她像一朵莲花端坐在沙发上,双手搁膝,两颊绯红,神情羞涩。
  曹九朵也是伙计,比我还迟两个月被季老山招到门下,也就是说她那时其实给季老山当伙计不过三个月。季老山一共有五部的士,曹九朵开其中一部的白班。因为各自出车,几乎没打过照面,那天乍一看,心不禁一动。她都不像干这一行的,有几辆的士前窗舍得贴防曝膜?天天坐在光溜溜的白玻璃后面晒,晒得个个都像槟榔芋,黑而且粗。而曹九朵,她的脸不但白,还嫩,红扑扑地嫩,毛细血管从皮下透出,小蚯蚓般娇憨地弯来弯去。她第一次抬头跟我对视时,我猛地觉得自己的脸缩小了几圈——原因是她的眼睛,怎么那么大啊,连黑眸的面积都非同寻常,远看都像两个小洞了。而她,似乎还对自己的眼睛有嫌弃,不时头一歪,将眼眶撑大,那神情分明有一股孩子般的天真无邪。我当时挺高兴的,我想我得结婚了,就找这个叫曹九朵的女人结婚。为什么不呢?同行业的,有共同语言,岁数相仿,门户相当,外貌说起来也算匹配,就是她了。
  那天相亲后来出现戏剧性的一幕:季老山的父亲突然出现了。
  季老山的父亲季瑞是从卧室走出来的。我背对卧室而坐,那扇门本来一直关着,季瑞门开得无声无息,又走得无声无息,待我感觉后背有动静,仰头一看,不免吓了一跳。在这之前,我从来没跟季瑞打过交道,面都没见过,但是只一眼,就知道他是季老山的父亲,那两张脸真是太相像了,都扁平,宽大,有一双浑圆的眼和两片细长的唇,无非一张皱纹多些,另一张油光结实些。季老山说,我爸。我连忙站起要跟他握手,季瑞却没有这个意思,他对我笑笑,点个头,然后就在我对面坐下,眼光跟聚光灯似地一直照在我脸上。相亲这事我第一次遇到,本来就别扭,现在又无端添加了几分。季瑞也看曹九朵,一看她眼光马上就柔软了。不错,季瑞说。他总共只说了这么两个字,却似总结性的发言。我一时有些糊涂,究竟是曹九朵不错还是我不错?
  当然,应该是两人都还行,半斤八两,好歹般配。
  巴掌大的城市,我每天得在里头转来转去跑上两三百公里,比老鼠还匆忙。女人上车了,给了钱又下车了;再有女人上车了,给了钱也下车了。各色女人我都见过,见得花掉眼,但她们一个个却都不属于我。终于这个曹九朵,她在季老山的帮助下自己开着车撞上来,这事就这么成了,半年后顺利结婚。
  小麦如果知道这个过程大概会笑。小麦爱笑,更重要的是,男人与女人这么简单化地走进婚姻是小麦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所不屑的。但笑过之后,小麦肯定马上又会柔声安慰我。有一次在节目里,说到车的性能时,周若攻击起小排量车,周若说,嗬,我是没钱啦,一旦有钱买车,别说1.1排量的小虫子,连1.6的都别想让我动心。就好比找老婆,不找则已,一找,没有漂亮的,嗬嗬,宁缺匆滥。小麦问,多漂亮呀?周若哈哈大笑说,你这样的只是底线啦。这话已经从攻击小排量车转到攻击小麦了,但小麦没生气,小麦吱地一笑,马上把话题拉回来,小麦说,没关系啦,小排量车也很好的嘛,我开的赛欧也只有1.6,我就觉得很好,非常好,比周若下班每天死乞百赖地求人带他一程好多了。周若说,是啊是啊,看台里那些有车的主儿一副得意洋洋的死样,我连QQ都想买哩,这叫自己动手,那个丰衣足食。周若的话已经比刚才厚道多了,这时候,小麦说了很关键的两句话,小麦说,车和人也讲缘分,只要两情相悦,不管是以什么方式走到一起的,都开开心心,开心就好!
  我叹口气。七年前我在夏天的星夜下开着从季老山手中盘来的旧夏利驶过大街小巷时,被老机器嘎嘎嘎的响声弄得心烦意乱。一部的士的使用年限交警只给八年,从季老山手中盘过来时,夏利已经开了六年半。现如今我早已如愿以偿将旧夏利换成菱帅,自己当起自己的老板。理想一步步实现,本来我应该有理由开心了。
  可是,事实上我并不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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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家伙很懒,什么也没留下......
...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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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母亲对开出租车这个行业了解不深,她得知我花了三十八万元从别人手里买来快报废的旧车,眼珠子都要掉下来。我解释说,买的其实不是车,而是牌,的士禁牌了,只好盘。我母亲不信,认为我被骗了。禁牌?怎么不禁季老山?他不是有那么多牌子?我叹口气。凡事领先一步,就胜人一筹了。前些年市里不禁牌,甚至鼓励大家涉入的士业,季老山连方向盘怎么握都不知道,就接连买了五部车,报下五个牌。最初的士牌是免费的,后来也只缴一点小钱。开了几年,什么本钱都挣回了,一倒手,又是几十万进账。
  我没那样的本事,更没本钱,只好跟在背后盘来旧车。事实上就是盘车,也不是轻而易举的,若是没有营业款,养路费、管理费、营运费、保险费、汽油费这些东西加在一起,就足以把腰压断。曹九朵跑白班,我跑晚班。我问曹九朵,这样行吗?曹九朵爽快点头,说,没问题。我说,十五年是上限,十五年后,我跑白班,雇个小弟跑晚班,你在家歇着。曹九朵说,行啊,这也很好。
  白班从早晨八点到下午五点。晚班从下午五点到早晨八点。也就是说,每天,我和曹九朵在早晨八点和下午五点各见一面,一共两面。
  “速度生活,纯粹的收听乐趣。”下午五点,小麦节目开始,就是我开车上路的时刻。曹九朵把跑了一整天的车子洗净,加满油,然后开进文儒巷停在家门口。我已经等在那里了,她下了车,问就走?我说是,就走。曹九朵再问,不歇一会?我说,不歇。曹九朵抿抿嘴,欲说还休的样子。
  从什么时候起我总是一接了车就匆匆走了?是四年前。四年前,我已经三十六岁,已经开了十年的士,速度生活才开播,小麦才出现。
  小麦出现以前,我隔几天都会在家磨蹭一阵,把曹九朵弄到床上,折腾几下,过瘾了,才上车。我已经在家睡了一个白天,整个白天都昏睡掉,算养精蓄锐过了,傍晚是我最生猛的时刻。曹九朵在我怀里咯咯笑,她说累死了累死了,话虽这么说,她还是挺配合,我走时,她会说,要不我再煮点什么东西给你吃?我拍拍肚皮,说,吃过了。
  我生物钟很准时,下午四点半睡醒,然后煮饭煮菜,自己吃掉一半,给曹九朵留一半在锅里。我女儿已经上小学六年级,她学校在我母亲家旁,放了学,直接去那儿,晚上也不回来。她说,回来没意思,没有一天家里是完整的,不是缺老爸,就是缺老妈。
  我仔细听女儿的声音,很粗,偏硬,发音太靠前,我们这地方的人说话都这毛病。可是,小麦也不是北方人,小麦自己说的,她父母都是泉州人。泉州那边的人我不是没接触过,动不动就能拉到生意做得趾高气扬的泉州客,他们在车上呱叽呱叽地大声说闽南话,每一个字发音位置都在门牙周围,咝咝咝从牙缝中漏着气。可是,小麦就不一样,小麦一点闽南腔都没有。没有人能够把话说得像小麦那么好听,我女儿也不能,曹九朵更不能。
  曹九朵为什么不能像小麦一样说话?因为曹九朵不是小麦。
  我无声地吁一口气。一绺阳光从车窗外斜斜地射进,细小颗粒在光线中浮动,被气一呵,纷纷飞扬。这时我眼角余光中出现一只扬起的手,这个动作与毛主席接见红卫兵时的招手很类似,是我这个职业最敏感的动作。我打了转向灯,车右切,停下。
  上来的是一位抹了浓妆的女孩,她要去温泉宾馆。如果她坐后排,我不会注意到她的裙子,但她坐进副驾驶座,我就看到了,她裙子是象牙色的,很短,有一层层的荷叶边,叠在座椅上,像堆着一团猪肠子。我被自己的这个想像弄得有些窃喜,腮帮松动,想笑。这时她脸转过来,看了我一眼说,师傅,把收音机关掉,太吵了。
  我转动按钮,把音量调小,但没关掉。
  小麦正在说一件事:十号晚二十点,为庆祝速度生活节目开播四周年,要在新世纪夜总会与听友一起举办一场互动联欢。这件事小麦不是第一次说,半个月前她就开始说了,每天节目里都提一提,还预告联欢会上自己有才艺表演,表演什么,暂时保密。四周年啊,确实不容易,小麦当然希望很多人都去,可是夜总会场地有限,一百人都容纳不下,只好凭票入场,票是打电话索取的,送完为止。
  今天是八号,后天就是十号。十号有近百人可以见到小麦,他们中没有我。我犹豫再三之后,终于打去电话,但太迟了,电台里的人说票早没了,预告出去的当天电话就被打爆。
  这时直播间的热线电话通了,对方刚喂了一声,还未报姓名,小麦就叫道,游侠,是你吗?叫游侠的人很惊喜,连声说对啊对啊对啊,小麦,能走后门给张票吗?小麦带着嗲声说,哎呀,真的没有了。游侠,下一次吧,下一次一定留一张给你。游侠说,那好啊。为了下一次,我就先报个路况吧,小麦,二环路高架上三车追尾了。
  浓妆女孩大声说,师傅,关掉收音机,吵死了!
  我听到在浓妆女孩喊叫的背后,小麦柔声说,噢,又追尾了,有人受伤吗?
  游侠说,没发现,可能没有。
  小麦松一口气。人没受伤就好。大家行车在路上,要多加小心。让人一步,海阔天空……
  “空”字其实是我替小麦补上去的,小麦只说到“海阔天”为止,她的声音突然没有了,像从高处猛地坠落。我踩下刹车,我一下子把刹车踩下。车子还在快车道上,发出吱的一声尖叫,后面的车也接连吱吱叫。有人从车窗里探出身子骂,神经病啊,怎么开的车!
  我愣愣的,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不能怪我,得怪那女孩,她居然自己动手关掉收音机。怎么能关掉?
  重新开动车子时,我顺手把收音机打开,里头隆地一声大笑。我正猜测刚才小麦可能说了什么,女孩手又伸过来了,她又想关收音机。我一把将她手打掉,我说,听听听听。
  女孩说,吵死人了知道不?
  我抿紧了嘴,我不说话,但车子替我说话。车子滑到旁边,停下。你下车吧,我说,你换一辆车吧,再见。
  女孩脸转过来,她肯定很吃惊。我不看她,也不想解释。我凭什么要对一个任性的孩子解释为什么不能关掉收音机、为什么我得听小麦?有人打进电话问市里新辟的万亩桃花林景区怎么走,小麦也不知道,小麦就说,这个问题先留在节目中,哪位朋友去过桃花林赏过花了呀?路况好吗?小麦把“吗”拖得很长,打几个弯,像一条舞动的彩带。小麦简直无所不通,真奇怪,才做四年节目的小麦比起整天在路面上跑来跑去、已经跑了十四年的我都更熟悉这座城市。但小麦也有不懂的时候,不懂小麦不会装懂,她就向听友求助。哪位朋友知道的,请打电话告诉我们——她在求人,她希望有人帮她。我转过头,我想问,你知道桃花林在哪里吗?
  如果浓妆女孩知道桃花林怎么走,我会把手机递给她,麻烦她直接打电话给小麦。这类事以前也有过,客人打通直播间电话,回答了问题,就帮了小麦,帮了小麦就等于帮了我,那么,就该获得报酬,他或她的车费我一般不收。
  可是我的话并没有问出口,我被吓了一跳,我看到女孩眼睛雾蒙蒙的,泪珠子在眶里头转动。哭了?奇怪。我摒住气,下意识地提醒自己不必开口,在弄清楚怎么回事之前,什么也不要说。
  不坐就不坐!女孩掀动身子,打开车门。回头我告你去,朱家平!她把车门狠狠一甩。
  我一怔。她居然知道我的名字,她怎么知道我叫朱家平?
  暮色渐渐下来了,但街灯还没亮。女孩走在人行道上,有着重重荷叶边的裙摆活跃地荡漾,她的背影是平静的,看不出不高兴,看不出是否在哭。车子犹豫着慢慢往前滑行一段。她怎么知道我名字的?这个疑问悬在那里,我本来打算问一问她的,但最后我一踩油门,眨眼女孩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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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那个戴眼镜的男人发现浓妆女孩留在车上的挎包时,天全黑了,小麦已经下了节目。小麦节目一结束,我就关了收音机。我静静地在街灯笼罩下的马路上穿来穿去,已经接连载过六个客人了。六个客人都坐在后座,他们上了车,到达目的地,下车走了,毫无痕迹。第七个客人就是戴眼镜的男人,他一把拉开副驾驶座的门,上来后,把细长的腿往前一伸,突然咦了一声,俯下身,抓起一个黑色的双肩包。你的?他狐疑地问。我先是摇头,马上又点头。我记起那个浓妆女孩站在路边招手时,她背上黑黑的一团,龟壳般隆着。
  不会吧,不是你的吧?眼镜男人口气有点难听了。
  我一向不喜欢戴眼镜的人,镜片一遮,眼神就隔山隔水地莫测。我说,当然不是我的,是刚才一个客人的。
  那人斜着头瞄我,嘴角往下撇。
  我索性熄下火。油价一直不要脸地疯涨,耗不起哩。我说,看看包里有什么东西吧。
  他往外掏,一把梳子,一支口红,一管防晒霜,一包纸巾,一叠名片。再掏,空了。那人就又看我,你没动过?他问,那口气是肯定的,肯定我动过包。他*的,是有点怪,名片上写着女孩是兰州一家贸易公司的翻译。她既然是外地来的,就不会不带钱,那么钱到哪儿去了?眼镜男人一脸疑惑地又去翻包时,我抓过自己的手机,捡起一张名片,按上面的号码拨去。嘟,嘟,嘟,幸好,信号是通的,女孩手机没丢。
  喂!在那一头,一接通电话女孩的声音就惊喜地传来。我想她确实该惊喜,丢掉的包,有人主动找上门送还,这种事跟中奖一样,不是说有就能有的。但是几句下来,我发现错了。女孩等的人不是我,她弄明白打电话的人是谁之后,声音一下子就淡了,像潮蓦地退净,剩下一个斑驳的滩。
  你现在在哪里?我声音很大。
  在外面。她声音很小。
  外面哪里?
  电话空响,呼呼呼,气息一股股从她鼻腔中喷出。
  我说,你住进温泉宾馆了吗?
  没有。
  告诉我在哪里,我把包给你送去。
  嗯……要不你就放在温泉宾馆总台上,回头我去取。
  我把手机从耳边移开,看着眼镜男人,我说,她说把包放在宾馆总台上,她自己去取,行吗?
  眼镜男人很难看地笑笑,不答。
  我把手机递过去,我说,要不你跟她说说。
  眼镜男人把头一歪,脸侧往窗外。他不打算接我的茬。我悻悻收回手机,我说,喂,那我回头送去,你拿到包后,回我个话,就拨这个号吗。我提高了声音说,你一定要回个话啊!
  女孩潦草地嗯了一声,就挂了机。
  我心里挺不痛快的,真是见了鬼了,包明明是她的,但眼镜男人显然不全信,浓妆女孩又这么满不在乎。包里装的即使再不是东西,那也还是她的包呀,又不是我硬赖给她的,我反而里外不是人了。我问眼镜男人,请问你去哪里?
  眼镜男人说,罗马花园。
  我说,要不我们先一起去温泉宾馆把包放下?
  眼镜男人把一直捏在手中的双肩包往后座上一扔,说,不必了。
  两人的口气都不太好。
  我开动了车。罗马花园在市区东北角,七八年前还是城乡结合部,到处是辛苦的菜农和绿油油的新菜,但眨眼间城市大脚嘎嘎嘎就跨到那里,菜地换成草地,青菜变成高楼。我现在正处于五四路,拐个弯就是华林路,罗马假日就在华林路北端,两三公里的路,眨眼就到。停在那个刻意模仿意大利风格的小区大门外时,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收他的钱?最后我打算收,不收就显得我心虚了。我何必心虚?七元,我说。他往前欠起身子,手伸到后面,钱包看来在裤子后袋里,扣子有点难解,吱吱呀呀忙了好一阵。我坐着不动,这点耐心我有,开的士人的耐心都被车轮子磨出厚厚的茧子了。
  但是,眼镜男人的钱包居然是空的。他把钱包一层层扒给我看,他说,对不起,不好意思,真的忘了带钱。要不,你稍等,我上楼去取一下。
  我往窗外抬抬眼。罗马花园二十层多高,临河、带电梯,北南通透,住在这么高档楼房的人居然空钱包坐车?不合逻辑嘛。我双手抱着方向盘,对他斜起脸,我说,行啊,你去取,我在这里等着。
  眼镜男人怔一下,我腻歪歪的腔调可能让他意外。他一手捏着空钱包,另一只手在身上按来按去,又在随身携带的小挎包里摸了半天。麻烦,他说,裤子一换,什么都没带。我心里嘀咕,那你带个空钱包干嘛?他好像听到了,说,出门太急,拿个包就走,结果拿错了,这个钱包早不用了,但它跟新钱包太相似。这时他高兴地呀一声,从挎包中拿出一个暗色的本子。这是我的记者证,我是记者。他把本子翻开,递过来。我把车内顶灯打开,往上面瞥一眼,看清是一家报社的名字。我身体一下子松了,吁一口气说,算啦,拉个记者是我的荣幸,不用给钱了。
  那不行!他反而犟起来,打开车门,往外探探,说,你等等,我先向保安借十块钱。
  跳下车,他果然急匆匆地跑向小区大门口的保安室。那儿灯光明亮,保安伸长脖子认真听,他边说边打手势,脸被灯光照得很清晰,无框的镜片反而淡去,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时我才看清,他其实挺年轻的,不过二十来岁,走出大学不久的样子。
  我启动车子,走了,我不要他的钱。哎——!他追着叫,我笑笑,还是走了。
  跟小麦一样,他也是记者,虽然是报社而不是电台,但性质一样。
  然后我去温泉宾馆。
  一路上我没打亮空车灯,即使路边有人举手招呼也不停。包还在车上,慢慢地它居然就与危险品有了一点相类似的恐惧感了。这事得尽快办掉。
  四星级的温泉宾馆我常来,是拉客人来,把他们在门外放下就走,从未进入大堂。
  大堂那么亮,到处都是灯,这太浪费了。但浪费的不是我的钱,我操这个心就有点不对。我提着黑色双肩包左右看看,找所谓的总台。保安马上过来,脸很严肃,他说,请问有事吗?我把包举了举,他马上警觉地往后一仰。什么东西?问得很短促。我说,包,你们一个客人落在我车上的,我是开的士的。她让我把包交总台,一会儿来取。
  客人?保安不相信,他仍笑着,但每一根笑纹里其实都有伏兵,万千防备呼之欲出。我没计较,我想每个职业久而久之都会把人弄出某种相应的病来,大家称之为职业病。保安一天到晚日子比服务生还单调枯燥,有点病也算正常。况且,夜都深了,都十一二点了,我牛仔裤旧T恤黑皮黑肉的一个人,提一个黑包进来,叫谁不怵几分呢?我就笑了,很友善地笑,我说,一个女客人,名字叫……我回忆着名片上的所写的,噢,她叫尹苏丹。
  尹苏丹?住哪个房间?
  我说,不知道,她只说住温泉宾馆。
  我把包递过去,干瘪的黑色双肩包吊在我横伸出去的手臂下,确实不像好东西。保安犹豫了一下,没有接。他努努嘴,努向旁边一个长柜台,台后站有两个穿空姐似的粉红制服的漂亮小姐。他说,你放她们那儿吧。
  那儿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总台。我把包搁到台面上时,两个小姐也没接过。我说,有一客人住这儿的,但包落在我车上,我是开的士的,她会来总台取。
  小姐点点头,脸上寡淡得很。我就很索然了,出了大堂,上了车,开几步,又踩了刹车。还是觉得不妥,还是觉得该跟女孩说一下。我压下手机重拨键,铃声一直响,但她没接起。我又拨了第二次,第三次。到了第四次,耐心终于没有了。这事已经仁至义尽,算啦,营业去吧。
  但是这一晚的营业不好,空车居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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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请你以一种,团成一个团的姿势,然后,慢慢地比较圆润的方式,离开这座让你讨厌的城市,或者讨厌的人的周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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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的营业款我都如数交给曹九朵,她管钱。女人有钱在手,她们就很容易把老公在手、家庭在握划上等号,心里顿时踏实几分。我有意这么做,必须这么做。四年前,钱不归她,归我,我管。但后来,我不仅将存折全部交出,而且每天回到家,也总是把钱放进抽屉,抽屉的钥匙曹九朵也有,她不时看看数目,差不多了,早上出车时就带上,拐进银行,存到自己名下。
  究竟已经存多少,她说过,但我没记住。
  我忘的东西太多了,结婚纪念日,父亲的祭日,曹九朵和女儿的生日,以前这些日子都是大事,我认真仔细一一操办。但现在,它们像柳絮一样杂乱,一片片飞走。
  我把车开进文儒巷。这条巷已经有些年头了,明清时曾极尽繁荣过,深宅大院一座连一座,巨商富豪甚至太子太傅、民国海军司令这样的高官都在此住过,但如今却破败不堪,老鼠蟑螂白蚁大行其道,屋顶漏水,地板吱呀。有钱的老住户早就陆续搬走,留下烂房子出租或者卖掉;而腰包干瘪的,既没钱买新房,也没干劲翻修旧屋,一年一年姑且住着。我跟他们都不一样,房子不是祖上传下的,十四年前结婚时,曹九朵其他条件都不要,只提了一条:不能跟公公婆婆同住,要有自己的房子,购房手续婚前就得办妥,而且户主必须是她。那时哪有钱呀?只好到文儒巷买旧房,里外三间,一住住了十几年。巷子虽旧,却在市中心,什么都方便。前年离文儒巷七八十米外的锦绣豪庭开盘时,巷子里很多人都跑去看,看过之后回来嘴里丝丝吸着冷气。每平方米七千多呢,他们想都不敢想,但都多了心眼:原来这块地皮已经这么值钱了,地皮值钱就等于房子值钱,旧虽旧,好歹先占住,直熬到天上丢馅饼的那一天。
  曹九朵也去锦绣豪庭看过,她回来说很不错啊,每幢楼有三十多层高,据说只要在十层以上就可以俯视市中心最繁华的商业街了。我没接她的话,我心里懒懒的,并没有买房的企求。因为有了一部的士,尽管油价涨,不断涨,但车终究像一株日日结果的大树,每天都不会空手而归,一定要买房的话,弄套近百平方米的,也不是不可能。但是,做任何事除了钱,还需要具备其他条件,那就是心态。我没有购房的心态。曹九朵看出我的淡漠,就不再往下说了。后来锦绣豪庭封顶了,交房了,入住了,热闹了,地价上涨了,每平方米涨了两千多元,我倒是有些后悔,对曹九朵说起,她笑笑,没吱声,一句埋怨的话都没有。
  如果当时买了房,我的车子就可以开进锦绣豪庭。锦绣豪庭ABCDE共有五座,五座都有地下车库,下车时雨天不淋晴天不晒,不像现在,现在小巷窄得仅够两车交汇,地上青石板歪歪斜斜咿呀作响。
  曹九朵已经等在门外,她穿着牛仔裤,系着黑腰包,手里提一只玻璃壶,壶里已经泡开的茶叶像一群自暴自弃的妓女,懒洋洋地凌乱着。曹九朵挺辛苦的,她说累死了其实不是瞎说。每天早上她把自己一折,塞进车里,一塞就是一天,饿了随便找家小店填饱,就是尿急了,也得抽空才敢进厕所,她真的很辛苦。
  我下了车,把钥匙往她掌心扔去。她唇动了动,像要说什么,最后只是笑笑。曹九朵一直话语不多,她跟小麦不一样,嘴很少能制造出声响来。但此时她的大眼里分明清晰表达着一种意思。我连忙把头转开,我举高双手,夸张地打呵欠伸懒腰。路上小心点,我说。曹九朵点点头,欠欠身子,坐进驾驶室。她的失望显而易见。
  我进屋洗漱好,又吃了曹九朵留在锅里的饭,然后仰身躺到床上。全世界都醒了,我却到了该入睡的时候。曹九朵特地在窗帘上加了一块遮光布,一拉上,整个屋就暗下来,她为我制造出一个人工黑夜。但我没睡着,突然睡不着。枕头、被子甚至草席上都是各种化妆品混杂的味道,曹九朵的味道。她刚才那种眼神也在,在屋顶向下俯视。这张床,已经有多长时间都只是单独一个人躺着了?换句话,已经多长时间我也没有跟她上床了?一个月?三个月?不是故意的,故意避开她,而是……说不清楚,不知道怎么说。
  这时手机响了。通常我回到家就关了手机。白天睡眠如果不能保证,怎么有体力抗过漫长的夜晚?但是刚才忘了,一忘就有人打来。会是谁呢?熟悉的人没有哪个不知道白天是打不通这部手机的。这么一想,我就好奇了,于是起来,从裤袋中掏出手机,接起,是个女人。
  喂,朱家平,你在哪里?
  谁呀?我没听出她的声音。
  我昨天不是坐过你车,还丢了包……
  噢!我明白过来,是那个浓妆女孩,她的名字我知道,尹苏丹。我问,包拿到了吗?
  她说,拿到了。
  我说,拿到就好。说话间我打了个长呵欠,困意终于上来了。
  你现在在哪里?
  在家里。
  家在哪里?
  文儒巷。
  文儒巷在哪里?
  我一怔,她要干嘛?我又打个呵欠,对着话筒大声打。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孩,搭过我的车而已,每天搭我车的人多着哪,我理她干嘛?我准备结束这通电话,连再见都已经没力气说了,眼皮重得像两座大山。
  女孩叹了口气。她如果还是用那种大嗓子说话我一定掐掉按键,可是这时她叹气了,叹得忧郁伤感,然后说,你应该来见见我,不见你会后悔的你知道吗。她说到“你知道吗”这几个字时,拖长了语调。我激凌了一下,我觉得耳熟,非常耳熟,那腔调那口气那节奏都多么多么像一个人——小麦!
  什么事?
  朱家平,你肯不肯见我?我一个外地来的,谁也不认识,你肯不肯出来见见我?
  我揉揉眼皮,说,可以。说话间眼皮又落下来了,我再揉它们时,冒出一个想法,我说,让我睡三小时好不好?不睡我快死了。三小时后,我请你吃饭。
  她没有马上答,好像在斟酌。
  我焦急起来,主要急着快快睡下。我说,现在八点半,十一点半我在温泉宾馆大堂接你,就这么说定了,好不好?
  她又叹了口气,无限虚弱地说,好吧。
  我调好闹钟,睡了,睡到十一点,家里嘀嘀声响成一片。就是说我该起床了,该打车去温泉宾馆了。这种事挺陌生的,陌生得怪模怪样,新鲜、好奇、不安、疲倦诸如此类都掺杂一起,搅混不清。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打过车,做什么烦什么,整天在路上跑的人,一歇下,门都懒得出。真要有事,宁肯坐公交,也不招的士。其实这几年,所谓的“事”,都算在一起,也就结婚生女两大件。婚礼是季老山操办的,除了五部的士全体出动外,他还从狐朋狗友处弄来几部七七八八的单位小车,称得上浩浩荡荡。到女儿要出生时,我和曹九朵都早不是季老山手下了,也还是他出面,派车送我们去医院,后来又接出院。我要开自己的车去,他不让,他那天站在我家门口,黑着脸看着痛苦呻吟的曹九朵,猛地对我吼道:快点,磨蹭什么,你想害死她呀!我的老婆就要生下我的孩子,这样的关头,我心里再不痛快,也只能忍住,老实扶着大腹便便的曹九朵上了季老山叫来的车子,往医院奔去。
  那天在路上我暗自盘算:如果生儿子,我原谅季老山;如果生女儿,我记恨季老山。结果,很不巧,竟是后者。从那时起,我就很少与季老山打照面。能不见就不见,至于冲突,倒也没有。
  我眯起眼,中午的阳光是我不适应的,昼伏夜出了这么长日子,所有的阳光其实我都不适应了。那五幢立在七八十米外的锦绣豪庭,我见惯的是一盏盏精白的节能灯从各个窗口透出,这会儿远远望去,只有沉默的墙和空寂的窗,就有点不伦不类了。
  路上车很多,越来越多,款型色泽也越来越诱人,反衬之下,漆成土绿色的的士就越发难看。虫子,这是我们对自己所开车子的叫法。以前,这座城的的士是土红色的,红得浑浊,它们就有另外一个外号,叫甲壳虫,也是虫,也难看。为了饭碗,即使钻真虫子的肚子,也是没办法的,而且每天重复钻,习惯了,懒得多想。
  但是现在站在路边,以客人的身份来钻,就不一样了,怎么看怎么难看。一辆绿虫子远远开来,瞥一眼我就知道它是空车了,手却怎么也举起来。开车时,猎人般眼里挤出精光满世界搜索的一个动作,如今自己做起来,没想到竟这么困难。
  最终我的手也没举起,但那车还是停下了。那哥们也是猎人,他用鼻子就能嗅到乘车人的气味。
  我说,温泉宾馆。
  那人按下表,转头,换档,打方向盘,多么熟悉的一串动作。我突然想,如果上的恰恰是曹九朵开的车呢?她一定会吓一跳。她会问我为什么不睡?出去干嘛?那么,我可能就索性邀她一起去见见这个叫尹苏丹的女孩。女人看女人,跟男人就不一样了,女人往往只需稍稍瞄一眼,甚至单凭嗅觉或直觉,就一下子明白另一张雌性皮囊之下,究竟潜藏着怎样的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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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尹苏丹带到温泉宾馆附近的西餐厅吃牛排,这是我女儿最热衷的食品。女儿在奶奶那儿每顿饭吃得万般痛苦,但每次一进西餐厅,马上成了饿狼。看她狂飙般吞咽,我总是杞人忧天:要是人人都有相似的胃口,天底下哪还有牛的立足之地?尹苏丹比我女儿大十几岁,不是太多,所以我推测其胃口的距离也不至于太远。一份牛排三十八元,可以了,鲍鱼燕窝我请不起,也没必要。
  尹苏丹今天没有化妆,脸颊上有两圈淡淡的雀斑,其实不难看,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生动。毕竟年轻啊,年轻就是无法匹敌的天然化妆品。衣服也换了,白T恤牛仔裤,学生气十足。这一次我终于把她看真切了,个不太高,有点胖,与五官一样,都偏大一号,但没过界,都在可接受的范围。西餐厅里人不少,大都是她这般年纪的青年男女,低着头窃窃私语,吱吱吱笑。音乐不知从哪个地方冒出,轻轻柔柔,雾一样飘动。
  哎,我们好像挺有点缘的呀。她老腔老调的,看我的眼神已经像是八百年的熟人。
  我挪挪屁股,有点不自在。一个女人,年轻的、陌生的、看上去还算有点姿色的,跟我隔一张玻璃长条桌对坐在这么小资的场所,之前还真没有过。当初和曹九朵谈恋爱时,我一直没有跟她单独吃过饭,每次季老山都在场,季老山以功臣自居,喜欢掺和到我们中,并且滔滔不绝地说东道西,反而他成了主角。他说一句什么,曹九朵掩着嘴笑,又说了一句什么,曹九朵再笑,脸上红扑扑的,眼都落到季老山身上,反而不看我。
  我叹一口气,下意识地叹,没什么具体的意思,而且几乎没有声息,但尹苏丹还是发现了。她手支着下巴,问,怎么,不高兴了?
  我摇头,问她,找我什么事?
  她鼻子一皱,笑起。没事呀,嘻嘻,找找不行吗?
  真的还是个孩子哩,我也没法生气。想起那个包,便说,包里东西没少吧?
  没有。
  你还有另外的行李?
  没有。
  那你……我盯着她的衣服看。她怔怔地顺着我的视线也低头看自己,猛地笑了,扯住衣襟说,新买的,呵呵,有钱什么买不到?我还是不明白。钱呢?我问,你哪有钱?她哧地一声又笑了。你有点傻啊!她从裤子后袋掏出一张银行信用卡,在玻璃桌上一下一下地叩。在这,钱都在这。走得太急,来不及带,但没关系,衣食住行吃喝嫖赌,有卡在手,横行天下。这东西我肯定和身份证、手机一起,都随身携带,不会放在包里。
  我有点尴尬,老实说我根本没想到有人是这么出门旅行的。事实上我几乎没有外出的经验,活了四十年我全在这座城里。初高中时我着迷过古诗文言文,一篇篇倒背如流。不能说没理想,理想是进入外省哪所大学的中文系,修张文凭、学点本事,然后再到某所中学教文言文,之乎者也,子说诗云,那样的日子也挺有趣的。但最后我却连考场也没进,没进就上不了大学,去不了外省,连无所事事的闲逛都在同一块地皮上。即使考了驾驶证,经人介绍给季老山当伙计,看似跑了道路无数,其实仍没有离开这座城的地界。至于曹九朵,她倒是在相隔遥远的两座城市生活过,但严格地说,那跟我也没多大区别,不到一岁时,她还啥事不懂,就被她母亲抱来了,来到南方的这座海滨城市,然后再也没离开。那么大的世界,我们脚皮子却只触摸到这么小的一片地,一年年过去,都有点像拉磨的毛驴了。
  小麦就不一样,小麦在泉州出生,到北京上大学,四年前来这里当电台主持人。
  女孩说,喂,想什么哪?都发呆了。
  我挠挠头,笑起来。在这个时间段我确实很少想起小麦,以往这时我都呼呼睡去,即使脑中有小麦,也只把她放在梦里头。这时服务生端上牛排,揭开盖子,浇下黑胡椒,黑乎乎的铁板就吱吱吱响,冒出热气。我透过气雾看她,我说,你多大了?女孩说,很老了,已经二十五岁。我算了算,小麦在广播里说过,大学毕业那年她二十二岁,四年过去,今年二十六,跟这个女孩差不了太多。电台有个网站,贴有每个主持人的照片,包括小麦。经常有人打进电话告诉小麦说,他们在网上看到她照片了,长得真漂亮啊。小麦呵呵呵笑,不谦虚也不虚荣。我家也有电脑,可是,我几次已经点击了这个网站,最终都退却了。一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小麦长什么样,她长得啥样其实并不重要,漂不漂亮她都是小麦——也许,也与这个女孩相像?
  你家有温泉吗?她问。
  我摇头。
  那你平时到哪里泡温泉?
  我说,我没泡温泉,我洗澡用热水器。
  女孩不屑地皱皱鼻子,她说,那你不是白在这座城市做人了吗?
  我看着女孩,觉得奇怪,温泉与做人这真是一点边都扯不上啊。女孩说,这是一座浮在温泉上的城市你不知道吗?单单市中心就有一个长达五平方公里的地热田,每天可开采七十二摄氏度的温泉水九千八百立方米——九千八百立方米啊,却没有一滴跟你有关,你不是白活了吗?真的白活了呀。
  马上她又说,你们土话中不是把温泉称为“汤”吗?唐末五代甚至更早的时候,城里遍地就都是汤池店了,当官的泡官汤,百姓泡民汤。全国能有几个城市有这么好的天赐福气啊,你呢,你有福不会享,傻不傻呀。
  我从铁板上叉起一块牛肉,俯下头,咬住。借这个动作,我把一丝不快掩饰掉。温泉不是陌生的词,这几年的楼盘广告,房地产商都大做温泉文章,一个个丰满性感女人刚刚含羞出浴的巨幅大广告竖得到处都是。小麦在广播里也说过温泉的好,小麦还说市政府正开发温泉产业,要打造成第一流的旅游品牌。小麦那么说的时候,我也动过去泡一泡的想法,但接下去,周若问,那小麦你泡过几次温泉了?小麦说一次也没有,因为家里没有温泉呀,到别的地方又没时间。我就释然了,既然小麦都没泡过,我也不泡。
  手机响了,屏幕显示的是季老山的名字,但接起,并没声音。过一会又响了,还是季老山,还是没声音。我想季老山大概把手机放在裤袋,不小心碰了按键,误拨了出去。没有翻盖的手机常出这种错误。
  女孩身子伸过来看。她其实也就是要做出这个动作而已,那么小的屏幕,她并不打算真看什么,就是看也看不清。她说,嗬,老婆催你回去了?
  不是。
  你老婆干什么的?
  也开的士。
  噢,同行呀。
  不是……是,我们自己的车,白天晚上轮流开。
  呃嗬!女孩眉毛挑一下,笑了。能把你家的车租下几天吗?
  干什么?
  你们全市,包括八个郊县,一共有二十三个温泉点,四十多个泉眼。你带我把这些地方跑一遍。你们一天的收入是多少?我可以按平时最高标准付你。
  我没有马上答。这事很突然,我得想想。我要想的并不是一天的收入,这很清楚,我想的是租车这件事。租车或者说包车,我们这一行真是又爱又恨。一包,收入就有保障了,但也往往一包,就人财两空,甚至危及性命。陷阱太多了,到处都是血盆大口。我打量着女孩,她会不会是哪个黑团伙派出的诱饵?
  我重重地摇头,我说,算啦,我老婆肯定不愿意。
  她嘴撅起,皱着鼻说,我又不雇你老婆,我只雇你。你开车,你带我去。那么多温泉,我一个外地人,路又不熟,你不带我怎么行?你说好不好呢?
  我脑子麻了一下。她说到最后一个“呢”字时,那腔调又一下子与小麦一致了,小麦也喜欢把舌头微微咬着,拖着腔,带几分嗲劲地把这个字慢慢吐出来。你找温泉干嘛?我问,声音已经没有刚才的坚硬,你做温泉生意吗?
  不做,跟生意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跟什么有关?
  跟……她欲言又止,眼睛眯起,望到窗外,细密的睫毛不黑,被光照得浅淡成烟色。我对女人没有研究,我甚至很少正视过女人,但她这副样子我相信是忧伤的。一个年轻的,说话不时像小麦的女孩,她从外地跑来,要租我的车,愿意付高价钱,有什么理由拒绝她?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你只要说真话,我就回去跟我老婆商量。
  她眨着眼看我,不满地说,摆在车上的服务监督卡不是写着吗?明明写着你叫朱家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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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曹九朵车开回来时,我没有急着走,就站在路边跟她说起尹苏丹。曹九朵往家里指指说,要不我们回家说?
  我跟在她背后重新进家门。屋里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两人同时出现的身影了,所以现在气氛马上就不一样了。我感觉到曹九朵其实也不适应,但她脸上一直若无其事地笑着。坐吧。她指着沙发,仿佛她是主人我是客人。我把尹苏丹昨天怎么搭车,怎么下车,怎么丢包,今天又怎么要租车说了一遍。曹九朵坐在另一张沙发上,身子往前俯,手支着腮帮静静听,不时点头呼应。我说,我们包括油费在内,一天一夜的营业额一般都不会超过六百块吧。曹九朵说,是啊,现在行情这么糟,很难超过。我说,她挺大方,一天六百五十元,你看是不是很不错啊。曹九朵说,六百五十元?是不错。看上去她挺高兴的。我说,这样省事,少跑路,反而多挣钱。曹九朵又点点头说,确实多挣了钱。
  事情看来妥了。男人都怕娶有压力的妻子,但曹九朵从来没给我压力,她像水绕岸一样绕着我,任我怎么变换形状,她都柔顺应和。这么想的时候我心里热了一下,但随即马上又紧了,我的眼角瞥到墙上的钟,已经十七点过十三分钟了。我站起。
  曹九朵看我一眼,小声问,怎么了,有事?
  我说没事没事,边说边从裤袋里掏出手机,胡乱按着,按键音嘀嘀嘀响。
  曹九朵把手从下巴上拿下,直起身子,关切地看着我。她说,有事你就快去吧。
  她要是不催,我直接就走了。可是她一催,我又心虚。瞥她一眼,她仰着脸,还是歪着头撑大眼,眼珠空悬在那里,露出一圈的眼白,乍一看都像被咬掉一半的龙眼。这是她的招牌表情。空车等客时我常常会靠在驾驶座上翻看报纸或书,谈不上高雅,各人打发时间的方式不同而已。有一次在宾馆外闲等,车上的书都已看过,就下去在路边买一本相书,一翻翻到有关女人五官长相的,眼珠悬空眼白大露,说是克夫相。当时心惊一下,立即扔了书。再一想,又释然了。跟曹九朵结婚以来,一直出行平安,连小刮小碰都没有,她克我什么了?他*的瞎扯淡!
  那个女孩,我说,她今天晚上就开始包车,现在就得去宾馆接她。
  噢,去吧。——你是说她包车找温泉?
  曹九朵眼睑垂下,看着茶几,眼光却是飘移的。她有疑惑,这很正常,连我都有。那么遥远跑来,跑来找到温泉?实在不好理解。我说,要不你去吧。
  她让谁去呢?
  好像说……是我。
  那你就去吧。曹九朵也从沙发上站起,伸个懒腰,用拳头擂着腰,万般疲倦的样子。去吧,她扬了扬下巴说,我也累了,很累啊。
  我在原地又站了三秒钟,到了第四秒,我说,那我去了啊。往外走时,我其实提醒自己脚步应缓一点,再缓一点。我以为自己已经很缓了,事实上可能不是。打开车门,我马上开了收音机,刚刚进广告,夸张的音乐轰隆隆地响。也就是说,现在是十七点十五分,每天这都是插播广告的时间。抬身坐进车子时,眼角瞥到了曹九朵,她慢悠悠跟出来。我一惊,有种被捉奸的窘迫,伸手就把收音机关小声了。
  不要太辛苦了。曹九朵说。
  我点点头,巴掌在脸颊上下摩擦几下。刚才脸万一红了呢?
  噢,曹九朵突然记起什么,她拍拍脑袋笑起来,昨晚是不是有个记者坐你车到罗马假日?
  我想了想说是。
  他没给车钱吧?
  我狐疑地看着她,我说是。
  他叫段辉。
  你怎么知道?
  今天出租车公司给我打电话,说这个段伟找到公司,一是还钱,二要采访。人家昨晚已经记下你的车牌号了哩。
  我扯动嘴角笑笑。这事有点意外。车子虽是我的,但按规定全市所有私人的士都要挂靠在出租车运输公司,每年交万把块管理费。所谓管理无非是牵住我们鼻子,干不了歪事行不了歪路,有个是非,一查就查得到祖宗十八代。所以,那个记者既然记下车牌号,找到我或曹九朵就不是难事了。只是他采访什么?有什么可采访的?
  我发动了车,曹九朵站在路边看着。我往前开去,曹九朵还站在路边看着。后窥镜中她一点点退远,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这不正是我们之间关系的写照吗?我鼻子酸了一下,我替曹九朵难受。公平地说,四年之前我们之间虽没有惊天动地,却也算恩爱。然后,她站在原地眼巴巴地等着,我却一点点地离去。曹九朵不是没发觉,她感觉到了,眼睛里都是问号,跟在问号背后的是一串串沉默的忧伤。她从来不多说不多问,但她的忧伤摆在那里,我不是瞎子。
  这四年中,我们其实也并不是从不上床,不多,但还是有的,都在早晨。早晨我把车洗净、加满油开回,停在家门外。曹九朵已经站在那里等了。她淡淡笑着,说,回来了?我说,是。她往前跨出,手里的玻璃壶晃起来,茶水在里头妖娆地动。我返身把车门锁上,曹九朵一下子就笑了。你要干嘛?她明知故问。我不答,径自进屋,迅速卸掉衣服。曹九朵像条影子悄无声息地跟进来,一直跟到床上。
  她说,你应该先吃早饭。
  我说吃了。
  她又说,你应该刷个牙。
  我说不刷了。
  至少洗个脸。
  不洗了。
  你其实没必要跑一个晚上,她接着说,下半夜没什么客人了,回家来歇下,也不差那一点钱呀。
  我说,不歇了。
  说的过程,我也做完了。想起小时候家里养的公鸡,它脚弹弹弹,弹到母鸡身上,两下子就下来了。曹九朵没有不满,她很知足地望着我。我说,把衣服穿了吧。她就穿了。我说,出车吧。她犹豫一下,恋恋不舍,最后还是说,那我走了。
  她一出门,我就如释重负地吁口气。这是在早晨,早晨我还能说服自己,傍晚就不行。傍晚小麦正在直播间里忙碌,因为怕有杂音传出去,就是被蚊子叮了,她也不敢去拍;或者想上厕所,不到插播广告时间,也万万不能离开岗位。她那么辛苦,我不能做对不起她的事。
  也就是说,如果现在是早晨,看曹九朵这样,我可能就走不动了,我会把车倒回去,回到家,好歹把床给上一次,这么久了,也该给曹九朵一个交代。
  但现在明明是傍晚,傍晚真的不行。
  我把车开出文儒巷,拐上鼓屏路,插上五四路,向温泉宾馆驶去。车载音响共有五个喇叭,其中一个在左前车门中央,也就在我的左侧,与踩离合器的左腿仅有十几公分的距离。“速度生活,纯粹的收听的乐趣”,小麦的声音正从那里传出,那么近,贴着大腿,贴着……我脸红了,那里有动静,低头看裤裆,正一点点被撑起……我在自己手臂上狠狠掐一把。下流,怎么能对小麦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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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家伙很懒,什么也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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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人说我娶曹九朵作老婆很合算,我没有异议,也觉得幸运。上了床当老婆用,下了床又当挣钱的机器用,这样的女人还有什么可说?以前她跑白班,我也跑白班时,我挣的钱不如她多;后来她跑白班我跑晚班,我的钱还是没她多。结婚后不久,季老山就问我,怎么样,曹棒吧?我老老实实地点头,脸上多少端出一些感激之情。季老山就很得意地哈哈大笑。我的眼还能错?他拍拍我的肩,兄弟,你他*的走了狗屎运啊。
  我呃呃呃地点头,心里却不舒服起来。
  季老山一直只称呼曹九朵的姓,听起来像外国人。这并不是他的习惯,他叫我就没有这样,朱家平——总是这样连名带姓一起叫,叫其他人也从没嫌麻烦地把人家名字叫全,唯独对曹九朵,叫到第一个字,突然一噎,就收住了,仿佛余下的字是稀世宝贝,他要含在嘴里慢慢咀嚼细细回味。这么一想,我就留了心眼,发现季老山看曹九朵的眼神也很奇异,眼球外如同涂了一层油漆,亮得刺眼,这让我更不舒服。
  我为什么会脱离伙计的身份,从季老山手中盘过车自己当老板?一方面当然是想与时俱进,另一方面,说白了就是因为这个隐约的不舒服在暗中推了一把。
曹九朵跟我一起走。车可以不歇,二十四小时都能开,人却得歇,白天晚上至少得两人轮流对开,这两个人就是我和曹九朵。我以为季老山会不高兴,假惺惺地找去,表示一点歉意。他却无所谓,好像还赚了便宜,五官间布满了高兴。应该应该,这样好,他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你们这不就开起夫妻店了?他盘掉一部车,却走了两个伙计,我正琢磨着这局面怎么解决,一个陌生的面孔就从外面冒出来,满嘴的江西腔,怯怯地叫道,老板。季老山就一扬手,把他招过来。江西仔,过来见见长辈。朱家平啊,我租个江西仔顶你们了,长江后浪推前浪嘛。你说是不是啊?
  那是七年前,那是在夏天。
  七年前,小麦还是北京广播学院大一学生,应该连她自己都没想到,毕业后会到这座城市,坐到电台直播间里,一遍又一遍地说“速度生活,纯粹的收听乐趣”。
  除了那一次索取夜总会的入场券,直播间的电话我一直不肯打去。我如果打了,小麦也会甜甜地说,你好906的朋友,或者907、908的朋友。我不打,就不一样,小麦就不能仅仅把我当成一组数字。
  可是,小麦把我当什么了?小麦她甚至不知道我这个人。
  我把手机递给尹苏丹,城里的温泉究竟分布在什么地方,这应该问问小麦,小麦什么都知道。但尹苏丹把我手机推回去了,她说,干嘛问?还用问吗?我告诉你地址,地址你总知道吧?我说知道。跑了十四年的士,最烂熟的不就是地名路名吗?尹苏丹说,那就好办了,先去古三座。
  古三座其实离温泉宾馆不远,因为有最高档的饭店有最暧昧的酒吧,之前我三天两头拉客人来,这一带再熟不过了,却没想到它竟有温泉,而且历史居然很久了。尹苏丹说,为什么叫古三座?因为一千多年前有人在这里用石块砌了三口长方形的池,把地下涌起的温泉围起来洗澡。你怎么知道的?我觉得奇怪,一千多年前大约还是唐朝哩,尹苏丹不过一个外地人,那时的事她居然也说得头头是道。
  尹苏丹轻轻一笑说,天下只有不想懂的事,只要愿意懂,没有什么懂不了。
  这话听起来有道理,却是做不到的。天下很多事与很多人,都银河般隔在远处,下再大的力气去做,也可能遥不可及,永远也懂不了。比如小麦,比如我和小麦的事……我把车载收音机调大声,小麦又提起十号晚上的互动联欢,她说已经和周若一起下苦功准备节目了,到时候狠狠露一手,表现出才女应有的美好。小麦很少这样,周若动不动就自诩江南第一才子本土搞笑天王,从来脸不红心不跳,小麦却一直低调,为这场互动联欢小麦意外高调了,她自己肯定也不习惯,边说边呵呵地笑。然后,她转了话题,介绍几款新上市的汽车,那些车其实跟小麦一点关系都没有,但小麦欢天喜地,每一款车都像是她自家生产出来的。
  小麦永远都这么开心,她坐在直播间里,对着看不见的听众,始终眉飞色舞。
  被她一反衬,我旁边副驾座上的尹苏丹就阴郁得像鬼,她眉头皱着,嘴抿着,眼神呆滞。
  在小麦节目期间,我通常不跟客人交谈,但这个客人不是普通客人,她包下车找温泉,这么大老远的居然来找温泉。我问,全市这么多温泉,你真的要一个一个找过去吗?
  尹苏丹并不正面回答,她瞥我一眼,突然说,朱家平,你好像有心事。
  是吗?我觉得好笑,反而她说我。
  你肯定有心事,我看出来了。
  看出什么了?我这么说的时候,小麦正跟周若斗嘴,周若赞美某款车的外型跟他一样帅,小麦笑嘻嘻地打击他,说拜托了千万别像你,像你这么满脸黑乎乎杂毛的能卖得出去吗?笑声大起。我也跟着笑了,我想像着周若的样子。在节目里,周若不止一次夸耀过自己茂盛的络腮胡,他说只要把帽一扣,那就是顶级西部牛仔啊啊啊。
  你干嘛笑?尹苏丹很不解,她对广播充耳不闻。
  我没理她。古三座已经到了,她探出窗子问路边的人,她说,请问温泉汤院在哪里?有人指了路,尹苏丹就自己进了温泉汤院。我留在车里,我看着中控面板上的那个按钮。小麦的声音继续从那里传出,小麦就在里面……我觉得心一阵阵地松软下去。小麦,说了你也不会相信,从来没有谁在这么近的地方每天对我说这么多话,或者即使说了,我也不乐意听,只有你,你在里头,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每天说,我每天听。
  我想一直一直听下去呢,小麦!
  这时有人打进直播间电话,说油干了,但加油站缺93号汽油,满街都加不到,怎么办怎么办?小麦说,呀又缺93号了?前几天不是刚闹过荒吗?不要急,这位朋友!小麦的声音云一样飘着,或者你把车停在路边,安心等着,别急,真的别急。我们来问问看,哪位朋友在哪个加油站刚加了93号汽油的,请打电话进来,帮帮这位朋友,好吗?
  我从小麦的口气里也听出了焦急。她总是这样,让别人别急,自己却替别人急。我把手机在掌中翻来翻去地转动。全市遍布加油站,哪一家有93号汽油可加呢?我不知道,如果知道,我,也许,这时真的会把电话打进直播间了。
  喂,小麦说,907的朋友,你好。
  那个被称为“907的朋友”的人气还有点喘,尖着嗓子大声说,小麦,三角井那儿有93号,我刚加的。
  哎呀太好了!谢谢,谢谢这位朋友!小麦的声音是蹦跳的,她在直播间里大约也手舞足蹈了,似乎比那个缺油的人更开心。
  小麦一开心,我也开心。但马上,心突然又沉了一下。那个人,那么快就打进电话,用那么喘的声音说三角井有油,他是不是跟我一样,一样这么……这么喜欢小麦?
  我叹了口气,扭过头,望着温泉汤院的大门。那里挂着硕大的红灯笼,两根黑色的门柱上写着烫金对联:“五凤朝阳生丽水,九龙经脉出金汤。”不时有人进去,或者出来,都是男人。进去的衣冠工整,面色素净,出来的则湿着头、眯着眼、敞着衣襟,身上通红得像下过锅的虾。看来是享受的地方啊,可是之前,我真的不知道这里还有所谓的汤院。生活的缝隙里有太多被我们忽略的盲区,就是那条文儒巷,每天进进出出走了这么多年,似乎熟透了,突然有一天,广播里介绍说这条巷子在明清以及民国时曾有什么什么名人住过,他们的故居在几号几号,说得有鼻子有眼睛。一开始以为听错了,后来留意了一下,那些老宅子门外果真挂着某某故居的牌子,白底红字,枕头大小,也还醒目,原先却始终视而不见。
  这时手机响了,我看看来电显示,是个陌生的号码,接起,很意外,是那个报社记者。他说,我是段辉,请问你在哪里?
  什么事?
  我是跑交通口的,想跟你谈谈。我不是还欠你车钱吗?
  我说,算啦,钱不要了,也没什么可谈。有什么可谈的啊?
  段辉有点焦急,他说,喂,我正在做一期有关的士司机生存状况的专访哩,你抽空跟我谈谈吧,十分钟二十分钟都可以。
  找别人吧,我说,随便找谁,我没空。
  段辉说,你有点特别哩,所以我还非找你不可。别人我也找了,已经找了很多人了,交警、交管、出租车公司、交通广播的主持人……
  我太阳穴猛地一热,轰隆隆响起。小麦就是交通广播的主持人,整个电台她最火,听的人最多。我深呼一口气,我说,你采访哪个主持人了?
  周若呀。
  那么,小麦呢,不采访?
  当然要,我跟小麦很熟,她已经答应十号晚上做完听友互动联欢后,就留下来跟我聊聊。
  在新世纪夜总会?
  是啊,你也去吗?
  我没票。
  那要一起去吗?要去的话我可以想办法弄票。
  ……要。
  那好。票很紧张,但我可以向小麦讨讨看,也可以带你见见她,见过之后我先跟她聊,再跟你聊,这样可以吗?
  ……噢,可以。
  谢谢支持。的哥的姐我也没少找,你太太曹大姐就已经跟我谈过了,你的手机号就是她告诉我的,她说你这几天有空。那七块车费我本来要交给她了,既然要找你,就留下了。直接交给你,就不欠你了。
  我看看左右,有点恍惚。能见到小麦?十号,就是明天晚上就能见到小麦?
  尹苏丹这时从黑底金字的门柱旁闪出,走得有气无力,一看就知道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找到。她坐进车后,我希望她说明天不用找了,但她闭着嘴,什么都不说。我看着她,至少她得告诉我下一站往哪儿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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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是不说。我车子本来已发动了,只好又熄掉火。坐吧,我坐着挣钱,她坐着花钱,还是她亏。收音机里正播音乐,天早黑透,节目已接近尾声,小麦正在告别。小麦说,明天同一时间请继续收听速度生活!周若说,呵呵,明天很特别噢,做过节目我们还要做互动联欢哩。到时小麦要初次献唱,还要斗胆表演其他,这需要多大的胆和多厚的皮啊,又不是我,我明星风范与生俱来,天生丽质难自弃,不用扬鞭自奋蹄。小麦大笑,她说,是啊是啊,在周帅哥的反衬下,我将空前狼狈,让我们一起期待明晚那场丰盛的夜宴吧。拜拜!然后音乐轰隆隆地响,响得像他们离去的脚步声。
  我关掉收音机,车内刹时安静下来,仿佛一间热闹的屋子,一下子曲散人尽,陡然就有点凄凉了。我伸出食指在收音机按钮上轻轻抚动,明晚这个时间概念突然成了一个坚实具体的物质,不停地在眼前晃过来晃过去,一会儿变大一会儿变小。我觉得有便意。里面有厕所吗?我指着温泉汤院问。尹苏丹生硬地说,不知道!
  她又说,其实刚才你应该陪我进去。
  我听出责备的意思了。真他妈见鬼,关我屁事,而且她自己也没开过口。我说,陪你进去?进去干嘛?泡澡呀?
  尹苏丹慢慢转过脸,眼睛里水光晃动。我一怔,连忙笑笑。我一向粗口不多,嘴德还好,算很精神文明,刚才是她惹的。
  一团白花花的东西伸进车内,是玉兰与茉莉。这季节卖花的人就跟铁道游击队一样神出鬼没,每一个路口都有一堆,城管与交警都没什么法子。买一串吧,一串一块钱。
  我此时心情很好,这种好心情至少可以持续到明晚。我挑了一串玉兰花,没有挂起,而是递给尹苏丹。我说,是这样的,如果你要我陪你进去,也是可以的,但你进去干什么呢?
  找人。尹苏丹把玉兰花套到上腕上,身子往后一仰,下了决心似的。她说,要不你跟我回宾馆吧,我让你看看我要找的那个人的照片,以后你帮我找,一起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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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宾馆房间里有电脑,接了宽带,可以上网。尹苏丹双手灵活地在键盘上敲动,显示屏上就出现了一张男人的照片,宽脸,窄下巴,高颚骨,大眼睛。照片下方有一行字:泉之子的BLOG。
  我挺烦大眼睛的男人,男人应该躲一些藏一点,窗子半开半闭,何至于白花花地把那么多眼白晾在外头,一看就缺心少肺。而且,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既是要找,那一定是熟悉的人,却在电脑里。这家伙是谁呀?
  屋里只开了床头灯和电脑旁的台灯,光从灯罩下呈喇叭状射下,床与桌与椅与所有的一切都忽明忽暗,生生透出几分暧昧。尹苏丹脱掉高跟鞋,换成拖鞋,缓缓地烧水、泡茶,这时候她与刚才判若两人,她总是眨眼间就换出另一副面孔,万花筒似地闪烁不定。地上铺着米色地毯,她走在上面,摇晃着身子,悄然无声。我感觉不好,突然觉得不对劲了。她是我的客人,却把我叫到宾馆,房间里只有两人,一男一女,她要干什么?我左右看看,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我得走了。
  坐吧!尹苏丹把一杯茶递过,再坐会儿,我告诉你一个故事。
  她说的是泉之子。她是从博客上认识的,并未见过面。别人在博客上都竭尽全力以危言耸听的言论获取点击率,这个泉之子没有,他只是谈温泉,以文字或图片。尹苏丹指着自己的胸口,幽幽地说,它们,像水珠一样,一滴一滴都滴到这里了。她突然笑了,扬起下巴问,是不是很可笑?
  我不知道怎么答,后来我喝口茶,觉得不答还是最明智的。现在生活变化快,人说三岁就是一代人了。我与她相差十几岁,算一算,都是好几代的代沟了。
  尹苏丹说,要不,你先看看他的博客。
  在这之前,博客对我来说还是陌生的,我只是从小麦嘴里听到这个词,却从没见识过。我坐到电脑前,一页一页往下翻。他确实对温泉极有研究,却不是简介式的描述,而是用一种很特别的方式,特别得我不知怎么形容,总之那泉那水好像都来自他的体内,从脉搏里汩汩流出的。有一张他手绘的全城温泉点地图,标出每一处泉的温度、规模、矿元素含量、采自地下多少米、对什么病有何种疗效。我吃了一惊,原来他跟我就在同一座城市里啊,可是,感觉上却离得多么遥远,这样一种生活方式真是我想都没想到的。
  尹苏丹也跟过来,站在一旁。有一种人被称为汤痴,你听说过吗?
  我说没有。真的没有,小麦在节目中好像也没讲过。
  他就是一个大痴,而我,也痴了。
  我说,难道你天天泡温泉。
  她摇头。不,我知道温泉,了解温泉,但从来没泡过。兰州那地方,年平均降水量只有三百二十四点八十五毫米,年蒸发量却有一千五百毫米左右。我们种棵树比养个孩子还难呢,哪有你们这样的福气啊,竟到处是水,到处是温泉!
  我半晌不语,看了她一会,又看地毯。地毯毛绒绒的,像只大动物般温顺地趴在那儿一动不动。
  她也不动,过一会突然抓过鼠标,点开评论一栏给我看,接着,又点开留言。
  这样,就看到许多尹苏丹说的话了,她对泉之子的每一篇文章都作点评,都发表感想,然后,她还把自己的电话号码也弄上去了,她问泉之子,能给她打电话吗?泉之子显然没有给她电话,她就又说,我去你那儿找你,请告诉我你的地址。可是泉之子还是没回应,一声不吭。她就接连写道:我明天就去。我已经来到你们城市。我正在找你。
  我有点明白了。我瞥尹苏丹一眼,网上一个没影的人,却被她装到心里去,她是不是有点傻呀?这种事是不便发表评论的,可是我心里又有点奇怪的温暖。我一个开的士的,什么狗屁都不是,跟她萍水相逢,她却把我当朋友,剖心剖肺地把这么私密的事都掏出来,我还怎么能袖手旁观?
  我说,他好像对你……不像你对他那样的啊。
  尹苏丹咬着唇点头。因为离得近,我闻到玉兰花的香味,从她手腕上、身体上散发出来的。这种味很亲切,我看着她,我只有两个哥哥,如果有妹妹的话,会不会也长成这个样子呢?——这是我突然想到的,这么一想,看她就觉得不一样了,多了一点怜惜。我说,那怎么办呢,不是有人说,天底下最需要两厢情愿的就是爱情吗?
  尹苏丹马上说,但天底下有两种东西是最克制不了的,一个是打喷嚏,另一个也是爱情。
  我喉咙有些紧,心里什么地方被尹苏丹的话戳了一下。一个人一辈都没洗温泉,也能活得好好的。她眯着眼望着空中的某个地方,喃喃自语。但洗过了泡过了,其生命就分明有了一点只有他自己清楚的变化,在血液里,在肌肤中,很细微,很轻柔,却是实实在在的,你知道吗?我点头,其实按本意我是要摇头的,老实说我不知道。但这时候为了附和别人,让对方高兴,违背一下,多少也算是美德。
  那天晚上我从宾馆出来时,已经是午夜近一点。这在以往,对我来说还仅相当于中午。尹苏丹一直把我送到大堂,她说,大哥,我叫你大哥行吗?我说行啊。她一只手在我肩上拍拍,说,大哥,你也别见怪,我就是一根筋。从大学起,追我的人就没断过,就是现在的公司里,也一大堆男人对我流口水,可我都看不上,看上的人只有泉之子。这是命定的,我得把他找到,你帮帮我,好吗?
  我不置可否,低垂着眼睑往前走。灯光从顶上照下,米白色的玻化地砖如同一面没有边际的巨镜,一盏盏筒灯像一只只瞪圆的大眼,尖利地映在上面,人的影子反而碎了乱了,四面八方都是倒影,又都不成形,像射线一样,忽长忽短。
  我把车子开出宾馆停车场,出了大门时,习惯性地把方向盘往右打去,开了一阵,才醒了。车已经被包了,已经挣够钱了,那么,换一句话说,也就是晚上,夜里,我完全不必再拼着老命去营业。我得回家睡觉,明天中午吃过午饭还得带她找温泉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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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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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回家应该往左拐。
  我调过车头。夜里车少路宽,油门轻轻一点,菱帅就奔出九十码以上。两旁有霓虹连绵,光带如同一只只彩色的手伸到路中央,被车子一辗,黑了,不见了,马上前面又出现新的。我摇下车窗玻璃,风马上像久违的亲人急切地扑过来,穿过鼻腔,灌入腹部。
  这才是我熟悉的速度,熟悉的生活。
  车到文儒巷口时,我踩下刹车。再开进三四十米路,就到家了,家里有一张待躺的床。单单一张床我不会拒绝,但床上的另外一个躯体,我拿她怎么办?她是我老婆,我得在上面弄一弄,弄出一些动静。我闭上眼,打算做一次测试。我看到曹九朵的肉,很白,也不老,已经被我抚弄过十几年,也熟门熟道。手伸出去,将她衣扣解开,往下滑,滑到胸前……
  我受了惊似地一下子睁开眼,抓紧方向盘,用力摇了摇。
  如果在想像中能够完成那一系列动作,那么,算了,我就把车往前开,开到家门口,下去,进屋,上床。
  可是,连想都没有办法想了。
  当成一次嫖娼行不行?嫖娼的经验我没有,但满街遍布的事,谁也不会不懂。那么多男人,夜里在路边随便搭上一个,拉着就上了车,往住处奔去。眼这东西真是太聪明了,练一练就练成了分辨率超强的精密机器,无论上来的是一对哪个年龄段的男女,是夫妻或情人或嫖与被嫖,几秒中之内,就昭然了,丝毫不错。有些嫖客已经老江湖了,分分秒秒都充分利用,一进了后座,就开始上下其手。美艳的抹了很多香水的妓就扭着身子咯咯咯笑,好像在说很舒服很舒服,其实每一声笑的缝隙里都在问:能不能多给点多给点——钱?我不是太经常从后视镜中往后瞥,偶尔一眼也是因为太好奇了。他们刚刚相逢,而且彼此都是可以这个也可以那个,两具身体怎么能够瞬间就这么黏乎地贴到一起?
  我没把车往前开,家门外路窄,停一会就走没事,一旦长时间停着,就妨碍别人了。巷口拐弯处恰有一个死角,把车移进去,停好。从车上下来时,我拔开身子深呼一口气。好吧,就这样,他*的就嫖一次曹九朵!
  我走得很快,缩着身子,头低着,似乎害怕一抬起看到什么,那个念头就会被吓跑。
  但最后,它还是跑了。我立在家门,掏钥匙的时候,也还是有进去的打算。可是钥匙碰撞发出的那几声细微的叮叮响,突然就连贯成了音乐——小麦总是在一串叮叮响的音乐声中开始她的节目。
  我退回车上,吁口气,一下子轻松了。如果要细究的话,我觉得本来也不是一定不成,哪怕潦草一点,敷衍一点,搞她一下,怎么说也不会太难。却失败了。凡事一端起架子煞有介事,就不会有好结果,我失败的原因应该也在于此。
  这么一想,我就把自己安慰掉了。
  我爬到后座,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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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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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还没出太阳,天就很亮了。没有遮光布的阻挡,我眼睛就娇气,一点光就能刺醒。有那么几秒钟,我一动不动,连眼都不睁开,脑子是静止的,什么都没想。后来的动,是因为腿,曲起的右腿像夹在石缝里,沉得没有知觉,往外挪一挪,马上就有万根细针从脚底向上奔来。我倒吸一口气,把右腿向上举起,定定看着它。是我的腿,还是老样子,却觉得它离得极远,成了另一种物体,在一阵混乱的刺痛过后,又慢慢地还原了。
  下半夜生意清淡,不是所有的士都愿意通宵跑透的,包括我。我其实常常把车停在某一宾馆外,熄了火瞎等。有客,走吧;没客,睡吧。座椅不比床舒服,但人都经不起习惯,一习惯,都能适应。但我从来没在离家这么近的地方睡过。街坊邻居也是有眼睛的,没必要让他们说三道四。
  好在并没有人在意停在角落里的车,更没人看到横躺车里的我。
  我爬回驾驶座,我发动了车,我把车开到家门外。曹九朵最恨让车歇下,这一点我很了解,歇车等于歇钱嘛。见车空着,她一定要去做这半天的营业,半天也是一两百的收入,然后赶在中午前,她会再把车交给我。
  可是曹九朵不在家。
  床铺得很工整,空调薄被叠得方正,两只枕头并排摆放。在上面摸一下,很冰凉,没有刚被人睡过的温度。昨晚她不在家,没回来睡,她去哪里了?
  这一瞬我心里突然有点慌。以往,每天早上我回来,她都准时提着茶壶站在那里等着接车,我从来没想过她是不是在家睡的。难道还有其他地方可睡?
  我第一个想到的是季老山家。季老山去年新搬的家非常大,复式的,两三百平方米,外加四十平方米地产商赠送的欧式露台。有几部的士确实能挣些钱,尤其是前些年,油价低,车辆少,一部车就等于一部印钞机,钱随着车轮滚滚而来。即使是这样,我也还是一直不能明白季老山为什么总是有钱。他其实没读什么书,高中都没毕业,进机械厂没上几年班厂就倒了,而他老婆的国棉厂,比机械厂更早两三年就倒闭了。可他当年,说买五部的士就买五部,然后倒腾几年,又倒腾出这么大的一套房子。
  不见不烦,季老山的新家我仅礼节性参观了一次。但曹九朵不一样,曹九朵白天营业途中动不动就去那儿拐一下。她倒不避讳,回头就告诉我,午饭季老山叫她去他家吃,她去了。或者说,季老山老婆给她买一条裙子,她去拿了。去年季老山父亲去世前,点名要见一见曹九朵,曹九朵也去了,紧接着丢下营业,三天三夜在那里帮着办丧事。
  季家的人与曹九朵都特别投缘,包括季老山老婆在内。有些事就是这样不可捉摸,让人往这边想不是,往那边想也不是。他们友好当然可以,吃吃饭拿拿裙子也没有不妥,但如果是过夜,性质多少就不太一般了。
  或者,她只是去我母亲家?我女儿出生后先是由曹九朵母亲带,带到五岁,也就是我从季老山那里买下旧夏利单干的那一年,肝癌去世,我母亲就顶替上去,照顾起我女儿。女儿已经习惯奶奶家的生活,连放寒暑假也不回,平时只有我们过去看她。反正白天不要出车,曹九朵也许索性就过去了,陪陪女儿?
  相比较而言,后者可能性应该更大。我掏出手机,往曹九朵手机上拨,压了几个数字后,又摁掉,改用座机打,通了。我说,喂,去哪儿了?她好像还没睡醒,声音浊浊的。我提高声音说,喂,喂,你在哪儿?她咳一声,说,在你妈这,你呢?
  我说我在家,睡了一晚上这会儿才醒来,醒了才发现她没回来,所以打电话问问。
  曹九朵说,噢,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怕你正开着车,不好接手机,所以没跟你说。我应该说一说的。
  我说,没事,只是问一问,没别的事。
  放下电话后走到床旁,一扬手将薄被弄散,将枕头推歪。这么做着,心里真是懊恼。早知如此,我大摇大摆回来睡多好,何必在汽车后座弯得像只虾。再看被子,它凌乱地此起彼伏,似有几分被冷落的哀怨。曹九朵并不怀疑我说的话,但是被子是知道的,昨晚为了避曹九朵,我将它也避开了。我在床沿坐下,手在被子上揉着,心里内疚,觉得对不起它。
  很快,我发现内疚错对象了,不是被子,是曹九朵。
  她一点疑心都没有吗?她一直这么无怨无悔吗?她怨一怨,发点脾气,哪怕摔镜子砸电视,都更合情合理啊。我眼睛在电视上扫过,又扫镜子扫过玻璃茶几,它们都平平安安地在我家度过了若干个春秋,从来没有夭折的危险。现在,它们好像都串通一气,集体站在女主人曹九朵一边,对我鄙夷地拧着眉头。
  我不打算在家呆下去了,重新出门,上了车。正要点火,看到了季老山,他像天上坠下的,抱着胳膊端站在车前。我摇下车窗,探出头,看着他。季老山晃着身子走过来,手在车门上叩叩。忙啊你!他说。我笑笑。把一部车卖给我后,季老山还有四部车,一比四,说忙真是不怀好意。我想起那个著名的段子,就油腔答道:首长更忙。季老山也笑起,声音明显是从腹部跋涉上来的,有股曲里拐弯的邪劲,再经过大舌头一挤,更是怪模怪样。呵呵!他抖着身子说,走吧,忙去吧。我点起火,踩下油门了,这时他一扬手往车里丢了一件东西。走吧走吧,他呵呵地笑着说,少挣了钱你就是嘴上不骂**也骂。
  我像以往一样,很哥们式地冲他跷跷中指,油门一踩就走了。
  巷口那儿有家卖早点的,我停下来买馒头茶叶蛋时,看到拐弯处的那个死角,潮湿的地面横七竖八堆着一层枯叶,宛若一张张咧开的嘴,正嘻嘻偷笑,说昨晚你的车把我们当床了,车睡在我们上面,你睡在车上面。
  这些枯叶也替曹九朵抱不平。曹九朵确实是委屈的。
  我想起七年前,当我刚把旧夏利从季老山手里盘下时,曾暗下决心:两年之内,我得挣够买新车的钱,然后再买名牌衣服和香水化妆品。总之,要让曹九朵嫁我不冤。可是,事实上我还是让她冤了,太冤了。我对不起她。
  我先把茶叶蛋吃掉,然后发动车,边吃馒头边打方向盘。我一点都没想要去哪里,但目的地其实是有的。车子听话地向左向右向前,一直开到一家汽车4S店。
  我对店里的小弟说,前挡风玻璃贴张防曝膜,要正版的3M。
  即使曹九朵像大理石一样白嫩,紫外线总是拿她没办法,也不该日复一日被晒。之所以强调“正版”,是因为小麦在节目里说过,市场上雷朋、3M这些美国牌的高端防曝膜,近七成是冒牌的。小弟在那一卷卷膜中搬来搬去,做出认真负责地替我挑选上等品的表情与动作时,我揪过膜的一角凑到鼻子底下嗅嗅。小麦说过,劣质膜采用的压敏胶含有大量苯甲醛分子,在阳光照射下会挥发产生异味,而好膜几乎没有味道。小麦还说,拿一块边角料,揭开背膜,露出胶层,然后在地上摩擦,会掉色或有划道的,呵呵,那就不是真玩艺了。无论最终是否弄****相,小麦认为这些疑似内行的动作都是必不可少的,就如同去菜市场,哪怕看秤星比不看秤星还茫然,也不妨探长脖子,把对方狠坑一把的野心多少消灭一些。
  一个小弟从车里捡出一个信封,他说大哥,你丢下的吧?
  我怔了一下,想起是季老山的。刚才是他往车里丢,我居然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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