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台下小品高清第四段描写扔手巾把儿,为什么还要写观众喝彩

第一编 民俗·民风(1)
伙铺艾芜一到有墟的地方,就看见人家壁上,贴有“中伙安宿”一类的纸招。这类人家,便叫做伙铺。正午时候,你可以进去单煮午饭,即是路上一般人喊的“打中伙”。天挨晚边了,你可以进去住宿。他们屋里大都是空空洞洞的。仔细去看,首先便是煮饭的灶,以及安置碗盏的立柜。先到的旅客,已经围坐在那里,悠闲地吃烟或者忙忙地作菜了,主人只替旅客煮饭,其余一概由客人去弄。烧的是松木柴,燃得满屋都是烟子,墙壁以及楼板,都是熏的墨黑的。主人的脸上,无论男女小孩,都多少有点黑的痕迹,切菜的板子,不大干净,自不消说。菜刀真钝得可以放在猪肉上,好像在使锯子一般。锅铲令人不可思议,形式如一把小锄头,只可以挖,断断手铲不得的,两手炒菜炒油了,冷水洗不脱,热水也洗不掉,肥皂又没有,怎么办呢?不要着急,店老板娘会告诉你,那灶边上有灰,可以抓来擦手,但是你得小心,莫要鲁鲁莽莽地摸着滚烫的灰哪。如果你是要坐山轿子,才能走路的话,那么下轿之后看见伙铺定要皱紧眉头的了。但若你是徒步旅行,烂泥溅到腿上,那就极其快活,洗了热水足,围着桌下边的火盆,吃你亲手炒出的菜,你会不知不觉要比平常多吃一两碗的。你吃了晚饭,还不感到怎样疲倦,你可以围着火堆,同男主人,谈点当地的风俗哩。比如你息的是桃岭墟吧,那个瘦得像痨病鬼的男主人,便会告诉你墟背后的山岭上,有无数的野猪,它们虽不吃人,可一发气就拿嘴拱你,一拱就把你拱到半天云里。同时在旁边烧火的女主人,一面吃泡菜,一面吃茶的更会抢着说,桃岭吗,就原是像个猪婆哪,有个地方,你去看真和猪嘴没有两样,拿东西朝鼻子上一敲,会流血哩。男主人见客人不相信,便取下挂着的烟袋,郑重地说,这断断敲不得的!地方上的人,哪个敢敲?一敲,桂阳州那面的人,准会发瘟。——那就惹出大祸来了。女主人觉得没有补说的必要了,便另外说起别的。哈,在半山腰上,你去看吧,后面全跟的是猪仔仔,都是这个猪婆带的。问明白之后,原来她口中所讲的猪仔仔,全是山侧边的小小坡。人疲乏了,主人便掌着没罩子的洋油灯,领你上楼去。楼梯没扶栏,只吊一根粗索子,你怕跌落吗?上楼下楼,都可以用手拉着,就绝不至于有任何危险。楼上角落里,至少放有一两个大缸子,起初你会疑心那是米缸子,或者装酱油装酒的。等到你问主人方便处在哪里的时候,他便拿嘴巴向缸子那面递了一下。这倒方便得很,只是每次有人方便之后,全楼里总有二十分钟叫你闻不着好气味。因此我感到东方文明特征之一,便是自己方便,别人不方便,结果大家都不方便。没有床,楼板上铺稻草,就是睡觉的好地方。铺盖自然不大香,但你乖觉一点,把铺盖翻转盖,里子作面子,面子作里子,也可以勉强舒服睡一夜。有些伙铺阔气一点的,还预备有蚊帐,那却大得出奇,挂起来至少可以罩着一二十人。所以一家伙铺,只消置备一张就够了。女客到了这一带的山路上,对于住的问题,首先就感到为难,多半是伙铺主人,让出自己的房间,权作不得已的解决。再不然,就是和老板娘合铺,跟她拖鼻涕的孩子们,挤在一道睡。而老板呢,便给老板娘,赶到屋背后牛栏上去。——他们大都是一面开伙铺,一面在做庄稼的。假若你是一家人出远门,为了招呼孩子和各种的方便,要求腾一间小房间,让旅客夫妻合住,那他们便万不能答允的。为什么呢?这就是他们还活在古老的封建社会中间,男女的性关系,是看得非同小可的。因此,你同他们提到敌人侵略的事情,他们最感忿怒的,便是妇女被奸污这件事了。选自《杂草集》初版本,1940年10月,改进出版社人物介绍艾芜(),现、当代作家,原名汤道耕,他开始写作时,因受胡适“人要爱大我(社会)也要爱小我(自己)”的主张的影响,遂取名“爱吾”,后慢慢衍变为“艾芜”,祖籍湖南宝庆。1921年考入成都省立第一师范学校。1925年因不满学校守旧的教育和反抗旧式婚姻而出走,漂流于云南边疆、缅甸和马来亚等地,当过小学教师、杂役和报纸编辑,因为同情缅甸的农民暴动,1931年被英国殖民当局驱逐回国到上海。1932年加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开始发表小说。在上海期间,出版有短篇小说集《南国之夜》、《南行记》、《山中牧歌》、《夜景》和中篇小说《春天》、《芭蕉谷》以及散文集《漂泊杂记》等。作品大都反映西南边疆和缅甸等地下层人民的苦难生活及其自发的反抗斗争,开拓了新文学创作的题材领域。他所描写的传奇性故事,具有特异性格的人物和边地迷人的绮丽风光,使作品充溢着抒情气息和浪漫情调。抗日战争爆发后,任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桂林分会理事。1944年由桂林逃难到重庆,写完著名长篇小说《故乡》,编辑抗敌协会重庆分会会刊《半月文艺》。1946年到陶行知担任校长的社会大学任教。1947年夏,国民党在重庆大肆搜捕民主人士,逃到上海。这个时期作品有长篇小说《山野》、《丰饶的原野》。它们反映了国统区劳动群众的苦难、抗争和追求。艺术表现上严谨沉郁的现实主义格调,取代了以前抒情浪漫的艺术特色。年后,艾芜任重庆市文化局长等职。1957年发表长篇小说《百炼成钢》。1961年完成了《南行记续篇》。1981年以后,艾芜以耄耋之年,壮心不已,仍深入大小凉山,重返云南边疆,笔耕不辍。发表《春天的雾》、《南行记新编》等百余万字,直至1992年与世长辞。北平的庙会张中行因为在北平住过几年,而且曾经有过一个家,便有时被人看作“老北京”了。据说乡村人称老北京为“京油子”,意思是不务实际的人,取义似乎没有老北京来得客气,堂皇。因为被人目为老北京,所以外乡的朋友常以怎样逛北平的问题来问。这问题假若由外宾引导员去答一定很简便,什么西山、北海、天坛、八达岭等等,不上几天,便可逛完。但我总不以此种逛法为然,所以要答复也常不能使人满意,因为我是根本主张欲理解北平的文化是非住上三年五年不可的。北平不比商埠,有洋房,有摩天楼,假若你到北平去找华丽的大楼,那你只有败兴。那么到北平应该逛什么呢?此非一二言所能尽:假若你对于历史有兴趣,你应该先知道这古城的家世,隋唐的塔,元明的庙不用说,就是商店,也不少几百年以前的。北平也追时髦,然而时髦有个限度,譬如同仁堂的门面,沙锅居的肉锅,你是给他多少钱他也不会换的。你说北平颓唐,衰老,不合时代,但她仍是这么古老下去,也许时代转换更能给她些光荣,正如秋天的枫叶,愈老愈红。所以你要逛,就须钻入她的内心,靠城根租一所房子,住上三年两年,你然后才有时间去厂甸,去鬼市,逛庙会,吃爆肚,喝豆汁等等;不然你走马看花,专追名胜,那她只有给你一副残破相。记得知堂先生说北平是元明以来的古城,总应该有很多好吃的点心的。北平不只零吃多,可玩赏的地方也多,单说庙会吧:每旬的九、十、一、二是隆福寺,三是土地庙,五、六是白塔寺,七、八是护国寺,几乎天天有;如再加上正月初一的东岳庙,初二的财神庙,十七八的白云观,三月初三的蟠桃宫,你会说北平真是庙会的天下了。鉴赏北平应该自己去看,去尝,去听,靠书本的引导就不行。不信你翻一翻《日下旧闻》、《春明梦余录》,以及《北平游览指南》等书,关于庙会就很少记载,盖庙会根本不为高文厚册所看重也。记庙会颇难,因其太杂。地大庙破,人多物杂,老远望去就觉得乱嘈嘈,进去以后更是高高低低,千门万户,东一摊,西一案,保你摸不着头脑。但你看久了以后,也会发现混乱之中正有个系统,嘈杂之中也有一定的腔调,然后你才会了解它,很悠闲地走进去,买你所要买的,玩你所要玩的,吃你所要吃的,你不忍离开它,散了以后,再盼着下一次。赶庙会的买卖人是既非行商,又非坐贾,十天来一次,卖上两天又走了,正像下乡的粥班戏,到了演期,搭上台子,就若有其事地吆喝起来,等到会期一过,就云飞星散。庙会的末天的晚上,他们或推车,或挑担,离开这个庙,去到另一个庙,地方总新鲜,人与货仍是那一群。庙会里货物的种类可真多,大至绸缎古玩,小至碎布烂铁,无论是居家日用,足穿头戴,或斗鸡走狗,花鸟虫鱼,无所不备。只要你有所欲,肯去,它准使你满意,而且价钱还便宜,不像大商店或市场,动不动就是几块钱。庙会的交易时刻是很短的,从午后到日落,在此时以外没有人去,去也没有人卖。时间短而买卖多,所以显得特别匆忙。人们挨肩挤背地进去,走过每一个摊,每一个案。庙会的东西很少言不二价,常去的人自然知道哪一类东西诳多,哪一类东西诳少,看好了,给一个公道价,自然很快成交。北平这城有她自己的文化,有她自己的风格,不管你来自天南海北,只要你在这里住久了,也会被她融化,染有她的习惯,染有她的情调,于是生活变成“北平的”了。然而在这同一北平的情调之中,也分成三、六、九等,譬如学生是一流,商贾是一流,而住家则另是一流也。严格说起来:北平的情调应该拿住家来代表,也唯有住家的生活才真正够得上“北平的”,这一点不能详说了。——我总以为北平的地道精神不在东交民巷、东安市场、大学、电影院,这些在地道北平精神上讲起来只能算左道,摩登,北平容之而不受其化。任你有跳舞场,她仍保存茶馆;任你有球场,她仍保存鸟市;任你有百货公司,她仍保存庙会。地道北平精神由住家维持,庙会为住家一流而设,所以庙会也很尽了维持之力。譬如以鞋为例:纵然有多少摩登女子去市场买高跟,然而住家碧玉仍然去庙会寻平底,她们走遍所有的鞋摊,躲在摊后去试,试好了,羞答答地走回家去,道上也许会遇见高跟鞋的女郎,但她们不羡慕那些,有时反倒厌恶,她们知道穿上那种鞋会被胡同里的人笑话,那是摩登,是胡闹。市场是摩登,庙会是过日子,过日子与摩登大有分别,所以庙会的货物不求太精,只取坚而贱,由坚而贱中领略人生,消磨日子,自然会厌弃摩登,这是住家的可取处,也是庙会的可取处。由住家去庙会,买锅买炉,买鞋买袜,看戏吃茶,挑花选鸟,费钱不多,器用与享乐两备,真是长久过日子之道。摩登不解此,笑庙会嘈杂,卑下,只知出入市场,照顾公司;一到自己过日子,东西不是,左右无着,然后哭丧着脸,怨天尤人,皆是不解庙会,离开住家之病也。庙会专为住家而设,所以十天中开上两天也就够了。住家中有老少男女,色目不同,趣味各异,庙会商人洞明住家情形,预备一切住家需要的东西,不管你是老翁、稚子,或管家的主妇、将出阁的姑娘,只要你去,它准使你有所欲,或买或玩,消磨半日,眉开眼笑地回去。你是闲人雅士,它有花鸟虫鱼;你是当家主妇,它有锅盆碗箸;你是玩童稚子,它有玩具零食;你是娇媚姑娘,它有手帕脂粉。此外你想娱乐,它有地班戏,戴上胡子就算老生,抹上白粉就算花旦,虽然不好,倒也热闹,使你发笑,使你轻松。就按我自己来说,是非常爱庙会的,每次都是高高兴兴地去,我想旁人也应该这样。人生任有多少幻想,也终不免于过小家日子,这是快乐的事,也是严肃的事,而庙会正包含这两种情调,所以我爱它,爱每一个去庙会的人。有一次,我从庙会里买回两只鸟,用手提着向家里走,路上常常有人很亲切地问:“这只鸟还好哇,多少钱?”我一个个地答复,有时谈得亲热了,不得不伫立在道旁,听他的批评,他的意见,有些人甚至唠唠叨叨地说起他的养鸟历史,热切地把他的经验告诉我,看样这些人也是常去庙会的。庙会使人们亲密,结合,系住每一个人的心。常听离开北平的人说:“在北平时不觉得怎么样,才一离开,便想得要命。”我自与北平别,便觉得此话千真万确。闲时想了想,北平的事物几乎样样值得怀念,而庙会就是其一。这大概是现在还不能不过小家日子之故,锅盆碗箸,为我所用,花鸟虫鱼,为我所喜,然今皆不习见,即见,亦不若庙会之亲切。爱而至于不忘,此即北平之魄力乎?此种意境,恐非登西山,跑北海,奔波三五日即离开的朋友所能理解也。年5月9日于津南开大酒缸张中行不久前,七八月之间,正是北京最热的时候,一个朋友从上海来。时间是下午六时,我当然要招待晚饭。吃饭难的情况我是知道的,为了朋友也有精神准备,就先告诉他碰运气的计画,是直奔王府井大街,从北头起,先进萃华楼,能吃上最好,不能,迤逦南行,碰到哪里是哪里,碰见什么吃什么。他说好。于是照计画办理,先到萃华楼,看了看,站着等坐位的人比坐下边吃边喝的人还多。没办法,执行计画的第二步,迤逦南行。我忽然灵机一动,想起略南行向西,东安门大街西口内路北有个专卖蒸饺的小馆,因为价比一般店贵一倍,食客不多,估计一定可以如愿。向朋友说明此意,他也很高兴。于是前往,没想到入门一看,竟是空空如也。卖完了还是不卖了?问也无用,只好扭过头东行。好容易找到一个,北京所谓大路(中下等)饭馆,挤个坐位。饭菜都很坏,用了上大学时期可以包一个月饭的钱数,总算解决了困难。说起东安门大街,是上学时期往东安市场的必经之路,近年来很少到那里去,连印象都模糊了。即如那个蒸饺馆,是这一次碰钉子时候辨认,才想起当年是个大酒缸,字号为义聚成。关于大酒缸,除了长住北京,年过花甲,刘伶、阮籍一流人物以外,大概没有人知道了。这是一类商店的通称,有如油盐店、点心铺、绸缎庄之类。但比起油盐店等商业,大酒缸的特点尤其明显。就我见到的许许多多说,都是山西人所经营。有不少是家庭铺,夫妻共同经管,但女的照例不出面。规模都不大,门面一间,后面是住屋。前面这间营业室,左右两排,应该放饭桌的地方,放的是酒缸。缸很大,直径也许将近一公尺吧,上面盖着红漆木盖,周围放着坐凳。缸大多是一排三口,因为高,下部一节埋在地下。两排缸再往里,靠一边是柜台,台上放酒具、酒菜等,另一边是菜板、面板等,总起来是既供饮,又供食。大酒缸的营业,顾名思义,主要是卖酒,陈列几口大缸,我想是意在表示,所卖之酒既多又陈。其实缸都是空的,或多是空的,只能发挥一般饭馆桌子的作用。自然,如果顾客是文人墨客,那就还能体会到诗意,试想,这是坐在酒缸之旁,向里看,柜台上是大小酒具,两千年前,到临邛照顾司马相如,也许情景不过如此吧?自然,这里缺的是当垆的文君,那就设想为黄公酒垆,不是也好吗?我酒量很小,可是也常常到义聚成去。目的是三种:一是破闷,二是省钱,三是吃简便而实惠的饭。多半是晚饭时候去。入门,掌柜的照例说:“您来啦,请坐。”坐下以后,问喝几个酒(旧秤二两白干称一个,是大酒缸供酒的单位),热不热(热是用圆锥形铜酒具在火上加热),要什么菜。菜都是做好的凉菜,有煮花生仁、辣白菜、五香豆等,自己去挑选,一二分钱一碟。喝酒中间,掌柜的会来问,是不是在这里吃饭,如果吃,是吃饺子还是削面,吃多少,因为只卖这两种。决定吃什么以后,他立刻动手做,材料是准备好了的,总是喝酒兴尽的时候,食物就送上来。做饺子和削面是山西人的拿手活,都做得很好。总之,是费钱有限而可以酒足饭饱。大酒缸,北京当年遍布九城,我因为离义聚城近,其他地方很少去。唯一的例外是前门外一尺大街路南那一家。那是一位也好逛书店的老朋友发现的,说是饺子特别好。一尺大街大琉璃厂东口外,东通杨梅竹斜街,确是很短。我听说以后,每次往琉璃厂,一定到那一家去吃午饭。饺子果然与众不同,味道清而鲜。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我很少一个人到外面吃饭,因而同大酒缸的关系就越来越疏远,以至它什么时候绝迹也说不清楚了。大约半年以前,一个年轻人前往杭州,回来说,曾抽暇往绍兴,到咸亨酒店看了看,真是鲁迅先生所写《孔乙己》中的样子,还卖罗汉豆。这使我想到北京的大酒缸,如果还有,能够到那里喝“一个”热酒,吃两碗刀削面,会多么好。人物介绍张中行(),生于河北省香河县。1931年通县师范学校毕业。1935年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毕业。先后任教于中学和大学,曾任副刊编辑、期刊总编。建国后就职于人民教育出版社,从事编辑工作。其涉猎广泛,博闻强记,遍及文史、古典、佛学、哲学诸多领域,人称“杂家”。自觉较专者为语文、中国古典和人生哲学。以“忠于写作,不宜写者不写,写则以真面目对人”为信条,被季羡林先生称为“高人、逸人、至人、超人”。编著有《文言常识》、《文言津逮》、《佛教与中国文学》、《负暄琐话》等。菜市口许钦文在故都,对于我的知识关系最大的虽然是沙滩的大楼;因为四妹的缘故,石附马大街红楼的印象也不浅;可是关于生活,最不能忘怀的是宣武门外的菜市口。因我十八岁初到“北京”时就到南半截胡同的绍兴县馆去住,言语隔膜,怕得骡车夫故意捣乱,行到菜市口,一见着“北半截胡同”的牌子,就着急得要命,又恨又怕,不知道南半截胡同原是在北半截胡同里面的,闹了许久才清楚,所以还没有到达寓所,就先把这地方于慌忙中看了个明白。有名的《呐喊》是在绍兴县馆里产生的,想来作者,当时也常在菜市口这地方经过。我的《故乡》、《赵先生底烦恼》、《鼻涕阿二》和《毛线袜》的一大部分,还有《回家》的后半,也都在这地方写成,如今一回忆着,总还觉得有些感情。《故乡》的原稿大半都在《晨报》副刊上发表,当时的晨报馆也就设在菜市口一边的丞相胡同里。虽然故都,在路面不曾铺好的时候,有人说天晴时像个香炉,下雨以后是个墨盒;所谓香炉,就是一有风就要刮起灰尘来。可是从菜市口出发,东往骡马市大街,由珠市口而到前门;北进宣武门去西单牌楼等处,早都没有了这种情形。而且一到夜间,风总停息;我曾屡次同伏老于月下从公用库一直的踱回寓所,边走边说,只觉有趣;到了菜市口,说声“明天见!”他进丞相胡同去看校样,我到绍兴县馆里去写稿子。即使到了半夜过,南半截胡同里卖果儿冰糖和油硬面饽饽的叫声仍然不时可以听到;花两三个大子儿,不但可以点点心,也是很助兴趣的。从菜市口去文化街的琉璃厂固然很近,离先农坛和天桥也不远;元庆的杰作《大红袍》就是傍晚游了天桥,当夜在绍兴县馆里一气呵成的。故都的浴堂里面总是烧得很暖热的;菜市口附近的浴堂,价钱便宜,也还干净;在那里先剃个头,洗澡以后躺一下,于懵懂中很容易“捉住意境”;我的初期的小说,大概是这样想好了格局的。广安市场想是由“菜市”而来的;出售的菜蔬固然很多,部分也分得仔细,不但卖猪脚爪猪舌头各有专摊,连鸡爪鸭掌也是分别卖的。于晨光曦微中,一般“好家婆”,蓬着头发,挽着篮子,接二连三的出入其间,富有“生的情趣”。在菜市口,最热闹的是中秋节的前几晚,成串的葡萄,血红的柿子,更其醒目的是高大的“兔二爷”,耸着两耳,翘着嘴巴,真是神气活现;一经看到,我总有“笑不得”之感。卖水果和兔二爷的摊子是这样的多,从丞相胡同的口子一直摆到北半截胡同,简直不留一点空地。每到年边,杀羊也颇可观,好像整夜都在做屠的工作,一到早晨,店堂里一长排一长排的挂得密密层层,地上结起点点的红冰。菜市口的店铺,自然同故都一般的商家一样,只要你进去,无论是只买一两个铜子的茶叶,总也好好的招待,临走还说声“回见!”他们不但应付主顾来得客气,就是对于学徒,似乎也比南方的商人和气得多。因为到和济去印书面,接洽校样,我也曾常从菜市口西行,往来于广安门头。元庆且很喜欢在那里游玩;虽然比较的冷静些,却也富于故都的情趣,很是朴素。“广安门”,这固然做了元庆的画题;他的杰作之一的《一瞥》,以流畅轻快的笔调胜,也是取材于此的。曾经有过两回,我为困窘所袭,深深地陷入悲观;不知所措,无可奈何地漂泊北上。可是一到前门下车,不觉兴奋起来,就以为人生的路本来很广,以前固执,只是可笑。这是因为故都的道路广而直,建筑雄壮,空气又清,很远的景物一望可见,形成着伟大的气魄;站在丁字路的菜市口,也可以这样感觉到。选自《北平一顾》,1936年12月,宇宙风社出版人物介绍许钦文(),原名许绳尧,生于浙江山阴。1917年毕业于杭州省立第五师范学校,留任母校附小教师。1920年赴北京工读,在北京大学旁听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课程,并因乡谊与鲁迅先生过从甚密,自称是先生的“私淑弟子”。1922年发表第一篇作品短篇小说《晕》,此后经常在《晨报》副刊发表小说和杂文,受到鲁迅的扶植与指导。1926年由鲁迅选校、资助的短篇小说集《故乡》出版,描写的多是浙江家乡的人情世故态,颇受好评,鲁迅先生将其列入“乡土作家”之列。1927年离开北京到杭州,抗战爆发后辗转福建各地,胜利后复回杭州,前后20余年,一面教书,一面写作。历任杭州高级中学、成都美术学校、福建师范、福州协和大学、杭州第一中学、浙江师范学院教师。1955年起先后任浙江省文化局副局长、中国作协浙江分会副主席、浙江省文联副主席、民进浙江省委副主任委员。其间从事鲁迅著作的研究。主要作品:短篇小说集《故乡》、《毛线袜及其它》、《回家》;《赵先生的烦恼》(长篇小说)、《西湖云月》(长篇小说)、《两条裙子》(长篇小说);《许钦文创作选》(小说、散文合集);《无妻之累》(散文集)等。北平漫笔(选三)林海音秋的气味秋天来了,很自然的想起那条街——西单牌楼。无论从哪个方向来,到了西单牌楼,秋天,黄昏,先闻见的是街上的气味。炒栗子的香味弥漫在繁盛的行人群中,赶快朝向那熟悉的地方看去,和兰号的伙计正在门前炒栗子。和兰号是卖西点的,炒栗子也并不出名,但是因为它在街的转角上,首当其冲,就不由得就近去买。来一斤吧!热栗子刚炒出来,要等一等,倒在箩中筛去裹糖汁的砂子。在等待秤包的时候,另有一种清香的味儿从身边飘过,原来眼前街角摆的几个水果摊子上,啊!枣、葡萄、海棠、柿子、梨、石榴……全都上市了。香味多半是梨和葡萄散发出来的。沙营的葡萄,黄而透明,一出两截,水都不流,所以有“冰糖包”的外号。京白梨,细而嫩,一点儿渣儿都没有。“鸭儿广”柔软得赛豆腐。枣是最普通的水果,郎家园是最出名的产地,于是无枣不郎家园了。老虎眼,葫芦枣,酸枣,各有各的形状和味道。“喝了蜜的柿子”要等到冬季,秋天上市的是青皮的脆柿子,脆柿子要高桩儿的才更甜。海棠红着半个脸,石榴笑得露出一排粉红色的牙齿。这些都是秋之果。抱着一包热栗子和一些水果,从西单向宣武门走去,想着回到家里在窗前的方桌上,就着暮色中的一点光亮,家人围坐着剥食这些好吃的东西的快乐,脚步不由得加快了。身后响起了铛铛的电车声,五路车快到宣武门的终点了。过了绒线胡同,空气中又传来了烤肉的香味,是安儿胡同口儿上,那间低矮窄狭的烤肉宛上人了。门前挂着清真的记号,他们是北平许多著名的回教馆中的一个,秋天开始,北平就是回教馆子的天下了。矮而胖的老五,在案子上切牛羊肉,他的哥哥老大,在门口招呼座儿,他的两个身体健康、眼睛明亮、充分表现出回教青年精神的儿子,在一旁帮着和学习着剔肉和切肉的技术。炙子上烟雾弥漫,使原来就不明的灯更暗了些,但是在这间低矮、烟雾的小屋里,却另有一股温暖而亲切的感觉,使人很想进去,站在炙子边举起那两根大筷子。老五是公平的,所以给人格外亲切的感觉。它原来只是一间包子铺,供卖附近居民和路过的劳动者一些羊肉包子。渐渐地,烤肉出了名,但它并不因此改变对主顾的态度。比如说,他们只有两个炙子,总共也不过能围上一二十人,但是一到黄昏,一批批的客人来了,坐也没地方坐,一时也轮不上吃,老五会告诉客人,再等二十几位,或者三十几位,那么客人就会到西单牌楼去绕个弯儿,再回来就差不多了。没有登记簿,他们却是丝毫不差地记住了前来后到的次序。没有争先,不可能插队,一切听凭老大的安排,他并没有因为来客是坐汽车的或是拉洋车的,而有什么区别,这就是他的公平和亲切。一边手里切肉一边嘴里算账,是老五的本事,也是艺术。一碗肉,一碟葱,一条黄瓜,他都一一唱着钱数加上去,没有虚报,价钱公道。在那里,房子虽然狭小,却吃得舒服。老五的笑容并不多,但他给你的是诚朴的感觉,在那儿不会有吃得惹气这种事发生。秋天在北方的故都,足以代表季节变换的气味的,就是牛羊肉的膻和炒栗子的香了!年10月30日换取灯儿的“换洋取灯儿啊!”“换榧子儿呀!”很多年来,就是个熟悉的叫唤声,它不一定是出自某一个人,叫唤声也各有不同,每天清晨在胡同里,可以看见一个穿着褴褛的老妇,背着一个筐子,举步蹒跚。冬天的情景,尤其记得清楚,她头上戴着一顶不合体的、哪儿捡来的毛线帽子,手上戴着露出手指头的手套,寒风吹得她流出了一些清鼻涕。生活看来是很艰苦的。是的,她们原是不必工作就可以食禀粟的人,今天清室没有了,一切荣华优渥的日子都像梦一样永远永远地去了,留下来的是面对着现实的生活!像换洋取灯的老妇,可以说还是勇于以自己的劳力换取生活的人,她不必费很大的力气和本钱,只要每天早晨背着一个空筐子以及一些火柴、榧子儿、刨花就够了,然后她沿着小胡同这样的叫唤着。家里的废物:烂纸、破布条、旧鞋……一切可以扔到垃圾堆里的东西,都归宋妈收起来,所以从“换洋取灯儿的”换来的东西也都归宋妈。一堆烂纸破布,就是宋妈和换洋取灯儿的老妇争执的焦点,甚至连一盒火柴、十颗榧子的生意都讲不成也说不定呢!丹凤牌的火柴,红头儿,盒外贴着砂纸,一擦就迸出火星,一盒也就值一个铜子儿。榧子儿是像桂圆核儿一样的一种植物的实,砸碎它,泡在水里,浸出黏液,凝滞如胶。刨花是薄木片,作用和榧子儿一样,都是旧式妇女梳头时用的,等于今天妇女做发后的“喷胶水”。这是一笔小而又小的生意,换人家里的最破最烂的小东西,来取得自己最低的生活,王孙没落,可以想见。而归宋妈的那几颗榧子儿呢,她也当宝贝一样,家里的烂纸如果多了,她也就会攒了更多的洋火和榧子儿,洋火让人捎回乡下她的家里。榧子儿装在一只妹妹的洋袜子里(另一只一定是破得不能再缝了,换了榧子儿)。宋妈是个干净利落的人,她每天早晨起来把头梳得又光又亮,抿上了泡好的刨花或榧子儿,胶住了,做一天事也不会散落下来。火柴的名字,那古老的城里,很多很多年来,都是被称作“洋取灯儿”,好像到了今天,我都没有改过口来。“换洋取灯儿的”老妇人,大概只有一个命运最好的,很小就听说,四大名旦尚小云的母亲是“换洋取灯儿的”。有一年,尚小云的母亲死了,出殡时沿途许多人围观,我们住在附近,得见这位老妇人的死后哀荣。在舞台上婀娜多姿的尚小云,丧服上是一个连片胡子的脸,街上的人都指点着说,那是一个怎样的孝子,并且说那死者是一个怎样出身的有福的老太太。在小说里,也读过惟有的一篇描写一个这样女人的恋爱故事,记得是许地山写的《春桃》,希望我没有记错。年11月4日台上、台下礼拜六的下午,我常常被大人带到城南游艺园去。门票只要两毛(我是挤在大人的腋下进去的,不要票)。进去就可以有无数的玩处,唱京戏的大戏场,当然是最主要的,可是那里的文明戏,也一样的使我发生兴趣,小鸣钟,张笑影的“锯碗丁”、“春阿氏”,都是我喜爱看的戏。文明戏场的对面,仿佛就是魔术场,看着穿燕尾服的变戏法儿的,随着音乐的旋律走着一额一跳前进后退的特殊台步,一面从空空的大礼帽中掏出那么多的东西:花手绢,万国旗,面包,活兔子,金鱼缸,这时乐声大奏,掌声四起,在我小小心灵中,只感到无限的愉悦!觉得世界真可爱,无中生有的东西这么多!我从小就是一个喜欢找新鲜刺激的孩子,喜欢在平凡的事物中给自己找一些思想的娱乐,所以,在那样大的一个城南游艺园里,不光是听听戏,社会众生相,也都可以在这天地里看到:美丽、享受、欺骗、势利、罪恶……但是在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的观感中,她又能体会到什么呢?有些事物,在我的记忆中,是清晰得如在目前一样,在大戏场的木板屏风后面的角落里,茶房正从一大盆滚烫的开水里,拧起一大把毛巾,送到客座上来。当戏台上是不重要的过场时,茶房便要表演“扔手巾把儿”的绝技了,楼下的茶房,站在观众群中惹人注目的地位,把一大捆热手巾,忽下子,扔给楼上的茶房,或者是由后座扔到前座去,客人擦过脸收集了再扔下来,扔回去。这样扔来接去,万无一失,也能博得满堂喝彩,观众中会冒出一嗓子:“好手巾把儿!”但是观众与茶房之间的纠纷,恐怕每天每场都不可免,而且也真乱哄。当那位女茶房硬把果碟摆上来,而我们硬不要的时候,真是一场无味的争执。茶房看见客人带了小孩子,更不肯把果碟拿走了。可不是,我轻轻地,偷偷地,把一颗糖花生放进嘴吃,再来一颗,再来一颗,再来一颗,等到大人发现时,去了大半碟儿了,这时不买也得买了。茶,在这种场合里也很要紧。要了一壶茶的大老爷,可神气了,总得发发威风,茶壶盖儿敲得呱呱山响,为的是茶房来迟了,大爷没热茶喝,回头怎么捧角儿喊好儿呢!包厢里的老爷们发起脾气来更有劲儿,他们把茶壶扔飞出去,茶房还得过来赔不是。那时的社会,卑贱与尊贵,是强烈的对比着。在那样的环境里:台上锣鼓喧天,上场门和下场门都站满了不相干的人,饮场的,检场的,打煤气灯的,换广告的,在演员中穿来穿去。台下则是烟雾弥漫,扔手巾把儿的,要茶钱的,卖玉兰花的,飞茶壶的,怪声叫好的,呼儿唤女的,乱成一片。我却在这乱哄哄的场面下,悠然自得。我觉得在我的周围,是这么热闹,这么自由自在。年12月15日人物介绍林海音(),祖籍台湾,著名作家。代表作品散文集《窗》、《两地》、《剪影话文坛》等;短篇小说集《城南旧事》,长篇小说《春风》等。老北京的四合院邓云乡四合院之好,在于它有房子、有院子、有大门、有房门。关上大门,自成一统;走出房门,顶天立地;四顾环绕,中间舒展;廊栏曲折,有露有藏。如果条件好,几个四合院连在一起,那除去合之外,又多了一个深字。“庭院深深深几许”、“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这样纯中国式的诗境,其感人深处,是和古老的四合院建筑分不开的。北京四合院好在其合,贵在其敞。合便于保存自我的天地;敞则更容易观赏广阔的空间,视野更大,无坐井观天之弊。这样的居住条件,似乎也影响到居住者的素养气质。一方面是不干扰别人,自然也不愿别人干扰。二方面很敞快、较达观、不拘谨、较坦然,但也缺少竞争性,自然也不斤斤计较。三方面对自然界很敏感,对春夏秋冬岁时变化有深厚情致。让我们先来看看四合院的春、夏、秋、冬。冬至过了是腊八,四合院春的消息已经开始萌动了。过了二十三,离年剩七天……在腊尽春回之际,四合院中自然是别有一番风光了,最先是围绕着年的点缀。以半世纪前的具体时代来说吧。老式人家还要贴春联,而新式人家或客居的半新式人家,春联一般都免了。但都要打扫房子,重新糊窗户。打扫房屋如果说雅言叫掸尘,北京人说话讲究忌讳,大年下的,什么打呀,扫呀,说着不雅驯,因而也总叫掸尘了。四合院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首先给人以万象一新之感。可就在这样明媚的春光中,中午前后,忽听得院子里拍打一声,什么东西一响,啊——起风了,“不刮春风地不开,不刮秋风子不来”。北京的大风常常由正月里刮起,直刮到杨柳树发了芽,桃李树开了花。四合院中是不栽杨柳树的。但桃树、李树可能有。而最多的则是丁香树、海棠树,这是点缀四合院春光的使者。春节也就是北京四合院中人们说的过年,由冬至算起的“九九”计之,一般常“六九”前后,已过“三九”严寒的高峰,天气渐渐回暖,四合院墙阴的积雪渐渐化了,檐前挂着晶莹的“檐溜”,一滴一滴的水滴下来……虽然忙年的人们,无暇顾及四合院中气候的变化,但春的脚步一天天地更近了。春节到了,拜年的人一进垂花门,北屋的大奶奶隔着窗户早已望见了。连忙一掀帘子出来迎接。簇新蓝布大褂,绣花缎子骆驼棉鞋,鬓上插一朵红绒喜字,那身影从帘子边上一闪,那光芒已照满整个四合院,融化在一片乐声笑语中了……不必多写,只这样一个特写镜头,就可以概括四合院春之旎丽了。北京春天多风,但上午天气总是好的。暖日暄晴,春云浮荡,站在小小的四合院中,背抄着手,仰头眺望鸽子起盘,飞到东,看到东,飞到南,看到南……鸽群绕着四合院上空飞,一派葫芦声在晴空中响着,主人悠闲地四面看着,这是四合院春风中的一首散文诗。丽日当窗,你在室中正埋头做着你的工作,听得窗根下面“嗡嗡……”地响着,是什么呢?谁家的孩子正在院子抖着从厂甸新买来的空竹。这又是四合院春风中的一首小诗。北京的长夏,天气酷热。现在住在高楼里的人们,不能不借助现代的科学技术发明如电风扇、空调、电冰箱等等玩艺消暑降温,可当年老北京的四合院里这些玩艺全都没有,但在四合院里消暑度假,却比现代在用先进的技术制造的低温更适合人体的自然条件,更舒服也更充满凉意,令人神往不置。四合院里的人们怎样消暑度夏呢?简言之就是冷布糊窗、竹帘映日、冰桶生凉、天棚荫屋,再加上冰盏声声,蝉鸣阵阵,午梦初回,闲情似水,这便是一首夏之歌了。冷布糊窗,是不管大小四合院,不管贫家富户,最起码的消暑措施。冷布名布而非布,非纱而似纱。这是京南各县,用木机织的一种窗纱,单股细土纱,织成孔距约两三毫米大的纱布,再上绿色浆或本色浆。干后烫平,十分挺滑,用来当纱窗糊窗,比西式铁丝纱以及近年的塑料尼龙纱,纱孔要大一倍多,因而极为透风爽朗。老式四合院房屋窗户都是木制的,最考究的有三层。最外护窗,就是块木板,可以卸下装上,冬春之交可挡寒风灰沙,不过一般院子没有。二是竖长方格交错成纹的窗户,夏天可以支或吊起。三是大方格窗,是夏天糊冷布及卷窗的,俗曰“纱屉子”。入夏之后,把外面或里面窗吊起,把纱屉子的旧纸旧纱扯去,糊上碧绿的新冷布,雪白的东昌纸作的新卷窗,不但屋始洞然,而且空气畅通,清风徐来,爽朗宜人了。乾隆时前因居士《日下新讴》有风俗竹枝云:“庭院曦阳架席遮,卷窗冷布亮于纱;曼声(原缺)响珠堪听,向晚门前唤卖花。”这诗第一句说“天棚”,第二句便说冷布糊窗。诗后有小注云:“纸窗中间,亦必开空数棂,以通风气。另糊冷布以隔飞蝇,冷布之外加幅纸,纸端横施一挺,昼则卷起,夜则放下,名为‘卷窗’。”糊冷布最便宜,因而一般贫寒家也有力于此。只是冷布不坚固,一夏过后,到豆叶黄、秋风凉的时候,日晒、风吹、雨打,差不多也破了。好在价钱便宜,明年再糊新的。在窗户上糊冷布、糊卷窗的同时,门房上都要挂竹帘子了。竹帘子考究起来是无穷无尽的,“珠帘暮卷西山雨”,穿珠为帘,固然珍贵,但一般琉璃珠帘,也值不了多少钱。倒是好的竹帘,十分高贵。如《红楼梦》中说的虾米须帘、湘妃竹帘,以及朱漆竹帘等等,都是贵戚之家的用品。一般人家,挂一副细竹皮篾片帘子就很不错了。隔着竹帘,闲望院中的日影,带露水的花木,雨中的撑伞人;晚间上灯之后,坐在黑黝黝的院中乘凉,望着室中灯下朦胧的人影,都是很有诗意的。北京人住惯四合院,喜爱竹帘子,去夏回京,见不少搬进高层楼宇中居住的人,也在房门口挂上竹帘子,只有这点传统的习惯,留下一点四合院的梦痕吧。四合院消暑,搭个天棚是十分理想的。尤其是北京旧时天棚,工艺最巧妙。不过搭天棚比较费钱,要有一定的经济条件才能办到。旧时形容北京四合院夏日风光的顺口溜道:“天棚鱼缸石榴树,老爷肥狗胖丫头。”这在清代,起码也得是个七品小京官,或者是一个粮店的大掌柜的才能办得到,一般人谈何容易呢?搭天棚要用四种材料:好芦席、杉槁、小竹竿、粗细麻绳,这些东西不是搭天棚的人家买的,而是租赁的。北京过去有一种买卖,叫“棚铺”,东南西北城都有,是很大的生意。它们营业范围有两大项,一是包搭红白喜事棚,结婚、办寿、大出丧,都要搭棚招待宾客。二是搭天棚,年年夏天的固定生意,它们备有许多芦席等生财,替顾主包搭天棚,包搭包拆,秋后算账。年年有固定的主顾,到时来搭,到时来拆,绝不会有误,这是旧时北京生活中朴实、诚恳、方便的一例。北京搭天棚的工人叫棚匠,是专门的行业。心灵手巧,身体矫健,一手抱一根三丈长的杉槁,一手攀高,爬个十丈八丈不稀奇,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的把式,因而北京搭天棚,可以说是天下绝技。北京旧时搭天棚,上至皇宫内院,下到寻常百姓人家(当然是有点财力的)。清末甲午海战后,李鸿章去日本订了屈辱的“马关条约”,换约正是农历四月末,已入夏季,那拉氏在颐和园传棚匠搭天棚,京中市间传一讽刺联云:“台湾省已归日本,乐寿堂传搭天棚。”这是一个有名的天棚掌故。故宫当年也搭天棚。道光《养正斋诗集》中就专有写宫中天棚的事。诗云:消夏凉棚好,浑忘烈日烘/名花罗砌下,斜荫幕堂东/偶卷仍留露,凭高不碍风/自无烦暑至,飒爽畅心中/凌高神结构,平敞蔽清虚/纳爽延高下,当炎任卷舒/花香仍入户,日影勿侵除/得阴宜趺坐,南风晚度徐。诗并不好,但把天棚消暑的特征都说到了。不过这个人们还容易理解,因为是皇宫。而当年监狱中也要搭天棚,则是人们很难想到的。嘉庆、雍正时诗人查慎行因其弟文字狱案,投刑部狱,《敬业堂诗续集》中有《诣狱集》一卷,有首五古“凉棚吟”就是在刑部狱中感谢刑部主事为他系所搭天棚写的。有几句写搭天棚的话,不妨摘引,以见实况:谓当设凉棚,雇值约五千,展开积秽土,料节日用钱,列木十数株,交加竹作椽,芦帘分草檐,补缀绳寸联。转盼结构成,轩豁开虫天。这几句文词古奥,但说的都是实情。四合院搭天棚,能障烈日却又爽朗,一是高,一般院中天棚棚顶比北屋屋檐还要高出三四尺,所以障烈日而不挡好风;而是顶上席子是活的,可从下面用绳一抽卷起来,露出青天。在夏夜,坐在天棚下,把棚顶芦席卷起,眺望一下星斗,分外有神秘飘渺之感。天棚不但四合院中可搭,高楼房同样可以搭。协和医院重檐飞起,夏天照样搭四五层楼高的天棚,可张可阖,叹为观止,真有公输般之巧。1982年夏天到协和医院看望谢国桢老师,见西门也搭着天棚,又矮又笨,十分简陋,不禁哑然失笑。看来北京搭天棚的技艺,今天的确已成为“广陵散”了。与天棚同样重要的消暑工具,是冰桶。大四合院的大北屋,炎暑流金的盛夏,院里搭着大天棚,当地八仙桌前放着大冰桶。明亮的红色广漆和黄铜箍的大冰桶闪光耀眼,内中放上一大块冒着白气的亮晶晶的冰,便满室生凉,暑意全消矣。即光绪时词人严缁生所谓“三钱买得水晶山”也。小户人家住在小四合院东西厢房中,搭不起天棚也没有广漆大冰桶,怎么办呢?窗户糊上了新冷布,房门口挂上竹帘子,铺板上铺上凉席,房檐上挂个大苇帘子,太阳过来放下来,也凉阴阴的。桌上摆个大绿釉子瓦盆,买上一大块天然冰,冰上小半盆绿豆汤,所费无几。休息的日子,下午一觉醒来,躺在铺上朦胧睡眼,听知了声,听胡同口的冰盏声,听卖西瓜的歌声……这一部四合院消夏乐章也可以抵得上“香格里拉”了。除此之外,还有余韵。北京伏天雨水多,而且多是雷阵雨,下午西北天边风雷起,霎时间乌云滚滚黑漫漫,瓢泼大雨来了,打的屋瓦乱响,院中水花四溅……但一会儿工夫,雨过天晴。院中积水很快从阴沟流走了,满院飞舞着轻盈的蜻蜓,檐头瓦垄中还滴着水点,而东屋房脊上已一片蓝天,挂着美丽的虹了。搬个小板凳,到院中坐坐,芭蕉叶有意无意地扇着,这时还有什么暑意呢?而仲夏刚过,一阵好雨,一阵凉风,那忽焉而至的已是四合院的秋了。四合院中秋的感觉,十分敏锐。到上海后,每爱七八月间回京,常常住到旧历七月下旬再回江南,几乎像辛勤的候鸟一样,年年可以迎接燕山的新秋。其时在宣南还有一间小房,可以容身。虽是宿舍房子,但是平房,又是按四合院的格局盖的。中间院子、四周房子,自然不是一家一院,而是十七八家的大杂院。不过因为有院子,人们可以搬个小板凳在院乘凉,也可在窗前听雨,或坐房中,隔着竹帘望院中雨景……这样还多少有一些古老的四合院的情调。有一年近中元节时,好雨初晴,金风乍到,精神为之一爽,忽然诗兴大发,写下了下面这样一首诗:炎暑几日蒸,一雨新凉乍/劳人时梦达,听雨宣南夜/朝来天似洗,清风盈庭厦/隔帘两三花,牵牛娇如画/散策陋巷行,墙枣已满挂/居近南西门,胜地人曾写/古寺龙爪槐,酒家余芳舍/稍近枣花寺,千年过车马/俯仰迹皆阵,于今知者寡/东市起高楼,西巷余断瓦/倚杖立苍茫,街景亦潇洒/顾盼感流光,蝉鸣又一夏/安得逢耦叟,相与说禾稼。这就是在宣南四合院内外所感受的秋之诗情。这种境界,自己觉得很可爱,忍不住形诸咏唱,写了这首诗,寄给平伯师。他回信道:“奉手书并新著五言,得雨中幽趣,为欣。视我之闷居洋楼,不知风雨者,远胜矣。”从平伯师的信中,可以看到,从四合院中感觉到的季节情趣、在洋楼中是感觉不到的。他现在虽然住在南沙沟高级洋房中,却也免不了怀念老君堂的古老四合院中的古槐书屋了。秋之四合院,如从风俗故事上摄取美的镜头。那七月十五日似水的凉夜间,提着绰约的莲花灯的小姑娘,轻盈地在庭院中跳来跳去,唱着歌:“莲花灯,莲花灯,今天点了明天扔……”八月十五日夜间,月华高照,当院摆上“月宫码儿”、月饼、瓜果,红烛高烧,焚香拜月,那就又是一种风光了。秋之四合院,除去上述者外,还有它绚烂的色彩,几年前写过一篇小文,现引用在后面作为资料,就不必再写了。文的题目是叫《小院》:造化给人们以光泽和色彩,是公平的。宫阙红墙,秋风黄叶,宫廷有宫廷的绚烂秋色,百姓家也有百姓家的朴实,淡雅的秋色。在那靠城根一带,或南城南下洼子一带偏僻的小胡同中,多是低低的小三合院的房子。房子是简陋的,不是灰棚(圈板瓦、中间是青灰),便是棋盘心(四周平铺一圈板瓦,中间仍然是青灰),很少有大瓦房,开一个很小的街门。这种小院的风格,同京外各县农村中的农户差不多,正所谓“此地在城如在野”了。小院主人如果是一位健壮的汉子,瓦匠、木匠、花把式、卖切糕的……省吃俭用,攒下几个钱,七拼八凑弄个小院,弄三间灰棚住,也很不错。一进院门,种棵歪脖子枣树;北房山墙上,种两棵老倭瓜;屋门前种点喇叭花、指甲草、野菊花、草茉莉……总之,秋风一起,那可就热闹了,会把小院点缀得五光十色,那真是秋色可观,虽在帝京,也饶有田家风味。至于那些盛开的花花草草,喇叭花的紫花白边,指甲草的娇红带粉,野菊花的黄如金盏,草茉莉的白花红点,俗名叫做抓破脸儿,还有那“一架秋风扁豆花”淡紫色的星星点点……这都是开在夏尾,盛在秋初,点缀得陋巷人家,秋色如画了。当然,再有精致一点的小院,这种院子不是北城的深宅大院,而大多在东、西城及南城,“四破五”的南北屋,也就是四开间的宽度,盖成三正、两耳的小五间,东西屋非常入浅,但是整个小院格局完整,建筑精细,甚至都是磨砖对缝的呢……砖墁院子,很整洁,不能乱种花草,不能乱拉南瓜藤,青瓦屋顶,整整齐齐,这个小院的秋色何在呢?北屋阶下左右花池子中,种了两株铁梗海棠,满树嘉果,粒粒都是半绿半红,喜笑颜开。南屋屋檐下,几大盆玉簪,更显其亭亭出尘,边上可能还有一两盆秋葵,淡黄的蝉翼般的花瓣,像是起舞的秋蝶。小院秋色也在迅速的变化着,待到那方格窗棂上的绿色冷布,换成雪白的东昌纸时,那已是秋尽冬初了。四合院之冬,首先在于它充满了京华式的暖意,也许有人问,暖意还分式吗?的确如此,同样暖意。情调不同,生活趣味也不同。据说欧洲有不少人家,在有水汀、空调房间里,还照样保存壁炉,生起炉火,望着熊熊的火焰,来思考人事、谈笑家常……更有超越于水汀、空调之外的特殊暖意。古老的四合院,房后面老槐树的枝桠残叶狼藉之后,冬来临了。趁早把窗户重新糊严实,把炉子装起来,把棉门帘子挂上,准备过冬了……天再一冷,炉子生起来,大太阳照着窗户,坐在炉子上的水壶扑扑地冒着热气,望着玻璃窗舒敞的院子,那样明洁。檐前麻雀咋咋地叫着,听着胡同中远远传来的叫卖声……这一小幅北京四合院的冬景,它所给你的温馨,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代替的。四合院之冬围炉夜话,那情调足以命游子凝神,离人梦远,思妇欷歔,白头坠泪。在狂风怒吼之夜,户外滴水成冰,四合院的小屋中,炉火正红,家人好友围炉而坐,这时最好关了灯,打开炉口,让炉口的红光照在顶棚上成一个晕。这时来二斤半空儿,边吃边谈,高谈阔论也好;不吃东西,伸开两手,静听窗外呼呼风声,坐上两三个钟头也好。40多年前,我曾经留下过一个这样的梦:和一位异性好友,对着炉子默默地坐到十一二点钟,直到她突然说道:“哎呀,该封火了!”这时我才如梦方醒,向她说声对不起,告辞出来……如今这位好友远在海峡那边,可能已有了白发了吧?儿时趴在椅子上,一早看玻璃窗上的冰棱,是四合院之冬的另一种趣事。那一夜室中热气,凝聚在窗上的图画,每天一个样,是山,是树,是云,是人,是奔跑的马,是飞翔的鸽子……不知是什么,也不管它是什么,每天好奇地看着它,用手指画它,用舌头舔它,凉凉的,是那么好玩。现在还有谁留下这样的记忆呢……早上爬起,撩起窗一看:啊,下雪了!对面房上的瓦垄上,突然一夜之间,一片晶莹的白色,厚厚的,似乎盖了几层最好的棉絮。满院也是厚敦敦的,白白的……在未踩第一个脚印之前,小小的院落浑然一体,等到大人们起来,自然要扫雪了,先打开一条路,或是扫在一起堆起来。如果有几个孩子,自然也堆雪人了。雪晨外眺,庭院银装,也许雪继续下着,也许雪霁天晴了。鹅毛大雪,继续纷纷扬扬地下着。四合院的天空,一片铅灰色冻云压住四檐,闪耀着点点晶莹雪花。在暖暖和和的房中,听着雪花洒在纸窗上的声音,是特殊的乐章。如果晴了,红日照在窗上,照在雪上,闪得人睁不开眼,那四合院是另一风光——但不要以为晴天比雪天暖和,“风前暖,雪后寒”,这是北京老年人的口头语。那冷可真够呛,干冷干冷的。白雪妆点了北京四合院,那风光,那情趣,那梦境……年年元旦前,收到一些祝贺圣诞、祝贺新年的画片,常见到大雪覆盖的圣诞小木屋图景,却没有见过一幅雪中四合院的图画,常常为此而引起乡愁。如果用极少的词语来概括四合院的四时,我苦心孤诣地想了这样四句:冬情素淡而和暖,春梦浑沌而明丽,夏景爽洁而幽远,秋心绚烂而雅韵。人物介绍邓云乡(),山西省灵丘东河南镇人。青少年时期,先后在北京西城中学、师范大学和私立中国大学求学。1947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先后任教山西大同中学、天津中学。新中国成立后,在北京中央燃料工业部工作。1953年10月起,先后在苏州电校与南京电校教书。1956年1月在上海电力学院教书,至1993年退休。自幼受中国传统文化熏陶,具有深厚文史功底。学识渊博,兴趣广泛,善于思考,勤于撰述。退休后,以其亲身经历的事件或与他有涉的人,或事缘为诱因,或描绘与时代生活息息相关的经济、文化、民风民俗之变化,或明清以来文人文事钩沉,探究众说纷纭的历史文化现象,潜心著书,是极个别能让历史“活”起来的学者,既渊博厚重,细研历史文化;又细致闲情,深通民俗风情。著有:《燕京乡土记》、《北京的风土》、《红楼风俗谭》、《北京四合院》、《清代八股文》。还有散文集:《书情旧梦》、《秋水湖山》、《花鸟虫鱼》、《吾家祖屋》等。吆喝萧乾一位二十年代在北京作寓公的英国诗人奥斯伯特·斯提维尔写过一篇《北京的声与色》,把当时走街串巷的小贩用以招徕顾客而做出的种种音响形容成街头管弦乐队,并还分别列举了哪是管乐、弦乐和打击乐器。他特别喜欢听串街的理发师(“剃头的”)手里那把钳形铁铉。用铁板从中间一抽,就会呲啦一声发出带点颤巍的金属声响,认为很像西洋乐师们用的定音叉。此外,布贩子手里的拨啷鼓和珠宝玉石收购商打的小鼓,也都给他以快感。当然还有磨剪子磨刀的吹的长号。他惊奇的是,每一乐器,各代表一种行当。而坐在家里的主妇一听,就准知道街上过的什么商贩。最近北京人民广播电台还广播了阿隆·阿甫夏洛穆夫以北京胡同音响为主题的交响诗,很有味道。囿于语言的隔阂,洋人只能欣赏器乐。其实,更值得一提的是声乐部分——就是北京街头各种商贩的叫卖。听过相声《卖布头》或《改行》的,都不免会佩服当年那些叫卖者的本事。得气力足,嗓子脆,口齿伶俐,咬字清楚,还要会现编词儿,脑子快,能随机应变。我小时候,一年四季不论刮风下雨,胡同里从早到晚叫卖声没个停。大清早过卖早点的:大米粥呀,油炸果(鬼)的。然后是卖青菜和卖花儿的,讲究把挑子上的货品一样不漏地都唱出来,用一副好嗓子招徕顾客。白天就更热闹了,就像把百货商店和修理行业都拆开来,一样样地在你门前展销。到了夜晚的叫卖声也十分精彩。“馄饨喂——开锅!”这是特别给开夜车的或赌家们备下的夜宵,就像南方的汤圆。在北京,都说“剃头的挑子,一头热”。其实,馄饨挑子也一样。一头儿是一串小抽屉,里头放着各种半制成的原料:皮儿、馅儿和佐料儿,另一头是一口汤锅。火门一打,锅里的水就沸腾起来。馄饨不但当面煮,还讲究现吃现包。讲究皮要薄,馅儿要大。从吆喝来说,我更喜欢卖硬面饽饽的:声音厚实,词儿朴素,就一声“硬面——饽饽”,光宣布卖的是什么,一点也不吹嘘什么。可夜晚过的,并不都是卖吃食的,还有唱话匣子的。大冷天,背了一具沉甸甸的留声机和半箱唱片。唱的多半是京剧或大鼓。我也听过一张不说不唱的叫“洋人哈哈笑”,一张片子从头笑到尾。我心想,多累人啊!我最讨厌胜利公司那个商标了:一只狗蹲坐在大喇叭前头,支棱着耳朵在听唱片。那简直是骂人。那时夜里还经常过敲小钹的盲人,大概那也属于打击乐吧。“算灵卦!”我心想:“怎么不先替你自己算算!”还有过乞丐。至今我还记得一个乞丐叫得多么凄厉动人。他几乎全部用颤音。先挑高了嗓子喊“行好的——老爷——太(哎)太”,过好一会儿,(好像饿得接不上气儿啦。)才接下去用低音喊:“有那剩饭——剩菜——赏我点儿吃吧!”四季叫卖的货色自然都不同。春天一到,卖大小金鱼儿的就该出来了,我对卖蛤蟆骨朵儿(未成形的幼蛙)最有好感,一是我买得起,花上一个制钱,就往碗里捞上十来只;二是玩够了还能吞下去。我一直奇怪它们怎么没在我肚子里变成青蛙!一到夏天,西瓜和碎冰制成的雪花酪就上市了。秋天该卖“树熟的秋海棠”了。卖柿子的吆喝有简繁两种。简的只一声“喝了蜜的大柿子”。其实满够了。可那时小贩都想卖弄一下嗓门儿,所以有的卖柿子的不但词儿编得热闹,还卖弄一通唱腔。最起码也得像歌剧里那种半说半唱的道白。一到冬天,“葫芦儿——刚蘸得”就出场了。那时,北京比现下冷多了。我上学时鼻涕眼泪总冻成冰。只要兜里还有个制钱,一听“烤白薯哇真热乎”,就非买上一块不可。一路上既可以把那烫手的白薯揣在袖筒里取暖,到学校还可以拿出来大嚼一通。叫卖实际上就是一种口头广告,所以也得变着法儿吸引顾客。比如卖一种用秫秸秆制成的玩具,就吆喝:“小玩艺儿赛活的。”有的吆喝告诉你制作的过程,如城厢里常卖的一种近似烧卖的吃食,就介绍得十分全面:“蒸而又炸呀,油儿又白搭。面的包儿来,西葫芦的馅儿啊,蒸而又炸。”也有简单些的,如“卤煮喂,炸豆腐哟”。有的借甲物形容乙物,如“栗子味儿的白薯”或“萝卜赛过梨”。“葫芦儿——冰塔儿”既简洁又生动,两个字就把葫芦(不管是山楂、荸荠还是山药豆的)形容得晶莹可人。卖山里红(山楂)的靠戏剧性来吸引人,“就剩两挂啦”。其实,他身上挂满了那用绳串起的紫红色果子。有的小贩吆喝起来声音细而高,有的低而深沉。我怕听那种忽高忽低的,也许由于小时人家告诉我卖荷叶糕的是“拍花子的”拐卖儿童的,我特别害怕。他先尖声尖气地喊一声“一包糖来”,然后放低至少八度,来一声“荷叶糕”。这么叫法的还有个卖荞麦皮的。有一回他在我身后“哟”了一声,把我吓了个马趴。等我站起身来,他才用深厚的男低音唱出“荞麦皮耶”。特别出色的是那种合辙押韵的吆喝。我在小说《邓山东》里写的那个卖炸食的确有其人,至于他替学生挨打,那纯是我瞎编的。有个卖萝卜的这么吆喝:“又不糠来又不辣,两捆萝卜一个大。”“大”就是一个铜板。甚至有的乞丐也油嘴滑舌地编起快板:“老太太(那个)真行好,给个饽饽吃不了。东屋里瞧(那么)西屋里看,没有饽饽赏碗饭。”现在北京城倒还剩一种吆喝,就是“冰棍儿——三分啦”。语气间像是五分的减成三分了。其实就是三分一根儿。可见这种带戏剧性的叫卖艺术并没失传。老北京的小胡同萧乾我是在北京的小胡同里出生并长大的。由于我那个从未见过面的爸爸在世时管开关东直门,所以东北城角就成了我的早年的世界。四十年代我在海外漂泊时,每当思乡,我想的就是北京的那个角落。我认识世界就是从那里开始的。还是位老姑姑告诉我说,我是在羊管(或羊倌)胡同出生的。七十年代从“五七”干校回北京,读完美国黑人写的那本《根》,我也去寻过一次根。大约三岁上我就搬走了,但印象中我们家好像是坐西朝东,门前有一排垂杨柳。当然,样子全变了。九十年代一位摄影记者非要拍我念过中学的崇实(今北京二十一中),顺便把我拉到羊管胡同,在那牌子下面只拍了一张。其实,我开始懂事是在褡裢坑。十岁上,我母亲死在菊儿胡同。我曾在小说《落日》中描写过她的死,又在《俘虏》中写过菊儿胡同旁边的大院——那是我的仲夏夜之梦。母亲去世后,我寄养在堂兄家里。当时我半工半读:织地毯和送羊奶,短不了走街串巷。高中差半年毕业(1927年冬),因学运被变相开除,远走广东潮汕。1929年虽然又回到北平上大学,但那时过的是校园生活了。我这辈子只有头十七年是真正生活在北京的小胡同里。那以后,我就走南闯北了。可是不论我走到哪里,在梦境里,我的灵魂总萦绕着那几条小胡同转悠。啊,胡同里从早到晚是一阕动人的交响乐。大清早就是一阵接一阵的叫卖声。挑子两头是“芹菜辣青椒,韭菜黄瓜”,碧绿的叶子上还滴着水珠。过一会儿,卖“江米小枣年糕”的车子推过来了。然后是叮叮当当的“锔盆锔碗的”。最动人心弦的是街头理发师手里那把铁玩艺儿,嗞啦一声就把空气荡出漾漾花纹。北京的叫卖声最富季节性。春天是“蛤蟆骨朵儿大田螺丝”,夏天是莲蓬和凉粉儿,秋天的炒栗子炒得香喷喷粘乎乎的,冬天“烤白薯真热火”。我最喜欢听夜晚的叫卖声。顾客对象大概都是灯下斗纸牌的少爷小姐。夜晚叫卖的特点是徐缓,拖尾,而且当中必有段间歇——有时还挺长。像“硬面——饽饽”,中间好像还有休止符。比较干脆的是卖熏鱼的或者“算灵卦”的。最喜欢拉长,而且加颤音的是夜乞者:“行好的——老爷——太唉太——有那剩菜——剩饭——赏我点吃啵。”另外是夜行人:有戏迷,也有醉鬼。尖声唱着“一马离了”或“苏三离了洪洞县”。这么唱也不知是为了满足一下无处发挥的表演欲呢,还是走黑道发怵,在给自己壮胆。那时我是个穷孩子,可穷孩子也有买得起的玩具。两几个钱就能买支转个不停的小风车。去隆福寺买几个模子,黄土和起泥,就刻起泥饽饽。春天,大院的天空就成了风筝的世界。阔孩子放沙雁,穷孩子也能有林秸糊个屁股帘儿。反正也能飞起,衬着蓝色的天空,大摇大摆。小心坎可乐了,好像自己也上了天。夏天,我还常钻到东直门的芦苇塘里去捉蛤蟆,要么就在坟堆旁边逮蛐蛐——还有油葫芦。蛐蛐会咬架,油葫芦个头大,但不咬。它叫起来可优雅啦。当然,金钟更好听,却难得能抓到一只。这些,我都是养在泥罐子里,每天给一两颗毛豆,一点水就成了。北京还有一种死胡同,有点像上海的弄堂。可是弄堂里见不到阳光。北京胡同里的平房,多么破,也不缺乏阳光。胡同可以说是一种中古民用建筑。我在伦敦和慕尼黑的古城都见到过类似的胡同。伦敦英格兰银行旁边就有一条窄窄的“针鼻巷”。很像北京的胡同。在美洲新大陆就见不到。他们舍得加固,可真舍不得拆。新加坡的城市现代化就搞猛了。四十年代我两次过狮城,很有东方味道。八十年代再去,认不得了。幸而他们还保留了一条“牛车水”。我每次去新加坡,必去那里吃碗排骨茶。边吃边想着老北京的豆浆油炸果。但愿北京能少拆几条、多留几条胡同。人物介绍萧乾(),原名萧秉乾,蒙古族,生于北京。在北新书局当学徒时开始爱好文艺。1933年起在《水星》、《国闻周报》、《大公报·文艺》上发表小说,成为京派后起的作家。1935年燕京大学毕业后,帮助和接替沈从文编《大公报·文艺》,并兼该报记者。出版了《篱下集》、《栗子》等。1938年出版了自叙传式的长篇小说《梦之谷》。年到1942年,在英国伦敦大学东方学院任教,兼《大公报》驻英记者,年为剑桥大学英国文学系研究生。1944年后,以《大公报》驻英特派员兼战地记者身份,亲临第二次大战欧洲战场,写下了《银风筝下的伦敦》、《矛盾交响曲》等反映欧洲人民反法西斯斗争的通讯报告。1946年后在上海、香港两地《大公报》社工作,一度兼复旦大学教授。建国后历任英文版《人民中国》和《文艺报》副总编辑。1961年后长期在人民文学出版社任职。主要散文作品:《小树叶》(散文集)1937,《红毛长谈》(散文集)1948,《珍珠米》(散文集)1948,《萧乾散文特写选》1980,《一本褪色的相册》(散文集)1981,《海外行踪》(散文集)1983,《负芨剑桥》(散文集)1986,《北京城杂忆》(散文集)1987,《搬家史》(散文集)1987。北京的春节老舍按照北京的老规矩,过农历的新年(春节),差不多在腊月的初旬就开头了。“腊七腊八,冻死寒鸦”,这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可是,到了严冬,不久便是春天,所以人们并不因为寒冷而减少过年与迎春的热情。在腊八那天,人家里,寺观里,都熬腊八粥。这种特制的粥是祭祖祭神的,可是细一想,它倒是农业社会的一种自傲的表现——这种粥是用所有的各种的米,各种的豆,与各种的干果(杏仁、核桃仁、瓜子、荔枝肉、莲子、花生米、葡萄干、菱角米……)熬成的。这不是粥,而是小型的农业展览会。腊八这天还要泡腊八蒜。把蒜瓣在这天放到高醋里,封起来,为过年吃饺子用的。到年底,蒜泡得色如翡翠,而醋也有了些辣味,色味双美,使人要多吃几个饺子。在北京,过年时,家家吃饺子。从腊八起,铺户中就加紧地上年货,街上加多了货摊子——卖春联的、卖年画的、卖蜜供的、卖水仙花的等等都是只在这一季节才会出现的。这些赶年的摊子都教儿童们的心跳得特别快一些。在胡同里,吆喝的声音也比平时更多更复杂起来,其中也有仅在腊月才出现的,像卖宪书的、松枝的、薏仁米的、年糕的等等。在有皇帝的时候,学童们到腊月十九就不上学了,放年假一月。儿童们准备过年,差不多第一件事是买杂拌儿。这是用各种干果(花生、胶枣、榛子、栗子等)与蜜饯搀和成的,普通的带皮,高级的没有皮——例如:普通的用带皮的榛子,高级的用榛瓤儿。儿童们喜吃这些零七八碎儿,即使没有饺子吃,也必须买杂拌儿。他们的第二件大事是买爆竹,特别是男孩子们。恐怕第三件事才是买玩艺儿——风筝、空竹、口琴等——和年画儿。儿童们忙乱,大人们也紧张。他们须预备过年吃的使的喝的一切。他们也必须给儿童赶作新鞋新衣,好在新年时显出万象更新的气象。二十三过小年,差不多就是过新年的“彩排”。在旧社会里,这天晚上家家祭灶王,从一擦黑儿鞭炮就响起来,随着炮声把灶王的纸像焚化,美其名叫送灶王上天。在前几天,街上就有多少卖麦芽糖与江米糖的,糖形或为长方块或为大小瓜形。按旧日的说法:有糖粘住灶王的嘴,他到了天上就不会向玉皇报告家庭中的坏事了。现在,还有卖糖的,但是只由大家享用,并不再粘灶王的嘴了。过了二十三,大家就更忙起来,新年眨眼就到了啊。在除夕以前,家家必须把春联贴好,必须大扫除一次,名曰扫房。必须把肉、鸡、鱼、青菜、年糕什么的都预备充足,至少足够吃用一个星期的——按老习惯,铺户多数关五天门,到正月初六才开张。假若不预备下几天的吃食,临时不容易补充。还有,旧社会里的老妈妈们,讲究在除夕把一切该切出来的东西都切出来,省得在正月初一到初五再动刀,动刀剪是不吉利的。这含有迷信的意思,不过它也表现了我们确是爱和平的人,在一岁之首连切菜刀都不愿动一动。除夕真热闹。家家赶做年菜,到处是酒肉的香味。老少男女都穿起新衣,门外贴好红红的对联,屋里贴好各色的年画,哪一家都灯火通宵,不许间断,炮声日夜不绝。在外边做事的人,除非万不得已,必定赶回家来,吃团圆饭,祭祖。这一夜,除了很小的孩子,没有什么人睡觉,而都要守岁。元旦的光景与除夕截然不同:除夕,街上挤满了人;元旦,铺户都上着板子,门前堆着昨夜燃放的爆竹纸皮,全城都在休息。男人们在午前就出动,到亲戚家,朋友家去拜年。女人们在家中接待客人。同时,城内城外有许多寺院开放,任人游览,小贩们在庙外摆摊,卖茶、食品和各种玩具。北城外的大钟寺,西城外的白云观,南城的火神庙(厂甸)是最有名的。可是,开庙最初的两三天,并不十分热闹,因为人们还正忙着彼此贺年,无暇及此。到了初五六,庙会开始风光起来,小孩们特别热心去逛,为的是到城外看看野景,可以骑毛驴,还能买到那些新年特有的玩具。白云观外的广场上有赛轿车赛马的;在老年间,据说还有赛骆驼的。这些比赛并不争取谁第一谁第二,而是在观众面前表演骡马与骑者的美好姿态与技能。多数的铺户在初六开张,又放鞭炮,从天亮到清早,全城的炮声不绝。虽然开了张,可是除了卖吃食与其他重要日用品的铺子,大家并不很忙,铺中的伙计们还可以轮流着去逛庙、逛天桥,和听戏。元宵(汤圆)上市,新年的高潮到了——元宵节(从正月十三到十七)。除夕是热闹的,可是没有月光;元宵节呢,恰好是明月当空。元旦是体面的,家家门前贴着鲜红的春联,人们穿着新衣裳,可是它还不够美。元宵节,处处悬灯结彩,整条的大街像是办喜事,火炽而美丽。有名的老铺都要挂出几百盏灯来,有的一律是玻璃的,有的清一色是牛角的,有的都是纱灯;有的各形各色,有的通通彩绘全部《红楼梦》或《水浒传》故事。这,在当年,也就是一种广告;灯一悬起,任何人都可以进到铺中参观;晚间灯中都点上烛,观者就更多。这广告可不庸俗。干果店在灯节还要做一批杂拌儿生意,所以每每独出心裁的,制成各样的冰灯,或用麦苗做成一两条碧绿的长龙,把顾客招来。除了悬灯,广场上还放花合。在城隍庙里并且燃起火判,火舌由判官的泥像的口、耳、鼻、眼中伸吐出来。公园里放起天灯,像巨星似的飞到天空。男男女女都出来踏月、看灯、看焰火;街上的人拥挤不动。在旧社会里,女人们轻易不出门,她们可以在灯节里得到些自由。小孩子们买各种花炮燃放,即使不跑到街上去淘气,在家中照样能有声有光地玩耍。家中也有灯:走马灯——原始的电影——宫灯、各形各色的纸灯,还有纱灯,里面有小铃,到时候就叮叮地响。大家还必须吃汤圆呀。这的确是美好快乐的日子。一眨眼,到了残灯末庙,学生该去上学,大人又去照常做事,新年在正月十九结束了。腊月和正月,在农村社会里正是大家最闲在的时候,而猪牛羊等也正长成,所以大家要杀猪宰羊,酬劳一年的辛苦。过了灯节,天气转暖,大家就又去忙着干活了。北京虽是城市,可是它也跟着农村社会一齐过年,而且过得分外热闹。在旧社会里,过年是与迷信分不开的。腊八粥,关东糖,除夕的饺子,都须先去供佛,而后人们再享用。除夕要接神;大年初二要祭财神,吃元宝汤(馄饨),而且有的人要到财神庙去借纸元宝,抢烧头股香。正月初八要给老人们顺星、祈寿。因此那时候最大的一笔浪费是买香蜡纸马的钱。现在,大家都不迷信了,也就省下这笔开销,用到有用的地方去。特别值得提到的是现在的儿童只快活地过年,而不受那迷信的熏染,他们只有快乐,而没有恐惧——怕神怕鬼。也许,现在过年没有以前那么热闹了,可是多么清醒健康呢。以前,人们过年是托神鬼的庇佑,现在是大家劳动终岁,大家也应当快乐地过年。年1月人物介绍老舍(),著名作家。原名舒庆春,字舍予。满族,北京人。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骆驼祥子》、《四世同堂》、《鼓书艺人》,中篇小说《月牙儿》、《我这一辈子》,剧本《龙须沟》、《茶馆》等。他的作品以具有独特的幽默风格和浓郁的民族色彩,以及从内容到形式的雅俗共赏而赢得了广大的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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