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鹿鸣香树湾云景在哪读书书

(连载)长篇青春小说《青春向左,江湖向右》
电话 2008年四、五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早晨,下了一整夜的春雨才刚刚收住。雨后的临沂城,空气宜人,温和的东南风里夹杂着甜甜的土腥。贪睡的人们,这时候还没有起床,街上的行人稀稀落落的。时令已到暮春,晨间的气温也开始温热起来。不少爱美的姑娘,已经换上了漂亮的夏装,给小城临沂,平添了几分姿色。但伏天还远没有到来,也还不至于热得厉害。鲁南师大门前,三五成群的男女学生,骑着脚踏车,呼啸而过。他们一定是去往水县郊游的。水县并没有几条水,多的却是山。千把个山头,热热闹闹,把水县搂抱得严实,只从南面开了个口子,给外出刨食儿的汉子们行了个方便。迷龙河就乘机摸了进来,在六娘山一带打了个卷儿,磨蹭成了大大小小几十个水泡子,滋养了一茬又一茬美丽的水县姑娘。水县虽不是什么重要景点,但每逢春夏,鲁南苏北一带,也还有不少闲人喜欢到这里逛一逛,体验一回于别处早已逝去的乡村风味。游山玩水自然就得吃,就得住,就有了经济。况且水县不像其他县份那样交通便利,有大片平整的土地适合建厂。县里权衡一番,瞅准了这里面的利害,有了取舍。不声不响的赶走了原有的几家小型加工制造厂,连迷龙河上架了几十年的水泥桥也拆了,邀了本地的几个老汉作起了摆渡人。是以河的另一边忙着招商引资,现代建筑拔地而起,而水县人却不紧不忙的生活着,只等外面世界的人把钱送到他们口袋里。初次来水县的人,一过河,就有了如梦似幻的感觉。青山绿水,竹筏子,摆渡人,对于见惯了灯红酒绿的人,总有一种隔世之感,仿佛自己不是置身全球化时代的中国东部乡村,而是到了沈从文笔下的凤凰古镇。待见了镇里人,骑着电动车、摩托车走街串巷,或者拿着手机说着与河对岸并无二致的本地方言,才恍然悟到自己还是在同一个世界。临走的时候,他们多多少少会觉得不那么真实,心头诧异着,人口繁密的鲁南,偏偏就还藏着这样一个桃花源一样的地方呢!在水县通往临沂城的一条羊肠小道上,一个行色匆匆的青年,挎着一个鼓囊囊的帆布包,与师大的学生们迎面而过。他个子不高,额前的头发微微打着卷儿,两条浓黑的眉毛连成了一条线。他已经劳动两年了,皮肤有些黑亮。裸露在衬衫外面的两条胳膊,结结实实的。如果他不说,你定不会想到他是水县瓷厂的装卸工。他的工友们,一个个高高大大的,不论是上工还是休息,总是一副脏兮兮的样子,外表多半还有几分蛮霸。而他,白衬衫,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干干净净的,像是还在读书的学生,眉眼间也透着一股书卷气。刚来厂里的时候,老板不太愿意收他,几经央求,才勉强留了下来。一个月以后,老板就对他另眼相看了。这一个月里,他起早贪黑,每天比工友们多干两个钟头,一上工就把劲儿往死里使。两个臂膀,被沉重的货箱压烂了,血汪汪的。一到夜里就钻心的疼。他没有像其他新来的工友那样,没人的时候躲在被窝里掉眼泪。疼的厉害的时候,他就到厂后的山溪边,沿着溪水往山上跑。跑累了,就躺倒在溪边的花丛里,对着蓝天白云,对着山风溪水,唱起了歌子。唱着唱着,就忘记了累,忘记了疼。他经常会在回忆里看到2006年春夏之交的水县,月光如水,晚风温和,刚下了晚自习的他,和那个叫姚雪然的姑娘,推着脚踏车,慢悠悠地走在乡间小径上,道旁野花丛生,芳香四溢。十几里山路,两个人一路走,一路唱,山风习习,歌声洒落一地,“我像风一样自由,就像你的温柔无法挽留。你推开我伸出的双手,你走吧,最好别回头……”姚雪然很爱笑,笑的很美。每当调皮的山风拂过她的头发,她便会发出咯咯的笑声,清脆如风铃。那笑着的是她的眼睛,嘴唇,和唇边浑圆的旋窝,艳丽如同露珠,朵朵的笑向贝齿的闪光里躲。他是在一次读书会上认识姚雪然的。雪然身材高挑,穿一件白色连衣裙,清清爽爽的宛若出水芙蓉。她父亲是空军少将,母亲是山大的音乐教师,良好的家教使她言谈举止颇有风度,周围的男生对她钦慕不已。然而她也闹出过笑话,让人哭笑不得。有一次上物理公开课,恰好他那时在读林海音的《城南旧事》,就顺手带了过去。雪然见他在看《城南旧事》,很是兴奋地坐在了他旁边,“能借我看一下吗,我上次只看了一半。妞儿找到他父母没有啊?小英子后来怎么样了呢?”他看到雪然那急切的样子,就把书递给了她。代物理的老师是个对学生极苛刻的老姑娘,为人孤僻,学生们背后都叫她灭绝师太。雪然当然知道她的厉害,但还是不一会就陶醉在书中了……到底还是被老师发现了,他用胳膊顶了下雪然,她猛地把头抬起来,看见老师已到跟前,“嗖”的一声把书放到了裙子下面,用膝盖夹了起来。“姚雪然,你背诵下第一宇宙定律!”老师很窝火。雪然像没听到老师的话似的,竟傻傻地问“老师,妞儿找到她妈妈了吗?”此话一出,哄堂大笑……后来的后来,姚雪然随父亲去了南方,他们便失去了联系。从此,姚雪然成了他生命里终将逝去却永远难以忘记的一处风景。这半年,他干的更卖命了,每天早上五点半就爬起来上工。别人一天装五车,他最少也要装上七车。他把钱攒下来,除了寄给家里,就是送给自己在师大读书的双胞胎哥哥。当然,他也不会忘了给自己留上两三百块钱。每个月,他总还是要买上几本书的。他不太敢当着工友们的面看书,怕被笑话。每天晚上10点以后,大家都睡下了,他就拿上一本书,悄悄的爬起来,到厕所的灯下去读。冬天的时候呢,就趴在被窝里,打起手电。几个要好的工友多半是知道的。不过,却没有人知道他偷偷地学写起了小说。那是去年的时候,在一本期刊上,他惊讶地发现,一个比自己还小一岁的修理工,竟也发表了不错的小说呢!他有些坐不住了,就拿起笔,写起了自己在厂里的生活。他有一股狠劲,自己认准了的,就不会轻易撂下。一年多时间里,他前前后后写了十几个本子,有一百多万字。他挑选了十几篇,投寄了出去。然后是无限的等待,等来的无一例外是石沉大海。他并不灰心,继续写,继续投。渐渐地,开始有一些热心的编辑给他寄来几句砥砺的话或者修改意见了。仅仅如此,他就受了莫大的鼓舞,越发勤奋起来。《工人文学》的编辑告诉他,为了写作和用稿的方便,建议他买一台电脑。可那要用去他两个月的工资啊。他更加拼命地劳动了。幸好厂里的伙食还过得去,他才不至于累倒。半年下来,他反而越发的魁梧了,胸脯鼓囊囊的,像是专业的健美选手了呢!从水县开往临沂的班车,每天跑五六趟,他却从来没有坐过。倒不是心疼钱,五块钱他还是拿得出的。这五十里山路,他每周都要走一个来回。两年里,他就是这样一次次背着包步行到师大的。他来来走了上百次,熟得不能再熟了。沿途的一花一草,都记在了心里。厂里的工资每周六发放,周末休息。本该休息的这一天,他就带上一书包煎饼和五百块钱,去看哥哥。每次回来的时候,他也不忘让哥哥帮自己在师大图书馆借上几本小说。这就是为什么,他不把钱打到哥哥的银行卡上而偏要跑一趟的原因了。至于他为什么不坐车而要步行,恐怕连哥哥也不明白与师大那群学生分开后不久,他在路边的草丛里,捡到了一本《平凡的世界》。又是路遥,多么的有缘分啊,他想。书的扉页上,写着“沈琪”两个字,想来该是书的主人了。他胡乱翻看了几页,从书里调出一张照片来。照片里的女孩,很是漂亮,个子高高的,粉T恤白裙子,鞋子也是白色的,鞋尖还有两朵小花。他马上想起了刚才过去的一位笑容甜美的姑娘。“把书拿上,也许哥哥认识她,”他想。到师大的时候,已经将近10点钟了。梅园公寓的宿管阿姨对眼前的小伙子已经分外熟络了,他刚一出现在楼下,二楼的某个窗口里,就传出了她的喊声,“周剑鸣,你弟弟鹿鸣又给你送煎饼来了,哈哈,哈哈!”十年以前,本市的学生,每次回家,都要在家里带上一些煎饼。这些年,已经很少有人专程回家一次,只为带上几个煎饼节省些费用了。刚开始的时候,周鹿鸣以为宿管的笑声里满含着讥讽,时间一长他才知道,不管是谁到这里找人,她喊完学生都要来上这么一通哈哈大笑,校长来了也是如此。如果哪一次他来,宿管不在,没有听见这哈哈的笑声,他心里还会不自在呢。“剑鸣到乔园参加集会去了,有好戏看,你去那找他吧!”从窗户里往外说话的剑鸣的室友胖三,鹿鸣去过几次哥哥的宿舍,见过他几次,每次都要和他开开玩笑。“胖哥,你怎么没去,是不是又在晾床单啊?”鹿鸣仰着头说。胖三没说话,拿起一个东西,朝鹿鸣丢了过了。鹿鸣刚要躲,却见是个苹果,就接了过来。“阿姨,煎饼先放你这,我去找我哥去。”说完,鹿鸣咬了一口苹果,向乔园跑去了……
从梅园到乔园,先要穿过田径场、晓南湖,然后是瘦竹园狭长的石板路。中间隔了足足有两华里,周鹿鸣一路小跑,身上有些汗湿了,东南风一吹,额头上就凉飕飕起来。他喜欢这种感觉,喜欢在这种感觉里欣赏眼前的世界。春夏之交的鲁南师大,花香馥郁,日光白花花的耀眼。女生楼前的丁香花下,男生们流连忘返,为他们心仪的姑娘打着开水。图书馆后面,白色的羽毛球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几个矫健的身影潇洒的挥舞着手中的球拍。旁边的足球场上,男生们乐此不疲地练习射门,不远处,正坐着一位可爱的姑娘。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孤独的人是可耻的……来过师大的人都说,师大怎么看也不像一所学校,亭台楼榭,小桥流水,越看越像哪个王公贵族家的后花园。来过师大的人也说,师大就该是这个样子,三三两两的男女学生,在晓南湖的暮色里,在瘦竹园的和风里,读书,散书,该是多么美的一幅景象啊!师大的景色,周鹿鸣是早已见识过了的。从第一次送哥哥到这里读书,到最近一次来这里,他每一次都要好好得游览一番,就像从来都没有来过这里一样。他多么的希望,自己也能像哥哥剑鸣一样,在师大博雅楼的某间教室里,有一张属于自己的课桌,然后兜里揣着校园卡,神态自若地出入书香馥郁的图书馆,在“滴”一声的扫描声里,潇洒地拿走一本自己喜欢的书籍。他也常常想,如果命运呈现的是另外的二分之一可能,自己穿梭在师大校园,参加一个又一个的社团活动,而哥哥却在烈日下扛着沉重的货箱,自己是否真的就能在那“滴”的一声里表现得足够的潇洒。命运总是如此的偶然,一枚小小的硬币,竟让他走上了父辈和自己都极力想摆脱的道路。他恨那枚硬币,也感谢那枚硬币。他不知道当初那个近乎儿戏的抉择是否正确。但他知道,他爱哥哥。当硬币倒下的那一刻,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乔园是师大人文学院的女生公寓,典出“铜雀春深锁二乔,”被男生们戏称为公主楼。学生们调侃说师大的领导们定是想把全校最美的姑娘都收押在这里。果然,乔园不负所托,学校有名的几个漂亮姑娘,多半来自人文学院。每到晚上10点,临近学生公寓关门的时候,乔园楼下驻足的男生总是最多的。他们一个个恋恋不舍的看着自己的女友上楼,眼神里情意绵绵的。前年夏天,有位美国两院院士来师大讲学,顺便到泰山玩玩。当然,这是校方的说法,实际上是“到泰山玩玩,顺便来师大讲学”。师大这座小庙想请两院院士这尊大佛,香火肯定要烧足了。于是,校领导决定在本市几所高校公开选拔三位接待院士的形象大使,选来选去,最后还是花落鲁南师大,鹿死人文学院。周鹿鸣赶到乔园的时候,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几百个男女学生手里拿着杂七杂八的水果砸向楼下水果店的卷帘门,嘴里喊着整齐的号子,间或夹杂着某个男生的骂声。卷帘门前,一个身材矮胖的小胡子,在几个保安的簇拥下,做着半是讨饶,半是威胁的谈判。但任他喊破了嗓子,学生们仍不为所动。他的男低音官腔很快淹没在学生们愤怒的咆哮里了。鹿鸣一眼就看见了人群前面神情激愤的剑鸣。剑鸣身后,一个打扮淡雅的女孩,小声向他嘀咕着什么,眼神里满含惊惧。女孩扎齐肩马尾辫,目光清澈,但略显惊怯,仿佛随时随地准备迎受让她惊讶的事情。她嘴角那不易察觉的笑容,透着惊人的坦白和纯真,但很快就收敛了。好像笑久了就会失重。人群太过吵闹了,剑鸣并没有听见弟弟的喊声。倒是身后的女孩先看见了汗涔涔的鹿鸣。虽然剑鸣给她说过自己有个双胞胎弟弟,但她看到鹿鸣的时候,目光还是不停地在这对兄弟间摇摆,仿佛要窥探出哪一个才是真的一样。鹿鸣向女孩笑了笑,拨开众人挤了过去。剑鸣太过投入了,女孩连拍了两下他的肩膀,他竟毫无察觉。女孩指着剑鸣,向鹿鸣无奈的摇摇头,笑了。“这么好的水果,扔了多可惜啊,”鹿鸣顺手拿起一个西红柿咬了一口,两个人开始攀谈起来。“我听剑鸣念叨过你,也看过你写的小说,文笔真帅!”女孩抚弄着耳旁被微风吹散的头发,微微斜着头说。“让你笑话了,我没事写着玩,打发时间。你是哥哥的同学吗?”“不是,我是历史系的,和剑鸣在社团认识的,我叫关琳。”“这里怎么了?有学生吃水果中毒了吗?”听鹿鸣这么问,关琳就摇着头,从人群里走了出来,站到了乔园门前的丁香树下,原本温和的她言语里也愠怒起来。原来,乔园楼下的这家水果超市,是师大的情侣们时常光顾的场所,传言老板是校长的小舅子。两天前,法律系的一对情侣来店里买香蕉,付款离开时不小心碰落了店里的一只菠萝。还不等男孩回应,老板就骂骂咧咧起来。男孩觉得失了面子,也不轻不重的顶了几句。老板拦住店门,一个电话,来了七八个社会青年,光天化日的竟然在校园里把小情侣追打了两百多米。结果男孩胫骨骨折,女孩肝脏破裂。校方得知此事,对小情侣先是物质利诱,继而威逼恐吓,打算把事头冷处理了。哪知当日这一血腥镜头刚好被学校摄影协会的一名学生拍摄了下来,传到了学校的BBS上,一时群情激奋。这激愤的人里头,就有好打抱不平的周剑鸣。剑鸣在学校小有名气,一篇慷慨激愤的檄文挂到QQ空间之后,不到半天,就转发了三千多次。剑鸣呼吁大家第二天到水果店前示威,向店主和校方讨个说法。
剑鸣是个暴脾气,最见不得这些不公。示威之前,周围就有不少同学劝阻,毕竟胳膊扭不过大腿,校方随便动动手脚,就可以让你有苦说不出。剑鸣可不听这个,再混的水,他都要趟一回。这一点,鹿鸣太了解了。还没等关琳说完,人群再次骚动起来。“快看,”关琳指着水果超市楼上的窗口,“校长来了!”一个秃顶的男人从窗户里伸出头来。“同学们,要冷静,要相信学校,相信老师,我们一定会妥善处理此事,严惩肇事者,给大家一个满意的——”话还没说完,人群里飞出一个西红柿,正砸在秃头校长的眼镜上。“滚下去——滚下去”,学生们的号子一浪高过一浪,丝毫没把校长放在眼里。他们已经压抑得太久了。学生们继续从各个教室、公寓涌过来,人群越发骚乱起来。乔园对面的楼顶上,不知是报社还是电视台的记者,已经忙活了起来。秃头校长躲到窗户后面忙着打电话,旁边一个瘦高个给他擦着头上的水果汁液,场面十分狼狈。十几分钟后,学校保卫科的二十几个保安已经站到了人群前面,把试图冲进店里的学生往外围撵。鹿鸣这才意识到,原来水果店的老板此时正在店里。场面眼看就要失去控制,二十几个赤手空拳的保安是绝对挡不住一千多个用水果武装起来的壮小伙子的。站在最前排的学生已经和保安们有了肢体摩擦,鹿鸣和关琳不禁担心起了剑鸣,不时地往人群前面望。“剑鸣呢,怎么不见了?!”“对啊,人呢?”鹿鸣不由地紧张起来,“你在这等着,我进去看看。”“快看!看学子会馆那!”关琳叫了起来。学子会馆楼下,剑鸣和几个身着深蓝色爱乐者协会文化衫的男生扛着国旗,抬着两个硕大的音箱向乔园这边跑了过来。“同学们,镇静!一定要镇静!不要因为年轻气盛而做出让自己后悔——”一桶红墨水浇在了校长油光可鉴的秃头上。三楼阳台上,一个男生挎着水桶,向楼下的人群挥舞着手中的国旗。校长终于走了。今天注定让他铭记一生。很快,人群中的嘈杂就被激昂的国歌声压了下去,学生们也跟着唱了起来。剑鸣和三楼的男生呼应着,把手里的国旗舞得风生水起。随着国歌的旋律到达高潮,保安们的人墙轰然溃散。“哐当”一声,卷帘门骤然倒下,一片狼藉的水果堆里,店老板坐在地上,瑟瑟发抖……瘦竹园竹韵楼茶馆里,四个学生打扮的年轻人围坐在二楼靠窗的位子上。窗外是浓密的竹林,竹枝几近要伸进窗来。一条澄澈如练的小溪自林外蜿蜒而至,绕茶楼一圈,复又流向竹林深处去了。如果有几个男女学生,延溪席地而坐,哪怕水中飘荡一瓶农夫山泉,也颇能有几分曲水流觞的意思。这个二层竹楼里的一干物什都是与竹子有关的,竹桌,竹凳,连茶具也是竹子的。鹿鸣是第一次来这里,他瞟了一眼对面竹墙上的一幅墨梅,卷底有不知何许人也的题字,“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墨梅虽美,此刻的鹿鸣也无心欣赏了。剑鸣和社团的吉他手佴志全眼神里还有几分愠怒,似乎尚未从刚才的情景中抽离出来。关琳坐在剑鸣旁边,满脸的担心,“剑鸣,你的脾气得改一改了,还有志全,你今天也太过分了点,怎么能往校长的头上浇墨水呢?!报社、电台的记者都来了,校长出了这么大的丑,风头一过,他肯定是要追究这件事的,你们两个冲在前面,认识你们的人又多,多半会被认作今天的头儿。”“做都做了,就不怕被认作是头儿,反正事实也是如此。帖子是我发的,人也是我招来的,我这个头当的一点不亏。”剑鸣看着关琳和鹿鸣,声言有些低沉。佴志全是剑鸣最要好的朋友,也是个喜欢打抱不平的家伙,听剑鸣这么说,就直起身子,接了一句,“学校要是敢动你一指头,我就到教育厅去升国旗!”鹿鸣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劝劝哥哥还是像志全一样底气十足地吼上一句。如果这个叫关琳的女孩都无法说动他,恐怕自己也多说无益。“以小博大,一定要灵活,不能蛮干,”他终究还是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剑鸣向弟弟投来一瞥默契的目光。关琳本指望鹿鸣能规劝剑鸣几句,没想到他竟火上浇油了。双胞胎到底是双胞胎,不仅相貌难辨,骨子里也还是有几分相近的。“我爸和校长打过几次交道,知道他是个绵里藏针的角色,你俩以后还是多留点心吧。”她抿着嘴唇,眼神里已经有点恳求的意思了。“放心吧,剑鸣怎么说也算学校的风云人物,拿他开刀,还是要掂量掂量的。你忘了上次兰园公寓的事了吗,剑鸣给张秃头拍了桌子,他还不照样拿剑鸣没办法。”佴志全打了个响指,向鹿鸣和关琳炫耀着他的这位朋友,语气里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愿如此,就怕报社和电台一报道,事儿就闹大了,我晚上回家问问我爸,看他们报社对这事什么态度。这次不比已往,我有点担心”佴志全所说的兰园公寓事件,还要从去年冬天说起。去年师大扩招了3000多人,校内学生宿舍一时安排不下。不知哪位校领导出的“英明决策,”在校外租了栋廉价旅馆,挂了兰园公寓的牌子,硬把学生塞了进去。从校门口到兰园,要经过四五个十字路口,车来车往的不说,天一黑,路上什么人都有。没几天,就有学生在半道上被抢了钱包,剑鸣他们社团有个女孩还差点被几个小混混沾了便宜。剑鸣作为社长,一听说,就跑到兰园逛了一圈,回来就义愤填膺的。七八个学生挤在一个不足20平米的黑屋子里,晾了两三天的衣服愣是能拧出一把水来。寒冬腊月的,电风扇24小时呼啦啦的吹。更不可思议的是,同一层楼里,男女混住,女生宿舍隔三差五的就会有某个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男生推门而入。剑鸣洋洋洒洒地写了七八千字的请愿书,一个人兴冲冲跑到校长办公室,啪一声拍在校长办公桌上。张秃头一愣,给他镇住了。张秃头没有说啥,这个青年已经不是第一次来找他了。剑鸣一走,他立马给教务处处长打了电话。结果期末考试成绩一公布,剑鸣班上就一片唏嘘。原本成绩第一的剑鸣,竟有五门核心课程不合格。剑鸣虽不是忍气吞声的性格,但他很少会为了私事和校方发生争执,明知是张秃头搞了小动作,但还是强压着火参加了补考。熟料,张秃头枉为人师,剑鸣五门补考科目全部不合格。按照师大的传统,两门以上核心课程不合格是要留级的。事儿就传开了,学校的BBS上闹的沸沸扬扬。兰园公寓的学生也真够意思,几百号人跑到学校的行政楼前静坐示威,要求张秃头给剑鸣一个说法。这几百号学生里,有一位便是关琳。关琳她爸是《沂蒙晚报》的主编,她欣赏剑鸣的这股劲儿,就主动把剑鸣介绍给了父亲。慢慢的,父女俩也就和剑鸣混熟了。周末的时候,关琳常邀剑鸣去家里做客。这事一出,关琳就给他爸爸打了招呼,学校宣传部的电话就再也没有消停过。不久,省教育厅也得到了消息,要求校方妥善处理,勿引起学生哗变。迫于舆论压力,张秃头只好把教务处某科员卖了,说剑鸣的成绩是录入失误。学生们见剑鸣的问题解决了,就哄笑一声凯旋而归了。剑鸣始终觉得兰园公寓的问题亟待解决,一直想方设法和校方斡旋。他不是不理解校方暂时的难处,所以张秃头口头承诺年内解决兰园的问题后,也就没有再揪住不放了。哪知本该就这么结束的故事,偏偏就有了起伏。法律系一名男生晚上下楼买夜宵,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男生家长闹到了省里,事件急剧升温。校方只好一边忙着处理赔偿事宜,一边把新建的办公大楼改建成学生公寓。三个月后,三千名新生就住进了校内兰花环绕的学生公寓,兰园从此成了名符其实的兰园。剑鸣兄弟俩从竹韵楼出来后,就辞别了关琳和佴志全,一起往梅园走。一路上,兄弟俩说说笑笑的,沉闷的气氛有所缓和。鹿鸣提起路上的事请,剑鸣说,“真巧,沈琪可是师大的才女,小说写得很有几分功力,借着这个机会,你们可以认识一下。”剑鸣向弟弟打听他在厂里的工作,听得出他对鹿鸣是有所歉疚的。这一点,鹿鸣是知道的,所以他说起厂里的事情就有些轻描淡写,故作轻松的意思。剑鸣鼓励弟弟参加自学考试,鹿鸣有点心动,但一时又不知道该考哪个专业。鹿鸣也嬉闹着问哥哥和关琳的关系,剑鸣笑一笑,不置可否。环校路上不时有认识剑鸣的学生迎面走来,剑鸣热络地和他们打着招呼。到梅园后,鹿鸣把这一周的生活费给了哥哥,从哥哥手里接过两本新借来的小说,语气有几分沉重地说,“要学会保护自己,冲动不能解决一切。”剑鸣欲言又止,重重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看着鹿鸣离去的背影,宿管阿姨从窗户里伸出头来,“鹿鸣,下次不要给你哥带这么多煎饼了,天要热了,留不下饭……”城外通往水县的小路上,周鹿鸣向着六娘山的方向,大步走去了。柔和的夕阳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歌声在他身后,洒落一地……
周鹿鸣回到柳溪镇的时候,太阳已经挂在了六娘山上。迷龙河边的女人们,这时候已经回家了,只剩下三五个孩子,还在水里嬉闹着不愿离去。村前的河滩上,不知谁家的一群肥鸭,像是刚刚用过了晚膳,悠闲地迈着步子,嘴里嘟噜着水。远处的山道上,放羊的赵西梅老汉哼唱着《沂蒙山小调》,手里的鞭子甩得脆响。迷龙河不是什么大河,甚至只能算作溪。从蒙山淅淅沥沥的往南流,两百多里地,裹挟了沟沟汊汊里的水,至柳溪镇,竟也有些滂沱的意思了。前些年,县政府再三斟酌,决定返璞归真,好好演一台旅游大戏,把水县人走了几十年的嗅不出多少现代气息的水泥桥也拆了。这一来,出出进进的,就得靠了水上那几条舢板和筏子。这里是不作兴大船的。一来水浅,二来无甚物产,稍大点的鱼虾也绝难看到。河道是极曲的,曲到极处,便窝出大大小小的湖。柳溪一段,堤上蜿蜒了几十里的柳林。柳林往后,是同样蜿蜒了几十里的房舍。平房、瓦房,高低错落,间或也有某户人家仿建的湘式竹楼。屋舍皆高瘦,一律的清漆门面,吊两柄铁打的门环。门前是一水的清水石阶,直通河底。夏天一到,女人们就携了衣物,延河排了四五里,把石阶摩打的光亮。镇上的半大小子们,最喜欢夏天的光景。离河尚远,就已飞跑着脱了个精光,及至近前,把裤衩往柳杈上一挂,人就扑通扑通跳下了河,溅了旁边说笑的女人们一身的水。女人们的嘴就没了遮拦,分不清是笑还是骂了。被骂的孩子也不恼,脑袋从水里冒出来,咧嘴一笑,就游远了。
周鹿鸣远远地向河上的一支筏子招了招手。筏子就箭也似的过来了。待筏子近了,才看见撑筏的不是别人,正是水芬。水芬是赵西梅老汉的小闺女,柳溪镇拔尖儿的漂亮姑娘。水芬比鹿鸣大九岁,两家沾点亲戚,鹿鸣得管她叫姨。赵西梅早些年闯关东瞎了一条腿,老婆也跑了,带着三个闺女过日子,一家人受了不少苦。水芬初中毕业就到镇上的服装厂上了班,农忙的时候,也下地干活。天蒙蒙亮就起,做饭、挑水、喂猪、打青柴,没有她做不来的。鹿鸣那时候还小,最喜欢跟着水芬疯玩。水芬背着大筐,领着小鹿鸣,在几十里长的河堤上逛。河滩上河汊纵横,到处是沙冈。河汊两岸除了成片的柳林,还有大片粗壮的银杏树,枝枝丫丫的搭满了大大小小的鸟窝。水洼里丛生着芦苇、野麻和蒲草,红翅膀的蜻蜓,停在在苇尖、麻叶上;红脖子的水鸡,只有蝴蝶大小,一听见响动,就扑棱棱飞远了。小鹿鸣穿着裤衩,赤着脚,捞虾米,掏螃蟹,可着劲的疯。水芬忙累了,就坐在柳荫下看着小鹿鸣玩,把一条油黑的辫子盘在头上,折了两把柳技,编成圈,戴在头上。鹿鸣见她热得满头汗还穿戴的严实,就说:“小姨,和我一样光膀子,凉快。”“放屁!”水芬脸一红,“姑娘家能脱光膀子吗?!”“怎么不能,俺前院的四奶奶的一到热天就光脊梁躺风扇底下。”“四奶奶不是姑娘,她老了,长成男人了。”“那小姨老了也成男人吗?”“是的。”“那我以后会长成女人吗?”“会啊。你娶了媳妇就成了女人了。”“那我也能生小孩吗?”水芬就笑了。笑完,头戴柳帽,又钻进玉米地薅草去了。小鹿鸣坐在柳荫下的石阶上,拿柳叶卷了个哨。吹得吱吱响。哨子一响,苇从里就有了动静,不知是鱼还是青蛙。他没有起身,他困了,顺势就躺在了蒿丛里。他在梦里吧嗒着嘴,一行口水在他满是泥巴的腮旁汇成了小溪。“嘿嘿——嘿嘿……”小鹿鸣傻笑着,惊起了一群水鸟,扑棱棱飞远了。突然,水芬在玉米地里叫了起来。小鹿鸣揉揉眼,爬起来就跑进了地。水芬躺在地里,疼得要命的打滚儿。小鹿鸣吓坏了,“小姨,你怎么了,你裤子上怎么这么多血!你等着,我去叫周大拿,我上次磕破了头,就是他给贴了膏贴,几天就好了。”说完,就往外跑。“别去,小姨没事,你到河滩上捧把滚热的沙土,盖我小肚子上。”小鹿鸣飞跑出去,用褂子包了一包烫手的河沙。“小姨,还疼吧?”“不疼了。”“小姨让毛猴子咬了吗?”“是的,让毛猴子咬了。”“那咱快走吧。”“没事,小姨坐一会就好了,你去我家,找你二姨,给我拿条裤子来。”不一会,小鹿鸣就把裤子拿来了。“小姨,我去偷个西瓜给你吃。”“偷谁家的?”“我家的。”“你舅知道了,给你三鞋底。”“没事,我舅最疼我了,给小姨吃,我舅知道也没事。”“那你去吧。”小鹿鸣不一会,就抱来了个大西瓜,重得他都快迈不开步了。水芬吃了西瓜,脸上就红润起来了。“小婊子儿你看我干什么?”“小姨,你真好看。”“呸!我看你跟着三锤那几个野孩子疯,学坏了,往后再赖我家不走,我可不搂你睡了。”“你要跟小义叔睡吗?”“你个小孬种,谁教你这么说的?”水芬愣了。“小义叔说的,他说我长大了你就不跟我睡了,得跟他睡。还说让我跟你睡一回去他家跟他睡,他就给我逮一窝斑鸠。”“这个该死的蒲小义……他还说什么了”“小姨你脸红了!”“没有,小姨热的。他还说什么了”“他还问我小姨有没有说过他什么。”“你下次见了蒲小义就说你小姨说让他嘴上生疮死了没人埋。”“我不说,我说了他就不给我逮斑鸠了。”“你不说,我以后就不带你玩了,也不疼你了!我给你舅说你偷了他种的瓜给蒲小义吃了。”“那我说。”“这才是好孩子。”“小姨,你真好看。我以后要娶个小姨这样的媳妇。”“好啊,那你以后找了对象,要先让我给你相看相看。”……水芬到底还是嫁给了普木匠的儿子蒲小义。蒲小义是个俊俏后生,人也聪明,高中毕业后到青岛打工,有了点积蓄,他爹蒲木匠又给帮衬了三沟一,买了辆二手大卡,省里省外的搞运输。蒲小义人缘好,走南闯北,顺风顺水的。不到三年,农业银行的小本本上,6开头,挂了五个0。给蒲小义张罗媳妇的就多了起来,十里八村模样好点的姑娘尽着他挑,也相亲了几个大学生。几经周折,蒲小义一个都没中意。说闲话的就有了,说蒲木匠爷仨有了钱就烧熊包了,不知道自己值几个钱。女人们这么说的时候,水芬摇摇头,从不接话。
蒲小义从贵州回来,买了几瓶好酒,跑到六娘山上找到了放羊的赵西梅,把酒斟好,磕了响头,“大叔,我要娶水芬,您老人家没儿子,要是不嫌弃我,我就是您的亲儿子!”赵西梅背靠老树,杯底儿一扬,笑一笑,“成不成的,你去给水芬说,我没二话。”蒲小义站起来,一溜小跑,就奔了镇上的服装厂。蒲小义给了厂长一瓶茅台,拿着厂里的大喇叭,跑到了女职工楼下,“赵水芬,我是蒲小义,你小学同学,偷过你一次钢笔,往你书包里塞过两回屎壳螂,给你递过几十回小纸条,我要娶你做老婆!你要答应了,我拿你当闺女疼,拿你爹当亲爹。”厂里就炸了锅了,几百口子女职工围着蒲小义看热闹。蒲小义喊完,放下大喇叭,等着。过了十几分钟,楼上没有动静,蒲小义就焉了,看热闹的人也散了。水芬从三楼的窗户里扔下一个纸条:你要是从三楼跳下去,死不了,我就嫁给你! 蒲小义二话没说,跑到三楼女厕所,扑通就跳了下去。水芬大叫一声从楼上冲下来,抱着满头是血的蒲小义,眼泪就下来了,“你个傻子,我等你三年了,你这才来。你要是死了,还怎么疼我,还怎么给我爹当亲儿!”蒲小义笑着睁开了眼,擦了擦头上的血,“你是我老婆了!”水芬又是哭又是笑的拿手捶蒲小义胸脯梁子,蒲小义自己站起来,拿着大喇叭,跑啊跳啊,乐得不行,“赵水芬是我老婆了——赵水芬是我——”突然就立住不动了,“老婆,坏了,我腿可能骨折了……”蒲小义娶了水芬,镇上的后生就眼馋了,闹洞房的时候,把蒲小义往死里折腾。蒲小义也不恼,尽着他们闹。蒲小义知道,镇上的后生们都憋着一口气,吃完喜宴又延河摆了十几桌,专门款待他们。后生们就没话说了,对着蒲小义竖了大拇哥儿。结了婚的水芬,穿着红嫁衣,盘着高高的发髻,走在河道上,女人们都说,水芬这孩子有福气。蒲小义是真把水芬当闺女疼,里里外外的都由着她,洗脚水端了还不算完,还要给她洗,洗完了还漂一遍。婚后十天,蒲小义抱着水芬狠狠地亲了一口,开上大卡,又奔了内蒙了。老天不开眼,蒲小义拉着一大车西瓜,走到古北口,翻了车,死无全尸……水芬坐在河滩上哭了一整月,包袱一打,回了娘家。水芬虽然是个寡妇,但是身条好,又年轻,到赵西梅家给水芬提亲的一茬接一茬。提亲的来了,水芬就哭。水芬一哭,赵西梅就不说话,把旱烟袋咂得直响,提亲的干笑一会,就走了。这么一晃,几年就过去了。鹿鸣见撑船的是水芬,就高兴的不得了,“小姨,怎么是你啊,好几个月没见,可想你了。”“在县城上了两年班,嘴倒是学溜了。我就猜到你今天回来,这么热的天,撑船的大葫芦叔过晌就回家睡大觉去了,你姑姥姥老毛病又犯了,你大舅也上医院了。我怕你过不来,早早的就在这等着了。”“还是小姨疼我!”鹿鸣等筏子停稳了,一下就蹦了上去。筏子一晃,包里就掉出张照片来。“坏了,书给哥哥了,照片落包里了。”“谈对象了?这么漂亮的姑娘,哪个干部家的千金啊。”水芬把照片接了过来。“我一个农民工,人家怎么会认识我。我进城路上拾了本书,是鲁南师大学生掉的,八成是来咱这玩的,我让哥哥回给人家,哥哥把书拿走了,照片掉包里了。”“这姑娘好熟啊,对了,今上午一群学生来咱镇上玩,有个男孩子掉水里了,还是我撑筏子给捞上来的,里面有个姑娘和照片上这丫头挺像的。”“不一定,来这玩的学生多了。”“照片上有个qq号,你联系联系,拉拉呱啊,有戏没戏的拨拉一竿子。”“我可不敢想。”鹿鸣翻过照片,背后确实用记号笔写了一个qq号,。“不知你还记得不,你小时候说,要是找了媳妇,得先让我相看相看。”“没忘啊,小姨这关一定得走的。”“这还差不多,看脚底下,靠岸了。”水芬把筏子系在柳杈上,两个人一前一后上了岸。几个月没回来的周鹿鸣,呼吸着柳溪镇的空气,心里就亮堂起来了。“大爷爷怎么还在放羊,”鹿鸣指了指六娘山的方向,“该收工吃饭了。”“不管他,咱先吃。我炖了鸡汤,给你补补。你在厂里饥一顿饱一顿的。”“太好了,肚子都叫了。”“你哥在学校还行吧。”“今天他们学校出事了,校长的小舅子在他们学习开水果店,找了黑社会打了一个学生,全校学生一生气把店砸了,人也给打的半死。”“打得好。那这些大学生还行啊,不像我们服装厂,老板扣了几个月工资,没人敢放个屁。你哥也参加了吗”“我哥那脾气的,你不是不知道,他不仅参加了,还是头呢。我就担心他闹出事来,俺大舅又操心。”“那我回家给他打电话,这可不行,抢打出头鸟,一个穷学生充什么能。”“我哥好像谈对象了。”“那好啊,也让他带回来我给掌掌眼。”“我看还早,估计刚谈。”水芬家的房子,很有些历史了,据说她太爷爷在的时候,这房子就有了。院子里的老槐树,树冠遮蔽了整个院子,即使三伏天里,也分外阴凉。水芬把饭桌搬到了槐树底下,不一会就端上来一桌子香喷喷的饭菜。鹿鸣喝了一口鸡汤,“小姨,手艺越来越好了。”“你要是喜欢,我逢星期天就去厂里给你送。”鹿鸣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痛快的吃过一次饭了,他索性敞开了肚皮,大口大口的吃起来。水芬也不动筷子,看着这个愣小子狼吞虎咽的,心里美滋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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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柳梢了,鹿鸣才从水芬家出来。他家住在水芬家斜对过,咳嗽一声的功夫就到了。鹿鸣吃饱了肚子,浑身的舒畅,解开衬衫的扣子,任肆意的晚风吹拂着他的胸膛。他没有马上回家,迈开步子一直走到了村外的河滩上。夜幕下的柳溪镇,繁星点点,晚风习习。他把鞋子脱掉,赤脚踩在了河沙上。河沙极松软,走在上面舒服极了,他索性放开腿在河堤上跑了起来。晚风在耳旁呼啸而过,他扯掉衬衫,大声唱了起来,“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天马行空的生涯,你的心了无牵挂……”他尽情的跑啊,唱啊,仿佛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打开了。他陶醉在自己的歌声里,忘记了这半年来的劳累。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苇丛里的小虫兴许也是他多年前的旧相识。“有人对牛弹琴,我这该算是对虫唱歌了吧,”他乐了。一乐,脚底就失了准头,倒了。倒在松软的河沙上,整个后背凉冰冰的。迷龙河畔,花香馥郁,河水哗啦啦的响。他舍不得爬起来了。他想起了多年不见的姚雪然,想起了她甜美的笑容和清脆的歌声。不知道她是否还喜欢在晚风中歌唱,是否还记得四年前水县中学那个穷小子。他唱累了,爬起来,把衬衫往肩上一搭,就往回走。走到村口的时候,听见有人在柳林里嘀咕。“谁知道你对俺是不是真心,你成天跟艳艳不三不四的!”“水湄,你还不了解我吗。我和艳艳在一起那是工作需要,我们都是党员,开党员会总不能不说话吧。我要是把她得罪了,他爹是书记,我这个会记,就难干了啊。”“你发誓和艳艳没牵扯?”“我宋小景发誓,要是负了你赵水湄,让我进在迷龙河里,让鳖驼了去!”“那你得想好了,我大姐嫁到了郯城,水芬又赌咒不改嫁,你要是想娶我,铁定了要当倒顶门,给我爹养老送终!”“这——这咱再商量商量吧,说不定水芬哪天就想通了。”“我都二十九了,六年前你就说要娶我。你现在还要商量商量,是要我再等六年吗?不答应就别来找我,就是水芬改嫁,想娶我也得倒顶门。水芬待我这个二姐真心实意的,我这个当姐的也不能亏欠了她。你不敢答应咱俩就拉倒!”“水湄,你别走啊,先听我说啊……”“没有什么好说的,你想好了再来找我,没想好就别来!”……
鹿鸣怕惊扰了他们,一直等他们说罢了才往回走。他没想到,水湄二姨竟会和宋小景谈对象。他有点担心二姨,宋小景不是一个安分踏实的后生。无论如何,他得抽空和二姨聊聊。虽然和水湄二姨不像和小姨水芬那样熟,但毕竟她也没少疼自己。可怎么开口呢,水湄二姨比他大了十多岁啊。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就到了家。刚一开门,小公狗韩寒就扑了过来。韩寒已经三岁了,逮野兔是把好手,在柳溪镇的狗群里,也算个长跑能手了。大舅不在,家里没人,鹿鸣洗了个澡,就进了自己房间。鹿鸣和剑鸣都是在外婆家长大的。刚来的时候,连外婆家的门槛都爬不过去。兄弟俩本该是姓杜的,他们的父母就住在迷龙河上游三十里的南桥村。鹿鸣的母亲兄妹五人,大舅是兄妹里的老大。大舅比鹿鸣母亲大20多岁,一辈子没有结婚,已经快七十岁了。兄弟俩出生那几年,县里计划生育抓得厉害。兄弟姊妹六人,五男一女,鹿鸣、剑鸣之前,还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这在整个水县,也是不多见的。庄户人家,孩子一多,生计就成了问题,善良的大舅不愿看着妹妹受累,主动提出抚养鹿鸣、剑鸣两个小家伙。兄弟俩小的时候,两个亲姨娘还没有出嫁,没少疼他们。他们没有见过外公,他在六二年的批斗中被活活打死了。那年,外公31岁。等到上中学的时候,两个姨娘先后出嫁,外婆也去世了,兄弟俩就和大舅相依为命了。他们最怕过年了,欢乐是别人的,他们只有在别人的欢笑里才感受到一点年的味道。家里还有四个孩子,母亲很难顾全到小兄弟俩。没有女人的家庭,是冰冷的,如果不是两个亲姨娘和水芬小姨,他们连一顿年夜饭也吃不好。也是因为过年,他们过早的感受到了人间冷暖。头几年,大舅还是个壮劳力,庄稼营务的好,又会拾砖拿瓦的,农闲的时候,带着村里的一帮后生,十里八乡的,揽了不少活。过年的时候,来给大舅拜年的本家后生,就一茬撵一茬的,把头磕得脆响。后来,大舅老了,兄弟俩又还小,家里的光景一天比一天差。再过年的时候,大舅摆上一桌酒,坐在桌前,等着,等到过晌了,也等不到一个来拜年的后生。大舅就端着酒杯,看着鹿鸣兄弟俩,发愣。大舅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外婆家祖上一直是水县有名的大户人家,光绪年间,曾经有过一门三进士的显赫荣耀。民国时候,外公的父亲作了军阀韩复渠的副官……解放后,外婆家被划成军阀地主,从此受尽苦难。大舅是村里少有的几个文化人,虽然成分不好,也还在村里当了会计。年轻时候的大舅,是柳溪有名的俊俏后生。每次到公社开会,镇上的年轻姑娘们为了看他一眼,翻山越岭的,步行几十里。后来大舅又作了村里高小的教师,每次讲课的时候,窗外总是站满了附近村子的女人。姑娘们相亲都喜欢把男方和大舅做个比较,都说,“但凡他长得有一点像周明岩,我这辈子跟了他也不亏了。”虽然喜欢大舅的姑娘很多,但没有几个真心愿意嫁给这个“地主羔子的”。后来,大舅和村里的的葛香兰恋爱了。他们分在一个生产队,一起下地,一起劳动,一起说说笑笑。葛香兰根正苗红,又是镇上的团支部书记,预备党员,本不该和大舅有什么牵扯,偏偏就顶住了家庭和政治的压力,和大舅相爱了。也不知道是谁散布的消息,说国家要把“地主羔子”统统杀净。大舅的心里开始矛盾了,他怕连累了葛香兰,误了她的大好前程。他只能疏远了她。葛香兰的爹葛财旺把闺女关在家里,不让她和大舅来往。公社粮管所所长看上了葛香兰,葛财旺就找到大舅,说,“我闺女已经许给了杨所长,你以后别缠磨我闺女了,这是严重的政治问题。”大舅的眼泪就吧嗒吧嗒的掉,什么也没说。葛香兰出嫁的前一天,从家里逃出来,跑到鹿鸣外婆家,躺在了大舅的床上,死活不走。谁来叫她,她就说是周明岩的人了。葛财旺没办法,跑到六娘山上找到了正在劳动的大舅,扑通跪下,“大侄子,叔给你磕头了,你就饶了我闺女吧,政策紧了,我闺女要是跟了你,初一十五的保不定就成了寡妇……”大舅哭着从山上下来,一进门就把香兰往外撵,“葛香兰,你走吧,我看不上你。”葛香兰眼泪也下来了,“明岩,你不用瞒骗我。你心里想的什么俺都知道。我什么都不怕,死也跟你死在一个窝里。”大舅抹抹眼泪,一狠心,把葛香兰推出了门外,“你这辈子别再进俺家的门,你滚……”葛香兰嫁给了杨所长,一辈子没有再回柳溪镇。那以后,大舅一直没有结婚。1978年,外婆家平了反。那一年,大舅三十三岁,人长得体面,又有文化,找个媳妇是不难的。可无论哪个媒婆一进门,大舅就会一顿臭骂。后来,鹿鸣长大了,问大舅有没有后悔过,大舅吸着旱烟袋,眼神就有些迷乱了。去年,五十多年没有回柳溪镇的葛香兰回来了。在村口,她碰见了大舅。五十年前相恋的两个人,五十年后再次重逢。两个人,都已垂垂老矣,满头白发了……。那一天,从来没有见过大舅流泪的鹿鸣,看见大舅一个人躺在屋子里,嚎啕大哭。鹿鸣有了一个心愿:把大舅的故事写成小说,给大舅此生一个安慰。……鹿鸣家靠近村外,院墙外就是河滩。附近的几户人家,这时候多半都已经睡下了,没有了白天的聒噪。他躺在床上,听见迷龙河里的水哗啦啦的响,脑袋里想着大舅的故事,心下就有些烦乱了。他坐起来,打量着自己的房间。在厂里的时候,他时常想念自己的这个小窝。摆设虽然是有些寒酸了,但收拾的还算干净。床尾两个书柜。左边的玻璃书柜摆满了他这几年买到的各类作品,有小说也有诗集。右边的楠木书柜,清一色的线装书。外婆家本是书香门第,先代多在科举之路上滚打。虽然经历了十年动乱,毕竟有几分家学渊源,到现在,家里也还剩下不少难得的珍本。外婆家祖上持家有方,无论是前清还是民国,柳溪周氏在鲁南都是一方富户。鹿鸣外公年轻的时候,祖屋的回廊上也还挂着当年知府亲赐的“耕读传家 "的匾额。这件事曾令鹿鸣外公得意了几十年。然而终究是破败了的,大宅门没能挡住土改的大潮,良田美苑皆作了云烟,到头来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鹿鸣外公的父亲自诩老庄门徒,对世事也还豁达,并不因此而伤了身子。倒是鹿鸣外公,对身外之物看的太重,遭了毒打,不久便没了。聊以告慰的是,院里的一口枯井挽救了为时人所不能容忍的”毒草”。鹿鸣外公藏书是有自己的一套讲究的,非珍本、善本不收。他可以一面把甲戊本的《西厢记》当作柴烧,一面又把戊戌本的《梦溪笔谈》视若命根。对书架也极苛刻,一律的楠木质地。这还不算,还要请本地有名的木匠在书架上雕龙镂凤。凡嗜书之人自有自己的一套读书习惯,鹿鸣外公也不例外。他每读书必先呷茶而后哼吕剧,渐臻佳境不免手之足之舞之蹈之;阅毕必是神清气爽,志得意满,作大快朵颐之状。当然,这些鹿鸣都是听大舅说起的。水县当地有“抓周”的习惯,鹿鸣那会儿抓了本《阅微草堂笔记》的,所以颇得大舅怜爱。等到鹿鸣长到五六岁的时候,大舅以为孺子可教也,便开始给鹿鸣讲些古文。说来有趣,按古例,对于蒙童,《千家诗》、《幼学琼林》这些书是必读的,而大舅却有意避开。他给鹿鸣讲的竟是《酉阳杂俎》《齐东野语》《续齐谐》《幽明录》《子不语》《夜雨秋灯录》这些“有趣的闲书”,或是诸如《小姑庙》《李二当车》之类的俚曲唱本。鹿鸣那时对书中奥义虽不太懂,然而却对书中那些故事别有一番神往,他至今还记得大舅讲“魏和尚打鬼”时那手舞足蹈的样子,可爱极了,活脱脱一个老顽童。按理说,发蒙之前是要习字的,不过鹿鸣在书法方面的确没有什么禀赋,只能让大舅空叹一声“朽木不可雕也”。大舅的书法堪称一绝,虽宗法二王,却是地道的欧体赵面。这些经历让鹿鸣比同龄人多识得几个字,对古代文化有了些许了解。但让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从电视机前走开去与那些“之乎者也”打交道,实在有几分滑稽。鹿鸣的目光从书柜前移开,慢慢转向靠窗的写字台上。他偶尔会坐在这张桌前临临帖子,看看书。当然,他也在上面写过几篇不成形的小说。不过这样的机会是极少的,毕竟他的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了厂里。屋子里有点热,他开了窗户,冷风就吹了进来。冷风一吹,他这才想起来兜里还装着一张照片,就掏出手机,打开QQ,输入了号码,……
周鹿鸣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了,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透过窗子洒进来,盖在了他的光膀子上。他太累了,太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睡眠了。这半年来,他没日没夜的干,手上的老茧已经硬的像个老农似的。昨天遇见水芬的时候,他一直把手藏在口袋里,生怕她看见后又要责问一番。幸好吃饭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要不然,他还不知道要怎么才能瞒骗过去呢!小姨虽然有时候嘴上厉害,心肠却是极软的。她若是知道了,又不知要掉多少眼泪呢。刚到厂里劳动的时候,他的膀子被货箱压烂了,血汪汪的。那时候他还没有手机,水芬听说后,就跑到厂里把他一顿臭骂拽回了柳溪镇。夜里,水芬让鹿鸣趴在白炽灯下,给他上药水。眼泪就吧嗒吧嗒地掉在了他的膀子上,分不清哪是药水,哪是泪水了。鹿鸣是多么的自责啊,蒲小义走后,这个善良的女人已经把眼泪流干了,可不能再让她心焦了。这是鹿鸣劳动以来第一次请假,主任二话没说给了他一个星期的假。他躺在床上,听着院墙外叽叽喳喳的鸟鸣,痛痛快快的伸了个懒腰。他把胳膊枕在头下,看着窗外几只追逐嬉闹的麻雀。他在心里算计着,这半年他每个月都比别人多拿三百块奖金,加上他平时捡饮料瓶子赚的钱,紧紧巴巴的凑够了四千块钱。他已经到临西五路的桃源科技城打问过了,一台差点的笔记本电脑,也就是这个价格。工资他是舍不得动的,要留着给哥哥做学费,剩下的还要准备着年后把家里的房子翻盖一下。他仿佛已经看见了自己坐在崭新的电脑前,把键盘敲的噼里啪啦响。有了电脑,他写起小说来,就更方便了。这么一想,他就兴奋的爬了起来。一出屋门,鹿鸣就看见院子里的樱桃树树杈上挂着一个提篮。不用想,他也知道,那是水芬小姨一早送来的早饭。她肯定是想让鹿鸣多睡一会,才没有叫他的。吃过饭,鹿鸣随手拿了一本小说就出了门。一听见《沂蒙山小调》,他就知道赵西梅老汉就已经早早的到六娘山上放羊去了。水芬小姨也一定到服装厂上班去了。这个时候,最好的选择就是躺在河里的舢板上读书了。鹿鸣来到河滩上,看见撑筏子的大葫芦老汉正在抽旱烟,就笑着打招呼,“大葫芦爷爷,你的大葫芦呢?”“是鹿鸣啊,有日子没见你了。镇上的小卖店不卖散酒了,我一个老光棍,可舍不得花好钱买那二两辣水水。”“那您老没了酒,吃饭还香吗?”“香什么啊,不香了,精神头都没了。”“那我给您商量个事吧,我买一箱“沂蒙老乡”孝敬您,再给您点钱,您到柳溪饭店好好搓一顿。这筏子我先替你照看着,来了人,我帮您撑筏,得了钱还归您,怎么样啊大葫芦爷爷。”“年轻人挣两毛钱也不容易,可不能这样糟蹋,你供你哥上学,是个好孩子,我不能让你花钱。”“大葫芦爷爷,你忘了吗,我小时候没少吃您老人家种的瓜啊。我孝敬您是应该的。”“可不敢这样,这样可不行。”“没事,我是想找个地方看书,躺筏子上多美啊。咱爷俩是两不亏欠啊。”“好吧,鹿鸣真是个好孩子。将来走州过县,能有个大出息!”鹿鸣把大葫芦老汉送到柳溪饭店,给他买了酒,叫了一桌子好菜,就又回到了河滩上。他把筏子从柳杈上解开,推到水里的柳荫下,就躺上去,美美的看起了小说。温和的东南风贴着水面吹拂着他的脸颊,全身的肌肉都放松了。他看的是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厚厚的三卷。不一会,他就沉浸到小说里,和葛利高里一起驰骋在疆场了。白天的迷龙河,静的出奇。不时有巴掌大小的草鱼或者鲢鱼跃出水面,尾鳍拍打着水花,偶尔溅到鹿鸣的书本上来。鹿鸣毫无察觉,他已经完全陷在故事里了。“滴滴,滴滴”手机响了。是沈琪发来的短信,邀请他明天去她家做客。昨晚他们在网上聊的很投缘,互换了号码。沈琪是师大中文系的学生,平时也写写小说,中学就加入了省作协,到现在已经发表了几十篇中短篇小说了。沈琪也在网上看到了鹿鸣贴出的几部作品,对他激赏不已,说师大中文系没有哪个学生的文笔能比得上他的。鹿鸣好不容易找到了个志趣相投的人,就迫不及待的让沈琪给他开书目,这书目里,头一本就是霍达的《穆斯林的葬礼》。鹿鸣没有看过,手头也没有,打算下一次进城的时候,让哥哥帮自己在师大图书馆借一本。也许沈琪觉得照片在自己手里不太好,想要回去了。他这么想着的时候,电话又响了。“是鹿鸣吗,我是关琳,剑鸣出事了,你明天来一趟学校吧!”
五月的鲁南师大,气温不冷不热,环校路上的法国梧桐在东南风里哗啦啦的响。这时候正是上课的时间,路上的行人稀稀落落的。瘦竹园深处的凉亭里,深蓝色爱乐者协会的蓝莲花乐队,正为今晚的晚会做着最后的准备。他们似乎忘记了刚刚过去的水果店事件,或者,刻意不去提起。学校里的其他学生,课间饭后,还会聚在一起,回味一下校长被泼泼水的那经典一刻。人文学院分团委办公室,分团委书记、哲学系辅导员罗慧老师坐在办公桌前,神色凝重,若有所思。办公桌上的电话铃铃响了,一个熟悉的号码。办公室的几个学生干部齐刷刷的看向罗慧,他们对这个号码太熟了。罗慧迟疑了一下,拿起电话,明知故问的说了一句,“张校长好,今晚我们学院承办的晚会有什么变动吗?”“晚会的事先不说,这件事处理不好,晚会也不必看了。”“张校长,您说的是什么事?”“小罗啊,别跟张叔叔打哑谜了,我直说吧,这次你千万不要再包庇班上的学生了,你们班上的几个学生,尤其是周鹿鸣,虽然才华出众,在学生中间有些影像力,但这次也太无视校规校纪了,我这个校长简直没法作了。如果再不给他点教训,我们学校早晚要闹出大乱子。”“张叔叔,这次水果店的事情,学生们确实胆大妄为了,他们不该连您的话也不听。您看这样行吗,我待会把周剑鸣他们几个找来,严厉批评,让他们到您办公室去给您道歉。”“小罗啊,你不要再避重就轻了,这次不比以前,不是批评几句就可以过得去的。况且,以你的性格,恐怕之前就从没有批评过他们,说不定还没少鼓励。你就不要再过问这件事了,我自己直接牵头处理。”“张叔叔,周剑鸣、佴志全这几个学生,情况比较特殊,他们的想法都还比较单纯,不是有意冲撞您的,您——”“小罗,你就别再替他们说话了,我给你交个底吧,我和其他几位校领导已经开过会了,这个恶性事件的几个主要撺动者,全部降级,记大过,取消入党资格和在校期间的一切评奖评优资格,至于周剑鸣,直接开除!”“校长,千万不能这样,这些学生品行上都没有问题,只是年轻气盛,有点愤青,您也当过学生,听我爸说您当学生会主席的时候还组织过反对乱收费的校内游行。您一定能体谅学生的这些过激行为,现在这个社会,学生能有点棱角是多么不容易。您上次在毕业典礼上还说,现在80后暮气沉沉,鼓励毕业生说真话,做真——”“小罗老师啊,别怪张叔叔打断你,实在是这件事闹得太不像话了,报社的几个流氓记者写了几篇颠倒黑白的新闻,发到我这里,威胁我,想从我这捞油水,我要不严肃处理这几个学生,还真就让这些狗屁记者看扁了,以后少不了还要把我当软柿子捏。再说回来,我毕竟还是校长,面子还是要的,再像以前那样不声不响的就过去了,全校职工得怎么看我?实话说,胆子最大的几个学生都是你们人文学院的,不是你这个分团委书记总包庇他们,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况且这次还不是简单的违规违纪的问题,还打伤了人,现在还在医院住着,如果不是我出面压着,这几个学生早被抓起来了。”“校长,您先消消气,我知道怎么处置这些学生都不为过,但校长,您想想,他们毕竟是我们学校自己培养的学生,即便全部开除,您这边,也不一定好看。您看这样可以吗,我晚上给我爸通个电话,让他给省里还有这边市委宣传部打个招呼,不让下边的媒体报道这方面的新闻,把影响降到最低。”“你就别再搀和了,你爸那边先不要让他知道。不是我不给罗书记面子。实在是不能再纵容了。校委会这边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其他几位领导一直以来对你包庇学生意见很大。毕竟你本身就负责学生工作,出了这样的事,你自己也有责任,你不配合学校也就罢了,再要包庇,其他团委负责人就有意见了,我也不好再为你说什么。你要是对自己前途负责,不让我在罗书记那下不来台,就彻彻底底地别管这件事了!”“校长,您听我说——”“小罗啊,就这样吧,好好考虑考虑我刚说的话。”“校长——校长,您别先挂”“…………”办公室里的几个学生从电话里听出了端倪,都轻手轻脚的出来了,留下罗慧一个人眉头紧锁的坐在桌前。罗慧刚放下电话,张秃头的电话又打了过来,“刚才忘了说了,被打的是我堂妹的丈夫,我给他做了工作,他同意不报警了,但医药费要让几个领头的学生出,你先通知下你们学院的这几个学生。”罗慧是师大零二届音乐系毕业生,人长得漂亮不说,嗓子又好,学校的很多文艺活动都少不了她。加上校长和她父亲的这层同学关系,罗慧一毕业就留了校,在校团委负责学生工作,没几年就调到了人文学院分团委,独当一面。三十岁了,还没有结婚的意思。读书的时候,就有不少文艺小青年打她的主意,情书一封封的写,摞在一起,都够出一个苦情系列长篇了。实际点的,就给她买买早饭,打打开水。有点经验的,就多花了点心思,烛光晚宴,花前月下。当然,胆子大当众求爱的也有。这些人里,长相俊美的有,才华出众的有,长相俊美才华出众的也,可罗慧都不为所动,直到毕业,就这么单着。留校后,大家都知道她背景颇深,敢追她的男教师,多少都有些分量的。哪知道罗慧依然一副不解风情的样子。再往后,罗慧不声不响地和自己班上一个其貌不扬的男生恋爱了。这出让人纳罕的师生恋,刚开场就被带上了道德的枷锁。一时闹得满城风雨,说什么的都有了。不少好事的就给张秃头写了匿名信,说罗慧无视校风校纪,败坏本校教师在学生中的形象,严重影响了教学工作的开展。更有甚者,直接在博雅楼的布告栏上贴小字报,说罗慧对班上男生进行性骚扰。罗慧到底是罗慧,别人的攻击越恶毒,她就越张扬。之前还只是在晚上和那个男孩一起散散步。风言风语一起,大白天的,两个人就直接手挽手招摇过市了了。张秃头毕竟是长辈,也不好多说,明里暗里的那么说过几次,也就听之任之了。时间一久,说长论短的也就淡了,师生恋已不能再激起他们多少叙述的欲望。少了舆论的压力,事情本该向着美好的方向发展了。谁知那男生一毕业,就飞了法兰西,留学去了。风言风语就又起来了,有的人当着罗慧的面也敢讥讽几句。可罗慧依然是罗慧,照常上班,笑容不改。倒是那些说风凉话的人,自己觉得没了意思。罗慧很欣赏剑鸣。工作这些年,她头一次遇到像剑鸣这样的学生,歌唱得好,作词、作曲都很有些功力。当然,最难得的倒还是别的。一个农家子弟,身兼班长和社长,无论是评优还是入党,他都自愿把机会让给其他同学。国金每年向学校发放助学金,用于资助品学兼优、家庭困难的学生。剑鸣是完全符合这个条件的,可他没有拿过国家一分钱。他宁愿一个人抱着吉他到过街天桥上去卖唱,或者半夜12点到学校附近的酒吧去跑场子。他无钱无势,为了毫不相干的学生,竟敢跑到校长办公室去,和张秃头据理力争。罗慧觉得这个学生有点不一般。觉得剑鸣这样的学生生错了时候,他应该生在激情燃烧的八十年代。罗慧这么想,其实是道出了自己内心的渴望。她多么想生活在八十年代的校园,单纯的去爱,单纯的生活。当她看到剑鸣的时候,就有了某种错觉,觉得自己回到了八十年代,欣赏之情油然而生。可是现在,她欣赏的这个学生,马上要被开除了。她绝不允许学校处罚这样一个学生,虽然这次他确实闯了大祸。她知道剑鸣和历史系的关琳相熟,就在昨天,她找到了关琳,让她做剑鸣的工作。关琳当天就给她回了电话,说她没有说动剑鸣和泼墨水的佴志全去给校长道歉。她还听说剑鸣有个双胞胎弟弟,就让关琳把鹿鸣喊来了。”
这是两年来鹿鸣第一次没有步行去师大,他赶在水芬小姨上班前借来了她的电瓶车。为了节省时间,他还是走了平时常走的山路。上次回家时候,道旁的野樱桃还有些青嫩,短短两天,居然已经熟透了。这五十里山路,野樱桃漫山遍野的,远远望去,红灿灿的一片。鹿鸣有些眼馋了,把车往路边稍微打了一下,就伸手在路边的樱桃枝上扯下一把,塞进了嘴里。他干脆把车停下,满满的装了一车篮樱桃。他打开电动车的加速按钮,飞驰着向小城临沂驶去了。罗慧坐在办公室里,焦急的等待着。她知道张秃头是一个要面子的人,如果不能让他挽回面子,剑鸣是铁定要被开除的。当然,电话里张秃头说得板上钉钉的,也并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只要暂时能保住剑鸣的学籍,其他的处罚可以一步步解决。她在心里对剑鸣也有几分责备,他怎么能让堂堂校长如此出丑呢?办公室的门响了,关琳带着鹿鸣走了进来。尽管有心理准备,罗慧看到鹿鸣的时候,还是有些蒙——双胞胎竟然可以如此相像!鹿鸣听哥哥提起过罗老师,所以初次见面也还亲切。他接过罗老师递过来的水,喝了一口,说,“罗老师,我哥的事刚才关琳给我说了,看来比我们那天预料的要严重,不知道现在什么情况了?”“刚才张校长给我通了电话了,情况有点不妙,学校要让几个挑头的的学生留级,另外,剑鸣因为是召集人,学校要——要开除他,不过你不要太担心,校长是个要面子的人,还有回旋的余地。”“开除,这么严重?罗老师你一定要帮帮我哥,我大舅把我们俩拉扯大那么不容易了,我哥要是被开除了,我们兄弟俩就太对不住他了。”“你别急,还是有办法的,但不知道行不行,得我们互相配合,当然,主要得靠你。”“我?”“对,是你。剑鸣的脾气你比我清楚,让他低头比让咱临沂人不吃煎饼还难。校长是个要面子的人,只要在他面前服了软,什么事都好说。只不过这次非比寻常,他在全校师生面前出了丑,你得让他好好的出出气。”“罗老师,只要能让哥哥继续读书,我受点委屈是小事。您说让我怎么做吧。”“是这样的,你和剑鸣长得像,我可以分辨出来,但张校长和剑鸣也不是太熟,一定看不来的。你就穿上剑鸣社团的文化衫去校长办公室,先给他当面道歉,只要他一松口,我就让我爸给他通电话。另外,水果店老板的医药费,我负责解决。”“罗老师,我先替我哥谢谢您了,有您这样的老师,我哥真是太幸运了。这笔医药费,等我赚了钱一定还给您。”“剑鸣是我班上的学生,我本身又负责人文学院的学生工作,出了这事,我也有责任。再说,我一直很欣赏剑鸣,他也为我们班上做了不少牺牲。别的班评奖学金,都闹的脸红脖子粗的,我们班最后总要剩下几个名额,还需要我再三摊派。我们班上,同学们不说亲如一家,至少没有勾心斗角的,这些都多亏了剑鸣。我这个当辅导员的,页从他身上也学了不少东西。医药费是小事,我就怕校长不会轻易答应,所以你必须得做到位,受点委屈。”“罗老师,我能做点什么呢?”一直坐在旁边没说话的关琳说。“你负责找其他几个带头的学生,做好他们的工作,让他们每人交一份检讨。虽然校长主要是针对剑鸣,其他同学也还要做做样子,要不恐怕校长不松口,这也是为他们好,他们都有降级的危险的。物理系的佴志全,这个学生我了解,比剑鸣还犟,你要好好和他聊聊。”“放心吧罗老师,如果他知道我们这是为了剑鸣,一定会答应的。我和他也很熟,很仗义的一个男生。还有就是,我爸爸是《沂蒙晚报》的主编,我已经给他谈过这个事情了,我可以给他说一声,先不要报道这方面的新闻,免得激怒了校长。”关琳说话的时候,满脸的真诚,目光澄澈,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 “罗老师,万一以后他知道是您让我去冒充我哥的,那怎么办?”鹿鸣站起身来,有点担心的说。“没事,这都是小事。去吧,我就不留你们了,你们现在就分头行动,一个去找校长,一个去做其他学生的工作。对了,关琳,你先找件你们社团的文化衫给鹿鸣换上。
勤政楼,校长办公室。身着深蓝色爱乐者协会文化衫的鹿鸣敲了敲门,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说了声“进来”。坐在鹿鸣面前的是一个矮胖、秃顶、鼻梁塌陷的的中年男人,他看到鹿鸣进来,眼神里也很是诧异,“你来干什么?想把我也打到医院里住几天吗?”“校长,您误会了,我是来给您道歉的。”鹿鸣见张秃头没认出自己,心里轻松了许多。“道歉?我没听错吧,我们学校叱咤风云的大才子来给我这个小校长道歉?你昨天在那么多人面前不是很威风吗?高唱国歌,手摇国旗,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少年得志啊。”张秃头冷笑着,脑袋靠在沙发的后背上。“校长,我之前那是不懂事,不知道校长您的难处,只顾自己一时痛快,给学校抹了黑,您不要和我一般见识。另外,其他几个带头的学生,我也会让他们给您道歉的,特别是给您泼墨水的那个学生。”鹿鸣虽然性格比较温和,但即使在厂里面对老板,也没这么低三下四过。说着这些违背自己心意的话,不觉后背上的汗就下来了,脸上也火辣辣的。“我看你是口服心不服吧,一定是小罗老师给你做了工作,你才肯来我这里。”“没有,罗老师没有找过我,是我自己认识到了自己行为的荒唐。我们几个讨论过了,都觉得自己做的太过分了,就由我做个表率,自发到这里向您道歉的。”“好,那你说说你都错在哪里了。”张秃头不自觉的翘起了二郎腿。“我不该不信任校领导,不该不听您的劝告,不该私自组织学生聚众闹事。更不该在您喊话后,还越闹越凶。我给学校丢了脸,让一些媒体歪曲了事实。我一定会尽力澄清这件事,消除这件事对学校的负面影响。”“年轻人啊,早知道今天这样,何必逞什么英雄呢?!你啊,就是典型的心浮气躁,觉得自己在学校里有点名气,我不敢拿你开刀,就哗众取宠,煽风点火,唯恐学校不乱!”“是的,您说的和我想的一样,我就是爱出风头。”鹿鸣心想,如果哥哥听到张秃头这么说,他会作何感想?以哥哥的脾气,就怕学校不开除他,他也会自动退学的。“你光说,我还不知道你到底有没有诚意,这样吧,你就在我这里,给我现场写份检讨书,至少一万字,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发生类似的情况,如果你写得真诚,我会考虑不予追究你的责任,不过其他几个学生,要看他们的表现了。”瘦竹园小溪边,剑鸣和佴志全几个人还在排练,剑鸣抱着吉他自弹自唱,深情款款的,“让青春吹动了你的长发,让它牵引你的梦,不知不觉这尘世的历史已记取了你的笑容,红红心中蓝蓝的天是个生命的开始,春雨不眠隔夜的你曾空独眠的日子,”关琳轻轻的走过来,跟着节拍也唱了起来,“让青春娇艳的花朵绽开了深藏的红颜,飞去飞来的满天的飞絮是幻想你的笑脸……”剑鸣远远的看着关琳,冲她笑了笑。关琳假装和佴志全聊天,把他拉到了一边。“志全,现在就只能委屈你了,虽然这有点窝囊,但我们总不能看着剑鸣被开除吧。”“关琳,你想多了,只要能帮剑鸣,让我写一百篇检讨都行,再说,这也是为了我自己。要不是我泼了墨水,校长也不至于那么生气。”……上午10点半开始,鹿鸣就待在校长办公室写他整个学生时代都没写过的检讨书。幸好他文笔娴熟,写起来倒也顺畅。他最近正写的一篇小说里,主人公也因为考试作弊要写检讨书,所以他就权当练笔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张秃头自顾自的离开了,鹿鸣一个人饿着肚子奋笔疾书。下午一点半,张秃头午休完回来,手里提着一份德克士快餐,雪白的米饭上盖了香喷喷的两个鸡翅。看来罗老师说得没错,张秃头是个死要面子的人。只要给了他面子,其他都好说。鹿鸣还没写满一万字,张秃头就把检讨书拿了过去,认真的看了起来。之前的倨傲全没有了,换了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周剑鸣啊,你的才华我很欣赏,也感谢你为学校争得了不少荣誉。你学哲学是浪费了,以后可以去北上广跑一跑,说不定遇到个伯乐,你就一夜走红了。好了,检讨书写得很诚恳,就写到这里吧,你先回去,我和其他校领导谈一谈,争取取消对你的处分。不过,我也不敢把话说得太满,我尽力给你求求情。”“谢谢校长,我以后一定会好好表现的,您忙,我先走了。”鹿鸣刚说完,关琳带着五份检讨书进来了。张秃头的脸上乐开了花。……人文学院辅导员办公室。鹿鸣和关琳又坐在了之前的位置上。“罗老师,我写了检讨书,校长那边问题应该不大了,他答应取消对我哥和其他几个学生的处罚,您看现在我们还有什么没做的吗?”“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剑鸣这边了,最近几天他不能出现在学校里,否则会露馅的,我们得想个办法让他暂时离开学校。”事情进展的如此顺利,罗慧老师语气里有些喜悦。“这样吧,现在樱桃也熟了,和我们家很熟的水芬二姨家种了不少樱桃,我就让水芬二姨给我哥打电话,喊他回家帮忙摘樱桃。”鹿鸣想了想说。“不行,你们一家都很重视剑鸣的学习,突然喊他回家摘樱桃,他会怀疑的。之前鹿鸣说要跟我爸学摄影,现在刚好我爸要带队去苏州拍一组照片,我就给我爸说一声,让把剑鸣带上。”关琳看着鹿鸣说。“行!”罗慧老师和鹿鸣一起说。鹿鸣从罗慧老师办公室出来,已经2点钟了。他这才想起沈琪的事,就掏出打了过去。。“喂,沈琪吗,我是周鹿鸣。”电话接通了,鹿鸣心里不由自主的忐忑起来。“你好,我是沈琪,你现在在师大吗?”“对,我在师大,你在哪里?我把照片给你送过来了。”“我们今下午没课,我这会儿正从图书馆往家里走,你过来吧,园丁楼,桃李2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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