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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年来一大千
邓贤第一章 少年生死劫1民国五年(1916年)初夏的一天,艳阳普照满眼苍翠,重庆求精中学17岁的天才少年张正权与同学行走在山川如画的返乡小道上,如同置身一座绵延百里的风景画廊。但是不久他们这种好心情就被子弹击碎了——张正权也就是未来的国画大师张大千怎么也想不到,一个连车船都雇不起的穷学生也会遭到绑票,而他这头可怜的“肥猪儿”(土匪黑话,意思是有油水的人质。)竟然还将被迫落草山寨,去做强盗的黑笔师爷。事件经过是这样的:人烟稠密的川中小镇邮亭铺突遭悍匪袭击,强盗劫掠财物绑架人质,直到天亮也未见城里军警赶来营救。人们叫天不应求救无门,只好沦为土匪刀下鱼肉。而重庆求精中学的返乡同学正好路过此地遭此横祸,张正权和那些不幸的人质就被土匪反剪双臂赶押着,踉踉跄跄地走向凶险莫测的大山深处。这是命运第一次对他露出狰狞面目。这起轰动四川的绑票大案只是民国初期内乱的一个缩影。导致天下大乱的直接原因是辛亥革命成功和清政府垮台,革命成功并未建立一个强有力的中央政府,致使群雄争霸战乱四溢。民国四年袁世凯复辟称帝,各省军阀打出“讨袁”旗号抢占地盘,南方滇、黔、桂各军纷纷开进四川,战火逼近重庆,学校被迫停课放假。高中生张正权家乡远在几百里外的川中小城内江,传闻匪患猖獗路上不太平,胆小同学不敢回家只好转投城里亲戚。但是正权却坚持要回家,他的理由也很充分:穷学生有啥好抢的?未必棒老二(土匪)不是人?其实高中生急于返乡的秘密藏在心底,那就是少年人正在发生热恋,他的恋人就是家乡的表姐谢舜华。上面一幕发生在距今一百年前的20世纪初叶,天府之国的四川盆地要等来第一辆烧汽油的现代交通工具还需十年时间,而铺设铁轨和迎来火车时代则要等将近半个世纪。对于许多异地求学的莘莘学子来说,假期返乡走几百里山路,昼行夜宿日晒雨淋都是家常便饭,不值得大惊小怪。重庆求精中学始建于19世纪末,为西方在川开办最早的“洋学堂”之一,设置多门自然学课程,开现代教育先河。正权与十弟君绶来重庆念书完全是因了四哥张文修的缘故,文修受聘求精中学任教,才将两个弟弟带来该校就读。中学时代的张正权并未显露出绘画天才的迹象来,在师生眼中,他只是个“才智平平”和“成绩一般”的乡下男生,精力旺盛并且贪玩,自然学科较差,数学成绩更是一塌糊涂,以至于画家晚年自述:“算学相当糟糕,考试从未及过格。”一个数学不及格的学生在偏重逻辑教育的西式学堂是难获好评的,即使该生国文成绩优良,书法获校际比赛第一名也于事无补。其实书法超群已经是个信号,只可惜求精中学未开设美术课,致使绘画天才的艺术潜质未得发掘,这对该生与校方都不能不是一个重大损失。纵观世界绘画史,天才往往都是上帝的宠儿,少年得意世人知,一朝成名天下扬。比如与张大千同时代的西方绘画大师毕加索,8岁即完成油画处女作《斗牛士》,13岁举办画展,16岁获西班牙美术金牌奖,被誉为“最有前途的天才少年”。最早慧眼识珠的伯乐是他父亲,据说3岁的小毕加索就表现出非凡的绘画天才,他在画纸上涂抹出来的景物令人惊叹。其父职业是个美术老师,他明白自己儿子是匹难得的千里马,后来他干脆把课堂搬回家里。而东方大陆的天才少年张大千却没有那么幸运,他既未受过美术教育,也没有遇上一个懂艺术的父亲或者美术老师帮助其发掘绘画才能,因此他只能是一颗被历史与现实双重冻土所覆盖的种子,任其发展自生自灭。当毕加索在欧洲画坛如日中天光芒四射之时,国画天才张大千却在社会战乱和剧烈动荡的黑暗时代踽踽而行。此时他尚未拿起画笔,天才的灵魂尚未苏醒,艺术的太阳尚未升起来照耀前程,因此他的人生小船驶向何方还是个未知数。生不逢时当是天才的最大不幸。然而“天生我材必有用”,这就是那棵“咬定青山不放松”的黄山松为何唯我独尊的原因。2放假头天就遇上麻烦,城门口军警以学生未办通行证为由不予放行,正僵持间,有同学认出一个熟人来,他就是曾在求精中学做过体育教员的刘伯承先生。后来成为共产党开国元勋的刘伯承元帅此时还是一名年轻的川军连长,他好心告诫同学,川中各县土匪猖獗几无宁日,劝告大家以安全为重返回城里为好。但是年轻人初生牛犊不怕虎,张正权振振有词道:棒老二打劫学生娃有何油水?我们又不去招惹他,难为我们做啥子嘛?同学纷纷附和说:对嘛,开弓没有回头箭,回城还不让同学笑尿裤子?未来的红色元帅眼见同学不听劝阻执意返乡,只好下令开关放行。同学个个如冲出牢笼的鸟儿,连年纪最小的君绶也走得步履飞快脚下生风。路上果然遭遇零星打劫,不过挡道的都是些舞刀弄枪的小蟊贼,并未刻意为难这些穿草鞋的学生,令他们信心大增胆气壮了不少。进入大足地面,本可取道成渝官道回家,但是张正权忽发奇想,提议前去观赏著名的大足石刻。大足石刻为唐宋年间的摩崖石刻造像,共存七十四处五万余尊,与著名的洛阳龙门石窟齐名。同学放假正在兴头上,巴不得海阔天空周游一番,早把刘教员警告忘到脑后。他们绕道北山、宝顶山等处,在摩崖造像下驻足观赏流连忘返,正权与君绶还取出纸笔来现场勾勒线描画,引来同学纷纷喝彩。然而他们不知道,正是这一天耽误,让那个躲在暗处的坏运气赶上来了。离开大足继续翻山越岭,连日行走不仅令少年人张正权脸上布满阳光凶狠咬噬的印痕,还刻上他们对于越来越近的家乡亲人的焦虑渴盼。同学离校时身上仅有一天饭钱,沿途全靠向村民讨食借宿,在民风古朴的川中乡村,学子沿途化缘天经地义,一路均可受惠于村民免费照应,几无冻馁之虞。“天府之国”所以人杰地灵人才辈出,除得益于物产丰富大自然恩赐外,民风淳朴与厚待读书人的传统同样必不可少。就这样,在一个世纪之前那个童话般的初夏;小满刚刚过去,秧苗正在发育,雨季尚未来临,乡间空气明净得好像婴儿的眼睛。高中男生张正权和他的同伴拖着疲惫步伐走进历史的视野中。
夕阳西沉,一只红彤彤的火球往山背后一坠,立刻溅起一片形状狰狞的黑云来。有人惊呼,有雨了,于是大家急慌慌加快脚步赶路。过不多时,山谷深处露出一座红色教堂的尖顶,少年人顿时欢呼起来,那是同学们今晚的歇脚之地——邮亭铺小镇到了。但是他们不知道,厄运已经抢先一步赶到了,它等在这里守株待兔。邮亭铺为川中古道上一座重要驿站,平时驻有一队兵丁维持治安,但是近来战场吃紧士兵奉命撤走,当地山匪猖獗人心惶惶,民众纷纷外逃十室九空。但是远道而来的中学生哪里知道形势凶险,他们就像一群迁徙途中的辛勤候鸟,不畏风雨急急赶路,却不料一头撞进厄运布下的天罗地网中。夜半人静,天空下起小雨,山区小镇安静得像只被人遗忘的玻璃杯。但是随着枪声骤起,玻璃杯哗啦一声破碎了。学生本来就是孩子,连日赶路令他们人困马乏,个个迫不及待地跌入梦乡。但是夜空炸响的枪声就像传说中那头湿淋淋的水妖,它一头闯进梦乡来,不由分说把他们扔进现实的冰水中。惊慌失措的人们四散而逃。黑暗中到处都在放枪,到处都有晃动的火把和土匪呼哨,让你辨不清危险在哪里,危险却又无处不在。被枪声驱赶的人们就像遭遇中世纪围猎的兔子,除了昏头昏脑地乱跑外根本不辨方向。张正权先是跟着人群一道奔跑,不幸迎头撞上土匪,土匪朝人群放枪,吓得他更加不辨方向地狂奔,结果没跑出多远就气喘吁吁地跑不动了。这时一颗邪恶的子弹追上了他。死神之手本已抓住这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天才少年,要送他去到另一个世界,但是不知何故临时改变主意,于是这颗飞行中的子弹在他头上轻轻地亲吻一下。这是极为惊险的一幕,因为子弹哪怕再低半公分,20世纪的中国画坛将不会再有一个名叫“张大千”的天才巨匠和他的传世名作。张正权还是被自己头上涌出的鲜血吓坏了,他瘫倒在地呻吟不已,被土匪赶来抓住。当这场野蛮的打猎游戏结束时,他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脑袋还完整长在脖子上,只是小命已经被拴在绳子上,做了土匪战利品。百年之前这个悲惨的小镇之夜,明火执仗的悍匪公然大规模绑架人质,其中包括重庆求精高中男生张正权。人质被强盗推搡着恐吓着赶了半夜山路,直到晨曦初露,一团团笼罩眼前的山岚雾气徐徐飘散,他们这才赫然看清,一座宛若仙境的小村寨浮现在眼前。3仿佛一帧水墨晕染画从朦胧过渡到清晰,张正权的脑袋也从一团糨糊的疼痛中渐渐清醒过来。虽然伤口已结痂,血也止住,说明枪伤并不十分严重,但是中学生内心遭受的创伤远远超过脑袋。中学生努力睁开被血渍糊住的眼皮,他看见匪众都在村子里兴高采烈地开饭,人质已被解除绳索,垂头丧气坐在地上。他又拿目光搜寻十弟君绶身影。君绶为家中老幺,平日娇宠惯了,加上年纪尚小,如何吃得起这番惊吓?当他在人群中并未发现弟弟身影这才松了口气。他想也许他已平安脱险,跑到县城去求救了。当太阳从山背后懒洋洋地露出脸来,吃饱喝足的土匪开始清点战利品。一个小头目剔着牙问:逮住几个“爬壳(黑话,指民团武装)”?小匪报告:逮住一个,他还打伤两个弟兄。小头目看也不看地下令:砍了……喂狗!一个活人转眼间变成血淋淋的尸体,中学生的心脏忽然哆嗦起来,他想哭却哭不出声音,因为他连哭的胆量都给吓没了。小头目命令给肥猪儿“扒一层皮(搜身之意)”,一个腰间系根红带子的青皮小匪就蹿上前来搜张正权,他看上去还是个孩子,一双脏手跟鸡爪子一样,做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眼睛却兴奋地放着光。他连扯带拽地搜完身,并未搜到值钱东西,正要失望却发现人质腰间有根皮带。皮带是二哥张善子从上海带给他的礼物,青皮小匪没见识,大惊小怪地嚷起来:哇!该死的“爬壳”,还藏着暗器呢。众匪都惊动了,纷纷凑过来研究一番,一个抽叶子烟杆的老匪不屑道:啥子暗器哟?裤腰带!于是他们抢走皮带,扔给人质一条草绳替代。但是皮带却引起小头目注意,他踱到人质跟前,也不说话,脸上笼罩着令人生畏的黑云。青皮一旁撺掇道:把这个爬壳砍掉算了——看看,蛮时髦的,还留着拿破仑头呢。辛亥革命成功,四川男人的最大变化莫过于剪辫子,于是城里率先刮起“西洋头”的时尚之风。西洋头样式繁多,有英式“中分”、法式“偏分”,西洋卷发、东洋背头等等不一而足,但是到了乡下则一律统称“拿破仑头”。张正权偏爱英式中分,少年人自以为张扬个性追求自由,殊不知这点小小的虚荣心却险些引来杀身之祸。中学生吓傻了,连连分辩:我不是爬壳……是重庆念书的穷学生。青皮小子鄙夷道:龟儿子!穷人崽儿念得起书么?小头目还是没有说话,那双阴沉目光像条吐着红信子的毒蛇,只管在中学生脸上咝咝地游动。于是有股寒冷气息跟着毒蛇一道钻进心里,渐渐将周身血管冻得僵硬。要不是恰好强盗首领走过来,接下来发生什么恐难预料。强盗首领是个皮肤白皙相貌斯文的中年男子,头戴一顶时髦的巴拿马草帽,他朝匪众拱手道:各位兄弟辛苦。土匪顿时毕恭毕敬,个个拱手:毕大爷您老人家辛苦。毕大爷接过皮带来查看,不知为什么,张正权心中忽然有了一线希望,也许是对那顶时髦的巴拿马草帽产生好感的缘故。当小头目添油加醋报告说逮着个秀才,还是城里大学生时,他竟然大声分辩道:不对!我在念中学,离大学差得远呢。小头目怒道:龟儿子!当心砍了你!我看都差不多——老子最恨你们这些有钱人!毕大爷看看人质,他的目光变得意味深长起来。他吩咐手下人把正权带进一间草屋,已经有人在桌上铺开纸笔砚台。首领点点头说:你过来,写封信。张正权摸不着头脑说:写信,做什么?首领耐心开导他说:这封信就是要跟你家里人说,遭山里棒老二绑票了。绑票晓得么?就是当“肥猪儿”——让你娘老子赶快送四季发财来。要不然就等着收尸啰。
中学生听见自己那颗心扑通一声就跌进深渊里。他嗓眼透出嘶嘶哭腔道:我家没得啥子……四季发财哟!旁边青皮小匪幸灾乐祸地帮腔说:四季发财,就是四担银子嘛。一担银子一千两,你龟儿子秀才咋个都不晓得?张正权脸更白了。张家境况他略知一二,父亲吸食大烟败光家业,全靠母亲替人刺绣为生,他的童年时代就充塞着许多与贫穷和饥饿有关的记忆。他与弟弟君绶得以赴重庆念书,完全是因了四哥文修才得以免除学杂费。可是强盗哪里肯信他的话,他们绑票目的很简单,就是勒索巨额赎金,否则撕票杀人。小头目呵斥道:还哭穷呢!有穷娃儿进城念书的么?你龟儿子再不老实,立马剁下手来送还你娘老子!毕大爷并未发怒,他蛮有兴趣地说:你倒是说说看,你家出得起好多银子嘛?中学生张张嘴,喉咙却被一团乱毛堵着,发不出声音来。首领看他吓得半死,就宽宏大量道:这样吧,做生意讲公道,做人要厚道……我替你减一担,“三魁首,天下走”。不许再少了!他本想回答一担也交不起,但是看见众匪都有了狼一样的眼神,于是一哆嗦那脖子就缩回裤裆里了。4中学生只好硬着头皮给家里写信。青皮小子被指定研墨,众匪都围着屋子吸水烟,许多人等着看中学生表演写毛笔字。那娃儿对自己的角色显然不乐意,墨锭东一下西一下地捣着,张正权总也不见砚台有起色,就没好气地呵斥说:好好磨!三心二意的,怎做得好事情?毕大爷诧异地看看他,张正权也被自己的冒失吓了一跳,幸亏首领没有生气,否则他就该为这句话付出代价了。没想到青皮娃儿竟服服帖帖研起墨来。待到砚台里浓墨如漆,正权不得已提起笔来,想到父母读到这封赎票信的伤心之情,不禁悲从中来,手腕一抖,一行漂亮的瘦金体便从笔下飘逸而出:父母大人高高在上,不孝男正权跪拜叩头……毕大爷忽然怪叫起来:龟儿子,字蛮不错啊!张正权觉得这些乡下人好没见识,便赌气道:本人书法全校第一,没人比得过。毕大爷点点头说:你还会些什么?中学生头也不抬地说:画画。青皮雀跃起来:我要画人像!毕大爷瞪他一眼,青皮娃儿只好哭丧着脸走开了。赎票信写好了,首领却不着急,他命人抬来一张藤椅,自己往院子中间一坐说:听着,本大爷要你画张像。如果画得不像,休怪老子叫人把你剁成碎块喂狗!张正权头皮一麻,明白犯下大错。世上很多事是不能逞强的,否则将自断生路。正权虽从小喜好书画,却未正式拜师学艺,只靠一本《芥子园画谱》自学而已。现在这帮强盗却不管三七二十一硬要逼他画像,画不好还要杀头,简直就跟古代著名的《七步诗》一样九死一生啊。魏文帝曹丕欲加害其弟曹植,命其当庭作七步诗定生死。曹植诗云: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诗人不仅没有落入陷阱,反而一炮走红名扬天下。然而天才少年张正权的下场会怎样呢?毕大爷又开口道:要是画得好,免你龟儿子赎金。他终于懂得什么叫作“自古华山一条路”了。古人有云:“秀才出山,成也一杆笔,败也一杆笔”。现在他的死活成败都要靠这杆画笔来定夺,当然他暂时还不知道,这杆画笔今后还将支撑起他的整个人生来。别无选择的少年人将宣纸慢慢铺平,他努力抑制自己的恐惧和心跳,调整好呼吸,聚焦目力精光,然后朝那个绘画对象打量一眼。这一眼令他找到灵感。何谓灵感?灵感就是艺术家的重量。曹植是天才,大千亦同,灵感是上帝对这群人的特殊恩赐。张正权觉得心中有个什么东西“咯噔”一下被唤醒了,就像另一个自己睁开眼睛来。他发现心中已经有种跃跃欲试的愿望,于是从容将手中画笔对准院子里的人物,而不管他的身份是匪首还是模特。中学生的绘画天空第一次被晨曦初露的灵感之光照亮了,他很快投入创作状态……人像既成,首领对着画像端详良久,后来沉下脸对众匪吩咐说:找副滑竿来,把他给我抬回龙井口去。都听着,不许打骂他,不许饿着他,好好看住他……他要是敢逃跑,就把头砍下来喂狗!于是天才少年张正权被土匪七手八脚绑在滑竿上,他挣扎着哀嚎:放开我,求求你们……我要回家!毕大爷宣布道:从今天起——他就是山寨的黑笔师爷!第二章 百日强盗1让我们认识一下这位被迫落草的黑笔师爷吧。同生长在温暖潮湿的四川盆地的多数南方人一样,张正权也长得五短身材四肢结实,他可能只有一米六多一点,显著特征是头颅硕大毛发浓密,天圆地方五官饱满,尤其是那对镶嵌在浓眉之下的眸子十分明亮有神,鼓起的鼻翼微微翕动,表明天才少年的精力和欲望都很旺盛。最具家族特征的标志就是脸上那一圈毛茸茸的胡须已经像常春藤一样爬出来,令那颗摇来晃去的大脑袋看上去很像一头威武的狮子。不幸的是,如今这头未成年的雄狮却横遭绑架,面如死灰身不由己,被土匪轮流抬着朝群山深处走去。虽然他的家乡内江距此仅有一天的路程,但是横亘在天才少年面前的命运之路却由此变得无比凶险和遥不可及。滑竿咿咿呀呀,命运的小船摇啊摇,连天上的太阳和月亮似乎也不愿看到这一幕,它们都羞愧地躲进阴云中……清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农历四月初一,内江城南象鼻嘴堰塘湾村民张怀忠之妻张曾氏产下一名男婴,行八,合族谱“正”字辈,取名权。据说张曾氏临盆前在家中燃香祷告,一时间竟迷糊起来。忽闻叩门之声,打开门却见外面站一陌生老道,青衣飘飘鹤发童颜,肩上蹲了一头黑猿。老道见了女主人也不说话,只回头朝黑猿颔首示意,那灵物便纵身一跃直趋入怀。张曾氏忽然惊醒,觉得腹中疼痛,一时三刻胎儿呱呱坠地,“黑猿转世”说自此得以流传。
成年后的张正权不仅自己更名为“张爰”,“爰”与“猨(猿的异体字)”相通,其书画题款多为“大千居士爰”,且一生饲猿为乐,足见其对“黑猿转世”说深信不疑。张氏家族原籍广东番禺,明末清初从湖北麻城迁至四川内江,其高祖官至内江知县,购置田亩宅院,在当地算得上远近闻名的大户人家。到了父亲张怀忠这一代已家道中落,怀忠经商失败,不幸又沾染瘾君子恶习,弄得家徒四壁一贫如洗。这是张家历史上最为困窘没落的时代,人口增多加剧了这个贫困大家庭的经济危机,张氏家谱载:张曾氏(友贞)在生下老八正权后又诞两子,幸其贤惠能干多才多艺,以擅长刺绣闻名四乡,人称“曾绣花”。母亲以柔弱之肩撑起这个多子女家庭举步维艰的生活天空。正权少时因母亲忙于养家糊口少有吃到母乳,于是哺育和照料婴儿的重担就落在另一个家庭女性罗氏肩上。罗氏名正明,时年只有10岁,身份是正权三哥张丽诚未过门妻子,俗称“童养媳”。作为未过门的儿媳妇,罗姐姐义不容辞地承担起哺育婴孩小叔子的重任。八弟醒时要抱他逗他,饿了就得赶紧背起他送给正在别人家里做活的母亲喂奶。有时母亲出了远门,罗姐姐就得自己哄他,她总能找来一些香甜食物,比如红薯干、洋芋干之类,自己先嚼碎了,再喂到弟弟小嘴里。有时实在找不到吃食,聪明的罗姐姐就会像只采花的小蜜蜂那样在村子里嗡嗡地飞来飞去,不多久便捧了一碗加了砂糖的甜豆浆跑回来。看着弟弟贪婪吸吮的样子,罗姐姐挂满汗珠的脸上便绽放出快乐的花朵来。那是个民风淳厚人心古朴的久远年代,罗姐姐很快学会将弟弟的吃奶难题求助于村里婶婶大妈,而她每次外出求食都不会空手而归,有次居然还捧回一碗带着体温的人奶。原来邻家媳妇刚刚生了女孩,此后八弟就能常吃到人家母亲的乳汁。有时罗姐姐干脆背上弟弟去吃奶,直到几十年后村里老人还记得这件事,都说张家老八就是那家人的“倒插门女婿”。光绪二十八年春,川中大旱,三岁小正权饿得饥肠辘辘脸色蜡黄,他每天都跟在村里大孩子后面刨食,不管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只要能填饱肚子统统来者不拒。有次他在山坡地上刨出一只红薯,转眼间就被那些大孩子抢走了,令他嚎哭不止痛不欲生,这时候罗姐姐及时赶来了。她就像下凡的仙女那样出现在弟弟面前,把他背到一处山坡,点燃柴草火堆,然后变戏法一样变出几条红薯根来。等薯根烤熟了,罗姐姐又剥开烧焦的薯皮,咬碎薯根喂他,小正权就依偎着姐姐吃得津津有味幸福无比。小时候他常常梦见罗姐姐和母亲变成同一个人,她们都是自己的保护神。这是岁月在画家童年记忆中打下的永久烙印。1911年“辛亥革命”成功给张家带来命运转机。二哥善子早年在日本参加孙中山组织的反清同盟会,随着革命成功也登堂入室步入政坛,张家处境迅速改善,重新成为内江人财两旺的名门大户。关于张家发迹的原因在当地流传过多种无法证实的版本,有种说法是:四川总督端方镇压革命未遂逃回京城,途经内江遭革命党劫杀,随行数十车黄金珠宝不知下落。另一种说法是,辛亥革命兴起,各省竞相查抄满人财产,而这些财物大都落入造反者腰包。张家老八终于走出堰塘湾村,他不仅考上重庆求精中学念书,还在心中为自己谋划一条通往未来的光明大道,那就是当一名真正的职业画家。但是这一切憧憬都被邮亭铺小镇骤起的枪声击碎了,中学生不幸头部中弹还遭绑票上山,沦为山寨的“黑笔师爷”,这真是命运同年轻人开的一个天大的玩笑。白云悠悠,山林幽幽,少年张正权心中涨满恐惧与忧伤的潮水。小匪轮番抬着滑竿,他们显然十分熟悉这里的林间小道,翻山越岭如履平地。于是这架在蜿蜒山道上咿呀行进的滑竿如同命运小船,载着未来的天才画家颠颠簸簸地驶向一个凶险莫测的匪巢世界。2川中大足与永川两县交界的龙头山方圆百里,山势险峻丛林密布,自古都是强盗出没之地,而坐落在龙头峰上的龙井口山寨更是令当地人谈虎色变的土匪老巢。当新落草的黑笔师爷像条死鱼那样被滑竿抬进山寨时,他头上的枪伤已经感染发炎,眼睛肿成一条缝。他听见四周有了波浪一样的絮语嘈杂声,明白自己终于来到不该来的地方,那颗心早已被悲观绝望的潮水所淹没,索性紧闭眼睛不敢吭声。很快他发起烧来,脑袋里燃起一盆炭火,他觉得自己快要变成一头可怜的烤乳猪。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来替他敷上一些清凉东西,他猜想那些东西可能是中草药,因为它们凉殷殷的像股山泉,于是炙烤的疼痛果然减轻不少。一周之后,中学生病愈下床,扑入眼帘的竟是一片灿烂如五彩云霞的杜鹃花海。走下木楼,未见凶神恶煞的土匪看守,倒是有个纳鞋底的青衣少女,见他下来只是羞涩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张正权胆子大起来,问她是谁?还有别人吗?少女低头回答:我叫美姑,还有弟弟亮娃儿。亮娃儿听见声音跑过来,原来就是那个老熟人青皮小子,他正啃着一支烤焦的玉米棒子,顺手将另一支递给他。中学生感到有双爪子从喉咙里伸出来,他抓过来就啃,连玉米芯都咽下肚去,那副饿痨相把美姑姐弟逗乐了。亮娃儿不屑道:看你那怂样,头年我被山下的爬壳(团丁)砍过一刀都没叫痛。嘁!张正权问他们:谁替我敷的药?亮娃儿说:我爹啊,还有我姐。美姑摇手道:是爹连夜上山采的草药,我替他打帮手。张正权疑惑地看着他们,不知道“我爹”是谁。亮娃儿不满道:就是毕大爷么。姐姐补充说:我爹从前可是山寨出名的草药郎中呢。张正权脑袋一震,他真的要对那个其貌不扬却令众匪服服帖帖的毕大爷刮目相看了,当然他不会感谢草药郎中的救命之恩,因为那颗险些要他小命的子弹也跟毕大爷脱不了干系。亮娃儿霸气宣布道:我爹说了,今后你归我们两个管,你不许离开寨子,不许逃跑!张正权明白这对姐弟是在监视自己,他的身份依然还是“肥猪儿”,只不过免除“四季发财”赎金而已。
往后多日,未来的国画大师都愁眉不展地枯坐在木楼跟前,虽然天空还是那样湛蓝,太阳还是那样活力四射,山间树木葱茏鸟儿欢唱,可是他却像在做一场噩梦,不知何时才是尽头。他那么年轻,人生尚未开始,难道一辈子注定要与山寨强盗为伍么?但是令新来的黑笔师爷没有想到的是,他很快变成寨子里最受欢迎的人物。中学生一手漂亮飘逸的毛笔字和活灵活现的画像技术征服了山民,每天都有人来请他写字画像,人们满足愿望之后喜气洋洋称谢不已,还会送来一些腊肉、糍粑之类作为回报。总之山民对知识分子的敬重稍稍抚慰了读书人的低落情绪。随着时间推移,正权对这座匪巢有了更多了解。当他得知那个匪气十足的亮娃儿虚岁不过15,竟有多年打家劫舍的“匪龄”时,惊讶得几乎合不拢嘴。山民世代依循“上山种地,下山为匪”的习俗,这些打家劫舍的强盗一旦放下刀枪操起农具,他们就回归了质朴农民的本色:腰间别根叶子烟杆,裤腿高高挽起,暴露出青筋鼓凸的泥腿和关节粗大的骨瘤。他们祖祖辈辈扮演着强盗与农夫的双重角色,风调雨顺收获庄稼,天灾人祸就下山抢劫绑票。此时山下已进入民国时代,但是山里男人头上依然盘踞着清朝的长辫子。中学生虽然被迫做了黑笔师爷,但是他那颗心却常常飞出龙井口,飞出这片重重叠叠的大山之外。山外有他熟悉的校园,有他的家乡和亲人,还有那个朝思暮想的恋人表姐。他不甘心在山寨埋葬一生,于是开始打听首领行踪,并在心中酝酿许多恳切动人的说辞,幻想打动毕大爷放自己一条生路。3久未露面的毕大爷终于回来了。首领身穿绸缎长衫,头戴巴拿马礼帽,很像生意成功的城里商人。他耐心听完年轻人结结巴巴的理由后,就把他领到后山一座高坡上,然后指着下面说:告诉我,都看见些什么?张正权有些莫名其妙,因为他看见眼前除了一望无际的大山和波涛起伏的森林外什么也没有,而他心中那只希望的鸽子正咕咕叫着期待飞翔。首领的声音传来,他说:你听着,这片大山和森林是我们的世界,我们祖祖辈辈生活在此,没有人能把它从我们手中抢走。每个龙井口人包括你在内,都必须热爱它,忠于它。年轻人心中悚然,他恳求道:毕大爷,我不属于山寨,我的家乡不在这里。求求您高抬贵手,放我回家吧……我会想办法交给您赎金。首领的回答像子弹一样无情,他说:如果你在山下写信赎票,还有回家的机会,但是现在晚了。任何人进了龙井口,山寨就是他的家。我们不允许有人背叛它,除非他死了。年轻人听见心中一声哀鸣,鸽子跌落地上,死了。选择是一种奢侈,并非每个人都拥有这种权利。绝望不是看不见希望,而是希望不属于自己。首领警告他说:记住,你永远是我的黑笔师爷!岩石永远比人的脑袋坚硬,你要是不接受现实,就是在跟自己过不去!命运像一把冰冷的大锁,哐啷一声就把中学生的未来之门牢牢锁死。此后的日子他虽然时有提笔写写画画,但是毕竟情绪低落郁郁寡欢,那些字画都如冬天的干枯草叶一般没精打采毫无生气。但是生活的逻辑并不因个人悲喜有所改变,山民依然下山打家劫舍和杀“肥猪儿”,黑笔师爷也被迫裹挟参与。一次打劫山下某大户,众匪都在翻箱倒柜洗劫钱财,中学生的目光却被书房里的字画吸引了。有人警告他说,山寨有规矩,凡空手而归者将处鞭打示众,甚至关进黑牢。中学生只好将几屏古画和一套《诗学含英》卷走交差,但是他的初次抢劫在山寨传为笑料,首领就把这份谁都不要的战利品分给他作为奖赏。《诗学含英》是清代编撰的诗词工具书,洋洋大观十四卷,阅读对象多为初入门的士子学者。中国古有“诗画不分家”之说,“画为诗眼,诗为画魂”,所以画家也是诗人。然而古诗词博大精深,常令初学者不得要领头疼无解,正权如获至宝,这部抢劫得来的战利品就成为黑笔师爷自学诗词的入门老师。一日风和日丽,他夹着书卷闲逛到山寨背后僻静处,却见有座黑屋子,里面关着个臭气熏天的白发老头。一问才知,老头乃山下来苏镇大名鼎鼎的举人况老爷。况家有钱有势家财万贯,毕大爷好容易设计将他绑票上山,不料那家妻妾正与奸夫私通,拒交赎金救人,正好借刀杀人霸了况老爷家产。人间故事有时比演戏还要精彩,但是张正权来不及感叹人生,因为他听说老头年轻时中过举人,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举人自然满腹经纶学问了得,科举时代许多人一辈子寒窗苦读皓首穷经未必能中一个秀才,举人更是百里挑一凤毛麟角。他悄悄让看守打开牢门,进屋扶起老头来,恭恭敬敬磕三个头,口称弟子张正权拜见举人老爷。老举人惊愕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他身陷匪巢气息奄奄,本以为这把老骨头扔在山里死无葬身之地,却不料天上掉下个弟子来。张正权就把自己如何暑期步行返乡,如何遭遇打劫绑票,又如何被迫落草山寨讲了一遍,两人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于是老举人欣然收下这个不甘沦落的年轻人做了关门弟子。此后正权便常常来到黑屋子求教,也悄悄带些食物用品孝敬老人。老举人果然饱读诗书学问不凡,他从《诗学含英》开讲,阐释诗词要义、平仄对仗以及韵律变化,直至《四书》《五经》诸子百家等等,等于在黑牢里开了一门国学精要课。老举人还写得一手风骨嶙峋的瘦金体,据说曾得宋徽宗《瘦金体草书千字文》真传,而正权最喜爱的书法范要也是瘦金体,至此师生二人情投意合相见恨晚,谈诗论画乐此不疲。半世纪后已成国画大师的张大千在接受采访中坦言:我的国学启蒙应是在强盗山寨里完成的,那位被绑票的举人老爷是我铭记终生的恩师。随着天气转凉枫叶染红山林,表明中学生落草为寇的人生历程已经延续一个夏季。如果局势没有变化,如果命运的车轮继续沿着山寨的轨道向前延伸,那么20世纪艺术长廊中是否还有张大千的名字便不得而知。当时,闪耀中国画坛天空的大师巨匠已经纷纷横空出世群星灿烂:年过半百的齐白石在北方如日中天画名远扬,51岁的黄宾虹独树一帜名震江南,就连21岁的青年画家徐悲鸿也将奔赴日本和欧洲扬帆远航,而17岁的天才少年也就是未来的张大千却还在龙井口匪巢度日如年。
但是随着秋风阵阵落叶缤纷,山野景物变得萧条枯索起来,我们主人公的传奇经历也如它的意外开始一样戛然而止。因为命运这位手法诡异的剧本大师改写了剧情。4随着川军节节取胜重新掌控局面,这天山下送来一个惊人情报:涨大水了!“涨水”是暗语,意即官兵围剿。“涨大水”则为官兵很多,形势很严重之意。山寨顿时陷入一片大祸临头的恐慌之中。风声越刮越紧,消息说川军不仅调来一团人马,还拖着机关枪大炮,发誓荡平匪巢,将龙井口夷为平地。以区区山匪抗击一团正规军无异以卵击石,毕大爷与大小头目连夜商讨对策,全寨老少夜以继日加固寨墙和防御工事。张正权闻言心中窃喜,以为出头之日就要到来,不料老举人警告他说:孩子别天真了!如果你的心思让土匪识破,他们会毫不犹豫砍掉你的脑袋。如果官兵攻破匪巢,你也难脱干系,想想看你算什么?人质,受害者,土匪同伙,黑笔师爷?依照朝廷规矩,土匪同伙一律都要砍头示众的!张正权这才明白问题的严重性,不禁手脚冰凉呆若木鸡。老举人安慰他道:也非没有变通之法,要是官兵剿匪成功,我可为你作证,还你清白。就在官兵大军压境之际,形势忽然急转直下。山下派一个副官上山来招安,条件是山匪如果接受改编,团长大人一律既往不咎,首领可当保安大队长,大小头目均可委任官职吃军饷。如抵抗不从,则将踏平山寨鸡犬不留。经过一番谈判,双方达成招安协议,首领同意前往山下来苏镇接受改编。于是大小头目个个如释重负面露喜色,都说这下子熬出头了,毕大爷做了保安大队长,弟兄们还愁吃喝么?张正权将招安之事悄悄告知况老爷,老举人仰天叹道:好了好了,老朽余生也有盼头了。朝廷招安古已有之,梁山泊好汉一百单八将不都修成正果么?不过你得当心,降将大都难有好下场,你还是好自为之。张正权趴在地上向老师磕了几个头,然后随队伍下山了。来苏镇为当地繁华乡镇,队伍入驻镇外学堂接受改编,人人换上保安队的灰布军服,毕大爷扣上大檐帽,佩戴上尉肩章,改称大队长,果然有了几分威风凛凛的英武气概。大小头目皆有封赏,黑笔师爷则称“司书”,也就是穿军装的师爷吧。地方乡绅官员纷纷前来送礼庆贺,轮流请客吃酒,连县城烟花巷的妓女都上门来劳军。毕大爷开头还保持几分警惕,镇里镇外放了岗哨,兄弟们轮班巡逻不敢麻痹大意。但是等到多吃了几日酒席,浓烈的酒精和女人脂粉气就在血液中发生作用,保安队员个个东倒西歪,人人烂醉如泥,醉醺醺的酒气笼罩在驻地上空再也吹不散了。张正权闲来无事在镇上意外发现一座教堂,那些与宗教有关的壁画顿时触动他的神经,于是有事没事都跑去教堂观画梦游,还向外国神父借了笔墨来摩写。他一画起画来就忘了身份,仿佛自家不是被改编的土匪师爷而是来写生的艺校生。外国神父自是阅人无数慧眼识珠,看出这个年轻人灵气不凡,乐意与他谈天说地谈宗教艺术。中学生觉得自己很幸运,换个地方立马又遇到一位老师,真是老天开眼,于是他更加努力把教堂当作自己的美术课堂。这天他又到教堂摹写壁画,忽然外面枪声大作流弹乱飞,如同天塌下来一般。正权吓得捂住耳朵,缩在墙根瑟瑟发抖。枪声平息后,镇里冲进来许多凶神恶煞的川军,个个晃动刺刀枪口冒烟,看见穿保安队军装的人当即拿下。正权自然也不例外,他成了少数侥幸活着的俘虏。后来他才得知,原来招安是个惊天阴谋,官府将毕大爷骗下山来发动突然袭击,可怜首领英勇还击身中数弹,临死前大叫“官府背信弃义,老子死不瞑目!”亮娃儿也战死了,这个来自龙井口的少年与他的父兄一起死战不降,于是他们的鲜血就汩汩地汇在一起,滋养故乡的土地万物。也有少部分保安队员选择放下武器,但是川军奉命对这股十恶不赦的惯匪斩尽杀绝不留后患,因此俘虏仍被押至县城斩首暴尸数日。龙井口传来的消息更加悲惨,大队官兵毫不费力攻上山去,大开杀戒血洗山寨,达到剿灭匪巢斩草除根的目的。山上妇孺死的死逃的逃,女人孩子多被卖往外省为奴为婢,而那位黑牢里的举人老爷最终没能逃过一劫,他不幸被流弹击中做了冤死鬼。只有张正权属于死里逃生的幸运儿。他不仅阴差阳错地躲过被当场击毙的厄运,并且很快被官府派来的信使解救,得以恢复自由。原来他在川军做过少将旅长的二哥张善子亲自给大足、永川县长写信救人,失踪数月的人质弟弟才被顺利救出,中学生落草山寨的传奇生涯终于被画上句号。几日之后,当获救的中学生回家途中再次经过龙头山下时,远远望见龙井口方向的熟悉山峦,少年人那颗惊魂未定的心脏便猛地抽搐一下,随即涌出一股莫可名状的哀伤来。根据画家回忆,获救这天为公历9月10日,绑票上山则是5月30日,如此算来不多不少恰好一百天。第三章 扶桑东渡1张氏家族共育有子女十一人,其中五男早夭,大姐琼枝送与邻村做童养媳病殁,仅余兄弟五人,为二哥善子、三哥丽诚、四哥文修与八弟正权、十弟君绶。除正权与君绶相差三岁同在重庆求学外,三位兄长都比弟弟年长十几岁,均已娶妻生子事业有成。在张大千成名之前,张氏家族中最具影响力的人物当数二哥张善子。善子生于清光绪八年即公元1882年,早年东渡日本,秘密参加孙中山同盟会。“辛亥革命”后曾任川军少将旅长,参与“讨袁护国运动”,后来辗转南北多地任职,与北洋政府和南方革命政府都有较深渊源。张善子不仅对政治抱有极大热情,他还是中国当代绘画史上一位颇有造诣的水墨画家,尤其痴迷画虎,自号“虎痴”。三哥丽诚生于光绪十年即公元1884年,经商为业,张家庞大生活开销一度主要由丽诚提供。其妻罗正明,被张大千视为“长嫂如母”,终生爱戴有加。四哥文修生于光绪十一年即公元1885年,先从教后行医,一生悬壶济世广积善缘。
正权遭劫的消息正是十弟君绶带回内江的,当幸存人质得救平安归来,兄弟相逢不禁喜极而泣。老八平安归来无疑是堰塘湾村张氏家族一件大事,二哥善子三哥丽诚都从外地赶回来,加上已在家中的四哥文修和十弟君绶,兄弟五人难得地济济一堂。惊险的一页终于翻过去,张家宅院大摆筵席喜气洋洋,各方亲友纷纷赶来道贺。当客人散去院子里安静下来,家族男人便循族例围坐堂屋议事,唯一落座上位的女性就是母亲曾友贞。大家讨论的议题就是两个年轻兄弟的未来出路。重庆学堂是不能再上了,虽然川内局势有所好转,但是各地社会仍不安宁战火不断。母亲直截了当对两个儿子说:你们都不要出去念书了,自古男人的大事就是娶妻生子传续香火,要让祖宗高兴才是。如今我和你们父亲都老了,没有多少日子,正权虚岁18,君绶虚岁15,都该成亲了。母亲的话就是命令,具有毋庸置疑的权威性。正权瞅瞅三位兄长,他们都用微笑和频频点头来表明顺从母亲的态度,事实上三位兄长都是秉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妻生子的。正权又回头看了君绶一眼,只见弟弟脸色有些发白,嘴角微微抽动,于是赶紧低下头不敢吱声。议题很快转入娶亲之事。正权这才知道,原来母亲已给自己说下一门亲事,对方就是曾家本族一个名叫曾正蓉的侄女。他觉得头有些涨大,耳朵嗡嗡响,好像有只讨厌的蚊虫钻进脑袋里捣乱。其实作为儿子的他并非不肯遵从祖训,也非一定要忤逆父母,古来父母之命不可违,问题出在眼下他正与表姐热恋,少年男女情窦初开岂是说分就能分开的?然而这种地下恋情终归大逆不道难以公开,所以他没有勇气公开违抗母亲的意志。幸好二哥善子有话要说。比正权年长17岁的二哥俨然等于家族的一位长辈,更重要的是善子官袍加身,老百姓总是对官员敬畏三分,即使家族内部也不例外,因此他自然而然成了张家最有话语权的男人。二哥说:母亲的决定当然很对,我们做儿子的都要孝顺父母,遵循祖训,这样张氏家族才能家业兴旺光宗耀祖。如今国家动荡内乱频仍,形势究竟怎样发展还说不清,圣人有言,君子之要,不外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认为两位兄弟还是应当学习本事,不仅将来报效国家,同时也发展个人才是正道。如今老三在重庆打拼布匹生意已具规模,他有个主意不妨说来大家听听。此时张家在内江的田亩薄地早已入不敷出,全靠三哥丽诚在外地经商支撑,经济贡献决定话语权,因此丽诚的意见也颇有分量。老三说:现今外国机织洋布大举入川,川内手工土布很不景气,业界多有从国外购入机器者,学习纺纱织布技术,这已是今后趋势无疑。我正着手筹办机器织染厂,重庆同业商会要派遣一批有志青年到日本学习印染技术,机会难得,如果母亲大人同意,我想保送二位弟弟东渡日本学习,不知大家意下如何?出洋当为新事物,学习印染新技术更是难得机会,众人频频点头称是。不料君绶头也不抬地说:我不娶亲,也不去日本。我要画画。君绶曾在内江拜师学画,而正权就没有十弟走运,他本来也想说要学画画,但是一看见母亲愠怒的脸色就把话咽回去了。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君绶是家中老幺,父母宠溺惯了,而正权却不敢任性,十弟的顶撞若放在他身上必受严厉苛责。张氏一门都与绘画有缘,张母友贞善绘善绣远近闻名,大姐琼枝在世时亦随母学画,善子虽入仕官场却以画老虎闻名,两个年轻弟弟正权君绶从小受此熏陶,热爱书画便不是令人意外的事情。若以今天眼光衡量,老八正权也就是张大千应属大器晚成的类型,他身上的艺术潜质深沉宽广,厚积薄发尚待时日。而十弟君绶则属于气质忧郁心灵早慧的那类艺术才俊,13岁作水墨画就被二哥带往上海参展,受到行家好评。因此张家人将此区别为;君绶多才善画,而正权则只是想画画而已。我们社会对于未成年人的判断常常出错,他们给予那些急于表现的孩子过多赞扬,因此容易误把聪明当作天才。其实两者大有区别:天才种子深埋心中,聪明的标签往往挂在脸上。母亲早已对小儿子迁就惯了,加之君绶年纪尚小,讨论结果便是达成妥协,同意送君绶到上海学画。而正权则须遵从母命在家娶亲,然后东渡日本学习印染技术。曾母喜滋滋道:择吉日请媒人下聘礼,尽快为八儿完婚。她的儿子却垂头丧气一声不吭。2秋月当空光华如水,在粼粼波光的池塘边垂柳下,一对苦苦相恋的少年男女偷偷见面约会。夜空如梦如幻,人间洒满银光,连空气中都溢满玫瑰和夜来香的浪漫气息。当恋人熟悉的身影恍如天使飘落人间时,少年人觉得一切尘世烦恼都已消失,天地宇宙只为两个人的爱情而存在。一只夜莺在树林里婉转歌唱,宛如小提琴手在为青春和爱情演奏一曲动人的《小夜曲》,可是谁又能懂得夜莺的忧伤呢?初恋是人生旅途点亮的第一支火炬,它照亮夜空装点青春,将两颗年轻的心融化在一起,尽管这支火炬往往十分短暂无果而终。面对爱情降临的年轻人并不轻松,他们紧张得身体发抖,心脏快要跳出喉咙,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在偷吃禁果。天空闪亮的星星好像许多眼睛在注视他们。忽然从后山传来阵阵狼嚎,当地人传说,月圆之夜狼群就要下山来叼走小孩。年轻人不由得打个寒战,觉得丝丝凉意渗入体内。等他们抬头再看时,那轮衔在柳树枝头的圆月已经有了冷漠的表情。女孩说:听人说,你要娶亲了?男孩木然着,没有说话。女孩细声问:女方是谁,知道吗?男孩的声音有气无力:阿妈本家侄女,没见过面。女孩的脸色与惨白的月光融为一片,她凄然道:恭喜啊,新媳妇何时过门?男孩子声音更低了:家里要让新媳妇先过门,我跟他们说,要是娶亲我就逃走。女孩没有声音,过一会儿她说:我家里也在提亲。男孩紧张地问:你要嫁人吗?
女孩子说:我不想嫁人……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男孩子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两人都没了声音,一时间池塘四周很静,月光很生硬,竟如支支银箭射进心头。男孩又说:兄长说,要送我去上海,然后乘船去很远的日本国。听说那个国家在一座小岛上。女孩仰脸道:一个人吗?男孩子点点头,分明很无奈。女孩坚决地说:我跟你去日本,不管到哪里我都愿意。男孩吓了一跳,他身体向后仰了仰,仿佛要跳起来逃跑一样。过了好一阵,他才低声道:你等我几年吧,等我从日本回来……女孩说:回来又怎样?男孩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终于把一个很大很重的决心吐出来:那时我将你接到上海来,我们成亲好么?女孩似也无计可施,她幽怨地叹道:我等着,几年……我好恨……到底恨什么没有说出来,也许恨岁月漫长时光无情,也许恨异国遥远天地阻隔,还有人生无常希望渺茫。有道是天路迢迢,爱情苦涩啊。男孩也没有言语,不是他没有勇气与女孩子一道私奔,实在是他面前这个叫作“命运”的拦路虎太过强大,令他心存畏惧顾虑重重。这是一百多年前中国四川一座小城郊外发生的一幕,故事男主角就是本书中的主人公,他只有17岁,而这样的爱情苦果千百年来一直都在中国这棵大树上生生不息地生长着,果实是没法反抗大树的,因为这是由基因物种进化决定的规律。两个少年男女,他们都静静地望着远方,仿佛遥远的天边隐藏着有关未来的正确答案一般。男孩子并不知道,在天宇覆盖之下的中国另一侧,在千里之外的大上海黄浦江畔,有个比他大四岁的青年男子也在为着同样的爱情困局而苦恼。不同的是,性格决定了他们各自的命运抉择;四川男孩张正权无力自拔只好黯然离去,而在得西方风气之先的上海滩,男青年则演出惊世骇俗的一幕,他孤注一掷地选择同已与别人订婚的女友一道私奔日本。这个人就是后来成为张大千好友的画坛巨匠徐悲鸿。夜深沉,夜莺飞走了,火炬也熄灭了,感情的潮水渐渐退去,暗淡的月光在地面上映出凹凸不平的荒芜结局。两条单薄的身影终于分开来,虽然他们相约在上海团聚,然而命运并不以个人意志或者说山盟海誓为转折,于是他们沿着各自的生命轨迹渐行渐远。男孩子最终选择了通往艺术圣殿的荆棘之路,而女孩子则被岁月的湍急河流裹挟而去,她的短暂人生就像一朵小小的浪花转瞬即逝无影无踪。3张正权苦恼地发现自己心中常常充斥两个互相对立的声音:一个知书识礼遵从传统古训,另一个则桀骜不驯和充满叛逆色彩。不能说哪个声音不是自己,只有二者合一才是完整的张正权。自古以来婚姻大事都是父母做主,儿子必须遵从古训孝道不能表示反对意见。问题是不表示反对不等于没有意见,所以真正的抵抗需要坚定的决心和技术技巧,这时正权发现那段匪巢经历并非一无是处,身处逆境教会他如何开动脑筋与命运抗争。只有懦弱和放弃才是最大敌人。抗争就是讨价还价,就是进二退一,就是腾挪跳跃攻防转换。抗争绝非只靠蛮力或者眼泪,那些表面凄楚动人的双双殉情玉石俱焚,实则却是无所作为的宣言,如果你把自己消灭了哪还有希望可言?抗争是一门艺术,一如下棋博弈,需调动全部智慧方有可能言胜。既然娶亲与留洋都非正权所愿,两道难题加在一起却让他看到希望的曙光。正权对策看上去简单实用,就像围棋中的“劫争”,二择一总要争得一头,那就是以“留洋”对抗“娶亲”。古云“两害相权择其轻”,当务之急是拖延娶亲,时间有时会解人之难,谁知道几年后是个什么世道呢?万一母亲归西那头婚约不是自动解除么?所以他决定出洋躲避,只要远离家乡,外面的世界山高水阔,家族家规的约束自然大打折扣。但是话到嘴边却不能这样说。正权对三位兄长倾诉衷肠:适逢乱世之秋,弟学业荒废心下惶惶然。娶亲乃父母之命,应当遵从不得有违,无奈东渡日本同样时不我待。圣人云:“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弟恐新婚燕尔心有牵挂,耽于淫乐而专心不致,不但影响出洋学习,也辜负兄长一片厚望。为此苦恼不已夜不能寐。这就是搬大道理压小道理,借圣人之言抵抗父母之命的迂回战术。他寄希望于深明大义的兄长站在自己一边。善子问他:八弟是何主张,说来大家听听。正权直截了当说:推迟娶亲,先出洋深造。善子点头道:八弟能为前途大业着想,实为可喜之事。只是推迟娶亲有违母命,母亲大人是否同意,我等如何禀告为好?丽诚说:出洋为川中商界大事,也关系八弟前途,机不可失啊。文修也道:既然八弟愿意出洋,不如我们大家一齐禀告母亲,待八弟学成归来再行婚娶不迟。正权心中暗喜,他要的就是兄长这句话。眼下娶亲之事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听说母亲已向女方下了聘礼,一旦择定良辰吉日就无力回天了。张正权凭着大道理取得兄长支持,儿子们结成出洋同盟来向母亲游说,母亲却凭着女人直觉嗅出某种不良心机的气味。她认为这是老八在玩弄釜底抽薪的把戏,于是生气道:谁说成家不能立业?成家的男人更稳当!母亲意志坚定不可更改,正权求援地看着三位兄长,那三人面露难色有些犹豫。为了巩固兄长立场,他毅然抛出最后的撒手锏说:如果母亲大人一定要儿子马上娶亲,那么娶亲后儿子决不出远门。请各位兄长做主。难题扔给了家长们,反正我的态度只能“二择一”,你们看着办吧。老八表面恭敬从命,实则心理占据优势,因为他深知三位兄长在家族中占有的重要地位:二兄长为官,三兄长经商,四兄长为人师表,他们所代表的社会正统观念应能改变一个农村女人的固执决定。事实证明老八的抗争策略奏效了。中国总归是个男权社会,小道理服从大道理,百姓服从官员,家事服从国事,女人服从男人。兄长们最终说服母亲,家族改变决议同意出洋优先,娶亲暂缓。未来的国画大师暂时逃出婚姻樊笼,但是他的事业人生却再次陷入重围,只是这次受困地点不是龙井口而是东洋日本的印染工厂。
一个月后的深秋季节,繁忙的上海吴淞码头,二哥善子和十弟君绶来为正权送行。兄弟三人殷殷惜别,善子对即将登船的八弟嘱咐道:此去异邦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印染技术,这一大笔出洋费用包括路费、生活费、保证金都是三兄长丽诚筹措来的,你若不能学成归来有负大家期待啊。正权无语相向,眼里饱含委屈的泪水。年轻人本心不愿出洋,他一心向往学习书画,艺术天地才是他该大展宏图之地。可是命运却同他开了一个南辕北辙的玩笑,因此心中充满无处倾诉的苦闷与不平。随着汽笛长鸣轮船启航,雪白浪花在年轻人身后翻滚,一道长长的尾痕开启了未来国画大师东渡日本的人生之旅。我们将会看到,少年张正权的生命之船并非如许多画家那样朝着理想王国高歌猛进,而是背道而驰渐行渐远,所以他的留洋人生注定碌碌无为晦暗无光。4有关国画大师张大千早年留洋日本的记载几乎是个空白,连画家本人也鲜有提及,即使面对传记作家和新闻记者采访,他也往往一带而过不愿多作讲述。只有一件事他在不同场合多次讲到,说是有个日本人挖苦支那人(中国人)是专门伺候人的奴才,舌头是软的,学不好日语。他愤而拒学日语,还花钱雇个日本人替自己当翻译(见口述实录《张大千的世界》,谢家孝著,台湾征信新闻报社1968年5月出版)。20世纪初叶,国运衰亡民不聊生,中国留学生遭受歧视凌辱几乎是家常便饭,尤其在野心膨胀四处扩张的日本,中国人更是难以受到应有尊重。大千先生的故事表现出中国艺术家应有的民族气节和爱国精神。进入20世纪末,一位专门研究张大千的日本美术史学者鹤田武良先生试图探寻留洋生涯对绘画大师创作历程的影响,不料当他查找了京都政府公布的1917年-1919年有关档案资料后却陷入困境,因为在所有与纺织、印染工艺有关的京都学校所保留的学籍名册和成绩单里,均无法查到这位名叫“张正权”的中国留学生,甚至根本没有来自中国的“张”姓学生。继续查找下去,更大的谜团出现了,京都府档案中从未登记过一座所谓的“公平学校”,也就是说,张大千自述留学的日本学校纯属子虚乌有,根本不曾存在过。该调查报告发布在《张大千先生九十纪念研讨会学术论文集》中,由日本国立历史博物馆印行。根据多位与张大千有过交道的日本友人证实,张先生日语水平仅能简单问候,无法进行交流,如果在校肯定不能听懂老师授课。有学者据此推测,张大千早年东渡日本其实并未进入正规学校学习,而是做了类似今天日本的“研修生”。打开“百度词条”搜索,“研修生”专指日本企业雇用的廉价劳动力,即日本从国外接收劳动者的制度。这种制度早在明治时期已经存在,许多中国人、朝鲜人来到日本工厂边打工边学习技术,最初称“实习生”“练习生”,后来改称研修生,他们都是日本工厂主的廉价劳动力。难怪日本学者在京都档案中找不到中国留学生张正权的名字。至此我们似有所悟,张大千“出洋”到日本不假,学习印染技术也不假,做留学生却非事实。当然社会也是一所重要的人生大学,画家张大千在日本完成自己人生第一课有其特殊意义。京都府是日本明治维新前的旧帝都,也是近代日本的纺织印染工业中心,重庆求精中学的辍学高中生张正权千里迢迢来到机器轰鸣的工厂学习他毫无兴趣的棉布染织技术。不妨设想一下,这个来自四川的17岁少年,未来的天才画家,他胸中跳动的不是一颗浑浑噩噩的心脏而是向往艺术天地的雄心壮志,但是他却不得不整天与没有生命的机器布匹打交道,可见他没有理由对自己的人生夸夸其谈大肆渲染,这便是画家后来为何对这段留洋经历三缄其口的原因。虽然没有直接史料表明张正权过着怎样屈辱的生活,遭受过哪些歧视和虐待,但是从京都府纺织同业工会保存的历史档案中,人们还是能对“研修生”的真实生活管窥一斑。“支那人……第一年当练习生,必须干最苦最累最脏的活儿,第二年才会升为实习生,才有资格学习技术……每周工作七十个小时以上,有时候还要被迫加班,工头经常打骂他们出气……”“支那人的工资只有日本工人的一半甚至更少,但是要干最苦最脏的工作。工厂主作野君坦承,支那人要想学到技术就得付出代价……”“有些人吃不了苦中途放弃回国,但是工厂主并不吃亏,因为每个实习生都交了保证金,那笔钱就不用退还了。作野君说,真是一笔划算的买卖啊……”至此我们终于理解,多年后大千先生总会对人讲起那个“拒说日本话”和“雇日本翻译说话”的老故事,其义愤填膺和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是画家人生中一段最为晦暗的心灵之旅。张大千晚年在自述中这样回忆:我对自己说,老子就是不想学染布,只想学染纸。“染纸”指画画,他的老师就是一本国内带去的古代绘画读本——《芥子园画谱》。东渡日本时期的张正权只是一块未经打磨的璞玉,他的艺术才华包括灵魂都被埋藏在现实社会的厚厚石层之下,如无机会开发,这颗艺术心灵将沉睡下去,一如史前冰河时期沉睡的植物种子。睡着的张正权永远只是一介芸芸众生,只有当他心灵的眼睛睁开时,世界才会看到一个光芒四射万众瞩目的张大千。5民国八年也就是公元1919年初冬,张正权提前结束留洋回国,当他乘坐的“日丽丸”徐徐驶入长江口时,这个异国归来的游子心情又激动又迷惘。他不知道在故土上等待自己的命运究竟是什么,回乡娶亲?与恋人私奔?学习画画?还是染布做生意?天空浓云低垂风云变幻,命运朝年轻人露出诡异的笑脸来。从外表看,两年的东洋生活明显改变了这个四川青年的服饰外貌:他与讲究礼仪的日本人一样习惯在公众场合穿西装打领带,戴一顶黑色礼帽,个子也长高了,胳膊腿粗壮结实,浓密的络腮胡蓬勃地爬上两腮,好像一部醒目的独立宣言。更重要的是,异国生活迫使年轻人独立思想,开启心智之门,他为自己设计了种种归国的人生蓝图,包括与心上人来一场轰轰烈烈海阔天空的自由恋爱,以及做一个真正的职业画家而不是印染商人等等。这是理想抱负,也是空中阁楼。你尽可以幻想登月,但是现实中并无天梯,通往美好蓝图的道路在哪里呢?因此归国越近年轻人越加迷茫,这就给他走向新生活的信心蒙上一层浓重的阴影。
随着汽笛长鸣,两年前离开上海的吴淞口码头到了。第四章 百日和尚1前来接船的人是十弟君绶。君绶个子已经比正权高出不少,他有着苍白清瘦的脸庞,肩头单薄身材颀长,很像学院里那些气质忧郁的现代派诗人。君绶向兄长传达的口信都算不得好消息:三哥丽诚的印染厂已经开工,急需他回去做帮手;内江老家的母亲替儿子择定良辰吉日,单等他回家即行大礼迎娶新人过门,如此等等。正权心不在焉地听着,好像那都是些别人的事情,与自己无关。但是君绶最后一句话打破了沉闷的局面,尽管弟弟并不知道这个来自老家的消息对于兄长意味着什么。君绶告诉他,表姐谢舜华已于夏天在内江家中病逝。苦命少女终于没能等到心上人归来,她怀着满腔幽怨匆匆而去,化作一抹黯淡星光与无尽长夜做伴。张正权愣住了。那么多山盟海誓,那么多金玉良言皆不堪一击,他心中那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梦猝然破碎。正权悲痛地说:我要回四川……马上就走。君绶吃惊道:你要赶回家……娶亲么?正权脑子一片空白,长叹一声低头不语。君绶对正权的遭遇充满同情,却无力相助。君绶长相斯文白净,全不似兄长骨骼粗壮毛发浓密,也许娘胎不足的原因,十弟从小体弱多病性格敏感,因此天生具有悲观主义的倾向。如果当年遭土匪绑票的是君绶而非正权,没法设想他的结局怎样,甚至能不能活着回家都是个问号。君绶告诉正权,母亲也为自己在老家定了亲,对方是城关镇人家的小姐。他说:反正我是决不回去娶亲的!君绶的态度影响了正权,他的表情渐渐趋于冷静,表明年轻人内心有种力量正在集合,它的名字叫“意志”。正权说:你在上海习画已有时日,请替我引荐一位丹青名师,就说家兄张正权从日本归来专程求教,幸勿回拒。几天后,君绶果然联系了一位书画名师,正权拣几幅自认为满意的字画习作送过去,兄弟二人恭敬地坐在花厅等候。这位名师做过朝廷官员,架子很大,好半天管事才绷着脸出来传话道:老爷读了先生画作,并无评语,二位还是请回吧。正权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什么叫作“并无评语”?君绶连忙塞给管事几张“茶份钱”,管事这才换了一副面孔低声解释说:老爷说了,二位同为父母所生,天资何以有如此落差?君绶乃人中俊杰天生画才,乃兄则无甚特质,才华平平而已。劝其另择高就实乃明智之举。其实书画见仁见智,都是各有偏好的事,看不上也就算了,但是名师偏要评头论足,难免招人怨恨。问题是说实话不中听,谁愿意听假话呢?这又怨不得自家受伤了。两兄弟悻悻而归,一路上君绶尽想出些好话来安慰兄长,不料正权仰天大笑道:天生我材必有用,谁说吾人不如人?百丈大树平地起,来年谁人不识君!君绶再看时,正权已是泪流满面,但是泪光中已然透露出一种悲壮的意味来。君绶毕竟还是个大孩子,不大懂得兄长的深层心思,他就只管好言劝慰正权,在上海住段时间再作道理。很快到了岁末冬至,天空飘起纷纷扬扬的雪花,四川老家仍不见正权归来,屡屡发来电报催问,君绶便哈着热气顶着黄浦江边的寒风赶到正权租住的四川会馆找人。不料管事告诉他,张先生早在半个月前就退了房,临走留下一只信封,只说转交来找的人。君绶慌忙打开信封,里面飘出一张薄纸,只见上面涂抹一片水墨湿雾,云雾中飘下来一片落叶,落叶上有滴露珠。正摸不着头脑,却见背面有两行小字:此生已向青灯去,不留烦恼在人间。君绶顿时慌了神,这就是说,八兄长看破红尘出家了。他赶紧往城内龙华寺、静安寺、真如寺、玉佛寺各处寻个遍,了无收获,又往上海周边的禅院寺庙打听,折腾数日,哪里找得见兄长影子?不得已只好到处张贴寻人消息,又到报馆刊登寻人启事,但是正权就如开水锅里的水汽一样人间蒸发不见了。君绶只好向家里发回电报,报告八兄长在上海失踪的消息。2张正权果真出家了。他离开上海后在城郊周边游荡几日,怀里揣着那本《芥子园画谱》,后来游到松江地面的禅定寺,兜里钱花光了,腿也走不动了。看看风景倒还不错,尽管入冬却依旧山水秀绿宛如世外桃源,寺内又有许多精美壁画,便打定主意在此皈依。寺院住持名叫逸琳法师,一个白眉白须的老方丈,微启慧眼打量这个城里来的年轻人。但见此人目光灵动器宇轩昂,全不似那班面色晦暗情绪消极的遁世者,应是个有慧根可造之人。一般来说,归隐佛门的红男绿女多为性情中人,他们或为世俗烦恼所羁,或被生死情缘所困,或受心结无解所累,或因挫折悲观厌世。而眼下这个皈依者虽然外貌有些落魄,心智却远未到看破红尘和尘心泯灭的地步,说明他与尘世仍有千丝万缕的牵挂,只是不得已寻求一方净土栖身而已。老法师大智大慧,也不对来人道破天机,只合掌道:我佛慈悲,驾大般若慈航。入我佛门皆有佛缘,诵我佛经皆有佛根,谓之苦海茫茫,回头是岸。我佛光明,普度众生,然度客各有造化,是为命中注定也。正权心头一惊,连忙恭敬说:弟子谨记。法师又道:入我佛门,须讲丛林之规,曰持戒、修定、证慧,称三无漏学。汝欲修行,须先持十戒,曰不杀戒、不盗戒、不淫戒、不妄语戒、不饮酒戒、离高广大床戒、离花戒、离歌舞等戒、不蓄金银财宝戒、离非时食戒。持戒而后修定,即念经修行,打禅入定,非修定不能收束迷失之心,方能跟上佛陀指引之道。惟修定之后方能开启智慧,深入观察世间真相,即苦、无常、无我和空,达到禅宗至高境界。正权听得晕头转向,哪里记得住这一大堆清规戒律?他心想做个袈裟客也忒难,还有这一大堆绳索捆着。嘴里却勉强应道:是,弟子记住了。法师却摇摇头,看定他道:你知我为何摇头?正权暗中思忖,莫不是法师不肯收留我?连忙说:弟子愚昧,请法师明示。
法师缓缓说道:徒弟你听着,我并不在乎你心里想什么。老僧看你是个有根性之人,修行讲佛缘,你既入我禅宗之门,就是与我佛结缘,善莫大哉也。正权低头一看,原来怀里那本《芥子园画谱》露出来了,他惶恐道:我以前想学画画的。法师没有回答,随口念诵一句偈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正权摇头说:弟子不懂。法师道:什么时候你懂了,就悟了禅。佛心相随,也就悟了你自己。随后法师唤来知更僧,取来一领“百衲衣”(即袈裟)给他换上。正权一看那领袈裟十分破旧,心中不乐意,眼中分明流露出嫌弃之意。法师慧眼入微,当即点拨道:佛诫谓持袈裟五大功德:一者入我法中,必于三乘受记。二者天龙人鬼,敬此袈裟即得三乘不退。三者鬼神诸人得袈裟四寸,饮食充足。四者众生念袈裟之力,寻生大悲悯心。五者若持此袈裟,恭敬尊重,常得胜也。你当勿以世俗凡心度之。正权本有悟性,只是深陷红尘未经点化而已。人心若迷失,往往因为看问题角度偏颇,一经法师点化,便有拨云见日的功效。其实也就是换种角度看问题,令年轻人豁然洞开不再计较。弟子欣然伏地拜受,跟着知更僧去到客房换衣,脱去市井的脏衣裤,再将那领旧袈裟换上,自觉神清气爽心无杂念,已然有佛家弟子的模样了。再回殿堂,法师修持打禅并不说话,半个时辰之后,法师微启慧眼道:徒弟,你既入我佛门,便有法号,过去俗名已经留在禅门之外了。师父我为你取了一个法号,即日起,弟子你将开启一个新生命。正权连忙说:弟子感恩,请师父赐名。逸琳法师道:你过来。正权紧步上前,跪在法师脚下,白眉白须的老法师摩挲着他的头顶喃喃念道:百亿须弥山,百亿日月,名为三千大千世界。如是十方恒河沙三千大千世界,是名为一佛世界,是中更无余佛,实一释迦牟尼佛。正权听不明白,诚惶诚恐说:愿闻其详。法师道:佛说日月照四天下,覆六欲天、初禅天,为一“小世界”;一千个小世界覆二禅天,为一“小千世界”;一千个小千世界覆三禅天,为一“中千世界”;一千个中千世界覆四禅天,为一“大千世界”。大千世界有小、中、大三种境界,故称三千大千世界。汝法号即为“大千”是也。大千抬头看去,法师已经合眼入定,只见青灯古刹禅心高照,宇宙寺庙一片澄明。日月耀世同辉,丛林万古寂静。大千纳头叩谢,感恩而退。自此时刻,一个肉体凡胎的“张正权”跌入滚滚尘世化作尘埃,而另一个结缘佛门的天才画魂“张大千”横空出世。三千大千世界者,小千世界为发蒙,中千世界为发迹,大千世界意喻万事万物之至境。一代画坛巨擘张大千至此崛起,天地将为之光耀,鬼神将为之战栗,如椽画笔将开启五百年神州绘画之新纪元。3东坡诗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讲的是“风景来自人心,偏见囿于眼界”的道理。对于刚入寺的小和尚张大千来说,寺庙中的风景远无外人想象的那般自在,学画的心愿反倒遥不可及了。小和尚也称“门头僧”,说穿了就是看大门扫地值夜班的勤杂工,哪里需要到哪里去,还不算被一众早入寺的师兄当小工使来唤去,常常累得腰腿疲软眼冒金星。晚课当是一天中主要法事,大法师坐殿诵念弥陀经、忏悔文,诵净土文、三皈依,唱颂大伽蓝赞阿弥陀佛,众僧虔诚诵经,咿咿呀呀一派弘扬光明之声。但是劳累一天的小和尚哪有什么记性,只见他手捧经卷,脑袋却一点一点的,上面的小字变成蚂蚁在爬,佛祖的教诲早喂狗吃了。寺院生活极其严苛刻板,早课须在晨明寅时初刻(三点钟)开讲,小和尚梦中便被一双大手拽起,知更僧那张可憎的黑脸简直就跟地煞恶鬼一样,然后押着他们去大雄宝殿听课。大殿内外僧众云集,大家依序朝香礼佛,然后诵念经文曰楞严咒、大悲咒、十小咒、心经、上来偈赞、赞佛偈、三皈依、韦驮赞,轮番诵唱阿弥陀佛,直至寅时末刻(五点钟)方告结束。冬月的松江天寒地冻,小北风跟小刀子割肉一样,僧众个个缩头缩脑,嘴巴像烟囱往外哈热气。小和尚位列末席,位置排在殿外空地上,一领薄袈裟哪里抵挡得住严寒侵袭?只管冻得皮开肉绽手脚生疮。他偷眼去望灯火辉煌的大殿,那里俨然是一派佛光高照的极乐世界,但是眼前一众小和尚的脑瓜青皮却在晨曦中泛着寒光,如此日子捱下去何时是个头?他不禁心生懊悔起来。早课结束,小和尚开始一天工作。大千被支派到大门外清扫场地,活儿不算繁重,拔除野草,平整土路,垫实石阶,有时还要修缮寺庙屋顶等等。但是因为肚子里的食物还是头天中午吃的,经过一天一夜折腾早已饿得头晕眼花有气无力,小和尚恨恨地想,佛祖何以规定“过午不食”之戒,莫非多吃一餐饭就修不来我佛真身么?好容易盼来斋房敲响木鱼,这是僧众开斋饭的信号,大千顿觉胃口洞开,也不管斋饭什么内容,只管捧着钵盂稀里呼噜地吞下去。及至撑得肚儿滚圆,兴犹未尽地放下钵盂,这才看清大桶里都是些米汤芋头萝卜地瓜,全无一丝荤腥油气。张大千自小饭量奇大胃口惊人,且喜食荤腥之物,他不禁暗暗叫苦,心想原来饿得忒快是没油水,这饭不把肠子里油水刮干净才怪呢。这天傍晚,大千被派去斋房担水,不料灶上飘来一阵扑鼻香气,他心想这时间怎会有人煮饭,莫非有人偷偷破戒不成?溜进去一看,原来笼屉里蒸着热气腾腾的馒头米饭,锅子里还炖着豆腐竹笋之类美食。小和尚哪里经得住这般诱惑,不管三七二十一捞起那烫嘴豆腐就往嘴里塞,正狼吞虎咽却被火头僧撞见,当场人赃俱获。接下来犯戒者被押在更房里,听候寺院监事商议发落。监事统称“大和尚”,他们判定小和尚犯第二戒“不盗戒”,第十戒“非时食戒”。按照寺规条例,僧人犯戒须“依业受报”,就是关禁闭诵经反省,然后向高僧忏悔过错,请求获得原谅。但是大千不服,请求向寺院最高住持逸琳方丈申辩。
方丈问他:大千,你有偷吃斋房之食未?大千理直气壮说:徒弟是吃了,但是未偷吃。僧侣食本寺之斋,何来偷吃之说?莫非吃自家食物也算犯戒么?方丈见他强词夺理,便合十道:阿弥陀佛。大千有否遵守午后不食戒?大千辩解说:弟子虽应遵“日中一食,午后不食”之戒,但是何以有人偷偷开斋二食三食?倒不是犯戒在先么?逸琳道:善哉善哉!大千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寺院僧众都须守持“日中一食”之规,唯护院武僧例外。武僧日日习武护院,还要守夜防贼防盗,乃我佛门兴盛之守护者也。唯武僧一日方可三食,其他僧众皆不可为。大千还是不服,他说:既然僧众都须效法佛祖“日中一食,树下一宿”,为何有人可住禅房,有人一日三食,岂不乱了规矩?逸琳法师喝道:大千放肆!休得胡言!其实规矩都是人定的,有理无理都由定规矩的人说了算。大千说:师父,弟子可做武僧否?方丈摇头道:不可不可。大千尚未烧戒剃度,算不得正式入我佛门。武僧选拔要经四大班首八大执事共议,条件苛刻,你初来乍到尘心未洗,入初禅尚需时日,四禅八定更是来日方长。所以还是先做佛经功课,清定戒根,持戒修行再说吧。小和尚偷吃膳食犯戒之过,最终经逸琳法师裁定:“初入禅寺,冲犯佛律之第十戒,令其禅坐三日,诵《楞严咒》百遍悔过”。也就是从轻发落了事。大千所谓“出家”,无非一时走不出感情与人生困局,绝非那些要与过去一刀两断的死心人,所以在寺中捱过十数日,便处处感觉对不住自己,精神也渐至于萎靡不振。一日正抱着扫帚发呆,听一老僧头说起宁波有名的观宗讲寺,那老僧头是个花和尚,云游四方见多识广,只听他眉飞色舞说道:人家那才叫香火旺呢,香客一拨一拨的,寺僧一日三餐,顿顿都有鸡鸭鱼肉哩。有听众怀疑道:一日三餐么,怎会有肉吃?老僧头唾沫乱飞说:其实佛祖从来没有一定之规,这天下的寺院丛林也各不一样,有日中一食的,也有二食三食的,视各家香油钱多寡而定。你们想想看,穷寺庙的僧人坐吃山空,还不把个寺庙吃垮了?倘若香火钱花不完,还不让大家放开肚皮吃?再说佛门行善不杀生,都是僧人私下管豆腐豆筋豆干豆皮戏称“鸡鸭鱼肉”。大千插言说:若有这等好去处,你怎不留在那边?老僧头嗔道:嘁!人人都这样想,你以为想留就留得下来么?人家门槛可是高得很哩。不说这谛闲法师高僧大德声望远播,连印度、暹罗都派法师前来取经,一般信众更是趋之若鹜。连住寺僧小沙弥都须层层筛选,须那文化高悟性好的才留得下来,本僧不过在那边挂过几天外单而已。所谓“挂外单”,相当于临时工见习生。一席话令大千如梦初醒,原来寺院禅林也是个江湖世界,真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啊。既然出家人以四海为家,哪能守在一处困死自己呢?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他想起龙井口遭绑票的日子,人生说到底不就是一趟旅程么?四川民谣唱道:岁月是块布,常洗日子常新。大千想,自己才来十几天,这日子怎么就旧了?不如洗洗走人吧。主意既定,暗中收拾东西,将《芥子园画册》纳于怀中,乘夜悄悄溜出禅定寺,往宁波方向扬长而去。4观宗讲寺果然大气派,不仅庙宇恢宏气象伟岸,就连殿外的知客僧门头僧也都个个高人一头的样子。张大千趋前施礼,声称要拜见住持方丈谛闲法师。那班人整天客来客往见多了,见他是个穿破袈裟的野和尚(云游僧),便不屑道:去去!大和尚哪有时间见你。大千站定说:你怎知法师不肯见我?僧人斜眼道:莫非你是个人物——你以为你是谁呀?大千说:我要在客房挂单,难道也不许我进去?僧人对其他人挤挤眼说:这位小师兄来挂单了。好好,我这就替你递单子进去,但是你要懂规矩,先来后到排队等候。大千咬咬牙说:排就排,我等一个月,不信过不了这道门槛!僧人更乐了,他怪声道:实话告诉你吧,去年秋天的单还没着落呢。你好好等着吧,没准感动了大和尚,哪天单独召你来论经呢。张大千遭一番戏谑,无奈之下怏怏而退,先寻家小客栈歇脚。他心想这观宗讲寺店大欺客,想必望着寺院一日三餐的人多了去了。心里本不服气,思来想去更是睡不着,干脆找来纸笔给谛闲法师写封信。张大千原本才华横溢文采斐然,加之心有不平愤世嫉俗,所以笔下喷火字里行间挟雷带电,那一笔行书小楷更是龙飞凤舞精彩纷呈,末了却不署名,笔一扔,手指蘸着墨汁涂抹一头翻转腾跃的黑猿,仿佛欲吐人言状。天亮找店小二送进寺里去,自己却倒头呼呼大睡。这日被海内佛学界尊为高僧大德天台宗泰斗的谛闲法师正与四大班首八大执事商议扩充寺院的大事,有人送进一封信来。大法师学富五车慧眼通天,拆开信封便觉满纸才气飞动灵光炫目,再看那头黑猿,虽寥寥几笔,却分明被点化一般,虽无声,却灵犀相通。不觉大惊道:好大的灵性……阿弥陀佛!那些班首执事都拿来看,有摇头说不知天高地厚的,也有不以为然的,总之各说不一。谛闲法师也不答话,提笔写了几个字,吩咐派人送去,请客人务必中午来见。此时张大千刚刚睡醒起床,无事可做就摊开那本《芥子园画谱》随手涂抹,本来他对入寺挂单已不抱希望,写信不过是发泄牢骚怨气而已。不料法师回函约见,不觉喜出望外径奔观宗讲寺而去。知客僧拦住张大千,不耐烦道:怎么又来了,不是叫你排队等候么?大千冷冷道:师兄还是不肯高抬贵手么?知客僧呵斥道:再捣乱,轰你出去,永生不许进寺。大千将法师回函扔给他说:小子,休要张狂!这寺庙你说了算?然后理直气壮跨进门去。谛闲法师早已在禅堂坐等多时,开启慧眼端详来人,良久叹道:小师弟入得观宗讲寺,乃我天台宗佛门的造化。善哉善哉!
张大千连忙跪下说:大师如何高抬弟子,大千有罪了。法师道:佛法最讲善缘,最大善缘莫过于为我佛护法。得诵经者易,得心经者难;得焚香者易,得佛心者难,是为护法之本也。张大千心中揣摩道:莫非法师要收我做他护法弟子不成?可是将来做了大和尚,不知能不能还俗呢。谛闲法师乃人中俊杰,皈依前曾研习中医草药,酷爱笔墨丹青,临得一手好碑帖,工笔花鸟亦有钻研。他向大千询问说:你曾向何人学习书画?大千掏出那本《芥子园画谱》作答:此乃吾师也。谛闲法师点点头,明白此人乃一无师自通的书画天才。他将大千领到内殿,只见四壁墙上都是彩绘壁画,既有各路菩萨神仙,也有凡人百姓,有山水房屋也有花鸟动物,色彩艳丽场面壮观,描金绘银美不胜收。大千看得眼花缭乱,由衷赞道:真乃巧夺天工啊。法师告诉他,佛教壁画从西天传入中原由来已久,其集大成者乃在西域敦煌之地,可惜历经岁月战乱大都毁坏殆尽。自己有心要将这项佛教传统恢复起来,不知他是否愿意相助?这是张大千头一次听说“敦煌”,但是这个陌生的域外之地暂时还未与他的命运发生交集。他暗暗觉得自己交了好运,与其整天念经诵佛,倒不如做个画画的和尚好。饭也吃得饱,画画也遂了心愿,日子过得好就住,过不惯拔腿就走,倒也落得干净利索。谛闲法师见他点头首肯,连声道:善哉善哉!小师弟不弃我观宗讲寺,乃佛缘造化也!我当亲自为你行剃度受戒礼仪。大千惶恐起来,他说:敢问法师,剃度受戒一定要烧戒疤么?法师解释道:受比丘戒一律燃十二个疤。受优婆塞戒者,九个。沙弥戒,三个。大千师弟你将来要为我寺院执事画笔,上领禅机,下广信众,自然要受最高比丘戒十二个。张大千几乎晕过去了。他是个体质敏感之人,十分在乎身体感受,只要想一想在头皮上活生生烧出十二个疤坑便觉得心惊肉跳,跟下油锅也差不多。但是入寺做和尚毕竟绕不过这道坎儿,心中甚是忐忑不安犹豫不定。僧尼剃度受戒是件大事,仪式定于腊八日寅时三刻在寺院戒坛隆重举行,僧众还要打坐诵经为剃度者祈福。眼看法事临近,大千急了,找到谛闲法师理论。大千说:据弟子所知,佛教初由西天传入中原时并无“烧戒疤”之规,到梁武帝大赦天下,朝廷又恐犯人继续犯罪作恶,因此想出烧戒疤“以戒代囚”的花样来,好让天下人认得头上有疤者原来都是囚犯。我又不是囚犯,为何一定要烧戒疤呢?未必不烧戒疤就不能虔心奉佛么?谛闲法师连连合十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大千休要诳语,佛门十戒如紧箍咒,须时时念诵。我佛有禅机,凡欲如野马,戒疤如笼头,只有套上笼头的野马方可驯化成良骥。大千仍然强词夺理:只要诚心信佛就是良骥。天下有佛,则佛在我心,与烧不烧戒疤无关。如果弟子拒绝受戒烧疤,大师难道就不肯收留我么?法师闭目合眼,诵经不答。法师早已心如明镜,看清大千心性像匹脱缰野马。佛家讲“机缘随心”,意即悟禅,所以并不对他点破。大千回到住处思前想后,他出走本是权宜之计,不过暂时“隐世”而已,绝非一辈子“遁世”,为此吃那么大苦头便不值了。就算将来袈裟可脱,那十二个戒疤却是烙在头顶上脱不掉的,说明出家人的一日三餐并不那么好吃。三年前邮亭铺那颗子弹穿过头皮的滋味他尚记忆犹新,好端端头皮上再烧出十二个戒疤要忍受多大疼痛他简直不敢去想。腊八将近,大千终于下定决心,将《芥子园画谱》揣于怀中,悄悄溜出观宗讲寺后门踏雪而去。谛闲法师得到报告打坐不语,只是把手中佛珠捻得飞快。多年后法师坐化,留下偈语云:三千大千,茫茫无我。善哉!众僧无解。5如果说逃出观宗讲寺的大千和尚回归自由自在的野马本性,那么多年后登堂入室的艺术家张大千就是一匹纵横天庭的天马,谛闲法师身后有知当暗自庆幸,如果定要给野马戴上笼头,这个世界上还会有张大千么?离开寺庙的张大千也不在乎什么出不出家,反正一袭“百衲衣”在身,索性做个四海化缘的云游僧,走走画画倒也逍遥自在。他想起有个朋友无痕和尚正在杭州灵隐寺挂单,西湖乃江南胜地人间天堂,于是便迳往杭州投奔朋友而去。东坡诗云: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张大千也算走南闯北有些见识之人,但是人间天堂的大美西湖还是把他镇住了,姑不论乾隆爷御笔钦定的苏堤春晓、曲苑风荷、平湖秋月、断桥残雪、柳浪闻莺、花港观鱼、雷峰夕照、双峰插云、南屏晚钟、三潭印月都是美中选美的极致胜境,就连那些未入流的小美之景如云栖竹径、宝石流霞、玉皇飞云、龙井问茶、吴山天风、虎跑梦泉、满陇桂雨、九溪烟树、阮墩环碧、黄龙吐翠、放鹤亭、玛瑙坡、西泠桥、苏小小墓、六一泉等等,亦令人陶醉美不胜收。大千与无痕见面一拍即合,他们都是佛门过客,便日日相邀游览湖光山色,夜夜出入酒肆茶馆,早把那些佛门寺院的清规戒律抛到九霄云外。一日来到孤山脚下“楼外楼”酒肆,只见门外食客踊跃车马如流,大千道:我在日本曾听说一个故事,当年明治天皇的御弟亲王出使天朝,品尝此店名菜“西湖醋鱼”,回国后念念不忘。后来竟派间谍窃取秘方,致使东京坊间一度竞相模仿名气极大。两人入得店来,一气点了西湖醋鱼、东坡肘子、鲍鱼扣鸭、叫花童鸡、龙井虾仁、元鱼煨鸽、蜜汁火方、油焖春笋、火丁蚕豆、西湖莼菜汤,要了一坛老绍兴黄酒,直吃得日影西斜方才歪歪倒倒走出门来。两个酒气熏天的酒肉和尚惹得行人纷纷侧目,他们不敢径回寺庙,索性在湖边要了一壶西湖龙井慢慢吃茶。大千画兴大发,向店家讨要纸笔作起画来,不一时挥就一幅《孤山夕照图》。套用著名的大观楼长联题曰:“长天不与秋水共,落霞哪堪孤鹜飞?”无痕调侃说:瞧瞧你老兄胸中块垒,哪有出家人的四大皆空啊。
大千笑道:南宋林升诗云,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倒成今日你我出家的写照了。无痕叹口气说:你我肉体凡胎,穿了这身袈裟反倒罪孽深重,不如脱了省心。大千点头,心中已生还俗之意。渐渐地,日头落山时,茶也饱了,酒也醒了,肉食也穿肠了,记起佛祖还供在寺庙里,两人待要离去才发现钞票早在白天花得精光。大千连连作揖说:店家,我将这幅画抵你茶水钱,日后可卖大价钱呢。店家开头并不情愿,拉住二人论理,却见两个野和尚说话疯疯癫癫,茶水钱也不多,便收下画自认晦气。后来有茶客看上这幅画,多出几文茶钱便将画买走,店家暗自庆幸没做亏本生意。不料多年后坊间有人淘到张大千早期作品《孤山夕照图》,作价数十块大洋买走。再到20世纪末,这幅大千遗作辗转登上香港拍卖台,拍出惊人天价被一位神秘买家收藏了。两个和尚登上乌篷船返回灵隐寺,船家摇到梅家坞岸边,大千再次对船家合十道:施主,多多得罪,下次带了盘缠一定补齐。船家盯着他冷笑说:出家人说话不打诳语么?大千说:出家人怎会骗你几个小钱?船家一把扯住大千袈裟骂道:野和尚!吃得起酒肉,却想赖我船钱,还说不打诳语?!大千挣扎说:谁赖你船钱?要不我写幅字抵给你好么?船家骂道:谁稀罕你那破字?两人拉扯起来,船家力气大,旧袈裟“嗤啦”一声便扯破了,《芥子园画谱》也掉下来。两人你拉我扯,惹得岸边路人纷纷围观看热闹。大千少时跟二哥善子练过几天梅花桩铁砂掌,打架并不吃亏,只几招就把船家打翻水里。岸上看热闹的闲人便嚷嚷起来:野和尚打人了!两人慌慌张张夺路而逃,回到住处也不敢声张,生怕船家找上门来闹事。憋了几天,感觉跟逃犯似的,便商议离开灵隐寺走人。无痕决定回老家还俗,张大千却不愿回四川,他连夜修书向上海朋友借一笔钱,准备远走高飞去北方周游名山大川。很快上海朋友有了回音,称借钱无妨,但须大千来上海亲手立个字据。大千开始觉得朋友小家子气,难道自己会借钱不还么?又转念一想,借钱立据天经地义,没有什么不对。于是同意在上海火车站月台与朋友见面。对于朋友为何要在火车站与自己见面,张大千自以为朋友是为方便自己出行着想,因此也不生疑心。他收拾简单行囊,怀揣那本形影不离的《芥子园画谱》便悄悄踏上旅途。6上海火车站位于今天闸北宝山路口一带,是当时南北交通物流集散之地,人来车往旅客熙攘。当足蹬草鞋的大千和尚出现在月台上东张西望时,他那身土黄色破袈裟在红尘滚滚的世俗人流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颇有“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傲世禅味。车站大钟报过午时,北上客车已经开走,朋友却连影子也不见。张大千在空荡荡的月台上走来走去,不禁有些埋怨朋友,但是转念一想,也许朋友有急事绊住了,毕竟自己向别人借钱,应该有些耐心才对。于是就从行囊里取出半截铅笔,掏出那本《芥子园画谱》,一心一意摹画起来。忽然有人捉住肩膀,一个炸雷震得耳朵嗡嗡作响,那人吼道:总算逮住你了!龟儿子,看你还往哪里跑!他抬头一看,不禁呆若木鸡。原来捉住他的人正是二哥张善子。二哥身后还站着三哥张丽诚,以及十弟君绶和那个约他见面的朋友。至此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个局,他早已遭朋友“出卖”了。于是在许多看热闹的目光围观下,大千和尚被人强行押上火车,后来机车呜的一声长鸣,车轮转动起来,火车就轰隆隆地开走了。张大千的短暂出家史宣告结束。根据画家晚年自述,他从出家到火车站被擒获,其间正好做了一百天和尚。第五章 拜师学艺1老八失踪的消息在四川老家引发轩然大波,母亲气得卧床不起。儿子逃婚事小,家族名誉受损事大,于是才有二位兄长不远千里赶往上海,终将出家隐居的老八一举擒获押解回乡。张大千一进门就跪倒在地向母亲谢罪。老太太打量这个变得有些陌生的儿子,心里诧异不已。两三年不见,老八脸膛竟也饱满了,骨骼也突出了,人高马大成熟不少,一副男子汉的络腮胡好像焦墨写意的葡萄藤一般爬上面颊来,难怪他敢自作主张去当和尚。母亲喝道:孽障!你还记得家里有老母?回家来做什么?本来大千是被兄长押解回家的,但是他不敢顶嘴,只好嗫嚅道:是!儿不敢回家,愿受家法惩戒。母亲气恨恨地举起拐杖,手在空气中顿了顿,拐杖却落到旁边的桌子上。母亲训斥道:狡辩!这些年你独自出洋,好东西怎没有学来,忠孝礼义哪里去了?你可知百事孝为先,你把祖宗牌位供奉在心里没有?还敢强词夺理!你说说,曾家这门亲事你到底认还是不认?紧箍咒一祭起,张大千那颗野马样的心就被套上笼头,他只好打出亲情牌来抵挡道:八儿不是不愿尽孝,人在东洋,身不由己,儿终有万千孝心也难尽人意啊。母亲说:你既要尽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何不从?祖宗定下的规矩有错么?定亲之事乡里尽人皆知,你莫非要败坏张家门风,陷我张氏一门于不仁不义?张大千明白如果不顺从母亲意志,今生今世将沦为家族罪人,他真的是无路可逃了。万般无奈之际只好说道:父母大人在上,儿的亲事岂敢自己做主,就是借给儿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但是儿今有一事禀告,若母亲不肯开恩答应,儿这辈子便是死了心,迟早都要出家去的。老太太听出儿子软中带硬讨价还价的意味,她问:是何事?你说来听听。张大千说:母亲为儿做主娶亲自有道理,但母亲也须同意儿娶亲后重返上海拜师学艺,做个靠笔墨丹青谋生的职业画师。老太太不由得暗暗惊讶,对老八彻底刮目相看。此老八已非两三年前那个中学生老八,他长大了,翅膀也硬了,这是以婚姻为条件换取择业自由。不消说这等大事她也决定不下,便唤来三个年长儿子共同商议。
值得庆幸的是,三位兄长均非平庸之辈,堪称张大千成长路上的人生伯乐。以后我们将会看到,每当八弟在人生路上徘徊不前甚至误入歧途时,兄长都会及时出手把他拉回到正确轨道上来。母亲有所不知,回川途中的日日夜夜,兄弟们彻夜长谈化解心结,这个“以退为进”的谈判攻略其实便是兄长暗授机宜的。善子告诉母亲,八弟嗜画如命痴心不改,或许应该给他个机会试试。三哥丽诚主事重庆、上海公司,他当然希望兄弟来做帮手,否则他何必花钱送张大千到日本学习印染技术呢?然三兄长在外经商多年,见多识广人情练达,所以他也同意二哥看法,应由八弟自主选择而非强人所难。兄长的话有助于打消母亲疑虑,她将大千招到跟前说:我儿,你当着大家面回答母亲,一心学画不是?张大千道:是!母亲又说:那么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人可立大志,不可常立志。母亲要你生当为人杰,做一个誉满天下的大画家,你不能让母亲失望。大千当即跪下应允。至此未来画家张大千的人生航船终于越过重重激流险滩,他要朝着那个理想彼岸扬帆远航了。母亲振奋地宣布:大喜临门,我儿娶亲了!2公元1920年,21岁的张大千由父母做主在四川老家迎娶远房表妹曾正蓉为妻,这是他的婚姻城堡迎来的第一位女主人。婚后他便迫不及待地离开老家,跟随二哥张善子前往上海拜师学艺,他的两位师门都是江南赫赫有名的鸿学大儒。曾熙(),号农髯,湖南衡阳人,清光绪二十九年进士,官至兵部主事兼提学使及弼德院顾问,曾主讲衡阳石鼓书院和汉寿龙池书院。工诗文,擅书法,晚年兼习绘画,首倡“书画同源”说。李瑞清(),自号梅庵、清道人,江西抚州人。清光绪二十一年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光绪二十二年出任两江优级师范学堂(南京大学前身)监督(校长),后委任江宁布政使、学部侍郎,官居二品。其国学底蕴深厚,善诗文,精书法,绘画推崇“明末四僧”原济(石涛)、朱耷(八大山人)、髡残(石溪)、渐江(弘仁)等。曾、李二人为莫逆之交,阅历大致相同,都是先做官,后督教,晚年招收学生兼卖字画谋生,大千之弟君绶便是拜在曾、李二师门下学艺的。新弟子入门对两位德高望重的老师来说仅只意味着增收一笔学费而已,没有人会对来自内地的文艺青年张大千另眼相看。新弟子行过繁琐的拜师礼后,老师便要依惯例面试点考学生。李师点了命题画,题目是唐代诗人韦应物《滁州西涧》:“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张大千略一思忖,飞快涂抹一幅山水,既有山野、河流和渡口,也有一船夫卧于渡舟中睡觉。李师皱眉道:明明是野渡无人舟自横,为何偏要画个船夫酣睡?大千争辩说:无人可作没有渡客解,非无船夫。君不闻“无人花不闹,有人山更幽”么?诗意本可多解,见仁见智无可厚非,李师摇摇头,倒也无话可说。曾熙出题为苏轼题宋代惠崇和尚名画《鸭戏图》:“竹外桃花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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