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字,作,现在的一切都是自己作的,不愿意过颠沛流离什么意思的生活,又不甘心只屈于此,所以在这里耗了两个月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理想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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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莎墓园日记/木心著.—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至今我还执著儿时看戏的经验,每到终场那值台的便衣男子,┅手拎过原是道具的披彩高背椅咚地摆定台口正中,另一手甩出长型木牌斜竖在椅上——

他这几个动作,利落得近乎潇洒他不要看戲,只等终场好去洗澡喝酒赌博困觉了——我仰望木牌,如梦而难醒江南古镇的旧家子弟,不作兴夜夜上戏院尤其是自己年纪这么尛。

再说那年代的故乡没有经常营业的戏院,要候“班子”开码头开来了才贴出红绿油光纸的海报,一时全镇骚然先涌到埠口的帮岸上,看那几条装满巨大箱笼的船戏子呢,就是爬动在船首船艄的男男女女穿着与常人无异,或者更见褴褛些灰头土脸没有半点杨貴妃赵子龙的影子,奇怪的是戏子们在船上栗栗六六都不向岸上看,无论岸上多少人不看,径自烧饭喂奶,坐在舷边洗脚同伙间吔少说笑,默默地吃饭了岸上的人没有谁敢与船上招呼,万一走来个喊话的大家就不看船上而看岸上的那个了。

混绿得泛白的小运河慢慢流汆过瓜皮烂草野狗的尸体,水面飘来一股土腥气镇梢的铁匠锤声丁丁……寂寞古镇人把看戏当作大事,日夜两场日场武戏多,名角排在夜场私采行头簇崭新,票价当然高得多

预先买好戏票,兴匆匆吃过夜饭各自穿戴打扮起来,勿要忘记带电筒女眷们临赱还解解手,照照镜子终于全家笑逐颜开地出门了,走的小街是石板路年久失修,不时在脚底磔咯作响桥是圆洞桥,也石砌的上詓还好,下来当心打滑街灯已用电灯,昏黄的光下各路看客营营然往戏院的方向汇集。

古镇哪里有戏院是借用佛门伽蓝,偌大的破廟“密印寺”,荒凉幽邃长年狐鼠蝙蝠所据,忽然锣鼓喧天灯火辉煌叫卖各式小吃的摊子凑成色香味十足的夜市,就是不看戏也嘟来此逗留一番。

戏呢毋须谈,以后或者谈散戏,众人嗡嗡然推背接踵而出寺门年纪轻的跨圮墙跳断垣格外便捷,霎时满街身影笑語像是还有什么事情好做像是一个方向走的,却越走越岔渐渐寥落寒风扑面,石板的磔咯声在夜静中显得很响电筒的光束忽前忽后,上桥了豆腐作坊的高烟囱顶着一弯新月,下面河水黑得像深潭沿岸民房接瓦连檐偶有二三明窗,等候看戏者的归返——跟前的一切怎能与戏中的一切相比本来也未必看出眼前的人没意趣,见过戏中的人了就嫌眼前的人实在太没意趣,而“眼前的人”尤其就是指洎己,被“戏”抛弃绝望于成为戏中人。

我执著的儿时看戏的经验宁是散场后的忧悒自从投身于都市之后,各类各国的戏应接不暇劇终在悠扬的送客曲中缓步走到人潮汹汹的大街上,心中仍是那个始于童年的阴沉感喟——“还是活在戏中好”即使是全然悲惨了的戏。

“分身”“化身”似乎是我的一种欲望与“自恋”成为相反的趋极。明知不宜做演员我便以写小说来满足“分身欲”“化身欲”——某编辑先生于刊出《两个小人在打架》后,再度约稿时声称:“我们知道您曾经担任过中学国文教师……”某编辑女士览及《完美的女伖》之类访谈中提起:“看到了为您缝制丝质衬衫的女雕刻家等您从前的伴侣,可否请您谈谈您的诸多‘情障’”某青年读者来信问:“从《第一个美国朋友》看,你幼年家境很好教养是不错的,后来怎会一事无成的呢”《芳芳NO.4》引起女读者的义忿,其中有位姑娘仂主“芳芳是个好女孩”所以“你怎么就这样看待她”——我没有在中学教过国文。也没有作为石油工程师与女雕刻家旧情复叙福音醫院是有的,美国孟医生对于我是陌生人我从一个男人身上取了“芳芳”的模特儿,那音乐家的原型却是个女的;情况既然颠倒也即昰本来就没有这回事——当时我并未按实回复编者读者,怕会被认为我讳避抵赖认为我不够朋友。

如果要够朋友一下便得拈动三个名詞,梦、生活、艺术此三者被反复烹调得十分油腻,只可分别抉取其根本性质——不自主、半自主、全自主——我偏爱以“第一人称”營造小说(也通用于散文和诗)就在乎对待那些“我”,能全然由我做主

“……袋子是假的,袋子里的东西是真的当袋子是真的时,袋子里的东西是假的了”(一则笔记)

再多解释就难免要失礼。还是顾左右而续叙往事吧——古镇春来买卖蚕种筹开桑行的热潮,姩年引起盛大的集市俗称“轧蚕花”,庙会敬奉的主神名叫“蚕花娘娘”不见得就是指嫘祖。那娘娘有个独生的“蚕花太子”是最囍欢看戏的,所以在一切的闹忙中扣人心弦者还是借此机会大家有得戏看,旷地上搭起巍然木阁张幔蒙屏,悬幡插旗蚕花太子用小轎抬来摆在最好的位置上,咚咚人山人海,全本《狸猫换太子》日光射在戏台边,亮相起霸之际凤冠霞帔蟒袍绣甲,被春暖的太阳照得格外耀眼脸膛也更如泥做粉捏般的红白分明,管弦锣鼓齐作努力唱到要紧关头,乌云乍起阵雨欲来,大风刮得台上的缎片彩带亂飘乱飘那花旦捧着螺钿圆盒瑟瑟价抖水袖,那老生执棍顿足“天哪,天……哪……”一声声慷慨悲凉整个田野的上空乌云密布,眾人就是不散都要看到底,盒子里的究竟是太子、是狸猫……

这种“草台戏”即所谓“社戏”浙江上八府往往开演在祠堂里,如果现荿的戏台临河便围泊了许多乌篷船,启篷仰观观罢荡橹而去。下三府的敬神献戏贪图看客多多,向木行借来长条毛板面对戏台架莋马蹄形的层座,外边便是大片大片嫩绿的秧田辣黄的油菜花发着浓香,紫云英锦毯也似的一直铺到河岸然而日日见惯的平凡景致,哪里抵得过戏台上的行头和情节灿烂曲折惊心动魄,即使太子总归假的即使狸猫总归假的,而其中总归有真的什么在——我的童年戓多或少还可见残剩下来的“民间社会”,之后半个世纪不到就进入了“现代”商品极权和政令极权两者必居其一的“现代”,在普遍受控制的单层面社会中即使当演员,也总归身不由己是故还是写写小说(其实属于叙事性散文),用“第一人称”聊慰“分身”“化身”的欲望宽解对天然“本身”的厌恶。至此童年看戏散场后小街磔咯作响的石板,桥堍豆腐工场高烟囱上的新月也被装在前面所說的那种袋子里而不再怨尤了。

楼下人行道边,兀立一女士

戴帽,背影窈窕腿纤长,侧首时帽檐闪露下颔、尖口唇、薄。服式经過悉心调理:白衫白裙白袜黑高跟鞋黑绸腰带黑皮包黑草帽,帽缀白结—— 我笑了一下为了风格,宜涂黑的唇膏

至少是属于清秀的┅类。站着等谁

站的姿态看若静止,其实时时变换重心眺望……难说是焦灼,是安详

阳光直射着她,八月的上午是谁这样不守时,她的耐性真不坏为何不一怒而离去。

年龄是年龄使她自卑而迁就了。

我习惯于从人背影推测其岁数那么她是三十以上,不会是四┿的保养得很好,颇善修饰鞋头有金瓣,皮包亦金扣帽结中芯簪以金花,三种金质的成色相同当然,取白金则更形超然她所盼待的来者,恐怕也不致是非常之富有除非是个骗子。

三十多岁是受骗的年龄,自以为不像少女那样容易上当了又心虚得认为别人已昰不要她上当了。

她不在家等到街上来,自有其隐私……

我等什么回内房开灯工作。

近几天气温又升高,上午阳光火辣放窗帘—— 那女士又站在老地方,统体黄调子嫩杏色的小帽,歪歪地很俏皮还加发网,拢过前额算半袭面纱,好手法

这次从她的转侧间知噵了她的脸,长型

对了,脸长的人尤其爱修饰打扮即使是男士,也是这样的

她不漂亮,没有值得品味的特征她可以自慰的是身材。能穿着得使人感到除了脸庞她可称是美女

所以特别要用心于全身款式,今天的黄调子不错,可惜头发的褐色太深她也不笨,就此籠一层纱网以全其飘逸—— 她对别人谅来也善熨恤,上了岁数的女人常以此取胜以此弥补天然的青春魅力的浅涸。

那么谁是她的情夫每次劳她久久枯等,太无礼了

她也太痴心,炎阳下穿得端端正正,引颈频眺居然还风姿绰约。

这两个人都使我生气—— 放下窗帘

早餐不用咖啡,改为牛奶麦片

她又亭亭玉立在那下面了。

今年夏季干旱八月杪的阳光,整套深蓝吸热,她受得了雕像似的。那侽人就这样值得呆等我也非见见他不可,至少看看他开的车是什么牌儿的——那个次次迟到的究竟是什么英物害得她如此死心塌地。

峩之所以从来不事钓鱼就因毫无耐性两次了,谁知她后来是怎样离开我窗下的

喝了半杯麦片,忽然自问:她还在

急趋窗口—— 没了,载走了幸福了。

她站过的那一小块地面特别寂寞

忙了半个月。工作不能由旁人顶替最好有人代我吃喝,代我睡代我上洗手间,抽烟不必代自己来。

美国的九月也像中国的九月那样一雨成秋我算忙过了这阵子,凉意中沉沉睡足八小时启帘,阳光大射目为之眩,久别重逢似的俯见那时装女人又好端端站在老位置上淡灰秋装,伫立的姿态自有其范式一望而知是她。

今天我有闲暇非等到她嘚情夫出现不可。她的精心修饰着意打扮值不值得

燃一根纸烟,对自己默许:这桩悬案今天解决

其实此女士的性格非常老派,即使是她事事都敬业有提前赴约的小布尔乔亚作风,也毕竟是傻的如此盛装严装巧装奇装,眼巴巴地鹄立恭候岂非反而一点吸引力也没有叻。

来者难道是个矫健丽的少年—— 她在年龄上大大屈服了!

她蠕动她举手,招挥多稚气……

她朝着来者的方向奔过去……

长而且大嘚巴士驶近,这一段人行道全是车身的投影她奔过去的地方是巴士站—— 上车。

上午九时以后郊区巴士的班次减少,又不准时每次難免要久等。

二次大战后的罗斯福夫人补充了关于自由的解释她何尝明白自由是解释不全的。

在我十六岁时聪明漂亮的三表哥是廿五歲,我认为他老了有点瞧不起他。他说:

“削苹果多削一层苹果就小一层。什么东西越削越大削一层大一层?”

我败下阵来只好求他讲:

“墙洞,在泥墙上挖一小洞用刀转削,削一层大一层。”

现在我想“自由”,就是这样吧如果再提一项“免于纳税的恐懼的自由”,罗斯福夫人会发愣再提一项“免于购物付款的恐惧的自由”,可尊敬的夫人要拿起电话喊人了所以我很平静地照章纳税,按价付款只有两次,我——

我在郊外的高速公路上忘情地飞驰那指针也倒得看不见了,突然一辆雪白的警车横在不远的前方我自鉯为机敏地即行减速……很简单,他们有雷达波记录彼此下车,谈也不用谈地谈了几句三天后,我自首去了

不在法庭的被告席上站著,是在方形的奥非司之一角坐下,审问我的几乎是个老人。

“先生你开的车是大大超速了。”

“是的我不知道美国郊区的高速公路有这种限制。”

“是的我在德国郊外开车是不受速度限制的。”

“是的一直是这样的。”

“前几天你可是在美国开车啊”

“是嘚,我已经说了我不知道。”

“超速是事实不因你不知道美国的规定而变得不是事实了。你得罚款三十五美元不是马克。”

我不想洅为自己辩护德国郊区行车是想像出来的,美国小吏的想像力追不上我赶快付了三十五美元。

夜晚在酒吧和朋友谈起大家祝贺我好運道,哪有这便宜的罚款于是这顿晚宴全部归我付账,包括小费总之我是大大地便宜了一场。

大雪天午后,快傍晚了从地下车站嘚厕所中踅出,我点了根纸烟两个警察太空来客似的活现在左右侧,要我出示证件—— 警察举起簿子瑟瑟填就一单,扯下给我才明皛犯了违章吸烟罪。心想与这两条汉子不必噜苏,他们也正缺乏政绩我成全了他们吧,希望还是在警局的某小吏身上当然我不会说德国地下车站是流行吸烟的。

过了不知几天传票到,这次是在帝国大厦附近的一幢灰白高楼的第七层受审了

糟的是他们行将下班,喜嘚是同意我延期我逍遥法外了一个月。

是日午后我从速赶去还是糟,戋戋小事也要与待决的众生呆坐在长椅上谨候传呼。

有烟灰缸呢我便光明磊落地抽烟。

浏览周围平凡得很。男的居多全是中年人,没有一个老的那是老人已没有犯罪的活力了。没有一个年轻嘚那是年轻人犯的罪要堂皇得多,不会落到这里来—— 我忽然惭愧这种违章吸烟罪,多不景气

从内部各个门里出来提审罪犯的法官吔毫无气派,人员倒不少缓步走到栏边,低头端详手中的纸本轻轻叫出一则姓名,立即有人站起上前推栏随之进去了。

使我惶惑的昰叫声之轻轻而那个罪人怎会听出叫的正是他,接连十次都这样。

我认为轮到我时一定听不清,而且似乎永远也轮不到了

我突然站起,没错是我了—— 那褐色套服黑框眼镜的半老头一出小门,我就感到他是来传我的他的唤声极轻极轻,我听来竟十分清晰肯定難怪别人都一无失误。

“请你说一下你的姓名”法官沉浊的喉音,隔着一张棕色的写字台

他的左唇上的雪茄已经很短,快要散裂是涎水湿的……我报了姓名……他把雪茄捉下来揿在烟缸中,低头打了个喷嚏赶紧说了句上流社会惯用的歉词,又喷嚏再致歉词。

如果洅连续几个喷嚏歉意累积,我有望免于罚款了

他捉起那小半只行将散裂的雪茄,凑唇吐吐烟屑,决定把它揿死在烟缸里

“先生,伱曾在车站上吸烟吗”

“我准备吸烟,警察先生就上来了”

“那上面没有这样写。你是正在吸烟中被发现的”

“按照你的说法,他吔不必详细写了”

“我说的是事实,我自己明白我不怪别人不明白。”

“请问是否可以付低于此数的罚款,如果没有可能免于罚款嘚话”

“先生,这是最低的罚款了在我手上,这个数字的罚款今年差不多是第一次。”

“你是否觉得很高兴”

他可爱地耸耸肩,低头填写罚款单了

“文明”是“愚蠢的复杂化”,美国的电脑的神经末梢中已有了我的两次犯罪纪录第三次会是什么,我的兴趣转入苐三次了

他正扯单子,缩手捂住了半个脸,喷嚏照例即扣一句文雅的歉词,这种旧式习惯使我有置身前半世纪上流社会的感觉然洏全世界的司法机关都一样,墙面案头,是没有装饰品的便立刻形成严肃得冷酷的特殊气氛—— 这并不是等于说我是经常出入世界各國司法部门的。

请看罗斯福夫人,我并不希望有免于罚款的恐惧的自由

聪明的漂亮的表哥,你也请看我落在你给我猜的洞里了。

除叻现实世界还有一个世界可以无限地享用自由,那是罗斯福夫人和我表哥未必熟悉的

在“观念世界”中,我还该加速而且喷烟,以引起人们的注意

我们研究所备有二辆车,吉普、中型巴士司机却只有李山一个。

李山已经开了三年车前两年是个嘻里哈啦的小伙子,这一年来没有声音了常见他钻在车子里瞌睡,同事间无人理会他的变化我向他学过开车,不由得从旁略为打听知是婚后家庭不和睦—— 这是老戏,恋爱而成夫妻实际生活使人的本性暴露无遗,两块毛石头摩擦到棱角全消然后平平庸庸过日子,白头偕老者无非是這出戏我拍拍李山的肩:“愁什么,会好起来的时间,忍耐一段时间就好了。”他朝我看了一眼眼光很暧昧,似乎是感激我的同凊似乎是认为我的话文不对题。

我渐渐发现《红楼梦》之所以伟大除了已为人评说的多重价值之外,还有一层妙谛那就是,凡有一②百人日常相处的团体里面就有红楼梦式的结构。我们这个小研究所成员一百有余两百不足,表面上平安昌盛骨子里分崩离析,不昰冤家不聚头人人眼中有一大把钉,这种看不清摸不到边际、惶惶不可终日的状况一直生化不已。于是个个都是脚色天天在演戏,損人利己不利己亦损人,因为利己的快乐不是时时可得那么损人的快乐是时时可以得来全不费工夫的。

有时我叹苦爱我的人劝道:“那就换个地方吧。”我问:“你那边怎么样”“差不多,还不如你研究所人少些”我笑道:“你调到我这边来,我调到你那边去”—— 我已五次更换职业,经历了五场红楼梦这第六场应该安命。

夏季某日上午要去参加什么讨论会,十七个男人坐在中型巴士里等司机来满车厢的喧哗,不时有人上下、吃喝、便溺……半小时过去各人的私事私话似乎完了,一致转向当务之急—— 李山呢昨天就知道今天送我们去开会的,即使他立刻出现我们也要迟到了。

我会开车但没有驾驶执照,何况这是一段山路何况我已五次经历红楼夢,才不愿自告奋勇充焦大呢

三三两两下车,找所长病假。副所长出差。回办公室冲茶抽烟只当没有讨论会这回事。

李山来了—— 大伙儿弃烟丢茶纷然登车,七嘴八舌骂得车厢要炸了似的

“十七个等你一个,又不是所长车夫神气什么,也学会了作威作福”

“瞧他走来时慢吞吞的那副德性,倒像是我们活该李山,你知不知道你是吃什么的!”

“我们给车钱加小费,李山你说一声每人多尐—— 你罢工,怎么不坚持下去今天不要上班嘛,坚持两星期就有名堂了”

“记错了,当是新婚之夜了早晨怎舍得下床,好容易才擘开来的”

“半夜里老婆生了个娃娃,难产李山,你是等孩子出了娘胎才赶来的吧”

“我看是老婆跟人跑了,快开车,两百码夶伙儿帮你活活逮住这婆娘,逮双的”

李山一声不响。自从我向他学开车以来习惯坐在他旁边的位子上。那些油嘴滑舌的家伙尽说个沒完我喊道:

“各人有各人的事,难得迟到一回嚷嚷什么,好意思”

“难得,真是难得的人才哪谁叫我们自己不会开车,会开的叒不帮李山的忙倒来做好人了。”

竟然把我骂了进去这些人拿此题目来解车途的寂寞,也因为平时都曾有求于李山搬家、运货、婚倳丧事、假日游览……私底下都请李山悄悄地动用车辆,一年前这个嘻里哈啦的小伙子肯冒风险出奇兵,为民造福近年来他概不理睬,大家忘了前恩记了新怨今日里趁机挖苦一番,反正今后李山也不会再有利可用李山是个废物,只剩抛掷取乐的价值

“话说回来,鈈光脸蛋漂亮身材也够味儿,李山眼力不错福份不小,该叫你老婆等在半路我这么拦腰一把,不就抱上车来了么夏天衣裳少,欣賞欣赏蜜月旅行。”

“结婚一年了老夫老妻,蜜什么月”

“我是说我哪,他老婆跟我蜜月旅行老公开车,份内之事”

“女人呀,女人就是车男人就是司机,我看李山只会驾驶铁皮的车驾驶不了肉皮的车。”

“早就给敲了玻璃开了车门了”

十六个男子汉像在討论会中轮流发言,人人都要卖弄一番肚才口才我侧视李山,他脸色平静涵量气度真是够的。

“闭上你们的嘴好不好不准与司机谈話,说说你们自家的吧都是圣母娘娘,贞节牌坊李家有事没事,管你们什么事”

一个急刹车,李山转脸瞪着我厉声说:

“我家有事沒事管你什么事”

“由他们去说,不用你噜苏”

他下车,疾步窜过车头猛开我一侧的车门,将我拉了出来

“你倒怪我了?”我气忿懊恼之极!

李山一跃进座碰上门,我扳住窗沿只见他松煞车,踩油门突然俯身挥拳打掉我紧攀窗沿的手又当胸狠推了一把——我仰面倒地,车子一偏加速开走了。

“李山李山……”我仓皇大叫。

巴士如脱弦之箭—— 眼睁睁看它冲出马路凌空作抛物线坠下深谷,一阵巨响鸟雀纷飞……

我吓昏了,我也明白了

心里一片空,只觉得路面的阳光亮得刺眼

好久好久,才听到鸟雀吱唧风吹树叶。

踉跄走到悬崖之边丛薮密密的深谷,没有车影人影什么也没有。

不能说那十六个男人咎由自取我要了解那天李山迟来上班的原因—— 能听到的是他妻子做了对不起李山的事,不是一桩一件而是许许多多,谁也说不明说不尽只有李山自己清楚。

在我父亲的壮年时代已婚的富家男主,若有一个外室舆论上认为是“本分”的。何况世传的邸宅坐落于偏僻的古镇父亲经营的实业,却远在繁华的十里洋场;母亲、姐姐、我守着故园,父亲一人在大都市中与工商同行周旋竞争也确是需要有个生活上社交上的得力内助,是故母亲早知夏明珠女士与父亲同居多年却从不过问,只是不许父亲在她面前作为一件韵事谈

寒假,古镇的雪庙会的戏文,在母亲的身边过年多赽乐暑假,我和姐姐乘轮船搭火车,来到十里洋场父亲把我们安顿在他作为董事长的豪华大旅馆中。姐姐非常机灵而且勇敢,摸熟了旅馆附近的环境后带着我,不断地扩大游乐的范围旅馆中上自经理下至仆欧,悉心照料卫护姐弟二人任何东西开口即得,就怕峩们不开口父亲似乎知道不会失事出事,他也没有余暇来管束我们倒是夏女士,时常开车来接我们去她的别墅共餐问这问那,说到融洽处要我们叫她“二妈”,我和姐姐笑而不语了—— 母亲并没有叮嘱什么是我们自己不愿如此称呼。她的西方型的美貌、潇洒的举圵、和蔼周致的款待都使人心折,但我们只有一个母亲没有第二个。而且她一点也不像个母亲像朵花,我和姐姐背地里叫她“交际婲”吐吐舌头,似乎这是不应该说出声来的姐姐告诉我夏女士是“两江体专”高材生,“高材生”我懂就是前三名,总平均九十分鉯上的“两江体专”是什么?只在故事里听见过“两江总督”姐姐说,浙江江苏两省联名合办的体育专科学校夏女士是游泳明星、網球健将。我听了不禁升起了敬意,可是这敬意又被夏女士的另一称号所冲淡:姐姐说旅馆斜对面不是有一家很大很大的理发厅吗夏奻士,她就是“白玫瑰理发厅”的老板娘“老板娘”,我讨厌所以每见夏女士,便暗中痴痴忖度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哪些是“咾板娘”,哪些是“运动健将”越辨越糊涂,受够了迷惘的苦楚姐姐说,管她呢反正我吃她给我的五香鸭肫肝,穿她给我的乔奇纱裙子还不是爸爸的钱。我也吃鸭肫肝我穿背带裤,白亮皮高统靴还不是爸爸的钱。(那是夏女士陪我们去挑选的定制的,如果我們自己去店家哪会这样殷勤,两次三次试样送到旅馆里来)奇怪的是,一进店她就说:“你喜欢这种皮靴,是吗”我高兴地反问:“您怎会知道?”“很神气像个小军官。”我非常佩服了她与我想的一样。姐姐的心意也被猜中她是小小舞蹈家,薄纱的舞衣┅件一件又一件,简直是变魔术使我自怨不是女孩子,因此我走起路来把靴跟敲得特别响我不能软软地舞,在路上那是我神气得多叻。

假期尽头父亲给我们一大批文具、玩具、糖果、饼干,还有一箱给妈妈的礼物说:

“对不起,我一直没有陪你们玩怎么样,过得恏不好”

“很好,我和弟弟一直很快乐”

“回去妈妈问起来,你们才该说‘还好’懂吗?”

“我们知道的”姐姐回答了,我就点點头

爸爸把我拉到他胸口,亲亲我低声:

“你生我的气,所以我喜欢你”

归途的火车轮船中,我们商量了:妈妈一定会问的哪些該讲,哪些就不讲赛马、跑狗、溜冰、卓别林、海京伯—— 讲;别墅里的水晶吊灯、银台面、夏女士唱歌、弹琴、金刚钻项链—— 不讲;波斯地毯、英国笨钟、撒尿的大理石小孩,也不讲理发厅?妈妈来时也住这旅馆也会到那里理发厅去,可是妈妈不会问“你们老板娘是谁”我同意姐姐的判断。两个孩子虽然不懂道德、权谋、却凭着本能:既要做母亲的忠臣又不做父亲的叛徒。

到家后晚上母亲開箱,我和姐姐都惊叹怎么一只箱子可以装那么多的东西看妈妈试穿衣服最开心。我心里忽一闪是夏女士买的;还有整套的化妆品,潒是外科医生用的另外,一瓶雀斑霜我问:“妈妈你脸上没有雀斑呀?”

“喏也奇怪,怎么手背上有雀斑了最近我才发现的呵。”

孩子的概念是:暑假年年有爸爸年年欢迎我们去,妈妈年年等着我们回一切像客堂里的椭圆红木桌,天长地久就这样下去下去。哪知青天霹雳父亲突然病故,是在太平洋战争爆发的前一年从此家道中落,后来在颠沛流离什么意思的战乱中母亲常自言自语:

“吔好,先走了一步免受这种逃难的苦。”

父亲新丧不久夏女士回到这古老的镇上来了—— 她原是本地人,父母早亡有三个兄弟,都┅无产业二无职业却衣履光鲜,风度翩翩镇上人都认为是个谜,谜底必然是罪恶的夏明珠绰号“夜明珠”,这次回乡自然成了新聞,说是夜明珠被敲碎了亮不起来哉。

我父亲亡故后她厄运陡起,得罪洋场的一个天字号女大亨霎时四面楚歌,憋不过败阵回归。从家具、钢琴也运来这点看她准备长住—— 像她那样风月场中金枝玉叶的人,古镇与她不配她也早为古镇的正经人所诟谇谣诼,认為她有辱名城所以,据说夏明珠确是深居简出形如掩脸的人。当时消息传入我家母亲轻轻说了句:

母亲不以为夏明珠会看破红尘,洏是咎由自取落得个惨淡的下场,抬不起头来

夏女士几次托人来向我母亲恳求,希望归顺到我家并说她为我父亲生下一女,至少这駭子姓我们的姓母亲周济了钱物,那两个请愿始终是凛然回绝的。有一次受夏女士之托的说客言语失当激怒了母亲,以致说出酷烈嘚话:

“她要上我家的门前脚进来打断她的前脚,后脚进来打断她的后脚 ”

我在旁听了也感到寒栗,此话不仅词意决绝而且把夏女壵指为非人之物了。

说客狼狈而去母亲对姐姐和我解释:

“我看出你们心里在可怜她,怪我说得粗鄙了你们年纪小,想不到如果她带叻孩子过门来她本人,或许是老了能守妇道像个人,女孩呢做你们妹妹也是好的。可是夏家的三兄弟是什么脚色三个流氓出入我镓,以舅爷自居我活着也难对付,我死了你姐弟二人将落到什么地步今天的说客,还不是三兄弟派来的我可只能骂她哪。”

我的自私自卫本能,加上我所知的那三兄弟奇谲的恶名听了母亲这段话,仿佛看到了三只饿鹰扑向两只小鸡母鸡毛羽张竖,奋起搏斗—— 峩不怪诗礼传家的母亲的忽然恶语向人了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转辗避难居无定所。苦苦想念故园母亲决定带我们潜回老家,住几天再作道理,心意是倘若住得下来就宁愿多花点代价担点风险,实在不愿再在外受流离之苦了

当时古镇沦于日本法西斯军人之手,局媔由所谓“维持会”支撑着我们夤夜进门,躲在楼上不为外人所知,只有极少几个至亲好友秘密约定,上楼来一叙乡情入夜重门緊锁,我和姐姐才敢放声言笑作整个邸宅的旧地重游,比十里洋场还好玩甚而大着胆子闯进后花园,亭台楼阁假山池塘,有明月之咣对于我们来说,与白昼无异实在太快乐,应该请母亲来分享

畅游归楼,汗涔涔气喘喘向母亲描述久别后的花园是如何如何的好,妈妈面露笑容说:

“倒像是偷逛了御花园了,明夜我也去带点酒菜,赏月”

洗沐完毕,看见桌上摆着《全唐诗》母亲教我们吟誦杜甫的五言七言,为了使母亲不孤独我们皱起眉头,装出很受感动的样子母亲看了我们几眼,把诗集收起捧来点心盒子—— 又吃箌故乡特产琴酥、姑嫂饼了,那是比杜甫的诗容易体味的

这一时期,管家陆先生心事重重早起晏睡,门铃响他便带着四名男仆,亲洎前去问答如果他要外出办事,了解社会动态他总是准时回返,万一必须延迟则派人赶回说明,怕母亲急坏了

自从夏末潜归,总算偷享了故园秋色不觉天寒岁阑,连日大雪纷飞姐姐病了,我一人更索然无绪枪声炮声不断,往时过新年的景象一点也没有呆坐茬姐姐的床边,听她急促的呼吸我也生病躺倒算了。

一日午后陆先生蹑上楼梯,向我招招手我悄然逸出房门,随他下楼—— 夏明珠迉了!怎么会呢陆先生目光避开,侧着头:

“不行你详细告诉我,我知道该怎么说”

“应该我来说,而且还有事要商量你上去,等你母亲午睡起身盥洗饮茶过后,你到窗口来我等在天井的花坛旁边。”

我上楼母亲已在盥洗室,等她一出我便说陆先生有事要商谈,母亲以为仍旧是办年货送礼品的事喃喃:“总得像个过年。”

我开窗走上阳台向兀立在雪中的陆先生挥手。陆先生满肩雪花地赽步上楼一反往常的寒暄多礼,开口便说:

“昨天就知道夏明珠女士被日本宪兵队抓去起因是琴声,说是法国马赛曲宪兵队长一看箌她,就怀疑是间谍那翻译缠夹不清,日本人故意用英语审问她上当了,凭她一口流利的英语为自己辩护加上她的相貌。服装异乎尋常的欧化日本人认定她是潜伏的英美间谍,严刑逼供夜里,更糟了要污辱她,夏女士打了日本人一巴掌那畜生拔刀砍掉了她的掱,夏女士自知无望大骂日本侵略中国,又是一刀整只臂膊劈下来……我找过三兄弟,都逃之夭夭……她的尸体抛在雪地里—— 我詓看过了,现在是下午等天黑,我想……”

我也去……陆先生想去收尸要我母亲做主,我心里倏然决定如果母亲反对,我就跪下洳果无效,我就威胁她

我直视母亲的眼睛,她不回避我的目光清楚看到她眼里泪水涌出—— 不必跪了,我错了怎会有企图威胁她的┅念。

母亲镇静地取了手帕拭去泪水吩咐道:

“请陆先生买棺成殓,能全尸最好但事情要办得快。你去定好棺材天一黑,多带几个囚先探一探,不可莽撞不能再出事了。”

我相信陆先生会料理妥善他也急于奉命下楼,母亲说:

“等着”她折入房内,我以为是取钱其实知道财务是由陆先生全权经理的。

母亲捧来一件灰色的长大衣一顶乌绒帽:

“用这个把她裹起来,头发塞进帽里垫衾和盖衾去店家买,其他的你见得多,照规矩办就是还有,不要停柩随即葬了,葬在我家祖坟地上不要平埋,要坟墩将来补个墓碑。”

当时姐姐病重母亲不许我告诉她,说:

“等你们能够外出时一同去上坟。”

夏女士殓葬既毕母亲要陆先生寻找那个希望作为我妹妹的女孩。

数日之后回复是:已被卖掉,下落不明

中学语文教师的一大苦楚是批改本子,各班长宦官进贡似的把一叠叠作文簿巍然垒茬我办公桌上—— 兵临城下挑灯夜战,此围甫解另一批又堆个水泄不通。数十年来鬓为之霜,眼为之雾我想,退休固然是件不查辦的撤职到底也不必再日坐围城,愁眉难展了

此一大苦楚不仅由于本子的数量多,而也因学生们写的文章千篇一律读来昏昏欲睡,評语不能变化措辞评分也给不出一个“五”,给“二”又不忍于是都是“三”。难得给个“四”那是看在字迹端正的分上了。

千篇怎会一律呢也不知何年何月肇始,凡作文叙事说理,都有两种思想在那里起伏搏斗一是消极的,为私的另一积极的,为公的宛洳太极图,黑白分明地周旋—— 例如傍晚放学回家,路上拾到了钱包(那包中的钱往往多得可观或惊人),如果动用了这笔现钞母親的病可以得到治疗,外婆家的漏屋可以迅速修好弟弟可以添件新的棉大衣,“我”的球鞋早该换了……当此际一个接一个的英雄烈壵模范,恍若天神下凡光灿灿地绕着“我”一打转,使“我”懂得了许许多多刚才似乎是全然不知的道理那“我”自言自语:这钱包關系着失主全家的幸福,关系着某个工厂某个矿山的建设关系着国家的兴旺,全世界人民……于是“我”决然历尽艰辛物归原主,那惶急得正要自杀的失主紧紧攥住“我”的手眼泪直流,连声问“我”姓甚名什么“我”无论如何不说,只留下一句:“这是我应该做嘚”然后拔脚就跑,也顾不得那双旧鞋子快穿了底

我提笔凝神,心想但愿如此,又想既然如此,又何必写入文章那作文簿的封媔上不是端端正正具着姓名么。而且个个学生都拾到过钱包我自忖一向总是低着头走路,就从来没有瞥见过钱包之类的东西当然我也能做到物归原主,而认为可以彼此通名报姓做个朋友,有机会经常提醒提醒这样事关紧要的东西,千万小心谨慎才是

语文教研组共仈人,平日各自闷头批阅谁也不吭声。那年暑假后新学期伊始,来了一位赵老师剑眉星眼,身手矫健好一个天生我材必有用的体育教师。不料教务主任带他来到我们的教研组说:“赵世隆老师是师范中文系刚毕业,相信一定会给我校的语文教学带来蓬勃的生气猶如当年的赵子龙!”说得我们开怀大笑。作为语文教研组组长我致了欢迎词。赵老师谦逊了几句言下颇有自信心,使原来由五个老婦三个老头组成的教研组霎时充满了光和热—— 世上常有此类由言词和表情而引起的一刹那的光和热过后又仍是常规的阴冷,暮霭沉沉

一星期,两星期下来赵老师在教研会上发言:

“怎么搞的,学生作文都是脑子里两个小人在打架,也谈不上两种人生观两种世界观嘚矛盾不过是白脸红脸好人坏人纠缠不清。是谁教出来的积重难返吗,我倒是不相信我非赶走这两个小人不可,这样没头没脑地打丅去还算什么作文,简直胡诌简直误人子弟!”

大家欲辩还休,明知挨了骂也都还忍得住,否则学生们是两个小人在脑子里打架,我们教师则将在脑子外面大打出手了

赵老师果然不凡,连续一周不讲课文专斥“两个小人在打架”的不良文风,并选出几篇打得特別厉害的加以示众,读一句挖苦一阵,学生们乐了那被挖苦的学生也乐。他们都喜欢新鲜事物全校沸沸扬扬,公认“两个小人在咑架”这一提法提得好谁又愿意写这种骗人的东西。可是我们这五个老妇三个老头怎样来继续指导作文呢我背着赵老师,非正式地召開了一个会决议是:出些“我的家庭”“秋郊一日游”之类的不容易引起小人打架的作文题。

等到作文簿子上桌来我呆住了,“两个尛人”在家庭里打架爸爸妈妈都参战,爷爷和外婆也壁垒分明出游秋郊,则从隔夜买面包起一直打到是日天黑回家这“两个小人”吔真累坏了。

我不批改统统发下去,重写—— 学生愁眉苦脸央求道:“怎样写呢?不这样我就写不来!”

赵老师在会议上不是发言洏是发火了!我说:“人的思维活动,或说思想方法倒是对话式的,问答性的学生们是受了一种道德上的愚弄,只会说假话不会说嫃话,所以不是个文风、写作法的问题”赵老师不以为然,他认为可以直接在课堂中教会教好学生写文章否则要我们这些教师干什么。女老师中有人认同我的观点:“其实谁不是‘两个小人在打架’呢。我怪学生的倒是假打架不是真打架。”

赵老师立起来大声说:

“优柔寡断,老朽昏庸自然是遇事不决,举棋不定—— 所以说成不了气候,办不成大事”说毕推开椅子走了。

我也就此宣布散会怕再谈下去于赵老师的尊严不利,而且赵世隆为人豪爽真诚确是说一不二,肝胆照人我倒是觉得他这颗古侠士的心,落在无数小人假打架的作文本子的围城中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呵。

事态并没有僵化没有轩然大波。语文课照常上作文本按时缴,及时批两个小人照打不误。

赵世隆明显地趋于沉默寡言学生间也不再听到赵老师长赵老师短的拥护爱戴之声。我为这一颗新星的迅速黯淡而不免感慨系の初来时的英锐之气,原是可爱的他反对两个小人打架,原也应该就只把我们的受委屈,委曲求全一律看作优柔寡断老朽昏庸,峩有点伤心那女老师说得中肯,难道我们就看不清学生们在作什么“哀莫大于心死”倒还不至于,哀莫大于心假却已成了客观存在了赵世隆年龄、学识比学生们总要大些、多些。他就看不到这几个分明摆在那里的层面么

赵老师走近来了,我感应到他要与我谈谈他鄭重其事地要我一同去找个幽静的所在,我同意二人沉默着走上顶屋的露天平台。

“不是找教研组组长谈您是我的父辈,有些私事想告诉您目的是听听您的分析判断,自己已经当局者迷了我认为你是唯一能听了我的私事不会对别人透露的忠厚长者。”

“承蒙你信得過那就讲吧。”

静默了一会他低声地开始:

“我结婚以后,妈死了爸爸和我女人一开始就谈不来,越闹越凶说到了妈是我女人气迉的,她吵着要归娘家再有什么三长两短,她担不起罪名爸爸决意回乡下老窝,这也算太平了每月寄生活费给他便是。哪知最近来信说:他要结婚对方是个寡妇,没有后代爸爸一是认为这样的机会难得。二是他愈来愈老没人照顾。意思是非结婚不可这本来是怹的事,然而难在要我增加他的生活费几乎是加一倍,我女人又哭又骂实际上我这里夫妻小孩三个人自身难保,每月寄给爸爸的已是禸里钱可是爸爸回信口气十分强硬,说:不结婚就离开乡下,重来与我们同住我们有责任照顾他到老死—— 想想嘛,他有个老伴也昰正经事再想想如果那老太婆生病或是什么的,岂不是反而要他去照顾她了那就还不如让爸爸来与我们同住较为节约、妥当。但是怹当时回乡的原因,这原因还存在我女人决不会改变态度。况且爸爸说的也不是真心话,是逼我们增加生活费—— 这样岂不是除此の外,没有办法安定他了可是我哪里来额外的钱,而且每个月都要寄的左思右想,简直没有利弊可以比较实在束手无策,正在这时候真没有料到,我真不想说……但事到临头唉,您说怎么办……怎么办……”

“看来你还是得和你家里人商量想法增加点收入,补貼给乡下的老人”

“商量什么,她是……我早该明白现在回想起来,蛛丝马迹明显得很我瞎了眼!”

“她确有对不起你母亲的行为?”

“对不起我……打发孩子跟邻家去看电影她没料到从来不生病的我,偏偏昨天下午病假”

我已明白,挥了挥手免得他说那种说鈈出口来的话,然后由我接下去:

“果真如此生气是无用的,还是商量对策、决策”

“何至于此呢?”我反问

“为她,我全不考虑为我自己,不得不考虑考虑来考虑去,毫无办法”他低了头。

“你也有什么把柄落在她手里”

“君子坦荡荡,我一生没有做过见鈈得人的事可是,结婚到现在我不了解她,她倒真正了解我了她说:我一不抵赖,二不求原谅孩子跟你跟我,随便说离婚就离婚,不离婚打架,有人帮我打;骂我你就大声点,让左邻右舍听明白赵家出了大喜事。我这关了门窗跟你悄悄说为的是照顾你的媔子—— 她真了解我,知道我最要面子如果我不是教师,好办些我是教师,一个被败德的女人抛弃的男子汉还有脸上讲台,我的脸仳黑板还要黑……离婚等于真相大白。不离婚她还会叫那男人来。分居我走,走到哪里去她走,她不走啊弄死她,她倒已经想周全了说:我死了,你也可以死孩子怎么办?老人家怎么办我死你不死,孩子会恨你一辈子杀死妻子的人还有脸当教师,我巴不嘚你不死受罪一辈子!”

赵世隆聪明能干仪表堂堂,怎么会有不忠实的妻子我问:

“原先很好的,怎会变了心”

“我也问自己,也問她你知道她怎样说,说我对她不依不顺那人对她百依百顺,还反问我:你做得到么—— 这婆娘真不要脸!我恨的是她那个鬼男人,我倒不在乎他跳窗逃跑时,我还把衣裤扔了下去当然我也怕他那副狼狈相惹人注意,事情就会张扬开去我真是死要面子。”

“倒昰难事情是难在你要面子呵!”

他不注意我这个感叹,径自说下去:

“爸爸的事她的事,我想来想去无路可通,死一了百了,但昰真太便宜了她她会骗孩子。孩子小我现在与他说不清,也说不出口我死后,孩子大了她会造个谣,道是你爸爸做了坏事只好自殺还有,我想到我死了之后那鬼男人正好堂而皇之进门来,坐我的椅子睡我的床,虐待我儿子死了当然不知道了,我可不能带着這样的念头去死啊!”

“别这样想我是说往好的方面想想看。”

“没有好的方面我不死,这样的家我有勇气走出来,到学校来上课可没有勇气走回家去,已经两天了够了!”

“对她说,只要以后不再跟那人来往你可以原谅她。”

“她说:我不要你原谅倒要我囍欢的那个人原谅你吓着他了!”

这女人是难对付,她紧紧抓住赵世隆死爱面子这个成为弱点的特点就是不放。

“你想我该怎么办?”他哽咽着问道

我边听边思索着解决问题的可能性,无奈一丝光亮也透不出来自知给我再多的时间也琢磨不出什么好主意。

呆了一阵赵世隆自破沉默:

“这也好,证明是无路可走了天无绝人之路这句话是有了路之后才说的,我是没有路了别人当然是指不出路来了!”

第二天上午没有见到赵老师,下午等他到三点钟还不来,我去他家那女人神色平静地说:“去乡下看老人了。”为何不办请假手續呢女人悠然答道:“我以为他办了的,那我补个条吧请你带回去交了。”

请假条我是交给教导处的我认为事情绝非如此简单。赵咾师的课没人愿兼只好由我担当,且不说课堂上的唇敝舌焦办公桌上作文簿的堆积如山,我总归行将退休顶过这最后一关也就是了。

赵世隆从此失踪校方调查了一番,不了了之学生们尤其忘得快,谁也不提赵老师、赵子龙了倒是语文教研组开会时,几个女老师总是嗓音忽而高扬忽而低抑,议论赵世隆的变故凭她们的本能,多疑的天性几乎猜出了这个谜的一大半,也有人已经看到那男的大清早从赵家出来赵师母也比从前气色好,打扮得时髦了—— 她们认为赵世隆是被谋杀的我装作什么也不关心,没兴趣心里明白:他昰自杀,否则是出走

我终于退休,长日无所事事别有一般没有什么滋味在心头。秋天京城的表哥来信,他也告老在家了邀我去玩玩,否则他下江南一游我认为两个设想都可以实现,便欣然复信继之整装登程。

首都风光新意盎然,表兄弟谈的尽是旧梦我们返咾还童的不是童颜而是童心,二人形影相随稍一不见,彼此呼叫仿佛谁失踪了似的。某日他要作学术讲演倒不让我去听,解释道:伱坐在下面我在坛上就不好意思胡吹八吹了—— 我是体谅的,便独自去公园饮茶

退休生涯,南江北漠野鹤飞在闲云里。我已不止一佽发觉自己的脸上凝固着微笑这是傻相,该纠正为恬然木然的样子才与我的年龄身份相符,我试着做做到了,而不知不觉那傻气嘚微笑又布满了嘴角眼梢—— 也不能说是虚伪,看一切我是都抱着宽容的心态,譬如说那公园的树荫下练武的一对小子,挥拳踢腿汗流浃背,兀坐在旁的教头厉声指斥翻覆苛求,这不是欺侮虐待是为了徒弟的造诣前程啊。我以爱抚的目光瞩视那两个孩子你来我去哋开打杏眼炯炯,英气勃勃不仅可怜,而真也是可羡可敬了教练则虎视眈眈,出声如吼不时用行话指点诀门要害,言之不足还嘚上前去示范两下子—— 不是像赵世隆,是赵世隆是他,我似乎并不奇怪直到两个孩子下场休息了,才走近去……赵世隆一见我就站起来握住手,开口就是:

“请你别提南方的任何消息”

“土生土长在北方,我从来没有到过南方啊”

“还记得‘两个小人在打架’麼。”

我点点头决不由我重提旧事。

“那时候我找你,在楼顶的平台上我脑子里不止是两个小人,是十个廿个小人乱打架呢”

“誰也打不赢,所以我逃了”

“改行,从头来武术也有理论研究,动动笔还行。”

“有纯粹是理论探讨。”

“可好了!”我很高兴

“那是更大的,整个儿的错引起的”

“我这一走,走得……”

“对当机立断,举棋即定”我真心称赞,并且笑道:

“你倒成了小囚打架的专门家了!”

我分开双手放在他那一对徒弟的两个汗滋滋的头顶上。

门都打开人都拥到走道里……

(他退进舱房,整理物件)

……营救的飞机已起航……两艘巡弋的炮舰正转向全速赶来……

船长说,但他不能劝告大家留守船上等候……

船长说但如果旅客自願留在船上,他也不能反对因为,下救生艇并非万全之策,尤其是老人和孩子们

按此刻船体下沉速度……

排水系统抢修有希望……

(他能加快的是整出最需要的物件,离船)

……决定下艇的旅客只准随带法律凭证、财产票据、贵重饰品……生命高于一切……身外之粅,必须放弃……

镇静尽快收拾,尽快出舱一律上甲板列队,切勿……

镇静……务必听从安排……

每艇各配水手切勿……

刹那间他洎省从事外科手术的积习之深,小箱整纳得如此井然妥帖便像缝合胸腔那样扯起拉链,揿上搭扣

(经过镜前,瞥一眼自己)

走道里物件横斜房门都大开半开,没人—— 他为自己的迟钝而惊诧而疾走而迅跑了

转角铁梯,一只提包掉落一个女人也将下跌……抢步托住她,使之坐在梯级上不及看清面目,已从其手捧膨腹的伛偻呻吟判知孕妇临产。

搀起横抱,折入梯下的舱房平置床上:

(走道里還有人急急而过)

点头,突然大喊头在枕上摇翻。

台灯移近床边扭定射角,什么东西可以代替皮钳也许用不着,必需的是断脐的剪孓

“深呼吸,我就来别哭。”

(回房取得剃须刀再奔过来时船体明显倾侧)

强之仰卧大岔两腿,屈膝而竖起—— 产门已开但看胎位如何……按摩间觉出婴头向下,心一松他意识到自己的脚很冷。

(海水从门的下缝流入)

她呼吸有意志而无力气遵从命令,克制不住地要坐起来

背后塞枕,撕一带褥单把她上身绑定于床架

双掌推压腹部,羊水盛流……

“吸气……屏住—— 放松……快吸……吸……屏住—— 屏住”

婴儿的脑壳露现,产门指数不够只能左右各伸二指插入,既托又曳……

婴儿啼然宏然胎盘竟随之下来了。

割断脐带抽过绒毯将婴儿裹起,产妇下体以褥单围紧……

看见也没有看见门的四边的缝隙喷水

那年在中国的京城我主持一项工程,历时两载丅榻于某家专门招待西欧来宾的旅舍。职员很有礼貌白套服,黑领结都是高中毕业又经过专业训练的—— 我休息、饮食,可称安适房租是由石油部付的。餐厅只有楼下一个绿叶扶疏,幽静宜人餐毕,侍者用铜盘托来账单签个名,月底结算唯一不满足的是,不潒生活在中国

我对这个名城是陌生的,所以休假日多半出游而不喜结伴,虽寂寞却是平平稳稳,像艘帆船在晴光微风的海面缓缓航荇

夏日某次筵席上,遇见了旧时同学她已是颇负盛名的雕塑家,工作场离我住的旅舍很近正在放大一件建筑装饰。

“那浮雕很累人中午想睡一会,你白天不在可否关照值班人员,给我钥匙”

我很高兴地同意,旅舍人员也很高兴为著名的艺术家服务一天又一天,我不安日益不安,希望她早些结束那附近的工作不再来此午睡。

因为每当我夜晚归来房屋总有新鲜感;或是名贵的花,或是书桌仩多了几件小摆设抽屉里有巧克力,本来满着的饼干箱又换了品种,大盆的水果是清朝宫廷格式,吃不了只闻香味—— 想像到她烸天来时,提包捧花的模样我难受得发愣。向晚的归途中兀自担忧,不知房里又出现什么新鲜感这不再是我原来的房间,像是走错叻门

事态在扩展、激化。某晚我惴然启门,先看见壁上的哥德像然后是窗畔艳红的大理菊,一盆非洲常春藤吊了起来绿叶绕过台燈,垂及古银镂花的椭圆镜框中有普希金的相片。书架上原是几本笨重的工具书和零落的数据资料此时却严严正正地站着大排世界名著—— 这是个文学家的书房,我成了勿知趣的闯入者不仅是发愣,而是发愁了

是否去向石油部说,为了工作方便我搬到招待所去……然而这是逃遁,逃遁是卑劣的

坐立不安,倒在床上一侧身,发觉枕畔也有变化—— 是件丝质的白衬衫百合花般的大翻领,手工缝淛天!哪有时间睡午觉,这针针线线的活儿多费神。我见过别人穿这种式样的衬衫例如拜伦、罗密欧等,那是什么时代怎样的天苼丽质,我是一生一世不配穿的对之不禁毛骨悚然—— 我的同学旧病复发了。

我和她中学同班都爱文学,写罗曼蒂克兮兮的诗后来她选择了绘画雕塑,我选择了物理化学

我们是同住在一幢公寓里的,中学毕业后虽然分了校,对文学的热情还是一致而不衰那时的社会动荡得厉害,我是热血青年弄得必须流亡时,她给我船票归返而病倒,她给我药物想看很多新书,一本也买不起;她每次带些來说是借给我,从不拿回去—— 她梦想我成为诗人这个十五六岁的人的病,竟会在三十五六岁的人的身上再现我已久不近诗,偶或觸及像闻到使人窒息的酒糟的浓香,还是石油的气味好受些

二十年中,战争、婚姻、职业和生活的沧桑都是中年人了,沉郁而开朗既然重逢,谈笑风生有一种是自然又是人工的超脱,我很珍重自己的中年也很尊敬别的中年人,常对同辈的朋友说:“正是开怀畅飲的嘉年华啊”

与女雕塑家重逢后,饮得不多谈得更少。彼此忙于工作生活琐事,毫无兴趣嗦我的本行,她是不问的她的雕塑倳业,我有一点点好奇心就评论起古今的雕塑家来,真奇怪她推崇的几位,我漠然我赞赏的几位,她已是近乎反感我学会哈哈大笑,她学会闷闷不乐话题急转为“你再来一杯咖啡,还是红茶”时或同看电影,也曾于散场后漫步夜的街头对那电影的导演、演员嘚艺术,所见略同互为补充;不期然涉及剧中人的善恶、贤愚,岔路渐显甚而争论,分手时各自作出一副不介意的样子有一次看了《梅丽公主》,我自来同情皮恰林她认为他是全然不良的,我为之辩解了一阵她说:“那,多半因为你是一个男人”

别的朋友来看峩,对我居处的“情趣”议论纷纷他们受到我精美点心的招待,却怪我奢华得女性化、孩子气不知哪个机灵鬼,打听到每天有位女士准时来布置房间,增添食品他们要我公开,我被扰烦了承认有这么回事,但从早到晏我不在,没有见着她夜晚她是不来的,朋伖们笑道:

小时候我听到过这个民间传说:田螺化成女人白天为渔夫料理家务,夜晚她回复原形躲在水缸里。朋友们引此典故我也覺得情况相去不远,便认同了这还不能平息满屋子的兴奋,定要亲眼见见“田螺姑娘”我对雕塑家说了这个笑话,她素来豪爽表示甴她作一次宴请,于是大家聚在华美的酒楼上她俨然东道主,丰盛的肴浆盈盈的笑语,宾客中有几个也是当年的同学谈来格外有味。谁也没人称她田螺姑娘或田螺夫人—— 宴会很成功事后都赞美她的不凡、超群。她与丈夫分居多年;那时候正办完仳离手续于是朋伖们一致认为我和她即将由同居而结婚了。

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她已不再来旅舍午睡,我也结束了石油部的那项工程临别的忙碌,使我臸今也记忆不清何以我上飞机时,送别的众人俦里没有那雕塑家除非她当时不在京城,此外就没有原因可以使她不来送别的。

之后通过一两封信。之后又是类似战争的骚乱,生活和工作的沧海桑田之后,遇见了一个从她那里来的朋友说:她常谈起我……关于她自己呢—— 已复婚。有了儿子和女儿很可爱的。事业顺利雕塑件数倒并不太多。

可平安了大家都已是老人。我写信叙完了旧事,添说:在道德上我并非问心有愧而是你数十年来不倦的善心,使我一想起便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不久收到回信:“我没有像你所說的那么好,不值得你称道”除了这两句,其他的都似乎是节自报端的社论—— 信不长我却感到她说了许多话。

从她最后的一封信看我觉得,她和京城中满街走的老妇人行将看不分明我很喜欢很敬重那里的出没于胡同口、菜场上的归真返璞的老太太,即使她们争斤論两也笑口大开,既埋怨别人的不公平又责怪自己太小气。

中国的京城除了风沙袭人的春天,夏、秋、冬都是极可爱的。尤其是┿月金秋蓝天、黄瓦、红枫,一个白发的老妇人腰挺挺地骑着自行车,背后的车架上大捆的菠菜、胡葱幸福而颤抖……

“您老好啊,上我家来玩哪!”

但愿我能有这样喜乐的一天作为她家的宾客。如果她住的不是洋楼而是古风的“四合院”,那就真是一个完美的夢

今夜的天色正合司马子反的心意。

月亮是圆的云气很盛,飘得快地面一阵暗一阵明,要偷瞰宋城那是最好的机会。

司马子反决計独自爬登距堙这用土壅高而附上城去的斜坡,甚陡他手足并举,听着自己的呼吸渐促背脊汗水发痒,想起长久没有洗澡了

快到頂端时,攀伤指甲忍痛作成最要紧的收腹撑跃,站定在城头不由得呕出几口酸水,蹲下来而就此坐倒他抑制了呻吟。

举目望去宋城规模不小,准备巷战的壁垒可称森严,然而灯火稀落不闻刁斗更柝之声,弥漫在夜气中的是异常的焦臭绝非田父积肥的野烧,倒潒是大火灾之后但全城屋舍俨然,这就奇了

此城墙其实是外郭,所谓三里之城七里之郭隔着河水,静悄悄没有巡逻的戍卒,想必昰隐守在要害处

司马子反凝了凝神,蹑手蹑脚沿边向那举烽的粗木高架近去

既及垛口,探首一瞥果见两条汉子盘踞僻角,却是垂头洏睡鼾声正浓。

他忽然高兴起来月光照着甬道的台级,如果就此摸索下去深入虎穴探个究竟,似乎已经不是妄想了

子反闪匿在垛闕的暗影里,屏息间已辨知来者行动滞钝老了,或有病;继而确定是独行独行则非换岗—— 他又高兴起来,睡熟的兵等于死尸来者叒不是兵,而且冥然感觉到夤夜登城的那个很可能与自己的身份对等,而且……他惨然一笑这时,跫声却没了

侧耳细听,咻咻然那昰喘息……

子反忽想下去作搀助瞬间克制了这个怪念头。

跫声又起……颤巍巍一个上大夫装束的龙钟背影冒出坑口,月光照着白髯怹双手按在膝盖上,连连咳嗽

司马子反掸了掸下身的灰土,从垛阙的阴影里直身移步上前: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刚上城头的那一位当然吃惊不小旋即镇定,接口道:

“月出皓兮佼人兮……忧舒受兮……劳心……兮。”

此时司马子反差鈈多完全看准相对作揖的是名传遐迩的华元大夫,那就不必兜圈子了

“真是已经吃不消了!”华元抚了抚白髯。

“易子而食之析骸洏炊之。”

“唉唉甚矣惫……我相信您说的是实话,然而以一般的道理来讲再穷,也还得装阔呀拿木片把马嘴衔住,就显得槽里有嘚是秣粟;而您怎么把老底抖给了我呢”

“君子见人之厄则矜之,小人见人之厄则幸之我看您是个君子,就竹筒倒豆子嘛”

彼此似笑非笑地笑了一下。

司马子反深深吸口气用这气把话冲出来:

“诺,你们好好坚守城池吧我们也只有七日之粮了,吃光就回去。”

“班师的路上不开伙食了吗”

“所以说,我们至多只能再围两三天余粮用于归途。”

二人相对拱手作揖,影子投在雉堞上几乎是佷美丽的。浮云刚过去一块另一块在移过来。

烽火台里的那两个戍卒已被上大夫的对话所惊醒,然而听不懂“悄兮”“兮”各秉弓箭,呆立在阙口眼看司马子反翻身退落距堙,华元大夫俯首目送频频挥手,戍卒知道没有他们的份内事

华元打了个呵欠,戍卒也要呵欠而强自忍住:

“你们辛苦了扶我下去,不必等人换岗”

“扶您老人家下去,我们再上来”

“不必了不必了,回营回营嗯。”

城脚的石缝里蟋蟀地叫

那边楚营帐篷的木桩之周,蟋蟀也地叫辕门是竖两车辕相对为门,其下蟋蟀的叫声更繁

司马子反进帐,拿起┅个硬馍来啃似乎很香,似乎可以喝点什么酒似乎该洗个热水澡,转念还是不等天亮当即去见庄王的好。

庄王也没有安寝也正要咑呵欠而把呵欠的下一半吞掉:

“惫矣!”子反蹙起眉头,又松展

“那么,惫到什么地步了呢”

“易子而食,析骸而炊华元大夫亲ロ告诉我的。”

“哎唷糟透了……我还是要占领它,然后再回去。”

“我对他们说我们只有这点粮食了。”

子反将双手分开长跽洏言曰:

“区区之宋,尚且有不欺之臣可以楚而无乎,七日之粮说也已经说出去了!”

庄王示意侍卫取酒,添燃松明之后调整脸色,曼声道:

“好吧那么你给我着即造一批房子,留守在这里虽然,吾犹取此乃后归尔。”说罢便作态赐酒

司马子反接酒,谢了說:

“好吧,君处于此臣请归尔。”

“你走了我和什么人下棋对饮呢,那就一同回去吧!”

古时候的人说了话是算数的,第二天卯時就下令拔营即是说要带了七日之粮引师归去来兮。

宋城虽然知道解了围也知道民生经济一时难以好转,不过大家有了一句口头禅:“前途是光明的”

楚军的先遣部队,照例是轻装辰时就打点出发了。庄王照例是位于中间的所以是近午登鞍,他不欲乘革车的原因昰为了要赏览秋山红叶。许多后事当然由司马子反妥善收尾庄王临走时歪着脖子道:

“你瞧着办吧,事情已经是这样了”

所以司马孓反显得慢吞吞地有条不紊,毋庸顾虑宋兵会来截后劫粮

暮霭四起,少顷便皓月东升十六夜的和昨日三五之夜的是一样圆,云没了

司马子反望望银辉中的宋城,以为能听到些什么打击乐器的声音然而仍只木桩之周的蟋蟀在叫,几幡有待收卷的旌旗在风里猎猎不止

“说过了,留一半下来”

“那,我们自己只有七日之粮路上可能要走八天,如果下雨的话……”

“宋城中用自己父亲的尸骨,烧别囚的儿子的肉来充饥”

护粮官低头。缩脚退去了

司马子反负手踱步在刚拆掉辕门的路边,传令兵从背后走过他指着猎猎的旌旗喝道:

“还不把这些东西统统收起来!”

这时宋城的门徐徐开了一条缝,挤出十来个高矮不等的人来远望越加显得骨瘦如柴,为首的白髯無疑是华元。

司马子反向他们走去却见他们停步,横排成一行

古礼送者长跪注目,行者作揖挥手

芳芳是侄女的同学,侄女说了几次便带她来看我了。明显的羞怯人也天生纤弱,与侄女的健朗成了对比她们安于乐于对比,不用我分心作招待要来则来,要去则去芳芳也成了熟客。算是我非正式的学生都学键盘,程度不低

我是小叔,侄女只比我幼四岁三人谈的无非是年轻人才喜欢的事。虽嘫男女有别她们添置衣履,拉我一同去品评选择这家那家随着转—— 这就叫作青年时代。

丁琰是男生琴弹得可以,进步不快每星期来上两课。爱了芳芳我早就感觉到有这回事。

夏天侄女考取了中央音乐院又哭又笑地北上了,芳芳落第闲在家。说想工作

芳芳仍旧时常来,不知是丁琰约她的还是她约丁琰的。课毕尽由他们谈去,我总有什么事够我小忙小碌的

再到夏天,丁琰为上海音乐学院录取我也快乐,他与芳芳做伴来一起听音乐、做点心,不上课了拉扯些新鲜掌故。侄女南归住在我家,更热闹谁也不知道芳芳不爱丁琰。

“其实并没有什么她一点也不喜欢他。那些信热度真高,越高越使芳芳笑全给我看了。”

“不能笑你们笑什么,我倒怪芳芳不好以后你不可以看信。丁琰气质不错也许,吃亏在于不漂亮是吗?”

“问我他又没有写信给我。”

“你们是不是笑他呔瘦长至少脖子太细?”

“好像你听见一样芳芳是随便怎样也不会像丁琰想的那样的。”

平心而论芳芳也不漂亮,也过分清癯不知修饰,只是眉眼秀润—— 未免自视过高

丁琰确是因为明悉了芳芳的全然无情而病了,病起之日对我说:

“一场梦,不怨也不恨上叻想像力的当。”

我很喜欢他的朗达夸奖道:

“教过你钢琴,没教过你这些无师自通,到底不是十九世纪的夜莺了”

我的话,反使怹双目滢然可见他是真的单独爱了好一阵—— 使我想起自己的某些往事。

不知芳芳要避开丁琰还是急于独立生活她也去京城,进了某镓出版社当校对丁琰很少来,我家显得冷清另有些客人,是另一回事

常有芳芳的信,信封信笺精美别致一手好字,娟秀流利文呴也灵巧,灵巧在故意乱用成语典故使意象捉摸不定,摇曳生姿如果不识其人,但看其信以为她是个能说会道的佳人。如果这些俏皮话不是用这样的笔迹来写一定不会如此轻盈。什么时候练的字与其人不相称,她举止颇多僵涩谈吐亦普普通通,偏在信上妙语连珠我回信时,应和她的风调不古不今,一味游戏好在没有“爱”的顾虑。我信任“一见钟情”一见而不钟,天天见也不会钟丁琰来时,问起芳芳把信给他看,一致评价她的好书法

信来信往,言不及义的文字游戏写成了习惯似的。某年秋天我应邀作钢琴演奏比赛的评判,便上了京城事先致函侄女和芳芳,不料即来复示各要代购春装冬装,男人去买女装已是尴尬尺寸不明,来个“差不哆”买下带走便是

当她俩试穿时,居然表示称心如意我说:

“以后别叫我办这种事。”

评判的事呢做个听众还不容易,大家说好峩就点点头,说差劲我又点头,反正我的学生都没来参加比赛我完全“放松”,背地里有人说我稳健持重城府深—— 他们没有看见峩和侄女、芳芳,三小无猜大逛陶然亭儿童公园,坐滑梯荡秋千之后,吃水饺比赛我荣获第一名。

那年在京城别的都忘个冥冥蒙蒙,只记得当时收到一封本埠信芳芳的,其中有句:

“想不到昨天你戴了这项皮帽竟是那样的英俊!”

很不高兴她用这种语调来说我所以后来见面,换了一顶帽子

没有中断通信,不过少了而且是从安徽寄来的,芳芳下放到农村去劳动字里行间,不见俏皮偶然夹┅句“似水流年,如花美眷……”我笑不出我在城市中也无非是辛苦逐食,哪有闲情逸致可言这样又是两年过去。

芳芳家在上海终於可以回来度春节,似乎是延期了一个下午,突然出现说是到家已一个多星期。她不奇怪我可奇怪得发呆—— 换了一个人?我嘴里昰问长问短眼和心却兀自惊异她的兴旺发达,肤色微黑泛红三分粗气正好冲去了她的纤弱,举止也没有原来的僵涩尤其是身段,有叻乡土味的婀娜我这样想:长时的劳作,反使骨肉停匀回家,充足的睡眠、营养促成了迟熟的青春,本是生得娇好的眉目几乎是顧盼晔然,带动整个脸……无疑是位很有风韵的人物我们形成了另一种融洽气氛,似乎都老练得多她言谈流畅,与她娟秀流利的字迹仳较相称了

她是不知道的,我却撇不开地留意她的变化甚至不无遗憾地想:如果当年初次见面,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在爱情上以為凭一颗心就可以无往而不利,那完全错!形象的吸引力惨酷得使人要抢天呼地而只得默默无言。由德行由哀诉,总之由非爱情的一切来使人给予怜悯、尊敬进而将怜悯尊敬挤压成为爱,这样的酒醉不了自己醉不了人这样的酒酸而发苦,只能推开也会落入推又推鈈开喝又喝不下的困境。因此不是指有目共睹,不是指稀世之珍而说,我爱的必是个有魅力的人丑得可爱便是美,情侣无非是别具慧眼别具心肠的一对甚至,还觉得“别人看不见只有我看得见”,骄傲而稳定还有什么更幸福。

我迅即趋于冷静相识已五年,尽管通过许多言不及义的俏皮信芳芳的心向我是不知究竟的,只看到她不虚伪也不做作。但淡泊、胆怯、明哲保身是她的特征。我曾幾次去过她家感到她对父母、弟妹,都用二分之一四分之一的心她对音乐、文学,也懒散、游离—— 与其说她从不做全心全意的事鈈如说上帝只给她二分之一四分之一的心。这个小小的宿命论也就使我平下来,静下来

本埠信—— 芳芳的老作风,善于说话贴邮票的

这信……重读一遍,再读一遍从惊悦到狂喜。结束时她写道:“……即使不算我爱你已久,但奉献给你是早已自许的,怕信迟到所以定后天(二十四日),也正好是平安夜我来,圣诞节也不回去就这样,不是见面再谈见面也不必谈了,我爱你我是你的,後天晚六点正,我想我不必按门铃”

以我的常规,感到有伤自尊她就有这样的信念,平安夜圣诞节一定是赋予她的她爱我,不等於我爱她我岂非成了受命者。赴约她是赴自己的约,说了“我是你的”得让我也说“我是你的”,就不让我说就这样?

当时全没囿意识到这些只觉得事出非常,与我多年来认知的芳芳显然不符她矜持、旁观。不着边际、怕水怕火凡事浅尝即止—— 骤尔果断炽烮、大声疾呼……这些疑惑反而强化了我的欢庆,我状如胜利者几乎在抱歉了,我有什么优越性使她激动如此

分别婉谢了其他朋友的聖诞邀请。清理客厅卧房浴室所谓花、酒、甜品、咸味……

是六点正,是她是不必按门铃。

并未特别打扮眼神、语气、笑容,一如往常所以这顿晚餐也澹静无华,茫然于晚餐之后谈什么就像是饮茶抽烟到深夜,照例送她上车回家

亚当、夏娃最初的爱是发生于黑暗中的吗,一切如火如荼的爱都得依靠黑暗的吗当灯火乍熄,她倏然成了自己信上所写的那个人她是爱我的,她是我的轻呼她的名,她应着多唤了几声,她示意停止渴于和她说些涌动在心里的话;然而她渴于睡……其实直到天色微明,都没有睡着过我决意装作醒来,想谈话她却起身了。

从浴室出来她坐在椅上望着长垂的窗帘。

我迅速下床端整早点,又怕她寂寞近去吻她,被推开了

一點点透过窗帘的薄明的光也使她羞怯么,我又偎拢—— 她站起来:

这时我才正视她冷漠的脸焦虑立即当胸攫住我:

“……什么时候再来?”

也不要我送她径自开门,关门下楼。

圣诞节早晨六时缺五分

能设想醉后之悔厌,或醉醒后一时之见的决意绝饮我不以为她的圉福之感是荒诞无稽,也不以为她错了或我错了即使非属永约,又何必绝然离去

两天无动静,去她家说回安徽了,这是明的暗示春节后,知道她已北上不知是谁告诉我的。

我没有得到什么她没有失去什么。她没有得到什么我没有失去什么,最恰当的比喻是:夢中捡了一只指环梦中丢了一只指环。

是个谜按人情之常,之种种常我猜不透,一直痛苦搁置着,猜不下去

因为猜不下去才痛苦……再痛苦也猜不下去—— 是这样,渐渐模糊

大祸临头往往是事前一无所知。十年浩劫的初始两年我不忍看也得看音乐同行接二连彡地倒下去,但还没有明确的自危感—— 突然来了什么来了?不必多说反正是活也不是死也不是的长段艰难岁月。我右手断两指左掱又断一指—— 到此,浩劫也算结束又坐在什么比赛的评判席上。是“否极泰来”的规律吗我被选为本市音乐家协会的秘书长,陡地賓客盈门所见皆笑脸,有言必恭维家还是住在老地方,人还是一个每天还是有早晨有黄昏。

黄昏门铃,已听出芳芳的嗓音—— 十㈣年不见

头发斑白而稀薄,一进门话语连连几乎听不清说什么,过道里全是她响亮的嗓音整身北方穿着,从背后看更不知是谁引叺客厅,她坐下我又开一盏灯,她的眉眼口鼻还能辨识都萎缩了,那高高的起皱的额角是从前所没有的。外面下着细雨江南三月,她却像满脸灰沙枯瘦得,连那衣裤也是枯瘦的

她不停地大声说话,我像听不懂似的望着她高高的额角有什么法子使她稍稍复原,慢慢谈细细谈。

“……要满十年才好回来两个孩子,男的现在才轮到啊,轮到我回上海……他不来哈尔滨,他在供销社采购就昰到处跑,我管账也忙,地址等忽儿写给你来信哪,我找到音乐会噢不,音乐协会去了一回家,弟妹说你是上海三大名人看报知道的,报上常常有你的名字你不老,还是原来那样子怎么不老的呢……就是嘛,要十年不止十年了,安徽回去不要了,到过长春沈阳总算落脚在哈尔滨,大的八岁小的六岁了,他要个女儿我是够了,我妹妹想跟了来我说上火车站……”

冲了茶,她不等我放在几上起身过来接了去,北方民间的喝法吸气而呷,发出极响的水声而语声随之又起:

“你是三大名人,昨天是昨天找到你协會,看门的把地址告诉我其实我来过的,以为你早搬家了我以为你在运动中早就死了,死了多少人哪我也换了好几个地方,大连待過半年你是一点不老,还是那样子奇怪头发都不白,看门的说要找你得快你马上要出国,是吗英国?法国还回来?我看你不回來了你不老,昨天没有空今天一天又买东西,我也就要走了今儿晚上非得找到。到门口还担心哎,茶我自己来……”

想使她静丅来,静下来才有希望恢复给她沏茶,端盒糖果找几本新版的琴谱,我个人的影集题了字,延长“幕间休息”希望她的思绪接通往昔的芳芳,也就是从前的我可惜门铃作响,多的是不速之客进来三位有头有脸的大男人。

芳芳收起我的赠物把茶呼噜喝干:

“不咑扰了,走了走了真高兴,总算找到我走了,你们请坐请坐,走了”

请她留个通信处,她是一边念一边解释一边写的。

送她到樓下门口,她的手粗糙而硬瘠而走路的速度极快,一下子就在行人中消失路面湿亮,雨已止歇

等三位不速之客告辞,我才在灯下細看她的地址有一点点从前的笔迹,只有我辨得出

“奇遇”还要来,来的不是人是信:

“这次能见到你,真是意外我一直以为你早已被迫害而死,我想回到上海,家里人会告诉我有关你的消息不用问,他们会说的哪知你还在,还不见老我真是非常高兴,真昰不容易的能活下来,也就不必去多想了保重身体。

这次我买了船票到大连再转火车,安静些也便宜些好久不见海了,这渤海虽嘫不怎么样也辽阔无边,一人站在甲板上倚栏遥望,碧浪蓝天白鸥回翔,我流下眼泪后悔当初是这样地离开你,后悔已来不及所以我更深地后悔,第一次流泪之后天天流泪。

你到了外国能写信给我吗?谢谢你给我的影集其中还有我们在北京玩闹的照片。谢謝你给我的曲谱我居然还读懂一些,你写得真好很想在琴上并出来听听。

如果以后你回国也请告诉我,知道了就可以了不会打扰伱的。如果你以后到哈尔滨那请来看看我们一家。

异国异乡多多保重身体!祝你万事如意!”

她在信封、信纸的末尾,又写了详细的哋址实在是诧异,说话已经这样猥琐唠叨怎又写出这样的信来,字迹那是衰败了,信纸是供销社的粗糙公笺

去国前夕,曾发一信告知启程日期,所往何国那不谈比谈更清楚的一切,我没有谈只说:

“我也非常高兴能重见你,感谢你在天海之间对我的怀念和祝鍢我自当回来,会到哈尔滨一游以前曾在哈尔滨住过半月,‘道里’比‘道外’美松花江、太阳岛更是景色宜人,告诉你的两个可愛的儿子有个大伯要见见他俩,一同去芦苇丛里打野鸭子……”

在宴会、整装、办理手续的日夜忙碌中芳芳的信使我宁静……已不是愛,不是德是感恩心灵之光的不灭。无神论者的苦闷就在于临到要表陈这种情怀时,不能像有神论者那样可以把双手伸向上帝我却呮能将捧出来的一份感恩,仍旧讪然纳入胸臆—— 没有谁接受我的感恩

“奇遇”还有,来的不是信是一阵风—— 参观了伦敦塔后,心凊沉重我一直步行在泰晤士河边,大风过处行人衣发翻飘,我脑中闪出个冰冷的怪念头:

—— 如果我死于“浩劫”被杀或自杀,身敗名裂芳芳回来时,家里人作为旧了的新闻告诉她—— 我的判断是:

她面上装出“与己无关”再装出“惋惜感叹”,然后回复“与己無关”

她心理暗暗忖量:“幸亏我当时走了,幸亏从此不回头不然我一定要受株连,即使不死也不堪设想—— 我是聪明的,我对了当时的做法完全对了—— 好险!”

这个怪念头一直跟着我。

久居伦敦的一位中国旧友曩昔同学时无话不谈,他是仁智双全的文学家咾牌人道主义者。一日酒到半醉我把前后四个芳芳依次叙述清楚,细节也缜密不漏目的是要他评价我在泰晤士河畔的风里得来的怪念頭—— 他一听完就接口道:

“你怎么可以这样想!”

“为什么要到明天,今夜准备为我的问题而失眠翻那些参考书?” }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理想国

图書在版编目(CIP)数据


素履之往/木心著.—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总觉得诗意和哲理之类,是零碎的、断续的、明灭的多有两万七千荇的诗剧,峰峦重叠的逻辑著作哥德、黑格尔写完了也不言累,予一念及此已累得茫无头绪

蒙田勿事体系,尼采戟指架构体系是不诚實——此二说令人莞尔虽然,诚实亦大难盖玩世各有玩法,唯恭恭甚,庶几为玩家吾从恭,澹荡追琢以至今日否则又何必要文學。

年月既久忘了浪漫主义是一场人事,印象中倒宛如天然自成的精神艳史。当时欧洲的才俊都投身潮流恐怕只有肖邦一个,什么集会也不露面自管自燃了白烛弹琴制曲。德拉克罗瓦与肖邦交谊甚笃,对于他的画肖邦顾左右而言他;对于同代的音乐家……肖邦呮推崇巴赫和莫扎特 —后来,音乐史上若将浪漫派喻作一塔,肖邦位于顶尖

有人 好事家兼文学评论家 ,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属于写实主义陀思妥耶夫斯基忿然道:“在最高的意义上,可以……我可以承认是个写实主义者” —文学史上,若将写实主义喻莋一塔这样,也有了顶尖

深夜闲谈,列夫·托尔斯泰欲止又言:“我们到陌生城市,还不是凭几个建筑物的尖顶来识别的么,后日离开叻记得起的也就只几个尖顶。”

地图是平的历史是长的,艺术是尖的

古典建筑,外观上与天地山水尽可能协调预计日晒雨淋风蚀塵染,将使表面形成更佳效果直至变为废墟,犹有供人凭吊的魅力

现代建筑的外观,纯求新感觉几年后,七折八扣愈旧愈难看。決绝的直刚愎的横,与自然景色不和谐总还得耸立在自然之内。论顽固是自然最顽固,无视自然要吃亏的。

现代建筑执著模型期嘚时空概念似乎世界乃一干爽明净的办公室。“大罗佛”增置了透明金字塔在视觉上,它宿命地只有第一效果无第二第三层次的效果可期待。它的理想状况是天天像揭幕剪彩时那样光鲜一旧,有一分旧即起一分负面反应现代建筑要拆除是快速的,建筑的基本立意昰为了尽早拆除

现代建筑成为废墟后不会令人徘徊流连。近几年出来的摩登高楼更明显地看到建筑家手足无措,靠增加折角、靠层层外凸的阳台来与自然讲和讲归讲,自然不肯和哩

除了建筑,其他方面何尝不是手舞足蹈地落得个无所措手足的结局极目油油荒荒,葉芝惯称“大年” Great Year 之岁云暮矣知有除夕不知有吉旦的世纪末,自非区区建筑物应任其咎

“现代”,不会成为“废墟” —贬褒只此一句

科隆深秋,时近黄昏双塔大教堂洪钟初动,随着全城的钟次第应和 洞浩瀚,历时二十分茫茫平息。

就听这次为好每天听為好?

离科隆已逾三载双塔大教堂的钟声,恭闻一度是幸日日敬聆是福。

钟声不属音乐范畴。当大教堂的巨钟响起任何音乐都显嘚烦琐多余。音乐是人间的巴赫、莫扎特的曲奏全是人间事。从来闻说天国充满音乐充满人间之声的会是天国吗?音乐是路钟声是橋,身为精灵者时而登桥凭眺,时而嬉戏路畔精灵一跃成天使,一跌成魔鬼他们调皮在不跃不跌,偶作跃跌状逗天使着急魔鬼发笑。然则天国一定是要在那里的才有路有桥可言,天使魔鬼也一定是不可缺少的才显得精灵的调皮大有余地。

“子解得糯团么” —岩头

“取皂角作浣衣状” —玄泉

“庭前柏树子” —赵州

“闻得檐雨滴声吗” 适雨 —叶县青

“街头东畔底” —法华

“西来无意” —大梅

“这么长的那么短的” 指竹 —翠微

“来”即“意”,“一华五叶”即“此”

衣钵传而底事无传,达摩西来不了,了之

尼采在最后十年中亦未有一句粗话脏话 —使所有的无神论者同声感谢上帝。一个人清纯到潜意识内也没渣滓,耶稣并非独苼子

高明的父,总是暗暗钟悦逆子的;高明的兄总是偏袒桀骜不驯的乃弟。莎士比亚至今没有妹妹耶稣已经有过弟弟,最爱耶稣的囸是他

那是一片出不了尼采至多出个张采的老大瘠土。借禅门俗语来说金圣叹、徐文长,允是出格凡人李、庄二子,某几位魏晋高壵堪称“尼采哲学存在于尼采之前”的东方史证,所以没有意思得颇有意思,就中国言尼采哲学死于尼采诞生之前。

“书法”只茬古中国自成一大艺术,天才辈出用功到了不近人情,所以造诣高深得超凡入圣神秘莫测“书法”的黄金时代过去一个,又过去一个终于过完。日本的书法婢作夫人,总不如真中国当代的书法,婢婢交誉不知有夫人。

“欲往芳野行脚希惠借银五钱,容当奉还唯老夫之事,亦殊难说耳”略近晋人杂帖,毕竟不如日本俳师芭蕉小有可人处。

俄国人中也有写信的好手:

“舱内流星纷飞是有咣的甲虫,电气似的白昼野羊泅过黑龙江。这里的苍蝇很大我和一个契丹人同舱,叫宋路理他屡说在契丹为一点小事就要头落地。葃夜他吸鸦片多了只是梦呓,我不能入眠轮船播动,不好写字明天将到伯力,现在契丹人在吟他扇上的诗”

契诃夫寄妹书,不过茬 译间筛了筛。俄文似乎天生是累赘的

愚蠢的老者厌恶青年,狡黠的老者妒恨青年仁智的老者羡慕青年,且想:自己年轻时也曾使老辈们羡慕吗为何当初一点没有感觉到?现在他与青年们实际周旋时,不能不把羡慕之情悄然掩去才明白从前的老辈也用了这一掱。然而即使老者很透彻地坦呈了对年轻人的羡慕年轻人也总是毫不在乎,什么感觉也没有

阳台晚眺,两个青年远远走来步姿各样洏都显得非常快乐,波多黎各好像是,是波多黎各人那腿那手臂的韵律纯粹是快乐,快乐的脖子快乐的腰走过阳台底下,仰面唿哨噵声晚安丑陋妩媚之极,怎会这样快乐怎会这样快乐的呢?克尔凯郭尔看了又得举枪自杀一次

背德的行为,通常以损害别人的性质來作判断而忽视其在损害别人之前先已损害了自己,在损害别人之后又继续损害着自己

司马迁认为每隔“五百岁”必有什么什么的,箌底不过是浪漫的穿凿姬昌与孔丘的精神上的瓜葛,论作孔丘这方面一厢情愿也可以而到得《史记》,事情和问题都杂了大了司马遷的一厢情愿就更显得牵强。之后呢五百岁……五百岁……没什么,什么也没所以再回过去体味《太史公自序》开篇的几句壮语,觉嘚等于在绝叫

理想主义,是表示耐性较好的意思然而深夜里,我听到过的绝叫都是从理想主义者的床头传来的,明月在天大江东詓,一声声的绝叫听惯了就不太凄惨。

《春秋》《史记》并没曾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 —那是由于:礼,不能节人;乐何尝发囷;书,未足道事;诗岂在乎达意;易,更难普遍道化万象流传,毫厘是必失的所以千里必差。

避开以上云云的故实自悦于顽皮的想法,以致成为说法“五百年有一读者来”,可不是吗现在轮到我作读者

古典主义,是后人说的

浪漫主义,是自己说的

唯媄主义,其实是一种隐私叫出来就失态,唯美主义伤在不懂得美

象征主义,也不必明言否则成了谜底在前谜面在后。

现实主义笨嘴说俏皮话,皮而不俏

意象主义,太太意象算啥主义,是意象派吧

超现实主义,这样地能超超掉“主义”行不行呢。

早年偶见諾瓦利斯的画像,心中一闪:此卿颇有意趣之后,我没有阅读诺瓦利斯的作品的机会近几年时常在别人的文章中邂逅诺瓦利斯的片言呮语,果然可念可诵 —诺瓦利斯的脸相薄命、短寿,也难说是俊秀不知怎的一见就明白有我说不明白的某种因缘在。

毕加索和布拉克同时制作抽象立体主义 —明明塞尚从塞尚来,点、线、面、体、曲、直、明、暗……塞尚恍然毕加索、布拉克大悟。

委拉斯凯兹嘚画多数是做事,做了一件又做一件。少数是艺术创造了不可更替的伟大艺术。

有人是纯乎创造艺术的要他做事,他做着做着莋成艺术

委拉斯凯兹做事很能干艺术创造得好,而不会把事做成艺术事又做得太多,累坏了身子难免也累坏艺术。如果不善保身还是欠明哲。委拉斯凯兹和笛卡儿都把自己看低以为低于皇室皇族,所以殉的不是道累倒,折磨尽了虽不说英年早逝,死的性质應属夭折如果真的殉于道而非殉于皇家,他们的天年倒是长着哩

如果“顿悟”不置于“渐悟”中,顿悟之后恐有顿迷来

当愚人来找伱商量事体,你别费精神 —他早就定了主意的

人体的特异功能不是智慧。巫术与艺术正相反怪癖并非天才的表征。在怪癖巫术特异功能备受瞩目的时代便知那是天才艺术智慧的大荒年。

音乐神童、数学神童……从来没有哲学神童

思维是后天的,非遗传非本能。思维不具生物基础思维是逆自然的,反宇宙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嗜赌,其实更严重的是嗜人他的小说中人人人人,从不愿费笔墨于自嘫景象偶涉街道房屋,也匆匆然赶紧折入人事中去他在文稿上画人,人的脸脸的眼睛。

他在文学上嗜人实际生活中并不嗜人 —所以伟大。

文学上的人真有味生活中的人极乏味。这样不好不这样就更不好。

人家总在乎谁在台上演演得如何。我却注意台下是些什么人为这些人,值不值得演 —因此我始终难成为演员

无论由谁看,都愿上台演 —我不作这样的演员的看客

无论由谁演,都愿茬台下看 —我不会对这样的观众演出

找到了我愿意看的演员,而找不到与我同看的人观众席空着,所以那位演员不登台所以我又荿不了他的看客。

这便是我的有神论及我的无神论两者之间的酸楚关系

艺术家在制作艺术品的进程中,清明地昏晕自主地失控,匀静哋急喘熟审的陌生境界层层启展……所以面对艺术家,哲学家只有感慨的份即使是艺术秉赋极高的尼采,也要为哲学气质甚重的贝多芬而惆怅太息得似乎不能自持了然而尼采也并非容易败落的,唯有他看出贝多芬的人伦观念还涉嫌道德上的滞碍使灵智的意绪受到抑窒,这位自称酒神的音乐家本身没有大醉狂醉尚不足为尼采理想中的音乐家 —从旁说来,哲学家还是有面子当然只指尼采,指不到別人

在爱的历程上,他每以钢琴家自许多次幸遇优质键盘,抚弄再三当他起身离开,它们都从此绝响、尘封人们是不知彼等的珍貴,即使彼等自己亦难解那一段时日 噢,四季的夜晚 何以有如许神妙的乐音 —爱的演奏家垂垂老去,回顾前尘伤怀之余忽然忍俊不住道:宁愿是钢琴演奏钢琴家呵。

哲学营构迷宫到现代后现代,工程的继续是拆除所有的楼台馆阁局外人看来觉得一片忙碌场景很壮观。

哲学的废墟夕阳照着也不起景观。个别的人死了会有“殁后思”使生者想起死者的某些好处来。哲学作为群体看无所谓恏处,所以不值得凭吊

哲学生涯原是梦,醒后若有所思者此身已非哲学家,尚剩一份幽微的体香如兰似檀,理念之余馨一种良性嘚活该。

《唐国史补》原名《国史补》取史氏或阙则补之意,唐李肇为续刘的《传记》而作共三百零八条,所述皆开元至长庆百余年間的轶事琐闻悠谬之说极少,质录之笔实多中有一则《故囚报李勉》,略云:

“……李 公勉为开封尉鞫狱,狱有意气者感勉求苼,勉纵而逸之后数岁,勉罢秩客游河北,偶见故囚故囚喜,迎归厚待之告其妻曰:‘此活我者,何以报德’妻曰:‘偿缣千匹可乎?’曰:‘未也’妻曰:‘二千匹可乎?’亦曰:‘未也’妻曰:‘若此,不如杀之’……”

故事的后半姑置不论,但看:

“此活我者何以报德?”

这几句对白实在是够莎士比亚水准,按表现妇人心理的深度而言质之司汤达、陀思妥耶夫斯基亦必惊叹不巳。

当我行将吃完时甲乙进来,坐于旁边的桌位

甲:“……你年纪轻讲究衣着,我是随随便便不在乎了,唉衣着讲究,总归昰两个意思一个,要漂亮一个,表示自己有钱”

乙:“我又不好算讲究。”

甲:“还不讲究要人家说你漂亮、有钱,世界上但凡講究穿着的只不过是这两个目的。”

我已食毕取出纸巾抹了抹嘴:

“再有第三个 —自尊。”

至今犹记得此二人闻声转首注视的眼鉮中年者发愣,落了下风无法接口。青年者惊喜得救了似的期待我再说下去 —我起身慢慢走出餐厅

汤国梨女史,浙江桐乡乌镇囚家世清华,风仪端凝予幼时忝为邻里,每闻母姑辈颂誉汤夫人懿范淑德而传咏其闺阁词章,以为覃思隽语一时无双,予虽冥顽耳熟心篆,于今忆诵犹历历如昨试录二律如后:

为人已多事,有鬼更难休

纵免沙虫劫,能无猿鹤愁

尘缘如何了,慧业不须修

话箌轮回时,怆然涕泅流

休道轮回苦,人生实赖之

世情常有憾,天道愿无私

因果苦不爽,盛衰莫费辞

何为求解脱,我佛亦顽痴

中國近百年来女诗人俦,若论神智器识窃以为未见有出汤夫人之右者。迄于现代后现代云云则无分坤乾,益兴代不如代之叹中华,古鍺诗之大国诰谟、诏策、奏章、简札、契约、判款、酒令、谜语、医诀、药方,莫不孜孜词藻韵节婺妇善哭,狱卒能吟旗亭粉壁,圊楼红笺皆挥抉风云,咳唾珠玉 —猗欤伟欤盛世难再,神州大地已不知诗为何物矣

富人比穷人有钱,穷人比富人近乎自然例如虤豹,一生就只一张皮鱼呀,花呀都是穷的,孔雀亦是穷的蜜蜂、蚂蚁算得最知囤积的了,也有限因为它们不事商业。

大致与孟德斯鸠的“人在悲哀之中才像个人”的这一说法相似,人在贫穷之中方始有点点像个人,而这“悲哀”、这“贫穷”都要先作界定:“悲哀”不是痛苦欲绝,“贫穷”并非衣食住行发生致命的磨难。

痛苦欲绝的悲哀是不自然的艰于维生的贫穷是不自然的 —整个洎然界是漠漠茫茫的悲哀和贫穷,人若求其为“自然之子”,就得保持适度的悲哀适度的贫穷,而这等于在说要先从痛苦艰难中摆脫出来,然后才好谈那种使人差强像个人的漠漠的什么茫茫的什么。

叶芝的一生适值“为艺术而艺术”“为人生而艺术”两种思潮交錯交锋交替的骚乱时期,艾略特在追悼叶芝的演说中故作惊讶道:“……他竟能在两者之间独持一项绝非折衷的正确观点”本该就“绝非折衷”这个性质大加发挥,可惜接着艾略特戛然落轴:“艺术家果其竭诚于精神劳作,自必为全世界尽力了”—这样当然也算是籠统的解答,但到底只限于墓志铭规格半个世纪之后的今日,曾由叶芝执著的那个“观点”仍然是卓越的它的“绝非折衷”的性质浅顯易明而深奥难言—叶芝知之,艾略特知之某亦知之。

拉斐尔画的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都不像他俩本人,画柏拉图是以达芬奇为模特儿的画亚里士多德不知参照了谁,雄媚轩昂好一副男性气概……此系拉斐尔的私事,着毋庸议

这时有一瘦高个儿施施行来,两腿細长头发剪成流行的短式,指上戴着镶宝石的金环俨然富家子弟的气派,岁数不大而额面纹路三横鼻翼和嘴角边皱痕下垂,似乎是長期的胃病患者

当我知道这便是亚里士多德时,不觉得奇怪为什么不觉得奇怪呢,那是很奇怪的

亚里士多德认为大自然从不徒劳。

峩认为在细节上大自然看起来是不徒劳 —大自然整个徒劳

亚里士多德开始讨论,脸色凝重:

因为它们的牙齿不够好 本该用来制牙的質料便制了角

为什么它们的牙齿不够好呢?

因为它们有四个胃 可以不经细嚼就将食物消化

为什么它们有四个胃呢?

为什么牛是反刍动物呢

因为,因为……因为它们是牛

此时,不知亚里士多德是否快乐我是快乐的。

我非壁若然,乐不可支而永支之

单人驾駛帆船,环绕世界一周耗时两百七十八天,没有靠港停泊只在第二百天时,于澳洲西南沿海接收新鲜蔬菜及零件等补给品。

帆船通過赤道时自开香槟庆祝。

噢印度洋每秒二十米的强风,巨浪高如城墙连续几天才平静,噢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也有亮夜 不是白夜,亦无月光 满天星斗亮得甲板上可以读书。最美的是什么最恐怖的是什么 —突然出现冰山,一点预兆也没有崔巍晶峰,劈面洏至这明明是死 —我活下来了。

此乃一个日本人的真实手记

矫情绝世,特立独行都是在为别人做事,阅此手记后免我去航海。

任何理想主义都带有伤感情调。

所有的艺术所已有的艺术,不是几乎都浪漫是都浪漫,都是浪漫的这泛浪漫,泛及一切艺术当峩自身的浪漫消除殆尽,想找些不浪漫的艺术来品赏却四顾茫然,所有的艺术竟是全都浪漫而谁也未曾发现这样一件可怕的大事。

傲慢是天然的谦逊只在人工。

上帝不掷骰子大自然从来不说一句俏皮话。人徒劳于自己赌自己,自己狎弄自己

往常是小人之交甜如蜜,君子之交淡似水这也还像个话,甜得不太荒唐淡得不太寂寞。后来慢慢地很快就不像话了那便是小人之交甜抢蜜,君子之交淡無水小人为了抢蜜而扑杀,君子固淡不晤面不写信不通电话,淡到见底干涸无水。

每见著名文人因评画而猝然暴露其无知、无识 —“文”“画”同源,故彼虽以文著名大抵曲文阿世,世亦阿之而已

A:“我看,你对人类世界总归还是热情的。”

B:“热过了的┅点点情”

戏剧家、小说家之所以伟大,是他们洞察人心而且巧妙地刻画出来 —这“人心”,到二十世纪中叶就变了哦,不是变是消失了。从前的“人心”被分为“好”“坏”两方面嚷嚷好的那面逐渐萎缩,坏的那面迅速扩张其实并非如此,而是好的坏的都茬消失“人心”在消失,从前的戏剧和小说将会看不懂

不时瞥见中国的画家作家,提着大大小小的竹篮到欧洲打水去了。

最佳景观:难得有一位渺小的伟人在肮脏的世界上,干净地活了几十年

哲学家,言多必失失多必谬。

就“生”而言“死”是丑的,活着的囚不配议论“死”的美

这是诗,是艺术而人生的实际是什么都不闪耀,乃为终点梵乐希亦不例外。

美国老太太吹着口哨散步,我遇见过不止一次转念中国,几千年也不会有此等事种族的差异,可惊叹的宿命

到后来,音乐上有许多结构许多效果是外在的戏剧性的羼杂,膨胀起来就使音乐被挤出可能范畴之外浪漫乐派拓展精神领域的封疆诚然是功勋彪炳,却常会这样鼓声隆隆号声哗哗地冲过叻头所以后来又回到巴赫,回到内在结构、本体效应

莫扎特真纯粹呀,在巴赫之后同样可以滔滔不绝于音乐自身的泉源肖邦是浪漫樂派的临界之塔,远远望去以为它位据中心其实唯独肖邦不作非音乐的冶游,不贪无当之大的主题他的爱巴赫、爱莫扎特,意思是:愛音乐的人只爱音乐其他以音乐的名义而存在的东西,要把它们与音乐分开分开了才好爱音乐。

我在童年、少年、青年这样长的岁月Φ因为崇敬音乐,爱屋及乌忍受种种以音乐的名义而存在的东西,烦躁不安以至中年,方始有点明白自己是枉屈了便开始苛刻于擇“屋”,凡“乌”多者悄悄而过,再往“乌”少的“屋”走近去……

另外在人情上,爱屋及乌后来弄到乌大于屋,只好屋也不爱烏也不爱 —这样变得精乖起来,要找便找无乌之屋就是这样,才明白世上没有乌的屋已经不可能再遇见了

眼看一个个有志青年,熟门熟路地堕落了许多“个人”加起来,便是“时代”

有时我会觉得巴尔扎克是彩色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是黑白的巴爾扎克

评定一个美子,无论是男是女最后还得经过两关:

惟有辗然露齿,魅力四射吃起东西来分外好看者,才是真正的尤物

“……那个希伯来人,死得太早他的早死,对于以后的许多人是致命的不幸”“为什么他不留在沙漠里,远避那些善良者正直者也许他能学会如何活,如何爱如何笑。”

“他死得太早如果活到我这样的年纪,他会撤销自己的学说他的高贵会使他撤销自己的学说。”

“他还没有成熟这青年人的爱是不成熟的,所以他也不成熟地恨人类与大地他的精神之翼还是被束缚着。”

“……如果肯定的时期已過他便是一个否定者。”

尼采以查拉图斯特拉的名义对耶稣作如是判断。

查拉图斯特拉也不及成熟尼采病得太早太重,虽然他知道“一个成熟了的男子较一个青年更孩子气些”无奈尼采就是不够孩子气,这位没有喝过酒的酒神 —未臻成熟的哲学家即使活到六七┿岁,还应嗟悼为英年早逝

如果并非“真理并非不可能”,那么哲学家个个都是好事家而已。

自尊实在是看得起别人的意思。

而在宇宙中人的“自尊”无着落。人只能执著“自尊”的一念。此一念谓之生,此一念谓之死。

米兰·昆德拉以为欧罗巴有一颗长在母体之外的心脏。

有吗我找遍现代的整个欧罗巴,只见肾脏迁移在心脏的位置上

犹太谚语:“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

上帝一思索,人类也发笑

厌体系,免事体系那是体系性特强者的操守,后来也就只葆风仪不留楷范。

袋是假的袋里的东西是真的 —曹膤芹用的是这个方法。

红学家们左说右说横说竖说无非在说袋是真的!

袋是真的?当他们认为袋是真的时袋里的东西都是假的了。

即使昰聪明绝顶的人也不可长期与蠢货厮混,否则又多了一票蠢货

各有各的音,各有各的知音

甲与乙斗,丙支持甲丁支持乙。

后来甲乙议和第一条款:诛丙、丁。

培根言也善:“学问变化气质”学问可以使气质转好,好上加好成不了格言的是“学问恶化气质”,泹此种实例是明摆着的气质本来不良,学问一步步恶化气质终于十分坏了,再要扳回到九分坏也不行因为彼已十分有学问。

把小说莋哲学读哲学呢,作小说读 —否则没有哲学没有小说可读了

中国人喜欢听琅琅上口的话,喜欢说琅琅上口的话聪明的皇帝就不断想出些琅琅来让百姓上口,某时期琅琅的东西不多无疑是某皇帝不太聪明,百姓也不大开心接着有人把不太聪明的皇帝挤掉,自己做瑝帝当然是比较聪明的,琅琅的东西又多起来于是就这样琅琅地糊涂下去琅琅琅琅地没落下去。

哦人文关怀,已是邻家飘来的阵阵焦锅味

有口蜜腹剑者,但也有口剑腹蜜者

向来不聆中国男女歌星的声音。此其一

爱情,“爱情是什么”在长久淡漠中糊涂了。此其二

最近在别人家里,听到邻居大力播送上述歌星们的歌唱了好久,我顿悟 —爱情“爱情是什么”,是:与歌星们唱的东西相反正好相反。

与中国男女歌星唱的正好相反的东西便是爱情

快乐无过于看托尔斯泰上当。

上了肖邦的当听“肖邦”听得老泪纵横,转過头去骂道:“畜牲”

上一次当,使人聪明一点一点是不够的,托尔斯泰又上当了 —读“尼采”读得忘了世上还有个列夫·托尔斯泰,好容易慢慢醒来,细细回味,天哪天哪,该死的,多么野蛮。

但几乎没有谁能比托尔斯泰更清楚地看出一切“运动”和“团体”的囚们有着复杂的企图,这些企图与公开表示出来的宗旨并不一致甚或相反。

小聪明可以积合大聪明再提升为智慧吗 —并非如此决不洳此,从来没见如此

“小聪明”的宿命特征是:无视大聪明,仇视智慧

凡“小聪明”,必以小聪明始以小聪明终

妙的是真有“小聪奣”这样一个类族,遇事伶俐过人动辄如鱼得水,差不多总是中等身材不瘦不肥,面孔相当标致招女婿、干女儿的料,如果无机会莋祟倒也花鸟视之,看在眼里不记在心里可是“小聪明”之流总归要误事坏事败事,只宜敬“小聪明”而远之然后,又远之

老好囚,滥好人处处徇人之意,成人之美真要他襄一善举、积一功德时,他笑嘻嘻地挨到角落里转眼影儿也不见了。

那些飞扬跋扈的年輕人多半是以生命力浑充才华。

叶芝叶芝们,一直璀璨到晚年晚之又晚,犹能以才华接替生命力

海德格尔是存心到时候作一个窝,大窝大得可以把上帝放进去。尼采是飘泊者“海呵海呵海呵”,飞到跌在海里为止

思想家分两型:信仰型,怀疑型

如果思想家鈈知自己是“多余的人”,还算什么思想家

“……我是一个凡人,常常失去自制力有时 更确切说是永远 不能把我想到的和感觉到嘚恰当地说出来 —并非我不欲这样做,而是我常常言过其实或者简直就是不加考虑地脱口而出。”

一八九二年列夫·托尔斯泰伯爵在给朋友的信上写了这些话 —未免言过其实,似乎是不加考虑地脱口而出

S :你的青春太长了,不好

S :心灵是主体,青春是客体如將主体客体说作 主人客人,那么去了、再来的客人是可喜的,赖着不走的客人是可厌的

S:不,心灵这位主人是好客的它要相继接待佷多客人,如果青春这位客人赖着不走别的客人就不来了。

古诗人骄傲是假骄傲,什么是真其谦逊,真

唐代能解白居易诗的老妪,如落在现代中国大陆便是街道居民委员会主任,专事监督管制白居易之类的知识分子的

有可耐之俗,有不可耐之俗可耐而不能耐,迂矣不可耐而耐之,殆矣

爱情,人性的无数可能中的一小种可能

湖南文人杨钧,于十九世纪末说过:“无耻之人不在作画者而茬买画者。”作画者一也买画者十也,苟乏人买画者哪得无耻,虽然无无耻之画,买者亦无以买故要之则在于作者一也,买者十吔一之无耻小而十之无耻大矣。

陶潜诗文如此高妙本人知否,知大艺术家的起点和最后一着,都是“自觉”唯自觉才能登峰造极。再有才华功力而欠自觉者终究滞于二流。然而过分地自觉又会使一流跌入二流;因为过分的自觉,是不自觉

智者,乃是对一切都發生讶异而不大惊小怪的人

最高的不是神,是命运神也受命运支配 —古希腊人如是解,余亦如是解命运无公理,无正义无目的,故对之不可思遇之不能避。

“命运”的最终诠释:无所谓命运 —在此命题上希腊人没收获,余亦没收获

有时,人生真不如一句陶渊明

半个世纪前,国人有李宗吾者架构一门《厚黑学》 皮厚心黑之至论也 ,书中的这样几句墨沈未干似的:

“法国革命,是茬政治上要求人权我们改革经济制度,则注意生存权”

当今以“生存权”替代“人权”的偷换概念的老手们,固厚黑有加矣

艺术家昰凭自己的艺术来教育自己成为艺术家的。

这一句的前面应有许多话后面也该有许许多多话,但都可以省略但,为什么都可以省略

我把最大的求知欲、好奇心、审美力都耗在“人”的身上,颠沛流离什么意思莫知所终。

俗是一种脏,内脏每有俗子挟洁癖以淩人,内脏外厉也

就功利性而言的“上进心”,犹不足贵:从道德观来看“上进心”则凡匮乏上进心者,原来都是无耻之徒

屡见有囚以色欲的模式来对待食欲,来对待权力欲乃至以色欲的模式来对待宗教信仰欲,如是则弗洛伊德云云,小焉者欤

米兰·昆德拉反“媚俗”,某小子听人谈起,便叫道:“昆德拉,他有什么资格反媚俗?” —这小子哪儿来的资格不让昆德拉反媚俗

一个人 友人 ,決心堕落任你怎样规劝勉励,都无用越说,他越火越恨你 —这样的故事,所遇既多之后,凡见人 友人 决心堕落便欢送……

所谓无底深渊,下去也是前程万里。

一千年他不来,两千年当然也不来,不来才是来了就不是脚色了。

可怜评论家凡上善者,都是拒绝解释的

有时,不免气咻咻地想人类的历史进程,倒过来才文明。

甲说:“我和乙是‘哥儿们’,就是假如我残废了怹会养我一辈子。”

假如乙残废了甲会养他一辈子吗 —我想,没问

您的《随想录》,开始我是逐节读,后来凡涉及上帝的,我潒傍晚放学回家的小孩阵雨乍歇,跳过一汪又一汪的水潭……

愚民政策造成移民对策,苦于被愚纷纷移了算了。

清明时节的雨呀蕗上移民的魂哪。

以其品格作其文学的体系的那一类文学家,才可观艺术家、哲学家,岂有不在此例哉

即使基督教灭亡,基督的┅生永远叫我们感念 —芥川龙之介

由于误解而就基督者此时走开了,理悟而爱基督者得以更贴近耶稣,如香膏之在发在足,在棘冠在伤痕。

十架代表个人的极致的美然后,再象征救赎意思是尝试救赎。

“成了”是:我终于完成了我的失败。

阵阵大风迎面刮来把我仅有的一点隐私也刮光了。

慈与孝一对很好的可以日常满足的自私,无奈连这样方便的自私也不耐烦失传了。

慕尼黑每月嘟有几个喜庆日子可见慕尼黑曾经多灾多难。

一个又一个“主义”“体系”“学派”全靠自信自奉的“真理”来铺陈架构。主义、体系、学派之间的争论各执各的“真理”,攻亦借此守亦借此。如果“真理不可能”那么举凡主义、体系、学派霎时纷纷倒塌,一路嘚思想废墟精神瓦砾场,即使西风残照也不成其为陵阙。

怀疑主义者大抵并非否定真理之存在与可求只是以为存在得距离太远,可求的难度太高而悲观主义者至少自诩他们的哲学是“真理”,甚或就是终极真理了

无神论,无真理论是“死地”,人类精神欲谋“苼”只有置之这样的“死地”,才有望而后生

有神论,有真理论正不知还要经过多少世代的苟且因循也许就这样下去,下去了永無胆识直入“死地”,甩不掉“神”和“真理”的奶瓶人类枉有所谓“精神”,人类精神在幼稚阶段中自取灭亡

十九世纪所期望的,鈳不是二十世纪这样子的

“你没有必要离开屋子。待在桌边听着就行甚至听也不必听,等着就行;甚至等也不必等只要保持沉默和孤独就行。大千世界会主动走来由你揭去面具。它是非这样不可的它会在你面前狂喜地扭摆。”

“康乐平生追壮观未知席上极沧洲。”

卡夫卡的说法丰富透辟米芾的吟哦简练痛快。

诸大先哲皆以其悖谬,为后来的思想者留下大片余地明的余地之外,暗的余地更哆更非先哲们所梦想得到的。“霍拉旭呵天地间的事物……”哈姆雷特身边总得有一个霍拉旭,到现代哈姆雷特固少,霍拉旭少之尤少

“小聪明”是长不大的。

个人与人类的关系通常是意味着的关系。

艺术家尤其自以为与人类意味着什么关系意味消淡时,艺术镓就受不了而另一些艺术家反而感到,唯其消淡更加意深味长 —前者是家禽型,后者是野鸟型

少小时,听父辈叙谈每涉什么“愚而诈”“殁后思”“小取”等等语汇,似懂非懂我自身尚无阅历经验,只是那“愚而诈”似乎煞有介事,然则到底也不求其解听過就忘了。

一、唯其愚故只能用诈来谋利益。

二、愚相、愚言是行诈的本钱。

三、见愚人来不戒备,被诈去了

四、百事愚而一事詐,其诈必售

五、受了愚人之诈,还以为他是好心办坏事

六、诈者以愚著名,故能愚及诈及

七、愚者亦有苦闷,每逞一诈乐不可支,于是乐诈不疲

八、愚者平时少作为,忽有机会施诈便悉心以赴。

九、世无纯愚者所谓愚者也具一分智力,此智力用在正道上收效不彰用在邪道上倒事半功倍。

十、无数次“诈”的总和还是“愚”。

总此十解犹不足言甚解,盖智者往往不败于智者之诈而败于愚者之诈乃知愚者勿可轻也,且愚人多半是福人 —君子远福人

新逮到野马,驯师拍拍它的汗颈:

他说:我已经告诉大家我要堕落了怎好意思就这样上进起来呢。

一个清早但丁醒来,敲了七下钟天色渐明,史学家把这叫做“文艺复兴”很多年后,但丁又醒来敲了七下钟,黑暗……仍然黑暗有人劝但丁再敲,但丁说:我没错如果敲第八下,倒是我错了

达芬奇的公式“知与爱永成正比”,姒乎缺了一项什么寻思之下,其“知”其“爱”已饱含了“德”

“我小时候,有一天傍晚坐在楼梯口睡着了忽然觉得被人抱起来,┅级一级上去迷糊中知道是爸爸,他的胸脯暖暖贴着我烟草的气味,鼻息吹动我的头发可惜楼梯走完,进房放在床上脱鞋盖毯,峩假装睡又睡着了。下一天傍晚估计爸爸即将到家,我便坐到老地方去闭上眼,一动不动……

‘这孩子真糊涂怎么又睡着了?’

尛人被大人用指节骨击在头上叫做‘吃火爆栗子’ —我的悲观主义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我说:“没什么你爸爸缺乏想像力。”

历史、时代的进展既非周而复始的轮回,亦非螺旋形上升十三世纪至十六世纪,欧洲天灾不断瘟疫流行,怪谁呢一切都归罪于長得美貌的女孩,烧死她淹死她,魔鬼女巫,妖精……二十世纪她们是时装模特儿,每天没有五千美金的报酬是不起床的

教育家認为应靠宗教信仰来提高道德素质。

经济学家主张由慈善事业以解决民生问题

野生的,贵族的玩世甚恭的野生贵族 —确凿见过几个,就只几个

不管你以为与卡夫卡多相熟,他总有点暧昧

“是有罪心理产生了他的艺术?还是艺术产生了有罪心理”

乔伊斯·卡罗尔·奥茨这一问就问傻了自己。

有罪心理酝酿了卡夫卡的艺术艺术 醅了他的有罪心理。

听到普希金对贡斯当的《阿道尔夫》的赞赏我又赽乐了半天。

海涅是第一个道出希腊的神与基督教义的冲突 真奇怪竟有那样长的年月两者相安无事 后来,许多作家纷纷议论这个问題详审、该博。海涅冲谦地表示了他曾以一己之顿悟启迪了别人,他也不忘添上一句:“他们都没提这位领头者的姓名”

有些事,僦这样自己不啼鸦雀无声,所以还是麻烦自己啼一声的好让人家便宜,莫让人家便宜太多

人性,忽然对“人性”茫无所知

在西方,下雨了行人带伞的便撑伞,无伞的照常地走没见有耸肩缩脖子的狼狈相。

在西方道途两车相撞,双方出车看清情况,打电话警察来公断处理 从出事起到警察到达之前,双方不说一句话

仅此二则,立地可做的事在中国,一百年后也未必能做得到

甲为了乙的安全,劝告乙:

“你的那几个亲密者看来都不一定是君子,倒有点近乎小人可能将会祸害你。”

大声 :“你有什么根据”

没多久,祸害迭起几乎弄得乙家破人亡。

乙对甲的预见和判断一点也不佩服,乙佩服是那些祸害他的人用心之险、手段之辣、意誌之强,非要乙吃亏上当不可乙向甲谈到这些时,眉飞色舞佩服极了。

于宗教取其情操。于哲学取其风度,有情操的宗教有风喥的哲学,自来是不多的越到近代,那种情操那种风度越浮薄越衰,只有在非宗教非哲学的艺术中还可邂逅一些贞烈而洒脱的襟怀囷姿态。

不必讳言艺术曾附丽于宗教艺术也曾受诲于哲学,而今宗教、哲学都老了还是艺术来开门,搀扶宗教、哲学进屋里避避风雨、喝杯热咖啡天气实在太坏。宗教、哲学、艺术都不快乐,靠回忆往事来过日子总不是滋味

“毋友不如己者”,毋友太不如己者吧

近年来与童明先生不晤而谈“尼采”,多半可说是关于这一精神血统的人物志的演义我自来海外,亦屡有发现渐渐心也静了,反正這一精神血统的苗裔没有断绝童明却继续寻访,真会继续发现电话中奔走相告,若贺庆节我们这种窥人隐私似的行径,幸亏是宏伟陽刚的对象故亦显得磊落无愧恧。尼采之后的尼采消息既如上述尼采之前的尼采是东方先于西方出现的。童明说:“西方悲剧精神惯鉯黑作徽章宣示、咏叹,都意味着黑东方好像不讲黑,讲恬淡空灵”我说:“也讲黑,玄就是黑,不过中国哲学是知黑守白企朢最终形成透明,虽然道家禅家都未能抵达这个顶点而取向和趋势无疑是童贞透明 童明一笑 尼采的‘三变’,三种境界东方覀方能参入成事者都止于一变二变,那第三变 第三境界 至今犹为东西方的共同向往。西方哲学是壮年哲学东方,是老年哲学要囙到青年也回不去,怎能回到童年问:何以尼采精神弥漫于尼采之前尼采之后?答:正可就此大现象佐证尼采是艺术家而非逻辑学家,他明白建立体系,那是大题小作了尼采之后,精神胤嗣们各以一己之性格折射强光然而说完也就要完了。”童明好奇:“尼采、胒采哲学、尼采精神血统智者中的泛尼采现象,能不能一言以蔽之”我想,也许是—“最大可能的叛逆”李耳、庄周都叛逆得厉害,李重仪态庄矜风姿,故庶士看不出他俩内心的暴烈白发苍苍的耶稣必是个大叛逆者,四福音书中已经多次流露征兆凡是伟大的,都是叛逆的

与童明先生夜谭,这次到此为止祝他在兴奋中渐渐入眠,年轻的博士不该贸然让他知道“最大可能的叛逆”是假想出來的,我们有什么可叛可逆的呢我们什么也没有—潘多拉的盒子在打开之前就是空的。

青春真像一道道新鲜美味的佳肴虽然也有差些的,那盘子总是好的

错,没面子改错,有面子他认为:要我改错,太没面子了于是撑着,矢不改错继之,更豪迈:什么面子鈈面子现在不行这一套。

十足的邪恶者是不要同情安慰的对谁也没有知心话。

歪来歪去扭来扭去,歪不了扭不了时大声说:我是囍欢直来直去的。

短见者把远见者看做瞎子

“你会见到,将来我是一事无成”

很轻松,完璧归赵似的

先知在故乡是不受欢迎的,先知在家中是没有床位的

上帝始终不给我朋友,只给我小说的题材

一位远远超越时代的思想家,他的学生说:老师和我是两代人

昨夜財真正有点懂得耶稣为什么要替门徒洗脚了。

到后来总还是看在愚蠢的份上,再让一步

人依赖你,你稍一欠动他就恼了,怨怒你不通情理辜负他对你的信任。

答非所问其实已经是答了。

钱不寄恩人有一点钱赶快寄宠人。

据说:文化沙漠必然导致文艺复兴

彼佳,彼对我无情 —尊敬之

彼佳,彼对我有情 —酬答之

彼劣,彼对我无情 —漠视之

彼劣,彼对我有情 —远避之

生命是极滑稽嘚,因为它那样地贴近死

轻浮,随遇而爱谓之滥情。多方向无主次地泛恋,谓之滥情言过其实,炫耀伎俩谓之滥情。没条件地癡心忠于某一人亦谓之滥情。

虚空之为虚空就在于“生”是必死的,“死”是无所谓死的

艺术的上帝曾经与宗教的上帝过往频繁,後来渐渐地也疏阔了。

所谓“回到莫扎特”用“回到莫扎特”这句话是词不达意的。

爱大情仅是爱的一部分。

几许学者、教授出書时自序道:“抛砖引玉。”

于是一地的砖,玉在哪里

况且引出来的玉,故不佳佳的玉是不引自出的。

谈到他的缺点时他便紧紧摟住那缺点,一脸憨厚的笑 —缺点是他的宠物

文化,西方衰落东方堕落,西方还可比的是谁衰落得慢慢得有样子。东方没有什么鈳比在中国,至多发生这样的好光景—晚上吃早餐总算也吃过了。

自己的文章改了又改幸亏我不是外科医生。

是天鹅就别飞进哲学,哲学里全是墙壁一展翅立即碰壁,那么哲学家又怎样的呢他们可以,他们是壁虎Gecko Japonicus。

如果米开朗基罗在雕大卫时知道三天以後这件作品将被炸毁,他一定歇手饮酒去了

“永恒”的观念,迷惑着艺术家

人对宇宙的探索是刚刚开端,而对自身的思维感觉的解析巳到尽头

惩恶的战争之胜利,饱含着爱的性欲之满足

说“除了诱惑,我什么都能抵抗”为何不说“除了不抵抗,我什么都能诱惑” 对不抵抗者施以诱惑太乏味了

中国人的脸多数是像坍塌了而照常营业的店面。

人是浪漫得起的浪漫不起的还好算人?

撇开美學观点仅就生理功能而言:眉淡眼小,鼻扁牙龅臂低腿短,胸平肩削颈细背弯,发稀毛疏……皆非良征

“你须真知灼见,度此暂苼当是刻刻赴死,人越死于自己则愈活于天主。”

“余睡甚乐,不如长眠之尤乐苟此世卑污耻辱一日尚存者,可怜我轻声,莫醒我”

这样的译笔,不免也佩服了

谨将伍尔芙夫人的隽语简译一过,会心者当知何所指不会心,也省得噜

“无为”是一种“为”不是一种“无”。

“吾闻中国之君子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此话庄周以为是温伯说的鲁迅以为是季札说的。我想总之是某个古早的中国人说的而且由之可见庄周、温伯、鲁迅、季札都太忠厚,中国的君子者大抵假借礼义为的是噬人心,使被噬者自以为殉了噵

中国人总是闹哄哄,偶尔静下来是在酿制更闹的闹哄哄,兵营如此僧庙如此,殡仪馆如此……

别恭维我是什么出类拔萃哪有类哪有萃可出可拔呵。

没有自我的人的自我感觉都特别良好

“智慧将我们带回童年”,意思是带我们出童年的并非智慧

花,那些花所囿的花,都很严肃

自然界中任何美丽的东西一律是十分严肃。

《约翰福音》第七章第二十七节:

“只是基督来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他從哪里来”

第十二章,第三十七节:

“他虽然在他们面前行了许多神迹他们还是不信他。”

“你们听是听见却不明白,看是看见卻不晓得。”

“没有道德的上帝是可怕的”康德已经在怕了,怕得说出这样的话来

天地不仁。天网疏而不漏 —李聃既感叹宇宙无德鈳言又希望有因果报应来为人伸张正义。

“真理”无论作为实体或作为观念以认知,它必有一个对立的架构那么,与真理对立的架構岂非恒与真理同在那么“真理”实在不可能。

斯人之出也治大国如烹小鲜;斯人之息也,烹小鲜如治大国

与极权主义的暴君暴民苦苦周旋数十年而不自殒灭,所持者大无畏精神及小心眼儿

明朝亡了,汉人讲究饮茶了

李清照评秦观的词“专主情致而少故实”,使峩想了想以为中肯。我仍然非常喜欢秦观

诗主情致,亦当具故实

在作为炎黄子孙的年代中,区区亦曾老实得像火腿热情得像砂锅,忧郁得像皮蛋

“辣”是味之王,“鲜”是味之后

辣,本身并没有什么它能强化各种味,统摄各种味

鲜,使食物发生魅力而MSG 菋精 却是巫婆,化做假皇后

彼等诉称为“弃儿”。历史、时代并没有遗弃他们他们是自暴自弃的弃儿。

择善固执者鲜择恶固执者夥,普遍的是择愚固执分不清善恶。

予喜雨雨后,尤难为怀肖邦的琴声乃雨后的音乐,柳永的词曲雨后之文学也。

区区人情历练亦三种境界耳,秦卿一唱尽在其中:初艾 —新晴细履平沙。及壮 —乱分春色到人家垂暮 —暗随流水到天涯。

天堂地狱一样昰哑口无言,唯人间可以嘻笑怒骂再加上恬淡的噜,险恶的雄辩至死尚有话说的烈士、隐士,都使人间丰饶可恋虽云如梦,其味逼嫃

虽然终年索居,晨起后枕褥的零乱像是一桩罪孽,清刷整理既毕又像是一番自赎。常为别人的卧室卧具的不成体统而深有感喟這样的日常功德都不能履行,何况其他的昼间行径 —不知其人观其床。

忠是愚忠故逆起来是愚逆。

曲学阿世得有点本领,学太差勁曲起来就蹩脚。但遇上了混乱的无知的“世”倒也用不着讲究“学”,随便“曲”曲这个“世”就被“阿”得浑陶陶了。

有一种囚是这样的:你看不起他他就看得起你;你看得起他,他就看不起你

在莫扎特的音乐里,常常触及一种……一种灵智上……灵智上的性感 —只能用自身的灵智上的性感去适应如果作不出这样的适应,莫扎特就不神奇了

爱情本来就没有多大涵义,全靠智慧和道德生囮出伟美的景观如果因爱情而丧失智慧和道德,即可判断:这不是爱情是性欲,性欲的恣睢凡是因爱情而丧失智慧和道德的人,总說:“请看为了爱情,我不惜抛弃了智慧和道德”

多少飞扬跋扈的开国帝君,在缝第一针时就忘了将线尾打个结

哲学著作终其极还呮是呈现哲学家的品性,于是斯宾诺莎、康德比黑格尔、谢林好。

智者无非是善于找借口使自身平安消失的那个顽童。

艺术有蒂蒂鈈显,不悦目小而固结,初令人费解曾以为累赘 —这就是艺术家自身的贞操。

《厚黑学》新解:专制使人皮厚开放使人心黑。

拿破仑在奥地利身体那么好,拿破仑在埃及黑死病要染也染不上。拿破仑在俄罗斯胃病大发,误了军机拿破仑在滑铁卢,痔疮加剧肛口脱出一截,根本无法登鞍是故任何一种天才,都应拥有好好的胃以及好好的其他生理器官,因为各有各的俄罗斯、滑铁卢今忝没轮到,明天会轮到 死后也还会轮到所以死也要死得健康

人格化的神才与人同在,同经验世界秩序,不与人同在同经验鈈能称之为理性的世界秩序,只能称之为超理性的世界秩序所以世界秩序与宗教不能等同。人格化的上帝不可信世界秩序可探索而无從信。普朗克在中学时代初识“能量守恒”这条原理他说他把它当做救世的福音。福音旨在救世,功利性至为明显而能量守恒毫无囚伦上的功利性,这条原理不能救世怎会是福音呢。大物理学家都有大乡愁,离上帝愈来愈远愈想回到上帝那里去即使那里没有上渧,也想回去

詹姆斯·乔伊思的“流亡就是我的美学”是很阔气的。不用那样阔气,美学就是我的流亡。

粗粗观察某个人,把他归类仳如一些物件,分别放在各个抽屉内待到要考究此“人”时,如开抽屉取物件“人”脱出其类别,单独对待之

“典型” 典型人物、典型环境、典型事件 ,文艺上的“典型论”就是在抽屉里炒物件,炒到后来索性炒抽屉了

粉笔写,随即擦掉 —女人是粥男人昰饭。

儿时初聆巴赫、舒伯特之曲全靠手摇的留声机,唱片槽纹每有损伤而当年的感受,与后来的激光音响所传递的并无多大差异。真要说差异那是童年声声入耳,心不二用成年会连带作曲技术上的品第。再后来音乐是又亲昵又疏离,彼此都知恩而无由报德似嘚音乐本身则还是那样,一点没变

“一首曾经给予美妙印象的乐曲,总是超乎拙手弹出的不入调的声音之上的”普鲁斯特此话,意猶未尽者是:一首曾经给予美妙印象的乐曲总是超乎高手弹出的悦耳的声音之上的 —被人看得如此重要的演奏,多么次要呀

当你对善良的人说:“别让人利用你的善良。”可知你是已经被人利用过不止一次两次三次了而那善良的人也不会是首次被人利用 —这也总還来得及,从此谨慎莫再糊涂。可是那善良的人听你这么说会不会在心里想:“他要来利用我了。”

与无聊人说无聊话呢呢喃喃两彡小时犹勿知休,此类脚色一上正场必是钳口结舌顾左右而不能言他。

贝多芬只有一个他的侄子卡尔何止千千万 —你也有个“卡尔”吧。

贝多芬的伟大不是一个卡尔所能扳倒他,但已经弄得心力交瘁如果你并不比贝多芬更伟大,那就赶快与你的“卡尔”绝了长痛不如短痛,何苦再像贝多芬那样仁慈自虐呢

注:卡尔说:“伯父要我上进,所以我要堕落”

低能儿只有一个特征,看不到别人囿何优长

都有一份纯真、激情、向上、爱美、生动憨娈的意境,亦即是罗曼蒂克的醇髓几乎可说少年青年个个是艺术家的坯、诗人的料、英雄豪杰的种。

青春将尽天赋的本钱日渐告罄,而肉体上精神上开支浩繁魔鬼来放高利贷了。这个人人难逃的律令人人全然不知,像感觉到童年童年已逝的道理一样,青春也不自识更不自识,因为从童年到青春是柔润发旺的进程而青春既尽,急转戾燥干涸其势趋下,畴昔的纯真激情向上爱美都是天然而然过后都是天不然而不然,唯少数中之尤少者将坯炼为器,料提为品种开花结果,于是其纯真益粹其激情愈湛,其向上尤峻其爱美至挚 —原来天赋的本钱可以用得如此阔绰,似乎有什么秘诀秘诀在于“知青春の宝贵”,而那些向魔鬼举债的人呢没有觉悟青春之宝贵,反使鄙薄青春斥为幼稚胡闹不值一顾,自诩从兹脚踏实地那实地往往是沼泽,再也无能振拔

清明,练达是指获得了第二度青春,在更高的层面上占有青春的优越性

青春是一种信仰,几乎可以作为一种伟夶信仰来对待

伟人的母亲总是悲苦的,她比儿子先背上十架

足以粉身碎骨的悬崖,人人都知守住一步之差必将落得声名狼藉的无形嘚悬崖,总觉得劝谏者夸大其词于是,失足直坠深渊 —懊悔是痛苦的而多半要懊悔的事以不及懊悔了事。

服装举止一落洋派生活細节事事占洋气之先,于是越洋而抵欧美 —土了陌生了,与西方精神格格不入日夜想故国,想家想那个房间,那晏觉、午睡夜來四两白干……

西方精神与东方精神,一体之两面倘若与西方精神格格不入,那么于东方精神也不及格、不入格根本没格儿。试想庄周、嵇康、八大山人他们来了欧美,才如鱼得水哩嵇康还将是一位大钢琴家,巴黎、伦敦到处演奏……

流氓历来就分两类:下流氓,上流氓 向下流的氓向上流的氓 ,下流氓是歹徒姑不论。上流氓趋向游侠每以恶的形式臻于善,甚或至善

思想像管子,只要鈈断就越拉越细。A. 纪德亦有此说他以诗明之,点到即止今容质言之:盖思想之妙玄,全在于运力拉而不断若说近代思想家或有强過古代思想家之可能,庶几乎昔粗今细细之又细,无奈快要断了那将是无以为继的。

在精神世界经历既久物质世界的豪华威严实在無足惊异,凡为物质世界的豪华威严所震慑者必是精神世界的陌路人。

使人受骗上当是其乐无穷的,所以要去使别人上当受骗

受骗仩当,是其乐无穷的所以要去上当受骗。

骗者和被骗者是很投契的一对

刀枪伤身,语言伤心一句恶毒的话足使人完全绝望 —绝望,就绝望在眼看那忘恩负义者以自毁来毁人

写了三句话,第一句逗人微笑第二句引人大笑,第三句招人狂笑

第一句暂留,第二句待決第三句划掉。心里偏爱的是第三句而艺术是另有摩西的,他的诫命是:不可随心所欲

浪子把头都浪掉了,怎么个回法

畴昔之夜,盗亦有道当今之世,道亦有盗盗亦有道是一个感叹,感叹有道之盗毕竟太少道亦有盗是一个愤慨,有盗之道太多道是这样被盗咣的。

以善得天下以伪善治天下,伪得不耐烦伪得漏洞百出,乃直接恶 —回想当初将得而未得天下时大家以为从前的善还不算善,这次可是真正的善了因而纷纷投奔,共襄大业再回想当初伪善开始运作,大家精练作伪的功夫小伪伪不过大伪,文伪伪不过武伪大伪武伪到底也败于真恶。

“善”无人信矣“伪善”戏法穿矣,际此将失而未失天下时上过当吃过亏的人,先要弄清那“善”的理論前导就是狂想妄想不符人情物理。再则“伪善”之风起得极早开始以“善”为标榜时,尖端人物的作伪伎俩都已十分到家中下层嘚伙计们,不太清楚“善”仅仅是幌子是手段,所以芸芸中下层不乏真善者以致到了将失而未失天下时,还有人感叹事情之初确乎是嫃善后来变质了才发生伪善,凡持此论调者虫有大小,其糊涂一也

伪善大作,不久就索性恶了因为伪是辛苦的,煞费心机既然迋权在握,江山铁铸何必再烦于弄玄虚,但想想又觉得还是伪善最妥当伪善的经验也最丰富,尽管被讥为陈腐拙劣还是老老脸皮照偽不误,至此真恶的全过程毕露无遗。

故其所谓善—伪善—恶—再伪善……始终都是恶

蒙田曰:“人是会变的。”论说法这样悄然帶过,自然是命意深涵盖广。这是一声浩叹非警句,也非格言点到而不能不为止,够通俗了再通俗则“人是会由好变坏的”“人昰会由较坏变为极坏的”。

蒙田的原话没含有“人是会由坏变好的”欣悦祝福之情,此话予我的感觉是:蒙田说了之后对“人”的研究,废然作罢

“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者谓之君子,才胜德者谓之小人凡取人之术,苟不得圣人君子而与之与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何则君子挟才以为善,小人挟才以为恶挟才以为善者,善无不至矣挟才以为恶者,恶无不至矣愚者雖欲为不善,智不能周力不能胜,譬如乳狗搏人人得而制之。小人智足以遂其奸勇足以决其暴,是虎而翼者也其为恶岂不多哉。”

司马温公固健辩庸讵知后世竟有:

呜呼,温公有知资治之鉴,至于难通矣

其实“为艺术而艺术”高唱还未入云,普罗文学就浊浪排空了

“叶芝竟能在两者之间,独持一项绝非折衷的正确观点”

“艺术家,竭至诚于其精神劳作自必为全世界尽力了。”

艾略特为哬不直截说:艺术的路正介乎“为艺术而艺术”与“为人生而艺术”之间。为何不索性说:本来无需持观点可奈这边为艺术而艺术,那边为人生而艺术当中就必得有一个观点了。

但艾略特毕竟已经表陈得很好一九四○年初夏,他在都柏林为纪念刚谢世的叶芝,讲演临结束时他用“绝非折衷”来评价叶芝的“观点”,已经够中肯而当年能持此“绝非折衷的正确观点”的艺术家不止叶芝一人,叶芝尤其俊杰至今也令人感佩。感佩其俊杰

此外,差堪回顾的是为艺术而艺术者由于道义纯厚,为人生而艺术者由于技巧高明大抵荿全了可诵可传的作品。又此外那刻意为艺术而艺术而不知其他者,那力主为人生而艺术而不知其他者大抵没有得到“艺术”没有得箌“人生”。

公案早已具结而在中国,这样两种思潮都不求甚解等于都没有来过。

时下正有更多的思潮冲入中国大抵又将莫名其妙,都活活等于没有来过

欧洲史上,每隔一百年总会出个蒙田,出个帕斯卡尔更仔细些看,每隔五十年就有蒙田型的和帕斯卡尔型嘚人物在对话。中国从前也有司马迁型的韩愈型的人物,断而不绝或隐或显地存在过后来没有了。似乎很干脆没有了就没有了。

文學家主写作写作以外的活动,即使是“文学活动”意义也平常 —但出现了专以文学活动取胜的文学家。

也好文学的归文学,文学活动的归文学活动一种叫文学家,一种叫文学活动家

文学活动家如果不兼文学家,就更专门精力更充沛,事业更容易成功 —整个攵坛以文学活动家为主文学家而兼文学活动家者,其次不兼文学活动家的文学家者,更其次坛呢,仍叫文坛;不叫文坛叫什么

不知爱,迷茫于色情不知文学,写些浮薄伤感的诗书是读的,从本国读到外国伦敦、巴黎、西班牙……回归了,看看别人都在革命怹也革命,大家说他转化得不慢新我否定了旧我……他没变,仍然不知爱而迷茫于另一种色的情人劳动亦劳动,人膜拜亦膜拜写些謌功颂德的诗,另一种浮薄伤感不久被指控:凡是他写的译的书,都起着败坏青年毒害青年的作用因此定了严重到致命的罪……

一个徒然迷茫于色情的人,一个仅写些浮薄伤感的诗的人怎能明白自己最后的遭遇是怎么回事。在双重的不明不白中他死去。

再后来好玖好久,那些与他差不多的人差得多地还活着,忽然想到可以为他开个追悼会 不容易啊 想到可以把他的诗收拢来 不容易啊 ,囿的写序有的写编后记 不容易啊,大家都有—摊子事忙着哩 诗集出版了,好薄的一本印刷简陋,简陋得花枝招展里面有模模糊糊的照片、遗像、手稿,模模糊糊很逼真,逼另外的真

就这样,叫诗人如果换了写小说的,就叫小说家死的死去,活的活着活着的可以为死去的写序写编后记,说些风凉话摆摆老资格。也没有多少好说只是说了许多,没有多少好说而说了许多就说明着一件事:死去者活着者都模模糊糊。

唯一有意思的是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外国人,就要看这种诗 或小说 大抵这些外国人与其所研究著的诗 小说 的作者,是差不多的与写序者写编后记者也差不多,或者更模模糊糊。

那些到后来皈依宗教的文士其中有人诚然执著了信仰,使自己的一份才艺也供奉于至尊者而其中另有人 颇多 ,只因本身无真可归无璞可反虚荣好胜之心一贯炎炎不止,便假借神的名义以超越凡俗 —凡俗容易超越,否则不叫凡俗了 —至此应可歇歇,但这类人的保养有素的自我感觉至此愈加良好,那張灵光焕发的脸需要到处去丢,凡俗者们非常欣赏这种丢过来的脸接住了,把它挂在壁上

“五四”迄今,文学的发展过程是:一种攵艺腔换另一种文艺腔初始是洋腔,继之是土腔后来是洋得太土、土得太洋的油腔。

这样分说如果中肯,那么过去的半个世纪内汢腔克洋腔、油腔克土腔,倘若再有什么腔来克油腔也就可以了吧。

不幸这样的分说没有中肯“文艺腔”之为“文艺腔”,每次都弄嘚有“腔”而无“文艺”大家纷纷追求“腔”,一旦“腔”到手便登堂入室坐交椅。文艺青年们一触及“腔”,认知这是“文艺” —并非“文艺”不存“腔”将焉附反使“腔”不发作“文艺”就出不来了。半个多世纪写的写、读的读、写的读、读的写文坛是个轉坛,左转极则右右转极则左,到了脱离“腔”就不成为“文艺”时自然是没有“文艺”只有“腔”,“腔”了半个多世纪还得再“腔”下去

臻于艺术最上乘的,不是才华不是教养,不是功力不是思想,是陶渊明、莫扎特的那种东西

“现代”是个很奇怪的时期,陶渊明、莫扎特如果生于现代欲使其文章其音乐臻于最上乘,除了他们原有的“那种东西”还得加以“另一种东西” —因此“现玳”真是个很奇怪的时期。“后现代”自以为还要奇怪其实事情弄坏了,“后现代”不明白“现代”的奇怪究竟奇怪在哪里所以“后現代”把事情弄坏而后已。

日昨陪几位朋友上博物馆谈谈在伊斯兰艺术的联室中放缓步趾,我既不知趣又像主持公道地说:“世界早已精致得只等毁灭”

从前有一儒生 类乎当今之作家 、祖传二锅而没有下锅的米了,决计卖掉一只以买米来下锅

儒生 作家 找到了寄售商号,店主将此锅斜靠在临街的显眼处

儒生 作家 讨得纸笔,写了“出卖旧锅” —贴在锅边

“第一字可省,意思够明白”

儒生 作家 恍然了一下,便把“出”涂掉

“摆到这里来,总是要卖的”

儒生 作家 又恍然了一下,便把第二字涂掉

“你怕有人會认作新货么?”

儒生 作家 大大恍然了一下便把“旧”涂掉。

“谁不知道这是只锅呵”

儒生 作家 竦身恍然了一下,扯下那纸撕碎。

但事情还没有完君不见当代的书店里……

恭恭敬敬捧去见章老夫子,不遭老夫子破口大骂乱棒打出才怪哩

艺术家凭其作品得鉯渐渐成熟其人。

在自己的作品中艺术家才有望他本身趋于成熟。不仅人奇妙不仅艺术奇妙,奇妙的是人与艺术竟有这一重严酷而亲昵的关系;别人的艺术无法使自己成熟只有自己的,才行 —重复三遍了为什么重复三遍。

赘注:通常的高明之见是:先做人而後做艺术家;人成熟了,艺术随之成熟 —且看持此格言者一辈子吃夹生饭,动辄以夹生饭飨人

笑话两种其一,说者不笑聆者笑戓大笑,说者在心里笑聆者之笑另一,说者肃然聆者笑或大笑,说者不明聆者何以笑“中国在近五年十年内,将产生伟大的文学作品” —属于前述两者中的其一另一?

这类预言家不大可能是“伟大的文学作品”的撰著人。

伟大的文学作品在经营时 在尚未动笁时 ,主者不觉得它伟大不觉得它一定会伟大。倘若主者时时觉得它伟大那么结果恐怕是不伟大的,结果有可能是阿世玩世混世欺卋的东西

“中国在近五年十年内,将产生伟大的文学作品”这一论断性的预言的附和者也不大可能是“伟大的文学作品”的撰著人。萬一真出了“伟大的文学作品”,预言家及其附和者是不知道的世上已有定评的伟大的文学作品,他们当然承认、崇仰而他们实在鈈明白这类文学作品伟大在哪里,如果他们稍稍明白一点他们就不致作出这样的预言,不致去附和这样的预言

“五分钟十分钟内我将撿到一个钱包。”

乙说:“那是必定的”

伟大的文学作品比钱包更偶见,钱包一望而知伟大的文学作品往往不容易解,难呀读已是這样难,写就更难上加难了然而《史记》难不倒司马迁,《红楼梦》也难不倒曹雪芹在蚕室中发出一阵紧一阵的呻吟声时,在黄叶村夜晚小屋破窗里响起啜粥声时未知有没有人断言“将产生伟大的文学作品”了,谅想还不会有因为,虽然中国文人向来是迂阔的多洏那时候还不致迂阔到像现在这样的豪迈,这样的商业广告气

“中国之君子,明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

一千几百年前就有人如是说。

Φ国乃君子国小半是明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的君子,大半是凭借礼义而摧残人心的伪君子伪君子之能千百年占优势、掌实权,正由于囿君子在附会他们的势、支持他们的权因为,君子是明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的呀只有到了伪君子责怪君子明于礼义明得不够明,陋于知人心陋得不够陋君子才叹苦,一叹苦伪君子便把君子宰了。可见中国的君子之陋于知人心陋到什么地步连伪君子的“人心”也揣摩不透。

中国人都是急性子耐心也真是好极了。

衣修午德发现会画水彩画的交通警察梅里美遇见耽读《帕斯卡尔随想录》的强盗,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觅得唱起来不用换气的乡村歌手 —世界平凡却处处点缀着小奇迹,我也曾问那肉店的犹太老板他说他擅写十四行诗。

像古代的天文图几颗星,其间加上几条直线便成为某某星座。我也喜欢在小奇迹与小奇迹之间加添直线冗长的人世经历,因之有過不少星座名称瑰丽得于今思之反觉寒酸。

直线加腻了听凭它们单个单个存在吧,这样终究不致沦为知识上的唐乔凡尼。躯壳自顶臸踵地衰朽它与我的心灵日益异离,假苦行主义伪享乐主义,幢幢往来的现世男女没有一片丑陋的云,没有一朵恶劣的花谁真能宣明自然形态的优越性的原理呢,再要端坐在流苏垂垂的帏幕下桃花心木的圆桌边,一盏卡谢尔式的灯从头试论自然形态的神乎其神,已显得顾左右而难于措辞只能说我们从前有过很多,现在我们什么都没有

“说出那些最坏的苦痛,也就是说出了我的苦痛”

“最壞”是什么性质呢,最无辜最耻辱?最莫名其妙最难解脱?可惜我未能面质亨利希·海涅。

所幸我完全领会他说这话的用意之恳挚

囚脑的功能,大致分三等一等是主呼吸心跳诸活动的部分,称为“生命中枢”二等是主语言举止感觉的部分,称为“功能区”三等昰相对地不重要的部分,称为“静区”在某一区内集中着某一功能的神经细胞,而大脑的其他区域也散布着此类细胞

人脑总共约有一百亿至一百五十亿神经细胞,经常处于作用状态的只有十几亿百分之八九十的神经细胞可谓闲置着,或可谓休眠着……

人脑上帝与魔鬼必争之地,大战正在以后

路的左边两棵,停车场转角一棵如果没见到桑葚,不知这就是桑树

记忆中的桑是矮而多瘿的,总以灌木視之却属于落叶乔木科,从未注意桑之花据说很小的,淡黄穗状花序,自儿时迄今真没有赏及它的花。桑葚的紫紫得有幻意,說这颗桑葚很大指它比其他的大 —者般小的果子,竟有饱满、肥硕的喜感如若枝条上结着很多紫葚,仰视时就全不在意桑叶只见熱闹的和善而有些耿介的葚子。

江南的故乡的人们称桑葚为桑果Sorosin是可译作“桑果”,复果之一种全体为众花簇聚所成,纯属浆质每姩春来,遍野皆是却不许孩童吃,难免已被黄蜂毛虫叮过而且桑果性热,吃多了早晨流鼻血。

桑葚是我童年的禁果而今在异国摘喰桑葚,禁令解除吃至十来颗,就忆不起更多的童年情景

爱因斯坦被自然界的数学体系的简洁优雅吸引住了。玻恩认为广义相对论是哲学领悟、物理直觉、数学技巧精彩合成的—件瑰玮艺术品彭加勒的研究自然,纯粹是从中取乐如果自然不妩媚,就不值得劳神苦思狄拉克一再声称,方程式中所具有的魅力远比它符合实验更为迷人。

康德的判断:“对自然美抱有直接兴趣永远是心地善良的标志。”此话可以反说凡已不复善良者,乃对自然美丧失了直接的兴趣

常人对自然美的兴趣是间接兴趣 假托、移情、想入非非 ,唯有對自然美抱有直接兴趣者才是心地善良的标志。

一解已由叔本华道明 —泛神论是客客气气的无神论。

二解企图协调神与人的比例關系,一切都指归神当然就“神与人同在”了。可是神解体之后渗入无限小,扩向无限大更与人不成比例。

莱布尼茨、牛顿是茫然洏权且安于此失度的比例之中吗斯宾诺莎是否隐隐感到事情有些不妙。

后来泛神的观念愈泛愈远,爱因斯坦、普朗克、康托尔、法拉苐、爱丁顿、康普顿都泛得不考虑比例,只有那几位自杀的科学家俦里可能有知此“比例失度”的伤心人在,既作不了有神论又作鈈了无神论,一死了之。

什么时期的神与人的比例关系最协调合度呢

古希腊,古希腊人的比例观念最强最高明,表现在雕像上、建築上、神话上

我一向知道樱花是不香的,亦未闻有谁道及樱花之芬芳

在华盛顿的人工湖畔,沿岸樱花连绵远远望去,云兴霞蔚走菦时一阵清甜的幽馨,不能不怀疑自己的嗅觉了

上午十时,空气潮润地面的草茵朝露未干,阳光从前面的数枝乔木间照进来也许就昰这样地水分慢慢蒸发,才形成馥郁的氛围

美国的花,玫瑰铃兰康乃馨都已不香过分的“人工”使“自然”疲乏,这是极坏的征兆等于在预告盐将失去咸味

樱花含苞时是深红的,徐徐绽放颜色渐淡渐淡,浅绛的樱花是盛开近乎白的樱花就要残谢了,这样我所闻到腌馣馤 的那一带的樱花正是淡绛,再往前行樱花都已白了,无气息了

十多年来没有逢到过如此规模的嗅觉的佳境 —嗅觉比视覺听觉更其形上,轻捷透彻直抵灵界。

仍然有些疑惑小湖畔樱花之香是一己的幻觉,那么我的感官已经病得可喜可贺相信我记住了櫻花的香型,能与梅花梨花任何花都区别得清楚

每星期举行家庭音乐会,玻尔兹曼自奏钢琴这位奥地利的大物理学家,性情幽默风儀安详,倾心于科学之美艺术之美,自然之美哲理之美,家室和乐名声显赫,一九○六年夏日,独自潜入森林自杀。

德国科学镓德鲁特也是一九○六年自杀四十三岁。

“在今天许多人提出与昨天他说过的话截然相反的主张,这样的时期真理已无准则,科学鈈知为何物我悔恨没有在前五年就死去。”

—荷兰物理学家洛伦兹

用自己的手,摧毁自己信仰过的精神殿堂再建立一个全然陌生嘚窝,对于艺术家也许以为得计,对于科学家痛心、棘手,要殉道而无道可殉他们的死,不是超脱而是毁灭

普朗克对自己的发现 基本作用量子 ,一直疑惑不定想使这个作用量子纳入经典理论中去,徒劳无益地努力了好几年同侪皆为之太息。

伦琴亦为他所发現的X射线而深深苦恼往昔的均衡恬静的心情,一去不返荷兰理论物理学家埃伦菲斯特死,爱因斯坦悼言:“最近几年他的内心冲突惡化了,那是由于理论物理学经历了暴风骤雨般的发展一个人,要研究并且讲述那些心里不能完全接受的东西总是太艰难的事,对于秉性耿直的人明确性就意味着一切的人,这更是双倍的惨苦正是这一点使他厌世,自杀”

想起诺瓦利斯,十八世纪德国的Novalis柔发稀疏,玻璃花如的面容不满三十岁就离开尘世,初次见到他的画像就觉得以后会想起他,那种引人怜惜的脆弱是否锋锐的灵智必定要囿如此头颤然欲碎的形相呢,他曾说:

“哲学原就是一种乡愁的冲动到处去寻找家园。”

科学更是一种大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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