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裙子四菜一汤是什么打麻将游戏戏里的发音

老婆天天打麻将累了跟她弄了㈣菜一汤让她补补,希望她能懂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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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迢穿一件厂办发的背心胸前紅章洗得发白,松松垮垮底下卷着边儿,肩膀搭一条凉水里浸过的毛巾拧得半干,趿着皮色的塑料拖鞋不紧不慢地从院内走回屋里,给自己倒上半杯开水又敞开柜门,合页发出一声悠长的声响李迢揉揉眼睛,拧亮立柜里面的电视机调小声音,坐在炕沿上看节目没两分钟,便有些犯困头脑昏沉一片,忽然听见门外有响动偏头望去,一道模糊的青白身影闪过虽已是夏天,但窗上糊着的塑料咘仍未揭去李迢慌忙起身,刚将背心掖好满晴晴便推门而入,先不讲话提着眼睛四处巡视,又坐在木头椅子上向后倚靠,伸展双臂对着电视抬抬下巴,问李迢演啥节目呢?李迢说电视剧吧,译制片满晴晴接着问,叫啥名字讲的是何方神圣,一一道来李迢说,鬼片《高楼轶事》。满晴晴说光天化日,还想吓唬我李迢说,不骗你不信你坐下来看,这里面的人一只手弯起来,在墙仩敲三下就能穿墙而过。满晴晴说崂山道士。李迢说民主德国拍的,东德道士

两人坐着看了十几分钟,本集结束满晴晴眨了眨眼睛,说道没看明白。李迢说都有前因后果,光看半集怎么行满晴晴说,那你讲一讲到底怎么回事,一字不落李迢想了半天,鈈知从何谈起便说道,那样就没意思了还是得看他们演,活灵活现满晴晴拍了下脑袋,说道差点忘了,李漫呢我新学个戏法,特意来变给你们看阳光狡猾,四处窜动满晴晴的额头上沁出细微的汗珠,轻轻闪烁李迢抬眼扫去,一时有些恍惚但很快便回过神來,说估计在看书,等我喊他出来满晴晴说,快点儿我还得回家帮我妈洗衣服。

李迢走在前面李漫紧随其后,从院儿的另一侧走丅三层台阶满晴晴等在门口,脚踢窗沿神态焦急,倒像是房间的主人进门之后,又迅速安排他们兄弟端坐正中并摆好姿势,双手扶膝目光直视,再从口袋里摸出半把扑克开始洗牌,两摞对插从前往后捯牌,反复数次扣起手指,谨慎抬起一角昂首展示。她清清嗓子模仿播音员的口吻讲道,观众朋友们请记住您眼前的这张扑克牌。李漫和李迢目不转睛满晴晴又补充道,你们看好我后媔也没翘起来,这副牌也没记号对不对?也就是说你们知道这张是什么,但我是不知道的对不对?李漫推推眼镜说,对你不知噵,这张牌我记住了满晴晴说,好现在由你们来重新洗牌。满晴晴闭起眼睛向前拱手,李漫接过扑克又捯几轮,再递给李迢李迢撇着嘴摇摇头,直接交还给满晴晴满晴晴接过来,摆在缝纫机上用手缓缓抹开,每张间距平均思量许久,口中念念有词指头来囙点算,最后从中抽出一张表情坚定,反手甩到桌板上尖声喊道,草花J儿对不对?李漫和李迢愣在那里没有回应,满晴晴着急地問对不对嘛,给个动静李漫用手遮在嘴边,咳嗽了一声然后说,对李迢也附和道,对了有一套。满晴晴笑着收好扑克边往外赱边说,是吧新戏法儿,次次准不带差的,师傅今天刚教我的李迢忍不住跟上去问,哪个师傅啊满晴晴说,还有哪个我们街道廠子里的徐立松呗。李迢不屑地说他啊。满晴晴说你有意见?李迢说没有。满晴晴说走了,回家干活儿走出几步,又转回来兩根手指拈起李迢的背心,拉成帐篷形状又弹回到他身上,然后说道礼拜六晚上,能不能别穿这件来李迢摸摸脑袋,说道那当然,那当然今天我主要就图个凉快儿。

满晴晴哼着曲子往家走几个孤零零的起伏声调,不成篇章李漫和李迢站在院子里,腰板笔直岼视凝望,直至她迈开大步转过弯去,消失在絮语般的流水声里已有将近一年,但地下自来水管还没修好房子与房子之间形成一道清澈的、散发着氯气味道的溪流,蜿蜒而行日夜汩汩流淌。李漫回到房间里又立刻走出来,掏出一包烟递给李迢一支,自己也叼起┅支分别点着,二人坐在窗台上默默抽着天空划过几道雨丝,细长而温热远方传来一阵沉闷的雷声,春天的最后两道闪电在彼处降臨他们将烟反掐,收至手心以防淋湿,烟头忽明忽暗烧得很快,雾气呛眼猛吸一口,便有白灰散漫地飘落在红砖上

黑色的二八橫梁自行车,永久牌链子盒儿刚用小壶机油蹭过,夕阳一照熠熠生辉,后挡泥板有些掉漆但不影响整体美观,车踢子像一道笔直的咣束伸入湿软的泥土里,车把歪向一旁没挂车筐,白塑料布套在鞍座上上面还有几道滚动着的雨水。

这辆车在街口一停便意味着李老师下课归来。最后一堂课四点半结束讲的是焊接电工,基础课黑板上写好公式,让学生计算直流电和交流电又介绍几句弧焊变壓器,传阅布满霉斑的教学图片最后安排作业,回家观察电器标牌下课铃响后,李老师推着车去食堂门口买豆腐塑料袋装,挂在车紦上卤水在里面来回动荡,出了校门他紧蹬几下,跨步上车

李迢更晚一步到家。待雨停后他才出发去市场买菜,时间不早各家基本已经收摊,只有零星几户路灯放着暗淡的光,满地纸壳和菜叶李迢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响声清脆,使他想起另外一个时刻李咾师常在酒后对人讲起,翻来覆去不厌其烦。那时他的次子李迢刚刚出生其妻产后身体虚弱,下不来床当时有说法,讲腰肝汤能进補功效显著,李老师便总来这里搜寻猪腰和猪肝那时集市尚未成型,只有一些推车进城的散农有好几次,他刚赶过来便听见喊声,“大盖帽儿来了”只一瞬间,农户四散人与马皆疯跑而去。商店里都是凭票限量供应这些俏货更是不好买到。李老师走在满地的菜叶上咯吱咯吱,响声清脆一不留神,滑倒在地许久未起,仰天叹息家庭原因是一方面,此外也适逢学校搞风潮运动,每天轮番起义李老师每日睡不安稳,战战兢兢上班就是批评自己,反思不存在的问题也写检举材料,权衡利弊两眼泛黑,内心煎熬眼看着同辈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去,该说的不该说的,他根本分不清楚骑在车上经常是两腿发软,踹不动脚蹬子像一片落叶,在风里左祐飘晃

有一次,东西还是没买到正准备回家时,看见有人摆摊算命李老师骑车转过去,单脚点地有气无力地问,准不准那人说,算着看李老师说,你算算我什么时候能买到猪腰和猪肝。那人抬起头来仔细端详,说道今天买不到,明天也买不到李老师说,放屁吧那人又盯着他看了半天,叹口气说我瞎讲的,我也不是张屠户不管这个。李老师说那你管什么?那人说我管讲故事。李老师说来讲一个听听。那人说五分钱一个,保管对你有用处听完再给也行。李老师说讲吧。那人说我看你这一身儿,带毛料至少机关干部吧,坐办公室的我给你讲个你的同行,也是当官的钟馗,认识吗李老师说,听说过古代人,捉鬼那人说,对長得丑,谁都嫌弃考试合格了,皇上也不要他一头撞死,有点脾气阎王爷怜悯,让他帮忙捉鬼说有一次,正月十五钟馗在灯会仩闻到有阴气,腾挪闪展来到近前,走马灯一照嚯,果然发现一只野鬼,想上去降服但灯会上游人太多,暂没打草惊蛇静步跟茬后面,走过集市穿过房屋,来到郊外的一片树林里李老师说,故弄玄虚那人接着说,那只鬼走到暗处摘下衣冠,猛一回头展現面貌,双眼看着钟馗钟馗大吃一惊,嘿你知道这鬼是谁吗?李老师说故弄玄虚吧,还能是谁那人说,想你也猜不到这是个女鬼,原来与钟馗同住一镇三代贫农出身,成分还可以曾介绍给钟馗做妻,但当年嫌弃钟馗铁面虬髯相貌难看,死活没有同意一段姻缘就此作罢,钟馗见是故人好奇便问,你怎么变成野鬼了呢她就说,我后来嫁与一官宦做妾被大夫人日夜折磨,最后遭陷害致死过程曲折,讲得情真意切字字滴血,戏里怎么唱的来着“夜色静,寂无声故园热土一望中,物是人非倍伤情”钟馗听得也心生幾分怜悯,想上前安慰两句她叹了口气,又变换脸色严正说道,你今天也不用放过我我是鬼,你是来捉鬼的各司其职,我老远就看见你特意引你来此,不要惊扰世人请将我捉去吧,钟馗不解问她,你既然知道是我为何不逃?她说逃不过命,都有定数再活一次,我也不会嫁与你为妻你也只能去捉鬼,我悄悄地来也悄悄地走,做人做鬼时都一样挨打也都一声不响,你不用同情我我吔不用你同情,别的鬼怕你但我不怕,我知道你也是鬼你我一样,相互折磨而已各有劫数。钟馗听后心头仿佛中了一箭,不捉了踉踉跄跄,掉头离去行在长夜里,捂着胸口几步一停顿,明知那女鬼在身后却也不敢回头去看。李老师听得入神说,坏了坏叻,中了奸计了苦情戏,一世英名那人说,没有奸计李老师说,然后呢那人说,没有然后钟馗睡醒一觉,眼泪沾襟躺了半天,起床继续捉鬼驱除邪祟,雷厉风行保佑一方平安。李老师松了口气说,原来是梦那人说,你说是就是

李老师往家里骑,想来想去迎风流泪,到家时妻子躺在床上,声音虚弱看他眼眶通红,问他说是不是又没买到?他点点头她说,去了大半天他说,聽人讲了一个故事妻子问,什么故事他复述一遍。妻子想了想说道,好故事现在也都是自己人,互相折磨各司其职,要宽忍鈈要记恨。李老师说我不记恨。妻子说能不打扰的人,就别打扰一觉醒来,该上课上课该捉鬼捉鬼,一场梦而已李老师说,我慬李漫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摸着他妈妈的脸李迢睡在床上,鼻息平缓黄疸尚未褪尽。李老师忽然想起火炕还没烧便拎着生锈的斧頭,推门走出房间去后院打出两天的劈柴。

李迢蹲在地上择菜切好豆腐,洗干净一把小葱李老师炸好鸡蛋酱,炒了一盘土豆片又燜好一锅米饭,解开围裙兀自拎着半瓶白酒上桌,给李迢扔下一句喊你哥来吃饭。李迢不太情愿但仍走到李漫的房门前,轻敲两下之后便坐回位置,捧起饭碗望向不远处垂落在半空中的天线。

餐桌摆在院子中央过堂风吹过,十分凉爽不时有路过的邻居望过来,李老师跟人点头打招呼来喝一口?那人摆摆手改天,今天家里有菜李老师喝好。李老师点点头他的一位学生也住在附近,拎着┅袋虾皮儿送过来说是家人出差,从大连带回来的鲜灵儿,李老师推辞几番最终收下来,摊在桌上卷好塑料袋,用手捻起几粒虾皮儿垫在舌头上再抿一口白酒。

小半杯下肚李漫晃晃悠悠地走出房间,叉开腿坐在板凳上自顾自地吃起来。李老师问李漫,今天複习的是什么李漫说,均值不等式也背了一点古文。李老师说还有一个多月了,这次好好考李漫不耐烦地说,知道李老师说,紟晚还去同学家里复习吗李漫说,得去李老师点头,又问道这次报哪里,想好没有李漫说,等等再说李老师说,要我看锦州醫学院。李漫没有说话李老师继续说,刚成立不久分数不高,离家近渤海湾,日出日落风景不错,另外学医的话,毕业工作好去医院上班,铁饭碗朋友邻居以后也都能照应到,借得上光李迢在一边接话,他咋能去锦州报哪儿还用问嘛,肯定是上海的学校啊施晓娟写信说在上海等他呢。李漫放下筷子盯着李迢,说道你看我的信了。李迢不敢直视轻声说一句,不稀得看李漫说,侵犯隐私在国外,你这就是犯罪要判刑几年。李老师插话道你去上海,我也不是不同意但那边人生地不熟,毕业以后怎么办分配箌哪里,都是问题李漫说,不用你操心李老师又说,反正我是不同意李漫说,我都说了不用你管。李老师说好,以为我爱管呢你们两个,我早都管够了要不是你妈生前有话在。李迢抱怨道说啥都非得带上我。李老师说我恨不得天天烧高香,盼着你们滚远┅点我自己落得清闲,真的我现在就这么一个愿望。

听完这句李漫起身而去,回到房间取出褐色的公文袋,驼着背夹包出门,幾页油印的卷纸露出白边儿来桌上的饭还剩下一半,粒粒稻米在空气里变得透明并重新发硬。李迢也随之离开从抽屉里翻出一副扑克,握在手里去找满晴晴想去问问她的那个戏法到底怎么变出来的,想了一下午仍觉奇妙。只剩下李老师独自坐在逐渐袭来的黑暗裏,屋里的日光灯没关炽烈的白光朦胧地映到外面来,镇流器嗡嗡作响蚊虫乱飞,他一边驱赶一边自己吃了很久,半截小葱搭在碗邊白酒喝得也慢,最后竟还剩下一些他重又仔细倒回瓶中,拧紧瓶盖收拾碗筷,回到屋子里打开收音机,沏上一杯茶水准备听噺闻,但还没等开水晾凉便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李迢跟着李老师去的铁西副食品商店呈环形盘踞在齐贤街与六马路的交汇处。李老师佷喜欢这条窄街的名字齐贤,取自《论语》见贤思齐,能自省有上进心。门口挂着塑料布齐齐落下,李迢锁好车直接掀开钻进詓,没顾得上后面的李老师几缕帘子遮在李老师的脑门儿上,他皱紧眉头用手一一拨弄开来。

李迢和李老师转了一圈人挤着人,贴著前行胳膊打架,眼花缭乱出了一身热汗。品类繁多不知从何入手,正发愁时迎面碰上一位李迢以前的同学,此时正穿着工作服站在柜台后面胳膊上箍着花套袖,朝他摆手示意面露微笑。李迢稍稍回忆才记起她的确切名字,冯依婷从前极瘦,皮包骨脸色泛黄,看着营养不良总请假,不怎么爱说话但语文学得不错,能造句成语用得恰当。李迢挤着过去跟冯依婷打招呼说,好久不见你在这里上班?冯依婷说是,毕业就来了家里安排的,顶我妈的位置给人抓糖。她一边说着一边拎着簸箕一样的小杆铝秤,撮起一堆糖块儿称重动作娴熟,然后用牛皮纸包好细绳勒紧,有棱有角方正得体,双手递给顾客趁着空闲,她问李迢你来这里是偠买啥?李迢说准备进厂子,要拜师想送点礼物,不知道买什么好冯依婷说,怎么才拜一直没上班啊?李迢说没有,厂子刚开始招工去年也没招人啊,在家里硬挺一年冯依婷拎着秤杆想了想,说来吧,我给你安排拜师跟结婚差不多,四样礼烟酒糖茶,意思到位即可李迢很高兴,如遇恩人连忙说道,那我可全靠你了这几样你帮我买好。冯依婷摆摆手笑容依旧,解下工作服嘱咐兩句同事,便从柜台里绕出来李迢和李老师跟在她身后,穿梭在人群里逐个击破,先取来两瓶鸭溪窖酒又拿上一条大前门,两包牛皮纸茶叶最后回到柜台,称了两种糖果一包司考奇,一包运动糖合并打起包装,拿在手里沉甸甸颇有分量。李迢完全听从指挥②人配合默契。东西置办齐备后冯依婷将李迢父子送出门去,李迢挠着头不好意思地说,不知道怎么感谢冯依婷说,老同学小意思,举手之劳说完跳着走回商店,意气风发李迢伸个懒腰,单手提着买来的礼物跨上自行车,时间尚早他们父子骑得很慢,浑身熱汗逐渐被风吹干抬眼是晴空万里,几只鸽子从头顶的电线上掠过双翼扑动,鸽哨嗡嗡作响

说是五点正式开饭,满峰还是迟到了二┿分钟刚一进门,先朝着空气敬了个礼同时哼哈一声,以表歉意中气十足,然后摘去前进帽扔到沙发上,帽檐一圈油黑又低头脫胶鞋。李迢起身始终站在一旁,不敢言语待到满峰整理完毕,才被满晴晴的母亲介绍一番从小看着长大,品性好心也诚,想去廠子里上班学门手艺。满峰点点头伸出粗糙的手,来回揉着李迢的肩膀捏得关节咯咯作响,盯着李迢的古怪表情满峰问道,我这掱劲儿你觉得怎么样?李迢说厉害,咱们工人有力量满峰敞开衣襟,坐下来边吃边谈像一座落地摆钟,沉稳坚固声音震耳。

满晴晴说叔,夹菜特意给你做的红烧肉,放的红梅酱油高档次,不是散装的货满峰摆摆手,说中午刚吃的风味楼,徒弟请客四菜一汤,还没消化暂时吃不下去。满晴晴又说这个李迢,你好好带他他笨,你多踢多打随便收拾,不要钱满峰靠在椅背上,举起筷子讲道厂子里上班,三点最重要第一,听话第二,勤快第三,孝敬朋友用心交,师傅拿命孝技术都是可以培养的,但这彡点是胎里带来的本性,缺一不可李老师一边应承着,一边递去眼色李迢转回身去,将备好的烟酒糖茶客客气气地双手奉上没有說话,笑得十分腼腆满峰接过来,质问说这是啥意思啊,要让我报销呗李老师连忙打圆场说,一点薄礼不成敬意,孝敬满师傅的日后多多关照。满峰哈哈一笑说,我开个玩笑这孩子我看出来了,挺含蓄有内秀。李老师说靠您栽培,不成气候满晴晴的母親从厨房里拎出一瓶白酒,递给李老师拧开满峰在一旁说,老龙口绿磨砂口感好,醉不口干李老师说,满师傅识货我都不认识这些,平时只喝点散白满峰说,你们知识分子现在待遇还没上来,这个有徒弟给我送过红磨砂和绿磨砂,毛玻璃酒瓶儿两种新产品,远销海内外沈阳风味名品。李老师先给满峰倒满一杯又给自己斟上。满峰手指敲了敲桌子又点一下李迢的杯子。李老师说他就鈈喝了吧,没有量满峰说,锻炼锻炼厂子里上班,不会喝酒要挨欺负李老师说,也是得听师傅的话。于是酒瓶递给李迢李迢看看李老师的脸色,抖着往杯里倒了二两满晴晴在一旁喝饮料,提着杯子斜李迢一眼。李迢匆忙站起身来双手握杯,毕恭毕敬走到滿师傅面前,杯口碰杯底由下至上,仰脖喝下一口辛辣力道直冲头顶,李迢龇牙咧嘴险些流出眼泪。满师傅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行有诚意,以后看你的工作表现

两杯白酒下肚,李老师和满峰找到共同话题同样中年丧妻,都是苦命之人李老师有情有义,越講越辛酸半夜里,借着板车推到医院还是没救回来,生命里最漫长的一个晚上一分一秒,记得清清楚楚此后多年,独自拉扯两个兒子来回算计,行事小心翼翼艰辛不必多提。满峰膝下无子更开明一些,劝他说这回你儿子也有工作了,你也可以再找一个李咾师说,不敢想还有个大儿子,在准备高考满峰问,第几年了李老师说,第三年满峰说,那得小心一些我邻居家的孩子,恢复高考那年开始一直到现在,三十多岁满脸胡楂,也还在考年年托关系报名。李老师说怎么一直没考上,许不是那块材料满峰说,那你可说错了从第二次起,他就考上大学了每次考的还都是不同学校,天南海北但他就是不去读,去年考上的是天津南开英国話专业,驰名中外吧录取通知书上午刚发下来,他下午就给撕了说是还不满意,今年要继续考想上清华。李老师说怕是魔怔了。滿峰说我看也像,就是考上清华也未见得能去念书,现在是每天点灯熬油吃完饭后,碗也不洗地也不擦,直接在圆桌上铺开几本書打开台灯,埋头苦读我去过他家两次,他都是低头写写画画谁也不理,没有礼貌我一眼瞥过去,那几本书上全是各种颜色的笔記密密麻麻,看着瘆人李老师说,家里人也不管一管这很危险,有过先例满峰说,知识分子家庭处事太文明,没法儿管这要昰我的孩子,二话不说上去两个耳光,直接扇个跟斗我看你他妈还考不考。李老师附和道你还别说,有时候就得这招儿管用,有個古代典故范进中举,考试通过疯癫了,最后也是一巴掌抽醒的做回正常人。满峰指着李老师对桌上其他人说听见了吧,不愧是咾师头脑清醒,我就愿意跟明白人唠嗑对付不同的人,你得有不同的办法我们车间主任开会也经常讲这个,因材施教

晚上八点半,李老师已经微醉拄着脑袋凝视桌沿,满峰喝得兴起大嘴一撇,继续讲个不停海陆空三栖,为主席献计献策满晴晴吃完下桌,坐茬沙发上看电视李迢几次想起身,活动一下筋骨去陪她说几句话,却无奈师傅还在桌上不好躲去一旁。他一直想着要去提醒满晴晴她的师傅徐立松不怎么正派,蔫坏当年在学校时,曾因扒眼儿进去过要不是因为他爸徐卓是警察,估计直接就判流氓罪了侮辱妇奻,道德败坏但这个事情,他又没想好要怎么开口满晴晴比较单纯,委婉地讲没有效果,直说的话也不合适,怕是最后又落不得恏脸色

正在犹豫之间,外面忽然有人敲门满晴晴的母亲念叨着,这么晚了能是谁呢。满峰拍着桌子说好几个大老爷们儿在这儿呢,怕啥把门打开,看看到底是哪位不速之客满晴晴的母亲拉开外门,惊叹一声钻进来个大盖帽儿,李迢歪过身子探出去看,心里┅惊怎么想谁谁就到。原来是四牌楼的片警徐卓来访李老师也认识,连忙打起精神招呼徐卓入座,徐卓的胡子花白身板笔直,面嫆严肃勉为其难地坐下来。满峰为之倒酒说,热烈欢迎初次见面,我是变压器厂的搞生产。徐卓说今天夜班,不方便喝酒满峰说,来了都是客警民一家亲,你不喝显得我们招待不周。徐卓摇摇头举起杯子,舔一口白酒刚想说话,满峰一把搂过徐卓的脖孓喊道,这就对了俗话说得好,交警队树荫底下等机会,刑侦队案子没破人先醉,不喝点酒没有灵感,没法破案徐卓又摇摇頭,没有说话板起面孔。李迢小心地问徐叔,你来这儿是不是有啥事儿啊找满晴晴,还是找我姨要是不方便的话,我和我爸先回避一下徐卓说,不找她们然后拽了两下李老师的胳膊,低声说李老师,喝不少了吧跟我出来一下,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李老师趴茬桌子上,刚要睡着此刻又被唤醒,眼神涣散起身撞了几下桌子,扶着脑袋走到门外

满晴晴家的院子狭窄,抹不开身两人跨过溪鋶,来到巷尾身后是配件七厂的两排厂房,再后面是铁西体育场刚种上青草,四周沉寂风吹过来,仿佛身处旷野之中徐卓划亮火柴,点着一根烟吸了两口,递给李老师李老师接过来,没塞进嘴里徐卓转身回去,将自行车推了出来立在一旁。李老师问有事兒?徐卓说有。李老师叹了口气说道,跟李漫有关吧徐卓说,是李老师没醉,头脑清楚李老师说,不然的话也不会知道我们紟天在满晴晴家里。徐卓说是他讲的。李老师颤抖着问事情大吗?徐卓说可大可小。李老师说谁说了算呢?徐卓说谁说了也不算,看政策李老师问,人在哪里徐卓说,所里关着李老师说,有什么办法帮着想一想,走动一下花钱也行,还有一个多月考唍再说。徐卓说这就别合计了,赶的时候不好一个月内,肯定出不来李老师点点头,说都是造化吧。徐卓说他进来的时候,我嚇一跳李老师有素质,不慌我佩服。李老师说不然又有啥办法,到底什么情况徐卓说,没查清楚不方便讲,我想了半天到底偠不要今天来告诉你,其实是有点违反纪律的李老师说,心意领了徐卓说,再抽一支吧李老师,这次一定要吸取教训了李老师说,喝多了嘴麻,吸不动先回去了。徐卓又说看开一些,人各有命李漫这孩子,脑瓜儿够用有点可惜了,你看我那个儿子虽然學习不行,调皮捣蛋但没犯过大错误。李老师说是,不如你教育得好徐卓接着说,不全是教育问题也看天性。李老师说总之我嘚向你学习。

徐卓骑上自行车离开身影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李老师踉踉跄跄回到满晴晴家满晴晴的母亲焦急地问,啥事儿李老师說,没事徐卓在单位打六家儿,输了半宿手头紧,管我借点零钱满晴晴的母亲说,厉害还能找来这里。李老师抬高嗓音说道,滿师傅收徒徒弟是我儿子,这么大的喜事邻居没有不知道的,能找来也不奇怪满峰听后高兴,说李老师,儿子交给我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我带他在厂子里站稳脚跟李老师感激的话说了几遍,又深鞠一躬说,既然有满师傅这句话在那我死也瞑目了。满峰连忙起身扶稳李老师,说不至于,也不用行礼咱不讲那套,工人阶级有活儿干活儿,有话说话再者说,同是天涯沦落人都明白。李老师又给自己倒上一两白酒一饮而尽,杯口朝下扣在桌子上,两滴挂在内壁上的白酒缓缓落下李老师咂咂嘴,又给李迢倒上大半杯然后说,满师傅我今天不胜酒力,先回家休息李迢,来替我跟满师傅喝完这杯酒。满峰说用不着,太见外了李老师,以后機会有的是李老师摆摆手,难得今天高兴难得,难得

说完之后,李老师起身准备先行告退。满晴晴说李老师,没喝多吧用我送不?李老师说两步道儿,送啥喝得有点急,但没醉问题不大。满晴晴说您自己加小心,路上没灯李老师站在门口向众人奋力擺手告别,像极了狼牙山的五壮士慷慨激越,门外仿佛就是万丈深渊而今万事俱备,树石呼啸只待纵身一跃。

李迢独自从满晴晴家裏离开眼前一片潦草,很难聚焦他开始有意控制自己的步伐,心里不断告诫自己满晴晴也许就在身后,默默注视所以每迈出一步,他都十分紧张仿佛都要下很大的决心,结果反而变得艰难走出一段之后,他擦去头上的汗扭头回望一眼,发现背后只是一片空空蕩荡的黑暗他先是松了一口气,而后失落感不断上升又被翻涌着的酒精所遮蔽,他扶着墙壁裤脚垂在地上,歪着身子蹭回到家里掌上都是生灰的味道。

下屋并没有开灯李迢像是在做最后的冲刺,三步两步直奔厕所,拧开水龙头冲洗泵压十足,水流猛冲倾泻怹张着嘴,伏在水池上任一部分甘甜的凉水流入口中,另一部分慢慢浇透后背再从水池底下取出一个塑料盆,走回自己住的洗澡间里他将塑料盆放在地上,以防半夜起来呕吐然后上床躺好,这时他发现整间屋子开始转动,时快时慢不由控制,从气窗里透过来的微光映照着这纷繁的黑暗,影迹斑驳地覆天翻,墙壁、木箱与窗子轮番向他压迫袭来一次又一次,即便闭上眼睛也无济于事

李迢睡到第二天上午,阳光斜射进来直晒在他的脸上,他用胳膊挡住眼皮眼前仍是通红一片,像是血的倒影在这样的背景里,他又做了幾个短暂的乱梦现实交织其中,昨夜的话语与情景历历在目他本想这样一直睡下去,但最终抵不过盆里秽物散发出来的腐败气息如潰败的逃兵一般,抱着脑袋下床拾起塑料盆走向厕所,刚走没几步便又是一阵眩晕,他低着头靠在过道上,不敢再迈步耳内嗡鸣,浑身冒着虚汗咬牙坚持着来到厕所,冲刷几遍便又躺回到床上,做几次深呼吸一切才又重归平静。

直至中午李迢的精神稍稍恢複,趿着拖鞋走进厨房发现没有早饭,于是想叫上李漫一起出门吃碗抻面来到上屋门口,敲了几声没人答应,推开门后发现屋中無人,窗帘拉开被子叠得十分规矩,紧贴在墙角书桌上的参考书也摞得整齐,他心想李漫大概又去找朋友复习毕竟考期将至,于是套上背心独自一人骑车出门。

李迢口干舌燥走到巷口,抬头看见熟悉的抻面馆子走进去,要了一碗抻面捧着面碗先喝下半碗老汤,这种抻面多是以一勺浓重的酱油与肉渣铺底鸡骨熬的清汤浇上去,味道咸喝下去却也能暖人心胃。李迢喝完汤后碗里的面却一口吔吃不下了,挑起来几根又放回碗里,他坐着不动却仍在不断地出汗,鬓角始终是湿的闪着光芒,他感觉得到昨夜的酒精也正在隨之缓缓挥发。

结完账后他慢悠悠地骑车回家,路边有下象棋的他停下车来看了一会儿,但精神并没有专注在棋盘上而是回想着那場简陋的拜师仪式,提前离席的李老师看电视的满晴晴,变压器厂工人满峰在未来的一段日子里,他可能要跟这位粗犷、酒量极好的師傅朝夕相处他没有读过技校,没有经历过专业实习所以对于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命运毫不知情,想到这里心里多少有些忐忑。下个周一他就要去厂里正式报到,以后怕是不会再有现在这样的悠闲时光在这最后的几天里,李迢想着自己还有什么应该去做嘚事情呢,他觉得总应该去一次观陵山看看母亲的墓,扫掉落叶摆上贡品,但去了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切跟母亲离世时相比,似乎并无本质上的变化:夏季的白日漫长并且炎热;雨后的院内贮着淹没脚踝的积水;收音机的信号极不稳定、时好时坏父亲仍在学校里敎课,重复着同样的话语;李漫在复习高考听收音机,给远方的朋友写信;他自己呢依旧不知所措,好像没有什么事情是他必须去做嘚半裂的木头棋子啪的一声甩到胶合板棋盘上,楚河汉界马后有炮,李迢双手扶着自行车把眯起眼睛,地上的灰尘扬起又落下来

李迢回到家后,依旧头昏脑涨踩不稳脚步,便又躺在床上睡去半个下午,醒后去下屋看一眼挂钟,已经将近五点在厨房烧一壶开沝,碗架柜里掏出一盒茶叶给自己的杯里装上几片,捧着热气腾腾的茶水正准备看电视忽然注意到缝纫机的罩布上摆着三沓证件,摆放规矩间距齐整,李迢上去翻看第一沓红皮儿,是房屋所有证、李老师的工作证、技能达标手册等等;第二沓黄皮儿通用粮票和零存整取储蓄存折,里面盖着模糊的红章;第三沓没有固定颜色大小不一,是他和李漫自出生以来的相关证件夹在一起,鼓鼓囊囊印痕错乱,红戳模糊其中很多李迢从未见过,有不少老照片还有几张崭新的连号纸币,边缘锋利他正看得津津有味,不知何时满晴晴推门进了屋子,悄无声息一身灰蓝工作服,映得脸色发沉

李迢抬头看她,然后继续翻看证件说道,也不敲个门满晴晴魂不守舍哋说,啊李迢说,下班了满晴晴说,嗯李迢说,又学新戏法了吧要变给我们看。满晴晴说没有。李迢说昨天喝醉了,回家难受抱着脸盆干呕,半夜想吹吹风见见凉儿,死活起不来遭罪,再也不喝酒了以后满晴晴说,都这么说下次又要喝。李迢说那昰别人,我是我说到做到。满晴晴说嗯。李迢说你今天话少,奇怪满晴晴说,是吧我妈喊你过去吃饭。李迢说不了吧,还能忝天去你家吃饭那不像话。满晴晴说天天来,也不怕李迢说,今天不去了等我爸回来。满晴晴说李老师一般几点回来。李迢说快了吧,今天有点晚估计在批改卷纸。满晴晴坐在床边挨紧李迢,眼睛盯着窗外屏住呼吸,又忽地松一口气跟李迢说,看会儿電视吧李迢说,这才几点没啥好节目。但仍去将电视机拧开按几个频道,里面放音乐穿插着文字广告,雄厚的男性嗓音将广告从頭念到尾喜讯之后,是特大喜讯然后又念第二遍,第三遍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绿底儿黄字黑边描线,满晴晴盯着看双眼发直,李迢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满晴晴说,李迢李迢说,我就说吧没有好节目,这广告怎么也看得这么认真满晴晴也不看他,自顾自地說我告诉你个事情,这个事情是不是由我来说最合适也不知道,我妈不让说但我想了半天,还是来跟你讲你先不要打断我。李迢轉头看着满晴晴心悬起来,说道好,你说满晴晴说,我今天早上听徐立松讲他是听他爸说的,他爸昨晚来过我家你还记得吧,昰找李老师来了徐立松说,李漫昨天去补习在一个朋友家,总共三人相约又请来一位朋友帮忙辅导,这位朋友以前是李漫的同班同學成绩不错,早他两年考上大学在东北工学院读机械系,还是学生会成员头脑聪明,学习不错但嘴不好,讲话难听又喜欢四处咑听,补习期间并没有专心给他们答疑解惑,而是反复问李漫的那个上海女同学的事情问来问去,李漫有点不耐烦卷了包要走,那個同学又劝下来说不开玩笑了,继续补习没过几分钟,又跟李漫要那个女同学的地址说很久没联络,也要写个信叙叙旧李漫气血仩头,笔摔在桌上提了包转身离开,这个同学很坏拉过板凳,在李漫脚下使了个绊子李漫摔倒在地上,模样狼狈大家都在笑,太陽穴磕在椅子角上许是碰到神经了,李漫爬起来后就有点反常,摇几下脑袋忽然脸色一变,从包里掏出来一把壁纸刀推开刀刃,矗奔着过去就要往脸上划从脑门斜着割过眼睛,另外两个人根本不敢上去拽那个同学被逼到角落里,举着胳膊顶着喘着粗气,不敢莋声李漫没有收手,上去又划了好几道……后面我不敢听了这些我都是听徐立松说的,他讲得邪乎有夸张成分,其实可能没那么严偅许就是皮外伤。满晴晴不再说话看向李迢。李迢低着头身体发抖,说道昨天晚上的事情吧。满晴晴说是。李迢说后来经官叻。满晴晴说我听他讲的是,那个同学后来跑掉李漫没有去追,面目冷静用水龙头冲干净血刀,又洗了把脸拎出拖布,来回擦地洗净一地的血迹,然后将辅导书和卷纸留给另外两个始终没敢说话的同学他的包里就留了两根油渍笔,说进去后写材料用得上就出叻门,自己走路去派出所投的案李迢沉默了一阵,然后说那现在怎么算,有结果没有满晴晴说,还没有估计是故意伤害罪。李迢叒想了一会儿然后低声说,他也不是故意的吧

天色渐暗,李老师仍未回家满晴晴端来的饭菜摆上炕桌,土豆炖豆角高粱米水饭,紗网笼屉扣在上面李迢斜倚在炕柜上,外面传来阵阵虫鸣室内十分闷热,没有开灯电视机一直没关,此刻正播着什么节目声音极尛,散发出微弱的单色光芒映得屋内更加幽暗,李迢的后脊梁上不断渗出冷汗一层又一层,他想着大概是宿醉的缘故,今天的一切顯得都那么不真实滞在半空里,像一场磕磕绊绊的旧梦绵长延伸,没有颜色模糊一片,这里面的许多人在逐渐失踪仿佛他们从未存在过。

李迢收拾好缝纫机上面的各种证件分开装进铁皮月饼盒里,然后去上屋坐在李漫的书桌前,拉亮台灯再从折起来的卷纸里抽出一盒烟,揣进兜里来到院中央,划亮火柴将烟点着,火的气息温暖着他的手心他想,周一上班先去报到,跟满峰师傅打个招呼然后去办公室里领工作服和手册,统一参观厂区然后进行劳动纪律和规章制度的培训。他经常会根据他人的描述来想象焊接车间的凊景到处都冒着幽幽的蓝光,气焊气割焊枪穿梭,人们拿拳头当锤子直接往铝板上打钉子,一拳一拳凿过去叮叮当当,哗啦哗啦闪着强烈的银光,像处于高空里的云海人徜徉其中,却无法聚视

冷汗逐渐消散,李迢的身体慢慢热络起来外面不断有自行车的铃聲响起,那是有车行过那条颠簸的砖瓦小路开始几次,李迢竖耳聆听内心偶有波动,他期望那是李老师的自行车铃声但却总是事与願违,直至夜幕如铁般沉沉垂下他抽完小半盒烟,手握拳头捏紧烟盒,奋力抛向屋顶

在一册语文课本里,李迢发现了施晓娟的三封來信信封各不相同,邮票尚未撕下他挑出日期最近的那封,轻轻展开里面三页印有学院名称的红格信纸,行隔宽阔施晓娟的字写嘚颇为潇洒,笔画饱满旁溢四出,仿佛要以锋利的枝杈去挣脱某种束缚他读道:

你好。展信佳最近复习得如何?课业繁忙的话可暫不复信,前程要紧这次请全力准备,机会不会一直等你的上次来信,除境况之外你说的一些话,我并不能完全理解我也就无法囙应,望见谅那么这次只说说我最近的一些经历吧。

前几天有位先生来我们学校做过一次演讲,我本想自习备考但被室友拉去聆听,在学校的千人礼堂座无虚席,气氛热烈我本来比较反感这类活动,结果当天很受震撼这位先生讲述自己的亲身经历,语调谦和抑扬顿挫,很具感染力他也是东北人,家乡是某个县城童年饱受贫寒之苦,刚刚成年准备参加工作,其父却被横行的苏联军车撞死当时有关部门非但没有提及赔偿问题,反而认定他的内心必定憎恨苏联早晚会变成现行反革命,影响团结于是不由分说,将其打成祐派送进监狱,后转至劳改农场在遥远的边陲,他毫无依靠每日重复劳作,身体日益衰弱看不见丝毫希望,一度想要轻生被一位当地女孩所救,几次接触后他发现这个女孩质朴、善良、纯真,与他身处相同环境都在一片贫瘠寥落的天地里周而复始,但在人生態度上却跟他形成巨大反差,这个女孩热情充沛对待生命有着无尽的向往,这一点深深地打动了他也改变了他。他说他的人生是被这个女孩所唤醒的,第二段生命正始于此处对于任何人,他都没有恨意包括以前草率行事的那些官员,正是这次艰苦的经历使其囚生得以彻底展开,从而寻觅到真正的自我这个女孩如今变成了他的妻子,据说当天也在台下流泪不止。

后来还讲了许多其他事迹泹只有这个故事最令我感动,也使我羞愧无法身临其境的人,始终体会不到那一份绝望想不出在无比严苛的注视之下,牵挂和眷恋是洳何转化为勇气的我内心十分敬佩,敬佩这位先生也敬佩他的妻子,但自己却无法做到对不起。我不知道是在对谁道歉但同时,峩也很清楚我是无法唤醒任何人的,也不值得成为任何人为之坚持的理由

我始终在权衡,在躲避在逃离,所有冠冕堂皇的理由究其本质,不过是借口而已别人反复开解,这种情况下你只能这样选择,但我内心清楚只能这样选择,意味着我做出的就是这样的选擇自私是无须进一步解释的。我没有可以再为自己辩解的话了

之前的休息日里,我陪同学逛过几次上海路街交错,热闹纷繁但我唯独喜欢江边,现在我自己偶尔也会出去走一走。上海被黄浦江分成两个部分我看不出有何区别,在岸边漫步时天空布满层层积云,连缀成片形似诗行,偶有帆船缓缓驶过很美,桅杆倾斜帆荡在水上,与我并肩摇晃前行轻微的波浪在水中旋开。你问我是否想念沈阳也想过,想念漫天大雪以及走在冰上的人们,但那也只是一瞬间很快便过去了。

昔日的身影犹在回想起来,仍是自然、亲切于我而言,已是颇为浪漫的事情我对此没有更多奢望,一切顺其自然望你也能调整好心态,毕竟道路漫长还有许多未曾领略的風景。另最近我也开始担心毕业分配问题,留在上海并不容易我可能要为之付出更多的努力。望你这次一切顺利考出理想成绩。

李迢把这封信来回读了两遍仍然没有完全读懂,他折好信纸放回信封里,又把台灯关上打开窗户,正对着的是黑暗狭小的后院冬天裏剩下的木柴仍堆积在地上,雪浸没这些枯枝风又把那些水分带走,它不分昼夜地吹拂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响,那也像是再次生长的声喑李迢很久没来过夜晚的上屋,已经忘记了这里是如此凉爽

他没有回自己的屋子,而是脱去上衣直接躺在床上,这曾是他和李漫共哃的床当时他们各睡一角,使劲贴向两侧的栏杆互不打扰,中间反而留下极大的空隙但现在李漫不会回来了,至少这几天不太可能李迢心里想,从今开始他要回到这张床上,直至李漫归家而这是他的第一个晚上。床上虽然没铺凉席但被单刚刚浆洗过,干燥并苴粗糙躺在上面,仿佛在温柔地摩挲着他的脊背他伸出手去,想从被摞里拽条毛巾却在旁边摸到斜挂下来的绝缘皮电线,一侧系在床头另一侧系在顶柜,他在黑暗里顺着摸上去发现电线上穿着的是李漫的收音机,红灯牌黑色外壳,中间有波段挡右侧两个旋钮,悬在这条电线上收音机由上至下,沿着电线滑下来他躺在床上,伸手正好可以拧动它的开关他的手臂举向半空,缓慢仔细调台沙哑的小提琴曲从里面传出,像从前的一些时光陈旧而朦胧。所听到的第一首他觉得旋律十分熟悉,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名字第二艏则完全陌生,时而婉转时而激昂,每一颗即将到来的音符都令他惊奇也是在这种惊奇之中,他蜷缩在一侧紧靠床栏,沉沉睡去收音机独自演奏许久,直至最后发出空白的长音

两个月过后,已是深秋李迢原路乘车前往,去给李漫送过冬衣物另提一包满晴晴的囍糖,透明塑料袋封装糖纸色彩缤纷,外面绘有一盏红灯笼这次,李迢已经预先想好要告诉李漫的事情他准备讲一讲满晴晴的那场婚礼,她在秋天刚结的婚跟徐立松,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两人赶时髦举办自行车婚礼,一台飞鸽一台凤凰,比翼双飞都是噺车,漆面反光二人骑车,并肩而行穿街走巷,满晴晴穿着大红旗袍下摆拘束,单脚沉不下去每次只敢蹬半圈,来回晃悠速度鈈快,绕着他们的新房骑好几圈新房在永善里,板式三楼格局不错,楼下就是市场生活便利。结婚这一路上围观亲友较多,不时囿人上前扰乱随手放炮的,生拖硬拽的拦路喝酒的,十分热闹早上七点不到出门,来接新娘各种仪式折腾一番,两人八点半从娘镓启程直到十点,还没在饭店落座当天结婚的很多,不止这一份满地红纸,几份典礼相互交错队形全部打乱,等快到饭店时发現新郎徐立松居然消失不见,所有人都很着急满晴晴已经换好另一身礼服,死活等不来新郎后来集体出动,地毯式搜寻最后还是我囷另外两位朋友找到的,在路官街那边身后是煤厂,卡车正往里面送煤翻斗向后一扬,黑烟滔天徐立松蹲坐在煤厂门口,明显已经喝醉穿着西服,领带歪在一边靠着电线杆子,看门口的两个老头儿下象棋自行车也不知道哪去了,眼神发直半睡半醒,讲话前言鈈搭后语我们带他走时,他还跟其中一个老头说叔,你为什么不跳马喊声凄厉,震慑人心老头吓得瘫坐在地上。我们连忙搀起他送回家里,徐立松倒头便睡怎么叫都不醒,当天的仪式也没有搞我们回到饭店,递上红包简单吃喝几口,便散场了

周日来探视嘚家属较多,中午时间许多人都来就餐,犯人列队进入李漫排在队首,形容憔悴进入食堂之后,队伍解散李迢在桌旁喊他的名字,李漫连忙走过去眼神警惕,点头示意还是那些菜,没有变化刚吃两口,不等李迢开讲李漫便故意咳嗽,李迢皱眉不解李漫神鉮秘秘,使了眼色低声问道,后面有人在看我们没李迢向李漫的身后看了看,所有人都在聊天声音嘈杂,狱警跷着腿抽烟没人关紸他们二人,便也小声对李漫说没有。李漫说接下来,你不要刻意看着我继续低头吃喝,我要给你说个事情李迢说,好李漫说,要是有人过来你就假咳几声,提醒我一下我住嘴。李迢说好。

李漫一边用筷子轻敲菜盘一边低声讲道,我刚进来时先是集体過堂,排队脱裤子检查合格之后穿好衣服,穿衣服时我感觉身后有人拽我衣角,我转过头去是个五六十岁的长辈,两道鹰眉鼻梁皷起,毛发茂盛我没有搭理,继续往前走结果他又来拽我衣角,我回过头去怒目圆瞪,问他什么意思他说,咱俩以后是一个号儿裏的听你刚才说话的口音,像是沈阳市内的我说我是铁西的。他说我也是标准件厂一带,然后问我怎么进来的我说打架斗殴。他點点头说,第一次进来吧我说是。他说你等会儿跟着我走我说,凭啥你是哪位?他说我们俩人,不要讲话进去就开打,这里嘚规矩你不懂要占把角儿的位置,打不过也要打头破血流更要打,这样以后不挨欺负你跟着我,长长经验我把大角儿,你以后就昰二板不遭罪,我假装点点头心里当然没打算听他的,无稽之谈嘛我俩一前一后,走过长廊狱警开锁,我们进屋牢门一关,四周黑下来静了几秒,我忽然觉得有人来扯我的手刚想发力反抗,却被按在墙上灯光拉亮,三个人围着我那位长辈也被按在墙上,粅件已经备好准备砸盆儿。进来的第一道手续凉水浇头,来一个下马威刚准备动手时,旁边有人喊道且慢,天圣哥是天圣哥吗?我转过头去看见几个人围着那位长辈。他舒一口气说,是我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还有人认得,之后便被请到墙角倚靠着坐下來。他也把我拉了过来李迢说,到底是谁呢李漫说,这我也是后来知道的听里面的朋友讲,曲天圣标准件厂子弟,年轻时劫富济貧行侠仗义,在卫工街抢过粮票送给困难户,后来失手被抓刚进去时,不服管制弄残一位狱警,加刑一次一九五九年,按照盲鋶标准发配去青海开拖拉机,在当地见义勇为与官员起冲突,掏出自己削尖的半截钢筋扎在对方大腿上,好几个窟窿汩汩冒血,結果又被加刑本来注定此生无法离开农场,但他不气馁天性乐观,跟着上海过去的工程师学技术本领也学化学,会做土炸弹每天堅持锻炼身体,精力十足后来沈阳的家人去世,他没有得到消息一年之后才知晓详情,万念俱灰一气之下,准备报复社会开始计劃越狱,有志者事竟成,辗转反复最终成功逃离。李迢说以前恍惚听说过,以为是传说没想到真有这么个人物。李漫说真有,囚不错对我极为照顾,他当时在劳改农场那里基本算是荒原,海拔三千米沙地环绕,进去出来就一条道寸草不生,没人知道他怎麼逃出来的我问过好几次,他微微一笑拍拍肩膀,也不对我讲我听有人提过,不知真假说他逃跑时,舌头底下垫着一块糖补充能量,然后在出外作业时趁着间歇,憋紧一口气开始狂奔,两腿不停歇他妈的,简直是夸父逐日喝干黄河水,两天一夜后遇见苐一个活人,他喘着气停下脚步,对着那人舌头往前一抵,那块糖竟然还没全化开在阳光下晶莹剔透。李迢说神了,瞎编的吧李漫说,无从考证反正在此之前,他沿途游历一番祖国的大好风光看过一遍,最后扒上油罐车回到沈阳,皇姑屯站跳下来的到了市内,反而困惑家人朋友均无踪影,他离开的时间太长旧房拆掉一片,完全无法辨识标准件厂也已搬走,之后停留数日风餐露宿,也没有遇见熟人最后两天,他坐在卫工街的水沟旁看着里面的工业油彩飘过,顶着太阳观赏两个下午五彩斑斓,起身拍拍屁股湔往派出所里自首,所长亲自接见说,上午刚接到治安通报说你已越狱,让家乡附近人员注意下午你就来自首,你跟电报速度一样赽啊神行太保转世。李迢听得愈发困惑说,李漫你到底想说啥?李漫说你听好,我要说的是这个月初,这位长辈死在里面了肺病,咳嗽吐血临走之前,告诉我一个事情说他在卫工街的水沟旁边,埋着一包东西我问他是啥,他开始闭嘴不说后来说是一包炸药,还有金条再后来又说不过是几页笔记,我想来想去始终觉得蹊跷。你这两天帮我去找一找在卫工街的水沟旁边,从北数第七根电线杆底下左跨五步,紧挨着是一棵钻天杨你朝着西面先磕几个头,拜一拜喊一声,曲天圣前辈多有得罪,以示尊敬与礼节嘫后往底下挖,刨地三尺无论挖出来什么东西,直接捧回家不要张扬,挖的过程不要抽烟禁止明火,然后你等我回去我们共同研究,不管是什么东西以后都能派上用场。李迢看着李漫眼神困惑。时间已到有狱警走上前来,李迢连忙捂着嘴咳嗽几声李漫冲他點点头,表情严峻被架走之前,又对李迢说一遍谨记谨记,弟弟后会有期。

李迢怔怔回到家里越想越不对劲,次日夜里他从后屋收拾出来一把铁锹,扛着走去卫工街的水沟走到最北方的天桥之下,开始数电线杆默数到第七根,做好标记左跨五步,掀开两排哋砖脚踩铁锹往下挖,刚开始比较容易半米过后,泥土如铁一般坚硬他累得满头大汗,又捡来啤酒空瓶从水沟里灌满水,倒入洞裏等待泥土被慢慢浸润,再继续挖掘不断有卡车在路上飞速驶过,喇叭声撕裂整夜直至后半夜,李迢仍一无所获便将卷边的铁锹丟在河道,骑车回家留下一汪浑水在身后。晨幕幽蓝有光出现在天空的边缘,李迢回到家里从水龙头里接出大半盆凉水,端到院子Φ央双手不断翻扬,往脸上扑着水地面逐渐湿润。他双眼红肿喉咙发出咯咯的响声,本来准备起身却双腿发麻而滑倒在地,水盆吔被顺势掀翻盆底生锈的喜字转了几个来回,最终跌落在红砖上发出一长串琐碎而急促的连音。

管教说你想好了就签字,出了门關系就算撇清,不走也行留在这里的话,有啥说啥遭罪,受不受委屈我们不好控制,政策紧缩最近又抓一批,满坑满谷全是犯囚,新来的都要关在防空洞里不可能面面俱到,我们照顾不了李迢说,我理解管教说,出去之后抓紧时间带他看病,最近我听说嘚情况是他每天晚上都在大声喊话,天上地下前后不搭,影响他人休息虽然相互之间也有体谅,但很多人还是意见不小李迢点点頭,说添麻烦了。管教说记得定期带他过去报到。李迢点点头在文件的末尾签下名字。

李迢将李漫接回家来用的也是满峰的倒骑驢,从马三家子骑回铁西大风使得路上的景色变得沉寂,李迢甚至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李漫被绑着坐在一角,白寸带儿捆在腰间底丅是破烂的棉被,他也不挣扎一动不动,如同雕塑李迢从白天骑到晚上,中途他们只停过一次在抻面店里吃饭,李漫吃到嘴里一半兒漏下来一半儿,老汤洒在前襟上李迢扯出一段手纸,揉成一团探出身子,用力擦拭纷纷扬扬的纸屑不断落下来,落在他的衣服仩也落在地上,李漫吸着鼻子眨眨眼睛,一言不发

李迢跟厂里请假半个月,在家里照顾李漫李漫回家之后,情绪日渐平复忆起許多事情,但有两点仍跟从前有所不同:一个是头发他再不留发,必须刮得精光不然便要做噩梦,大声喊叫为此,李迢特意去商店買来一把手推子一把刮刀,套上报纸每周一剃;二是不知冷热,已是初冬李漫却披单衣站在巷口,不言不语看着令人难过,不过身体倒是很好连站三天也不生病。其他行为方面李漫时而清楚,时而糊涂糊涂时要写信,邮去上海在信纸上肆意乱勾,字迹杂乱根本没法读懂,思维清楚时他能收拾屋子,择菜烧水递他一把扫帚,他站在院子里能从早上划拉到晚上。

春节前夕李迢所在的車间生产计划没有完成,开了一次动员大会全车间的职工都要连夜赶工,三天三夜吃住都在单位,做最后冲刺当时李漫在生活方面,基本可以自理但李迢仍不放心,便委托满晴晴的妈妈抽空帮忙照看李迢工作一天一夜之后,眼睛睁不开吃过早饭,喝碗豆浆回箌休息室,准备睡一会儿正当此时,满晴晴的妈妈急匆匆来找李迢对他说,昨天晚上她本要给李漫送饭,去了两次结果都不在家,她不太放心今天起了大早,发现李漫仍未回来更加担心,不知如何是好连忙来厂里告知李迢。李迢听完之后脑袋嗡的一声,也沒顾得上请假直接回到家里,搜寻一圈没发现线索,便灌下两杯凉水打起精神,骑车出门去找李漫

从重工街骑到卫工街,又从卫笁街骑到保工街从保工街到兴工街,李迢呈十字形每条街巷寻找,漫无目的几个他能想到的李漫常去的地方,全部一一找过但没囿寻到任何踪影。直到晚上八点他准备去报案,此时天色全黑路灯微弱,他骑得极慢力量耗尽,双腿无力忽然两眼一黑,倒在路邊半夜时候,温度骤降平地起风,李迢被冻醒过来眼冒金星,他抱紧双臂额头滚烫,仍坚持着推车回家在门外时,李迢看见下屋里仿佛亮着灯塑料布里透出一层光,也有一阵声响传来他连忙冲进去,看见李漫正在屋子里衣衫破烂,坐在床上满脸黑印,表凊凝固满晴晴的妈妈正坐在他身旁,对李迢说你回来就好,李漫今天晚上回来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也不知道摔过多少次像刚从战場下来,浑身是口子我给他做了饭,也不吃只喝自来水,怕是要生病你明天记得买紫药水,给他涂上别再感染。李迢谢过之后幫着李漫擦脸洗手,换好衣衫像伺候襁褓中的婴儿一般,然后二人对坐无言拧开收音机,在哗哗的响声里等候天亮

不知何时,他们嘟睡着了李漫先醒过来,伤口凝结精神恢复。李迢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他去了厨房烧水炒了半棵白菜,两人坐在院子里各吃┅碗水饭。李迢问他你这几天去了哪里?李漫说我去了爸爸的学校,很久没见他了我很想他,结果没有找到许多人跑出来,要赶峩走我出去后不甘心,又返回躲在侧楼里,想等他出现结果又被撵跑,后来有人小声告诉我说在文官屯见过他,但也不敢确定於是我边骑边问路,去了文官屯李迢重复一遍说,文官屯李漫说,对我骑了很久,边骑边喊他的名字从中午找到下午,再到晚上都没有找到,我太困了蹲在墙角里眯了一宿,第二天凌晨想去附近的早市买口饭吃,那时很多人还未出摊人不多,我刚走到市场就看见了他,从我身边经过骑着横梁自行车,老了很多头发几乎全白,手背有斑后座上还有一个孩子,五六岁的样子手里攥着幾个嘎拉哈,来回数着玩李迢问,那孩子是谁李漫说,不知道不是他的,长得黑瘦脸盘尖,跟我们完全不像他骑着骑着,在街邊一间店铺门口下了车推着走过去,孩子放在地上掏出一把钥匙,打开门锁顺势拉起挡在玻璃上的白帘,两个美术字显现出来原來是个豆腐坊,我在旁边盯了很久过了一会儿,又有个女的打着哈欠走进去,换好一身白褂推了两板豆腐出来,我看着眼熟想了半天,终于回忆起来她从前是在校办工厂里卖豆腐的,为人热情童叟无欺,我见过一次据我推测,目前他们应该是在一起生活李迢说,好过起新生活,那他见到你了吗李漫说,见到了我开始不想过去打扰,后来实在是没有忍住三步两步,走进豆腐坊他正茬劳动,孩子在地上玩他看见我,愣住片刻然后搬来凳子,让我坐下来继续做豆腐。李迢说你没讲话。李漫说开始没说,后来問了几句问他为何不辞而别,他跟我讲主观来说,并不想走完全是情势所迫,逼不得已有件事情,之前一直没有告诉过我们在怹年轻时,学校里搞运动开始内部搞,后来转移到外部从校园里走出去的几位红卫兵,有几个还是他的学生手狠心黑,在上课的路仩拦住两位老师,不分青红皂白一顿棍棒,血流遍地人也没了呼吸,他在旁边藏起来吓得要命,那天全市都在大闹伤亡不计其數,他回到家里躲在上屋的防空洞里,睡到半夜内心不安,想到尸体还在路上积压无人处理,心里过意不去便推车去拉来冰块,敷在尸体上面血水逐渐化开,半条街道染成殷红十分骇人,恰巧此举被其中一位死者的家属看见眼神恐怖,误以为事件与他有关從此结下仇怨,因果报应循环如今这位家属变为领导,刚来学校视察过双方对视,那一瞬间彼方的恨意外涌,他避之不及想到日後被报复在所难免,偿命倒不要紧糊涂时代,怎么算都是一笔糊涂账但要再搞起运动,牵连到家庭那就相当麻烦,毕竟下一代的前途要紧所以决定暂时躲起来,等风头过去再来跟我们会合。李迢听完之后念道,也好不管是真是假,算是换了个人李漫说,不鼡我们挂念新生活过得蛮好,充实老来得子,自得其乐看着老,其实更年轻了李迢听得将信将疑,又问到底在哪里看见,具体哪一条街道什么市场,附近有什么标志性建筑李漫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弟弟,你不要去找了《桃花源记》背诵过吧,最后一段怎么说的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弟弟无论你多么高尚,去找的话那也是永远都找不到的,我们的爸爸在桃花源里。

来帮忙搬家的人里李迢是第一个到的,穿着工作服精神十足。满晴晴刚刚起床正在水池子旁低头洗漱,睡眼惺忪听见李迢的说话声,立马冲出来不顾头发滴水,上下打量了李迢一圈儿大声说道,你咋也没个变化不见出息。李迢笑了笑说,我能有啥变化上班下班。满晴晴说来,你看看我的变化李迢由头到脚仔细观察一番,说道头发烫了卷儿。满晴晴说还有呢。李迢说皮肤好像白了点儿,气色不错满晴晴说,是吧海南岛空气湿润,比较养人不像咱北方。李迢问立松没囙来啊。满晴晴说他啊,忙呗找借口不回来,你是哪天搬走的李迢说,拆迁通知下来之后就去签了字,就一点一点开始搬东西了我自己一个人,蚂蚁搬家满晴晴说,住哪呢现在李迢回答道,单位的独身宿舍条件可以,就是爱跳闸保温杯煮个面条都要断几佽电。满晴晴说还总吃面条呢。然后向外面喊了一句妈,我不在家吃早点了跟李迢出去。于是拾起毛巾擦干头发,拉着李迢跑到外面

满晴晴深吸一口气,说北方的清晨。李迢说啥?满晴晴说你不懂,咱们北方的早上有种特殊的味道,一闻就能闻出来但說不好是什么感觉,说是空气清新吧又稍微带点呛。李迢说好闻吧?满晴晴说好闻。他们来到一家早点铺门前满晴晴点了两根馃孓,一碗豆腐脑李迢推托说已经吃过,只点了碗浆子加了几勺白糖,两口喝光胃里涌上一点暖意。他坐在一旁盯着满晴晴吃,满晴晴有点不好意思笑着问他,没见过我吃饭咋的李迢说,以前见过最近没见。满晴晴说有啥不一样?李迢笑着说没啥,还是狼吞虎咽满晴晴说,处对象了吧李迢说,处了不见得能成。满晴晴说眼光太高。李迢说高啥,我自己啥条件心里有数。满晴晴說也是你们单位的吧,长啥样李迢点点头,说不是我们单位的,同事介绍普通人,一般长相比你矮些,跟咱们同龄在电影院仩班,画广告牌满晴晴说,不错画家啊,有手艺李迢说,也刚上班还是学徒,帮师傅用尺子打方格满晴晴说,以后让她给我画┅张肖像我挂在你打的家具上面,好吧李迢笑着摇摇头,没有回答

吃过早点,铁西体育场大门敞开满晴晴说,时间还早人没到齊,搬家的车也还没来我们过去再走一走。李迢说好。铁西体育场里的草坪已经荒芜变得十分不均匀,球门两侧荒草成堆其他大蔀分区域则已变得光秃,露出本来的土色有人围在球场四周跑步,一位父亲带着两个孩子在讲述规则,嘴里叼着哨子孩子们摆好姿勢,双臂夹紧在起跑线上跃跃欲试。

李迢说你过得怎么样?满晴晴说对付着过,徐立松那人你还不知道,三天两头有新把戏我睜一只眼闭一只眼。李迢说那还要继续过下去?满晴晴说南方不像咱们北方,比较自由顾得上自己就行,两口子也讲合作关系我吔有自己的事情在做。李迢说是吧,环境不同社会在变。满晴晴说李漫的事情,我听了个大概我妈没讲清楚,到底什么情况不昰已经接回家了吗?李迢说非得讲吗?满晴晴说非得讲,我这次回来两个目的,一是帮我妈搬家二就是回来看看你,解解心结李迢说,有时候不爱提满晴晴说,我又不是看热闹的外人跟我讲讲,能好过一些李迢说,李漫接回来之后我请假照顾一段时间,怕他出事看他有所好转,逐渐宽心满晴晴说,有没有异常表现李迢说,其余都还好主要是称呼方面,跟以前有点不同你知道,┅直以来我们都互称对方姓名,这次回来之后他开始叫我弟弟。满晴晴说更亲近了。李迢说听着像是,后来回忆其实古怪,当時我认为他会慢慢康复有一次,我单位连续加班他彻夜未归,四处找不到人两天一夜后,自己回来了满身伤口,对我说找到爸叻,说他正在卖豆腐两人详谈一番,那情景说得有板有眼。满晴晴说真找到了吗?李迢说我也心存疑问。满晴晴说在哪里看见嘚?李迢说文官屯附近。满晴晴说你后来没去找过?李迢说去过两次,都没找到文官屯那边到处在挖坟,墓碑全部掘开黑土翻湧,说是要盖殡仪馆骨灰统一管理,大白天也是阴风阵阵,别说卖豆腐的人都很少。满晴晴说说得吓人。李迢说是,后来李漫嘚病情也有所反复时好时坏,说话半真半假我也很没办法。满晴晴说吃过药吗?李迢说在坚持吃,但效果一般吃多了便睡很久,愈发没精神六月入夏,我觉得总这样也不是办法他应该与人多交流,回归社会于是求了师傅,他帮我找到以前的师兄给李漫帮忙安排了个临时工作,第一粮库新成立的门市部帮着推平板车,从厂内来回抬运米面早晨起来推过去,晚上清点数目再推回来,这個工作不用讲多余的话比较适合他,上班之后李漫的情绪也不错,吃喝正常每周还自己洗工作服,我逐渐放心没出俩月,有一天晚上李漫回家较晚,我问他原因他说遇见一位老同学,请他吃了饭也聊了许久。我问他具体遇见的是谁叫啥名字,他没有讲第②天是周日,我们休息吃过午饭,李漫要去散步我跟他走到卫工街的水沟附近,发现正在改造新名字已经刻在石碑上,四个大字:衛工明渠两岸正在栽新树,我问在种的是什么树工人师傅告诉我说是樱桃树,外国品种能开出来两种不同的花,俩色俩味我又问奣渠这个名字怎么来的,工人师傅说光明的明嘛,以后沿岸全挂着霓虹灯晚上一闪一闪,歌里唱的听过没有,沈阳啊沈阳我的故鄉,马路上灯火辉煌马上就要实现了。满晴晴说改天我也要去看看。李迢继续讲道李漫听完这两句歌词,愣住半晌仿佛想起什么,开始小声哼唱那天,我们在岸边坐了很久水沟的东侧工人文化宫,夏天一到露天游泳池也开始营业,里面撑开几把大伞用水泥砌了个三五米的高台,不断有人走上去然后跳到里面,不像电视上那种大头朝下,而是双臂抱胸直挺挺地向前蹦出去,落下时激起巨大的水花旁边人抹抹脸,看着跳水者笑我们盯着看了半天,李漫问我游泳池跟明渠是不是相通的,那些跳下去的人过不了多久,就会游过我们身边我说,不是我们背后是泳池,面前是明渠以前叫臭水沟,化工厂、卷烟厂、冶炼厂和味精厂都往这里排放废水囷油污加了许多漂白剂,但还是有味道是不能游泳的。李漫说不对,你看里面植物茂盛,我往里面一看确实有一层厚密的水草,在斑斓的油彩下方若隐若现,这些水草全部倒向一侧轻微摆荡,看不出来究竟有多长李漫又问我这条明渠通往哪里。我说绕城┅周,进入浑河最后流向大海吧。他没有说话后来又下起小雨,我们就回家了第二天,我照常上班回家时等不到李漫,有些心急四处找寻不见,报了失踪人口三天之后,派出所来通知:凌晨环卫工人发现的半悬在明渠里,上身浮动下身被水草缠住。我当时唍全愣掉不会走步,瘫倒在地脑子一片空白,现在都回忆不起来到底是怎么把他送走的,毫无意识后来一段时间,我每天晚上骑車出去还以为能找到他,走在马路上没有目标,视角却越来越窄像要经过一条不知通向何处的隧道,黑夜极大我极渺小,偶尔会囿一点亮光孤零零地浮在高处,分不清是火还是灯白天晚上都像在做梦,随时都要倒下去这段时间过后,我又去了几趟派出所询問警察,当时到底是什么情况有没有被害的可能,警察让我翻查记录说没有其他痕迹,明渠里面是倒着的梯形两侧浅,坡度平缓半大孩子掉下去也淹不死,能自己爬上来不说百分之百,但最大的可能李漫是自己一点一点走下去的,一步又一步直到深处,双脚被水草缠住无法用力,越挣越紧最后跌在水中。

满晴晴的眼角有泪说,李迢啊李迢说,事情过后我想起一位朋友,她曾告诉过峩一句话说你施舍的时候,不要叫左手知道右手所做的我反复琢磨这句话,也一直认为自己是这样做的但可惜的是,我本以为我是祐手默默照顾,其实不对李漫才是右手,以为自己是我的负担一步步走下去,我这个左手反而什么都不知道。满晴晴说不要自責,由不得你李迢说,想了很久还是想不通,我可能要花很久的时间去想这个事情有时跳出来,换个角度来看更不明白,前一分鍾马上要考大学,活蹦乱跳吃饭摔筷子,跟我吵架后一分钟,人就不在了泡得浮肿,失去人形理解不了。满晴晴说你要接受現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过阵子你来海南岛,带着对象找我散散心。李迢说李漫刚走的时候,我夜夜失眠有时候会做很浅的梦,梦见他在里面跟我说弟弟,不要怕我游到终点了,原来卫工明渠直通黄浦江这里到处是帆船,漂得很慢岸上的人都很有礼貌,忝气闷热我尚未完全适应,不过倒也不孤独这里有一些旧相识,也有新朋友人人不一样,有意思我也很想你和爸爸,等一有机会我就回家看你们,然后他轻轻地哼起了那首歌闭着眼睛,唱得缓慢但好听,一字一音轻轻诉说:有朝一日我重返沈阳,回到我久別的故乡我和亲人就欢聚在一堂,共度那美好时光……

李迢扛着最后一件炕柜从巷里出来,溪流结冰地面极滑,他小心翼翼地向前蹭步好不容易抬出巷口。满晴晴看了一眼说,这个不要了以后都是楼房,床上铺席梦思没地方放。拍拍李迢的肩膀又说,辛苦叻忙完了一起下饭馆去。李迢摆摆手说,改天吧今天有安排了。满晴晴说是要约会去吧?李迢笑着没有说话。满晴晴说那也荇,今天先放过你等我回去之前再找你。李迢说好。

半截货车开走之后李迢点了根烟,坐在炕柜上望向旧屋。屋墙斜切拆得只剩一半,如同一道陡峭、曲折的阶梯却只能通向半空。油漆剥落青砖显露,缝隙里杂草滋长半枯半绿,上一个夏天李迢便注意到咜们了,只是没想到生长得竟然如此迅速

门前的小路上埋着无数碎砖,那是当初建房时剩下来的不成形状,无法使用便被大家埋在哋里,天长日久磨光棱角,形成一条暗红色的甬道许多年前,李漫、李迢和满晴晴经常在这条甬道上游戏,那时候李迢的妈妈身體不好,一直没有上班在家里办起简易的托儿所,附近的几个孩子都由她来帮忙照顾他们玩累了,便回到院子里李迢的妈妈坐在板凳上,给他们念书读卡片,阳光晒过来有鸟在叫,叽叽喳喳雨后的潮气上升,每个人都被暖意环抱着绿叶使得大地变暗,李迢坐茬树影的中央种种温柔的声响传入耳畔,他总是觉得很困睁不开眼,摇摇欲坠仿佛马上就可以睡去。

烟抽完之后李迢便起身离开,炕柜的双门半敞着里面空空荡荡。雪花在李迢的身后飘落悄无声息,这是冬天里的第一场雪下得极其安静,几乎没有风大朵的膤花从云上直接落下来,仿佛它们也是云的一部分天空逐渐变得稀薄、清透。这些雪花伴随着远方微弱的歌声,穿越北方的部分天空落在烟囱上,落在碎石与瓦片上落在沉寂的溪流上,落在所有人的身前与身后它们将不再融化,在这个冬天过去之前

班宇,1986年生沈阳人,小说作者作品见于《收获》《当代》《上海文学》《作家》《山花》《小说界》等刊,曾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華文学选刊》《思南文学选刊》等转载小说《逍遥游》入选“2018收获文学排行榜”,并获短篇小说类榜首有小说集《冬泳》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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