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聊天用羽扇生火炉打一字字

蕴和殿纪事_小宗师
蕴和殿在前门外的杨梅竹斜街,三重大院三个跨院,总共住着30来户人家。父亲告诉我,这里是当年的严嵩府,要多气派有多气派,不然怎么叫它蕴和殿?只是岁月的风霜使它破败了像座颓残的古庙,影壁歪斜了,砖墁的院子坑坑洼洼,家家的墙皮都剥落得斑斑驳驳。父亲说,日渐增多的住户使蕴和殿变得越来越穷气了。我出生在蕴和殿,长大在蕴和殿,对蕴和殿的记忆既清楚又模糊;既亲切又陌生;既深刻又迷惘,时时被这矛盾的记忆所鼓噪,便想把这记忆的矛盾写下来,因为蕴和殿内的许多——常常入梦、入梦、入梦……诸大爷诸大爷其实复姓诸葛,我们孩子哪懂什么单姓复姓,统统叫他诸大爷,油晃晃的脸上张着许多粗粗的毛孔,他喝完酒就串皮,所以那张脸像个红桔子,也像一个粉桔子。诸大爷不到外面去上班,就在院里晒蓝图。他的晒图板有两个克朗棋盘那么大,像个又大又厚的镜框,一面镶着玻璃,一面是软垫和夹板。晒图板支在一个有四只铁轱辘的架子上,翻转开合上下移动极方便。看诸大爷晒蓝图很好玩。他隆隆地把晒图架一推到当院,孩子们就会凑过去。只见他把晒图板撩起来,将一张薄薄的半透明图纸放在玻璃板上,图纸上有许多圆圈、三角、方块、变形,错综勾连地交织在一起。然后,诸大爷会从一个黑布袋中迅速地抽出一张厚厚的有些怕光的黄纸盖在那张图纸上,按平之后赶紧撩下绿绒背垫一压,随着诸大爷白手腕一扣一抖,一道亮光闪过——玻璃下的图纸翻转到上面,这就开始晒图了。老看,我们知道这可是个技术。每次晒图都要看阳光的强弱,气候的冷暖,时间的早晚来掌握控制。晒的时间长了,那厚纸在药水里一泡就全变黑,短了那些三角、圆圈又全显不出来。诸大爷掌握时间的方法是,用右手食指压在黄色的厚纸上,看好整张黄纸都晒白了,就把手指轻轻一抬,待那被压住的食指印再慢慢地变白,这张图就晒得恰到好处了。有时三分钟,有时五分钟,长短要依光线的强弱来决定。看诸大爷晒蓝圈,那是一种娱乐。他解黑袋系黑袋抽厚纸的动作全在一眨眼的工夫完成,那麻利迅速看得人眼花缭乱。可他用食指压图的时候泰然自若,抬指的刹那又轻巧洒脱,尤其是晒好一张双手一悠,随着一道闪光晃过,图板刷地旋了一圈,将至腹前被诸大爷伸出的双手稳稳一托——真帅!细看他的右膝,还习惯性地往起一惦,成为手下的第二道防线呢。诸大爷住前院东夹道,和我家的房子紧挨着,所以我去他家玩的时候多。诸大爷家里总有一股呛人的药水味儿,那我也爱去,因为诸大妈好极了。我奇怪,诸大爷矮矮的个子,深深的眼窝,脸上的毛孔那么粗,可诸大妈怎么那么好看呢。诸大妈比诸大爷年轻得多,不是小脚,白净的脸上两个眼睛水汪汪,不管笑没笑,脸上总旋着两个甜甜的深酒窝。每次我到她家去,她准把我搂到怀里,搓着我的小手说:“看看咱五子十指纤纤,身白如玉;男有女相,必有贵样。”我白,谁都说我肉皮儿细,可诸大妈夸我的话合辙押韵,我最爱听。开始,我只觉得美滋滋,后来上了小学,我就更爱到诸大妈屋里转,被她亲亲地搂在怀里,心里觉得舒坦,闻到她的发香肤香陶陶的。阴雨天诸大爷就叹气,喝酒。看着他吃他喝,我不馋,除了辣辣的一杯酒,就是一碟腌咸菜。他家和我们家吃的差不多,只是诸大妈不蒸窝窝头,老爱做黄澄澄的贴饼子。诸大爷喝酒爱出声儿,咬上口大蒜吃上口咸菜,就要“啧——哈——”地咂上口酒,每喝一口都要“啧、哈”一声,说不上惬意还是叹气。诸大爷只有一个儿子,叫金泰。金泰比我大,上四、五年级的时候脑后还留个小辫,他长得既不像诸大爷又不像诸大妈,两个贼溜溜的大眼睛轱辘辘转,一扬眉毛脑门儿上就会堆起几道清楚的抬头纹。我们都跟他闹,常常追着他喊:小老头,玩火球,烫了屁股抹香油。金泰不急不骂,只是不屑一顾地顺下眼皮:躲离躲离,一边玩去。不管比他大的还是比他小的孩子招他讨厌,他都是这句“躲离”。我暗暗佩服这句“躲离”。躲离就是走开滚蛋的意思,可从金泰嘴里出来还文诌诌的呢。金泰很瘦,诸大爷每个礼拜给他买两个猪腰子,一条猪尾巴,为的是给他补肾,因为金泰从小就爱画“地图”。三天两头,诸大妈把被金泰画了“地图”的被褥搭出来晾,她常泪汪汪地自言自语:精湿精湿受多大罪,全怨我怀他的时候吃错了药……诸大爷不像诸大妈,晾尿褥子有时碍他晒图,常向臊眉搭眼的金泰骂了句:没出息,就不知道惊醒些!……不过,诸大爷骂归骂,其实他更稀罕金泰,给他花八块钱买了一盘克朗棋。每当在院中支上棋盘时,我们都眼巴巴地求金泰:“让呣玩吗?有呣没有?”这时,金泰便拿着克朗棋杆颐指气使地点:“贵生、立岩……”加上他只能四个人。没被点到的只能赐他那句话:躲离躲离躲离。玩不上我们也不“躲离”。爱看金泰打克朗棋。他把一只眼睛闭住,另一只眼睛显得更大,细细的脖子一缩,脑后的小辫也藏进领窝里。他用棋杆打出的“老子儿”如出弦之箭,在光滑的玻璃棋盘上撞击出各种花样,常能一下打进兜内两个子。什么本兜、回力、扎帮、四回、八挂,这些名词都是从金泰口中蹦出的。每每这时候,诸大爷就笑不叽儿地嘬牙花:“啾啾啾,瞧把他能格儿的,嘁!”话虽酸酸地出口,但心怀溢出的是满足,惬意。连我们都觉得出他陶陶的神态极得意。突然之间,诸大妈病了。先是脸色黄黄地不出屋,后来竟然下不了地。最后常常呻吟,叫喊,尤其是半夜叫喊的声音凄凄厉厉,我被惊醒了好几次。诸大妈一定很疼很疼,要不怎么那样叫喊呢?母亲常到西夹道去看诸大妈,父亲也买回一瓶开胃的温脯让母亲端过去,但诸大妈什么也吃不下,病得很重,一天比一天重。自从她不再下地不再出屋,母亲就一再叮嘱我千万不要再烦吵诸大妈,要让她安安静静歇息。我听话,不去打扰诸大妈,连从她窗下走过都轻手轻脚的。可是,我真想看看诸大妈,诸大妈到底得了什么病,她干嘛总是疼得喊叫呢?谁也不告诉我,不过我隐隐地知道了,诸大妈长了什么毒瘤,那瘤子长在哪儿,怎么不像爸爸给我挤疖子——那样,把它挤净呢?从诸大妈生病到她离开人世,前后也就三、四个月。那么好看的诸大妈,怎么就活活地疼死了?事后母亲跟姐姐讲,诸大妈的下身都烂了,流黑血,屋里的气味好难闻。母亲的那句话我记得最清楚:亏了诸大妈高烧糊涂了,早点咽气真是她的造化哟……我奇怪,早死怎么叫有造化?金泰呜呜地哭,诸大爷木木地眼睛变直了。出殡那天,全院不少人都哭了。我也哭,我再也不能扎到她怀里去闻那股香味啦……半个多月之后,诸大爷才又推出架子晒蓝图。他的脸明显地瘦下一圈,粗粗的汗毛孔更深更大了。不用离近便能看得清清楚楚。诸大爷很少抬眼皮、铺图纸、压食指、翻玻璃、接图架的动作陡然之间笨拙了迟缓了。我们远远地看,他的背佝偻了许多,个子显得更矮了。诸大爷还喝酒,只是不再“啧——哈”了,脸不仅是粉是红,常常憋得紫紫的。谁知,这沉闷没有持续多久,他家又出意外了。街上突然热闹起来,超英赶美,大炼钢铁。我真高兴,家家砸锅卖铁,全院的人全街筒子的人都要在一个大食堂里吃饭,我再也不天天吃窝头啃咸菜,听说人民公社的食堂里全是好吃的。铁锅、鎚子、钳子、剪子、家家把铁东西都陆陆续续交出来。诸大爷也皱着眉头交了两把煤铲。想不到,居委会周主任早盯上了他的晒图架,图架的四个轱辘是铁的,中间的横轴——铁梁也粗粗的亮亮的。“老诸葛,没有你这么落后的,这根铁轴比五十把剪子还要重,干嘛你不交出来?”周主任在全院质问他。“我还指望这玩艺儿营生呐!”诸大妈去世后,诸大爷的眉头没再舒展过。“一切服从三面红旗,大炼钢铁最重要!”“这横梁是钢的,早用生铁炼好啦。”“甭废话,是钢是铁都得交,你反对大跃进是怎么着?”“你废话!好好的物件我凭什么把它给毁喽!”诸大爷眉毛压得极低,他的暴怒很突出,我在一边看着都有些怕。“成……你等着!”周主任被噎得胀红了脸,转身撒着两只白薯脚往外跑。人们谁也难插话,交了那么重的铁粱是贡献大,可诸大爷的晒图架是他的饭碗,拆了还怎么晒图哇。没过多大工夫,周主任把民警小丁领了来。小丁从西夹道把诸大爷叫出来:“是你骂她废话吗?”他指指白胖的周主任。“那不叫骂人,她先说我废话的。”真怪,诸大爷连民警都不怕。“你再说!”周主任气得眼泪汪汪的。小丁扬扬手:“把你的晒图架子推出来。”诸大爷呆立了半天,终于进夹道,从房檐下把晒图架隆隆地推出来。小丁端详了半天,惊疑地问他:“这么好的原料,你竟然拒绝把它交出来?”“你也觉着该把好端端的东西给毁了?”“太新鲜了,1070万吨钢,你没想过要为实现它尽力量?”说着,小丁把一只手轻轻抚到图架上。 诸大爷脑门儿上的青筋绽出来,双手紧紧把住晒图架:“我想过,可是别毁它,不能把它毁了啊!”“老诸葛,据我们掌握的材料,你可参加过一贯道。”冷不丢,小丁冒出这么一句话。 诸大爷一愣,还是把住图架不松手:“当初我……不懂,好多的人都入过哇……” “反动!”小丁猛地一拽晒图架,诸大爷手一滑,身子嘭地向后仰倒了。像弹簧,他瘦小的身子以超常的敏捷反弹起来,扑过去抓住小丁的胳膊:“好好的东西不能毁,你们凭什么要毁它!”“你!……”小丁惊异地看着他,极陌生。“胡闹,胡闹!不成,不成!”诸大爷脸上的毛孔全乍起来,他咆哮,像疯了。“好,来人。”小丁冲后面一挥手,早上来居委会的七、八个人围住诸大爷一掐,撅着他的胳膊架出蕴和殿的大门。晒图架在当院被劈断,那亮亮的铁梁被卸走。金泰吓得呜呜地哭,那天,大跃进的热烈气氛突然杂糅进一丝紧张。……半个月后,诸大爷被放回来。小丁和周主任宣布:老诸葛反对三面红旗,交给群众监督管制。诸大爷虽然低下了头,可目光依然阴冷阴冷。直到拆了那些土高炉,人们才觉献锅献铁是赔了。才觉当初不该把诸大爷的晒图架给砸了。可是诸大爷也有错儿,他怎么能说小丁瞎胡闹,人家是警察啊!母亲父亲替他惋惜,诸大妈刚死,不叫心烦,他哪至于说出那般糊涂话?晚了,再说什么都晚了。诸大爷被群众监督了,金泰没那么狂气了。我们不再怕他那句“躲离”。连贵生、立岩也不再追在他屁股后头打克朗棋。他开始逃学、抽烟、偷家里的钱,野了一阵他一下子长了好高,诸大爷矮他半头,再也打不动他了。他反而开口闭口骂他爸;“你反对三面红旗”、“你是反动的一贯道”。诸大爷气得用掸子抽他,他端起洗脸盆一泼,诸大爷像被刚从河里捞出来……母亲把金泰叫到家中悄悄地劝,他轱辘着两只眼珠子扑嗒扑嗒落泪花:“全是因为他,连老师都挤兑我,他对我坏,我娘待我才好呐……”他们是天津杨村人,兴叫娘。三天两头的对打对骂,诸大爷在金泰面前低声下气了。虽然他又买了一架破旧的图架晒蓝图,可那轴梁弯弯的锈锈的,一转板框吱吱扭扭的声音扎耳朵。晒完图他还喝酒,醉了就笑,金泰骂他他更笑。自然灾害的第一年,初中毕业的金泰没有考上技校,他跟他爸撒气,嘭地一声用书包把图板的大玻璃砸碎了。诸大爷趔趄着扑到图板上,碎玻璃把他的两手、前胸都扎破了。我第一次听到诸大爷哭出声:“他娘,你干嘛走在我前头,你怎么撇下我就走喽……”人们不好深劝,因为诸大爷是“群众监督”。金泰骂了一通气呼呼地走了,第二天诸大爷不见了。人们不放心,这父子俩没有一块儿走,可是怎么全不见了?第三天早上金泰回家来,大伙一问才知他上同学家住了几天。他不知他爸也走了。金泰慌了,匆匆忙忙上了杨村老家。没有,他爸根本没回老家。派出所也四处查找,最后判断他可能畏罪自杀,可又不见其尸身的丝毫下落,只好说他畏罪潜逃,至于潜逃到哪里,情随境迁人们也不再关心了。金泰后来当了翻砂工,后来又随厂子搬到了大兴。从此再未会面,谁也不再知道他的消息了。反正诸大爷没再回来过蕴和殿,也许他死了,也许还活着,至今我还常常梦见他,当初他出走到了哪里?即便是寻死,又是怎么死的呢?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想他。小翠小翠比我大两岁,尖尖的下颏,眼睫毛密密的长长的。她爱用舌尖舔下嘴唇,嘴唇总是鲜亮鲜亮的。小翠不上学,她是从乡下到表叔家帮助做活的。丁占全是她的表叔,在后面跨院当纸店掌柜。40多岁的丁占全很帅气,高高的鼻梁上架一副金丝边眼镜。他的两个女儿金凤、玉凤都上中学,女人瘫了多少年,家里缺个做饭的。他把小翠从乡下接了来,别看她瘦小,却有一身干巴劲儿。小翠常到前院来接水,蕴和殿只有一个水管子。她一人能挑连金泰、成民都挑不动的两桶水,扁担在她细瘦的肩上吱吱嘎嘎,她的身子不歪,脖子抗得凛凛的。母亲说,看看人家小翠,从小在土坷垃里摔打出来,十来岁的女孩子顶个大男人。她确实令人惊异,多重的煤碴箱都能一口气抱到街上,从不打歇也不气喘吁吁的。小翠的性子却绵绵的。兴许不在爸妈身边吧,我没见她哭过,也没见她撅过嘴。闲了她也出来玩,不管你说玩什么,她都脆脆地答应:“行啊,好咧!”如果要是跳房子,她的右脚轻抬着,脚掌微微向后撇向外撇,轻巧、稳健、优美,常能从第一间跳到第六间,那“排”在她脚下服服贴贴极少出格子。如果要是玩“求人”,她会用手搭个喇叭筒提醒自己那排人:“唱响些,能鼓劲儿。”我爱和她一排,总愿让他领着我的手一起朗朗地唱:我们要求一个人呀我们要求一个人呀,你们要求什么人呀你们要求什么人呀,我们要求小百岁呀我们要求小百岁呀,什么人来跟他去呀什么人来跟他去呀,………接下来,两排之中约好的人站出来,在“河界”两边交手拉。劲儿小的被拉过来就“归顺”,然后两排互唱互求再交手。小翠是大将,她不先出战,人家也不先求她。等到她这排只剩两三个人的时候,她才一个一个把对方全都俘虏。小翠脸皮不白,她使劲同对方大将交手的时候,长长的眼睫垂下来,双腮泛出玫瑰紫。如果金泰、成民一些大孩子也起哄要跟小翠拽一拽,她的脸会憋得更红,连脑门儿都会变粉,沁出一层霜似的汗茸,人便益发鲜活生动了。不管玩得多带劲儿,只要一听丁家喊,她绝不像我们这些孩子那样磨闹半天,准脆脆地答一声“嗳,来唠”,赶紧跑回西跨院。我不喜欢她家的金凤、玉凤,她俩都像她们的妈,吊眉吊眼一副厉害相。金凤常常大声喊:“小翠,给我买俩皮筋儿去。”玉凤也常支小翠:“唉,给我带回一块橡皮来。”丁家很阔,每天早上要小翠到胡同口买烧饼果子鸡蛋盒。小翠买回来一进院,香气会弥散满世界。呆一会儿,金凤玉凤就会背着书包咬着鸡蛋盒出来上学。鸡蛋盒是把鸡蛋倒入一团面里炸熟的,方方的胖胖的焦黄焦黄,记得是一角四分钱一个,我只吃过一次。因为生病才有此机会,竟然没有留下味道的记忆。因为馋。我偷偷问过小翠:“鸡蛋盒好吃吗?”她点点头。“你每天也吃一个?”她摇摇头。“那你吃什么?”“烧饼果子还不够香啊。”她甜甜地说,很满足。“那你干嘛不吃鸡蛋盒?”“我……不爱,鸡蛋腥,我在乡下……尽吃了。”其实,她表叔对她还是挺好的,丁占全愿意让小翠吃鸡蛋盒,只是金凤她妈不乐意。她老被用车推出来晒太阳,两只吊眼盯着男人,盯着小翠的一举一动。小翠刚来的时候,丁占全带她进出院子总是领着她的手,只是一进西跨院便松开。后来小翠一天天长大,丁占全不再领着她,她也不愿再被领。西跨院只住着他们一家。当初,院中堆的全是乱七八糟的纸箱子,小翠来后把院子拾掇得井井有条。西墙根和南北窗檐下三块地,她用碎砖砌边,变成三个小巧秀气的花池子。花池里边没种花,北面丝瓜南面香瓜西边扁豆全是菜。她登着梯子拉上几十道线,春天藤蔓爬上去,端午就织成绿绿的三片网,翠嫩的三扇围屏使后西跨院生机盎然的。不久,绿围屏上开花了,黄的、白的、藕荷色;仲夏、初秋,一条条丝瓜垂下来,一串串黄瓜饱满了,一嘟噜一嘟噜的扁豆总吃总也摘不完。我奇怪,小翠怎么会种菜?她告诉我,五岁就跟爹妈下地了,大庄稼地里割麦、插秧、掰棒的活儿她都干过呢。有时趁金凤妈睡了,我就溜到西跨院找小翠,看她干活很好玩。丁家常吃烙饼,小翠烙饼真快。每次,她和的面像一滩泥,可她抓出盆来不粘乎,擀薄放盐放油再重擀,让人看得眼花缭乱的,最拿手的是她能轻巧地把软泥般的饼搭在面杖上,嗖地甩入镬中,用手一拧那饼在镬内刷刷转。丁占全一次对老孟说:“呣小翠烙那饼,比曲园的清油饼还酥,一提拎就散!”我发现,丁占全对待小翠,与别人不同。丁婶、金凤、玉凤看小翠的目光总是冷冷的。小翠也想上学,可她一天到晚的事情太多。她曾偷偷地问我:“你们考试的卷子是花的还是素白的?”我嗤嗤地笑,既不是花的也不素白,那上边有题有黑字啊。“绢子不都是这样子?”见我笑,她迟疑地掏出一块花手绢。“卷子是纸,纸上有字,不是手绢,‘卷’字和‘绢’字是两个字,两回事。”那时我上三年级,拿出纸笔给他写出这两个字。她茫然地羞红了脸,可是又接着问下去:“讲台有多高,到你胸脯吗?”我得意地告诉她,可高了,都到老师的胸脯了。“考第一就得一步跨上去,那你考得了第一吗?”“上讲台干什么,谁也窜不上讲台呀!”“争第一不是这样子?”她迷惘神秘地望着我。“考试第一是看卷子,成绩最好分数最高的才是第一!”我甚至怀疑小翠成心,她怎么会不知什么是卷子怎么才叫考第一呢?我见她惊愕羞赧地垂下头,才相信她不会装,她对城市、学校一无所知。小翠不再拉着男孩子的手玩“求人”的时候,也就不再问我“霜降”、“谷雨”这些字怎么写了。我茫茫然有些失落,上了六年级的我,不理会按小翠的年龄合算,她已该是初中二年级的学生了。成民、金泰、先义这帮人注意起菊惠那圆滚滚的屁股的时候,抽条窜高了的小翠也进入了他们的视野。我听成民他们议论过小翠——“瞅那黑翠子,出出进进不抬眼皮了,变得比刘巧儿还好看。”“小豆包儿努出来啦,不信你瞅那胸脯子,早就不是平板啦!”“唉,小瘦鸡子柴禾妞儿,还是一只嫩雏呐。”金泰不以为然,他觉得小翠太瘦了。就在那一年,管片的民警小马注意上了小翠,因为她是长年的临时户口。丁占全想把小翠的户口迁到北京,他家纸店早已公私合营,小翠帮了他家几年忙,应该在北京有个工作——丁占全这么跟街坊四邻说。丁婶那时病得更厉害了,她不再数落小翠,只是不断地要拉要尿要吃要喝,更是离不开小翠。金凤、玉凤都上了大学,小翠也想在北京有个工作,老家的爹妈更愿意她在北京落下个户口。小马先是轰,到周主任家了解情况,向后院住户进行调查,因为丁占全是个资本家,他使用小翠不付工资,对待亲侄女都体现了他的剥削性儿。人们心里也一下子亮飒了,可不是吗,小翠给他家当了多少年的保姆啦!小翠自己却不这么认为,她说家里没吃没喝,爸妈愿意让她上表叔家过好日子,再说表叔待她忒好,在丁家有吃有喝有穿,比在老家好多了。小马轰小翠走本是对付老丁的,想不到小翠自己也想把户口变成正式的,留在北京。小马三天两天去西跨院给小翠做工作,讲道理。先是周主任陪着,后来他自己单独去,当然都是在丁占全外出上班的时候。丁家的西跨院共有南房北房各六间,丁婶瘫在北屋,小马就常在南屋给小翠做工作。不知是小马说服了小翠,还是小翠让小马信服,反正小马脸上露出了笑容,小翠脸上的愁云也散开了。丁占全的腰板也又稍稍直了些,原来他跑了好多趟派出所,终于有一天进院子就喊:“小翠,户口落上了,你能在城里找事啦。”与其是说给小翠听,不如说是让蕴和殿的人都知道。小马还去西跨院,帮着小翠找工作。一天早上七点多,西跨院传出金凤妈的呻吟声:“小翠啊,来人……我尿……来……”好半天,她还在喊。“小翠……尿……”大约呼喊了十分钟,菊惠探出身来往跨院看,听听觉得似乎不对,蹑手蹑脚进了跨院,看看北屋丁婶一人歪在床上,她欠着身子上了南屋台阶,敲门里边不应,扒着玻璃往里一看,突然尖叫着从西跨院跑出来:“快……来人呐!出事啦……”那天,我刚巧背上书包要上学,听见尖叫便和院里人一块儿跑出来,奔到西跨院南屋一看——天!……丁占全躺在地上,小翠也斜在他身边。她的脸上有过泪痕,可表情显得又安详又平静。丁占全的脸上却在痛苦状,凸起的眉头紧锁着。老孟上前摸了摸这两人的头,冰凉的。派出所、公安局的全来了。他们反复勘察了现场,最后把老丁、小翠的尸体抬走了。自杀,他杀——死谜。蕴和殿内多少天都猜测着这件事,大人们猜揣出几十种上百种可能来。半个月后,上边传下案情真象,我听到了大人讲,那晚丁占全糟践了小翠,然后毒死小翠自己也服毒了。——为什么,不知道。隐隐约约我懂得了“糟践”是怎么回事,可小翠为什么老实地任人“糟践”,丁占全那么喜欢小翠,干嘛反而把她又给“糟践”了?这件事情突兀得蹊跷,30年来我一见“突兀”一见“蹊跷”,便会想起后西跨院和小翠。——突兀蹊跷的小翠!二姨夫二姨不是母亲的亲姐妹,二姨夫当然更不沾亲戚的边。母亲说是乡亲,七勾八连就这么叫下来——二姨夫。二姨夫穿的中山装总是紧绷绷,高高大大圆滚滚的肚子凸出来,大脑袋上顶个制服帽低头就掉,因那帽子在头上只能平摆浮搁着。二姨夫真格的不简单。一九四八年,解放军还没进城的一天晚上,二姨、二姨夫刚吃完晚饭,外边有人轻轻敲门,二姨夫开门,那人没等让就一步跨进屋。二姨吓了一跳,来人20多岁,脸色苍白头发蓬乱,细瘦的双肩微微直颤,进门就作揖,说后面有人追,说自己是好人,求二姨二姨夫把他藏在床底下……二姨夫眨着两只大眼珠子端详他,街上已传来哐哐哐的脚步声。二姨夫瞅着这人小鸡似地是挺可怜,可自己也有前科,也不能为他自己再折进去啊。架起胳膊往外轰,来人把一支钢笔掏出来:“大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说着,他跪在地上了,扑通。哐哐哐哐……伪警们进了前院。二姨夫一皱眉,撩起炕帘让那人钻到铺底下。伪警们来到东夹道,敲二姨夫家的门:嘭嘭嘭,半天才开。几个伪警一进门,满屋热气腾腾——好氽!二姨夫端着便盆正在屋里撒尿呢。“瞅你他妈那点儿材料儿!”没进屋,为首的骂了一声带人上了后院。挨家挨户都搜了遍,十几个伪警折腾20多分钟才出蕴和殿。二姨夫听着没了动静,才一拍铺板让那人钻出来。谁想那人苍白的脸色变成土灰,趴在地上说再呆会儿,这时伪警可能进了别的院,马上出去没准还得被逮着。二姨夫刚才接了他的钢笔,在手里心攥了半天又杵给他:“看你像个识文断字的,这玩艺儿金贵归金贵,可大字不识我要它干什么?”“大哥!……”那人眼中滚出泪花,“我这一辈子……也!……”“别娘们儿叽叽的这么酸,那帮狗子全不是人×的!”那人还真有良心。北京解放他又来找二姨夫。他叫尤刚,当初是北平城工部的地下党员,现在做了区委副书记。尤书记感激二姨夫的救命之恩,更重要的是肯定二姨夫有强烈的无产阶级感情,坚定的革命意志和高度的思想觉悟,让他当了综合修理合作社的主任。这一切,都是母亲讲给我听的。二姨夫特好玩儿。他无冬历夏只穿单衣,空心穿制服,冬天有时光着脊梁出屋倒水接水,两只大厚手掌老在胸前啪啪地拍:热。“二姨夫,你不冷?”我惊异地问过好多次。“冷?打二十上我就没冷过。”“为什么?”“二十上天天四两猪头肉,就打那年发的福,往后无冬历夏心里像是着了火。”二姨夫最爱吃猪头肉。他说解放前在街上钉鞋,手指头都冻裂了,只能四两猪头肉二两白薯酒,天长日久肚子一大,再也不知什么是冷了。当上主任的二姨夫还是爱吃猪头肉。每天下班回家来,他帽子一甩制服一脱,弥勒佛般在床铺上一坐,大敞开门,喝,吃猪头肉。一喝,二姨夫的舌头就硬了些。“出生入死,枪——林弹……雨,我……锥破鞋的头一年,就——参加了革命!”“您跟尤书记认得不?”周主任是最忠实的听众,老爱凑到门口成心问。“认——得?认得我倒不救?嘁!”二姨夫的眼珠子又大又黑,连眼圈都是黑黑的。他说话很慢,肥厚的嘴唇很沉重。“当时您什么都没想?”“想什么?救人要紧,老黄那狗日的逮好人,好人落难我能见死不救!”二姨夫特恨在大门道的老黄,解放前这两人就不对付。听大人讲,二姨夫走过“瞎道儿”所以鼻子左边落了个疤。老黄亲自抓过他。我问母亲什么是“瞎道儿”,母亲厉颜正色骂我胡打听。当主任的二姨夫每月挣62块钱,在全院人中挣得最多。他不抠儿,哪家过不下去他就接济几块,从不记着要人还。他那话,我成天能吃猪头肉,瞅着别人揭不开锅怎么受?可他看不上院里的一些人。老黄当过伪警,丁占全是开纸店的资本家,老孟忒酸,咬文嚼字出洋相。二姨夫好交朋友,手下修车修锁修鞋修表锔盆锔碗的常“主任”、“主任”地来找他,来了就一块儿喝,他请人家吃猪头肉,从来不端官架子。我爱听他们聊天桥,二姨夫吃喝时从来不关门——“大金牙不如小金牙,你听那句‘东洋的小日本儿——哟’,不飘不柔不够味儿。”“还是力开八张弓过瘾,关元富全身的疙瘩肉一努,那叫份儿!”“真功夫在宝三儿,你瞅教出的大徒弟那虎二徒弟那溜,一个专使背挎一个‘得呵乐’一绝,其实满宝珍厉害不,他也是宝三儿他徒弟!”二姨夫兴致来了,还和手下人一块儿学大金牙拉洋片,哼河南坠子,甚至到院里摔几跤。后来,他还让人做了俩褡裢,专门为了摔跤用。不过我没见二姨夫被摔倒过。每次他赢了都豪放地笑,像戏里的大花脸,那声音“呜哈哈”地震耳朵。二姨又瘦又矮,人们常常忽略了她的存在。她一天到晚不出声,总是低着头心事重重的。二姨很怕二姨夫,二姨夫一走她才拍拍前襟舒口气,才能在洗衣服累了的时候长长地叹喟一声:“唉……”二姨管母亲叫大姐,她有时到我家串门也缩缩怯怯的。她一来母亲就把我支到外屋,然后两人低低地说话,二姨准会说着说着就流出眼泪来。每次我都猎奇地想知道怎么回事,可没有一次听清她们说的是什么。可我知道二姨抬不起头来的一个原因是她没能生孩子,诸大妈他们议论过。有一次我问母亲,“你是从哪儿把我生出来的?”母亲刚一绷脸又笑了,伸手点点我的肚脐眼儿:“打这儿,打这儿把你生出来。”“女人都能从肚脐眼儿里生孩子?”“得结婚,结婚才能生孩子。”“二姨不就跟二姨夫结婚了?”“去去去,上外头放风筝去。”母亲突然不耐烦了,一提起二姨她便戚戚然。一天中午,我在外屋铺上睡觉,在睡梦中听到了二姨的抽泣,我一动不动,可算听到她们说的是什么——“大姐你看……”二姨在里屋似乎解开了什么,“见不得人……他,往死里掐……”“哎哟哟……”母亲像在伸手摸,“哪有这么牲口的!”“天天夜里不让我睡……”“你不会不把衣裳脱下睡!”“他治我不像个小鸡子……”“咱们女人……”母亲也在抹泪,“来到世上就是受罪的。”“我还不如早死喽……”“别那么想,不定哪天就怀上。”“怀什么……其实毛病在他那儿。”——还是那回事,为二姨不能生孩子。尽管那天我在外屋,可我好象也亲见了二姨大腿内侧的紫瘢。后来我还留心了,二姨走道脚尖是有些一欠一欠的,她疼,二姨夫真坏啊!我讨厌起二姨夫,瞅他顶个帽子挺个肚子就像《古刹钟声》里那老和尚,还是主任呢,主任掐人就更坏!好象是大跃进的前一年,一天二姨夫下班比往常早,回来就摧着二姨买肉买菜,他说尤副书记一会儿要来辞行,他调到市里工作了。几个修鞋修车的被二姨夫拉来凑热闹,他要让手下的人们知道,他与尤副书记的关系是非同一般的。我不知道区委副书记那个官到底有多大,后来听二姨跟母亲说过,那天晚上被伪警抓住的都毙了,唯有他尤刚被救如今当了书记。那天尤书记是坐小汽车来的。我想见见这位尤书记。我发现,尤书记就是不一样,说话文诌诌,喝酒也只是抿一下。二姨夫和几个陪着的也不干杯了,一个个谁也没敞怀,谁也没翘二郎腿。尤书记很和蔼:“不要拘束,你们动筷呀,来,喝。”“好咧,喝,喝。”二姨夫答应着,可两手在两膝上摸着什么。真没劲,尤书记一来一点儿都不热闹了。我回家吃完饭又去茅厕拉了一泡屎,再去看气氛就大不相同了。贵生、立岩也扒在门口看,只见二姨夫大脸盘子泛出茄皮紫,脑门儿上沁出密密的汗珠子。“尤书记,我实在热,光膀子了啊?”二姨夫往常进门就脱,今天破例一直捂着褂子。“那还用跟我说,我也是个粗人,这才像工人阶级的本色嘛。”尤书记呵呵地笑,“老高哇,发福啦!”他撩下筷子,拍西瓜般拍拍二姨夫的大肚皮。“尤书记您忘了,九年前我就有肚子,只不过那时候小点儿,硬棒。”“是吗?哦……那时候你就挺胖,对了,是有了肚子。”几个陪着的羡慕不已,尤书记跟他们高主任十几年的交情啦!“尤书记,您也胖啦,”二姨夫仰脖又 了一大杯酒,缓缓地把大厚手掌搭在尤书记的肩上了,“那……会儿,你瘦成一根棍儿,身上没有……一点儿肉,是不是?”他的舌头硬硬的,变得不好打音。“紧张欸——那才叫革命,脑袋掖在裤腰里。”尤书记也感慨,那样的年月那般的紧张能不瘦!“您还记得不,我急中……生记(智),那帮狗子被我用尿一熏,全——饱(跑)了!”“那天的敌人抓走了我们城工部的好几个同志。”尤书记深情地看看二姨夫,情不自禁地握住了他的手,“亏了你哟!”“你还……记得不?”二姨夫拍拍尤书记的背,“那天进门……你就给我捉(作)揖!细(是)不细(是)?”“嗯?哦……”尤书记一怔,他可是清清醒醒的。“尽管我也发毛,可没你……”二姨夫左手抚尤书记的背,右手用筷子,点他的鼻子,“直筛糠,细(是)不?呜哈哈……”尤书记的肩膀动了动,似想把二姨夫厚厚的大手弄下来,太沉了:“那天……是紧张,很紧张。”他举起酒杯和筷子,“来,别光聊,都喝,挟菜。”二姨夫端起酒杯又放下,重又把手搭到尤书记的肩膀上:“别……急,尤书记,那天——还爸(怕)我不保护你,不……掩勿(护)你,你还掏出一支败格(派克)笔给我,对不?”二姨夫不但说话慢了,大黑眼珠子一眨一眨也慢了,他把“派克”说成“败格”的时候还“格喽”打了一个酒嗝,然后一攥尤书记的腕子,“老尤,我一句都没瞎说吧?”在座的都愣了,他怎么管堂堂的区委副书记叫“老尤”!“哦……”尤书记的白脸先是变粉,跟着又变得很苍白。他把自己的手收回来,又把二姨夫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摘下去,“老高啊,我看你今天是有些过量。”“别逗了你,我喝多了,喝酒我从来没醉过。”“那你吃点菜,别光说。”“还没说完呐,老尤哇,那天……你吓得给我跪下……了,细(是)不细(是)?”“你说你!哎——呀!”一向讷讷的二姨脸色通红,她用芭蕉扇的硬把儿戳二姨夫的腰。“你这是胡说什么呀!”“你捅我干嘛?”二姨夫笨拙地扭头,说二姨。“你……看得最真着,你说说,老尤他吓得不细(是)跪下了?”我在门口听着好玩,只见尤书记挠脑袋,脸色一阵白一阵粉,讪讪地冲几个陪酒的说:“老高一喝多,嘴里那词儿就没边没沿了,来,喝,喝。”“高主任是喝猛了,”修车的老严早就觉着不对劲儿,他起身托着二姨夫的胳膊,“高主任您躺会儿,您多了,喝多了点儿。”“谁多了?你们仨才喝多了呐!”二姨夫慢慢撩眼皮,“不信你们问老尤,那败格(派克)我……拿了一会儿……又还给——他,没要,细(是)不细(是)?”“哎呀老高哇,你可真是喝多了。”尤书记咯咯地笑了几声,“这岁数你就晕头转向,可不兴再这么喝,净说胡话哪成啊!”“我说——胡话?你说哪件不细(是)真的?”二姨夫压低粗粗的黑眉毛看着尤书记,“你得给我说清楚,等……等我出去撒泡尿。”“尤书记,他醉啦,他醉喽……”二姨急得直跺脚。尤书记让人把二姨夫搀到茅房去,跟着起身告辞了,他有会,还要赶回去召开会。二姨夫从茅房回来见尤书记不在了,上来一把揪住二姨的头发便打:“都是你给轰跑的,你把尤书记找回来!”几个陪客人赶忙拉劝,二姨夫先是吐,臭哄哄地吐了满床满地,最后躺在床上睡着了。第二天二姨夫酒醒了,又挺着肚子顶着帽子去上班,二姨的眼泡却肿肿的。就在那一年冬天,二姨夫犯了错误,是政治方面的错误。他被撤了主任,又拿起锥子锥鞋。二姨夫不服,他几次找尤书记告发,可找不到,他根本没打听出尤书记到底在哪一个部门里。二姨夫气不过,喝酒就骂人:“早晚有一天我上尤书记那儿把这几个王八蛋全告下来!”大跃进那年,二姨夫得了肝炎,很快就转成肝硬化,一年之后他下半身子都肿了。在二姨夫不行的时候,母亲带我到医院看过他。真吓人,二姨夫的肚皮鼓鼓地像吹了气,可二姨用毛巾擦那肚皮的时候又软软地像凉粉儿,光亮的肚皮下像包着水银或是其他什么流质。二姨夫很憋,脸色峻青,喘着粗气看看我和母亲:“大姐……他们欺侮我……我要找,尤书记告……他们……”母亲无言地点点头,眼里扑簌簌落下泪,见到母亲哭,我的鼻子也酸了。二姨夫嘴里冒出黑血,二姨赶紧用毛巾为他抹干净。令我惊异的是,满是黑血的毛巾被二姨在水笼头下搓几把拧干,又去擦自己的脸,那毛巾上还有粉色的血污呐。二姨夫死了,二姨哭得很伤心。几天间她人缩得更小了,那几天我长了个,长得比二姨还要高。二姨为别人洗衣服,拆被子,闲了就到我家来,她再也没了别的话:“他真惨,我对不起他,没能给他留个后,他该有个后来哟……”二姨有个姐姐,嫁到山西平遥。三年困难时二姨熬不下去,去山西投奔姐姐。一去30载,至今也无音信。尽管母亲、父亲早已仙逝,我仍常常想起二姨,她还健在吗?算起来二姨也近花甲之年了。老孟无冬历夏,老孟的步子从来都是四平八稳的。尤其是夏天,两只木拖板儿在院里“叭啦”、“叭啦”地一响,谁都知道没别人,是老孟。老孟是个慢性子,慢慢儿走道儿,慢慢儿接水,慢慢儿吃饭,慢慢儿搧扇子,就连上茅房蹲坑都拿着张报纸慢慢地看,不耗走几个人不起来。老孟不抽烟不喝酒,唯一的嗜好就是咬文嚼字对对子,二姨夫看不上他;谁有工夫琢磨那玩艺儿?老孟整是一个旧社会!上一、二年级的时候,我确实不喜欢老孟念叨的那玩艺儿,什么“歌辞益新后有来者,山水相乐前无古人”,什么“冰冷酒:一点水,二点水,三点水;丁香花:百字头,千字头,万字头、”——听不懂。哪有跳房子弹球有意思?直到我上四年级的那个暑假,老孟在房檐下捏到一只大蜻蜓,我才被他诱骗到门口坐下来。“五子,要它得先猜个闷儿,猜着才能给你。”“成。”我急得直啃手指头,他手中的“老子儿”,又大又绿,我自己从来没有逮到过。“看着啊。”他从屋里拿出纸笔,在门口的矮桌上工工整整写出两行字:雾锁山头山锁雾,天连水尾水连天。几个字我倒是认得,可它怎么是“闷儿”?“这副对子有奥妙,你看出什么来没有?”他得意地慢慢搧扇子。“打什么呀?”平常,他破闷儿总爱让人打一字呀打一诗的,这回到底打的什么?“什么也不打,看字,琢磨,琢磨琢磨就能琢磨出绕绕儿来。”不知道,我哪琢磨得出这里的绕绕儿!“我不会,不知道,把那只蜻蜓,给我吧!”我的眼睛盯着他放在纱窗上的大蜻蜓。他慢慢地转身,进屋,把那只蜻蜓捏出来:“多念念,念几遍。”“人家念了半天啦!”“来回念倒着念。”倒着念?对子怎能从后往前念!我看看他,他冲我点点头,我疑惑地从后往前念;“雾锁山头山锁雾,天连水尾水连天。”怎么啦,倒着念怎么啦?他迎住我愣愣的目光:“来回念,来来回回念几遍。”“雾锁山头山锁雾,天连水尾水连天。雾锁山头山锁雾,天连水尾水连天,雾——哦!”我惊异地叫了一声,这副对子真叫绝,竟然正念倒念全一样!老孟满意地点点头,告诉我这叫“回文联”。“再出一个再出一个!”发现的喜悦使我顾不得大蜻蜒了,回文联!这样的对联好玩!简直太有意思了。他又写下一副,还对我说这是清朝宗室溥行所作:水映丹林寒落日,天连碧蚰远生云。我倒过来读:日落寒林丹映水,云生远岫碧连天。经老孟一讲,岫为山,远岫与碧岫别有意境,两幅画面异曲同工,却有各尽其妙呢。有意思,万也想不到普普通通的一副对联藏着这种机关,这些于我不可思议!“再出一个再出一个!”这次是我缠着他不放了。他慢慢清了清嗓子,又给我写出一副更绝的:清波碧柳春归燕,细雨红窗晚落花。我倒过来读不顺,不押韵,他让我把两句颠倒,从最后一个“花”字读起,就成了:花落晚窗红雨细,燕归春柳碧波清。三副回文联三个样,我眼花缭乱,兴奋不已。从那天起,老孟成了我最最佩服的孟大爷。他的学问比语文老师地理老师历史老师加到一块儿的学问还要大,满腹经纶呢!打那我也才知道,孟大爷为什么两个眼角,两侧嘴叉总是笑眯眯地往上翘,走道总是一摇三晃的。他心里有乐儿,他摇头晃脑地总是有乐儿。因为拢住了我这个听众,孟大爷逮着空子就给我讲“借声”、“借词”、“双关、“顶针”,说他苦苦研究几十年,还是没能对出“或入园中捡出老袁还我国”这副“绝对”。孟大爷告诉我,窃国大盗袁世凯下台之后,北京城出了这样一条“绝对”。“或”就是“有人”,“园”指的是中南海,“或”把“园”中的“袁”(“世凯”捡出来换上“或”人民就成了“国”的主人了。“或”入“袁”出,“园”字换“国”,这“绝对”的上联经孟大爷一讲真是绝得不能再绝了,用他的话说这是天下第一“绝对”,至今没人对出下联,他已经苦心琢磨了半辈子。每每讲到这“绝对”,孟大爷的两颧就会微红,嘴角就会泛出两团白沫。我也替他着急,真怕有人先他把下联对出。孟大爷只有一个女儿,叫菊惠。他们住在中院东北角的一间小屋里。屋子又黑又小,现在回忆起来,大约也就六、七平方米,当初是严嵩府的一间耳房吧。那屋炕上炕下都是书。夏天,他常把好多发霉、虫蛀的书搬出来散开晒太阳,真像是收拾废品卖破烂儿。孟大爷很邋遢。头发被枕头压得七支八叉的,可他偏爱留分头,不像爸爸、二姨夫、诸大爷把头剃得光光溜溜的。听说他在一家文具店上班,每天不慌不忙地走,晚上闲闲散散的回来,到家便慢条斯理地蒸窝头。他蒸的窝头向来是歪歪扭扭的,尖儿不正,四面是一道一道的大棱子。菊惠小的时候,她常在院里嚷:“我不吃这没眼儿的死疙瘩!”可能孟大爷蒸着窝头还在琢磨那条“绝对”,多少次窝头底下忘了捅进一个大拇指——没扎眼儿,揭锅之后成了死面坨。老钱是个天津人,最爱跟孟大爷开玩笑:“这两天窝头扎眼儿了吗?”“扎了扎了。”“扎正了没有伙计?”“正了正了。”“你可悠着点儿,找不到败火的地界儿,别一下扦得太猛喽!”“不会不会。”“你呀你呀,整个儿一呆——子!”老钱说完准呵呵呵地笑起来。后来大些的孩子告诉我,这是老钱拿老孟开涮呐。“窝头扎眼儿”不是好话。我纳闷儿,既然金泰、成民都懂,孟大爷怎么听不出来呢?成民告诉我,老孟什么都听不出,缺根神经是呆子。菊惠大些的时候,放学回来知道收拾屋子做饭了。可她爸的袜子东一只西一只,照样把屋里祸害得盆朝天碗朝地。菊惠一说他,他便摇头晃脑地说:“身为形役身为形役,人活着断断不可身为形役。”接下来他解释,菊惠不听,院里人谁也没闹懂什么叫“身为形役”。就是我迷上对子的那一年,查卫生兴开了挂红旗插白旗。院里的卫生负责人是西昌媳妇,那女人又高又壮,大包牙使嘴唇拢不住缝,连粉红的牙床都露出来。每次查卫生到了老孟家,西昌媳妇数落他尿盆不倒、玻璃不擦、被子不叠、房顶不扫。老孟无所谓,可菊惠也跟他闹,他只得跟菊惠一块儿收拾一块儿打扫。麻烦的是两三天后又乱了套,屋里屋外又乱成乌七八糟。因为连着插了三次白旗,西昌媳妇那天连周主任也请出来,在院里召集了一个群众会,点着老孟的鼻子问:“老孟,你知道俺们搞的这叫爱国卫生运动吗?”老孟慢条斯理地“嘻嘻”,他说知道。“爱果(国)的人就爱卫生,爱卫生的人他也爱果(国),这个道理你不懂?” 老孟点头连说“懂”。 “你反对搞卫生,就是反对中华人民共和果(国)!”不知西昌媳妇是哪的人,反正成民、金泰他们说她是村儿里的,很怯。“嘻嘻……这你可就瞎说了,解放前那资本家讲卫生,可……”“你刚(敢)骂人?”西昌媳妇上前一步抓住老孟的脖子领子,“你刚(敢)血口喷人!你是国民当(党),你是反革命!”“你胡说!”老孟也被揪急了,他上手扯下她的腕子,重重地往下一甩,“你最不爱国,你才最不讲卫生呐!”“我怎么不讲卫生啦?”西昌媳妇的脸红得像鸡冠。“你唇不包齿,你不刷牙,你一嘴的黄牙板呲在外头!”轰……全院的人都乐了。西昌媳妇是不刷牙,她那包牙上牙床上,常常粘着饽饽渣子绿菜叶。西昌媳妇脸上哪还挂得住,她猛地大吼一声:“你这个反革命,我跟你拼啦!”顺势猫腰一撞,一头顶在老孟的肚子上,老孟“哎哟”一声,跌坐在身后的石头台阶上。人们这才发现麻烦了。周主任赶紧去拉西昌媳妇,人们又赶紧把老孟扶起来。老孟手捂后腰“哎哟”着,在一旁始终不敢上前的菊惠冲上来,搀着她爸掉眼泪,刚才这下磕得够呛欸!孟大爷的腰硌肿了,好几天没能去上班,可他没再跟西昌媳妇去纠缠。人们都明白,西昌工作在武装部,跟这样的人家少捣乱。不过这一架西昌媳妇才赔呐——唇不包齿,黄牙板,连大人都在背后这么糟践她。有时孩子们在背后冷不丢远远地“包——”一声,她躲躲闪闪忙抿嘴,可上下嘴唇无论如何不合缝。更赔的是孟大爷。经医院检查他硌了后腰伤了骨,打那之后总想撒尿,可是尿一点儿又常常尿不干净。我奇怪,摔个跟头跟撒尿有什么关系?我摔过多少跟头哇,可撒尿一直滋得远着呐。就因为落下这么个病根,孟大爷又摔了一次厉害的。毛主席号召除四害,大人放假,我们停课,全北京城的人都登高上房摇旗呐喊打麻雀!真好玩,锣鼓喧天万竿摇动,我和贵生立岩成民跟着大人上了房,把蕴和殿的六十多间房顶踩了个遍!狂呼狂喊猛敲猛打乱挥乱摇,天上的麻雀真的一只只惊恐万状东飞西窜终于纷纷坠地摔死。儿时,再没有什么游戏比那次打麻雀更好玩了。站在房顶上看世界,世界的形状全变了。院中的人变得那么小,劝业场的四层楼也变低了。站在高处看前门,好像能几跳几跳直接窜到前门楼子上边去——好近,蕴和殿原来和前门挨得那样近!前院中院后院跨院夹道,我们如同翻跃重山峻岭,我们像李向阳像游击战真惊险真快乐真好玩!老孟却怵死了。他手里举着一把鸡毛掸,上翘的嘴角第一次绷下来,抖抖落落地上到房上没一会儿,又匆匆沿着梯子爬下来,因为尿频,他忍不住。嘴里还嘟嘟哝哝:“好好的老家贼,愣把它折腾得吐了血,栽死,再说这房顶都踩漏啦……”他上上下下地埋怨,沉着黄黄的四方脸。我顾不上孟大爷,在房上玩还玩不过来呐。谁知第三天中午,我从后院房上玩够了下来吃饭,才听人们说老孟刚才从梯子上摔下来,摔破了头,又墩了后腰。送到医院一检查,肾损伤,尿的全是血尿。后来的三年困难时期,好多大人都得了浮肿,老孟肿得最厉害,因为他的肾还有毛病。他常尿湿裤子,尿湿他就叹喟:“没意思没意思,怎么落下这么个病!”晚上他也尿床,菊惠给他缝了好几个小棉垫,往外一晾老钱就又拿他开心:“金泰有了徒弟,老孟你返老还童啦。”后来,孟大爷肚子上接了一根皮管子,出出进进腰间挂一只尿瓶子。我不敢再去找他了,一想到他小肚子上挖了个洞,有尿要从那洞里流出来,身上就起鸡皮疙瘩。文化革命开始后,人们才知道老孟曾经干过国民党,当文书,是1948年底随傅作义部队一起起义过来的。但造反派并不放过他。蕴和殿内的批斗少不了老孟,每次挨斗他都紧紧护住腰间那只尿瓶子。最气恨的是西昌媳妇,她常呲着包牙质问老孟:“哪年入的国民党,你有多少血债几条人命?”为了护住那根皮管和尿瓶,老孟的“人命”不断增加,红卫兵一抽他,他能说出有二、三十条人命。人们替他担心,这样信口雌黄,会带来麻烦的!——真的出了麻烦。号下午,蕴和殿又开批斗会。老孟、老黄等人都被押进圈子里。不知周主任和西昌媳妇招来了哪里的红卫兵,他们一人攥着一把紫荆条,上来口中喊着:“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手中的荆条就朝圈里的人嗖嗖地抽。“嗖嗖”的声音剌耳恐怖。老黄和街上另外一些被斗对象都紧抱脑袋,缩脖子,唯有老孟双手捂肚子、护瓶子。那天的事情我的印象太深了。只见西昌媳妇向为首的高个红卫兵嘀咕了几句,那人就走到老孟跟前,举鞭抽了老孟几下:“说,你到底有多少人命!”“我没有哇……”嗖、嗖、嗖!“我说有……20……不……是30……还有……50”老孟被抽得满脸青紫,眼睛成了一条缝儿,高高的鼻子也变平了。“你瞎说,你不老实!”一听他有那么多人命红卫兵们丢下各自鞭笞的对象,统统围到老孟这边来。 “血债要用血来还!” “打倒国民党反动派!” 趁着批斗的热乎劲儿,周主任和西昌媳妇带着喊起口号来。这时,一个虎虎实实的红卫兵发觉老孟和其他批斗对象畏惧革命的姿势不同,他怎么双手紧捂着腰呐!“别抽呐!”那位矮壮的红卫兵一声吼,大伙儿忽然静下来。他伸手一拽老孟的胳膊:“你藏藏拽拽干什么!”——嘭,手一松,瓶摔得粉碎。满地的尿流,一世界的臊气。老孟愣愣地怔了半天,慢悠悠地伸手一抓,哐当一声栽倒在尿泊中,身下压满碎瓶渣。最使我心悸的是通尿瓶的那根细皮管也被扽下来,管的一头还有血丝——天呐……老孟其实还可以抢救,但当时医院全讲革命不重人道了,特别对黑五类,更不敢也不愿去救治。老孟没多久就死了。送去火化的那一天,母亲和几个街坊帮助菊惠给老孟穿的装裹。母亲回来说,老孟肚子上那个洞化脓了全烂了,泛出的气味呛死人。医院干嘛见死不救不给他安装管子?黑五类也是性命啊!孟大爷的对子至今我全记得清清楚楚的,还时不时地为他遗憾,要是他活着,“或入园中捡出老袁还我国”一定能对出来;要是他活着,这条上联就不会成为“绝对”,——绝对!先义先义的父亲和大眼早就住在蕴和殿,先义是从乡下找他爸来的。先义不跟他爸他们住一屋,大眼不是他的妈。陈西伯不承认先义是他的亲儿子,先义跟他闹,揭根子,陈西伯在白洋淀给日本人当翻译的时候,把先义娘捺进一堆麦秸垛。所以,先义说自己是儿子,陈西伯是爸爸。陈西伯有短儿,怕闹,把本来的一大间房子隔成两间,一间让先义住下了。先义得过骨结核,右脚一撇一撇,虽然背不驼,但腰却长长地探出向前折。人们都很同情他,大小伙子了,这个样,一辈子他可怎么办?陈西伯嘴上不认,可月月给先义生活费,养着他。先义娘在北京给人当保姆,有时晚上也来看儿子。先义的痛苦在腿上在腰上在心上,他的身体其实挺壮。他爸给钱,他娘恨不能把挣来的每一分钱都要花在他身上。先义吃得很多,很狼虎。我常常看他和一块面揪片儿,面片儿揪得又厚又大,下到锅里捞出三大碗,看他吃面片儿我总馋,可着蕴和殿算一算,连丁占全家也不能天天吃白面。有时,先义也撕给我一块烙饼吃,他不在乎,常跟我们一帮小的说:“陈西伯敢不养我吗,他怕我上法院,我一告他就全完啦,嘁!”先义不能上学也不工作,他在家里练字、看书、摆棋谱。那时候,漫说是蕴和殿、整街筒子下棋的没有人比先义强。他先是让马让炮让车,后来跟人下盲棋。每每背对棋盘或是躺在一只折椅上,看着晚报信口说:“炮六平二,车四退五,卒一进一……”一帮人下不过他一个。人们不禁对其刮目,别看他打小长在乡下,脑瓜子灵得厉害,是块材料有出息!先义是有出息。看书练字使笔头子有了功夫,竟然在《儿童文学》上发表了一篇《我的故乡》,全院的人们为之一震,蕴和殿出了秀才啦!记得那是我上初一了,先义把我叫进屋,告诉我他已经是一家报纸的通讯员了,正在组织批判《北国江南》、《早春二月》:“你先看看这些报。”他打开几张大报纸,上面确实登了批判文章。太遥远,这些东西于我既遥远又深奥,恐怕蕴和殿中没有几个人明白它。“问题的要害在资产阶级的人性论和阶级斗争熄灭论,”先义认真地对我说,“你懂这两论的核心吗?”不但不明白,我还惊讶先义怎么如此高深,竟然研究开了这么深奥的理论。“你愿意写文章批判吗?”我摇头,那个年龄那个时代我确实还未生出发表欲。“那让你二哥写一篇怎么样?”“成,我二哥是六中的,棒着呐。”二哥正准备攻大学,他说太忙了,没有工夫写。我还发现二哥不如先义,他不通人性论之类的名词和涵义。先义把蕴和殿内识文断字的都问到了,人们不懂,没法写。他这个通讯员不甘心,最后问到菊惠。菊惠鼻梁鼓鼓的眼睛亮亮的,脑后一条大辫子一直垂到屁股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成民、先义、金泰他们不跟老孟开涮了,把目光集中到菊惠的屁股上。我听过他们的议论:滚圆滚圆,磁磁实实,一上一下……至于别的,我一来他们常常就把话收住了。先义开始教菊惠批判《北国江南》,有一天我听见菊惠问先义:“秦怡那么好看,她的思想怎么会那么坏?”“她的问题在其次,关键的问题在导演。”“导演干嘛非要把电影拍坏呢?”“反不倒三面红旗阶级敌人还不死心,复辟呗,走资本主义呗……”“可是……”看菊惠那神态,也是似懂非懂的。后来报上真登了菊惠的一篇“豆腐块”。先义偷偷告诉成民、金泰,菊惠写了十几遍都意思不通,这篇文章是他代写的。陈西伯不但照样给先义生活费,而且再也不敢对先义绷脸了,先义来到蕴和殿四、五年,竟然成了一个谁也没料到的人物,二哥说他真聪明,要不残疾应该上大学。菊惠发表文章一个月后,突然再也不上先义屋去了。往常,她出入院子本该走东夹道,可现在偏走西夹道,不再经过先义的屋,头也总是低低的。我寻思,她准是跟先义闹了别扭。一天上茅房,我和成民正在蹲坑,先义折咧折咧地探进来。成民嘟着厚嘴唇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你倒跟我们说说啊。”这些天先义的情绪是不大好,脸上灰灰地像是没有睡好觉。他懒懒地挑眉毛:“说什么,冤枉人,菊惠那丫头心眼儿太小了。”“瞧你含含糊糊的,到底怎么回事你说个来龙去脉呀!”“说说嘿先义,别老在心里憋着啊!”金泰这时也从外面进来了,并排和先义站在尿池边,掏出雀儿就滋,“别肉肉叽叽的,说说到底怎么回事?”金泰这么一“滋”,把先义憋在心里的话真给“滋”出来:“怎么回事,菊惠那天非说我在屋里跟她耍流氓,我耍得了吗?”他搓搓自己的软雀儿,“瞧瞧你们那鸡巴,能硬棒棒地往外滋尿,我成吗?软不塌拉地滴哒。”金泰“扑嗤”一笑,看着先义细弱无力的尿线,呲出两颗虎牙:“那玩艺儿跟滋尿有什么关系?”哪哈哈……哦呵呵……金泰提着裤子笑,成民蹲在坑上笑,我朦朦胧胧知道他们说得坏极了,自己的脸上也烧烧的,心直跳。不管是误会还是什么,反正菊惠再也不走东夹道。先义烦了些日子就过去了。我佩服先义的本事,他又发表好几篇文章。他是我心目中的作家啊!金泰和成民都常跟我们小的说,别看先义人五人六的,其实这小子坏着呐!浩劫来得遽然,蕴和殿内突然变得阴森森。批斗老孟老黄他们,许多人心里也不踏实,谁知这运动往哪发展,谁知发展到哪儿自己就进去啦?先义是地区东方红兵团的笔杆子,有文化没工作,街道上哪找这样的人才去?他戴个红袖章折着腰忙和,浑身净是墨点子。不过他不主张打人,坚持伟大领袖的教导,要文斗不要武斗。先义的出身问题得到彻底的澄清,日伪汉奸翻译官陈西伯对其在白洋淀安新七里村的一个麦秸垛里把贫农女儿何桂香强奸之后生下先义,供认不讳。街道上把被单位隔离起来的陈伯西押回蕴和殿批斗四次。先义把他当保姆的娘叫来共同控诉。可能是先批了两年《北国江南》吧,先义的批判绝对属于高水平,把陈西伯批得哑口无言窘态百出一败涂地。最后,连陈西伯后取的老婆大眼都反戈一击了,她说自己也是被陈西伯强奸之后迫不得已与他结为夫妻的。摧枯拉朽的运动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变化着。后来,先义的经历着实令我大吃一惊,那是我去宁夏插队的一年之后,偷跑回家母亲说给我听的:“你准想不到,先义把他娘亲自押送回了安新。”还有这样的事?他娘不是贫农出身,又做佣人吗?“是他老家的人来揪他娘回原藉,说她是地主薛福的小老婆。”“这不可能!”我从未听先义说过他娘的事。“你还不信,生下先义她没了路,薛福逮着机会收她做了三房。”“那不也是没办法?”“可薛家后来死绝了,她 受了人家60多亩地,解放后她偷跑出来当开了老妈子……”谁想到先义娘的遭遇这般曲折!母亲告诉我,遣返他娘的时候先义也去了,听说他在安新县革委会门口还贴了一张坚决与他娘划清界限脱离母子关系的大字报,很得县里头头尝识。静思许久我倒是相信了,先义娘看来是个地主婆。陈西伯一月给先义八块钱生活费,他娘当保姆一月能挣几块钱,可先义天天是大米白面,没蹊跷他花钱怎能那么不在意?先义自己也麻烦了,爹是日本翻译,娘是地主老婆,于是他成了不折不扣的狗崽子。那时他已在一家街道小厂当了临时工,每天忙忙碌碌地来去,折着的腰更加一探一探的。后来他学会了骑车,出出进进和正常人一样灵活。我插队的几年里,只偶尔和他见了几面,匆匆地说不上什么,就知道他在那家区属机械厂转了正,跑业务。后来我们先后搬出蕴和殿,想不到我家和先义都搬到离和平门不远的两条胡同里。1980年我第一次去他的新居,他兴致勃勃地告诉我这二年连着往老家跑了十几趟,解决了他娘的成份问题,他娘根本不是地主,被薛福抢去三天就跑了出来。现在县里开了证明,他娘的成分是贫农,过去的结论彻底推翻了。我奇怪,眼下成分、出身的问题已经不那么重要,连所有地主的帽子不是都摘了,干嘛还花那么大力气跑这事?他看出我的疑惑,苦笑两声告诉我,为出身这些年受了大罪,这东西不定什么时候就派得上用场。我问他,他的出身到底随他爸还是随他妈,陈西伯不是历史反革命吗?先义又对我说,他爸那顶帽子也摘了,当年他爸一边给日本人当翻译,一边给共产党游击队雁翎队的黑老蔡他们传消息,都调查清楚了,有证明。功过五六开。为此他爸所在的构件厂重新做了结论,不是汉奸,也不是反革命。我问他爸、他娘、还有大眼的情况,他黯然地说都不在了,运动当中这三人都惨死了。我怕触动他的伤感,赶忙叉开话题。“既然事情都过去了,形势也安定了,你怎么不重新写作,发挥你的专长?”我一直佩服他的文学功力,这趟来也是想请他“仙人指路”,我也想在文学这条小路上拥挤一家伙。他嗤嗤一笑:“唉,那玩艺儿没意思,太不实际,我已尝够了它的苦头。”“先义哥……”我替他可惜,凭他的文思、才气,他该大有作为。再说他的身体更适宜室内工作。“我现在专心跑业务,对了,水泥、钢材,塑料颗粒,焦渣、煤气罐你有没有路子?给我提供,我给你好处费。”我愕然,不知谈什么好。打那之后我常见先义,他买了一辆黄色铃木,只要听见门口嘟嘟的声音,准是先义来了。他像小时候分我烙饼吃一样待我,绝对仗义,真诚:问我买不买廉价木材;如果我买了摩托他可以全包油票;说要用他们厂的“面包”小车招呼他一声就到;孩子上幼儿园入托他都有门路……他没吹,这些事他真能办到。1987年春天,历史博物馆门前的一次巧遇真让我瞠目——我骑着车,先义刚巧和一位白发苍苍的日本老人要上一辆锃光乌亮的尼桑车,他一扬脑袋发现了我:“五子,下来看看这是谁!”我下车,见那老人鹤发童颜很富态。“这是当年日本国派驻华北先遣军的园田勇一将军,我爸就是给他当翻译!”“不不不……那段历史是肮脏的。”园田学会了中国话,他先真诚地向我颔首微笑。“哦……”太突然,这一切我都反应不过来。“好不容易园田先生才查到我爸,又几经辗转才找到我!”先义很激动,额头上泛起一层汗茸。只是寒喧了几句,我局促地向他们致意,送他们上车。心里很别扭,却又说不出。这几年又没见先义了,听人说他搬到亚运村一带的高级住宅,住上了三居室,而且已经有了对象,还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大姑娘……先义没找我,绝不是摒弃少年时代的老朋友,而是因为忙,他确实太忙太忙了。二奶奶二奶奶又年轻又漂亮,只因为她的男人是极老极老的李二爷,所以蕴和殿上上下下都叫她二奶奶。二奶奶是苏州人,高高挑挑的身材,鼓鼓的鼻梁微陷的双眼白皙的肉皮乌黑的头发,几岁上我就知道她最美。二奶奶住在中院夹道的跨院里。因为那条夹道是死的,她家闹中取静成了独门独院。我们却专爱上那条夹道去,弹球、踢球、拽包,没人干扰。闹中取静的地界儿便又最最不得安宁。弹球倒无碍,一踢球就麻烦了。二奶奶的木板院门总被小皮球碰得“哐啷”、“哐啷”乱响,如果响得实在厉害,二奶奶便吱扭一声把门拉开,微微蹙起两条又长又淡的眉毛说:“慢一点子好沙,二爷心里乱乱地闹哩!”她每说一次,我们便安静一会儿。可再踢再争再抢早又忘了她家的院门。球挤在门处大伙扎着堆地踢球踢门,薄薄的门板更加“空隆”、“空隆”的雷响。二奶奶只好立在院里急喊:“不要这样调皮的哩,把人好吵死啦……”二奶奶家有一条白狮子狗,出出进进跟着二奶奶。每当白狮子狗路过前院的渗沟时,它都要将一条后腿搭在渗沟池沿上,哗哗哗地撒上一泡尿,二奶奶常娇嗔地怨:“非到人多的地方尿,好不羞羞的沙。”连父亲母亲都没见过李二爷。诸大爷说,解放前就瘫了,不能出屋不能下地,全由二奶奶出出进进侍候着。很少有人知道二奶奶家中什么样,就连查卫生的周主任西昌媳妇也只能在二奶奶院中转一转,二爷有病不能见光,她家的窗帘总是捂得严严的。周主任他们也不愿进二爷的屋,瘫在床上多少年,当然屋里有气味。西昌媳妇也在院里念叨过:那屋里尘土有多厚,下不去镢(脚),别看二奶奶穿得那么利索,家里泥人瓦片坛坛罐罐满地满卓(桌):可是父亲告诉我,二爷原来是有钱的旗主儿,听人说还做过古玩生意,他家的砖头瓦片都值钱,那砖叫秦砖,那瓦是汉瓦,二爷家里要没“货”,多少年来治病,吃饭靠什么?有一个“打鼓儿”的常来二奶奶的跨院。老孟最懂行,“打鼓儿”的分为两种,第一种人左手食指拇指夹的小鼓儿银元大,右手一条藤皮小棍儿打出的声音“梆梆梆”地好脆响。打鼓儿身穿干干净净的大褂,左臂下夹着一个小包,右肩上搭着一个包袱皮,这类人专收金银首饰、珠宝玉器、古玩字画什么的。第二种人打的小鼓儿有茶杯口大,敲出的鼓声“叭叭叭”地很闷,他们穿着就不那么干净了,肩上挑个担子前后两只大竹筐,“叭叭叭”地连敲几声之后,必会一伸脖子嚷一嗓:“破烂——换烟火——”二奶奶家常来的那个“打鼓儿”的手夹的小鼓儿银元大。那人十天半月来一次,他直溜溜的身材,挑起的大褂比二姨夫的中山装还神气,很帅。他的眉眼嘴鼻都很分明,只是脸上有几颗浅浅的麻子。每次他从蕴和殿的倒下台阶下来,迳直穿过前院,中院,拐进二奶奶的夹道里。向来他都不敲门,“梆梆梆”地打几下小鼓儿,二奶奶准会开开门。我们常在门外看,这个“打鼓儿”的麻子能进二爷屋,悄无声息地半天才出来。有时他那包袱内有东西,有时却是两手空空的。谁也听不见讨价还价,如何买卖。蕴和殿的人都管那个“打鼓儿”的叫麻子,不公平,麻子不难看,好帅。麻子常常来,二爷、二奶奶的日子不艰难。二奶奶常买些玉兰片、豆豉、茭白、笋尖这些旁人吃不惯也吃不起的东西,不过量不多,每次都是一点点。有时她跟诸大妈说起做菜,常常蹙起眉梢像个小孩子——萝卜蒸着吃多难闻的味道?熬一大锅白菜怎样吃掉?早饭你们都不喜欢吃一些小菜?干干的油饼噎死人的啰……不过她爱吃诸大妈做的贴饼子,每每用晶莹的牙齿咬上一口黄疙疤,她会抿着小嘴点头:好香哟……诸大妈说二奶奶不错,二爷二奶差了四十多岁,二爷瘫在床上天天尿血,不叫二奶奶请医喂药洗涮侍候,二爷兴许十年之前就见了阎王。不过,有关二爷二奶奶的事蕴和殿的人就知道这么一点点。听说二爷是正黄旗,听说二爷是偏瘫是肾炎有喘病,听说二奶奶14岁从苏州来到北京就做了二爷的二奶奶,听说二奶奶能生孩子只是因为二爷岁数太大了,听说的这些有不少还是人们瞎猜的。二爷终于死了,诸大妈帮助穿的装裹:脚肿得穿不上鞋;满脸光亮光亮,额头上的皱纹松松地展开,条条纹纹地像勾画着两种深浅分明的颜色;手上的老斑有扣子大,说他病死了,其实也算是老死了,太老了。诸大妈告诉母亲,二爷家阴森森,满房子陶俑泥马真吓人……二奶奶的眼睛肿了许多天,她那修长的眼睛使童年的我第一次从中发现了凄惶、孤寂、哀怨。我们再到夹道踢球时,不管把她的院门碰得多响,她再没开门埋怨过。如果我们几天没去夹道玩,她反会眯起修长的大眼很不安:怎么不来玩球哩?我爱听她说话,她把“玩儿”说成“玩”她把“本儿”说成“本”,她嘴里出来的词像她的人一样干净,雅致。麻子还常来。我们偷偷地扒着门缝往里看,二奶奶不像从前那么自在了。她跟麻子在院中小声说话,然后自己到屋里去,拿出要卖给麻子的东西来,没有什么讨价还价,二奶奶和麻子都觉得买卖双方很公平。钱货交接完毕,麻子转身要走的时候,二奶奶常请他在院中坐一坐。院子里有一棵大槐树,密密的树冠下有两只相隔五、六尺的石鼓凳,麻子在一只石鼓上坐下来,身子侧到另一面。没有什么话,麻子常常摆弄大褂上的扣绊,二奶奶便抱起总也长不大的狮子狗,胡捋。就这么默默地坐一会儿,他们都觉得好窘迫,麻子夹起包来匆匆走出院门。人们开始注意上麻子。麻子还常来,二奶奶仍然不让他进屋,麻子坐得困窘又舍不得离开,便帮二奶奶整花池、擦石鼓、搭竹帘、刷烟筒。每次都急急慌慌、干些事情便出门,没有当初那么帅,神色有些鬼鬼祟祟的。二奶奶不常买玉兰片、茭白、笋尖了,她买来许多生姜埋进花盆,常腌姜芽做小菜。她的房檐下有一只敛口坛,我们能见她从坛中挟小菜。人们说她不懂行麻子坑她使她没了钱;人们说她不再吃笋尖是怕坐吃山空将来更麻烦;人们说她与麻子有私,心甘情愿艰难度日把好东西都白送给麻子了;人们说她极懂眼,好画好砚都留着,二爷活着的时候就没卖过一件好东西;人们说她将来准会嫁给麻子;人们说她还要回苏州,节衣缩食是为返回故地再改嫁。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天深夜,麻子溜进蕴和殿,轻轻敲开二奶奶的院门,二奶奶被麻子欺侮了。后来麻子还悄悄来,但一个月后二奶奶把麻子给告了!我们听见二奶奶在院里哭:“二爷……我对不起你哩……没有比我再坏的女人喏……天公不会饶我哟……”她就这样坐在大槐树的石鼓上啜泣,看着二奶奶乌黑的头发散乱了,我的心酸酸的,真想替二奶奶把麻子打一顿。逮不着打麻子的机会,派出所把麻子给抓了,既是因为二奶奶,也因为查出麻子曾经为国民党办过事。麻子真的不见了,“打鼓儿”的换了一个大胖子,可他不知蕴和殿内有一个好卖主,二奶奶也从没找他卖过东西。两个月后二奶奶不哭了,她无言地在石鼓上坐,两只眼睛呆呆地看着那只空空的石鼓,人变得愣愣磕磕的。一天她拿着米袋去买米,刚走到蕴和殿的大门口,胖子刚巧走来敲皮鼓。梆梆梆,她惊悸地一抬头,莫名其妙地看了胖子半天,挑起两条淡细的长眉痴痴地问:“怎么?麻子怎么不来收货哩?”“麻子?麻子早捕了,不是有人告了他,一查他正好还干过国民党。”胖子幸灾乐祸地吸吸鼻子,信手又是三声;梆梆梆。“他捕了?谁告了他?他心眼软软的,是个好人哟……”她颀长的腰身突然一泄,一屁股歪在蕴和殿的倒下台阶上。“是谁害了他,他一点都不奸滑欸……”那天是诸大妈把二奶奶搀回房去的。诸大妈安慰她。“既然麻子能对你干出那样无礼的事,你何必回头来心疼他!”“当初只是觉着对不起二爷,可又真不该把麻子……”二奶奶直着眼,轻轻地晃脑袋。“不告麻子那不就便宜了他!”“没想到会抓他,麻子待我真好的沙……”从打那一天,二奶奶的眼神便不对了。她一头乌发披散着,出出进进唠唠叨叨的。最令人不解的是,那么好看的二奶奶竟然背起一个竹筐,用铁丝做了一把“搂子”,整天游荡在胡同里拣烂纸。我心疼。母亲说,二奶奶受了刺激,她的神经出了毛病。雪白的狮子狗也变灰了,它灰不溜瞅跟着二奶奶出出进进,哩哩啦啦专往人家窗下撒尿,终于有一天被蕴和殿斜对门的小顺子一砖头砍瘸了。二奶奶连玉米面都买不起了。拣烂纸怎么能吃饱肚子?诸大妈和院里人常截下她劝:“二爷留下那么多好东西,卖点儿就够你花一阵,干嘛自己做践自己呢!”二奶奶直愣愣地笑:“那是二爷的东西,卖光我对得起二爷吗?”人们若说她太“死心眼”,她会压低长长的细眉质问你:“你也想对不起二爷吗?是不是的哩!”劝不动,她那眼神太直太愣了。可是有时听到“梆梆梆”的打鼓儿声,她不管当着多少人都会唠叨起麻子:“就是麻子心眼好,就是麻子不骗人,麻子一点儿也不坏,干嘛把麻子抓了呢……”不光拣烂纸,她还拣煤核、铜线、铁丝。二奶奶由披头散发变得蓬头垢面了。有时她还嗲声嗲气地跟着人说起苏州话,手中那“楼子”指指戳戳的。有人说她装疯装穷,有人说她真疯装穷,我相信她是真疯了。不管真疯假疯,她这样一种“穷法”、“穷相”渐渐让人讨厌了。兴许是净跟垃圾打交道的缘故吧,二奶奶身上有了股味儿,馊臭腥臊,还有一股哈剌味儿。一年两年三年,她白皙的脸早变得灰白,灰黄,眼泡鼓起来,眉毛淡得没有了。我上小学三年级的那一年冬天,二奶奶一个星期没露面,院门关得死死的。人们敲不开,报告民警硬是把门撞开了。进屋发现二奶奶已经死了好几天,满脸青紫青紫的。法医鉴定是中了煤气。二奶奶屋的烟囱漏了许多洞,早该补上或是换新的。人们没有大惊小怪,疯疯癫癫的二奶奶早已不是那个颀长秀美的二奶奶,她老这么蓬头垢面没吃没喝地活着还不如死了呢。二奶奶身后没有人,她的那个小院被派出所用封条封住了。风风雨雨好几年,一直到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先义他们的战斗队缺少作战指挥部,会同有关方面把二奶奶的小院启封了。进屋一看,这些年房顶长满草,屋子漏了谁也不知道。字画、泥陶、“砖”啦“瓦”啦都泡了,有的成了稀泥,有的成了烂纸。负责人调来一辆卡车,将瓷器、青铜器都拽上车,烂泥烂纸撮了垃圾。成民他爸说,撮烂的字画有“八大”的“恺之”的,拉去冶炼的青铜器是战国的。二奶奶院中那棵老槐树死了。人们拍拍树身才发现,几年没人管它生了虫,主干被蛀得空空的。我出生在蕴和殿,长大在蕴和殿,对蕴和殿的记忆既清楚又模糊;既亲切又陌生;既深刻又迷惘,时时被这矛盾着的记忆所鼓噪,便想把这记忆的矛盾写下来,因为蕴和毁内的许多——常常入梦,入梦,入梦……责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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