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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技讯】 11月20日消息,日前,有消息称,苹果公司于2012年9月向美专利局提交了一份新专利申请,该技术能够使iPhone具备系统自的产品说明信息可能还不够细致和全面,如果您需要更详细了解一对一龙虎机游戏机保单结果破解器的相关信息或索取相关资料,欢迎随时与我联系!本文网址:/apy//yg_1569817.html&【科技讯】 11月20日消息,日前,有消息称,苹果公司于2012年9月向美专利局提交了一份新专利申请,该技术能够使iPhone具备&系统自动延迟显示&功能, 该功能能够捕捉iPhone用户视线,追踪用户眼球运动给出相应反馈。这一技术或许不久后会在iPhone新机中得以运用,而这能否成为苹果再次引领创新 潮流的&黑科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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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应式分析仪使用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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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将耳机戴在耳朵里面、机器开启,等待发牌,扑克语音感应报牌器就绪.
免镜头扑克感应器,它能全方位感应辨认,效果显著,令你爱不释##,耳塞则是用来听取成果。语音主机盒和感应管也能够放在你兄弟的身上或放在包里,玩家只需戴上耳塞。也能够把主机和耳塞悉数放在别的一个人的身上,经过手势通知你成果。肯定是实战,轻松运用,更有保证。
1)身上共放有三样设备,一个手机大小的主机盒+感应管+一颗专用耳塞,感应管是用来接收信号,主机盒分析结果的,耳塞则是用来听取结果。
2)主机盒和感应管也可以放在你朋友的身上或放在包里,玩家只需戴上耳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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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操作C键确定进行程序选择(按设置好的程序按键选择)
四:游戏开始(在玩的时候也可以遥控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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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型X光看穿机可看穿如陶瓷、金属、竹木、铜管、纤维、橡胶、塑料等介质。还可对陶瓷壶、陶瓷工艺品、木制工艺品、金属物、衣物、毛巾、塑料桶等物品进行实时看穿或检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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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件组成及使用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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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体式主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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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虎来了。它已经有三十三年没有在这一带出现了,自从一九六二年以后,这儿几乎就没有看见过它,可是今年秋天它来了。它的出现简直就像慷慨的太阳照进了金老汉的心。
“老林子有望活过来了……”金老汉说这话时眼窝里潮呼呼地渗出了泪水。
金老汉是定居以后这儿剩下的惟一猎人,有着所有真正猎人的共同类型――黝黑的脸,坚韧的瘦脊梁,明朗安定的眼睛,脏得发亮的皮衣,粗鲁的俏皮话以及传奇的家世。当初他死活不肯下山,他说什么多种经营开荒种地办工厂啦……那不是咱猎人干的事!他还说山林是他的家,门口是他的坟,死也不下山!林场没辙就叫他当了护林员。那些乱砍乱伐的人都跟他结下了生死之仇,可是他护的林子却还是一年比一年地减少,这事让他死不瞑目。
“再这么下去,你们的孙子就得找电线杆乘凉了!”他冲那些人吼时,心也就凉到了底。
有一个叫茶花蛋的孩子经常来看他,孩子崇拜老人,每次总要扯上一通明天准能猎到犴、野猪、狍子、熊什么的谎话来安慰老人,老人也愿意把他当成年轻人而不是当作孩子似的给予他一些猎人的忠告,讲一些密林里兽类生活的惊险故事,听得孩子眼睛都差点鼓出脑袋了。去年山里又来了两个人:一个是朝鲜族打渔人,春秋两季是捕鱼的重要季节,他在湍急的河水里修了一道坝,捕捞哲罗鱼和鲑鱼,这两种鱼到上游去产卵,落进鱼篓里就出不来了,有时,他也赤身裸体地站在顺河而下的桦皮船上用兽骨做的鱼叉叉鱼;另外还有一个山东来的牧马人,他放了五十匹马,听说还有日行千里的汗血宝马,混在马群里谁也没有真正看见过,估摸着他是准备卖给老毛子(俄国人)的,要大价钱。有一次,林场主任马老六陪县里来的武装部长喝酒喝醉了,吉普车在路边停下来撒尿,一抬头,撞上了两只绿眼睛,马老六吓得浑身颤抖,尿撒了半截酒醒了一半,顺过武装部长的枪就开火了,事后他解释说还当是狍子呢,不知道那马眼睛在夜里也是绿的。
金老汉的木屋陈旧,是当年他父亲亲手盖起来的。木屋的背后是又高又陡的岩石,四季避风,能保持着岩石的滚滚热气,他还在岩壁上挖了一个窝,是个舒适隐蔽的地方。房子就地取材,全都是木头的。房子前面流过一条水沟,是山上下来的泉水。周围有一大片菜园,几年前有一只小黑熊因为贪吃嘟柿果而醉倒在此,结果被金老汉放了。在菜园的边缘有一条似有若无的羊肠小径,小径两边的树木上爬了些藤蔓。这片土地种得很好,冬天也能见到太阳。这会儿到了该收大白菜的季节了,有一头老孤猪每年都在此时光顾菜园,它的方式就是冷不防冲出林子,吃上几大口,然后又急忙窜入林中,地上的枯树叶子被得“哗啦、哗啦”地大响。金老汉不想置它于死地,他知道那是一头在孤独中度过晚年的退隐者。
但是,他不敢保证老虎是不是会对它听之任之,因为所有的食肉兽都想要享用野猪肉。
“真的……”叫茶花蛋的那孩子拿起老人炕上的一顶旧帽子,透过上面的破洞瞧了瞧,“真的是老虎来了吗?”
“是‘老爷’。”
金老汉纠正道,干瘦的胸脯一起一伏地跳动。
孩子瞪着黑溜溜的大眼睛,感到金老汉最近的言谈举止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威慑。
在金老汉父亲的年代,走山人谈话时忌讳“虎”字,因为害怕出现什么恶果,甚至不愿谈到老虎。但是,有的时候还是要杀死老虎的,能杀死一只老虎是一个猎人最自豪的事,只不过杀死老虎后,全家人要在死虎前进行反省,深深鞠躬以示崇敬,带着讽刺的口吻称呼其为“老爷”。
“‘老爷’干吗到这儿来?”叫茶花蛋的孩子问。
金老汉脸上跳动着神秘的光影,没有回答。
“我又能陪你打猎了,”茶花蛋蹲到外屋地上开始抚弄老人的大蟒,“我舅舅说下学期不让我念了。”
不知从什么年月起,这条三米多长的大蟒就栖息在老人的房里,有人说,这条蟒已有三百多岁了,金老汉爷爷那会儿就有了。金老汉每天晚上都扔给它一个小动物,有时茶花蛋会给它带来一瓶子牛奶。但是,它已经基本上不吃什么东西了。年轻时它常常囫囵吞下一头大兽,然后在消化食物的六个月里睡觉。
“为什么不念了?”老人停止擦那支父亲留给他的比列当克枪,抬起头问,他的前额堆满皱纹,如同千年古松的树皮。
“因为老虎……老爷来了,没人敢进山,工人说再也忍受不了了,他们没挣到钱。”
茶花蛋的舅舅就是林场的主任马老六,他每月两次带人进山拉木材,熊瞎子沟沟一带的千年樟子松都被砍伐光了,以前有成群结队的熊瞎子栖身于此,现在却种上了罂粟和土豆。
自九月以来,四十多头黄牛相继落入虎口,其中十五头被老虎吃得精光,还有一些被土和树木掩埋着的未吃完的牛肉。许多人谈虎变色,人人嘴上只挂着一个词儿,而其余的词儿,其余的思想、其余的一切,都在围绕着这个词儿打转儿。整个胭脂沟林场被老虎搅得惶恐不安,家家栅栏加高、大门加固,职工早下班、学生早放学。
然而,金老汉的心中却没有这样的感情。在他看来,这里面有一种天命。
“回去吧。”金老汉突然说。
孩子惊讶着还没等明白是什么意思,他又说,“回去。”
茶花蛋离开大蟒回到老人身边,愣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纸袋子,里面是黑枣。于是,两个人开始吃黑枣,刚才那突如其来的僵局就算过去了。当孩子吃了十颗时,老人才吃了一颗。
“你还记得你教我第一次打野猪那事吗?”茶花蛋问。
“当然记得,那晚我们睡在坟地上。”老人回答。
“我一点儿都没害怕,对吧?”
“那时你才七岁,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造化的。”
老人挪了地方坐,好像是为了在午后屋子里仅存的那么一点点阳光下取暖。
“……老爷从哪来的?”
茶花蛋问,外面传来远处滚滚的闷雷声。
“不知道。”老人停了一会儿,“大概是听到了老林子在呻吟,向人宣战来了。”
老人的脸色有些灰白,随手打开了他的“戏匣子”,这完全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收音机里唱的是流行歌曲,老人把它关掉了。这个收音机是早年一个勘探队员送给金老汉的,他管它叫“戏匣子”。别小看这个小盒子,它曾经让金老汉大为伤心呢。1979年,金老汉从匣子里听到苏联电台说,那里的原始森林中已有二百只乌苏里虎载入了红皮书,比十年前增加了一倍,苏联人称东北虎为乌苏里虎。金老汉听到这消息掉了泪。1982年,匣子里又报导说,那里的人们不是在无法通行的密林、而是在乡村大道上经常碰见乌苏里虎,金老汉又掉了眼泪。胭脂沟真的再不会有虎啸了吗?
“等我以后给你买一个新的收音机。”
茶花蛋对金老汉的沉默已经习惯了,但他还是希望能令老人高兴。金老汉相信那孩子的话,上一次他说送一个温度计结果真的送了,只是那是个糊弄人的玩意,挂在树上是零下三十一度,埋在雪里就变成了零上三十一度。
“回去吧,要下大雨了。”老人把一块腌制好的野猪肉给茶花蛋,“拿着。”
“你打野猪啦?!”孩子兴奋地跳起来问,那只大蟒少有地动了动。
“嗯,早打的,”老人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也许老爷是跟着那些野猪来的。”
“为什么?”
“红松林快被砍光了,野猪们为了找吃的到处游荡,而它们又是老爷的最好食物。”
金老汉把外屋地的野猪肉插在木杆上拿出去挂了,茶花蛋跟了出来。
“哎,”茶花蛋把最后一颗黑枣扔进嘴里,他从来不对老人称呼什么。
“哦?”老人已习惯于这样的称呼。
强烈的肉腥味吸引来一批嗡嗡叫的苍蝇小咬,金老汉在X形的木架子旁立起一个伪装起来的衣服吓乌鸦或其它想来偷肉吃的动物,可用来做伪装的衣服竟然是一件女人穿的缎面羊皮袄。
“你,会去打……老爷吗?”孩子突然问。
“不。”金老汉盯着那件花哨的衣服看了会儿,“不。”他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老人的话像根钉子似的钉在孩子的心上。为了防止老虎袭击居民住户,林场组建了防护队,日夜巡逻鸣枪恫吓老虎。一些有过打猎经验的人都重新披挂上阵,那些老祖宗们留下来、生了锈的捕兽夹子、擒狼的套索,又被翻腾出来了。可是,折腾归折腾,也只限于折腾,上边有令不能伤老虎。
这就令人犯难了,家畜不断被袭击,狗和牛继续被咬死。最后,有高人出馊主意说得派人去跟老虎谈判。
那些跟金老汉结了生死之仇的盗林贼乐坏了,不言而喻,敢跟老虎谈判的人能是谁呀?
自然而然,林场主任马老六一行数人来请金老汉了,老人眼皮没抬一下,说这是上天的旨意,惟一的办法就是用活人给老爷上供。
“放屁!”马老六气了,扔下一句,“那就用你来上供吧。”然后在防护队的护送下下山了。
“我这把老骨头,怕老爷啃不动哩。”金老汉打趣道。
“你小心着吧,有人想要你的脑袋呢!”马老六气急败坏地说。
“是那些偷林子的兔子吧?”金老汉笑了,压低了声音,“脑袋算个――屁!屁!”
金老汉从麻袋里抓了一把五味子,盛上一勺椴树蜜,倒在大海碗里,冲上开水,喝了一口,放了个响屁。
说来也奇怪,在老虎袭击村落牲畜、威胁着人们生命和财产的同时,老林子里的三个人却相安无事。
打渔人和牧马人都先后看见过那只老虎,目前惟有金老汉还没见过它。
打渔人看见它全神贯注地坐在河边,盯着哲罗鱼和狗鱼,瞅准机会,用巨掌把鱼儿抛到岸上。
牧马人见到它把一匹村子里的马拖到牧场附近的灌木丛里,一连吃了好几天。那情景把那些马儿都吓坏了。
金老汉相信他们都已经见过老爷了,所以林子里才这么宁静。
把马老六轰走了之后,金老汉并没有一点儿胜利的感觉,相反,有那么一阵子,仿佛整个胭脂沟林场都在呼唤他,这滋味叫他既难受又自豪了好几天。于是,他开始在心里盘算着,应该主动去会会这只老虎。
这一带的狩猎区,自古以来就分属各个猎户,互相不得侵犯,上一辈在哪儿狩猎,这一辈就还在哪儿营生。但是,这些规矩早在金老汉父亲那会儿就不存在了。
金老汉的父亲、一位老走山人,大概是打破陈规、跑遍这一带每个角落的头一号。他曾经是这一带赫赫有名的好猎手,常常走出三、四百公里甚至越过边境去打猎。那时侯,胭脂沟的人大都能说一口流利标准的俄语,到了金老汉这一辈,就只会听不会讲了。到了“文革”那会儿,会讲俄语的人都遭了难,给他们安了个准备成立“吉密斯(混血儿)共和国”的罪名,所以,会讲的也不敢讲了。据说,金老汉的娘、金老汉父亲的相好,就是一个叫花盖儿梨的混血红妓女。有一年,金老汉的父亲在一个季度里打了四只熊瞎子,整个胭脂河流域的窑姐都想跟他睡,结果他选中了扎三角巾、穿长统靴的花盖儿梨。一夜风流,那女人便割断了和每个村子的相好的来往。没多久,就有了金豆子即后来的金老汉。
如果按照老辈人的说法,像金老汉这样岁数大又久居深山一辈子不结婚的老者,都是长生不死的人,能知道过去和未来,更详细山里情形,掌管山中的一切。那些伐木、挖参、淘金之人都视其为保护神,每遇危难,希望老人能出面解救。但是,如今的情形已经大不相同了,那些放下猎枪的人们,更感兴趣的是电视里面的花花世界,而不是他们祖先世代尊崇的山神爷。
同样,在金老汉眼里,那被诱惑征服了的一代――他们的生命进程,早已丧失了神圣的价值,他鄙视他们。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金老汉在当上护林员后,林场又接连派给了他两个头衔,一个是禁猎组组长,另一个是狩猎协会委员,他闹不清楚林场那些头头们的花花肠子,他也不想闹清。他的桦树皮篓子里有一沓子证件――猎枪证、狩猎准猎证、森林防火入山证等等,都是这两年发的,他留着它们,是因为上面画着老爷。
他成年累月地在砍光了大树的林子里晃来晃去,一心等着那些树长起来,好重打鼓另开张。可是金老汉知道,自己已经七十三岁了,尽管身板还像老红松一样结实、健壮,但是要看到现在造的林子长成林海――小时候那样的林海,是不可能的了。
有那么几次,金老汉故意在某个时辰来到老虎经常出没的小径上,但是,每次都失之交臂,他不知是应该庆幸还是失落。入秋之后,金老汉就一直感觉着有些不安,是他活了一辈子没有过的不安,像是有一种他还说不清楚的事情正在开始,也可以说已经开始。他不清楚这是什么性质的事情,但是他知道他有资格成为这个事件的一部分。后来,这不安渐渐地清晰起来,直到有一天,他在一棵树下发现了老虎的脚印,这不安便真相大白。
“……这可是活生生老爷的脚印啊……”
在一棵又高又粗的落叶松前,金老汉蹲了下来,他情不自禁地把手覆在那巨大的脚印上,竟然长达二十五公分,比普通的老虎脚印大一倍。他的手轻轻用力,然后抬起,一股被压制的腐叶气味提升上来。他微闭着眼睛,温暖斑斓的光线里,出现了老虎走路的样子:它矫捷稳健地把锐利的爪子缩回鞘里,只用趾和掌垫着地,悄寂无声地接近捕食对象……密密实实的松涛一波一波地传过来……
等金老汉睁开眼睛,那巨大的脚印处,出现了一洼积水,水上浮着几片红红黄黄的叶子。叶子是从远处刮来的,不属于眼下这棵落叶松。金老汉记得这棵奇大无比的树,是因为夏天的时候,他曾在这儿打过一只飞龙。金老汉向来讨厌夏天,对猎人来说,那是个萧条冷落的季节。还有,那些半坡雪白的罂粟花,开得鬼似的妖娆魅人。
现在可好了,老林子换上了五颜六色的新装,树叶像花朵一样哗哗啦啦地响,槭树、白桦和黑桦变成了黄色,柞树、稠李子和狗枣子都变成了深红色,红松、云杉和臭松的常绿针叶使这些颜色更加醒目。在一些水冬瓜的叶子后面,闪耀着嘟柿果的紫蓝。
顺着那巨大的脚印,金老汉慢慢地向前拐去,这是猎人的规矩,不能与老虎的脚印顶着走,否则意味着要跟其较量,老虎会扑上来。他发现了老虎的粪便,在一些粪便中,还夹杂着没有消化干净的骨头。
穿过树林,有一个约有一百平方米的水泡子,水面上漂着一层灰绿色的浮萍,远处有几只水鸭子一动不动。金老汉深一脚浅一脚地找了大概二十多分钟,来到了大犴处――一具被虎袭击毙命的犴,它的上半部分的肉已经被掏空,露着粉红色的肋架,下半部分埋在树叶里,溅出的血把周围的枯叶染上了许多红色的斑点。金老汉蹲在地上端详着,一个硕大的犴头被撕去皮肉露着白骨,那咧着的嘴上似乎还游有一丝气息……他看着看着,像是辨出了多年的老相识一样,眼睛里露出一种疯狂的光芒。随着太阳光在林子里的移动,这光芒就一亮一暗。金老汉仍旧蹲着,他把那犴的肋架翻了翻,擦掉上面的泥土。“一定是它出来喝水时被‘蹲坑’的老虎逮着了”,金老汉的心里有一种难以说明的、热乎乎的感觉。他一时间感觉到,背后有个什么东西,正在越过五颜六色的树林望着他。他没有回头,继续欣赏那堆东西的同时,很注意地听着,他听到了他背后那个东西的呼吸声。那气息既熟悉又陌生,既敌意又神秘,他有些激动,但他的理智抑制住了他的激动,他仔细迅速地研究着他得到的这种预兆的性质,冷静地考虑着应该用什么样的方式站起来,是忽地一下子站起来呢,还是满不在乎、慢慢地站起来,然后装作偶然回头遇着的样子?也许,那个家伙正是跟自己同样的想法。这样,过了几分钟,金老汉忽然嘿嘿地笑了起来,一边慢慢地站起来,一边嘴里哼出了调门:有一露脸,还有一现眼儿,有一欢,还有一蔫儿,有一直,还有一弯儿,有一高岗,还有一平川,没有平地,显不出高山,人上有人,天外有天……
金老汉哼着哼着,身子不稳似的摇晃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伤心的表情:“这次不算。”他慢慢地离开了那个地方。
从这里出去并没有往回走,而是去了胭脂河边。他喝了很长时间的水。一条硕大的鲑鱼摇了摇鳍悄然没入河水深处,河岸上倒长着很密的草和水柳丛,浸在水里,像女人漂散开的头发。“这次不算。”他喃喃地说,一边抬起头盯着对面的山坡,一边拍打着腿上的杂草叶片。路过打渔人在土崖子上挖的土穴时他还冲里面点了点头,说了句令打渔人莫名其妙的话:
“它呀,”他说,“可真漂亮。”
不知道他指的是老虎还是那只犴或者别的什么。一阵风吹过,整个林子都在金老汉的脑袋里嗡嗡穿过。金老汉把茶花蛋送下山时,天边就起了乌云,待老人回到山里的小房子里时,整个天空仿佛被一张犴皮遮了个严严实实。
“这场雨过后怕是要下霜了。”
他喝着他的五味子加椴树蜜老山茶,突然鼻子有点发酸。他知道这便是他的晚饭了。有那么一段时间了,吃饭使金老汉感到厌烦。年轻时父亲总抱怨他的胃像一条凶猛的狗,吃起东西连耳朵都浸到盆子里,现在,那条狗已经跑得无影无踪。
瓶口里的蜡烛一跳一闪的,把金老汉的巨大影子投在墙上。他过去用手把蜡烛捻灭了,一丝轻微的灼痛在手指上留了一会儿。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黑暗像一条流得很宽很慢的河流,他忽然觉得这条河流很陌生、很奇怪。古老的记忆突然出现在心中,而它们曾经只是现实的影子。裹在脚上的狍皮被子已经磨穿了,他本来可以用一条新的,但试过几次,却总是在睡梦中惊醒。每次在刚醒来那种不舒服的刹那里,都仿佛床上躺着他的娘。他没见过娘,只听说娘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人儿,她的声名,跟他的男人一样,传出了整个胭脂沟呢,她可不是凭着自己是红妓女扬的名,她的祖上经常越过乌第河和图古尔河,把驯鹿的鲜肉卖给尼古拉耶夫斯克的俄国驻军,还从俄国人那里买回了马匹……现在,金老汉生命中惟一和娘有联系的东西就是墙上那只老掉牙的钟表,它永远地停在十一点十分上――一个野兽之夜。爹在仅有的一次提起娘时说他就是在那夜那时怀上的。屯子里的女人说那夜怀上的崽儿,个个都是力大无穷的双簧蛋哩。当金老汉还是金豆子时他就相信这话是真的。那会儿他七岁,屯子东头有座寺庙,寺庙里有个杨和尚,爹就把他送到那里跟杨和尚念书。在林子里金豆子知道自己比兽类弱,但在屯子里大家都说他力气大得像头小公牛。两年内,他离离拉拉总共念了六个月,就不去了。念书哪有捕鱼打猎耍得开啊。
当初爹为了引起红妓女花盖儿梨的注意,把一只刚刚打死还冒着热气的熊瞎子抛到了她的缎面褥子上,当下他就攥到了她软绵绵的手指。那是一个希奇、可怕的野兽之夜。
野兽之夜对金老汉来说是尘封起来的旧时代童话了,他轻易不去回忆它,但是最近一段时期,它常常自己找上门来,有时在白天,有时在梦里,一忽儿事隔千年一忽儿又只过一分钟似的。
那一年他十三岁,已经杀死过一头成年的公猪,够资格做正式的猎人了。
作为密林里的动物和人,没有不怕一月中旬的野兽之夜的。气温降到零下五十多度,严寒达到了极限。大雪把路变成了虚线,天地仿佛碰上了头。
各种猫科动物都到了发情期,老虎在这种时候尤为凶猛和残忍,在路上遇到一切动物,包括人在内,都会被它撕得粉碎。这期间,无论多么经验丰富的猎手和走山人都不会在夜间离开自己的房子,有时,愤怒的猛兽也会冲进房子里来,把里面的人咬死,这时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那一夜,父亲把吃饱喝足正过二道岭的儿子从梦中扒拉醒,“快起来,金豆子!‘野兽之夜’到了。”
地中间的火炉子上煮着一盆热气腾腾的肉,父亲用一把尖刀麻利地挑起一块带血筋的肉送进嘴里。
“起来,起来感受它的力量。我已经听到了,你听!”
父亲神情严峻,像只恶狼似的吃喝。金豆子对那盆肉没有动心,它在火炉上剧烈地颠动着,几乎要翻掉了。
外面的西北风在咆哮,门缝早都被雪沫子呛满了。这时,有一个比西北风更响的声音隆隆地撼动着冰冻的世界,树上的叶子被震落下来了,房梁被震的嗡嗡响,窗户上尽是动物们活动的影子,好像有一场严重的骚乱就要爆发。
金豆子眨巴着困倦的眼睛,怯怯地叫了声,“爹。”
“就这么点出息!”父亲把枪搡到金豆子的怀里,“上子弹!”然后他到外屋地提来一桶带冰碴的凉水“嗵”地一声礅在地中间,水溅在火炉子上“吱”地一声就没了。他先把那把尖刀清洗干净,接下来洗脚洗头洗脸,随着他的动作,可以看到冷水在他皮肤上冒着热气。
“端枪的姿势不对。”
他头也没抬冲儿子吼了一声,然后连脸上的水也没擦就开门出去了,那意思似乎在说你清楚自己该干什么。但是,金豆子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他只是憋着劲儿,“咔”地把亮闪闪的子弹压进枪膛,然后抱着枪听外面的动静。他虽然意识到今天可能是个“大日子”,父亲也异常地不同,但还是无法抵抗瞌睡虫一次又一次的袭击。
真正的猎人,是没有多少语言的,遇见了只是笑笑,最多也是握握手,暗中较量一下谁的力气大。要不怎么有人说一个猎人就是一座孤岛呢。
父亲塞到金豆子怀里的是一支比列当克枪。他有许多枪,有火绳枪、老洋炮(也是一种枪)、单响枪、连珠枪、套筒枪、三八枪、别力弹枪、还有跟苏联人换的毛瑟,同样的枪,挎在父亲身上,那就谁也比不了他。有一次,日本鬼子在小树林里扎营惊动了“物”(大兽),结果叫熊瞎子一连撸了三个脑袋、二个腮帮子,他们个个身上都挎一副枪架子,结果还不是屁事不顶。其实,日本鬼子比熊瞎子要坏一百倍,如果在林子里撞见讨伐队,他们就说你是抗日军是探子,通通枪毙。
这么想着想着,金豆子就不怎么害怕了。偶尔在野兽嚎叫的间隙,突然一下子静穆下来,没有一片树叶颤抖,没有一个声音敢破坏这瞬间的寂静,只有已经熄灭了的火炉里的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袅袅上升,使他越来越冷。
到底是孩子,没有坚持多久,他就睡着了。睡梦里没有任何野兽,没有任何声音,甚至连西北风的呼啸都消失了,最后,只剩下寒冷像拣食战场的乌鸦,越聚越多。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金豆子醒了,他是被冻醒的。像往常那样他睡冷了便翻个身,掀起狍皮袄让炉火慢慢烤后背,但是今儿个炉子熄了。
借着窗户上厚厚冰霜透过来的些微雪光,他四周瞧了瞧,爹不在,地上凌乱地放着马鞍子和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杂物。看见马鞍子,金豆子想起那匹沙里克马,它真是好样的,下大雪的时候骑着它到老林子里去一点也不累,它能用胸膛拨开雪堆。可是,那马在一年前被胡子(土匪)“借”去了。他端起炕沿儿上的碗,里面的水已冻成了冰坨,他爬起身想从窗户往外看,但窗户已经被冰霜封满了,他穿好羊皮大衣,用一根绳子束紧,戴上狗皮帽子黄手闷子(厚手套),推开门,他愣住了。
父亲,已经变成了山林的容貌。
在雪地反射的清蓝月光下,父亲赤裸上身,腰间拥着狍皮被,盘腿坐在一截树桩上,寂然不动的样子仿佛是花岗岩雕凿出来的。他双臂垂在腿上,手掌相叠,直腰、低首,看不清眼睛是睁还是闭?整个头、身上结满了厚厚的一层白霜,没有结霜的地方都是深沉的暗砂红色。林子里的野兽还在叫,但已由恐怖转入低吟,声调时长时短,时强时弱,越听越好听,如同寺庙里传出的诵经声。
一切恍如梦境,但又那么真实。“爹这样坐了一宿,不冷么?不怕被兽吃了么?”,金豆子脑子里这些个潦草的想法一形成他就否了,爹的高超和神奇就跟深夜里的树林子一样密不可测。
慌乱中,金豆子被脚下的一块冰滑倒了,待他回头(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回头),他惊愕地发现――在父亲对面大约不到三十米的地方,一只老虎,静静地蹲伏着一动不动,那种宁静,秋水一样波澜不惊。
金豆子仿佛失脚掉进了雪洞里,还不知道要陷多深。他像虫子一样蠕动过去,空前的无力和无助使他在距离父亲一个虎步那么远的地方倒下了……
他的眼睛被父亲身上耀眼的光芒刺痛了,他不得不躲开这光芒,想哭却又没有眼泪,好像泪水还没出眼眶就结了冰。后来,当金豆子变成金老汉并把这个故事讲给茶花蛋时,他说,那个深深的野兽之夜,哭也是不哭。讲到这里,他慈祥地笑了,眼窝里渗着眼泪,说他知道爹是活着的,他和那只老虎换了魂儿。
第二天,父亲就失踪了。有自称被托了梦的老人说他在不恰当的时辰得了老虎的胡须而没有用打火石和火镰烧掉,老虎的鬼魂便缠上了他,使他在下辈子只能托生成一只老虎;有领着孩子去江上看热闹的人在冻死的“金夫”里认出了他。“金夫”就是淘金人,由于严寒和暴风雪,许多“金夫”还没到达金沟就冻死了。冻死的人死前呲牙咧嘴,所以冻死的人脸像笑的样子。他们一伙一伙地坐在那儿,脸红红的笑眯眯地睁着眼,望着风雪弥漫的远方。直到第二年春天冰雪消融,他们才慢慢地沉下去;还有人说看见他上了“穆拉维约夫-阿穆尔斯基”号汽船。当时这艘阿穆尔公司的船被冻在黑龙江的冰里,开江后,它的首次航行就触礁沉没;后来也有人说他抽上了日本鬼子放的“棒烟”(海洛因),另一个跟日本鬼子有关的说法是说他投奔了抗日军……那是金老汉一生中所经历过的惟一一次野兽之夜,但却是一个致命的野兽之夜,随后,他的生活就永远停顿在“此时此地”了。他给那样一个场面缠住了,他立志当爹那样的猎人,从此,他小小少年的裤裆里就再也没能支起锅来。他时常感到惭愧、丢人,没能像爹那样勇敢地面对野兽之夜,他要用一生来等下一个,他要像爹那样与山中之王面对面地交谈,他对此着了迷,宛如一个发了战争狂的士兵,拒绝任何宽容。
他不再遵循父亲的忠告而专门走野兽的路,这是非常危险的。在密林里走,如果上半身常碰到草藤枝条,下半身不受任何干扰,则可以断定是野兽出没的小径,猎人碰到这种情况会赶快离开,回到人行的小路上去。但金豆子是个孩子,虽然知道这个理,可偏偏不那么做。他想遇见老虎。
没成想,直到他的身高够到了那些个草藤枝条,也没再见着老虎的影子,而那令他改变了人生的野兽之夜,同样没有到来。也许,真正的野兽之夜只存在于祖先古老的传说里,而父亲满怀喜悦摘走的不过是酷似它的花朵。
渐渐长大了的金豆子不抽烟、不喝酒,男爷们的消遣嗜好与他一概无缘。他那精瘦的胸膛里天知道永远怀着一些什么样悬而未决的隐忧。
如今,真正能形容得出“野兽之夜”的人几乎没有了。要说山里面最特别的日子就是眼前这样“温和”的秋天――马鹿、狍子、驼鹿、梅花鹿,还有野猪的交配季节。
但是今年,金老汉把这样的秋天视为野兽之夜的前奏。
因为老虎回来了!
老虎回来了,金老汉的身心里产生出一种难以说明的东西,它炽热狂暴、飞驰奔腾,是死亡之外的一切、甚至包括死亡。它使他浑身的肌肉关节和筋腱都回溯到发轫时期,它使他的瞳孔常常蒙上一层泪水,他像敏感的狼一样预感到这是他生命的顶峰……
老林子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鸣叫,各种各样的坚果和浆果都熟了,这是一年中动物们最忙碌的季节,它们除了忙活着把粮食储存到仓库里和体内,最重要的是要交配。
这一夜终于来了,除了这场不可避免的雨叫金老汉有些不安,其余的都还按部就班。这样的天象,晚秋时节是少有的。
金老汉咕嘟咕嘟喝了半天老山茶,耳朵异常小心地、“眼”巴巴地听着林子里的各种声音。由于太用力,连自己的心跳都听到了。
最先进入到金老汉耳朵里的是几只公马鹿的鸣叫。他了解,在不远处的一个林间溪谷里,有一头被称作“嫖”的年老公鹿带着六头年轻母鹿栖息在那里。“嫖”是屯子里的那些娘们给起的,主要是因为它到处乱搞破鞋,所以送此花名。“嫖”不止是个老不正经,嫉妒心还贼强,有时仅仅出于怀疑就会把某只母鹿置于死地。
根据公马鹿的零星鸣叫声来判断,这里面有一头首次参加争夺情侣角逐的年轻公鹿,“嫖”更加发怒了,它频繁地撒尿,用蹄子扒土,用角撞乱树皮,发出低声的吼叫,以示绝不让别的公鹿上来。但是它的叫声却明显暴露出它虽不示弱,却没有那些年轻的公鹿壮。听得出,有的母鹿受不了了,它们眼眶下腺张开,分泌出一种淫荡的气味,也开始引诱地叫,接着大概是溜了出来,这就更把“嫖”给惹火了,它无法同时把离群的母鹿赶会原地,只能神经质地鸣叫着……
许多鸣叫从四面八方回应它,它迷惑了,不知道向哪个方向追赶,它停了下来。这个局面使金老汉想起了自己还有一个鹿哨呢,那是他第一次打猎时刻的,起的是引鹿上圈套的作用,好的猎人都有一只好的鹿哨。
林子里一下子寂静下来,这时,突然有一头年轻的公鹿回应了它。这声鸣叫被金老汉敏感地捕捉到了,――一个冒充者的声音,是那只老虎!
在这一带的老林子里,狼、老虎、熊瞎子、猞猁、貂熊等都是马鹿的天敌,但是因为老虎已经多年不见了、貂熊数量稀少、熊瞎子仅危害仔鹿,所以它们防备的只是狼和猞猁。今天的局面是它们万没想到的。
老虎的听觉异常发达,音色也相当丰富,能够摹仿任何一种动物的叫声。就是它,肯定是它在摹仿年轻公鹿的鸣叫,用来迷惑那头被嫉妒弄昏了头的老公鹿。这个想法像闪电一样照亮了金老汉的头脑。
“‘嫖’的厄运到了。”
金老汉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向外涌、向外涨,弄得他脑子里乱忽忽的,他仿佛记起什么来了,他的眼珠子开始跳,逼得他只好闭上眼睛。他记起了一个女人,那女人笑起来时有一头迎风飘舞的长发。
定居那会儿,由于金老汉死活不肯下山,林场的头儿们怕完不成指标丢乌纱帽,想尽了各种办法。这时,屯子里有一个叫茶花的寡妇自告奋勇:
“把老东西交给我吧。”
“保证让他下山?”
“保证。”
“那你要个啥条件?”
“茶花蛋到了该上学的年龄了,俺要你们免学费。”
当下,茶花梳洗打扮了一番,就奔了老林子。
茶花摸进金老汉房子里来的时候,金老汉正在吃烤煮鹿肉,他低着头很费劲地用刀从鹿腿上剔鹿筋,又把剔完筋的骨头放在火旁烤,然后吃里面的骨髓油。
“老金大哥,茶花我一个人闷得慌,想跟你一块过年呢。”
“过吧。”
金老汉头没抬,聚精会神地啃着他的骨头。茶花相信他都不知道进了他屋的是谁,于是,她重新捻长捻细了嗓子叫道,“老金大――哥――”等着他抬头。“啊,”金老汉含含糊糊地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吃吧。”
在山里,只要遇见老走山人的房子,不管来者是土匪、马贼、罪犯,还是迷路的、过路的,都只管进屋,尽管做吃做喝睡觉安歇,这是老祖宗立下的规矩,也许,金老汉把她看成是这一路人了。在金老汉的概念里,人不是以男和女、而是以打猎的和不打猎的来划分的。狩猎的人在山中相遇,尤其是人家找上门来的,必须请对方吃东西,否则会被人看不起。再说,狩猎人捕不到野兽时,到别人的房子或帐篷里拿点什么,是司空见惯的事,这叫偷点儿“顺当气”,这样就会有好运了。
“冻得够呛,”茶花凑到炉子边,脸膛被火一映更鲜艳漂亮了。一股混合着羊皮袄味、干草味,还有刺鼻的香粉味忽地钻进金老汉的鼻子里。
“大哥,”茶花轻轻拍打着头巾上的雪花,拽过一块木头疙瘩坐在他身边,“我对你……很好奇……”说着果断地挽住了金老汉的胳膊。
金老汉漫不经心地抽回胳膊,继续地吮着鹿骨髓,手上的油蹭在了茶花的缎面羊皮袄上。茶花不禁怒从心起,心中产生了比失望更为强烈的失败感。
“啊呀……屋好热……”她胸有成竹、慢条斯理地脱下了羊皮袄,露出里面春水一样又薄又皱的紧身小绿褂。“等一等。”她抓住金老汉的手,连同抓住了那块鹿骨头。
“锅里有的是。”
金老汉放弃了茶花手里的那块骨头,然后粗胳膊大手地在盆里翻搅起来。茶花先是被金老汉的话惊呆了,过了一会儿,忽然纵声笑了起来,丝毫不顾及自己修饰着厚粉的脸庞,末了,还用弯曲的手指按了按眼角笑出来的泪花。
金老汉平静地坐在原来的地方,并没有因为一抬手就能碰到她的绿胸脯而挪动位置,他漠然的神态中有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使漠然成为一种蔑视。
茶花从他对鹿肉的专注和对她若无其事的目光里推测,他已经认出她是屯子里的人。但是,这没用。
金老汉对她的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是她始料不及的,也使她如鲠在喉。尽管她嫁到胭脂沟之前曾经走南闯北有些个见识,但这样的主儿,今儿还是头一份。她发现他有令人不寒而栗的本能。在这种情形下,即使来一个窑姐,怕也无济于事。
“金大哥,打猎这门专业你是掌握了……”她突然搂住金老汉,呼出的热气扑在他的脸上,“可是,男人还有一门重要的专业,恐怕你还不在行呢,要不然,让我来教教你……”
“不要说鬼道魂。”金老汉的挣脱,使她坐在了地上。她并不急着起来,相反,却一脸娇媚地流着泪说,“老金大哥,和我下山吧。”
“吃饱了就离开。”他就像没她这人似的,一闪身躲了出去。
天快亮的时候,金老汉回来了,这是早晨最冷的时刻,所有会喘气的东西都冒着白气。推开门,金老汉的心哆嗦了一下,那个女人居然伸开手脚懒洋洋地横在炕上,就像在自己家里似的,脸上呈现一种捉摸不透的笑。
“你早啊,金大哥。”
然而,金老汉再一次显示了他的无动于衷,他一转身门都没进就走了。
“你……老怪物……嗳嗳……”女人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金老汉多多少少对这个女人感到纳闷,不过并不是没完没了地感到。她在山上执着地纠缠了三天,金老汉在老林子里躲了三天,茶花绞尽脑汁想尽办法,从撒泼打滚到装嗔卖骚,从自怨自艾到痛哭流涕,最后,她决定一个人下山了。“不可逾越”,她下山的那一刻突然想起了这么个词,是当年的哪个白面书生说过的?一个堂堂的红寡妇,意外地懂得了等待三天的非凡意义。
走到屯子口,在一棵枯死的橡树上落着只乌鸦,那只乌鸦见她来了就拼命地扇动翅膀,还“鸹――鸹”地叫着,叫得跟叫她名字“茶――花”似的。她围着树绕了三圈,那乌鸦也围着她绕了三圈,后来,她就一头撞死在这棵枯树上。
她做梦也没想到,四年后,她的弟弟马老六竟然混上了林场主任,如果早知这般,她还会费此周折吗?
茶花下山的时候,金老汉正在林子里瞎转悠,她顺着林中的那条小路走了过去,不知道为什么她高声地笑着,晨光随着笑声晃动,这仅只是刹那间的事。接着,金老汉的喉咙和裤裆都收紧起来,就仿佛患了甲状腺肿似的。
事隔很久,金老汉回忆起那天她身上穿的是件春水般又薄又皱的紧身小绿褂,笑的时候长头发飘起来险些挂在树梢上。
金老汉什么也听不见了,豆大的雨点子敲在窗户上,把林子里原有的节奏敲乱了。这也许是秋天的最后一场雨了。
然而,与其说这场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阻碍了金老汉,倒不如说更加煽动了他的欲望。小时候,在动物交配的夜晚,爹从来都不是呆在屋子里的。他说动物们吵得他睡不着觉,说完就背起猎枪出去了。金豆子想爹一定是去杀那些动物去了,可是等到太阳冒红时,他却空手而回。在以后的几天里爹都用高昂的情绪和音调说话。
此时此刻,金老汉好像一生郁积的力量就要喷发出来,他始终不知道爹在动物交配之夜干什么去了,但是,在爹后几天的感情里一定包含着那夜的激动。现在,自己那发芽抽枝般的狂喜和疼痛,会不会就是爹当时的状态呢?
金老汉一生中从没有过这样的经验,一个恰如其分的闪电劈开了金老汉身体的缺口。闪电过后,屋子里更异常地黑暗,等到下一个闪电来的时候,金老汉已经站在山冈上了。
他感觉自己就是爹!
乌云缠绕着胭脂岭陡峭的山脊,多少暗藏了初冬的锋芒。喀嚓、嚓的雷声短而急促,却在山林间回荡不已。闪电把一道道山脊照得通亮,也把耀眼的光束投进伸手不见五指的密林深处。
洪水在山坡上和深谷里哗哗地流淌,有时会毫不留情的利刃一挥,把所经之处的树皮和各种各样的硬物统统铲去。同时,它们也一下子冲破了堵塞在金老汉心口上的、那条已经年深月久的河道上的丛生杂草。他彻底把自己的思绪放手撒了出去,他燃烧在暴风骤雨里,闪闪发光。
在胭脂河汹涌澎湃的轰响中,仍然可以听到一些矮灌木细碎的、如泣如诉的滴沥声。金老汉不时停下来闻一闻树皮,敲一敲树干,鼓得十分饱满的叶子,颤颤悠悠,在金老汉手指的触动下坠落如珠。他能看透林子的每一寸肌肤,里面的神经、筋脉,缓慢或急速流动的血液。他看见了“嫖”。
在一个石砬子底下僻静的地方。“嫖”的两条后腿和一部分背脊被吃掉了,剩下的用树枝遮盖着。
“也好,省得明年长出耻辱来。”金老汉自言自语道。
据说打输了的、并因而失去全部或部分妻妾的公鹿,第二年可能会生出一对不太对称的鹿角,这就是耻辱的象征。
喜鹊和松鸦在老橡树的枝杈上鸣叫着,后来又加入了乌鸦。它们一定是感觉到了那只公鹿的死亡。也许它们太久没有利用林中之王的残羹剩饭举行丰盛的宴会了。这时,如果有一只鸟找准了目标扑下来,其它的就会跟着下来,而在远处,另一些鸟看见它们下降,也会一只跟一只地赶来。现在,它们还只是盘旋、鸣叫、拍打翅膀。
“不要脸的东西们。”
金老汉骂着,又在榛树丛和橡树林里发现了豺的身影,它们灵巧地闪躲着,等待着首领下命令。一只猫头鹰的眼睛有如车灯,它把头转过了二百七十度。
“啊唔――唔――”
这时,一声震耳发聩的虎啸不仅把风声、雨声、雷声全部压垮了,而且击碎了所有前来分享战果之徒的梦想。鸟儿们飞到更密实的树叶里躲雨去了,提心吊胆的豺一只接着一只钻进密林里去了……
等了三、四分钟,虎又啸了四声,一声比一声轻,一声比一声远。啊,多少年没有听到这样真正的虎啸了。金老汉知道,那不是怒啸,是对生人发出的警告,只要镇静,是不会有事的。金老汉迅速地观察四周,发现前面三十多米远的盆形岗上,有一个影子!只见它一动不动,旁边石头中间的冲沟里哗哗地淌着水,身后有一堆丝丝萝萝的东西,像很多条蛇缠在一起,弯弯曲曲地在蠕动,那是一种能开花的植物,根在中间,枝叶密密地披在地上。
基于多年的经验,金老汉知道,是那只令人生畏的虎出现了,像老虎这样能澄清周围气氛的兽并不多见。走山人最大的本领就是能应付各种意外,不能应付意外的人,那只有死路一条了。金老汉没有动身上的枪,他知道这种场合下枪也无益。尤其是老虎对枪特别敏感,那是死亡的信号。
金老汉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那个点上,目光一刻也不离开那个深色的姿影。渐渐地,他的视线清晰了。这时,随着能撕开肺腑的霹雳,一道光焰四射的闪电照亮了漆黑而旷远的林谷,然后又跌入黑暗中。过了好一会儿,金老汉才又重新听到铺天盖地轰鸣的雷雨声。
他们就这样在突然之间亮了相。
它太美了――两只尖尖的耳朵像戳在头上的两把刀,宽大的额头上有一个醒目的“王”字,展示着不屈服于任何艰难险阻的气魄,仿佛这夜晚的风驰电掣都是根据它的意志发生的,而它本身却一派端然的寂静,纹丝不动地立在树林间,惟有钢鞭一样的尾巴轻悄地一动,所到之处枝断花折。然而,在它强有力的肌肉和壮实的骨骼外,一身黄褐色的皮毛却有如打着折皱的袈裟,雨水中稳重流丽,蕴含着深切的慈悲和宽宏的气度。
金老汉立刻被一种难以接近的敬畏之念所打动,不由地涌起了温暖和相通的感情。他听见了同他的心相连的大自然的气息、大自然的搏动。
此刻,老虎正瞪着两只圆溜溜的闪烁着磷光的眼睛看着金老汉,于是他便从杨树的后面走了出来,缓慢地,但坚决果断地沿着小路向老虎走去,目光一刻也不离开老虎一动不动的身影……
他没有胆怯,他在胭脂岭山脉的密林里漫长的生涯中遇到过成千上万次危险,也在最好的青春年华梦里遇到过山林之王。山,依然还是从前的大山,而树却不是从前的大树了。也许那老虎也对故乡的面目全非有些伤感呢,幼时玩耍过的原始森林、鲜花草地,还有那郁郁葱葱的崇山峻岭怎么会不翼而飞?
距离很快缩短了,金老汉知道,这时候只要表现出一点点怯弱,甚至犹豫不决,都要付出生命。他别无选择,这是他的心同老虎邂逅、照应而产生的结果。金老汉勇敢地迎着那兽走去。
每迈出一步,都仿佛从自我中解放出来一步。他知道,这绝不是靠自己的力量所能达到的,而是通过对方的引导,不容抗拒地被推到了这样的境地。
它们的目光相遇了。金老汉攸然感受到走山人一种颇有诗意的迷信:他们相信他们祖先的灵魂就寄托在这样一只美丽的老虎身上。一条绷得像琴弦一样的线,把人和兽的目光连在一起了,它的美妙之处就是这条线随时都可能绷断。
金老汉的脉搏异乎寻常地跳着,已经走到猛兽的跟前,但没有放慢脚步,继续用目光发挥着威慑的力量。
“要么是猛兽让路,要么是人让路!”
金老汉意识到,不能让路,因为这必定会导致死亡。不管怎么样,都应该往前走。老人以一种巨大的意志力量迫使自己往前走。
“老爷,”金老汉喉音有些沙哑,但很镇定,“老爷。”
他的声音被大自然的声音淹没了,但他的目光中闪烁着坚不可摧的毅力,动作果敢而自信。老虎望着老人,不作声,皇后般姿态的头,跟着老人慢慢地扭动,眼光辉煌而安静,明显表现出肃然起敬的态度,它就跟在路上遇到倒木或者石砬子之类的障碍物一样,几乎是无意识地走下小路,闪到一旁,给金老汉让开了道路。
一瞬间,危险的情势带给金老汉的除了敬畏和恐怖,还有一种拯救,一种生命的根本和精神上的指引因素。
一阵狂风夹着雨扫过来,金老汉觉得身子有些轻飘,但他仍然迈着很快的、有条不紊的步子,从躲到一旁的老虎身边走过去。金老汉情不自禁地对老虎望了最后一眼,才把眼光转到别处。老虎露出的神情既威严又温柔,还有一丝淡淡的莫名其妙和不知所措。
看胭脂岭上的乌云就知道,暴风雨还没完全过去,金老汉克制住自己没有回头往后面张望。
他知道不能这样做,危险还没有过去。一旦改变姿态,就会出现危险。
金老汉就随着暴风雨的韵律,向前走,向前走。他突然间感到,老祖宗在大森林里放饱了一代代,这神圣的秘密,现在仍然在显示,而且它将会跟当初一样鲜美荣耀。
暴风雨一直没停,常常把金老汉脚下的石头抽走或者折断他头上的树枝,一些黄色的红色的树叶被风儿雨儿撕碎了从空中抛下来,颜色更加艳丽,香气也比平时强烈。夜凉激增,金老汉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却显得既温暖又平静,他居然想起父亲在微蓝的晨光中给沙里克马喂豆饼的情景。
与此同时,老虎对金老汉就像对闪电雷鸣和暴风骤雨一样毫不介意,在陡峭的山脊上迈着自信的悄然无声的步子,消失在密林深处。天变得特别冷。
金老汉在自己的房门前站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快乐地叹了口气,走进屋子。
一瞬间,老人好像得了一张证书或保单在手上,这和那桦皮盒里的不一样,这是林中之王发的,只发给他自己,别人没有。从此,他会受到特别的引导和保护,山林也一样。
他没有生炉火,当外面的暴风雨变成滴答滴答的声音时,他发觉这屋子里的每样物件都散发着无穷无尽的温暖。
他做梦了,他已经有十多年没做过梦了,他梦见了给自己订下种种规矩的祖先,梦见了自行消失的爹,还梦见了娘,娘在骂人,声音那么好听,最后,他梦见自己哭了起来,像孩子那样哭得又响亮、又伤心,但不知道为什么,心中的感觉却是甜蜜的,即使是哭也很甜蜜,非常甜蜜……老虎来到了金老汉的房子前,观看了很久。雨停了,一轮圆月高高地悬在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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