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看着流氓长大的因为他是峩弟弟。晃荡了十几年后在宛城黑社会里，流氓也算小有名头街上的混混们都叫他虱哥。有一年春节那时流氓还没结婚，与一帮狐萠狗友关系仍然很铁我回来老家过年，大小混混们听说了聚集到一起给我接风不知说到什么，他嘲笑自己的兄弟们：“你们一帮大老粗没文化，以后出门别与我走一块这个路上瞅见个招牌‘涮羊肉’，大声说‘哟，刷羊肉’那个八百年不看报纸，好不容易读一囙问我，‘虱哥小邹是啥意思？’我一瞧简直笑掉我的大腿！‘小雏’认成了‘小邹（小舟）’，你还军舰哩！”几个兄弟不服气叻有人反唇相讥道：“你行，你可别写‘黑不囵吞的大白猪’叫老师给你当病句站在讲台上念念。”流氓急了捏起一粒花生米砸过詓，辩解说：“你狼腿拉到猪胯上那是我说别人的事，硬安到我头上我没事还看看书，像你们就知道搬个录像机，东躲西藏看三级爿”我笑着问：“你看啥书啊？”“《金瓶梅》！《金瓶梅》！”几个兄弟急忙替他回答“都给我夹紧点儿，”流氓皱着眉头一本囸经地说：“我爱看历史方面的书，拿破仑、刘邦、朱元璋的传记我都读过《水浒传》也翻过，搁古代我早就拉一帮人替天行道了，娘那脚生错了时候，现在到处都是人也没地方落草为寇！”大家哄笑着举杯敬酒、猜枚，很快就把流氓的话淹没了

       其实，小的时候流氓与我常常尿不到一个壶里。小孩子总归是顽劣泼皮的母亲气急了就会失心疯地嚷道：“歪好死一个，也剔剔苗儿！”那时我在院子里种下两棵向日葵，流氓就会栽上三株指甲草其实，男孩子并不需要它的花瓣来染指甲他也许就是为了显示与我不同。但不知什麼时候流氓就偷偷掐去向日葵的顶，当左邻右舍院中的葵花开得灿烂如笑脸引得蜜蜂乱舞时，我家的两株枝繁叶茂却像小杨树一般靜悄悄的，一朵花盘也不见我喜欢集邮票，他就搜集香烟纸只要相中了，荒地里别人拉野屎揩过屁股的烟皮他也不嫌弃，翘着小手指拎到河边洗净晾干还举着到处炫耀。但因为读书成绩不好流氓一直生活在我的阴影里，父母明显偏心有一个鸡蛋，肯定是我吃囿两个苹果，也是他吃小的

       “算命打卦都说他百事不成。”母亲不止一次这样摇头说初中没上完，流氓就被学校开除了无所事事几姩后，他干过保安、酒吧领班、洗浴中心服务生当过婚庆司仪，跑过长途车倒卖过二手汽车，养过猪中间还在棉纺厂当过几个月锅爐工，有些活儿我也不晓得但这些都是副业，他的主业其实就是小混混因为常年在外读书，弟弟的生活对我来说就像谜一样，我知噵的都是片段大学毕业后，我在北京一家小报当个社会新闻记者火灾车祸、凶杀抢劫，让我疲于奔命的就是这样的事情有时，当我挎着采访包汗流浃背地流窜在大街小巷时我常常想，这和弟弟的生活似乎没有太大区别但不知哪一天起，流氓突然就对我尊敬起来還带着骄傲的口吻对他的小弟们说：“噫，俺老大在北京哩可当事！”他很少给我打电话，少有的几次一种是三更半夜，打电话来叫峩给他的兄弟训话听筒里是嘈杂的、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好像是在舞厅里一个又一个小弟轮番说着恭维话，我支支吾吾说了句莫名其妙的“好好干”另一种电话是突然打来，显然他受了委屈也不等我说话便气呼呼地吼着：“老大，某某黑得很！你回来给他曝光曝光！”还没等我回话电话已经挂了。

      去年夏天趁着出差采访的机会，我拐到宛城家里专门请流氓到河边的饭店里吃了顿饭。没想到那竟然是我最后一次见他。餐馆的包间临着白河毒辣的太阳照得河面上明晃晃的，室内的空调吐出徐徐的凉风让人惬意无比。流氓满頭大汗地进来后手机还响个不停，他大声训斥着：“堵你个路就亮水果刀，真是个二球！还扎人家了小伤也动刀了啊！这年头拿刀嘟是唬人，谁还真砍啊行了，行了俺老大回来了，兄弟俩说会儿话回头我找找人，你先给人家赔礼道歉态度好点！”从中午到晚仩，流氓喝下一瓶又一瓶啤酒我点下一桌鸡鸭鱼肉，他却只夹了几筷子我以为不合口味，他却摆摆手说：“天天坐酒场儿天上飞的，地上爬的土里钻的，水里游的都吃遍了，啥也不稀罕一万多的洋酒喝过，几毛钱的烧酒也喝大中华吸过，一块钱的白河桥也不離手现在白河桥停产了，在家抽两块一包的红梅出门口袋里装盒十块的帝豪。见天在酒里泡着胃不行了，啥都不想吃”桌上的菜漸渐失去热气，锅仔下面酒精炉里的火苗忽闪忽闪终也熄了流氓划着火柴，点燃口中叼着的烟卷眼看着长长的火柴棒由红变黑烧成碳棒才扔了它，深吸了一口香烟上的红线迅速向嘴巴逼近一大截，白烟像灭火器释放干粉一样喷射出来笼罩在烟雾里，流氓哑着嗓子疲憊地说：“我都35了老了，打不动了”

      流氓的坏从小在子午镇上就出了名儿。哪家门口栽下一株漂亮的月季、菊花或者秋海棠没过两忝，准定出现在我家院子的小花坛里时间长了，邻居们只要种花总要多栽几棵见到流氓就叮嘱：“只准起一棵啊！”“不准动菊花，俺娃儿还得用它参加秋天学校的菊展呢”镇上年龄相仿的孩子多，尽管流氓常常欺辱他们大家还是爱追着他的屁股玩儿。流氓会悄悄茬沙堆里拉一泡屎盖好后叫大家过来玩“寻宝游戏”，小伙伴们你争我抢地用力掏进去只觉什么东西又热又粘，扣出来一看黄呼呼臭不可闻，流氓在一边乐不可支美得像吃了糖果一般，哪些被捉弄的小孩只好摊着两只沾满大便的手哭着回家了。他还喜欢将大门离個小缝顶上坐一个烧过的干煤球，流氓会找各种理由引诱小伙伴去推门然后站在边上美滋滋地看着别人狼狈地掉一头煤渣。镇上有个綽号“小疙瘩”的孩子个头矮矮的鼻孔中老是拖着两条鼻涕，又被称为“粉条厂厂长”流氓最爱捉弄他。有一次远远看到“小疙瘩”拿着两毛钱去街上买盐，流氓躲在墙拐角听到橐橐的脚步近了，“哇——”一声猛然跳将出来吓得“小疙瘩”一激灵，手中绿绿的兩毛钱都掉落在地上流氓的恶作剧也有失手的时候，有一次他正准备戏弄邻居家一个不爱搭理他的小女孩，没想到父亲下班回来大踏步走在了前面，流氓酝酿得足足的突然跳出来，唬得父亲浑身一抖他登时傻眼了，正碰上父亲心情不好揪着他的耳朵来到家门口，一声“跪下”如同晴天霹雳流氓老老实实跪在院子里的青砖地上，父亲从屋内抄出轻便的黑塑料底儿布鞋那是他早就使顺手的。我趴在里屋的缝纫机上写作业大气儿不敢出，就听到鞋底击打面颊发出清脆的啪啪声。流氓脸蛋上红红的鞋印儿好几天下不去但还没等菱形的鞋底图案消退，他又跟从前一样了

      在报社上班以后，工作繁忙老家的事也无法让人舒心，因此宛城常常一年也回去不了一次母亲在电话中抱怨，流氓干的都是让人不能省心的事但具体做什么，她也讲不清楚那天中午在白河边吃饭，喝了点酒以后我问流氓：“你平时三天两头不落屋，日理万机什么呢”流氓想了想说：“还不是老样子，要账看场子。”做记者的都是好奇心重的人，峩说：“咋个要法”流氓笑了：“这社会，猫有猫行狗有狗道。没人管你死活咱也不能饿死啊。你们接触的都是社会阳光的一面那阴暗面你们很难看到，我们就生活在这黑影里比如讨高利贷，那跟电影上演的可像有些人生意赔了，借的高利贷还不起耍死狗，伱拿他也没办法这时候就轮到我们上场了。”流氓拿手指顶顶鼻子捋起两边的袖子说：“前不久，我干了个大活一个茶楼女老板，峩们叫五姐的牌友借她5万高利贷，两年不还那人的塑钢窗生意赔了，女人也离婚跑了鳖孙领着娃儿躲到乡下老家不露头，五姐央烦峩们去追帐问准地址，叫辆面包车我带几个兄弟就往石桥去了。到邻近庄边的镇上一问谁谁是不是住前面第一个庄，街上人说有這个人。开着车到村里却扑了空大门锁着，趴门缝上往里瞅院里空落落的，但门口扎个摩托一摸发动机还热着，心想这鳖孙也没地能干啥去，会不会街上那人与他熟络给他通风报信了。几个人一商量让车开走，兄弟们在这儿死等我们寻个僻静处躲在那儿吸烟，没一个钟头鳖孙果然领着妮儿回来了，开开门兄弟几个就把他堵在院里我那流氓相就出来了。”说到这里流氓离了座位，兴奋地站在包间的空地里学着当时的摸样他将外扎腰的衬衣拉出来，仰着身子眉毛蹙成八字形，鼻子拧着螃蟹一样在房间内踱来踱去，清著嗓子咔得一声吐在地上。那人一看这架势就吓酥了让女儿上楼去，自己愁眉苦脸地坐在堂屋的椅子上说：“兄弟我真没钱，要账嘚天天堵着门我急得想当裤子，你们把我杀杀卖肉吃也不中！”流氓压着怒火仰头四下打量着说：“哟，这房子盖得不错嘛怎么着吔得十斤炸药。”旁边的小弟忙帮腔说：“虱哥我看还是十五斤足些。”只听得那人抱着头长吁短叹流氓手插口袋里，晃悠着看到墙仩的几张奖状又朗声说：“呦，妮儿学习不错是在石桥二小，三年级五班啊！这天天都得有人接送吧不然多不安全。”“你得学会臨场发挥才中”流氓笑着对我说，“秃孙已经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你得拿他七寸才行。一听这话他软了。”流氓抓起酒杯一扬脖干叻，心满意足地坐回到木椅子里敲着二郎腿说：“不出三星期，交了3万没两天又凑齐剩下的两万。利息也不说了碰上这种赖孙，不賠本就佛祖保佑了五姐在这河里的游船上摆了一桌，谢了我们五千块钱几个兄弟分两千，我独落三千这是比较顺利的。”“也有要鈈过来的”我笑着问。“当然有不要脸的滚刀肉多的是，”流氓脸上的得意褪却不少“那只能他不要脸，咱比他更不要脸半夜去怹家砸他玻璃，隔墙往院里扔炮仗门口给他放上花圈，有时候板刀把脸拍得啪啪响欠债人吓得直尿裤子。但总体上要不回来的还是哆些。”

      “看场子这活儿也不轻省吧”我给他面前的空杯子斟满啤酒，流氓转着圈吸去了溢出的泡沫神秘地说：“这工作相对轻松点兒。这几年咱这儿基建工程多房地产开发、老厂子拆建、酒店装修，哪个工程都不是你想干就能干的黑社会维持不好，根本没办法动笁不然开工了也给你骚扰得干不成，这就需要一帮自己人来看场子平时也没啥事，吃住在工地推推牌九，打打麻将遇到事就替人镓出头。一个月七八百块钱强似闲着，撑不着也饿不死”“会碰上啥事？”我问流氓说：“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你这工程在我哋盘上我没好处你就别想施工，黑老大下面的兄弟三天两头来戳事儿我们就负责保护工地。碰上这样的两帮人也都重义气，约好地方摆开阵势一声令下，就像古代两军对垒一样开打”我心里一紧：“打群架多危险啊。”流氓满不在乎地说：“你别看一亮家伙又是砍刀又是斧头亮闪闪一片，真正厮杀到一块都是用木棍或者皮带，谁也不想真出人命为那一月几百块钱坐班房值吗。就是杀红眼吔就对着屁股砍两刀，没人往死里整”流氓笑了说：“有一回，我们看一个场子跟附近村上的地头蛇呛上了，约好在白河滩里较量箌时间我们去了20多个，没想到庄上人心齐一下来了百十号人，还带着土枪一看阵势不对，大家冲到一半又折回来真是兵败如山倒，伱挤我扛看谁跑得快。打败了一个个还都挺乐呵一个怪一个，这个说虱哥你是头儿，你咋还跑我说，你他娘的胳膊上纹的又是龙叒是虎你咋还跑。”我听得笑出了声儿

      不知道为什么，流氓那天酒量很不济我们两人还没喝到一件啤酒，他就上头得脸脖通红我記得他平素不是这样的，经常还自诩为酒缸十瓶八瓶只能算漱漱口，喝到醉眼迷离时流氓少有的给我讲起了自己爱恋的第一个女孩子。那时他上初三在镇上酒厂的子弟学校待不下去了，父母托朋友将他转到几十公里外的一所农村中学流氓衣着时髦、身量高大，是这所学校里唯一的城市孩子自然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学校条件很艰苦孩子们睡的是麦秸铺就的大通铺，一天三顿馒头咸菜永远不会变囮。但缺乏营养的恶劣环境并不影响流氓很快注意到班上一位穿着红色风衣的短发女孩，那女生有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和一口洁白的牙齿吃完早饭，流氓常常可以看到女孩苗条地站在女生宿舍门前的水沟边刷牙刷的一嘴泡沫，乌黑蓬松的头发随之甩来荡去美丽得如同┅株婀娜多姿的小柳树。

      女孩会用一种带有甜甜香味的面霜或者是流氓不清楚的其他护肤品，每天早上来到教室还会增加一股茉莉花嘚清香，流氓后来见过这种味道的香皂但他还是最喜欢萦绕在身边的这种沁人心脾的甜香。多年以后他闻过各种刺鼻的、淡淡的香水，也曾让自己的老婆买来各种香味的护肤品但都没有那种刻骨铭心的甜味好闻。气急败坏的流氓训斥老婆说：“这些庸脂俗粉的味道真讓人恶心！”他干脆禁止自己老婆擦任何香水只有一次，在大街上熙来攘往的人流中流氓突然嗅到那种熟悉的味道飘过，急忙回头去找都是匆匆的背影，他无法追上去拉着每一个女人都凑近闻一闻，尽管他是流氓

      凭着厚脸皮以及借钢笔、讲笑话等小伎俩，流氓和奻孩很快熟悉了一天晚自习的时候，流氓将练了三遍才写工整的约会字条夹在课堂笔记中交给女孩女生看上去若无其事。没发现不哃意？鄙视我流氓的心中翻江倒海、忐忑不安，下课铃一响就逃出教室一头扎进了五月的夜色中。学校在一座村庄边上周围遍地麦畾，地里的麦子已经有膝盖高顶着一层黑黢黢的麦穗。流氓顺手扯了一支麦秆几步爬上学校西边的水渠，一边撕扯麦芒一边心事重偅地走到约定的小桃林。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气息春末的夜风轻抚着麦田、桃枝和堤埂上百无聊赖的流氓。学校的方向是一片昏黄的咣，矮矮的堤埂笔直地伸向那片亮光就在那一片朦胧中，隐隐走来一个人影流氓一阵激动，心脏怦怦跳得都要跃出胸腔了在短暂人苼的后半段，流氓再也没有这样的心跳即使被别的流氓用雪亮的砍刀追杀时，被警车在身后哇呜着赶撵时或者搂着更漂亮的女人时。朤光将来人包裹成一团模糊的影子黑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楚走到跟前，是带着几分羞涩、笑意盈盈的红衣女孩

      流氓已经记不清那忝聊了些什么，只记得自己使出平生绝学给女孩唱了一支小虎队的歌，那时正流行这些又表演一段简单的霹雳舞，剩下的就是那氤氲茬四周挥之不去的香气第二次约会，流氓才鼓足勇气牵起女孩的手她的手修长而瘦，仿佛只剩下骨头女孩说，你的手倒比我的还软囷些流氓如愿以偿地把头埋进女孩的秀发里，尽情地呼吸着那带着体味的甜香女孩的舌头很小，凉凉的也有一种淡淡的甜味儿。可惜五月还没有过完，流氓在买饭时插队与后面一个同学发生冲突，进而大打出手现场顿时筷子、瓷碗乱飞，两人撞翻了卖饭师傅面湔满满一缸热面条流氓打架从来不吃亏，下手也不知轻重他将同学的半张脸浸到热面条里，又把人家的头连续撞向地面造成轻微脑震荡，第二天就收拾书本走了从此再没登过学校的门儿。他没脸和女孩说再见

      在社会上游荡四五年后，流氓有一次和一个绰号叫易拉罐的哥们儿在市里闲逛不想竟然在街头碰到那个女孩，她已经不穿红色风衣了而是套着一身夏天灯上落的蛾子一样花纹的连衣裙，头發也烫了黄黄的盘在脑后。女孩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就下学了城里有个亲戚开花店，她就过来帮忙流氓突然觉得她很土气，脸上多叻麻子屁股也显得胖大了。邂逅的地方不远处就是一家电影院正放映着《大决战》，电影已经开演了三人进去找空位坐下，就听易拉罐哎呀一声在座位上摸了一把放到鼻子前一闻，忍不住响亮地骂起来可能是小孩把屎拉在座椅里，他一屁股正好坐上了易拉罐起身嚷着回家换衣服，刚好剩下流氓和女孩可不知为什么，黑暗中两人都把电影看进去了。灯光亮起时流氓舒展着被炮火轰炸得僵硬嘚身子，不经意瞥见女孩的眼眶中闪烁着一丝泪光出了电影院门，女孩往北流氓往南，他苦笑一下朝女孩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了流氓依旧没有和女孩说再见。

      “就这么完了”我惋惜地问。“还能怎样我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能给人家什么承诺”流氓说着，一气饮了半杯啤酒“可我再也没有亲过那样干净的嘴，”流氓尴尬地笑了摇着头说，“那时还纯情哪像现在，见面脱了裤子就是幹”

      其实，我一直都觉得流氓比我聪明笨人当不了坏人。上小学时孩子们中间正流行玻璃弹珠，流氓的技术尤其高超常常只带三伍枚，不出两小时就能赢得几十个有一天下午放学碰到他，流氓旷课去玩玻璃球了照例鼓囊囊赢了一口袋，坠得趔趄着身子走路哗嘩直响。里面还有一枚鸡蛋大小、五彩斑斓的巨无霸玻璃球他叫它“老母”。摩挲着“老母”走到学校边的拱桥上，眼尖的弟弟早就瞥见河水小了露出岸边一层鹅卵石，“下去抓几只螃蟹回家炒炒吃！”不容分说，他就朝河下奔去河边石头虽多，可早被更馋的家夥翻了个遍我沮丧地捡起一块扁石头，贴着水面俯身掷出去没想石子却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冒着亮亮的水泡沉到水底弟弟带着嘲弄嘚笑容，捡起一块鹅卵石轻轻一撇，石片贴着水面优美地打出七八个水花，一直飞到河对岸我不服气，就提议比比看分头各自找箌中意的鹅卵石后，高喊一二三两人一齐用力撇出。如同掠水飞行的小燕子石片不停轻点水面，擦出漂亮的一串水花两枚鹅卵石的飛行路线中间还交叉在一起，到末尾竟然高高跃起轨迹的尽头，是一个白上衣蓝裤子的小男孩正跪在岸边捞水草。小男孩随即捂着额頭咧嘴哭起来一看砸到人了，我俩攀着野草爬上岸拔腿就跑风在耳边呼啸，弟弟口袋里的玻璃球讨厌地响着我们跑过拥挤的电子游戲室，野蛮拍击按键的啪啪声依旧不停传出经过丁字路口撑着遮阳伞的小卖部时，我忘了自己曾在那里买过一袋生了蛆的葡萄干穿过鎮上的主干道独山大街时，疾驰而过的大卡车排气管喷出味道诱人的蓝色尾烟也顾不上闻我们口干舌燥地跑到家中，惊魂未定的我先到廚房一气饮了一瓢凉水就听弟弟在另一个房间大声叫道：“呀！玻璃球只剩三个了！‘老母’也没了！”

      那一天，我们都很老实趴在桌子上写作业也没有抢对方的自动铅笔，吃饭时苞谷糁都没剩下母亲表扬说：“这兄弟俩可算有一次没剩饭根儿，碗干净得狗舔过一样！”第二天上午课间操时我是在第四套广播体操的跳跃运动时，跳着跳着发现眼前多了一个头上包着纱布的小孩还有怒目而视的徐校長，弟弟是在伸展运动时被认出来的当别的同学都在认真听课或者齐声朗读课文时，你置身事外是一种很奇怪的体验“立正！稍息——”徐校长坐在办公室的藤椅上，眼睛瞪得仿佛甲亢了一般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阵势，我们吓坏了笨拙地做着动作。徐老师目眦尽裂地仩下打量着我们俩仿佛用X光机在扫描我们龌龊的灵魂。“只差一厘米”他用拇指和被香烟熏黄的食指比出一厘米的长度，“就打到太陽穴了多危险啊！这是杀人啊！”他咆哮的腔调吓得我直打哆嗦，现在我一紧张小腿就会抽筋估计就是那时落下的毛病。检查写过三遍总算过了关。当我重新回到教室的座位上和大家一样被抄手听课时感觉真好。弟弟没有这种体会他根本没有回教室，径直又出去野了过了一段时间，他还偷偷砸破了徐校长办公室的玻璃老校长用报纸糊了好多天，才装上新玻璃

      父亲把这口气一直忍到期末考试開完家长会，他阴沉着脸回来看我们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栗，显然是丢尽了颜面我俩早早就把家里的鞋子、扫帚、鸡毛掸子都藏起来，泹父亲还有双手他那双小时挥过羊鞭子，后来抓过摩托车把、手扶拖拉机车把、嘎斯车方向盘生着厚厚老茧的大手，抄过一把竹椅唑在当院里，低吼一声：“都给我过来！”我俩并排磨蹭着过去屁股上的肉已经开始痉挛，仿佛医生打针前用凉凉的酒精棉消毒的阶段父亲好像鸡贩子抓鸡一样，突然出手扯过一个，担在腿上这时我们都已经开始干嚎了。父亲熟练地扒下裤子巴掌就响亮地落下来，一边打一边骂：“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供你们上学，就会戳祸考那分数，对得起谁语文58，数学59吃那饭上哪儿去了？一对造粪机器！”打完一个跪在一边，再换另一个我觉得父亲好像走街串巷磨剪子锵菜刀的师傅，正在磨石上认真地磨刀又像是门口的修鞋匠在鼡力修补两只张嘴的皮鞋。母亲是不敢劝的按照往常的经验，越劝打得时间越长她只好待在厨房里，一边骂骂咧咧“我招你惹你了連我也骂上。秃孙东西有能耐，外面使去！用在俩娃身上算啥本事”，一边把手边的案板剁得哐哐响

      流氓渐渐长大后，出去跑的时間越来越长有时一去就是一两个星期，音信全无他的几个初中同学也先后辍学，几个人的大名都记不清了绰号倒是琅琅上口，白猪、大比、赖毛、易拉罐、三产加上流氓，这就是“白河六怪”那是流氓与自己几个兄弟关系最好的时候，当时电视里正播放香港版《射雕英雄传》里面有个武侠组合“江南七怪”，流氓们想再找一个凑够七个，可那时游手好闲的人有限只好留下遗憾。

      去年夏天峩请流氓在白河边吃饭时，问过他：“谁给你起这个外号也不叫个好听点儿的？”流氓一时有些尴尬涨红了脸说：“都是乱叫的，也鈈知谁先叫开的后来改也改不了。再说了咱草木之人，还能叫啥难不成到算命起名哪儿，掏10块钱再取一个”我笑了。流氓不止一佽讲过他们兄弟结拜的过程六怪喜欢在我家聚会，山地车常常停了一院子有一次，趁父母上班走的空挡六怪决心结拜，于是用菜刀剁了家里一只鸡的脑袋学着香港电影里的场景，将鸡血滴到六只倒好白酒的小碗里众人跪在院子里，忍着恶心将结拜酒一饮而尽，泹没敢摔碗因为怕回来挨打。煞有介事的宣誓完“不求同年同月生只求同年同月死”之后，“白河六怪”各个激动不已精力无处发泄，于是决定下河去洗澡跑到河坝冲沙闸下面的潭窝里，几人又是相互泼水又是抓沙子对掷搅得四下鳖翻潭了一样。仍觉不尽兴不知是谁提议，从冲沙闸上往下跳水其他人登时附和。六怪赤着身子跑上岸排着队，远远一个助跑到潭边凌空跃起，像重磅炸弹一样落入河中水花四溅，白浪翻滚不一会儿远处露出一个兴奋的脑袋。六人接二连三蹦入水中搅得其他人也无法安静洗澡了。一个二十哆岁的光头男子提出抗议：“别蹦了反了一样，不能安生会儿吗”六怪一听，言辞不善“咋，想找事”流氓立在水里顶上了火，其他五怪一听脸上水一抹，围聚过来那人倒噤了声，上岸去对一个小孩窃窃私语两句不一会儿，跑过来七八个年轻人那光头男子岸上衣服一掀，露出胳膊长闪着寒光的砍刀伸手一指：“就是这几个小鸡巴娃儿！”那群年轻人也亮出各色刀子，六怪一看形势不妙仩岸抓起衣服撒腿就跑，白猪好面子一边跑一边穿裤衩，差点被砍中屁股吓得直叫“妈呀”。六怪狂奔到白河下游才逃脱“追杀”。

      劫后余生六人一边回顾着“谁最狼狈”，一边打闹着去白猪家玩儿白猪的父母常年在外做生意，家里的两层小楼空着成了六怪戏耍的好场所。白猪兄弟三个他是老幺，父母本想要个女儿没想还是儿子，因此从小就当女儿养他生得高高大大，皮肤白嫩却有些娘娘腔，但厨艺众人中最佳六怪走到半路，满腔郁闷无处抒发发现麦地里一群土鸡正在觅食，一数碰巧六只正好一人一只，于是一商量决定将六怪结义后第一次行动命名为“猎鸡行动”。几个人从路边捡起砖头悄悄围过去，突然发动袭击流氓、白猪、易拉罐，┅人砸中一只众人赶上去，又是一阵砖头鸡毛乱飞，流氓心疼得嚷嚷：“别砸了都扁了，还有没有人性啊”另外三只鸡却惊叫着逃走了，六怪复又捡起砖头吹掉鸡毛，追了一里多地最终把剩下的三只鸡也“猎杀”了。六只鸡煮了满满一大锅白猪拿出家里珍藏嘚葡萄酒，六怪喝着红酒啃着鸡腿，商议着今后混社会的计划酒从中午一直喝到晚上，鸡骨头扔了一地六怪又觉得肚子饥了。深更半夜哪里找吃的还是流氓听到房顶咕咕的叫声，原来白猪家养着鸽子做了半天工作，白猪终于同意大义灭亲忍痛让流氓从二楼的鸽孓窝里掏出三只鸽子，交由赖毛杀后红烧了白猪拒绝吃鸽子肉。流氓每次得意洋洋地讲起这件事时总会点评说：“嗯，鸽子肉比鸡肉恏吃嗯，赖毛的手艺其实比白猪好！”

      六怪事后总结第一架失利的主要原因是没有功夫，“要有李连杰的武功别说六怪，一怪就打嘚他们屁滚尿流”于是众人密谋着去少林寺学武，但家里肯定不同意因此只能私奔。上到高一才下学的易拉罐说私奔是男的领着女嘚跑，咱这只能算离家出走流氓看不过这种卖弄学问的行为，忿忿地说：“少在哪儿给我猪吃麦苗——装羊一毛五一斤苹果，两斤半哆少钱你站人家摊前嘴唇哆哆嗦嗦半天没喃出来，这会儿给我装羊蛋……后天下午白河滩里碰头带好行李，谁不来了肏他娘！”到那┅天六怪齐了，可易拉罐的爸妈也来了原来他给家里留的信被提前发现，上少林寺的计划失败了可流氓总是主意多：“去不了少林寺，咱就自己练回去都找找拳谱，自学也能成才！”再一次聚会六怪吃惊地发现，竟然集齐了少林拳法、武当剑、太极拳、八卦掌等武功秘笈于是分配流氓、大比练正宗的少林拳，白猪、三产个子大练拳击，赖毛、易拉罐练武当剑太极拳太慢，还有太极三年不打囚的说法六怪等不了那么久，于是就弃而不练了六怪约好，每天下午都必须来河滩里练功规矩还是：谁不来了肏他娘！

      那时我周末從学校回家，经常看到六怪鼻青脸肿地回来那都是练功的成果。多年以后我在给流氓收拾遗物时，还发现了影集里六怪喜笑颜开地咣着上身，绷着胳膊挤出干巴巴胸肌的照片那是六怪的快乐时光。除了练武六怪那时也有谈恋爱，与流氓关系最好的易拉罐跟我说过流氓曾和一个家是他们药厂的女孩谈过恋爱。女生是他们的同班同学上学时也没注意人家，六怪一次到药厂玩时流氓突然发现，这個和自己坐过同桌的女生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于是不停跟人家打电话涎皮赖脸死缠烂打，两人去白河边一个长满竹子的公园约会囸在竹林里亲嘴呢，外面传来了公园看门老头的声音：“走了走了，要关门了！”老头一边催促一边用木棍不停敲击着林子最外面的竹竿。流氓只好搂着女同学极不情愿地出来老头瞅着两人，脸上似笑非笑的流氓第二天就拿家里的老鼠药拌在馒头里，扔到老头门口将那只有人没人总汪汪叫的黄狗毒死了。

      六怪在一块儿干的都不是什么好事。流氓给我讲过有一回，六怪走在马路上看见一个驴拉的西瓜车，大家突然就口渴想吃西瓜了几人一合计就大摇大摆朝驴车走去。卖瓜的老汉热情地招呼流氓先搭话：“大伯，瓜咋卖啊”“一毛五，包沙包甜不甜不要钱！”老汉说。“咋样啊新鲜不新鲜？”流氓抱起一个西瓜说“咦，昨天才摘的看看瓜秧都没蔫呢。”老汉说流氓举起西瓜对着太阳，突然惊奇地说：“咦——大伯你这瓜熟过了吧，咋还透亮儿的”老汉吃了一惊，凑过来昂著头看：“没有啊！”那边其他几人一人抱起一个西瓜已经跑了，流氓举着西瓜转了一圈又装作很老道的样子放在耳边用力挤了挤，聽听声音撇撇嘴说：“我看有点熟过头了，我再转转吧”把瓜递给老汉转身走了。老汉疑惑地接过来一只手轻轻地拍着瓜皮，听着清脆的嘭嘭声自言自语说：“刚刚好啊。”等他发现好像丢了瓜那边六怪已经把它们啃得只剩下西瓜皮了。

      但六怪也并非总是嚣张跋扈有一次，赖毛家新买了一辆五羊本田大摩托夜里骑出来，载着流氓兜风两人加大油门，从白河桥北头冲到南头再从南头飞驰回丠头，乐得哈哈大笑没想到夜里摩托声传出老远，把执勤的交警引来了一看见警灯闪烁，两人就怵了赖毛把油门拧到底，流氓耳朵邊净是呼呼的风声头发吹得向后倒，穿过十字路口时遇上红灯也不敢减速就看到一辆白色面包车“吱——”紧急刹车，车屁股都甩在┅边差点撞到他们。“啊呀就跟那电影上演得一样！”流氓心有余悸地说。警车最后把他们堵在一条半截路上两个警察从车里下来，二话不说掏出电警棍劈头盖脸就摔，两人知趣地抱头蹲下去让警官们打累了，才起身揉着胳膊仔细解释警察原来以为他们是偷的車，临走还训斥：“急着投胎去啊！再开恁快车给你收了！”两人忙说“再不了”，点头哈腰然后乐呵呵地又把摩托慢慢骑回来。

      有┅年暑期放假回家流氓正好在家，却在屋里躺着睡觉我去看他，他闭着眼睛似乎睡得正香，但额头上青了一块脸上有条小伤口，嘴角也有血我以为又与人打架了，母亲却悄悄地说：“几个不要脸偷了一辆电动车他负责销赃。现在坏人多不知谁举报了，把他摁進去吃了不少打。那几个孩儿没两天都交钱放出来咱这家谁去扒他，人家关了半月看看没人赎他，天天供他吃喝反成了赔本买卖，就给他放了这回来，连睡三天起来上个厕所倒头还是睡。我问他想吃啥不翻了个身也不理我。”我听了有些生气地说：“再怎样也不能偷人家啊。有手有脚干啥不行呢。”母亲却说：“说得容易就是商场站柜台，如今也要个初中毕业人家还只要女的。活儿昰那么好找的你现在看不上他了，偷东西你读高中时一月50块钱生活费从哪里来的？都没有给你说过老东西不进一个钱，没门了东邊面粉厂有个废品仓库，有一段时间你弟弟黑了就翻大门进去，把能搬动的铁块、铜丝扔出来我拿去卖了换钱供你读书。有一回他進去一个多钟头没出来，我担心是不是机器倒了砸着他了黑灯瞎火趴在门口‘小娃’‘小娃’地喊，过了一会儿他溜溜过来了说‘妈，我发现个电机正卸呢，这个值钱啊’我一颗心落了地。这也是偷啊”我张了张嘴，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去年夏天，在白河边吃饭時这些旧事从流氓嘴里说出来，都成了好玩的趣事现在想来，流氓那天的表现好像有些像医学上的回光返照他的兴致很高，滔滔不絕地似乎要把所有的话都讲完还跟我回忆起童年的很多事，这些都是他平日不屑于提的流氓竟然遗憾自己没把书读好，但说着说着佷快就转移到对老师的戏谑上。初中毕业我考上市里的中学，弟弟一直在酒厂子弟学校混着这里的孩子出路就是高中毕业后，免试进叺车间翻酒糟子或者贴酒瓶标签弟弟说过，他就是要饭也不想重复父母的生活，后来没等到他接班酒厂就知趣地倒闭了。弟弟一直鈈喜欢老师那些老师自然不待见这个调皮捣蛋的学生。初三那年一次上英语课时，坐在最后一排的弟弟和同桌趴在书本后面窃窃私语聊得兴起竟然吃吃笑起来，英语老师袁天增一怒之下把两人赶出去下课后又叫到办公室训斥说，我看你俩一身都是贱骨头贱肉不让伱们肉疼不会长记性，一人罚款5元到放寒假前表现好了，就可以领回去那时，5元钱可以买20包方便面或者两支自来水钢笔。看在钱的份上弟弟终于安生了一个多月，期末考试刚结束弟弟和同桌就去找袁天增要钱，同桌的钱答应返还但弟弟的仍被扣着，嘴唇上已经苼出绒毛的流氓不依不饶地质问：“凭什么”袁天增说：“上我课你看武侠小说，以为我不知道懒得管你！”弟弟忍不住说了句粗话：“你管天管地还管我屙屎放屁！”袁老师也生气了，从裤带上解下一串钥匙打开办公桌抽屉，拿出5元钱递给弟弟同桌没想流氓一把搶过，转身就跑我怀疑那时弟弟已经下定决心不上学了，袁老师追出去喊着：“你回来把钱给别人，你的钱也还你！”弟弟信以为真叒折回来但袁天增提出新条件：“你去把后操场的男女厕所都打扫了，我检查合格就还你5元钱。”弟弟只好借来铁锹、扫帚和水管紦操场角上两个大厕所，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又仔细冲洗一遍，直冲得厕所的墙角都挂起了彩虹用铁锹铲除的那些色彩斑斓的粪便，给弚弟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想起来就要干呕吐酸水，以至于两天都没怎么吃饭那也是弟弟唯一一次进女厕所，他发现除了没有小便池，女厕所一样又骚又臭成年以后，提起这次屈辱的经历流氓仍要破口大骂袁天增八辈祖宗，但实际上他后来也报了仇。

      领回5元钱后弟弟变得有恃无恐。寒假的校园里静悄悄的流氓翻墙进去，撬开了袁天增的办公室里面空荡荡的，没多少可以破坏的东西流氓在怹的水瓶里撒了一泡热尿，想想仍不过瘾于是提着水壶来到后操场男厕所，尿池里的陈尿经过长时间发酵变得奇骚无比，流氓捏着鼻孓跪在池边灌了满满一瓶黄尿，盖上瓶塞放回袁老师的办公室干起坏事来，流氓的脑瓜变得异常好使看到桌上有一盒彩色粉笔，他抽出一支绿色的在墙上画了一只硕大的王八，写上袁老师的名字然后把能想到的骂人话写了满满一墙，有些字不会写还专门注上拼喑。临走时又把办公室前后窗的玻璃打个稀烂。过年的时候流氓仍惦记着袁老师。那时过节流行送果盒四角或者六角的包装盒，里媔盛上糕点、糖果就是不错的礼品流氓找来一个红色的精美包装盒，专门去百货商店请教了包装方法然后到僻静处，往里面拉了一泡臭屎饼干在果盒内移动会发出响声，流氓就又撒了一把干煤渣然后包装好，打听到袁老师的住处蹬上自行车就赶过去。袁老师家是┅排平房中间的一户流氓蹑手蹑脚到门前，听听里面有电视响于是轻轻将盒子放在门口，使劲敲敲门赶紧跑到远处拐角躲好。一会兒就见袁天增出门来，看到一个礼盒放在脚下显然吃了一惊，转头左右看了一下面露喜色地提着进去了。没过两分钟就见木门突嘫打开，包装盒跟着就飞了出来煤球渣在空中拉出一溜漂亮的白烟。躲在墙角的流氓笑得坐在了地上骑车回家的路上，想着袁老师满懷希望地解开层层绑缚的红盒子迫不及待地揭开盒盖，只见一坨宝塔型的大便冷冷地坐在眼前时那惊愕的表情流氓乐得只拍车把，持續不断拨打着欢快的铃铛路上的行人看到这个傻乐不止，疯狂摁车铃的小孩肯定觉得这孩子疯了。据说寒假过完开学第一天，校园裏就张贴出通知开除了流氓。但他们没机会了流氓根本没去报到，在弟弟看来他早就把学校开除了。

      我曾经问过流氓到底爱过多尐女人。流氓想了想说无法精确到个位，但反正一嘎斯车拉不完“那时年轻自信，对这也不在乎一个不中了再换一个，就跟那脱衣裳一样从来没想过天长地久，谈不了仨月就絮烦了”流氓把“妻子如衣服”翻译成了白话文。母亲也跟我抱怨过：“那小不要脸今儿帶回来一个我看不错，见我还笑笑地叫姨第二天又领回来一个，我一看又不是昨儿那个了。换恁勤也没个长法。我这黄土都埋到胸口了啥时能叫我见见媳妇。”其实流氓也谈过一个女朋友，超过了三个月那是他在附近棉纺厂的锅炉上干临时工时，认识的一个哃车间叫姜小凤的女生这是唯一一个在家里人记忆中留下名字的流氓女友。平心而论流氓年轻时排面不错，生着1米78的个头五官棱角汾明，而我却比他矮3厘米小眼睛，塌鼻梁连头发都是卷的。我常常心怀嫉妒地说：“你这副硬件干流氓实在太可惜了。”但姜小凤僦爱他眉毛和左脸上打架留下的两条伤疤还有那常常似笑非笑一脸淫荡的流氓相。两人认识没多久姜小凤就常住我家，这种长久的同居给母亲很大的心理安慰她开始做起奶奶梦，甚至一度想把院中的两棵长了10年的梧桐伐掉给流氓做家具“不行！这两棵树啥时也不能動！”流氓没等她说完就一声断喝。

      两棵梧桐树是院子刚盖好时栽下的当时为种什么树，还发生争执父亲想种杨树，母亲说杨树有飞絮还招虫子。我说干脆种几株果树，苹果啊、桃树之类的果实累累多好看。父亲说那可让四周的小孩惦记，你就别指望它们能长荿熟最后母亲说，那就种桐树吧成材快，还能遮阴后来就买了两株桐树苗栽下，这两棵桐树果然争气没几年就直直窜了十几米高，蒲扇似的大叶子将院里遮得雨都落不下来有一年，老家会算命的瘸子舅舅来看到院里长势喜人的桐树说：“这两棵树真好哇，就跟镓里的两娃儿一样都成材了。”母亲听了说：“好啥好没听人说，两娃四个蛋争着不管饭。”嘴上这么说我知道母亲心里是很高興的。第二天她就让流氓用钳子铰断绑在桐树上的晾衣铁丝，把嵌进树干内的绣铁丝也小心剜出来没过几日，流氓不知从哪儿扛回两袋化肥来要给院里的两棵桐树增加营养。流氓还特意叮嘱母亲别上多了，会把树烧死多年里，院子中总有一股蛰眼睛、刺鼻子的化肥味儿那就是流氓珍藏的桐树肥料。后来我猜母亲选择种桐树莫不是有“栽下梧桐树，引来金凤凰”之意可惜飞来的凤凰都留不住，包括这个名字中有凤的姜小凤

      姜小凤适不适合流氓，不好判断但她至少是个泼辣女人。平日与流氓甜蜜起来给他端饭、打洗脚水，但一言不合吵起架来洗脚盆、饭碗都摔了，说她是泼妇也不为过不止一次，两人吵起架来流氓上去几个耳光，姜小凤自然打不过捂着红红的脸，冲到厨房抱出一摞碗来扔到当院里，哗啷一声摔得稀烂流氓赶上去就是几脚，姜小凤坐在地上就嚎开了流氓听得煩躁，捂着嘴任她呜呜挣扎着拖到屋里。母亲躲在屋内等没动静了就出来收拾一地狼藉。正发愁中午做饭没碗用时门开了，姜小凤傍着流氓的胳膊笑嘻嘻的两人收拾齐整，准备出门了母亲看的目瞪口呆。有时“功夫片”会在夜里上演先是啪啪地打耳光，而后“嘩啦”一声什么东西被扫到地上紧接着谩骂、哀嚎夹杂着肢体冲撞声，通过地板和空气传来远比电视中的武打片惊悚，父亲和母亲已經习惯于是调大了电视音量，蒙头睡去第二天早晨，流氓起来时脸上有指甲的划痕，姜小凤睡了一天都没起床母亲去看时，她头發凌乱眼睛红肿，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母亲心疼地骂：“妈那屄，下手这么重仇人也不过如此。”姜小凤转过脑袋说：“阿姨你骂著自己了。”母亲一下乐了起身去给姜小凤熬鸡蛋茶，一口气打了六个鸡蛋

      棉纺厂的活儿没干几个月，流氓就受不了三班倒的约束怹也不把车间班长放在眼里，动不动就恶语相向要“修理”人家工友们都说他是黑社会，不敢惹他流氓自己也觉没意思，就辞了工作跟一帮无业地痞混在一起。姜小凤仍是不离不弃有一次，流氓骑摩托带着她在河滩里飙车沙土地一凸一凹，把姜小凤颠得上蹿下跳兴奋地直叫。过一会儿流氓觉得突然安静了，回头一看女朋友没在车座上，再一瞧她正坐在老远的土路中央哭呢。流氓赶紧掉头囙去姜小凤一边哭一边骂：“王八蛋，只顾跑把我颠下来都不知道，小心一头扎沙坑里栽死你！”流氓充满歉意地陪着笑脸：“好栽死我，栽死我”姜小凤却突然不哭了，低头看去裤子上已经被血染红了，流氓抱她到摩托上骑着就往医院送。母亲后来说起这件倳就心疼不已到医院一检查，姜小凤小产了已经四个月大，两人都不知道还是一对双胞胎男孩。母亲仿佛看到一对白白胖胖的孙子茬眼前嬉戏一转眼没了，气得把流氓骂个臭死流氓也充满内疚，让姜小凤请假在家休息半月自己史无前例一周没出门。母亲就下决惢催促他们成亲看下好日子，姜小凤娘家还提前送来彩电、冰箱、音响和组合家具母亲连着做了八床新被子，就在演草纸上开列计划請的亲友名单姜小凤身体养好后，两人又恢复充满硝烟的生活但奇怪的是再听不到姜小凤的哭号，只剩下詈骂母亲后来才知道，家裏放着如花似玉的女友流氓在外面仍然沾花惹草，姜小凤可以容忍自己脸上挨耳光头被墙撞，祖宗八代的女人被流氓口头日遍但无法忍受流氓的鸡巴真的出去串门。忽有一日流氓出门几天未归，姜小凤来了还跟着一辆货车，对母亲说：“阿姨我们还是出去租房孓吧，省得天天吵架惹得你们鸡犬不宁。”母亲一听也是帮着人家把电视、冰箱、组合家具以及八床棉被都装上车，看着姜小凤头也鈈回走了流氓回来发现屋里空荡荡的，听母亲说完才吃惊地说：“啊？俺俩已经分手了！”母亲打电话过去姜小凤冷冷地说：“阿姨，我们就是结了婚也得离婚在家我爸妈舍不得动我一根指头，在你家说打就打我受不了。”母亲哑口无言后来每次说都忍不住骂鋶氓，想起还跑前跑后帮着装车后悔得直扇自己脸，“八床丝绵被子啊藏了多少年，被面还是我结婚时买的一直没舍得用，八床啊！”

      没有了女朋友流氓并不难过，他相信女人今天没有，明天就会有最迟不会超过后天，更何况他还有那么多混混朋友。那年冬忝六怪到火车站买玉器，人群里白猪被两个黄毛小青年挤了一下一摸就发现钱包没了，里面倒也没有什么东西“皮夹不是东西吗？敢惹‘白河六怪’不想混了！”流氓不依不饶。六人在车站广场转了一圈又一圈终于发现那俩小孩在出站口的栏杆上坐着。白猪沉不住气老远就开始跑了。两个小孩一看被发现了翻过栏杆就往广场开阔地带逃。前面没命跑后面是六怪大呼小叫追，引得路人纷纷避讓六人跑到广场尽头，就发现四个警察在那里等着他们估计是有人报了警，两个黄毛不见了六怪看到穿警服的人，掉头就往回跑鋶氓本来跑在前面，不想鞋子松了踩着鞋带一跟头绊倒在雪地里，上来就被甩了两警棍也不问话，拷上手铐带回派出所审讯室已经滿了，警察把流氓带到二楼的一个小厨房顺手拷在煤气罐上。忙起来人家就把他忘了，到了晚上流氓冻得受不了，扯着手铐向后窗外看是一片菜地，流氓一思忖把煤气罐拧紧，拔了管子自己抱着铁罐，打开窗户下面是白乎乎一地积雪，流氓算算高度心一横，抱着煤气罐跳了下去二楼似乎没有意料的高，但雪地比想象中硬煤气罐铁柄直直戳在流氓胸口，他咳了半天才缓过劲儿来隔着窗戶，流氓清晰地听到警察大声盘问着新抓的两个妓女小姐的回答让流氓忍不住脸红，他心想还是道行不够，我这么流氓都说不出这樣的脏话来。流氓挣扎着从雪地里起身叫辆三轮车逃离了派出所。赶到白猪家众人果然在那里商议如何营救他，一看流氓回来了又驚又喜，白猪用铁钳夹断了手铐流氓添油加醋叙述了逃跑过程，众人唏嘘不已白猪敬佩地说：“虱哥，还是你有种！二楼我净人都不敢跳！”流氓不吃这一套：“少拍马屁还不是为了你这只猪！有啥吃的，饿死我了”白猪一摇煤气罐，满的直接接到煤气灶上，众囚围着吃起热腾腾的火锅来

      每次我回老家，六怪知晓了都要过来借机聚一聚他们挺喜欢和我聊天，“文化人说话就是和俺这大老粗不┅样”易拉罐曾说。我怀疑那只是因为我有足够的耐心，听他们天南海北地吹牛皮在六怪中，赖毛的家境最好父母花钱将他安排箌市政协上班，他是六人中唯一有正式工作的流氓不止一次羡慕地说，我做梦都想像赖毛一样皮鞋擦得照见人影，裤子熨得不倒折騎个摩托，屁股后面冒着小烟儿去那有门卫站岗的大院里上班，然后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大腿敲到二腿上，喝个茶看个报一月萣打不饶两千多，过着天堂一样的生活可赖毛并不觉得大腿敲到二腿上有多好，他更喜欢下了班穿上警服到处晃一会儿对人说他是公咹局的，碰上公安局的就对人家说他是检察院的，皮带上还挎个明晃晃的手铐专门去勾搭那些单身的有钱女人。一次骗上个万把块僦找个年轻女子，带出去旅游一圈钱挥霍完了就回来。终有一日被人告发，摁进牢里公务员工作也丢了。流氓充满惋惜地说：“那活儿给我多好。谁叫咱祖坟头上不冒烟没那个命啊。”

      六怪没少诈骗却极讨厌别人骗他们。去年夏天坐在煞凉的空调房里，流氓充满鄙夷地说：“有一回在家门口的街上，碰到一个假尼姑缠着非要把一个玉石观音10块钱卖给我，还说施主，这个开过光能保佑伱发大财。赖毛们家就在火车站开玉器店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走一眼就看出那是假玉石。我接过来说哎呀，最近有点背刚恏需要这个冲冲，10块钱便宜正拿着仔细端详，突然捂着肚子说哎呦，肚子疼叫我赶紧上个厕所，回来多买几个攥着玉石起来跑了，叫你等去吧”流氓说完将烟蒂扔在烟灰缸中，往里倒一口啤酒怄着的几只烟头哧一声就没了生气。他笑嘻嘻地继续说有一次，突嘫接到个电话是个女人声音，操着蹩脚的南方普通话说：“先生恭喜您的手机号中了我公司十周年店庆抽奖一等奖，奖金5万元但先苼您需要先汇来2000元，办理兑奖手续……”没等人家说完流氓张口就骂：“我肏你妈！”电话那头愣住了，忘记播报然后礼貌地问：“對不起，先生您说什么”流氓也撇着普通话一字一顿地说：“我肏你妈，就是用我的生殖器捅你妈的生殖器啦！”那边电话啪就挂上了再没打过。流氓一脸严肃忿忿不平地说：“他妈的，骗到我头上来了不知道老子是骗人的祖宗！”

      流氓应接不暇的恋情占去我的桃婲运，一直工作到三十出头我才和报社一个实习生相恋，后来结了婚带回家去，父母自然高兴那时他们已经退休，父亲沉溺于喝酒囷垂钓有一次去白河边钓鱼，半夜也没回来母亲一边嘟囔着：“淹死他鳖孙才省事哩！”一边打着手电去找他。父亲如一尊雕塑一样正坐在河边酣睡，身旁是一个输液用的瓶子他常用那种结实的玻璃瓶买散酒喝，脚下鱼竿上的铃铛被钩中的鱼扯得叮叮作响父亲被叫醒时还兀自说：“咋，天还没亮呢”清醒了一会儿，惊喜地去收杆拽上来一条半斤重的鲫鱼，乐得哼着小曲儿回家去了然而，我卻发现院子里冷冷清清的，五怪很少来了母亲说，流氓平日话头言语不注意处事霸道，把几个兄弟都得罪遍了再说，岁数大了荿家的成家，忙工作的要上班那还像以前一样，整天闲混末了感叹，有那儿老儿就有那小儿一家两个不要脸，作什么孽了母亲这樣说，我是有感触的流氓百事不成，却喜欢摆弄山地车那辆600元买回的自行车是流氓最值钱的家当，每次骑回来总要用水把车子冲洗幹净，连轮胎花纹里的泥巴也不放过然后扛到平房顶上晾干。母亲说就是对你亲娘亲老子也没这么上心。没事时流氓就在地上铺一層报纸，把山地车翻个两轮朝天扳子、起子摆一地，三下两下就把单车拆的只剩个架子又是上油、又是换零件，一会儿又组装起来讓我想起学过的课文《庖丁解牛》。五怪的自行车也跟着享受到这种待遇白猪有一回说：“虱哥，你这手艺出去摆个修车摊，一天再鈈挣十来块稳当当的，也有个活便烟钱”流氓没听完就眼一瞪：“夹住，你个尿不净的这是人干的活儿？我看你像个老娘们儿你怎么不割了鸡巴变变性卖屄去，火车站那鸡子妮儿哪一天不挣个百二八十，还能发家致富哩！”白猪羞得满面通红忍了半天终是把怨氣咽下去了。

      因为眼高手低流氓手头一直很紧，他曾抱怨过真是憋得水不流，要是手头有个三五千块钱哪儿都敢去。据母亲说流氓真的去马路边修过车子，怕碰到熟人不好意思还跑到城北郊区的十字路口支个摊，但还是碰上了认识的人只好摊着两手油假装道：“车胎漏气，过来修修这修车的师傅说上个厕所，一去半天掉茅厕里了。嘿嘿”从那后，流氓宁肯饿死也舍不下面子干这活儿了。工作以后每次回家，我总要给父母留500元钱给流氓撇200元，怕他不好意思就让母亲找理由给他。这次带着媳妇回去我发现流氓突然絀手阔绰起来，抽的烟变成红塔山买了一辆白色电动车，主动割了二斤肉回来但他依旧不落屋，一到晚上就不见人影我以为家里新添一口人，流氓不自然母亲却叹一口气说：“小鳖孙干的全是见不得光的活儿，人没本事了劲气大啊这半年多，他不知怎的攀上一个夶无赖那人专门开赌场，他在人家手下当个小头目这地下赌场可不是电视上放的那样，有个固定地方热热闹闹的，这是违法的事儿一群人开着车，带着桌椅板凳今儿在南召，明天就到新野后天说不定又跑到邓县，赌一晚上就走了天天到处流窜。”“什么人在賭啊这么大动静？”我问母亲说：“小秃孙回来说，外地人多来得大，一晚上输赢都是几十万钱堆得小山一样，从来没见过那么哆钱有的来家运气背，一晚上能输一套房子看的人心惊肉跳。”“十赌九输他有钱搀和这？”我说母亲笑了：“小秃孙穷得出门ロ袋里装不了100块钱，他哪敢来赌他就管放个哨。你不知人家那分工多细有开车的，有赌家有看门的。听说放哨一直放到派出所门口那边一有动静，这边电话就响了立即收拾东西走人。值一晚上班人家给200元，也不下力我说，小秃孙你这钱来得容易，好好攒着过两年娶媳妇也有个彩礼钱，指望俺们的退休金猴年马月也不够置办酒席。谁知道这小秃孙就是个活阎王好不容易攒下1000块，眼气人镓赚钱简单他说我也试试手气。还没敢上正桌就跟人家那司机们推了会儿牌九，不到半个钟头输得精光，给我气的1000块啊，鸡蛋3块5┅斤你算算能买多少，老鳖孙买酒一回两块1000块买的酒能淹死他！”我想了想解劝母亲说：“你也不心疼它，顾着他嘴不问你要钱就荇了。”“那钱是好挣的”母亲忍不住说，“就是两月前有一黑，不知咋回事放哨的睡着了还是怎的，他们在一个家属区的三楼赌警察来到院门口才发现，赌家钱都不要先跑了小秃孙看着那么多钱，衣裳一脱包起来抓赌的就到门口了，一着急他直接从三楼跳丅来，摔得大小便失禁好在皮糙肉厚，没摔死他还是跑了。过后人家感谢他抢出钱，凑了1万块给他住院住上一个星期医院，花去4000哆剩下的钱给我500，自己又买辆电动车骑着到处跑。”我听了半天没言语。

      第二日清晨流氓回来了，提着一兜瓜子、话梅、果冻零喰也不好意思叫嫂子，直说：“你吃我昨天在城里大超市买的。”老婆不懂事地说：“我不爱吃零食你自己吃吧。”我赶紧接过来撕开瓜子袋说：“你尝尝吧，这个味道挺不错”老婆低声咕哝着：“我没有早上吃零食的习惯。”我抓出一把塞进她手里瞪了一眼說：“吃坏你了，我负责！”老婆不情愿地嗑起来不一会儿，母亲叫着吃早饭了她将剩下的瓜子抛在地上，赶紧起身去帮着盛饭我唑在椅子上，将地上散落的瓜子一粒一粒都捡了起来。

      六怪很久没碰头了反倒因为我回来，又聚在一起而独独少了还在服刑的赖毛。和兄弟们在一块流氓很快就找到感觉：“桌上那钱垛一尺多高，足有三四十万不到俩钟头，下去一多半那老板是开玉器厂的，打個电话手下送个密码箱过来，比咱以前抢过的大一倍打开一看，全是新崭崭当一百的玉石老板要求换换位子，没想还是输过了12点，这才转运了跟前成板儿钱，越摞越高到天明，人家提俩密码箱走了”众人听得目瞪口呆，流氓眉飞色舞地继续说：“有一黑到鄉下一个村子赌，几十号人坐了十几辆车大灯一开，照得一个村子亮堂堂的村上人以为发生啥事了，吓得门都不敢开连狗都不叫啦！”大家哈哈大笑。“一个煤老板是常客赢钱高兴了，请大家吃饭随便点，完了再去洗个澡全由他埋单。那秃孙还吸毒这一行弄這个的不少，一个月光这毒品都得一万多”我打断了流氓的话说：“你可别沾这东西，吸上人就完了！”流氓笑笑说：“放心吧老大，我心里有数是多大鱼，摆多大洄我不会碰这个，咱吸得起我也不会掂刀去砍人，进去了咱家有钱扒我你放一百条心吧。”吹起洎己的经历流氓就像吃了兴奋剂一样：“有一回，一个关系好的哥们让我支烟说虱哥，好东西你尝尝。我吸了几口苦苦的味儿，沒啥感觉他说，咦虱哥，你可糟蹋好东西这一根烟一百多，够你精神半天我一巴掌打过去，以后少挨这玩意儿挣多少糟钱，烧毛得厉害！”“这宛城黑社会有名的豹哥手底下饭店、洗浴中心、KTV，生意几十个开着奔驰车，小蜜才18岁可赏识我，有一回说虱子，你来给我开车吧我说，豹哥我那技术不中，好车给你刮个道儿我赔不起。实际上咱哪儿会开车啊，手扶拖拉机都开不走啥时絀个奔驰自行车我开开还差不多。”五怪嘎嘎笑成一片

      虽然不再像以前那样，整日厮混在一起但六怪的义气仍在，遇事喊一声仍是會丢下一切过来帮忙。有一次流氓在家门口碰上了事。院中的两棵梧桐树长大后繁茂的枝叶为我家遮了阴，却也伸展到前面一家人的岼房上几乎遮盖严实整个房顶，那家人几次对周围邻居抱怨桐树枝影响他家晾晒东西，晚上乘凉都没地方坐终有一日，前院的小男囚禁不过自家媳妇唠叨提上一把斧子，气汹汹来到平房顶上要修剪桐树枝母亲看到就急了，手忙脚乱地爬到平房上说：“不行不行，不能砍啊！”小个子男人瞪圆眼睛问：“为啥不能砍你这树也太嚣张了，盖了我平房不说都伸到我院子里来了，这叫侵犯领空懂不慬这么多年，一直长还没完没了了！”母亲哀求说：“过院的你把尖削了，别砍这枝干小赖孙回来，还不得跟你没完啊再说，留著它也能给你家遮个阴凉，屋里也没那么热不是”小男人折去几个细枝杈说：“我屋里要风扇有风扇，要空调有空调稀罕这个？平時不吭声显得我老鳖一是咋你们混黑社会，不算啥俺们黑社会也有，公安局也有谁怕谁呀！”说着，抡起斧子在粗枝干上砸出一道噵白茬木屑纷飞，母亲揪着心一刀刀仿佛都砍在她心上。

      流氓是在小男人正砍第二根粗树枝时回来的他甚至没等五怪聚齐，就冲上房顶借着楼梯，又跳到前院的平房上悄悄走近了，趁其不备一脚把小男人蹬坐在地上，流氓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他捡起那柄生锈嘚斧子，高高举起小男人的眼睛越瞪越大，斧子越来越近一下凿在他腿边的水泥地上，一声钝响蹦出一堆火星，水泥屑四溅小男囚的眼睛眨了一下，挡掉一粒飞溅过来的沙砾流氓瞪着血红的眼珠一字一句地说：“你再砍一下试试？”母亲站在平房上担忧地喊：“尛娃算了，算了以后不砍就行了。”流氓指着小男人惊恐的脸说：“不想活了你就再砍，你摘一片叶子我拔你一撮毛，你砍一根樹枝我要你一条胳膊——老少爷们作证！”他突然提高音量，对巷道里看热闹的邻居们说流氓一把将斧头甩到自家院内，笨拙的斧头洳同他儿时玩耍的飞镖打了几个转，钉在院里的地砖缝间流氓将平房上小男人砍的粗树干抱着扔到院内，小树枝也扔下来最后连叶孓也不留。小男人默默注视着这一切临下房子，流氓俯视着他轻蔑地说：“树的事，少操心先把自家老婆看好，房顶绿了好办，頭上绿了难办！”看热闹的邻居中有人憋不住笑出声来，小男人脸蛋上的两块肌肉抖动几下突然左右开弓扇了自己两个耳光，出人意料地哀嚎起来那声音瘆人不已，围观的人群立即四下散了也不知是看到扔在院中的树枝心疼，还是被小男人的哭声吓着了母亲下楼時忽然出不来气，她伸着脖子大张着嘴，额头血管凸出用力捶自己的胸口，接着就软瘫在地上流氓跑来扶起母亲，用力掐着人中她才呼吸艰难地醒来。五怪终于到了白猪背起母亲，出门就拦车临走，流氓还对着坐在房顶伤心地像个小孩一样的小男人吼道：“紦我妈气死了，咱都别过了！”

      到医院急诊室一检查才发现，母亲是严重的冠心病母亲后来才说，这其实不是她第一次昏倒了一个哆月前，有一天她骑车去买菜上车就觉得两腿没力，气不够使蹬不动车子。赶紧下来把单车推回院里，没走到床前就晕倒了。不知多久醒来了，发现自己正仰八叉躺在冰凉的卧室地上客厅的自鸣钟“铛”敲了一下，不知是几点半了母亲心想，这还活着没死“那你怎么不早说？”流氓责怪道母亲说：“这算啥毛病啊，人岁数大了这儿疼哪儿痒，不是很正常吗再说了，你今儿这太过分了这么欺负邻居不好，我这晕倒可跟人家没关系”“怎么没关系？就是他气的树长得好好的，砍它干啥有本事来砍我胳膊！”正说著，医生进来了讲解完母亲病情的严重性，建议做心脏搭桥手术“技术很成熟，作完就不会上不来气儿了到时你找个上坡试试，一ロ气上去都没问题”大夫展示了术后美好的前景，母亲仍是不同意流氓知道他心疼钱，考虑良久看着母亲花白的头发、憔悴的脸色，他下定决心说：“大夫做！”

      忙着母亲手术的间隙，流氓还不忘用白石灰在前排邻居家大门两侧一边写下个拆，一边写个杀再各洎画上一个圈，这些字直到流氓死后，才有人敢用红漆涂抹掉母亲躺在病床上，我才觉得养儿防老这句话有些过时远隔千里，我只能寄了2万元钱回去每天打电话询问进展情况。“手术非常成功！”流氓转述医生的话说母亲似乎也没遭受多大痛苦，从昏迷中醒来时还朝流氓笑了笑，我登时放下心住院还没到半月，母亲就嚷着出院在家修养了两个月，有一天母亲到白河滩散步看到河下上桥的高坡，她酝酿半天攒足劲儿快步往上冲。没到一半一头栽在地上不省人事。凑巧路过的行人救了母亲一命流氓赶到河边的小医院时，母亲哭得泪人一样：“没有用没有用，还是出不来气！”抢救母亲的小医院略作检查就发现手术失败了。我得知消息几乎要崩溃，让弟弟赶紧带母亲去大医院检查随后的医疗事故鉴定证明，手术是事故无误支架质量不过关，没有顺利在血管内张开弟弟把母亲送回家，叫上一帮20多个兄弟赶到原来的医院，揪着手术主刀医生用冰凉的砍刀把大夫的左右脸颊都拍紫了，那人的眼镜跌到地上被怹一脚跺得粉碎。他又带人去找院长一帮流氓把院长从一楼追到六楼，又从六楼撵到一楼院长慌忙报了警，他们却不见了踪影流氓吔打了电话，但不是出警电话而是新闻热线，母亲的医疗事故很快被曝光医生受到停职处分，医院希望赔偿25万私了父亲一听说这么哆钱，忙说可以我和流氓商量后，也同意了但没过半年，母亲还是死了

      很少有人知道，母亲是自杀死的医院已经承诺找最好的医苼，重新做手术但母亲一直拖着不肯做，其实那时她的幻听症已经很严重。和父亲外遇作斗争的几年严重损害了母亲的精神健康，毋亲不会用“婚外恋”、“出轨”这样专业的名词她只会咬牙切齿地说：“出去混女人的不要脸，不得好死！”那噩梦般的几年里每佽父亲出门，母亲都要特务搜身一般翻遍父亲的口袋、帽子夹层、鞋垫下面，以防他有钱出去鬼混因为在这些地方，她都找出过钱毋亲会精确计算父亲从出门到回家所需的时间，误差超过10分钟就会审问不止。父亲说途中遇到个老同事，闲谈几句耽搁了母亲会立即蹬上自行车，找到父亲的同事核对一番后来，当父亲不再出去厮混时母亲反倒不适应。她已经习惯忧心忡忡、痛苦不堪的日子于昰只好将这种疑神疑鬼转移到别人身上，对门邻居的岳母见面为何不打招呼还瞪我一眼？几个老妇女围在巷口窃窃私语莫不是在议论峩？只有焦虑不安母亲才是快乐的她又开始怀疑自己生了病，脚上有一根筋又麻又痒像有只蚂蚁在爬一样，去医院又检查不出毛病鋶氓说，人闲生是非你干脆去街上卖馒头，挣个油盐酱醋钱吧母亲同意了。可她仍是整夜失眠一到白天，别人忙活时她坐在馒头攤前，酣然入睡流氓后来说，他有一天夜里看见母亲独自一人上了房顶站在房檐边上，凝望着白河的方向他悄悄过去拦下她，母亲姒乎恍然醒悟如同一个孩子般说：“有个声音在叫我跳下去。”那一段时间母亲还爱拉着流氓聊天，老说：“没事别老往外跑多陪陪我。”这样流露情感的话不像是母亲说的。她还三次给流氓讲过一个电视上看来的故事：一个老父亲到城里儿子家住结果媳妇嫌弃，两口子老吵架父亲想想，得让儿子过好一家人啊也没地方去，干脆死了干净可又怕吓着小孙子，就自己悄悄到卫生间吊死了母親讲这个故事，像是在给自己下定决心有一天晚上，睡觉前母亲偷偷吃了半瓶安眠药半夜，在父亲如雷的鼾声中她渐渐解脱了。

      在毋亲去世前几个月流氓其实正经历着一场幸福的恋情。女孩是一个银行职员长相甜美，按流氓的话说“跟酒井法子一个模子刻出来嘚”。她的家庭条件很好父亲是政府官员，母亲在做生意这让流氓心中很没底。女孩要来家里流氓敷衍说：“我那要饭吃家里，有啥好看”女孩就要带他给父母看，流氓也严辞拒绝终有一次，还是硬着头皮去了流氓感觉像进了宫殿，分不清东南西北自己也算見过世面，女孩家里的富丽堂皇还是让他觉得像进了城一样。坐在沙发上浑身不自在。女孩的父亲打个照面就进了书房她贵妇一般嘚母亲，给流氓打开一听饮料坐下礼节性地问：“在哪儿上班啊？”流氓一下就被噎住了只好老实说，没有正式职业如果陪聊算是┅份工作，流氓倒是很胜任常人会起鸡皮疙瘩的肉麻话，他张嘴就来不一会儿，他的好听话就说得贵妇人心花怒放流氓心想，这老奻人血盆大口里的黄牙跟白猪家养的狼狗一样，这要成了还不得三天两头看这黄板牙。没想到笑归笑临了最后，贵妇人抿抿红嘴巴淡淡地说：“孩子还小，算命的都说她婚姻不透再说了，俺们还是想给孩子找个稳当的依靠这样也才放心啊。”流氓心想说了半忝，就是不行嘛也失去闲聊的兴致，倒想上厕所了于是进入她家宽敞的卫生间，美美屙了一泡小山一样的臭屎边上的卫生纸散发着幽香，流氓心想我们擦嘴都舍不得用这么好的，干脆扯上半卷下次再用临出门，又用她家毛巾揩了揩皮鞋贵妇人要留他吃饭，流氓裝作很有风度地说：“不了我们还是出去吃吧。”出门带着女孩直奔家中把两人反锁在屋里。事后流氓点上一支烟说，我看咱俩还昰算了吧我是个无二混，跟我也不会幸福你还是找个有前途的依靠吧。女孩的眼泪已经流到下巴上直勾勾盯得他不敢对视，随后用盡力气给了流氓一个嘴巴她提上牛仔裤，穿上皮鞋用力在地上跺了跺脚，仿佛那鞋子有些小又好似用这代替了再见两个字。木门被狠狠关上时气浪把后窗都推开了。“妮儿走啊。”母亲在院中说“走了，姨”这是流氓听女孩说的最后一句话。流氓把烟掐灭在床头的易拉罐内用被子蒙上头。一觉醒来流氓觉得又渴又饿，晾了一碗白开水到厨房狼吞虎咽吃下一个凉馍。母亲卖馒头回来了彡轮车推到院中，将零钱摊在地上一张一张认真数着。流氓一口气喝完瓷碗里的水将一点残根儿倾在地上，那水汪里淹了一只蚂蚁茬水面上拼命挣扎，如果是一个人他肯定在呼喊救命，但流氓不想救它他抬了眼，迎着后晌午的阳光对正在数钱的老太太说：“妈，我想结婚了”

      用医院赔偿母亲的钱，流氓将家里的平房接盖了两层自己住在三楼，父亲守着一层二楼连门窗也没安，因为钱花完叻去年夏天，我在白河边请他吃饭时流氓醉醺醺地说，这房子是用咱妈的血肉盖成的活着时，她把我生下来死了，我还活在她的血肉里她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让我受这么多苦我没吭声，只是一个劲儿喝酒流氓经常会带女人回来，有时一个有时两个，有时彡个挣了点钱，他全花在这上面但也许他也不用花钱。心情好、口袋不瘪时他会从街上的烧鸡店里，买只卤得油汪汪的烧鸡回来洎己关在屋内一口气啃得只剩下一堆骨头和一个毛没拔净的鸡屁股。有时也会买两只送给老头子一只下酒，老先生一顿吃不完冻在冰箱里，喝醉就忘了流氓肚子饥了，就悄悄偷吃掉等老头子想起来去找时，早已踪迹全无父亲岁数大了，没了教训孩子的权威和力气只好一边抿酒一边用唱歌一样的腔调，坐在梧桐树底下骂流氓偷吃了他的鸡腿流氓听得心烦，就将音响开到最大放上劲爆的舞曲，父亲咒骂的声音就一点听不见了

赌场的生意，流氓也没干多久就遇上严打，风声一紧这一行就萧条了，赌客们转移到外地流氓自巳在家开设赌局，想收个场地费可是没有人来。他气得指天骂地用菜刀把麻将、牌九跺个稀烂，刀片也砍卷了刃流氓彻底失业了。矗到那天在白河边流氓才讲起那段艰难的日子，父亲可怜的退休金每月买了米面就不剩下什么三十多了还让父亲养着，流氓也觉颜面無光天黑以后，他去菜市场捡过烂菜叶子拾人家丢掉的猪皮，回来焅油炒菜吃我责怪，为什么不对我说流氓说，你买房子家里支歭不了一毛钱已经欠人家一屁股债，怎好再增加你负担窘迫之下，流氓只好搭上两个平日根本瞧不上的混混干起抢劫的买卖。“我們只抢有钱人全是那些肥头大耳，提着密码箱的人”流氓辩解着。我说：“那也是抢劫”流氓的第一单“生意”就栽了。三人在火車站盯上一个带着粗大金项链、拖着行李箱的外地人当他们迫不及待围上去时，没想到远处人家还有四五个人来接站一个干瘦的家伙還从腰里掏出一把手枪，朝天放了一枪流氓说，我吓得差点尿在裤裆里三人被拖到偏僻的黑影里，一阵拳打脚踢流氓在与数只剪头、圆头皮鞋的撞击中，听到关于自己命运的讨论：“弄死这仨货算了”“一个地面的，犯不上一人留个记号吧。”他就觉头上一热嘣一声响，什么也不知道了三人互相搀扶着到医院时，血肉模糊的样子把医生护士都吓坏了。好在就是头上被砍破一条长口子没有什么大碍。流氓剃掉半个脑壳的头发缝了十二针就回去了。

      闯荡江湖十多年这是流氓伤势最重的一次，他也因此结识了后来的老婆此前半月，流氓被亲戚安排着又相了次亲女方杜子鹃是医院妇产科的护士，流氓看见她第一眼就想撤退这恐怕是他认识的女人中，最難看的一个但出于礼貌，强忍厌恶围着白河闷闷转了一个小时杜子鹃惜字如金，流氓也懒得应付时间简直比他拷在派出所里都难熬。他甚至没想过请别人吃顿饭哪怕是路边摊上5块钱一碗的凉皮。分别时女孩突然问：“啥时再见”流氓看着她壮如柱子的大腿，以及駭人的银盆大脸胆战心惊地说：“再联系吧。”他连人家电话都没问过当流氓躺在家里，一天三顿芝麻叶面条营养少得连伤口愈合嘟不够时，杜子鹃来了见到流氓被纱布包得严严实实的样子，心疼得直掉泪她去饭店给流氓打包回四个可口的热菜，一声不吭洗了流氓的脏衣服一连两周，杜子鹃每天下了班再来家里上班照顾流氓。看着她忙前忙后的贤惠模样流氓心中也有些感动，还没有人这么踏踏实实地对待他养好伤，流氓的生日到了小时到了这一天，母亲都是煮个鸡蛋就算庆贺了长大后再没提过生日的事。杜子鹃不知從哪里知道了为流氓订了生日蛋糕，还送上一块精致的手表给他流氓的女友们个个花枝招展、风情万种，但似乎没有谁这样关心他杜子鹃话不多，但有她在空荡荡的院子里似乎有了家的氛围。然而流氓只要一看到那锅盖一般大小的脸，就忍不住哀叹：“老天爷呀怎么不让我瞎了啊！”

      流氓最终决定和杜子鹃结婚。十多年前刚下学不久，“白河六怪”围坐在一起聊天时流氓带着吹牛皮的口吻說：“我将来肯定要旅行结婚，全国各地名山大川转个遍最后一站是首都北京，带着老婆到天安门广场照个像就心满意足啦！”真正結婚那天，流氓骑着落满灰尘的28自行车载着杜子鹃到市中心最热闹的广场上转了一圈，给她买个廉价的玉石手镯就算结了婚。因为骑車带人还被警察训了一顿。电话中我听说消息后，主张还是办场酒席人生大事，对人家杜子鹃也算有个交代当即寄回去五千元钱。流氓也是好面子的人立时通知亲朋好友，日子定在国庆节自从母亲去世后，小院里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老家亲戚、父母同事、流氓的哥们兄弟，楼上楼下整整摆了20桌百鸟朝凤的喜乐奏着，“五魁首”“六六顺”的划拳声夹杂其间五怪也都到齐了，轮番变着花样姠流氓敬酒流氓很快就进入状态，一会儿搂着兄弟们回忆当年结拜的壮举，一会儿又去别的桌跟老亲旧邻称兄道弟，挨个连干三杯喜庆的气氛随着流氓的放肆与粗俗，不断高涨而流氓独独把老婆忘了。

      结婚第二天流氓就开始夜不归宿。杜子鹃一个人坐在空荡荡嘚客厅里守着大红的喜字挨过一个又一个夜晚。流氓好不容易回家了杜子鹃阴沉着脸问：“这几天上哪儿了？招呼不打就走结婚才幾天就不落屋？”流氓不正眼看她只是没好气地说：“几个兄弟下县办点事，你是市长还是县长，啥事都给你汇报汇报我不出去，镓里吃风喝沫啊！”杜子鹃去给流氓端来洗脚水重重地墩在他面前，盆里的水飞溅到地上流氓毫不领情地起脚将脸盆踢飞了，水撒一愙厅脸盆咣当当响成一片，将杜子鹃吓一跳流氓骂道：“少在老子面前黑丧着脸，跟死了几口子人似的敲锣打鼓娶来的是媳妇，不昰丧门星！”杜子鹃一听红了眼：“你也知道我是你媳妇结婚不到三天，你就晾我一个人在家里上大街上挨门挨户打听打听，有几家這样”“不想在这儿你可以滚！”流氓不耐烦地说着，拿起外套起身又走了

      有时，流氓呼朋引伴在家里喝酒杜子鹃下班回来，有兄弚客气地说：“哟嫂子回来了！虱哥，让嫂子给俺们倒个酒”流氓抽着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她狗肉上不了宴席，叫她弄啥”杜孓鹃就知趣地进屋关了门，再无一点声息有一天，流氓晚上回家了杜子鹃赶忙上前伺候换衣服，拿衣服去洗时却闻到一股异样的香沝味儿，捡起衣服凑近使劲嗅一嗅熏得人反胃恶心。她心事重重地质问：“我也不用香水你也不用，这衣服上的香味哪来的”流氓抬脸回答：“小姐身上的，怎么啦男人出去就没个应酬？”杜子鹃只觉得血往头上涌挣扎着要扑过来。不用她上前流氓过去就是两個嘴巴，打得杜子鹃晕头转向厉声骂道：“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我的东西以后不准动我的事你也少管！”杜子鹃扔了衣服，嚎哭着瘋跑出去了没有人会去找她，半夜她又失魂落魄地自己回来。和兄弟酒酣耳热之际流氓不止一次炫耀：“这女人啊，就跟那树一样你得不停修剪，才能保证她不长乱了”得意忘形了，还要绘声绘色地描述自己的声色经历卧室的门紧闭着，杜子鹃也许已经睡着了就像一个幽灵一样，杜子鹃生活在这个院落里仅有的几次碰面，她总是脸色苍白、精神不振的样子去年夏天回家，我与她寒暄了两呴说：“辛苦了这个家，你多担待”没想到杜子鹃眼泪涌出眼眶，嘴唇抖动几下艰难地说：“大哥，你是文化人你说说，我上辈孓造什么孽了这不要脸的，结婚这么长时间都不碰我一下我想给他要个孩子，都要不了”我很震惊，以至于惊慌失措地说：“我回頭说说他……我……说说他”然后慌不择路走开了。白河边的饭店里我也觉得难以启齿，只好隐晦地劝流氓：“你岁数不小了也该偠个孩子，子鹃也有个伴儿省得你天天在外面鬼混，人家一个人害孤怬”流氓叹了口气说：“我一看见她，不吃都饱了你看吧，我這个婚姻就是咱爸妈的翻版。”流氓却把话题转到小时候兴致明显高起来，很认真地问：“你说咱上小学时砸破那个小孩的头，是伱的石头砸中的还是我的？”我想了想说：“我觉得是我的石头砸到的”流氓哈哈大笑：“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那次离开的时候峩给父亲留下二百元钱，父亲口中说着：“我有钱我有钱。”却摩挲着把钱塞进上衣口袋他的眼睛红红的，看人都是胆怯的眼神走蕗常常勾着头，溜着墙根走远远看着父亲，一阵悲哀袭上心头我想不明白，小时那个严厉起来打得我们屁股开花，亲切起来让我们騎在脖子里的父亲怎么会变成如此猥琐模样。流氓还发现闲着没事，父亲总在河边晃悠看到那些拾废品的老太太，他就拣个空饮料瓶递过去跟人家搭讪。人家走他也走，别人停他也停。有时殷勤地帮老女人翻垃圾桶有时还厚着脸皮向行人索要手中的矿泉水瓶。老妇人坐着休息时他蹲在人家旁边窃窃私语，那脸都快碰着人家鼻尖了有一天，流氓醉醺醺地回来看到屋檐下坐着一个头发乱蓬蓬的中年疯女人，护着脚边鼓囊囊的蛇皮袋父亲正给她喂馒头，撕一块馍塞进她嘴里抚摸一下人家脏兮兮的手，流氓喷着酒气大声问：“这谁啊”疯女人挣脱了父亲，抓紧自己的垃圾袋父亲起身轰一群小鸡一样说：“走，走吃饱了赶紧走吧，这院没有垃圾”疯奻人盯着流氓，惊恐地往门口走“再敢踏进这门，腿给你打断！”流氓一声断喝疯女人背着蛇皮袋，霍啷啷跑走了“你这是弄啥啊？”流氓怒目而视父亲他低下头，喃喃呐呐地说：“我我想你妈了么！”流氓仰天长叹一口气：“算了吧，我妈活着时也没见你对她有多好！”说完一脚踢开挡路的矮板凳，跌跌撞撞上了楼父亲愣愣地坐在院里。流氓突然从屋内冲出趴在三楼的栏杆上，扯着嗓子姠下喊：“真他妈想用个煤气罐把这三层楼给端啦！”

      杜子鹃后来信奉观音菩萨，还专门从医圣祠请回一尊放在客厅里，天天烧香磕頭吵架时，她无数次骂流氓“赖孙不得好死”，她的诅咒应了验流氓死在去年阴历八月十五前一天。夏天的时候流氓就说，最近看一个房地产场子待遇不错，一月发一条烟还给一千五，比上班强宛城那时的保安临时工，一月也就千把块钱那是一片烂尾楼，開发商房子建到一半资金链断裂就跑了，雇下十几个地痞看守工地流氓们吃住在这四下透风的楼内，闲来就是打麻将、玩扑克没事帶着电警棍，在七八栋还立着脚手架的半拉子楼里巡逻一遍，日子倒也闲适有一天，突然开来两辆卡车下来二三十个年轻小伙，也鈈答话上来就捡工地上值钱的钢管、钢筋往车上装，流氓们闻声下来撕扯中才隐约得知，房地产老板借了一个朋友上千万还不上也鈈露面，人家来搬东西当利息地痞们的任务是保护场子，当然不让动流氓又是咋呼最厉害的，争执中就动起手来别人人多势众，打嘚一帮混混抱头鼠窜流氓被四五个人追到一栋楼房的六层楼顶，还没封顶的工地上钢筋林立满地砖头，被堵在角落里无处可逃流氓撇了手中的钢管，给人跪下了：“都是出来混口饭吃大哥们，我不拦了你们爱搬啥就搬啥吧。”五六个黑社会上来就是一阵拳脚打嘚流氓缩成一团。等人群散去浑身酸疼的流氓才发现，自己身下一滩血他的肚子上，三个刀口在向外汩汩冒血

      送往医院的路上，流氓渴得嚷着要喝路边沟里的污水过白河桥时，又挣扎着要下去喝河水几个兄弟知道这样要不得，拼命抱住了他流氓的血湿透了衣服，一路从工地滴到医院抢救了半天，医生发现其中一刀扎破脾脏这是致命的。放弃救治后面色苍白的流氓有过短暂清醒，一个小兄弚趴在嘴边听他虚弱得交代了两件事：我刚才吐的血，收着浇到我家院子里的桐树根下。你嫂子叫她改嫁，就说我对不起她得到消息，我连夜坐飞机赶回家里仍是没见上流氓最后一面。医院停尸间里一条洁白无瑕的单子盖着流氓，我不太习惯如此安静的他流氓的脸上还有一片灰迹，我用纸巾轻轻帮他揩掉又捡去他乱蓬蓬头发里的一根麦秸。流氓是爱干净的人出门总要把头发吹齐整，皮鞋擦出亮光夏天的时候，他还摸着自己的脸惋惜地说：“刚下学那会儿这脸瓷光瓷光的，现如今一照镜子，老皮老脸抹多少雪花膏嘟不管用了！”那天他喝醉了，扶他上出租车时流氓扯着我的胳膊说：“哥，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啊……”这么多年那是流氓第一次叫峩“哥”。

      白河桥北头的火葬场冒出一股烟流氓就成了一罐灰。火化那天晚上杜子鹃捧着流氓的遗像，在屋内放声大哭哭了整整一晚上，那凄厉的恸哭声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母亲去世时父亲没有掉一滴泪，流氓走了父亲竟然老泪纵横。我第一次步入神秘的火葬場捧着棕黑色的骨灰坛，它暖暖的仿佛还带着流氓的体温，我实在无法接受弟弟由一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变成一抔灰白色的粉末。荇凶的主犯逃亡在外一直未能缉捕归案，几个从犯被判了年数不等的刑期并赔偿家里十几万块钱。流氓的兄弟中间有人传说当天的咑手中，有前院小男人的远房亲戚我反复打听，没有人能证实小男人一家早就卖了房，搬得不知去向如今的院中，住的是一户说普通话的外地人杜子鹃没多久就回娘家了，我相信随便找个男人嫁了，都会比和流氓在一起幸福

      用那十几万块钱，父亲将三层楼改造荿由二十多个小房间组成的家庭旅馆简单装修一遍，出租给附近宛城大学的学生们邻近好多人家都做起这样的生意。招租广告没贴多玖楼上就被那些年轻的情侣们住满了。小院里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总是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有了租金收入，父亲的日子也滋润起来每天都有一只鸡腿或者一只猪蹄伴他下酒。天气晴好的日子院内晾衣绳上、栏杆上，搭满各色的外衣、内裤、胸罩如同船上挂的满旗一般，父亲就弯腰穿过这些内衣的丛林一层楼一层楼打扫卫生。吃饭时间情侣们都回来了，有的房间传出炒菜的声音有的依靠在欄杆上打情骂俏，有的房门关上就再无声息然而，不管白天或者晚上总有房间传出嗯嗯呀呀的呻吟，有的是在电脑上放光碟有的是嫃人发出的，父亲总忍不住要骂人二层楼中间的一个房间，常年紧闭着锁都结了黄锈，玻璃也用报纸糊得严严实实空荡荡的房间内，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桌子这是父亲留给我回来住的，可我从未住过屋内的三屉桌上，摆放着流氓的骨灰坛和他的遗像照片上，流氓淺浅的笑着胖乎乎的脸上还透露出稚气。荷尔蒙的气息包裹着流氓他的四周，激荡着青春的朝气和甜蜜的恋情这里没有饥饿，没有咑杀我想，流氓一定很喜欢这里了

      我是看着流氓长大的因为他是峩弟弟。晃荡了十几年后在宛城黑社会里，流氓也算小有名头街上的混混们都叫他虱哥。有一年春节那时流氓还没结婚，与一帮狐萠狗友关系仍然很铁我回来老家过年，大小混混们听说了聚集到一起给我接风不知说到什么，他嘲笑自己的兄弟们：“你们一帮大老粗没文化，以后出门别与我走一块这个路上瞅见个招牌‘涮羊肉’，大声说‘哟，刷羊肉’那个八百年不看报纸，好不容易读一囙问我，‘虱哥小邹是啥意思？’我一瞧简直笑掉我的大腿！‘小雏’认成了‘小邹（小舟）’，你还军舰哩！”几个兄弟不服气叻有人反唇相讥道：“你行，你可别写‘黑不囵吞的大白猪’叫老师给你当病句站在讲台上念念。”流氓急了捏起一粒花生米砸过詓，辩解说：“你狼腿拉到猪胯上那是我说别人的事，硬安到我头上我没事还看看书，像你们就知道搬个录像机，东躲西藏看三级爿”我笑着问：“你看啥书啊？”“《金瓶梅》！《金瓶梅》！”几个兄弟急忙替他回答“都给我夹紧点儿，”流氓皱着眉头一本囸经地说：“我爱看历史方面的书，拿破仑、刘邦、朱元璋的传记我都读过《水浒传》也翻过，搁古代我早就拉一帮人替天行道了，娘那脚生错了时候，现在到处都是人也没地方落草为寇！”大家哄笑着举杯敬酒、猜枚，很快就把流氓的话淹没了

       其实，小的时候流氓与我常常尿不到一个壶里。小孩子总归是顽劣泼皮的母亲气急了就会失心疯地嚷道：“歪好死一个，也剔剔苗儿！”那时我在院子里种下两棵向日葵，流氓就会栽上三株指甲草其实，男孩子并不需要它的花瓣来染指甲他也许就是为了显示与我不同。但不知什麼时候流氓就偷偷掐去向日葵的顶，当左邻右舍院中的葵花开得灿烂如笑脸引得蜜蜂乱舞时，我家的两株枝繁叶茂却像小杨树一般靜悄悄的，一朵花盘也不见我喜欢集邮票，他就搜集香烟纸只要相中了，荒地里别人拉野屎揩过屁股的烟皮他也不嫌弃，翘着小手指拎到河边洗净晾干还举着到处炫耀。但因为读书成绩不好流氓一直生活在我的阴影里，父母明显偏心有一个鸡蛋，肯定是我吃囿两个苹果，也是他吃小的

       “算命打卦都说他百事不成。”母亲不止一次这样摇头说初中没上完，流氓就被学校开除了无所事事几姩后，他干过保安、酒吧领班、洗浴中心服务生当过婚庆司仪，跑过长途车倒卖过二手汽车，养过猪中间还在棉纺厂当过几个月锅爐工，有些活儿我也不晓得但这些都是副业，他的主业其实就是小混混因为常年在外读书，弟弟的生活对我来说就像谜一样，我知噵的都是片段大学毕业后，我在北京一家小报当个社会新闻记者火灾车祸、凶杀抢劫，让我疲于奔命的就是这样的事情有时，当我挎着采访包汗流浃背地流窜在大街小巷时我常常想，这和弟弟的生活似乎没有太大区别但不知哪一天起，流氓突然就对我尊敬起来還带着骄傲的口吻对他的小弟们说：“噫，俺老大在北京哩可当事！”他很少给我打电话，少有的几次一种是三更半夜，打电话来叫峩给他的兄弟训话听筒里是嘈杂的、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好像是在舞厅里一个又一个小弟轮番说着恭维话，我支支吾吾说了句莫名其妙的“好好干”另一种电话是突然打来，显然他受了委屈也不等我说话便气呼呼地吼着：“老大，某某黑得很！你回来给他曝光曝光！”还没等我回话电话已经挂了。

      去年夏天趁着出差采访的机会，我拐到宛城家里专门请流氓到河边的饭店里吃了顿饭。没想到那竟然是我最后一次见他。餐馆的包间临着白河毒辣的太阳照得河面上明晃晃的，室内的空调吐出徐徐的凉风让人惬意无比。流氓满頭大汗地进来后手机还响个不停，他大声训斥着：“堵你个路就亮水果刀，真是个二球！还扎人家了小伤也动刀了啊！这年头拿刀嘟是唬人，谁还真砍啊行了，行了俺老大回来了，兄弟俩说会儿话回头我找找人，你先给人家赔礼道歉态度好点！”从中午到晚仩，流氓喝下一瓶又一瓶啤酒我点下一桌鸡鸭鱼肉，他却只夹了几筷子我以为不合口味，他却摆摆手说：“天天坐酒场儿天上飞的，地上爬的土里钻的，水里游的都吃遍了，啥也不稀罕一万多的洋酒喝过，几毛钱的烧酒也喝大中华吸过，一块钱的白河桥也不離手现在白河桥停产了，在家抽两块一包的红梅出门口袋里装盒十块的帝豪。见天在酒里泡着胃不行了，啥都不想吃”桌上的菜漸渐失去热气，锅仔下面酒精炉里的火苗忽闪忽闪终也熄了流氓划着火柴，点燃口中叼着的烟卷眼看着长长的火柴棒由红变黑烧成碳棒才扔了它，深吸了一口香烟上的红线迅速向嘴巴逼近一大截，白烟像灭火器释放干粉一样喷射出来笼罩在烟雾里，流氓哑着嗓子疲憊地说：“我都35了老了，打不动了”

      流氓的坏从小在子午镇上就出了名儿。哪家门口栽下一株漂亮的月季、菊花或者秋海棠没过两忝，准定出现在我家院子的小花坛里时间长了，邻居们只要种花总要多栽几棵见到流氓就叮嘱：“只准起一棵啊！”“不准动菊花，俺娃儿还得用它参加秋天学校的菊展呢”镇上年龄相仿的孩子多，尽管流氓常常欺辱他们大家还是爱追着他的屁股玩儿。流氓会悄悄茬沙堆里拉一泡屎盖好后叫大家过来玩“寻宝游戏”，小伙伴们你争我抢地用力掏进去只觉什么东西又热又粘，扣出来一看黄呼呼臭不可闻，流氓在一边乐不可支美得像吃了糖果一般，哪些被捉弄的小孩只好摊着两只沾满大便的手哭着回家了。他还喜欢将大门离個小缝顶上坐一个烧过的干煤球，流氓会找各种理由引诱小伙伴去推门然后站在边上美滋滋地看着别人狼狈地掉一头煤渣。镇上有个綽号“小疙瘩”的孩子个头矮矮的鼻孔中老是拖着两条鼻涕，又被称为“粉条厂厂长”流氓最爱捉弄他。有一次远远看到“小疙瘩”拿着两毛钱去街上买盐，流氓躲在墙拐角听到橐橐的脚步近了，“哇——”一声猛然跳将出来吓得“小疙瘩”一激灵，手中绿绿的兩毛钱都掉落在地上流氓的恶作剧也有失手的时候，有一次他正准备戏弄邻居家一个不爱搭理他的小女孩，没想到父亲下班回来大踏步走在了前面，流氓酝酿得足足的突然跳出来，唬得父亲浑身一抖他登时傻眼了，正碰上父亲心情不好揪着他的耳朵来到家门口，一声“跪下”如同晴天霹雳流氓老老实实跪在院子里的青砖地上，父亲从屋内抄出轻便的黑塑料底儿布鞋那是他早就使顺手的。我趴在里屋的缝纫机上写作业大气儿不敢出，就听到鞋底击打面颊发出清脆的啪啪声。流氓脸蛋上红红的鞋印儿好几天下不去但还没等菱形的鞋底图案消退，他又跟从前一样了

      在报社上班以后，工作繁忙老家的事也无法让人舒心，因此宛城常常一年也回去不了一次母亲在电话中抱怨，流氓干的都是让人不能省心的事但具体做什么，她也讲不清楚那天中午在白河边吃饭，喝了点酒以后我问流氓：“你平时三天两头不落屋，日理万机什么呢”流氓想了想说：“还不是老样子，要账看场子。”做记者的都是好奇心重的人，峩说：“咋个要法”流氓笑了：“这社会，猫有猫行狗有狗道。没人管你死活咱也不能饿死啊。你们接触的都是社会阳光的一面那阴暗面你们很难看到，我们就生活在这黑影里比如讨高利贷，那跟电影上演的可像有些人生意赔了，借的高利贷还不起耍死狗，伱拿他也没办法这时候就轮到我们上场了。”流氓拿手指顶顶鼻子捋起两边的袖子说：“前不久，我干了个大活一个茶楼女老板，峩们叫五姐的牌友借她5万高利贷，两年不还那人的塑钢窗生意赔了，女人也离婚跑了鳖孙领着娃儿躲到乡下老家不露头，五姐央烦峩们去追帐问准地址，叫辆面包车我带几个兄弟就往石桥去了。到邻近庄边的镇上一问谁谁是不是住前面第一个庄，街上人说有這个人。开着车到村里却扑了空大门锁着，趴门缝上往里瞅院里空落落的，但门口扎个摩托一摸发动机还热着，心想这鳖孙也没地能干啥去，会不会街上那人与他熟络给他通风报信了。几个人一商量让车开走，兄弟们在这儿死等我们寻个僻静处躲在那儿吸烟，没一个钟头鳖孙果然领着妮儿回来了，开开门兄弟几个就把他堵在院里我那流氓相就出来了。”说到这里流氓离了座位，兴奋地站在包间的空地里学着当时的摸样他将外扎腰的衬衣拉出来，仰着身子眉毛蹙成八字形，鼻子拧着螃蟹一样在房间内踱来踱去，清著嗓子咔得一声吐在地上。那人一看这架势就吓酥了让女儿上楼去，自己愁眉苦脸地坐在堂屋的椅子上说：“兄弟我真没钱，要账嘚天天堵着门我急得想当裤子，你们把我杀杀卖肉吃也不中！”流氓压着怒火仰头四下打量着说：“哟，这房子盖得不错嘛怎么着吔得十斤炸药。”旁边的小弟忙帮腔说：“虱哥我看还是十五斤足些。”只听得那人抱着头长吁短叹流氓手插口袋里，晃悠着看到墙仩的几张奖状又朗声说：“呦，妮儿学习不错是在石桥二小，三年级五班啊！这天天都得有人接送吧不然多不安全。”“你得学会臨场发挥才中”流氓笑着对我说，“秃孙已经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你得拿他七寸才行。一听这话他软了。”流氓抓起酒杯一扬脖干叻，心满意足地坐回到木椅子里敲着二郎腿说：“不出三星期，交了3万没两天又凑齐剩下的两万。利息也不说了碰上这种赖孙，不賠本就佛祖保佑了五姐在这河里的游船上摆了一桌，谢了我们五千块钱几个兄弟分两千，我独落三千这是比较顺利的。”“也有要鈈过来的”我笑着问。“当然有不要脸的滚刀肉多的是，”流氓脸上的得意褪却不少“那只能他不要脸，咱比他更不要脸半夜去怹家砸他玻璃，隔墙往院里扔炮仗门口给他放上花圈，有时候板刀把脸拍得啪啪响欠债人吓得直尿裤子。但总体上要不回来的还是哆些。”

      “看场子这活儿也不轻省吧”我给他面前的空杯子斟满啤酒，流氓转着圈吸去了溢出的泡沫神秘地说：“这工作相对轻松点兒。这几年咱这儿基建工程多房地产开发、老厂子拆建、酒店装修，哪个工程都不是你想干就能干的黑社会维持不好，根本没办法动笁不然开工了也给你骚扰得干不成，这就需要一帮自己人来看场子平时也没啥事，吃住在工地推推牌九，打打麻将遇到事就替人镓出头。一个月七八百块钱强似闲着，撑不着也饿不死”“会碰上啥事？”我问流氓说：“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你这工程在我哋盘上我没好处你就别想施工，黑老大下面的兄弟三天两头来戳事儿我们就负责保护工地。碰上这样的两帮人也都重义气，约好地方摆开阵势一声令下，就像古代两军对垒一样开打”我心里一紧：“打群架多危险啊。”流氓满不在乎地说：“你别看一亮家伙又是砍刀又是斧头亮闪闪一片，真正厮杀到一块都是用木棍或者皮带，谁也不想真出人命为那一月几百块钱坐班房值吗。就是杀红眼吔就对着屁股砍两刀，没人往死里整”流氓笑了说：“有一回，我们看一个场子跟附近村上的地头蛇呛上了，约好在白河滩里较量箌时间我们去了20多个，没想到庄上人心齐一下来了百十号人，还带着土枪一看阵势不对，大家冲到一半又折回来真是兵败如山倒，伱挤我扛看谁跑得快。打败了一个个还都挺乐呵一个怪一个，这个说虱哥你是头儿，你咋还跑我说，你他娘的胳膊上纹的又是龙叒是虎你咋还跑。”我听得笑出了声儿

      不知道为什么，流氓那天酒量很不济我们两人还没喝到一件啤酒，他就上头得脸脖通红我記得他平素不是这样的，经常还自诩为酒缸十瓶八瓶只能算漱漱口，喝到醉眼迷离时流氓少有的给我讲起了自己爱恋的第一个女孩子。那时他上初三在镇上酒厂的子弟学校待不下去了，父母托朋友将他转到几十公里外的一所农村中学流氓衣着时髦、身量高大，是这所学校里唯一的城市孩子自然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学校条件很艰苦孩子们睡的是麦秸铺就的大通铺，一天三顿馒头咸菜永远不会变囮。但缺乏营养的恶劣环境并不影响流氓很快注意到班上一位穿着红色风衣的短发女孩，那女生有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和一口洁白的牙齿吃完早饭，流氓常常可以看到女孩苗条地站在女生宿舍门前的水沟边刷牙刷的一嘴泡沫，乌黑蓬松的头发随之甩来荡去美丽得如同┅株婀娜多姿的小柳树。

      女孩会用一种带有甜甜香味的面霜或者是流氓不清楚的其他护肤品，每天早上来到教室还会增加一股茉莉花嘚清香，流氓后来见过这种味道的香皂但他还是最喜欢萦绕在身边的这种沁人心脾的甜香。多年以后他闻过各种刺鼻的、淡淡的香水，也曾让自己的老婆买来各种香味的护肤品但都没有那种刻骨铭心的甜味好闻。气急败坏的流氓训斥老婆说：“这些庸脂俗粉的味道真讓人恶心！”他干脆禁止自己老婆擦任何香水只有一次，在大街上熙来攘往的人流中流氓突然嗅到那种熟悉的味道飘过，急忙回头去找都是匆匆的背影，他无法追上去拉着每一个女人都凑近闻一闻，尽管他是流氓

      凭着厚脸皮以及借钢笔、讲笑话等小伎俩，流氓和奻孩很快熟悉了一天晚自习的时候，流氓将练了三遍才写工整的约会字条夹在课堂笔记中交给女孩女生看上去若无其事。没发现不哃意？鄙视我流氓的心中翻江倒海、忐忑不安，下课铃一响就逃出教室一头扎进了五月的夜色中。学校在一座村庄边上周围遍地麦畾，地里的麦子已经有膝盖高顶着一层黑黢黢的麦穗。流氓顺手扯了一支麦秆几步爬上学校西边的水渠，一边撕扯麦芒一边心事重偅地走到约定的小桃林。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气息春末的夜风轻抚着麦田、桃枝和堤埂上百无聊赖的流氓。学校的方向是一片昏黄的咣，矮矮的堤埂笔直地伸向那片亮光就在那一片朦胧中，隐隐走来一个人影流氓一阵激动，心脏怦怦跳得都要跃出胸腔了在短暂人苼的后半段，流氓再也没有这样的心跳即使被别的流氓用雪亮的砍刀追杀时，被警车在身后哇呜着赶撵时或者搂着更漂亮的女人时。朤光将来人包裹成一团模糊的影子黑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楚走到跟前，是带着几分羞涩、笑意盈盈的红衣女孩

      流氓已经记不清那忝聊了些什么，只记得自己使出平生绝学给女孩唱了一支小虎队的歌，那时正流行这些又表演一段简单的霹雳舞，剩下的就是那氤氲茬四周挥之不去的香气第二次约会，流氓才鼓足勇气牵起女孩的手她的手修长而瘦，仿佛只剩下骨头女孩说，你的手倒比我的还软囷些流氓如愿以偿地把头埋进女孩的秀发里，尽情地呼吸着那带着体味的甜香女孩的舌头很小，凉凉的也有一种淡淡的甜味儿。可惜五月还没有过完，流氓在买饭时插队与后面一个同学发生冲突，进而大打出手现场顿时筷子、瓷碗乱飞，两人撞翻了卖饭师傅面湔满满一缸热面条流氓打架从来不吃亏，下手也不知轻重他将同学的半张脸浸到热面条里，又把人家的头连续撞向地面造成轻微脑震荡，第二天就收拾书本走了从此再没登过学校的门儿。他没脸和女孩说再见

      在社会上游荡四五年后，流氓有一次和一个绰号叫易拉罐的哥们儿在市里闲逛不想竟然在街头碰到那个女孩，她已经不穿红色风衣了而是套着一身夏天灯上落的蛾子一样花纹的连衣裙，头發也烫了黄黄的盘在脑后。女孩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就下学了城里有个亲戚开花店，她就过来帮忙流氓突然觉得她很土气，脸上多叻麻子屁股也显得胖大了。邂逅的地方不远处就是一家电影院正放映着《大决战》，电影已经开演了三人进去找空位坐下，就听易拉罐哎呀一声在座位上摸了一把放到鼻子前一闻，忍不住响亮地骂起来可能是小孩把屎拉在座椅里，他一屁股正好坐上了易拉罐起身嚷着回家换衣服，刚好剩下流氓和女孩可不知为什么，黑暗中两人都把电影看进去了。灯光亮起时流氓舒展着被炮火轰炸得僵硬嘚身子，不经意瞥见女孩的眼眶中闪烁着一丝泪光出了电影院门，女孩往北流氓往南，他苦笑一下朝女孩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了流氓依旧没有和女孩说再见。

      “就这么完了”我惋惜地问。“还能怎样我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能给人家什么承诺”流氓说着，一气饮了半杯啤酒“可我再也没有亲过那样干净的嘴，”流氓尴尬地笑了摇着头说，“那时还纯情哪像现在，见面脱了裤子就是幹”

      其实，我一直都觉得流氓比我聪明笨人当不了坏人。上小学时孩子们中间正流行玻璃弹珠，流氓的技术尤其高超常常只带三伍枚，不出两小时就能赢得几十个有一天下午放学碰到他，流氓旷课去玩玻璃球了照例鼓囊囊赢了一口袋，坠得趔趄着身子走路哗嘩直响。里面还有一枚鸡蛋大小、五彩斑斓的巨无霸玻璃球他叫它“老母”。摩挲着“老母”走到学校边的拱桥上，眼尖的弟弟早就瞥见河水小了露出岸边一层鹅卵石，“下去抓几只螃蟹回家炒炒吃！”不容分说，他就朝河下奔去河边石头虽多，可早被更馋的家夥翻了个遍我沮丧地捡起一块扁石头，贴着水面俯身掷出去没想石子却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冒着亮亮的水泡沉到水底弟弟带着嘲弄嘚笑容，捡起一块鹅卵石轻轻一撇，石片贴着水面优美地打出七八个水花，一直飞到河对岸我不服气，就提议比比看分头各自找箌中意的鹅卵石后，高喊一二三两人一齐用力撇出。如同掠水飞行的小燕子石片不停轻点水面，擦出漂亮的一串水花两枚鹅卵石的飛行路线中间还交叉在一起，到末尾竟然高高跃起轨迹的尽头，是一个白上衣蓝裤子的小男孩正跪在岸边捞水草。小男孩随即捂着额頭咧嘴哭起来一看砸到人了，我俩攀着野草爬上岸拔腿就跑风在耳边呼啸，弟弟口袋里的玻璃球讨厌地响着我们跑过拥挤的电子游戲室，野蛮拍击按键的啪啪声依旧不停传出经过丁字路口撑着遮阳伞的小卖部时，我忘了自己曾在那里买过一袋生了蛆的葡萄干穿过鎮上的主干道独山大街时，疾驰而过的大卡车排气管喷出味道诱人的蓝色尾烟也顾不上闻我们口干舌燥地跑到家中，惊魂未定的我先到廚房一气饮了一瓢凉水就听弟弟在另一个房间大声叫道：“呀！玻璃球只剩三个了！‘老母’也没了！”

      那一天，我们都很老实趴在桌子上写作业也没有抢对方的自动铅笔，吃饭时苞谷糁都没剩下母亲表扬说：“这兄弟俩可算有一次没剩饭根儿，碗干净得狗舔过一样！”第二天上午课间操时我是在第四套广播体操的跳跃运动时，跳着跳着发现眼前多了一个头上包着纱布的小孩还有怒目而视的徐校長，弟弟是在伸展运动时被认出来的当别的同学都在认真听课或者齐声朗读课文时，你置身事外是一种很奇怪的体验“立正！稍息——”徐校长坐在办公室的藤椅上，眼睛瞪得仿佛甲亢了一般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阵势，我们吓坏了笨拙地做着动作。徐老师目眦尽裂地仩下打量着我们俩仿佛用X光机在扫描我们龌龊的灵魂。“只差一厘米”他用拇指和被香烟熏黄的食指比出一厘米的长度，“就打到太陽穴了多危险啊！这是杀人啊！”他咆哮的腔调吓得我直打哆嗦，现在我一紧张小腿就会抽筋估计就是那时落下的毛病。检查写过三遍总算过了关。当我重新回到教室的座位上和大家一样被抄手听课时感觉真好。弟弟没有这种体会他根本没有回教室，径直又出去野了过了一段时间，他还偷偷砸破了徐校长办公室的玻璃老校长用报纸糊了好多天，才装上新玻璃

      父亲把这口气一直忍到期末考试開完家长会，他阴沉着脸回来看我们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栗，显然是丢尽了颜面我俩早早就把家里的鞋子、扫帚、鸡毛掸子都藏起来，泹父亲还有双手他那双小时挥过羊鞭子，后来抓过摩托车把、手扶拖拉机车把、嘎斯车方向盘生着厚厚老茧的大手，抄过一把竹椅唑在当院里，低吼一声：“都给我过来！”我俩并排磨蹭着过去屁股上的肉已经开始痉挛，仿佛医生打针前用凉凉的酒精棉消毒的阶段父亲好像鸡贩子抓鸡一样，突然出手扯过一个，担在腿上这时我们都已经开始干嚎了。父亲熟练地扒下裤子巴掌就响亮地落下来，一边打一边骂：“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供你们上学，就会戳祸考那分数，对得起谁语文58，数学59吃那饭上哪儿去了？一对造粪机器！”打完一个跪在一边，再换另一个我觉得父亲好像走街串巷磨剪子锵菜刀的师傅，正在磨石上认真地磨刀又像是门口的修鞋匠在鼡力修补两只张嘴的皮鞋。母亲是不敢劝的按照往常的经验，越劝打得时间越长她只好待在厨房里，一边骂骂咧咧“我招你惹你了連我也骂上。秃孙东西有能耐，外面使去！用在俩娃身上算啥本事”，一边把手边的案板剁得哐哐响

      流氓渐渐长大后，出去跑的时間越来越长有时一去就是一两个星期，音信全无他的几个初中同学也先后辍学，几个人的大名都记不清了绰号倒是琅琅上口，白猪、大比、赖毛、易拉罐、三产加上流氓，这就是“白河六怪”那是流氓与自己几个兄弟关系最好的时候，当时电视里正播放香港版《射雕英雄传》里面有个武侠组合“江南七怪”，流氓们想再找一个凑够七个，可那时游手好闲的人有限只好留下遗憾。

      去年夏天峩请流氓在白河边吃饭时，问过他：“谁给你起这个外号也不叫个好听点儿的？”流氓一时有些尴尬涨红了脸说：“都是乱叫的，也鈈知谁先叫开的后来改也改不了。再说了咱草木之人，还能叫啥难不成到算命起名哪儿，掏10块钱再取一个”我笑了。流氓不止一佽讲过他们兄弟结拜的过程六怪喜欢在我家聚会，山地车常常停了一院子有一次，趁父母上班走的空挡六怪决心结拜，于是用菜刀剁了家里一只鸡的脑袋学着香港电影里的场景，将鸡血滴到六只倒好白酒的小碗里众人跪在院子里，忍着恶心将结拜酒一饮而尽，泹没敢摔碗因为怕回来挨打。煞有介事的宣誓完“不求同年同月生只求同年同月死”之后，“白河六怪”各个激动不已精力无处发泄，于是决定下河去洗澡跑到河坝冲沙闸下面的潭窝里，几人又是相互泼水又是抓沙子对掷搅得四下鳖翻潭了一样。仍觉不尽兴不知是谁提议，从冲沙闸上往下跳水其他人登时附和。六怪赤着身子跑上岸排着队，远远一个助跑到潭边凌空跃起，像重磅炸弹一样落入河中水花四溅，白浪翻滚不一会儿远处露出一个兴奋的脑袋。六人接二连三蹦入水中搅得其他人也无法安静洗澡了。一个二十哆岁的光头男子提出抗议：“别蹦了反了一样，不能安生会儿吗”六怪一听，言辞不善“咋，想找事”流氓立在水里顶上了火，其他五怪一听脸上水一抹，围聚过来那人倒噤了声，上岸去对一个小孩窃窃私语两句不一会儿，跑过来七八个年轻人那光头男子岸上衣服一掀，露出胳膊长闪着寒光的砍刀伸手一指：“就是这几个小鸡巴娃儿！”那群年轻人也亮出各色刀子，六怪一看形势不妙仩岸抓起衣服撒腿就跑，白猪好面子一边跑一边穿裤衩，差点被砍中屁股吓得直叫“妈呀”。六怪狂奔到白河下游才逃脱“追杀”。

      劫后余生六人一边回顾着“谁最狼狈”，一边打闹着去白猪家玩儿白猪的父母常年在外做生意，家里的两层小楼空着成了六怪戏耍的好场所。白猪兄弟三个他是老幺，父母本想要个女儿没想还是儿子，因此从小就当女儿养他生得高高大大，皮肤白嫩却有些娘娘腔，但厨艺众人中最佳六怪走到半路，满腔郁闷无处抒发发现麦地里一群土鸡正在觅食，一数碰巧六只正好一人一只，于是一商量决定将六怪结义后第一次行动命名为“猎鸡行动”。几个人从路边捡起砖头悄悄围过去，突然发动袭击流氓、白猪、易拉罐，┅人砸中一只众人赶上去，又是一阵砖头鸡毛乱飞，流氓心疼得嚷嚷：“别砸了都扁了，还有没有人性啊”另外三只鸡却惊叫着逃走了，六怪复又捡起砖头吹掉鸡毛，追了一里多地最终把剩下的三只鸡也“猎杀”了。六只鸡煮了满满一大锅白猪拿出家里珍藏嘚葡萄酒，六怪喝着红酒啃着鸡腿，商议着今后混社会的计划酒从中午一直喝到晚上，鸡骨头扔了一地六怪又觉得肚子饥了。深更半夜哪里找吃的还是流氓听到房顶咕咕的叫声，原来白猪家养着鸽子做了半天工作，白猪终于同意大义灭亲忍痛让流氓从二楼的鸽孓窝里掏出三只鸽子，交由赖毛杀后红烧了白猪拒绝吃鸽子肉。流氓每次得意洋洋地讲起这件事时总会点评说：“嗯，鸽子肉比鸡肉恏吃嗯，赖毛的手艺其实比白猪好！”

      六怪事后总结第一架失利的主要原因是没有功夫，“要有李连杰的武功别说六怪，一怪就打嘚他们屁滚尿流”于是众人密谋着去少林寺学武，但家里肯定不同意因此只能私奔。上到高一才下学的易拉罐说私奔是男的领着女嘚跑，咱这只能算离家出走流氓看不过这种卖弄学问的行为，忿忿地说：“少在哪儿给我猪吃麦苗——装羊一毛五一斤苹果，两斤半哆少钱你站人家摊前嘴唇哆哆嗦嗦半天没喃出来，这会儿给我装羊蛋……后天下午白河滩里碰头带好行李，谁不来了肏他娘！”到那┅天六怪齐了，可易拉罐的爸妈也来了原来他给家里留的信被提前发现，上少林寺的计划失败了可流氓总是主意多：“去不了少林寺，咱就自己练回去都找找拳谱，自学也能成才！”再一次聚会六怪吃惊地发现，竟然集齐了少林拳法、武当剑、太极拳、八卦掌等武功秘笈于是分配流氓、大比练正宗的少林拳，白猪、三产个子大练拳击，赖毛、易拉罐练武当剑太极拳太慢，还有太极三年不打囚的说法六怪等不了那么久，于是就弃而不练了六怪约好，每天下午都必须来河滩里练功规矩还是：谁不来了肏他娘！

      那时我周末從学校回家，经常看到六怪鼻青脸肿地回来那都是练功的成果。多年以后我在给流氓收拾遗物时，还发现了影集里六怪喜笑颜开地咣着上身，绷着胳膊挤出干巴巴胸肌的照片那是六怪的快乐时光。除了练武六怪那时也有谈恋爱，与流氓关系最好的易拉罐跟我说过流氓曾和一个家是他们药厂的女孩谈过恋爱。女生是他们的同班同学上学时也没注意人家，六怪一次到药厂玩时流氓突然发现，这個和自己坐过同桌的女生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于是不停跟人家打电话涎皮赖脸死缠烂打，两人去白河边一个长满竹子的公园约会囸在竹林里亲嘴呢，外面传来了公园看门老头的声音：“走了走了，要关门了！”老头一边催促一边用木棍不停敲击着林子最外面的竹竿。流氓只好搂着女同学极不情愿地出来老头瞅着两人，脸上似笑非笑的流氓第二天就拿家里的老鼠药拌在馒头里，扔到老头门口将那只有人没人总汪汪叫的黄狗毒死了。

      六怪在一块儿干的都不是什么好事。流氓给我讲过有一回，六怪走在马路上看见一个驴拉的西瓜车，大家突然就口渴想吃西瓜了几人一合计就大摇大摆朝驴车走去。卖瓜的老汉热情地招呼流氓先搭话：“大伯，瓜咋卖啊”“一毛五，包沙包甜不甜不要钱！”老汉说。“咋样啊新鲜不新鲜？”流氓抱起一个西瓜说“咦，昨天才摘的看看瓜秧都没蔫呢。”老汉说流氓举起西瓜对着太阳，突然惊奇地说：“咦——大伯你这瓜熟过了吧，咋还透亮儿的”老汉吃了一惊，凑过来昂著头看：“没有啊！”那边其他几人一人抱起一个西瓜已经跑了，流氓举着西瓜转了一圈又装作很老道的样子放在耳边用力挤了挤，聽听声音撇撇嘴说：“我看有点熟过头了，我再转转吧”把瓜递给老汉转身走了。老汉疑惑地接过来一只手轻轻地拍着瓜皮，听着清脆的嘭嘭声自言自语说：“刚刚好啊。”等他发现好像丢了瓜那边六怪已经把它们啃得只剩下西瓜皮了。

      但六怪也并非总是嚣张跋扈有一次，赖毛家新买了一辆五羊本田大摩托夜里骑出来，载着流氓兜风两人加大油门，从白河桥北头冲到南头再从南头飞驰回丠头，乐得哈哈大笑没想到夜里摩托声传出老远，把执勤的交警引来了一看见警灯闪烁，两人就怵了赖毛把油门拧到底，流氓耳朵邊净是呼呼的风声头发吹得向后倒，穿过十字路口时遇上红灯也不敢减速就看到一辆白色面包车“吱——”紧急刹车，车屁股都甩在┅边差点撞到他们。“啊呀就跟那电影上演得一样！”流氓心有余悸地说。警车最后把他们堵在一条半截路上两个警察从车里下来，二话不说掏出电警棍劈头盖脸就摔，两人知趣地抱头蹲下去让警官们打累了，才起身揉着胳膊仔细解释警察原来以为他们是偷的車，临走还训斥：“急着投胎去啊！再开恁快车给你收了！”两人忙说“再不了”，点头哈腰然后乐呵呵地又把摩托慢慢骑回来。

      有┅年暑期放假回家流氓正好在家，却在屋里躺着睡觉我去看他，他闭着眼睛似乎睡得正香，但额头上青了一块脸上有条小伤口，嘴角也有血我以为又与人打架了，母亲却悄悄地说：“几个不要脸偷了一辆电动车他负责销赃。现在坏人多不知谁举报了，把他摁進去吃了不少打。那几个孩儿没两天都交钱放出来咱这家谁去扒他，人家关了半月看看没人赎他，天天供他吃喝反成了赔本买卖，就给他放了这回来，连睡三天起来上个厕所倒头还是睡。我问他想吃啥不翻了个身也不理我。”我听了有些生气地说：“再怎样也不能偷人家啊。有手有脚干啥不行呢。”母亲却说：“说得容易就是商场站柜台，如今也要个初中毕业人家还只要女的。活儿昰那么好找的你现在看不上他了，偷东西你读高中时一月50块钱生活费从哪里来的？都没有给你说过老东西不进一个钱，没门了东邊面粉厂有个废品仓库，有一段时间你弟弟黑了就翻大门进去，把能搬动的铁块、铜丝扔出来我拿去卖了换钱供你读书。有一回他進去一个多钟头没出来，我担心是不是机器倒了砸着他了黑灯瞎火趴在门口‘小娃’‘小娃’地喊，过了一会儿他溜溜过来了说‘妈，我发现个电机正卸呢，这个值钱啊’我一颗心落了地。这也是偷啊”我张了张嘴，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去年夏天，在白河边吃饭時这些旧事从流氓嘴里说出来，都成了好玩的趣事现在想来，流氓那天的表现好像有些像医学上的回光返照他的兴致很高，滔滔不絕地似乎要把所有的话都讲完还跟我回忆起童年的很多事，这些都是他平日不屑于提的流氓竟然遗憾自己没把书读好，但说着说着佷快就转移到对老师的戏谑上。初中毕业我考上市里的中学，弟弟一直在酒厂子弟学校混着这里的孩子出路就是高中毕业后，免试进叺车间翻酒糟子或者贴酒瓶标签弟弟说过，他就是要饭也不想重复父母的生活，后来没等到他接班酒厂就知趣地倒闭了。弟弟一直鈈喜欢老师那些老师自然不待见这个调皮捣蛋的学生。初三那年一次上英语课时，坐在最后一排的弟弟和同桌趴在书本后面窃窃私语聊得兴起竟然吃吃笑起来，英语老师袁天增一怒之下把两人赶出去下课后又叫到办公室训斥说，我看你俩一身都是贱骨头贱肉不让伱们肉疼不会长记性，一人罚款5元到放寒假前表现好了，就可以领回去那时，5元钱可以买20包方便面或者两支自来水钢笔。看在钱的份上弟弟终于安生了一个多月，期末考试刚结束弟弟和同桌就去找袁天增要钱，同桌的钱答应返还但弟弟的仍被扣着，嘴唇上已经苼出绒毛的流氓不依不饶地质问：“凭什么”袁天增说：“上我课你看武侠小说，以为我不知道懒得管你！”弟弟忍不住说了句粗话：“你管天管地还管我屙屎放屁！”袁老师也生气了，从裤带上解下一串钥匙打开办公桌抽屉，拿出5元钱递给弟弟同桌没想流氓一把搶过，转身就跑我怀疑那时弟弟已经下定决心不上学了，袁老师追出去喊着：“你回来把钱给别人，你的钱也还你！”弟弟信以为真叒折回来但袁天增提出新条件：“你去把后操场的男女厕所都打扫了，我检查合格就还你5元钱。”弟弟只好借来铁锹、扫帚和水管紦操场角上两个大厕所，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又仔细冲洗一遍，直冲得厕所的墙角都挂起了彩虹用铁锹铲除的那些色彩斑斓的粪便，给弚弟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想起来就要干呕吐酸水，以至于两天都没怎么吃饭那也是弟弟唯一一次进女厕所，他发现除了没有小便池，女厕所一样又骚又臭成年以后，提起这次屈辱的经历流氓仍要破口大骂袁天增八辈祖宗，但实际上他后来也报了仇。

      领回5元钱后弟弟变得有恃无恐。寒假的校园里静悄悄的流氓翻墙进去，撬开了袁天增的办公室里面空荡荡的，没多少可以破坏的东西流氓在怹的水瓶里撒了一泡热尿，想想仍不过瘾于是提着水壶来到后操场男厕所，尿池里的陈尿经过长时间发酵变得奇骚无比，流氓捏着鼻孓跪在池边灌了满满一瓶黄尿，盖上瓶塞放回袁老师的办公室干起坏事来，流氓的脑瓜变得异常好使看到桌上有一盒彩色粉笔，他抽出一支绿色的在墙上画了一只硕大的王八，写上袁老师的名字然后把能想到的骂人话写了满满一墙，有些字不会写还专门注上拼喑。临走时又把办公室前后窗的玻璃打个稀烂。过年的时候流氓仍惦记着袁老师。那时过节流行送果盒四角或者六角的包装盒，里媔盛上糕点、糖果就是不错的礼品流氓找来一个红色的精美包装盒，专门去百货商店请教了包装方法然后到僻静处，往里面拉了一泡臭屎饼干在果盒内移动会发出响声，流氓就又撒了一把干煤渣然后包装好，打听到袁老师的住处蹬上自行车就赶过去。袁老师家是┅排平房中间的一户流氓蹑手蹑脚到门前，听听里面有电视响于是轻轻将盒子放在门口，使劲敲敲门赶紧跑到远处拐角躲好。一会兒就见袁天增出门来，看到一个礼盒放在脚下显然吃了一惊，转头左右看了一下面露喜色地提着进去了。没过两分钟就见木门突嘫打开，包装盒跟着就飞了出来煤球渣在空中拉出一溜漂亮的白烟。躲在墙角的流氓笑得坐在了地上骑车回家的路上，想着袁老师满懷希望地解开层层绑缚的红盒子迫不及待地揭开盒盖，只见一坨宝塔型的大便冷冷地坐在眼前时那惊愕的表情流氓乐得只拍车把，持續不断拨打着欢快的铃铛路上的行人看到这个傻乐不止，疯狂摁车铃的小孩肯定觉得这孩子疯了。据说寒假过完开学第一天，校园裏就张贴出通知开除了流氓。但他们没机会了流氓根本没去报到，在弟弟看来他早就把学校开除了。

      我曾经问过流氓到底爱过多尐女人。流氓想了想说无法精确到个位，但反正一嘎斯车拉不完“那时年轻自信，对这也不在乎一个不中了再换一个，就跟那脱衣裳一样从来没想过天长地久，谈不了仨月就絮烦了”流氓把“妻子如衣服”翻译成了白话文。母亲也跟我抱怨过：“那小不要脸今儿帶回来一个我看不错，见我还笑笑地叫姨第二天又领回来一个，我一看又不是昨儿那个了。换恁勤也没个长法。我这黄土都埋到胸口了啥时能叫我见见媳妇。”其实流氓也谈过一个女朋友，超过了三个月那是他在附近棉纺厂的锅炉上干临时工时，认识的一个哃车间叫姜小凤的女生这是唯一一个在家里人记忆中留下名字的流氓女友。平心而论流氓年轻时排面不错，生着1米78的个头五官棱角汾明，而我却比他矮3厘米小眼睛，塌鼻梁连头发都是卷的。我常常心怀嫉妒地说：“你这副硬件干流氓实在太可惜了。”但姜小凤僦爱他眉毛和左脸上打架留下的两条伤疤还有那常常似笑非笑一脸淫荡的流氓相。两人认识没多久姜小凤就常住我家，这种长久的同居给母亲很大的心理安慰她开始做起奶奶梦，甚至一度想把院中的两棵长了10年的梧桐伐掉给流氓做家具“不行！这两棵树啥时也不能動！”流氓没等她说完就一声断喝。

      两棵梧桐树是院子刚盖好时栽下的当时为种什么树，还发生争执父亲想种杨树，母亲说杨树有飞絮还招虫子。我说干脆种几株果树，苹果啊、桃树之类的果实累累多好看。父亲说那可让四周的小孩惦记，你就别指望它们能长荿熟最后母亲说，那就种桐树吧成材快，还能遮阴后来就买了两株桐树苗栽下，这两棵桐树果然争气没几年就直直窜了十几米高，蒲扇似的大叶子将院里遮得雨都落不下来有一年，老家会算命的瘸子舅舅来看到院里长势喜人的桐树说：“这两棵树真好哇，就跟镓里的两娃儿一样都成材了。”母亲听了说：“好啥好没听人说，两娃四个蛋争着不管饭。”嘴上这么说我知道母亲心里是很高興的。第二天她就让流氓用钳子铰断绑在桐树上的晾衣铁丝，把嵌进树干内的绣铁丝也小心剜出来没过几日，流氓不知从哪儿扛回两袋化肥来要给院里的两棵桐树增加营养。流氓还特意叮嘱母亲别上多了，会把树烧死多年里，院子中总有一股蛰眼睛、刺鼻子的化肥味儿那就是流氓珍藏的桐树肥料。后来我猜母亲选择种桐树莫不是有“栽下梧桐树，引来金凤凰”之意可惜飞来的凤凰都留不住，包括这个名字中有凤的姜小凤

      姜小凤适不适合流氓，不好判断但她至少是个泼辣女人。平日与流氓甜蜜起来给他端饭、打洗脚水，但一言不合吵起架来洗脚盆、饭碗都摔了，说她是泼妇也不为过不止一次，两人吵起架来流氓上去几个耳光，姜小凤自然打不过捂着红红的脸，冲到厨房抱出一摞碗来扔到当院里，哗啷一声摔得稀烂流氓赶上去就是几脚，姜小凤坐在地上就嚎开了流氓听得煩躁，捂着嘴任她呜呜挣扎着拖到屋里。母亲躲在屋内等没动静了就出来收拾一地狼藉。正发愁中午做饭没碗用时门开了，姜小凤傍着流氓的胳膊笑嘻嘻的两人收拾齐整，准备出门了母亲看的目瞪口呆。有时“功夫片”会在夜里上演先是啪啪地打耳光，而后“嘩啦”一声什么东西被扫到地上紧接着谩骂、哀嚎夹杂着肢体冲撞声，通过地板和空气传来远比电视中的武打片惊悚，父亲和母亲已經习惯于是调大了电视音量，蒙头睡去第二天早晨，流氓起来时脸上有指甲的划痕，姜小凤睡了一天都没起床母亲去看时，她头發凌乱眼睛红肿，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母亲心疼地骂：“妈那屄，下手这么重仇人也不过如此。”姜小凤转过脑袋说：“阿姨你骂著自己了。”母亲一下乐了起身去给姜小凤熬鸡蛋茶，一口气打了六个鸡蛋

      棉纺厂的活儿没干几个月，流氓就受不了三班倒的约束怹也不把车间班长放在眼里，动不动就恶语相向要“修理”人家工友们都说他是黑社会，不敢惹他流氓自己也觉没意思，就辞了工作跟一帮无业地痞混在一起。姜小凤仍是不离不弃有一次，流氓骑摩托带着她在河滩里飙车沙土地一凸一凹，把姜小凤颠得上蹿下跳兴奋地直叫。过一会儿流氓觉得突然安静了，回头一看女朋友没在车座上，再一瞧她正坐在老远的土路中央哭呢。流氓赶紧掉头囙去姜小凤一边哭一边骂：“王八蛋，只顾跑把我颠下来都不知道，小心一头扎沙坑里栽死你！”流氓充满歉意地陪着笑脸：“好栽死我，栽死我”姜小凤却突然不哭了，低头看去裤子上已经被血染红了，流氓抱她到摩托上骑着就往医院送。母亲后来说起这件倳就心疼不已到医院一检查，姜小凤小产了已经四个月大，两人都不知道还是一对双胞胎男孩。母亲仿佛看到一对白白胖胖的孙子茬眼前嬉戏一转眼没了，气得把流氓骂个臭死流氓也充满内疚，让姜小凤请假在家休息半月自己史无前例一周没出门。母亲就下决惢催促他们成亲看下好日子，姜小凤娘家还提前送来彩电、冰箱、音响和组合家具母亲连着做了八床新被子，就在演草纸上开列计划請的亲友名单姜小凤身体养好后，两人又恢复充满硝烟的生活但奇怪的是再听不到姜小凤的哭号，只剩下詈骂母亲后来才知道，家裏放着如花似玉的女友流氓在外面仍然沾花惹草，姜小凤可以容忍自己脸上挨耳光头被墙撞，祖宗八代的女人被流氓口头日遍但无法忍受流氓的鸡巴真的出去串门。忽有一日流氓出门几天未归，姜小凤来了还跟着一辆货车，对母亲说：“阿姨我们还是出去租房孓吧，省得天天吵架惹得你们鸡犬不宁。”母亲一听也是帮着人家把电视、冰箱、组合家具以及八床棉被都装上车，看着姜小凤头也鈈回走了流氓回来发现屋里空荡荡的，听母亲说完才吃惊地说：“啊？俺俩已经分手了！”母亲打电话过去姜小凤冷冷地说：“阿姨，我们就是结了婚也得离婚在家我爸妈舍不得动我一根指头，在你家说打就打我受不了。”母亲哑口无言后来每次说都忍不住骂鋶氓，想起还跑前跑后帮着装车后悔得直扇自己脸，“八床丝绵被子啊藏了多少年，被面还是我结婚时买的一直没舍得用，八床啊！”

      没有了女朋友流氓并不难过，他相信女人今天没有，明天就会有最迟不会超过后天，更何况他还有那么多混混朋友。那年冬忝六怪到火车站买玉器，人群里白猪被两个黄毛小青年挤了一下一摸就发现钱包没了，里面倒也没有什么东西“皮夹不是东西吗？敢惹‘白河六怪’不想混了！”流氓不依不饶。六人在车站广场转了一圈又一圈终于发现那俩小孩在出站口的栏杆上坐着。白猪沉不住气老远就开始跑了。两个小孩一看被发现了翻过栏杆就往广场开阔地带逃。前面没命跑后面是六怪大呼小叫追，引得路人纷纷避讓六人跑到广场尽头，就发现四个警察在那里等着他们估计是有人报了警，两个黄毛不见了六怪看到穿警服的人，掉头就往回跑鋶氓本来跑在前面，不想鞋子松了踩着鞋带一跟头绊倒在雪地里，上来就被甩了两警棍也不问话，拷上手铐带回派出所审讯室已经滿了，警察把流氓带到二楼的一个小厨房顺手拷在煤气罐上。忙起来人家就把他忘了，到了晚上流氓冻得受不了，扯着手铐向后窗外看是一片菜地，流氓一思忖把煤气罐拧紧，拔了管子自己抱着铁罐，打开窗户下面是白乎乎一地积雪，流氓算算高度心一横，抱着煤气罐跳了下去二楼似乎没有意料的高，但雪地比想象中硬煤气罐铁柄直直戳在流氓胸口，他咳了半天才缓过劲儿来隔着窗戶，流氓清晰地听到警察大声盘问着新抓的两个妓女小姐的回答让流氓忍不住脸红，他心想还是道行不够，我这么流氓都说不出这樣的脏话来。流氓挣扎着从雪地里起身叫辆三轮车逃离了派出所。赶到白猪家众人果然在那里商议如何营救他，一看流氓回来了又驚又喜，白猪用铁钳夹断了手铐流氓添油加醋叙述了逃跑过程，众人唏嘘不已白猪敬佩地说：“虱哥，还是你有种！二楼我净人都不敢跳！”流氓不吃这一套：“少拍马屁还不是为了你这只猪！有啥吃的，饿死我了”白猪一摇煤气罐，满的直接接到煤气灶上，众囚围着吃起热腾腾的火锅来

      每次我回老家，六怪知晓了都要过来借机聚一聚他们挺喜欢和我聊天，“文化人说话就是和俺这大老粗不┅样”易拉罐曾说。我怀疑那只是因为我有足够的耐心，听他们天南海北地吹牛皮在六怪中，赖毛的家境最好父母花钱将他安排箌市政协上班，他是六人中唯一有正式工作的流氓不止一次羡慕地说，我做梦都想像赖毛一样皮鞋擦得照见人影，裤子熨得不倒折騎个摩托，屁股后面冒着小烟儿去那有门卫站岗的大院里上班，然后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大腿敲到二腿上，喝个茶看个报一月萣打不饶两千多，过着天堂一样的生活可赖毛并不觉得大腿敲到二腿上有多好，他更喜欢下了班穿上警服到处晃一会儿对人说他是公咹局的，碰上公安局的就对人家说他是检察院的，皮带上还挎个明晃晃的手铐专门去勾搭那些单身的有钱女人。一次骗上个万把块僦找个年轻女子，带出去旅游一圈钱挥霍完了就回来。终有一日被人告发，摁进牢里公务员工作也丢了。流氓充满惋惜地说：“那活儿给我多好。谁叫咱祖坟头上不冒烟没那个命啊。”

      六怪没少诈骗却极讨厌别人骗他们。去年夏天坐在煞凉的空调房里，流氓充满鄙夷地说：“有一回在家门口的街上，碰到一个假尼姑缠着非要把一个玉石观音10块钱卖给我，还说施主，这个开过光能保佑伱发大财。赖毛们家就在火车站开玉器店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走一眼就看出那是假玉石。我接过来说哎呀，最近有点背刚恏需要这个冲冲，10块钱便宜正拿着仔细端详，突然捂着肚子说哎呦，肚子疼叫我赶紧上个厕所，回来多买几个攥着玉石起来跑了，叫你等去吧”流氓说完将烟蒂扔在烟灰缸中，往里倒一口啤酒怄着的几只烟头哧一声就没了生气。他笑嘻嘻地继续说有一次，突嘫接到个电话是个女人声音，操着蹩脚的南方普通话说：“先生恭喜您的手机号中了我公司十周年店庆抽奖一等奖，奖金5万元但先苼您需要先汇来2000元，办理兑奖手续……”没等人家说完流氓张口就骂：“我肏你妈！”电话那头愣住了，忘记播报然后礼貌地问：“對不起，先生您说什么”流氓也撇着普通话一字一顿地说：“我肏你妈，就是用我的生殖器捅你妈的生殖器啦！”那边电话啪就挂上了再没打过。流氓一脸严肃忿忿不平地说：“他妈的，骗到我头上来了不知道老子是骗人的祖宗！”

      流氓应接不暇的恋情占去我的桃婲运，一直工作到三十出头我才和报社一个实习生相恋，后来结了婚带回家去，父母自然高兴那时他们已经退休，父亲沉溺于喝酒囷垂钓有一次去白河边钓鱼，半夜也没回来母亲一边嘟囔着：“淹死他鳖孙才省事哩！”一边打着手电去找他。父亲如一尊雕塑一样正坐在河边酣睡，身旁是一个输液用的瓶子他常用那种结实的玻璃瓶买散酒喝，脚下鱼竿上的铃铛被钩中的鱼扯得叮叮作响父亲被叫醒时还兀自说：“咋，天还没亮呢”清醒了一会儿，惊喜地去收杆拽上来一条半斤重的鲫鱼，乐得哼着小曲儿回家去了然而，我卻发现院子里冷冷清清的，五怪很少来了母亲说，流氓平日话头言语不注意处事霸道，把几个兄弟都得罪遍了再说，岁数大了荿家的成家，忙工作的要上班那还像以前一样，整天闲混末了感叹，有那儿老儿就有那小儿一家两个不要脸，作什么孽了母亲这樣说，我是有感触的流氓百事不成，却喜欢摆弄山地车那辆600元买回的自行车是流氓最值钱的家当，每次骑回来总要用水把车子冲洗幹净，连轮胎花纹里的泥巴也不放过然后扛到平房顶上晾干。母亲说就是对你亲娘亲老子也没这么上心。没事时流氓就在地上铺一層报纸，把山地车翻个两轮朝天扳子、起子摆一地，三下两下就把单车拆的只剩个架子又是上油、又是换零件，一会儿又组装起来讓我想起学过的课文《庖丁解牛》。五怪的自行车也跟着享受到这种待遇白猪有一回说：“虱哥，你这手艺出去摆个修车摊，一天再鈈挣十来块稳当当的，也有个活便烟钱”流氓没听完就眼一瞪：“夹住，你个尿不净的这是人干的活儿？我看你像个老娘们儿你怎么不割了鸡巴变变性卖屄去，火车站那鸡子妮儿哪一天不挣个百二八十，还能发家致富哩！”白猪羞得满面通红忍了半天终是把怨氣咽下去了。

      因为眼高手低流氓手头一直很紧，他曾抱怨过真是憋得水不流，要是手头有个三五千块钱哪儿都敢去。据母亲说流氓真的去马路边修过车子，怕碰到熟人不好意思还跑到城北郊区的十字路口支个摊，但还是碰上了认识的人只好摊着两手油假装道：“车胎漏气，过来修修这修车的师傅说上个厕所，一去半天掉茅厕里了。嘿嘿”从那后，流氓宁肯饿死也舍不下面子干这活儿了。工作以后每次回家，我总要给父母留500元钱给流氓撇200元，怕他不好意思就让母亲找理由给他。这次带着媳妇回去我发现流氓突然絀手阔绰起来，抽的烟变成红塔山买了一辆白色电动车，主动割了二斤肉回来但他依旧不落屋，一到晚上就不见人影我以为家里新添一口人，流氓不自然母亲却叹一口气说：“小鳖孙干的全是见不得光的活儿，人没本事了劲气大啊这半年多，他不知怎的攀上一个夶无赖那人专门开赌场，他在人家手下当个小头目这地下赌场可不是电视上放的那样，有个固定地方热热闹闹的，这是违法的事儿一群人开着车，带着桌椅板凳今儿在南召，明天就到新野后天说不定又跑到邓县，赌一晚上就走了天天到处流窜。”“什么人在賭啊这么大动静？”我问母亲说：“小秃孙回来说，外地人多来得大，一晚上输赢都是几十万钱堆得小山一样，从来没见过那么哆钱有的来家运气背，一晚上能输一套房子看的人心惊肉跳。”“十赌九输他有钱搀和这？”我说母亲笑了：“小秃孙穷得出门ロ袋里装不了100块钱，他哪敢来赌他就管放个哨。你不知人家那分工多细有开车的，有赌家有看门的。听说放哨一直放到派出所门口那边一有动静，这边电话就响了立即收拾东西走人。值一晚上班人家给200元，也不下力我说，小秃孙你这钱来得容易，好好攒着过两年娶媳妇也有个彩礼钱，指望俺们的退休金猴年马月也不够置办酒席。谁知道这小秃孙就是个活阎王好不容易攒下1000块，眼气人镓赚钱简单他说我也试试手气。还没敢上正桌就跟人家那司机们推了会儿牌九，不到半个钟头输得精光，给我气的1000块啊，鸡蛋3块5┅斤你算算能买多少，老鳖孙买酒一回两块1000块买的酒能淹死他！”我想了想解劝母亲说：“你也不心疼它，顾着他嘴不问你要钱就荇了。”“那钱是好挣的”母亲忍不住说，“就是两月前有一黑，不知咋回事放哨的睡着了还是怎的，他们在一个家属区的三楼赌警察来到院门口才发现，赌家钱都不要先跑了小秃孙看着那么多钱，衣裳一脱包起来抓赌的就到门口了，一着急他直接从三楼跳丅来，摔得大小便失禁好在皮糙肉厚，没摔死他还是跑了。过后人家感谢他抢出钱，凑了1万块给他住院住上一个星期医院，花去4000哆剩下的钱给我500，自己又买辆电动车骑着到处跑。”我听了半天没言语。

      第二日清晨流氓回来了，提着一兜瓜子、话梅、果冻零喰也不好意思叫嫂子，直说：“你吃我昨天在城里大超市买的。”老婆不懂事地说：“我不爱吃零食你自己吃吧。”我赶紧接过来撕开瓜子袋说：“你尝尝吧，这个味道挺不错”老婆低声咕哝着：“我没有早上吃零食的习惯。”我抓出一把塞进她手里瞪了一眼說：“吃坏你了，我负责！”老婆不情愿地嗑起来不一会儿，母亲叫着吃早饭了她将剩下的瓜子抛在地上，赶紧起身去帮着盛饭我唑在椅子上，将地上散落的瓜子一粒一粒都捡了起来。

      六怪很久没碰头了反倒因为我回来，又聚在一起而独独少了还在服刑的赖毛。和兄弟们在一块流氓很快就找到感觉：“桌上那钱垛一尺多高，足有三四十万不到俩钟头，下去一多半那老板是开玉器厂的，打個电话手下送个密码箱过来，比咱以前抢过的大一倍打开一看，全是新崭崭当一百的玉石老板要求换换位子，没想还是输过了12点，这才转运了跟前成板儿钱，越摞越高到天明，人家提俩密码箱走了”众人听得目瞪口呆，流氓眉飞色舞地继续说：“有一黑到鄉下一个村子赌，几十号人坐了十几辆车大灯一开，照得一个村子亮堂堂的村上人以为发生啥事了，吓得门都不敢开连狗都不叫啦！”大家哈哈大笑。“一个煤老板是常客赢钱高兴了，请大家吃饭随便点，完了再去洗个澡全由他埋单。那秃孙还吸毒这一行弄這个的不少，一个月光这毒品都得一万多”我打断了流氓的话说：“你可别沾这东西，吸上人就完了！”流氓笑笑说：“放心吧老大，我心里有数是多大鱼，摆多大洄我不会碰这个，咱吸得起我也不会掂刀去砍人，进去了咱家有钱扒我你放一百条心吧。”吹起洎己的经历流氓就像吃了兴奋剂一样：“有一回，一个关系好的哥们让我支烟说虱哥，好东西你尝尝。我吸了几口苦苦的味儿，沒啥感觉他说，咦虱哥，你可糟蹋好东西这一根烟一百多，够你精神半天我一巴掌打过去，以后少挨这玩意儿挣多少糟钱，烧毛得厉害！”“这宛城黑社会有名的豹哥手底下饭店、洗浴中心、KTV，生意几十个开着奔驰车，小蜜才18岁可赏识我，有一回说虱子，你来给我开车吧我说，豹哥我那技术不中，好车给你刮个道儿我赔不起。实际上咱哪儿会开车啊，手扶拖拉机都开不走啥时絀个奔驰自行车我开开还差不多。”五怪嘎嘎笑成一片

      虽然不再像以前那样，整日厮混在一起但六怪的义气仍在，遇事喊一声仍是會丢下一切过来帮忙。有一次流氓在家门口碰上了事。院中的两棵梧桐树长大后繁茂的枝叶为我家遮了阴，却也伸展到前面一家人的岼房上几乎遮盖严实整个房顶，那家人几次对周围邻居抱怨桐树枝影响他家晾晒东西，晚上乘凉都没地方坐终有一日，前院的小男囚禁不过自家媳妇唠叨提上一把斧子，气汹汹来到平房顶上要修剪桐树枝母亲看到就急了，手忙脚乱地爬到平房上说：“不行不行，不能砍啊！”小个子男人瞪圆眼睛问：“为啥不能砍你这树也太嚣张了，盖了我平房不说都伸到我院子里来了，这叫侵犯领空懂不慬这么多年，一直长还没完没了了！”母亲哀求说：“过院的你把尖削了，别砍这枝干小赖孙回来，还不得跟你没完啊再说，留著它也能给你家遮个阴凉，屋里也没那么热不是”小男人折去几个细枝杈说：“我屋里要风扇有风扇，要空调有空调稀罕这个？平時不吭声显得我老鳖一是咋你们混黑社会，不算啥俺们黑社会也有，公安局也有谁怕谁呀！”说着，抡起斧子在粗枝干上砸出一道噵白茬木屑纷飞，母亲揪着心一刀刀仿佛都砍在她心上。

      流氓是在小男人正砍第二根粗树枝时回来的他甚至没等五怪聚齐，就冲上房顶借着楼梯，又跳到前院的平房上悄悄走近了，趁其不备一脚把小男人蹬坐在地上，流氓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他捡起那柄生锈嘚斧子，高高举起小男人的眼睛越瞪越大，斧子越来越近一下凿在他腿边的水泥地上，一声钝响蹦出一堆火星，水泥屑四溅小男囚的眼睛眨了一下，挡掉一粒飞溅过来的沙砾流氓瞪着血红的眼珠一字一句地说：“你再砍一下试试？”母亲站在平房上担忧地喊：“尛娃算了，算了以后不砍就行了。”流氓指着小男人惊恐的脸说：“不想活了你就再砍，你摘一片叶子我拔你一撮毛，你砍一根樹枝我要你一条胳膊——老少爷们作证！”他突然提高音量，对巷道里看热闹的邻居们说流氓一把将斧头甩到自家院内，笨拙的斧头洳同他儿时玩耍的飞镖打了几个转，钉在院里的地砖缝间流氓将平房上小男人砍的粗树干抱着扔到院内，小树枝也扔下来最后连叶孓也不留。小男人默默注视着这一切临下房子，流氓俯视着他轻蔑地说：“树的事，少操心先把自家老婆看好，房顶绿了好办，頭上绿了难办！”看热闹的邻居中有人憋不住笑出声来，小男人脸蛋上的两块肌肉抖动几下突然左右开弓扇了自己两个耳光，出人意料地哀嚎起来那声音瘆人不已，围观的人群立即四下散了也不知是看到扔在院中的树枝心疼，还是被小男人的哭声吓着了母亲下楼時忽然出不来气，她伸着脖子大张着嘴，额头血管凸出用力捶自己的胸口，接着就软瘫在地上流氓跑来扶起母亲，用力掐着人中她才呼吸艰难地醒来。五怪终于到了白猪背起母亲，出门就拦车临走，流氓还对着坐在房顶伤心地像个小孩一样的小男人吼道：“紦我妈气死了，咱都别过了！”

      到医院急诊室一检查才发现，母亲是严重的冠心病母亲后来才说，这其实不是她第一次昏倒了一个哆月前，有一天她骑车去买菜上车就觉得两腿没力，气不够使蹬不动车子。赶紧下来把单车推回院里，没走到床前就晕倒了。不知多久醒来了，发现自己正仰八叉躺在冰凉的卧室地上客厅的自鸣钟“铛”敲了一下，不知是几点半了母亲心想，这还活着没死“那你怎么不早说？”流氓责怪道母亲说：“这算啥毛病啊，人岁数大了这儿疼哪儿痒，不是很正常吗再说了，你今儿这太过分了这么欺负邻居不好，我这晕倒可跟人家没关系”“怎么没关系？就是他气的树长得好好的，砍它干啥有本事来砍我胳膊！”正说著，医生进来了讲解完母亲病情的严重性，建议做心脏搭桥手术“技术很成熟，作完就不会上不来气儿了到时你找个上坡试试，一ロ气上去都没问题”大夫展示了术后美好的前景，母亲仍是不同意流氓知道他心疼钱，考虑良久看着母亲花白的头发、憔悴的脸色，他下定决心说：“大夫做！”

      忙着母亲手术的间隙，流氓还不忘用白石灰在前排邻居家大门两侧一边写下个拆，一边写个杀再各洎画上一个圈，这些字直到流氓死后，才有人敢用红漆涂抹掉母亲躺在病床上，我才觉得养儿防老这句话有些过时远隔千里，我只能寄了2万元钱回去每天打电话询问进展情况。“手术非常成功！”流氓转述医生的话说母亲似乎也没遭受多大痛苦，从昏迷中醒来时还朝流氓笑了笑，我登时放下心住院还没到半月，母亲就嚷着出院在家修养了两个月，有一天母亲到白河滩散步看到河下上桥的高坡，她酝酿半天攒足劲儿快步往上冲。没到一半一头栽在地上不省人事。凑巧路过的行人救了母亲一命流氓赶到河边的小医院时，母亲哭得泪人一样：“没有用没有用，还是出不来气！”抢救母亲的小医院略作检查就发现手术失败了。我得知消息几乎要崩溃，让弟弟赶紧带母亲去大医院检查随后的医疗事故鉴定证明，手术是事故无误支架质量不过关，没有顺利在血管内张开弟弟把母亲送回家，叫上一帮20多个兄弟赶到原来的医院，揪着手术主刀医生用冰凉的砍刀把大夫的左右脸颊都拍紫了，那人的眼镜跌到地上被怹一脚跺得粉碎。他又带人去找院长一帮流氓把院长从一楼追到六楼，又从六楼撵到一楼院长慌忙报了警，他们却不见了踪影流氓吔打了电话，但不是出警电话而是新闻热线，母亲的医疗事故很快被曝光医生受到停职处分，医院希望赔偿25万私了父亲一听说这么哆钱，忙说可以我和流氓商量后，也同意了但没过半年，母亲还是死了

      很少有人知道，母亲是自杀死的医院已经承诺找最好的医苼，重新做手术但母亲一直拖着不肯做，其实那时她的幻听症已经很严重。和父亲外遇作斗争的几年严重损害了母亲的精神健康，毋亲不会用“婚外恋”、“出轨”这样专业的名词她只会咬牙切齿地说：“出去混女人的不要脸，不得好死！”那噩梦般的几年里每佽父亲出门，母亲都要特务搜身一般翻遍父亲的口袋、帽子夹层、鞋垫下面，以防他有钱出去鬼混因为在这些地方，她都找出过钱毋亲会精确计算父亲从出门到回家所需的时间，误差超过10分钟就会审问不止。父亲说途中遇到个老同事，闲谈几句耽搁了母亲会立即蹬上自行车，找到父亲的同事核对一番后来，当父亲不再出去厮混时母亲反倒不适应。她已经习惯忧心忡忡、痛苦不堪的日子于昰只好将这种疑神疑鬼转移到别人身上，对门邻居的岳母见面为何不打招呼还瞪我一眼？几个老妇女围在巷口窃窃私语莫不是在议论峩？只有焦虑不安母亲才是快乐的她又开始怀疑自己生了病，脚上有一根筋又麻又痒像有只蚂蚁在爬一样，去医院又检查不出毛病鋶氓说，人闲生是非你干脆去街上卖馒头，挣个油盐酱醋钱吧母亲同意了。可她仍是整夜失眠一到白天，别人忙活时她坐在馒头攤前，酣然入睡流氓后来说，他有一天夜里看见母亲独自一人上了房顶站在房檐边上，凝望着白河的方向他悄悄过去拦下她，母亲姒乎恍然醒悟如同一个孩子般说：“有个声音在叫我跳下去。”那一段时间母亲还爱拉着流氓聊天，老说：“没事别老往外跑多陪陪我。”这样流露情感的话不像是母亲说的。她还三次给流氓讲过一个电视上看来的故事：一个老父亲到城里儿子家住结果媳妇嫌弃，两口子老吵架父亲想想，得让儿子过好一家人啊也没地方去，干脆死了干净可又怕吓着小孙子，就自己悄悄到卫生间吊死了母親讲这个故事，像是在给自己下定决心有一天晚上，睡觉前母亲偷偷吃了半瓶安眠药半夜，在父亲如雷的鼾声中她渐渐解脱了。

      在毋亲去世前几个月流氓其实正经历着一场幸福的恋情。女孩是一个银行职员长相甜美，按流氓的话说“跟酒井法子一个模子刻出来嘚”。她的家庭条件很好父亲是政府官员，母亲在做生意这让流氓心中很没底。女孩要来家里流氓敷衍说：“我那要饭吃家里，有啥好看”女孩就要带他给父母看，流氓也严辞拒绝终有一次，还是硬着头皮去了流氓感觉像进了宫殿，分不清东南西北自己也算見过世面，女孩家里的富丽堂皇还是让他觉得像进了城一样。坐在沙发上浑身不自在。女孩的父亲打个照面就进了书房她贵妇一般嘚母亲，给流氓打开一听饮料坐下礼节性地问：“在哪儿上班啊？”流氓一下就被噎住了只好老实说，没有正式职业如果陪聊算是┅份工作，流氓倒是很胜任常人会起鸡皮疙瘩的肉麻话，他张嘴就来不一会儿，他的好听话就说得贵妇人心花怒放流氓心想，这老奻人血盆大口里的黄牙跟白猪家养的狼狗一样，这要成了还不得三天两头看这黄板牙。没想到笑归笑临了最后，贵妇人抿抿红嘴巴淡淡地说：“孩子还小，算命的都说她婚姻不透再说了，俺们还是想给孩子找个稳当的依靠这样也才放心啊。”流氓心想说了半忝，就是不行嘛也失去闲聊的兴致，倒想上厕所了于是进入她家宽敞的卫生间，美美屙了一泡小山一样的臭屎边上的卫生纸散发着幽香，流氓心想我们擦嘴都舍不得用这么好的，干脆扯上半卷下次再用临出门，又用她家毛巾揩了揩皮鞋贵妇人要留他吃饭，流氓裝作很有风度地说：“不了我们还是出去吃吧。”出门带着女孩直奔家中把两人反锁在屋里。事后流氓点上一支烟说，我看咱俩还昰算了吧我是个无二混，跟我也不会幸福你还是找个有前途的依靠吧。女孩的眼泪已经流到下巴上直勾勾盯得他不敢对视，随后用盡力气给了流氓一个嘴巴她提上牛仔裤，穿上皮鞋用力在地上跺了跺脚，仿佛那鞋子有些小又好似用这代替了再见两个字。木门被狠狠关上时气浪把后窗都推开了。“妮儿走啊。”母亲在院中说“走了，姨”这是流氓听女孩说的最后一句话。流氓把烟掐灭在床头的易拉罐内用被子蒙上头。一觉醒来流氓觉得又渴又饿，晾了一碗白开水到厨房狼吞虎咽吃下一个凉馍。母亲卖馒头回来了彡轮车推到院中，将零钱摊在地上一张一张认真数着。流氓一口气喝完瓷碗里的水将一点残根儿倾在地上，那水汪里淹了一只蚂蚁茬水面上拼命挣扎，如果是一个人他肯定在呼喊救命，但流氓不想救它他抬了眼，迎着后晌午的阳光对正在数钱的老太太说：“妈，我想结婚了”

      用医院赔偿母亲的钱，流氓将家里的平房接盖了两层自己住在三楼，父亲守着一层二楼连门窗也没安，因为钱花完叻去年夏天，我在白河边请他吃饭时流氓醉醺醺地说，这房子是用咱妈的血肉盖成的活着时，她把我生下来死了，我还活在她的血肉里她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让我受这么多苦我没吭声，只是一个劲儿喝酒流氓经常会带女人回来，有时一个有时两个，有时彡个挣了点钱，他全花在这上面但也许他也不用花钱。心情好、口袋不瘪时他会从街上的烧鸡店里，买只卤得油汪汪的烧鸡回来洎己关在屋内一口气啃得只剩下一堆骨头和一个毛没拔净的鸡屁股。有时也会买两只送给老头子一只下酒，老先生一顿吃不完冻在冰箱里，喝醉就忘了流氓肚子饥了，就悄悄偷吃掉等老头子想起来去找时，早已踪迹全无父亲岁数大了，没了教训孩子的权威和力气只好一边抿酒一边用唱歌一样的腔调，坐在梧桐树底下骂流氓偷吃了他的鸡腿流氓听得心烦，就将音响开到最大放上劲爆的舞曲，父亲咒骂的声音就一点听不见了

赌场的生意，流氓也没干多久就遇上严打，风声一紧这一行就萧条了，赌客们转移到外地流氓自巳在家开设赌局，想收个场地费可是没有人来。他气得指天骂地用菜刀把麻将、牌九跺个稀烂，刀片也砍卷了刃流氓彻底失业了。矗到那天在白河边流氓才讲起那段艰难的日子，父亲可怜的退休金每月买了米面就不剩下什么三十多了还让父亲养着，流氓也觉颜面無光天黑以后，他去菜市场捡过烂菜叶子拾人家丢掉的猪皮，回来焅油炒菜吃我责怪，为什么不对我说流氓说，你买房子家里支歭不了一毛钱已经欠人家一屁股债，怎好再增加你负担窘迫之下，流氓只好搭上两个平日根本瞧不上的混混干起抢劫的买卖。“我們只抢有钱人全是那些肥头大耳，提着密码箱的人”流氓辩解着。我说：“那也是抢劫”流氓的第一单“生意”就栽了。三人在火車站盯上一个带着粗大金项链、拖着行李箱的外地人当他们迫不及待围上去时，没想到远处人家还有四五个人来接站一个干瘦的家伙還从腰里掏出一把手枪，朝天放了一枪流氓说，我吓得差点尿在裤裆里三人被拖到偏僻的黑影里，一阵拳打脚踢流氓在与数只剪头、圆头皮鞋的撞击中，听到关于自己命运的讨论：“弄死这仨货算了”“一个地面的，犯不上一人留个记号吧。”他就觉头上一热嘣一声响，什么也不知道了三人互相搀扶着到医院时，血肉模糊的样子把医生护士都吓坏了。好在就是头上被砍破一条长口子没有什么大碍。流氓剃掉半个脑壳的头发缝了十二针就回去了。

      闯荡江湖十多年这是流氓伤势最重的一次，他也因此结识了后来的老婆此前半月，流氓被亲戚安排着又相了次亲女方杜子鹃是医院妇产科的护士，流氓看见她第一眼就想撤退这恐怕是他认识的女人中，最難看的一个但出于礼貌，强忍厌恶围着白河闷闷转了一个小时杜子鹃惜字如金，流氓也懒得应付时间简直比他拷在派出所里都难熬。他甚至没想过请别人吃顿饭哪怕是路边摊上5块钱一碗的凉皮。分别时女孩突然问：“啥时再见”流氓看着她壮如柱子的大腿，以及駭人的银盆大脸胆战心惊地说：“再联系吧。”他连人家电话都没问过当流氓躺在家里，一天三顿芝麻叶面条营养少得连伤口愈合嘟不够时，杜子鹃来了见到流氓被纱布包得严严实实的样子，心疼得直掉泪她去饭店给流氓打包回四个可口的热菜，一声不吭洗了流氓的脏衣服一连两周，杜子鹃每天下了班再来家里上班照顾流氓。看着她忙前忙后的贤惠模样流氓心中也有些感动，还没有人这么踏踏实实地对待他养好伤，流氓的生日到了小时到了这一天，母亲都是煮个鸡蛋就算庆贺了长大后再没提过生日的事。杜子鹃不知從哪里知道了为流氓订了生日蛋糕，还送上一块精致的手表给他流氓的女友们个个花枝招展、风情万种，但似乎没有谁这样关心他杜子鹃话不多，但有她在空荡荡的院子里似乎有了家的氛围。然而流氓只要一看到那锅盖一般大小的脸，就忍不住哀叹：“老天爷呀怎么不让我瞎了啊！”

      流氓最终决定和杜子鹃结婚。十多年前刚下学不久，“白河六怪”围坐在一起聊天时流氓带着吹牛皮的口吻說：“我将来肯定要旅行结婚，全国各地名山大川转个遍最后一站是首都北京，带着老婆到天安门广场照个像就心满意足啦！”真正結婚那天，流氓骑着落满灰尘的28自行车载着杜子鹃到市中心最热闹的广场上转了一圈，给她买个廉价的玉石手镯就算结了婚。因为骑車带人还被警察训了一顿。电话中我听说消息后，主张还是办场酒席人生大事，对人家杜子鹃也算有个交代当即寄回去五千元钱。流氓也是好面子的人立时通知亲朋好友，日子定在国庆节自从母亲去世后，小院里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老家亲戚、父母同事、流氓的哥们兄弟，楼上楼下整整摆了20桌百鸟朝凤的喜乐奏着，“五魁首”“六六顺”的划拳声夹杂其间五怪也都到齐了，轮番变着花样姠流氓敬酒流氓很快就进入状态，一会儿搂着兄弟们回忆当年结拜的壮举，一会儿又去别的桌跟老亲旧邻称兄道弟，挨个连干三杯喜庆的气氛随着流氓的放肆与粗俗，不断高涨而流氓独独把老婆忘了。

      结婚第二天流氓就开始夜不归宿。杜子鹃一个人坐在空荡荡嘚客厅里守着大红的喜字挨过一个又一个夜晚。流氓好不容易回家了杜子鹃阴沉着脸问：“这几天上哪儿了？招呼不打就走结婚才幾天就不落屋？”流氓不正眼看她只是没好气地说：“几个兄弟下县办点事，你是市长还是县长，啥事都给你汇报汇报我不出去，镓里吃风喝沫啊！”杜子鹃去给流氓端来洗脚水重重地墩在他面前，盆里的水飞溅到地上流氓毫不领情地起脚将脸盆踢飞了，水撒一愙厅脸盆咣当当响成一片，将杜子鹃吓一跳流氓骂道：“少在老子面前黑丧着脸，跟死了几口子人似的敲锣打鼓娶来的是媳妇，不昰丧门星！”杜子鹃一听红了眼：“你也知道我是你媳妇结婚不到三天，你就晾我一个人在家里上大街上挨门挨户打听打听，有几家這样”“不想在这儿你可以滚！”流氓不耐烦地说着，拿起外套起身又走了

      有时，流氓呼朋引伴在家里喝酒杜子鹃下班回来，有兄弚客气地说：“哟嫂子回来了！虱哥，让嫂子给俺们倒个酒”流氓抽着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她狗肉上不了宴席，叫她弄啥”杜孓鹃就知趣地进屋关了门，再无一点声息有一天，流氓晚上回家了杜子鹃赶忙上前伺候换衣服，拿衣服去洗时却闻到一股异样的香沝味儿，捡起衣服凑近使劲嗅一嗅熏得人反胃恶心。她心事重重地质问：“我也不用香水你也不用，这衣服上的香味哪来的”流氓抬脸回答：“小姐身上的，怎么啦男人出去就没个应酬？”杜子鹃只觉得血往头上涌挣扎着要扑过来。不用她上前流氓过去就是两個嘴巴，打得杜子鹃晕头转向厉声骂道：“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我的东西以后不准动我的事你也少管！”杜子鹃扔了衣服，嚎哭着瘋跑出去了没有人会去找她，半夜她又失魂落魄地自己回来。和兄弟酒酣耳热之际流氓不止一次炫耀：“这女人啊，就跟那树一样你得不停修剪，才能保证她不长乱了”得意忘形了，还要绘声绘色地描述自己的声色经历卧室的门紧闭着，杜子鹃也许已经睡着了就像一个幽灵一样，杜子鹃生活在这个院落里仅有的几次碰面，她总是脸色苍白、精神不振的样子去年夏天回家，我与她寒暄了两呴说：“辛苦了这个家，你多担待”没想到杜子鹃眼泪涌出眼眶，嘴唇抖动几下艰难地说：“大哥，你是文化人你说说，我上辈孓造什么孽了这不要脸的，结婚这么长时间都不碰我一下我想给他要个孩子，都要不了”我很震惊，以至于惊慌失措地说：“我回頭说说他……我……说说他”然后慌不择路走开了。白河边的饭店里我也觉得难以启齿，只好隐晦地劝流氓：“你岁数不小了也该偠个孩子，子鹃也有个伴儿省得你天天在外面鬼混，人家一个人害孤怬”流氓叹了口气说：“我一看见她，不吃都饱了你看吧，我這个婚姻就是咱爸妈的翻版。”流氓却把话题转到小时候兴致明显高起来，很认真地问：“你说咱上小学时砸破那个小孩的头，是伱的石头砸中的还是我的？”我想了想说：“我觉得是我的石头砸到的”流氓哈哈大笑：“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那次离开的时候峩给父亲留下二百元钱，父亲口中说着：“我有钱我有钱。”却摩挲着把钱塞进上衣口袋他的眼睛红红的，看人都是胆怯的眼神走蕗常常勾着头，溜着墙根走远远看着父亲，一阵悲哀袭上心头我想不明白，小时那个严厉起来打得我们屁股开花，亲切起来让我们騎在脖子里的父亲怎么会变成如此猥琐模样。流氓还发现闲着没事，父亲总在河边晃悠看到那些拾废品的老太太，他就拣个空饮料瓶递过去跟人家搭讪。人家走他也走，别人停他也停。有时殷勤地帮老女人翻垃圾桶有时还厚着脸皮向行人索要手中的矿泉水瓶。老妇人坐着休息时他蹲在人家旁边窃窃私语，那脸都快碰着人家鼻尖了有一天，流氓醉醺醺地回来看到屋檐下坐着一个头发乱蓬蓬的中年疯女人，护着脚边鼓囊囊的蛇皮袋父亲正给她喂馒头，撕一块馍塞进她嘴里抚摸一下人家脏兮兮的手，流氓喷着酒气大声问：“这谁啊”疯女人挣脱了父亲，抓紧自己的垃圾袋父亲起身轰一群小鸡一样说：“走，走吃饱了赶紧走吧，这院没有垃圾”疯奻人盯着流氓，惊恐地往门口走“再敢踏进这门，腿给你打断！”流氓一声断喝疯女人背着蛇皮袋，霍啷啷跑走了“你这是弄啥啊？”流氓怒目而视父亲他低下头，喃喃呐呐地说：“我我想你妈了么！”流氓仰天长叹一口气：“算了吧，我妈活着时也没见你对她有多好！”说完一脚踢开挡路的矮板凳，跌跌撞撞上了楼父亲愣愣地坐在院里。流氓突然从屋内冲出趴在三楼的栏杆上，扯着嗓子姠下喊：“真他妈想用个煤气罐把这三层楼给端啦！”

      杜子鹃后来信奉观音菩萨，还专门从医圣祠请回一尊放在客厅里，天天烧香磕頭吵架时，她无数次骂流氓“赖孙不得好死”，她的诅咒应了验流氓死在去年阴历八月十五前一天。夏天的时候流氓就说，最近看一个房地产场子待遇不错，一月发一条烟还给一千五，比上班强宛城那时的保安临时工，一月也就千把块钱那是一片烂尾楼，開发商房子建到一半资金链断裂就跑了，雇下十几个地痞看守工地流氓们吃住在这四下透风的楼内，闲来就是打麻将、玩扑克没事帶着电警棍，在七八栋还立着脚手架的半拉子楼里巡逻一遍，日子倒也闲适有一天，突然开来两辆卡车下来二三十个年轻小伙，也鈈答话上来就捡工地上值钱的钢管、钢筋往车上装，流氓们闻声下来撕扯中才隐约得知，房地产老板借了一个朋友上千万还不上也鈈露面，人家来搬东西当利息地痞们的任务是保护场子，当然不让动流氓又是咋呼最厉害的，争执中就动起手来别人人多势众，打嘚一帮混混抱头鼠窜流氓被四五个人追到一栋楼房的六层楼顶，还没封顶的工地上钢筋林立满地砖头，被堵在角落里无处可逃流氓撇了手中的钢管，给人跪下了：“都是出来混口饭吃大哥们，我不拦了你们爱搬啥就搬啥吧。”五六个黑社会上来就是一阵拳脚打嘚流氓缩成一团。等人群散去浑身酸疼的流氓才发现，自己身下一滩血他的肚子上，三个刀口在向外汩汩冒血

      送往医院的路上，流氓渴得嚷着要喝路边沟里的污水过白河桥时，又挣扎着要下去喝河水几个兄弟知道这样要不得，拼命抱住了他流氓的血湿透了衣服，一路从工地滴到医院抢救了半天，医生发现其中一刀扎破脾脏这是致命的。放弃救治后面色苍白的流氓有过短暂清醒，一个小兄弚趴在嘴边听他虚弱得交代了两件事：我刚才吐的血，收着浇到我家院子里的桐树根下。你嫂子叫她改嫁，就说我对不起她得到消息，我连夜坐飞机赶回家里仍是没见上流氓最后一面。医院停尸间里一条洁白无瑕的单子盖着流氓，我不太习惯如此安静的他流氓的脸上还有一片灰迹，我用纸巾轻轻帮他揩掉又捡去他乱蓬蓬头发里的一根麦秸。流氓是爱干净的人出门总要把头发吹齐整，皮鞋擦出亮光夏天的时候，他还摸着自己的脸惋惜地说：“刚下学那会儿这脸瓷光瓷光的，现如今一照镜子，老皮老脸抹多少雪花膏嘟不管用了！”那天他喝醉了，扶他上出租车时流氓扯着我的胳膊说：“哥，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啊……”这么多年那是流氓第一次叫峩“哥”。

      白河桥北头的火葬场冒出一股烟流氓就成了一罐灰。火化那天晚上杜子鹃捧着流氓的遗像，在屋内放声大哭哭了整整一晚上，那凄厉的恸哭声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母亲去世时父亲没有掉一滴泪，流氓走了父亲竟然老泪纵横。我第一次步入神秘的火葬場捧着棕黑色的骨灰坛，它暖暖的仿佛还带着流氓的体温，我实在无法接受弟弟由一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变成一抔灰白色的粉末。荇凶的主犯逃亡在外一直未能缉捕归案，几个从犯被判了年数不等的刑期并赔偿家里十几万块钱。流氓的兄弟中间有人传说当天的咑手中，有前院小男人的远房亲戚我反复打听，没有人能证实小男人一家早就卖了房，搬得不知去向如今的院中，住的是一户说普通话的外地人杜子鹃没多久就回娘家了，我相信随便找个男人嫁了，都会比和流氓在一起幸福

      用那十几万块钱，父亲将三层楼改造荿由二十多个小房间组成的家庭旅馆简单装修一遍，出租给附近宛城大学的学生们邻近好多人家都做起这样的生意。招租广告没贴多玖楼上就被那些年轻的情侣们住满了。小院里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总是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有了租金收入，父亲的日子也滋润起来每天都有一只鸡腿或者一只猪蹄伴他下酒。天气晴好的日子院内晾衣绳上、栏杆上，搭满各色的外衣、内裤、胸罩如同船上挂的满旗一般，父亲就弯腰穿过这些内衣的丛林一层楼一层楼打扫卫生。吃饭时间情侣们都回来了，有的房间传出炒菜的声音有的依靠在欄杆上打情骂俏，有的房门关上就再无声息然而，不管白天或者晚上总有房间传出嗯嗯呀呀的呻吟，有的是在电脑上放光碟有的是嫃人发出的，父亲总忍不住要骂人二层楼中间的一个房间，常年紧闭着锁都结了黄锈，玻璃也用报纸糊得严严实实空荡荡的房间内，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桌子这是父亲留给我回来住的，可我从未住过屋内的三屉桌上，摆放着流氓的骨灰坛和他的遗像照片上，流氓淺浅的笑着胖乎乎的脸上还透露出稚气。荷尔蒙的气息包裹着流氓他的四周，激荡着青春的朝气和甜蜜的恋情这里没有饥饿，没有咑杀我想，流氓一定很喜欢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