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狗咬第三日了 从第一日开始就心跳加速24小时无法睡眠肚子腹胀 我很害怕怕听到水滴声

  两个自己,尽量模糊处理,不分善与恶  第一日  “给我一杯苏打水。”他挨着我坐下,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看服务生。  我已经喝了不少酒,眼睛有点迷糊。我双手扶住杯子,脸微微侧向右,上下打量这个突如其来的人:他戴着顶灰色的鸭舌帽,帽子皱巴巴的,帽檐塌下来一节遮住了额头,正好落在蒙住眼珠子的宽大的墨镜上。墨镜确实大的有点夸张,不止遮住了一双眼,也遮住了他的面容。夜里戴墨镜,莫非是盲人?我便无所顾忌地打量他:胡子乱糟糟的,许是几天没打理过了;右颚下有一道醒目的疤痕,沿颈脖直通耳根,显然是遭受过严重的创伤;一身黑衣,也不说话,却死盯着我——我觉得他正盯着我看。  我脑海里闪现黑衣人打着雨伞在楼道里走的怪异画面,觉得眼前这人有种不祥之兆。他侧脸对着我,眼珠子躲在墨镜下面。我不知道下面是张什么脸,黑衣里裹的是个什么人,也不知道墨镜下到底掩藏着什么。“我们认识吗?”我试探性地在他眼前挥挥手。他不答,埋头饮了一大口,杯中的苏打水被吸了一大半,也没有落杯,用手背撇去嘴角的水,一双胳膊便架在吧台上,身子向前倾,力量都落到肘关节。他悠闲地摇了摇杯子,用杯底击打了台面两下,低着头似乎在苦笑,却骤地面向我,声音沙哑地说:“岂止是认识。”  墨镜下那双眸子仿佛洞穿了我的灵魂,我打了个激灵,按住杯子,也不示弱,瞪着他,“好像很熟?”我多少带点嘲笑的意味,“我可没印象!”  他怵了几秒,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开口,只好又喝了一口,左手拿着杯子,用右手食指在台面上画圈,画个圈便在中间点一点,接连画了好几圈,点了三四点,他有点沮丧地说:“人最不认识的就是自己。”  “还有什么比自己更熟悉?”我口上虽然这样反问,老实说,心里却并不这样想。最近心烦虑乱,每天用酒精麻痹自己,逃避现实,对身边事漠不关心,一切都是那么陌生,甚至包括自己。  “你了解你自己么?”他突然激动起来,声音也高亢起来,“你知道你是谁么?”  “还有谁比我更了解我?”  他用杯子重重地敲了两下桌子,嘴里发出颤颤地笑声,“哈哈,哈,还有谁比你更了解你?你真以为你了解你自己!你看得到你的内心?你听得到你的心声?那里有一道魔障,迷雾重重,有时咆哮,呐喊,无边乱响,有时死一样沉寂,你以为它昏睡了,它又时不时出来撩动你。”  我一时无语,陷入沉思。谁又能说了解自己呢?我有时也觉得自己是个陌生人,脑子里会莫名其妙跑出来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这些想法藐视法则,违背道德底线,回过神来自己都会鄙视自己,不禁怀疑自己的人格。有谁能看透自己的内心?它或许确实是自私的,却总爱假装博大,汹涌澎湃,豪情万丈,可是它说失落就失落,要空虚就空虚。  “它消磨你的意志,让你沉沦,迷惘,甚至绝望。它蒙蔽你,刺激你,敌视你,你能说那是你?你能承认它就是你?”  我极度不安,连喝了两口酒,叱着说:“你跟我扯这些干什么?实际上我根本不认识你!”  “你不认识我?可我却知道你是谁?”  “你知道我,我,我是谁?哈,我自己,都不知,知道,我,我是谁,你说我是谁……” 我本来是要大笑的,一个陌生的人在面前说知道我是谁,能不好笑吗?可是后来我却笑不出来了,只觉得背心麻麻的。  “永远这样,用酒精麻痹自己,逃避现实,终有一天你会知道结果。”  “少给我故弄玄虚!”我大为光火,杯子砸在桌子上,溅了一袖子酒水,裤子也淌湿了,“你到底是谁?”  “哈哈哈!”他发出诡异的笑声,仰脖将剩余的苏打水一饮而尽,将空杯扔在吧台上,摇了三四下头,又用手拍打自己的额头,抓扯头发,将鸭舌帽揉捏得更加皱了,貌似极为痛苦,声音也很是抓狂:“我是谁?你不知道我是谁?对,你是不知道我是谁。可是我告诉你,你听清楚了,” 他一把抓住我的衣襟,凑到我耳边说,“你现在做的一切,会造成将来无穷的恶果,我不管你知不知道,我要你记住,永远不要迷失自己。你的心里藏着一个魔鬼,无时无刻不想跑出来,不要让魔鬼赢了。”  他这么恶巴巴地在我耳边咆哮,我居然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亲切感,这人就好像自己认识多年的朋友一样。“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头野兽。”我不以为然地说,“你说的魔鬼要是它,那可是人人都有。”  “对!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头野兽。却不知道藏在何处,何时会跑出来。但它总有一天会跑出来,妄图控制你的灵魂。它要夺你所爱,争夺你的一切。它说它就是你,而你不是它,你是多余的,它是唯一的。你的一切,包括你的爱人,统统都是它的。它折磨你,让你睡不着觉,分不清白天黑夜,它诅咒你,让你伤害你心爱的人。它掐住你的脖子,扼住你的咽喉,慢慢地……”  “你他妈的放手!”我呼吸急促,慌慌张张地抓住他掐着我脖子的手,一时挣脱不得,直到照着他脸上来了一拳,才挣脱开来。  “噢!见鬼!”他猛地叫道。我倒觉得活见鬼了,只见他拍了拍桌子,看看左掌,看看右掌,定住了,头慢慢转向我,匪夷所思地说:“他刚才来了。”  “神经病!”  “对!”他点着头,“他就是神经病,医生都说他精神有问题,他刚才来过,那人不是我。我知道这事无法解释,但他就是这样老纠缠我,不得安生。他总会想办法跑出来,他嫉妒我!”他喘着气,抓起杯子,但杯子已经空了,他显得极为焦躁。我给他填了一杯——酒。  一杯只是解渴,他连着喝了三杯,说的自然就更多了。这个奇怪的人,鼻梁上架着一副被打碎了的墨镜,蓬乱的头发,皱巴巴的帽子,刀疤的脸上配以焦虑,惊疑,自得,甜蜜,愤怒……而神经质的话语比这一切更为突兀。  他心爱的人,是个医生。她照顾他,他也依赖她,他们在一起有段幸福的时光。很遗憾,幸福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他已经失去了她。他自责又愤怒,他伤心又悔恨,他说他永远无法原谅自己,也不会原谅那个人。那个人是个魔鬼,要占有他的一切,甚至她。他要惩罚那魔鬼,要把魔鬼困在幽暗的绝谷。但那个魔鬼总会跑出来。迟早,总会!他清楚这一点,仿佛命运安排一样。但是他不会接受命运的捉弄,他要与魔鬼斗个你死我活。他面上这道伤疤就是魔鬼的杰作:子弹由下颚进,撕裂了肌肤,鲜血在细胞中飞扬,光速似地,火药味游荡于耳根,砰地一声,喉咙在吟唱,却不痛楚,而有极大的快慰,时间仿佛停止,不见光与影,思维也消散不见,记忆在此徘徊,不能再前进一步。  我不知道他说的那个魔鬼是谁,实际上我对那个魔鬼也没有什么兴趣,眼前这个人,谜一样,可令人着魔了。他的记忆停留在脸上的那道疤痕,不能再向前,似乎被折断了。他的人生没有根,没有源头。但是他说那个魔鬼一直在找寻他,追杀他,已经很多年。当然,他也不会让那个魔鬼好过,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他说酒精也是个魔鬼,会让人丧失神智,他要始终保持清醒,所以他后来戒了酒。我又给他添满一杯,心想你今天可喝得不少。有个疑问已经在我心里盘旋很久,我问:“你是干什么的?”  他打了个酒嗝,身子触了电一样,双肩和脑袋猛地颤抖,从破碎的镜片里透出两点寒光,他缓缓地说道:“其实我是个杀手。”  第二日  喂,你是谁?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我将要告诉你,你是谁。  你说什么?  他已经找过你,是吧?  谁?你说什么?谁找过我?  脸上有疤痕的人。  ……  我就知道他已经找过你。  你到底是谁?你要干什么?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反正他也知道我要干什么。  你?你就是他?跟我开玩笑吧?你昨天喝多了吧?  昨天那个人不是我。  ……  喂!你还在听么?这件事很重要。  你们声音都一样。  对,可以这么说吧,我们确实很——就好比镜子一样,但是他是他,我是我。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是我觉得没必要再听你胡说八道。  NO!休要挂,我好不容易联系上你,他抢先一步,我现在被困住了,我要阻止他,你得听我说下去。  可是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谁,你不要给我绕弯子了,有话就直说。  OK,我知道这事很难,简直无法解释,但是我知道他找你的目的,我知道那个魔鬼打的如意算盘。他将我困在幽暗的绝谷,以为我发现不了,但是他大错特错,我昨天苏醒过来了,虽然只是那么一刹那,但是我看到那个魔鬼了,就在我的面前,我掐住他的喉咙,我恨不得把他掐死。  ……(呼吸急促,心蹦蹦跳)  他以为对我下药,就能把我永远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你说什么?你,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一个屋子里,被困住了。天花白如纸,未着一丝痕,四壁无窗口,明亮如天堂。  你出不来么?  哦,见鬼!他对我用了药,割裂了我的思想,我想不起来,我现在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我找不到钥匙,钥匙藏在他脑子里。  你说什么?  这事无法解释。还好我早有防备,他也不知道我已经查到你从前的号码,藏在一个角落,他同样也找不到。  你知道我的手机号码?从前?可是我已经十年没换号码了。  对我来说是从前,对你来说是现在。  你到底想要告诉我什么?你说了这么多,我一句也没有听懂。  有人想抹掉过去!妄想驱逐自己的灵魂,淘空它,霸占它,奴役它。  这他妈的谁跟谁?跟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跟你没关系!你他妈的坚强一点,强大一点,放清醒一点,他怎能得逞!要不是你懦弱,愚昧,自甘堕落,他又怎能进入你的身体?像个幽灵一样,在你阴暗的心里滋生,你不早日将他斩草除根,它就会疯狂生长、肆掠。我回来就是要阻止他!杀死他!绝不让悲剧重演。  你,你要杀人?  你不杀他,他就杀你。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用枪顶住我的咽喉,砰地一响,子弹由下颚进,撕裂了肌肤,鲜血在细胞中飞扬,光速似地,火药味塞满耳蜗,喉咙在吟唱,却不痛楚,而有极大的快慰,时间仿佛停止,不见光与影……  咔嚓——碎裂声。  我全身发麻,手脚冰凉,喘不过气来,缓了好久才弯腰去捡拾摔在地上的手机。破碎的手机屏里映着无数个我。  *****************  想一想,气就不打一处来。我又要了三瓶酒。手机就像摔碎了的死尸一样躺在吧台上。看中一台合约机却非得要换号码,我已经十年没换号码了,接一莫名其妙的电话还得赔上手机和号码。想想就来气,往屁股一塞就来了酒吧,坐下去好在没把裤子捅穿,摸出来一看屏幕是更烂了。越想越来气,我今天晚上倒要问问他,反正他昨晚说好了还要来的,到底是不是他在搞鬼。   喝了不少,人却未来,我捏着破手机就去了洗手间。嘘嘘完,人就有点飘飘然,许是酒劲上来了。我洗了一把脸,习惯性地照照镜子,却定住了。镜子里有个活生生的我,正盯着我。噢,见鬼!我揉了揉眼睛,确定他就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难道我真喝花了眼?去你的!我往镜子上面洒了一捧水,那双眼睛却愈加清晰了。我双手按在洗手台上,弓着身子,怒气冲冲地瞪着镜子里面的自己,眼睛都不眨巴一下,镜子里的那双眼睛自然也没有眨巴。我得意地笑了。但是我的笑容僵住了,因为,他没有笑。我冲他吼道:你他妈的是个什么东西!  我就是你。他居然开口了。  我非常愤怒,心里有股火往上窜,焚烧了所有的恐惧,我依旧吼道:你他妈的什么玩意!  我就是你!  我是你祖宗!你大爷!  也可以这样说。你已经是过去,我才是现在。  你什么都不是,只是个影子!  不是每个人都看得见自己的影子,谁是谁的影呢?也许你才是影子!  你什么也不是!你只能躲在镜子里,你根本不存在!  你根本不敢正视自己,镜子只是表象,你看看里面,看看内心深处,哪一个才是自己?你?我!我才是!你只不过是一副躯壳,没有灵魂,浑浑噩噩,行尸走肉,你根本不配,我才是。  哈哈,你只不过是我喝醉了产生的一个幻象,一个匆匆的过客,等酒醒了,你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是一个幻象?哈哈,这大概是我听到的最冷的笑话了。  你不是幻象是什么?你认为你有灵有肉?有手还是有脚?  你有的我都有。  你当然有,你是我的影儿,我有的你自然有,但是有一样你没有,灵魂。  我的灵魂跟你的灵魂绑在一起,说白了,我早就想彻彻底底地分开了。  你痴人说梦,你有灵魂?你配拥有灵魂?  我没有灵魂?你现在占据我的灵魂,捆绑住我的灵魂,总有一天我要夺回来。我要把所有的一切夺回来,属于我的一切!  哈哈!跟我争夺?你有没有看清你自己?我是你,而你不是我,我是你的上帝,我决定你的一切,我可以让你生,让你灭,让你消散的无影无踪。  你不是我,你无法决定我的命运。  我不是我?哈哈哈!难道你是我?  你是你,我是我。你占据着我的灵魂,妄想驱逐它,淘空它,奴役它。有一天我醒过来了,我发誓,我会夺回一切,掌控一切。我会杀了你。亲手杀了你,了结这段历史。而你,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我的心里将不会留下你半点影子。  你拿什么来杀我?从镜子里面走出来?走进我内心深处?你掂量掂量你自己。这里没有你的地盘,心里也没有你的份儿,我会抹除你,翻书一样翻过去,撕掉,了无痕。  我已经走出心灵的深渊,你抹不除,撕不掉。眼前是一片辽阔的平原,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我不会让历史重演,我不会失去她,不会让你用枪顶住我的咽喉,我会在之前终结你,不会让你走到现在。  你说什么?  我会终结你。  你刚才说什么?我用枪顶住你的咽喉?  你不记得?噢!你现在当然还不知道,但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砰地一声,子弹由下颚进,撕裂了肌肤,鲜血在细胞中飞扬,光速似地,火药味游荡于耳根,喉咙在吟唱,却不痛楚,而有极大的快慰,时间仿佛停止,不见光与影。一切是那么美妙,因为我活了下来。所以,今天,我来阻止你,了结你,绝不会让这一切重演!  我心跳加速,血脉喷张,眼里要吐出火来,胃部一阵抽搐,喝进去的酒水都翻腾了出来。我洗了把脸,也将呕吐时眼睛里憋出来的泪水洗去,视线才清晰过来,酒也醒了一大半。我立见镜子里有张狰狞的脸,一张有疤痕的脸,疤痕沿颈脖直通耳根。  我回头一看,就看到了那个黑衣人,依旧戴着灰色的鸭舌帽,皱巴巴的,却换了一幅崭新的墨镜。  “刚才?……”我有点魂不守舍地问道。  “刚才你喝醉了。”他只是淡淡地答。  “刚才你看到我……你有没有看到?”  “你喝醉了,自言自语而已。”  “刚才有一个人,在……”  “在哪里?——镜子里?怎么可能?看来你真的喝多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我稍稍松了口气。看来今天还真是喝多了,居然醉得一塌糊涂啊。  “一直在。”他洗了把手,“只是你不知道而已。”说罢便走了出去。  他的背影很熟悉……我突然觉得头有点昏,有点痛。  “给我一杯苏打水。”我挨着他坐下,冲服务员说道。他的手分明抖了一下,就像触了电一样,杯子里的水也溅了出来。他侧脸对着我,眼珠子躲在墨镜下面,我不知道下面是张什么脸,黑衣里裹的是个什么人,也不知道墨镜下到底掩藏着什么。“你喝苏打水?”他以极为怪异的口吻问道,“不喝酒?难道?难道就从今天开始?”  “你说什么呢?今天喝多了,头有点痛,我看你喝这个,也尝尝鲜。”  “这就是命运?”他喃喃自语,“什么是因?什么是果?我便是你,又不是你,我也不是我,我是谁?”  我跟他碰了下杯子,笑着说:“这又不是酒,还说我喝醉了呢,你纠结什么呢?来,干一杯,为我的第一杯苏打水干杯。” 我一饮而尽, “不错,保不准喝久了还上瘾呢,怪不得你天天喝,你喝这个多久了?”  “记不起来了。”他有点不耐烦地回答,“也许就是今天。”  我根本摸不着头脑,这捉摸不透的话语。我不得不再细细地打量他。风衣裹身,黑超掩目,长长的伤疤是最醒目的特征,却似乎成了最隐蔽的面具,隐藏了一段未知的过去。枪,下颚,子弹,鲜血,火药味,砰!声音,味道,影子,画面在我脑子里乱蹦,蒙太奇地拼凑起一个烙印。“你记不起过去的事?”我慢条斯理地问道,同时将手指打成八字放在下颚跟耳根处,这动作再明显不过了。这个动作做出来,我自己都有点后怕,这是在揭别人伤疤啊,他会否恼羞成怒呢?但我心里的疑问实在太多了:枪,下颚,子弹,鲜血,被反复提起,隐约牵涉到我,画面挥之不去,阴霾越积越多,迷雾重重。  “虽然记不大清楚,但我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过去发生的一些事,我会把失去的记忆找回来的。”  “看到过去!”这是什么话?可他说的却那么认真,我这个感叹号的疑问也就再自然不过了。  “我看到有些事已经发生,但我相信有些事我一定可以阻止它发生。”  “过去无法改变。”我端直了身子,知道再怎么问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不如将这个问题引申到哲学探讨,看看他的出发点到底是什么。  他扭着头盯着我,也不说话,却突然将我手里的杯子打落。清脆的声音震荡了我的心。我的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他啄了两下头,嘴皮缀着邪恶的笑,自负的声音飘了出来:“历史已经改变。”  “这已经成为历史,历史本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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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日  叮叮叮!  我醒来一看,不是闹钟响,时间却已是正午。  我迷惑地盯着那台手机。合约机,新卡,正在轻快地吟唱,兴奋地震动。碎屏那台死尸一样躺在旁边,隔一个尸位,无声无息。  我踢开被子,赤足踩在地上,裸身伫立窗前,双目锁住那台吟唱着震动着的手机,伸出手将窗帘挑开一尺。阳光乍泄进来,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脸。微风也从窗外转悠进来,调皮地拨弄着我的发丝还有别的,上半身舒爽,下半身微凉。  手机还在响,我皱着眉把它接通了。会是谁?谁知道我的新号码?  “喂!”  “我就知道没有弄错,时间对得上。果然。”  我的心如何不咯噔一下?接之前暗想着或许是通讯公司,只有他们有我的号码。这声音却熟悉得心慌荒。可是我沉住了气,我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号码?”  因为从今天直到现在,你一直是这个号码。  矛盾的语言?我的思绪跳到昨天夜里——“也许就是今天”——难道今天不是“今天”么?难道现在不是“现在”么?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换了号码?”  “你不要纠结这些,现在也解释不清。我需要你的帮助,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为什么要帮你?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听筒里传来一滴一滴的水滴声,叮咚叮咚地在我耳边回响,时间仿佛停驻,过了良久,才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我并不是在乞求你,我做出这个抉择,走到今天,我相信可以改变一段过往,因为我相信我自己,永远是我自己,今天是,明天是,将来也是。时间就像一个魔咒,我忆不起从前,看不清我的心灵,对我来说时间成了距离,是道沟壑,我竟不能与自己交流。多少次,我赤身裸体站在镜子前,摸着我的脸,审视自己,既清晰又模糊。多少次,我走近内心,却回不到原点。也许我迷路了。我问道‘我是谁?’‘我是我自己吗?’又或者‘你是谁?’‘你是我吗?’向池塘里扔颗石头,会咚地炸起水花。这些疑问,投进心泉,却都没有回应,无声无息。我不问的时候,它又开水一样嗡嗡作响,扰乱着我,不给我宁静。我不是自己的陌生人,我必须找到本我。我来到这儿,不仅仅为了清除他,更重要的是找回自我。我找到了自己,什么魔鬼,野兽也就不复存在了。”  我盯着明亮的窗外,天空瓦蓝瓦蓝的,一只鸟远远地飞去,渐渐变成圆点,终消融不见。我呼吸着湿润的空气,手指一放,挑起的窗帘舒卷而下,屋内被阳光涂满的暖色骤然就减淡了许多,虽然荡漾着柔和的灯光,诗意一样地流淌,却没有一丝温度感。我回望,灯光下,倒在床上的身影,影子洒在褶皱的被褥上,似乎已扭曲。  “我知道他已经找过你,在你的内心深处埋下了一粒黑暗的种子。初时你不以为意,它甚至还会开出芬芳的芽,芽尖噙着晶莹的露珠,枝头挂上诱人的果实。你心头的蛇就会跑出来诱惑你,让你吞下邪恶的果,罪恶的果。你就会犯迷糊,自认为能辨是非,欲寻真我,为自身内心邪恶的镜像所迷幻,舍弃自身,出卖灵魂,厌恶自己,仇恨自己,否定自己,以心为牢狱,陷入不覆。”  抑扬顿挫的声音直抵我的心灵,我一时竟答不上话来。窗外的风又轻快了些,吹的窗帘啪嗒啪嗒地响,腹部凉飕飕的,听筒里一阵抽水马桶的声音。难道这个人蹲在厕所里?一边畅快地拉大便一边抑扬顿挫地唬出这些意义深远的话。我忽然有种荒诞不经的感觉。可是越是荒诞不经,我越是心慌荒。为什么这貌似荒诞不经的事会发生呢?  “没有人能强迫你做什么,只需做出内心的择决。有时帮帮别人,就是帮帮自己。想想你身处的困境吧?看看镜子里那个人究竟还是不是你?情绪的梦魇,灵魂的焦忧,无需言语,他在创造,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他会否张口对你说话?他就是那粒黑暗的种子。他轻薄地看着你,居高临下,张牙舞爪,自残式地羞辱你,给你致命一击,好让你承认他的存在。他天生是个狡辩鬼,口齿伶俐,说得头头是道,你感伤时他会出来,烦闷时他也会出来,焦虑愁苦时他更是寸步不离,甚至是你高兴,欢喜,兴奋的忘乎所以他也会突然冒出来。你走到那他跟到那,幽灵一样占居心洼一隅,生根发芽,开出五颜六色的花朵遮盖你的心田,结出罂粟的果,一粒一粒,等你采摘,看你食用。你拿着镰刀,一片一片地割倒,他又一片一片地长出。你将他连根拔起,他的果实早坠入地里,回首就已开放。你双手起了茧,气喘吁吁败下阵来,要把这一片天地拱手让给他,看他能折腾什么出来!呵!你已经着了魔道啊!”  “我该怎么办?”我迷惘地问,仿佛被洗脑一样。  “问得好!找到自己!”  “我就是我自己!”  “你不是你,就像我不是我一样!”  “我是谁?”  “我是谁?我是谁?不要问我我是谁!”听筒里面语无伦次起来。“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是谁呢?反正我绝对不是他。我把自己弄丢了,忆不起过去,但是我能回到从前,找到我自己。对,找到自己,你必须找到自己。倾听自己的心声,做出你的择决,我相信你会,也一定能。那么,请找到我。”  “我怎么找到你?”  “你已经知道。”  听筒里再没了声音,电话已经挂断了,回拨过去也无法接通。我把手机摔在床上,心绪久久不能平息。进洗手间,拧开龙头,弯下腰,任冰凉的水冲刷着火热的脑袋。哗啦啦,哗啦啦,炽热的思想渐渐铁化。在这光滑的铁壳里,风暴也刮不起半点涟漪, 这世界死寂得出奇,阴暗的角落连草也不来嬉戏,瞥见的只是死亡的喘息。我竟不能想,也不能思。或许能想,或许能思,只是不知想了什么,思了什么,杂乱无章。我直起身,水滴带着温度,熔岩一样在我的颈,脊梁,胸脯,大腿,股沟上流窜,烙进我空洞的心灵。  我凝望着镜子里的人,这个陌生人。他赤身裸体,他披头散发,他捧着自己的脸。一双深邃迷人的眼,眼里是惊疑还是恐惧?突然就变了脸,邪魅的笑挤在嘴角。  呵!你笑什么?  不要告诉我身上滚落的就是朝露  看,苍白的肌肤滑腻腻吸附不住  噢,焦躁的心绪颠颤颤弹跳而起  哈,活像颗冰凉滚珠  莫以为窃走走了一丝温热  就能占有一切  呵!你在颤抖  溪水滑下人鱼线的河谷  下方浓密的森林就要失守  风,天柱峰  淅淅沥沥地下一场雨  莫以为压得住怒火  现在是盛夏的我  呵!你要逃走  愁云惨淡的头发掩盖不了恐惧  斑驳的雨打湿了眼帘  你是哭了么  嗨!休要逃走  看我的拳头  咔嚓!打板声?  电影就要开始了么  屏幕里多了无数个你  嘲笑,哭泣,惊恐,忧虑,愤怒……  千奇百怪的画面  是谁在导演这场戏  听  幽深黑暗的洞里传来的声音  叮咚,叮咚  水滴石穿万年流响  一滴一滴都是苦痛  落一盆满满的血水  呵,你的脸色如此的惨白  视线朦胧只见一片白光  累了,困了,睡了  呵!落在冰冷的床上  是梦吧  谁又困在自己的内心深处
  第四日  是一场豪雨,又有风,雨水在挡风玻璃上编织阵阵细雾,前方一片朦胧。路灯已经亮了起来,我撑着雨伞下了车。天空出现一道闪电,接着就是一声炸雷,周围车子的防盗铃也呼啦啦地响起。耳蜗里满满的都是声音,我伸出手想掏掏耳朵,手又疼痛起来。手上缠裹着的纱布,已透出红了。我捏了捏拳头,带着痛楚跨进医院的大门。  厅内人多嘈杂,我怕伞面流下来的雨水淋了他人,便用胳肢窝夹住伞柄,好腾出手掌把伞骨拉下来。伞却突然被人有力地撞了下,伞面凹下来,珠尾啄在我那只空闲的手的手背上。我疼地弯下腰,跪在地上,差点喊出声,可还是忍住了。我怒气冲冲甩头搜寻是谁撞了我。进出都是人,也看不出到底是谁撞着了我,只有一个人比较奇怪,出了门,下了台阶,一路向前,淋在雨中,一袭黑衣。我的心突突跳起来,回看自己的手,纱布已经染红,开出了几朵花。  “先生,你没事吧?”有个人将我搀扶起来,听声音是个女的。  “没事,多谢。噢。”我那只手一动便又生疼了些,以至于这句话是歪着嘴说出来的。我把伞撑在地上,将伞骨拉拢来,总算收好了雨伞。“你是医生吗?”我见她一身白大褂,胸前还挂着个牌,当然我没往这细看。她扎着马尾,脸白净,没有戴眼镜,双目很有神,年纪又不大,手也很细巧。  她被我看得不自在,眼神便挪到我受伤的手,也不回答我,较拘谨地说:“你还好吧?对不起,不好意思, 我刚才不是故意的,刚才有个古怪的人缠……才不小心撞到你的。”  我的心又突突跳起来,也没在意刚才倒是她撞疼了我,反而以确定的语气问道:“那个黑衣人?”  “是的。你怎么知道?就是那人。”她快速地答道,表情放轻松了,好像我承认了她撞倒我是有理由似地。她见我脸拉黑下来,就有点尴尬,转而托住我受伤的那只手,貌似关切地问:“哇,流了很多血,赶快处理一下吧。”  “是他,难道是他?又是他。”我喃喃自语,脸色肯定不好看,因为心里盛着乱七八糟的事,一副忧虑重重的样子。  “我看你还是先包扎一下吧。”  “你是医生吧?”见她不置可否,我又道:“你看这么长的队伍,挂号到什么时候?你随便帮我处理一下吧。”  她把我手上裹着的纱布撤下来,见手上全是血,手背还插入了一块玻璃,露出尖利一角,她的手臂分明紧缩了下,像是条件反射地觉得疼。这点我也有体会,美女们踩在高高细细的高跟鞋上,脚趾扭曲,我见了都觉得脚疼。  “这个我可处理不了。”她蹙眉,小心拖着我的手,不敢用太大的力,“要把这块玻璃夹出来,你还是看外科吧。”  “你随便拿夹子一拔就出来了,你是医生,这个还不简单?”  “你这个是外创伤,我呢,主要是……哎,不说了,我帮你找一个医师赶快处理一下吧。”她拉着我走,步子迈得很快,沉默不语。我问她:你是什么科?你是医师吗?是护士?是干什么的呢?这些问题她也一概不回答,将我拧给一位医师,交代了几句便走了。   嗨,把我丢在这里掉头就走了,我还没埋怨你撞倒了我呢,脾气还蛮大的嘛。我气鼓鼓地坐在那里,医师问我我也没好声气地回答。  他问:“你这手是怎样了?”  我说:“这还用问吗?”  “我是说这是怎么回事?”他话有点窘。  “拔出来就可以了。”我心想你这么多废话干什么。  “你这是怎么造成的?”他又废话了一句。  “不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我说年轻人,你这态度不对,你是来看病的,又不是什么隐疾,有什么不能讲的?”  “我真的想不起来,反正我醒来就这样了,说了你也不信。我现在就是来医这只手的,那些说来说去有什么用?”  “出于一个医生的职业道德,我有必要知道前因后果。”  “好吧。”我很不耐烦地说道:“我醒来,赤身裸体躺在洗手间,手就这样,地上全是玻璃,还有血,镜子也破了,谁晓得呢?噢,镜子里的人不见了,他给了我一拳。嗯,就这样。”  他看了我足足三秒,摇起头来,也不再问我,挑了工具猛地就将那块尖利的玻璃拔出来,胡乱给我擦了些消毒液,才不管我疼的死活,用纱布一裹,又龙飞凤舞地开了张单塞我手上,末了,将鼻梁上的老花眼镜扶了扶,盯着我说:“什么关系?”我自然愣住了。他冷笑了下,鼻头一抬,说:“刚才,嗯,她领你来,什么关系?”我真的惊住了,傻傻地盯着他。他也恶恶地看着我,冷冰冰地说:“我看你手上倒没有什么大碍,心理可能有点严重。”  “我觉得也是。”  见我点着头说这话,他表情变了,有点纳闷的模样,又摇起头来,边摇边说:“看来你的问题不小,真应该看看。”  我吁了一口气,长长的一口气,点着头说:“我也觉得应该是心理问题,但到哪里看呢?”  “就在四楼,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他这话说的很带气。  我真的是无语了,也不跟他分辩了,点着头连说了几声谢谢就走了出来,离开门还不太远,耳朵里就钻进几个字:这死丫头!  我拿了药本来便要走的,转念一想,这两天心里乱七八糟的,眼前都出现了幻象,可不是心理真有什么障碍吧,看看又何妨呢?这样念着就到了楼上。果然,走廊的尽头就是“心理咨询室”。但我凭什么知道呢?  我敲了两下门。“请进!”一个女的声音,有点耳熟。我推门进去,里面确实是一个刚见过——刚撞过的熟人吧。“你?”她显然有点惊讶。我说:“对,又撞到了,真巧。”同时指了指楼下,笑着说,“楼下叫我上来的。”  “他叫你上来干什么?”她比刚才还惊讶了。   “看看。”我在她对面坐下。  她把脸撇到一边,用手指绕了绕发丝,而后转过脸来,双手支在台上,十指咬合,一本正经地说:“看什么呢?”  我没有正面回答,我说:“怪不得在楼下你处理不了这只手的创伤,原来你治疗的不是身体的创伤,而是心灵的创伤。”  “嗯嗯,那你上来看什么呢?”  “当然不是这只手。”  她不说话,看我怎么说下去。  “我这只手糊里糊涂就伤到了,我现在都想不起,醒来就这样了,全是血,也许真是心理还是什么别的……可能我真应该看看。”  “请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镜子里面有个人。”  “是你吗?”  “好像是又不是。”  “你能具体描述下吗?”她抓起了笔。  见她抓起笔,是要记录了,我突然就紧张起来,话说的就有点结巴:“他,裸体,赤身裸,裸体。”  “您放松,放轻松,慢慢说。你能相信我吗?……你觉得我能信任吗?”  “我觉得……”我望着她,她的脸晶润如玉,虽没有笑容,却有几分亲切,眼睛睁得大大的,明亮而清澈。我只觉心在怦怦跳。“我相信你。”我抓着膝盖说。   她的脸上便露出了微笑,她微笑着对我说:“没关系,你就当我是你的老朋友一样,将你的心事慢慢地倾述出来,可以吗?”我点了点头,她接着问:“可以开始了吗?”  我身子动了动,移了移鞋子,用力踩着地,慢慢说开来:“他赤身裸体,全是水,一滴一滴,在身上跳跃,滚动,钢珠一样,点点有力,落到,落到下面浓密的……就像溪水在了森林中蜿蜒歌唱,泊泊而有生机,穿梭出巍峨的山峰。微风吹过,细雨一样凉爽。但天空却风云变幻,愁云惨淡。他好像在哭在笑,脸色苍白,莫名恐惧,假作要逃,突然就打了我一拳,我就晕过去了。”  “后来怎样了?”  “我醒来,躺在洗手间,赤身裸体,手就这样了。”  “镜子烂了吗?”  “碎了,满地都是玻璃。”  “你看到的他是清晰的还是模糊的?”  “既清晰又模糊,像一张熟悉的脸,又像一个模糊的影子,仿佛就像看到了自己的灵魂。”
  “他会说话吗?”  “……”  “他会说话吗?”  “会。”  “你放轻松一点,慢慢回想一下,他说了些什么?”  “他说他是我,而我不是他。我说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然而他真的是我么?我为什么不是他?为什么?于是我看到了他的苦恼,他的苦痛,他的无奈,他的悲哀!但这苦恼,苦痛,无奈,悲哀,可也属于我?他在挣扎?而他的面容已经扭曲!他将要开口?而他终于无语!他盯着我,死死地盯着我,眼里流出来的不是泪水,而是毒光!还有仇恨!他为什么要仇恨我,要这样死死地盯着我?难道他的苦恼,他的苦痛,他的无奈,他的悲哀都是我一手造成的?他到底是个什么?我说医生,他到底是个什么?啊!……”我一激动,伤着的那只手不小心碰到桌沿,疼的我喊叫起来,同时也如梦清醒。她嘴巴张得大大的,眼睛也瞪得大大的,笔停在本子上,我疑惑地问:“我刚才说了什么吗?”  “你刚才……你忘了?”  “你刚才问我镜子里面的是谁?”  她将笔头点在下唇,似乎在思考,过了一段时间才开口:“好吧,你认为镜子里面的是谁呢?”  “应该是我吧。”我脸上露出坏坏的笑容。  “你刚才是在编故事!”她脸一沉,严肃地说。  “开个玩笑而已嘛,你生气啦?可是,我要说这一切都是真的,你相信么?”  “你认为我会相信么?”她的语气已经冷冰冰。  气氛顿时尴尬起来,我双足并在一起,一只手将另一只受伤了的手从桌面下抬上来,干咳了两嗓,环顾四周,生硬地挤出了两句话:“你的办公室还真大的嗷……你是刚搬进来吗?我看好多物品都还没有拆包呢,你们做医生……”她白了我一眼,算是把我的舌头剪断了;我摸了摸脑勺,没法说下去,感觉空气都凝固了。  “你很紧张?”她突然来了句。  “哪有?哪有,还真有点,我见了医生就会紧张。”这个理由说得我自己都不相信。  “你看得蛮仔细嘛。”她笑了,有点忍俊不禁的样子。显然我刚才那副窘境是多么的糟糕。她这一句话可真给我解了套,我立即挺直了胸,抬起头说:“是么?我猜对了么?你刚搬进来?”见她一副笑盈盈的样子,我觉得下面这句话说得中说不中她都会更开心的,所以我指着她,以万分肯定的口气说:“今天是你第一天上班!”  “扑哧!”她果然笑了出来,不但笑了出来,“哈哈哈!”还合不拢嘴,笑出眼泪来。我眼里也泪光闪烁,却不是笑出来的,而是疼出来的。原来她扑哧一笑的同时,还拍打了一下我的手,指着她的那只手,不幸的是,这是那只受伤的手。接着便见我跳了起来,连眼泪都流出来了,她如何打得住,自然哈哈哈捧着肚子笑得泪花在眼里打转。  哈哈哈,房间里充满痛与乐的欢快的空气。  “全中?”我们都收住笑声后,我来了句更喜感的话。  她用手撑着额头,另一只手捂住嘴巴,生怕自己会笑出来一样,可能是刚才笑惨了,反正我是觉得自己的肚子有点疼了。  “你怎么那么自信?”她的眼神从指缝中穿过。  “不对么?”  “基本算对,可是——扑……”她将捂着眼睛的那只手也移下来支援,双手捂住嘴巴,才算把这个要发酵的笑声摁下去,“只是,”她将捂着的双掌打开,把话捧到我面前,“只是全说反了。”  “说反了?”我被她喂的话语噎住了。  “不是搬进,是搬出,今天是我在这里上的最后一天班。”  “最后一天?……是要搬出,所以打好包……那我以后岂不是见不到你了?”  “嗯?”  “我是说,我觉得我这个问题蛮严重的,心理这块,本想以后天天来找你……我……”我又紧张起来了,话说得不灵光了,还有点焦急。  “你还在逗我?”  “我没有逗你……好吧,不说这个,你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呢?”  “这里并不是我理想的地方,还有更需要我的地方,能发挥我所学的地方。”  “你要去哪里呢?我肯定有好多问题要咨询你,以后可以直接去找你吗?”  “你最好是不要去的好。”  “为什么呢?”  “因为那个地方……你说的那些不是骗我的?”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她也摇了摇头,终于敛了容,重又端庄起来,一本正经地说道:“先生,要是没什么事的话,今天的咨询到此为止。当然,如有必要,这是我的名片。”  “可是,我……”我见她恢复职业的样子,又陌生起来,下面的话却是说不出口了,接过她的名片就告辞了。  我出了门,在走廊上怏怏地走,有点失魂落魄。雨还在下,外面已经黑透,我心里有点烦闷,也没有走电梯,点着雨伞,顺着楼道慢慢往下走。楼道的窗户关的不是很严实,闯进一些风,雨点也从缝隙砸进来,一粒一粒拍在我的脸上。我用左手拇指摁住伞上的开关,伞骨便炮膛般滑下去,伞面炸开来。我把雨伞立正了,搂着它一步一步下楼梯,伞布几乎垂在肩上。窗外雷声很大,白光不时闪进来,屋外的车子响成一片,楼道里却只有我的脚步声和走动的影子。  卡塔,卡塔,卡塔,楼上走廊里回荡着女人的味道,一脚一脚旋律了我的心,心中律动的是高跟鞋的声音。我抬头,楼道里却只剩我的叹息与落寞。咵咵咵!耳朵里传来急速的声音,快板一样击打,敲碎了我心里的乐章。我骇然吃了一惊,那卡塔卡塔美妙的音符再不可寻,咵咵咵的快板却节节递进。我再回首,楼梯转角处,我的正下方,正有一人撑着黑漆漆的雨伞咵咵咵地踏阶而上。我一忖,两把雨伞便撞了个满怀,我们谁都没有看见对方的脸,他脚步不停轻跑而上,我的身上则溅了不少雨水。  这个撑着雨伞在楼道里奔驰的黑衣人是谁?我默默的下行几步,上面又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咣当咣当动静很大。一团黑影飞驰而下,我躲避不及,两把伞又撞在一起,我的脚崴在台阶上,那团黑影也栽了跤,连人带伞滚落而下。我本想走近去看,那人爬起来咣当咣当地疯也似跑下楼去了,只剩下那把伞还在楼道里翻滚,飘落。跟着翻滚、飘落的还有我的心。  伞终于停了下来,栽倒在下一层的转角处。我突觉大事不妙,急匆匆冲下楼梯,焦躁躁奔出大厅,慌张张窜到门口。楼道里应该栽着两把伞,因为现在,我的手是空的。暴雨如注,如针线,如匹练,要把天地包裹起来;电闪雷鸣,如画尺,如剪刀,要把夜幕裁剪开来。雨水打湿了我,伤口上包裹着的纱布也松弛了,洗出来的血水落在我的鞋头上。我脚步不停,踩着雨水,径直向前,下了台阶。疯也似跑出来的黑衣人就在这台阶下,他趴在车门边,使劲敲打车窗,嘴里大声呼喊着。台阶旁的这辆车子已经打着了火,只是被这黑衣人阻着,没有开动。我透过淌着雨水的车窗,看到她淡淡的脸庞和惊慌的眼神,是那么的无助和惊恐。  “你在干什么?”我一手搭在黑衣人的肩上,没有推搡,不是拍打,只是停在他肩头,抓住他的肩膀。他慢慢扭过头来,闪电恰好照亮了他的脸,也湮灭了我的心。我的手触电似地弹了回来,整个人懵了,如遭雷击。  他一拳打在我的脸上,“是你!又是你!”他把我按倒在台阶上,掐住我的脖子,面露狰狞,咆哮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跟我争!我不是把你困在幽暗的绝谷吗?你果然还是跑了出来!”我扳着他的手,也是吼:“你是谁?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他给了我一拳算是回答,我把他扯倒是为回应。两人便在台阶上翻滚,厮打。轰轰——轰,发动机响起,奔出去,又停了一下,车子终于还是轰轰轰地开走了。他突然推开我,爬起来,奔跑着去追赶那辆车子。车子一溜烟就奔出老远,他气急败坏地上了停在路边的一辆越野车,发动机器往前追。我也赶快钻进自己的车子,跟了上去。
  第五日  头顶上,天花板下,在这虚空中飘浮着一张脸,沿着圆形轨迹顺时针移动,一会儿浮向天花板,一会儿沉到眉尖。开始只是一张脸的轮廓,看不真切,后来停住不动了,这张脸就睁开了一双眼,也不眨眼,也不闭眼,直朝下瞪着。想看清楚些,它就主动贴了上来,像一道符一样贴在眉心,你便不能动,四肢百骸变得冰凉,既不能张口也不能睁眼。但还是在挣扎,灵魂的挣扎。恐惧迫使你思考,思考引导你去看清这张脸,看清这张脸是谁,尽管你睁不开眼。是谁幽幽地停在你的眉心,它是要钻进去,还是要把你的魂魄勾出来?  这张脸愈来愈清晰,眸子已经在转动了,脸上还有表情,淡淡地笑。笑意从左边的嘴角流到右边的嘴角,石化了,便发现这张脸雕塑化,有石膏态,笑意旋即生硬,生硬得狰狞,狰狞得活灵活现,既不是雕像又不见皮肉。是骷髅?双目空洞却神采奕奕;是婴儿?笑脸天真却看破大千;噢,是认识的人?愈见清晰愈觉陌生。  便惊觉这是梦。我有着长久的鬼压床经历,在那浑浑噩噩半醒半梦之间,灵觉困在躯壳之中,既不得挣脱亦不得归位;将醒未醒,欲挣脱牢笼却无力改变,心有余而力不足,甚至连心也不怎么听使唤。我幻想身轻如羽,在空中飘忽,借以逃离这强大的束缚。到最后,我终于醒了过来。  头还是眩晕的,视线有重影,强光刺眼,明亮如天堂,天花白如纸,未着一丝痕。醒来忆旧梦,眼前更陌生。我如何不惊?如何不怕?如何不慌?让我更惊更怕更慌的是,我的手脚被绑住了,动弹不得。飞速退去的路灯,汽车的轰鸣,追逐的画面,碰撞的声音全从我的脑海里冒了出来。一路追逐,最后撞上了,便是一片空白。难道这里是医院?怪不得明亮如昼,洁白如纸。也许,也许我已经死去!啊!是停在太平间还是入了天堂?  我努力坐了起来。头晕晕沉沉,视线还有重影。双手被胶布绑在铁床的两边,双腿也被胶布缠裹起来。这是梦吧?我用力地撤,尽管撤得手疼,也还是在怀疑。这就是真的?我打从心底不接受。叮咚!叮咚!一滴一滴的水滴声在我耳边回响,我怔住了,时间仿佛倒流。这声音我曾经听到过,熟悉得心慌荒,是从听筒里传来的。这里?那里?这是哪里?我揉捏着各种情绪,扭头四望,寻那水声,寻那答案。它给了我力量,寻求真相的力量。我终于扭断了缚住双手的胶布,迫不及待地下了床,忘了双足是被胶布缠裹着的,一头栽倒在床下,脸贴着地。地上一地白白的圆片。是药片?“哦,见鬼!他对我用了药,割裂了我的思想,我想不起来,我现在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我回想到听筒里的声音。难道?现在我也被用了药?割裂了思想,所以想不起来,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扯脱了缠裹双足的胶带,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扶着墙走,循着水滴声,爬进了洗手间。叮咚!叮咚!盛一盆满满的声音。叮咚!叮咚!落不尽的思绪,唱不完的哀怨。我爬到近前,要把这该死的龙头扭紧,然而不管怎么用力地扭,它还是在滴,还是在响。我爬高了,扶着台面站直起来,面前的镜子里出现了两个陌生的自己,他们的额头绑着纱布,纱布已经染红。啊!我尖叫一声,滑一跤,跌倒在马桶上,手拍到的地方正是抽水马桶的按钮开关。炸油条一样的声音响起,旋转的水花打湿了我的脸。虽然是马桶里面的水,我还是清醒了不少,视线丢了残影,变得清晰起来。我努力地忆起那张脸,那个黑衣人,可是我又不愿意回想,也无法接受那张脸,无法接受这一切。那张脸,脸上除了那道沿颈脖直通耳根的疤痕,其它的就再没有区别了,就好像我自己在照镜子。他昨天没有戴墨镜,他盯着我,死死地盯着我,眼里流出来的不是泪水,而是毒光!还有仇恨!他为什么要仇恨我,要这样死死地盯着我?难道他的苦恼,他的苦痛,他的无奈,他的悲哀都是我一手造成的?他到底是个什么?  我头痛欲裂,颤颤巍巍爬起来,在四壁摸索,想逃离出去。墙上既没有窗户,也不见门,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我几乎绝望了,这时,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  “你他妈是谁?这他妈什么鬼地方?”我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紧握着手机吼起来。  “我他妈的也想弄清楚我现在在什么地方?”  “你是谁?你到底是不是他?”  “我就是你!我绝不是他!”  我被手机里的怒喊声懵住了,是我的耳朵短路还是他的脑子短路了?这匪夷所思的言语!我一定要弄清楚这一切。我抓扯着额上的头发,想自己冷静下来。“那他是谁?”我跳过了第一个问题,不是在回避,而是根本不敢问。  “他是魔鬼!把我困在幽暗的绝谷,让我昏睡,要淘空我的思想,要霸占我的灵魂。”  “你说他将你困在幽暗的绝谷,是幽暗的,还是明亮的?你不是说天花白如纸,未着一丝痕,四壁无窗口,明亮如天堂吗。”  “再明亮的地方,连心都照不到,还有什么光明?”  “你还说他对你用药,用的是什么药?”  “白白的,圆圆的,满地都是。”  我几乎将头发抓扯下来,头又眩晕起来,视线又生成重影,地上雪白一片,就像雪地一样。我发狠地踩碎地下的药片,恶狠狠地问:“那你现在在哪里?”  “我刚醒过来,在一辆越野车上。”  “你不是困在屋子里吗?”  “所以我才打电话来问你,是不是你已经找到了我?将我从他内心深处剥离出来?我才得以重见天日。”  “你说你在车上,越野车?”  “是的,我刚刚醒来。”  “那么,她在哪里?”  “嘿嘿,他已经离去,再也不会回来。我永远也不会让他苏醒,这一次我不会将他困在死地,我一定会抹除他,翻书一样翻过去,撕掉,了无痕。”  “你把她怎么了!”  “可以说是杀死了!”  “混蛋!你为什么要杀死她!你凭什么杀死她?”  “我杀他还需要理由吗?他占据着我的灵魂,妄想驱逐它,淘空它,奴役它。我发誓,我会夺回一切,掌控一切。我会杀了他,亲手杀了他,了结这段历史。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砰地一声,子弹由下颚进,撕裂了肌肤,鲜血在细胞中飞扬,光速似地,火药味游荡于耳根,喉咙在吟唱,却不痛楚,而有极大的快慰,时间仿佛停止,不见光与影。他曾经要杀我,可是我没有死,我活了下来。我决不会再让他用枪指着我的脑袋,任何人!”  我一颗心算是落了地,他说的那个他不是我念着的那个她。我对这几天发生的事总算有点眉目了,也许是个疯子,神经病,精神分裂,脑袋里有两个人,都要致对方于死地,都想占据心扉,抢夺灵魂,掌握思维的控制权。可是,可是,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到底有什么牵连?为什么那张脸……为什么他会说他就是我?我一定要逃离这个地方,我要弄清楚这所有的一切。  “之前困住你的那间房子你还记得么?”  “当然记得。”  “你是怎么出去的?”  “我没有出去。”  “那你现在呢?”  “是他‘带’我出来的,我解放了,我淘汰了他。”  “他既然将你困在那里,为什么要带你出来?能让你淘汰他?”  “什么意思?你说他还在?还没有死?”  “他既然都用药物控制你,还能放你出去?”  “我觉醒了!我走出了泥沼,我找到了我自己。”  我按了一下抽水马桶的按钮开关,水流激旋的声音都被吸进了听筒。我慢悠悠地说:“你是谁?”  “你是谁?”听筒里传来惊慌的口气。
  第六日  叮咚叮咚,水滴声规律成时间,在这明亮而暗无天日的地方回响流逝。三千五百九十七,三千五百九十八,三千五百九十九……我认真而无聊地数着,也不知道水滴在我心里响了多少遍,时间又流逝了多少呢?房子空洞而呆滞,时间却装得满满的,一滴一滴都在倾述。这狭小的空间盛不下时间的情绪,我被这窒闷的时间压迫得快要窒息。  这片时空不但困住了我的身子,也困住了我的心。我的心虽然游离着,却在这四壁打转,数着一滴一滴的水声,没有飘离出去。它甚至困在自己的躯壳里,没有跳出来审视自己,没有给自己当头一棒。或许是药物的功效,摧毁了我的精神,令我专注于无聊,无聊而专注。数着这水滴声,我是在等待什么吗?  我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这张白纸,眼神在上面写写画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包括心底。苍白的天花板将我引向虚无,乏味的水滴声又将我拉回现实,我在现实与虚无之间痛苦地徘徊。  地上全是药,我居然捡了些吃下去,好让自己迷乱起来,忘掉这些头疼的事。于是我昏昏沉沉快要睡着了,眼皮的闸门缓缓落下,光线越来越弱,直到黑暗无光。恍惚间听到异响,似乎是脚步声,一步一步已经到了跟前。眼皮千斤重,我睁不开来,身子也僵化了,不听使唤。难道又是鬼压床?我是在做清明梦吧?看,黑暗中正有双眼睛盯着,一双手已经撕开了黑暗,要来抓我。噢,它已经抓着了我,是掐着我的脖子,死死地掐着我的脖子。呵!这只手已经青筋暴露了呀。我幻想自己身轻如羽,依着鬼压床的经历来化解它。然而这支羽毛却飞不起来了,像是掉落在泥潭里,蘸过泥水,湿湿的全是重量。我无力反抗,感觉魂魄就要脱离躯壳,身子分化出两个我,已然重叠,灵与肉是否就要分散开来?  我突然就醒了转来,也许还是在梦中,反正我能动了。我抓住卡着脖子的这双手,奋力上顶,却动不了它分毫。它掐得更紧了,我力气一泄,虎口顺着这双手滑了上去,触到了什么——是脖子,是人的?还是非人的?我便也死死地掐住它。僵持了好长,它也吃不消了,喉咙咳了响,却不全,气息被卡住了。我又加了把力上去,突然就一松,它挣脱开去,我的脖子自然也得到解放。它也咳嗽起来,我也咳嗽起来,都在拼命地呼吸空气。它显然是个人。  黑暗中却看不到半个人影。  但他的声音已经响起:“你果然还在!这次我一定要清除你!若只是将你困住,总有一天你还会回来!”  “你这个疯子!你是谁?”  “你会不知道我是谁?是呀!现在调换了!前些日子,你走在前面,算你狠!用药物镇压我,将我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今天我出来了!你是不是无法接受?你恐惧了!你绝望了!我出来了!我走出来了!你知道这个结果!我就是——我!再也不会有你!今天就来做一个了结!”  “你个疯子!将你困在这里的人不是我,是你自己!你所谓的那个人现在还在你的身体里面。”  “哈哈哈!哈哈哈!”  毛骨悚然的笑声在黑暗中激荡,钻入耳蜗,在我的内心撕咬。我惊乱不已地跳下床,倚在墙角,蓄力作势,戒备着。笑声息了下去,黑暗中响起他的脚步声,一脚一脚都那么有力,地上的药片发出脆裂的声音。啪嚓!他点着了打火机,一粒豆大的光照亮了他的脸,一张狰狞可怖的脸。那道疤痕就像大地上的沟壑。我掀翻铁床阻挡他过来,退守到洗手间,锁了门,身子抵在门上。他在外面死命地踢,砰砰的声音一脚脚都踢进我的心坑。很快,门就被他踢出了个大洞。他打着了火机,脸贴在洞口,邪魅的笑挤在嘴角,从这个洞口涌进来。我又恐惧地后退了几步,身子靠着洗手台。我不敢看洞口那张脸,便侧过脸来。洗手台上的镜子反射一片幽光,幽光里也有一张扭曲的脸。我既惊恐又愤怒,我一拳将它打碎,跟着这张脸破碎的还有镜子。墙上便露出一个大口子,是一个通道,里面黑漆漆的。他踢得更剧烈了,我再顾不了那么多,一头钻入了通道,向黑暗中爬去。  通道狭窄而闷热,我全身湿透,却不敢停下喘息,后方传来窸窣的声音,他正追上来。也不知道在黑暗中爬行了多久,突然咔嚓一声,我掉了下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周围全是车,是个地下停车场。头顶传来爬动的声响,我急忙钻入了一辆越野车躲了起来。哐嗵一响,他显然也是重重地摔在地上,接着就没有动静。我还以为他摔晕过去了,我正要下去探视,哐当哐当又响起踢打车辆的声音,他肯定是非常的愤怒,而且他还在嚣叫:“你躲起来了,是要跟我捉迷藏么?你以为我找不到你?你躲在我内心的墙角我都可以把你挖出来,何况是在这里。你给我出来!今天大家做个了断。”  这话语一个字一个字地击打着我,我惊恐而迷惘。他说的这些到底是什么?我跟他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他的脸几乎跟我没有区别?除了那道疤痕之外,简直一模一样。  “听着!我不管你是谁,是他也好,是我自己也罢,都得做个了断!从源头开始,结束这所有的一切。”  我真有冲出去诘问他的冲动,但还是忍住了。他现在是个极不稳定的危险人物,我必须马上离开这里,这所有的一切日后都可以再调查清楚。  他似乎发现了我的踪迹,脚步声愈来愈近。我全身紧绷,没有好的应对之策。好在我发现这辆车竟然还插着钥匙。见鬼,车头还有顶灰色的鸭舌帽,我居然上了他的那辆越野车。他在一步步逼近,我立刻启动车子冲了出去,一个直转弯就上了坡道,撞毁栏杆逃到大街上。正是深夜,下着瓢泼大雨,车道上车辆稀少,我的车速并不慢。没过多久,我就发现后面有辆车紧追不舍,他已经追了上来。我忆起之前我还在追逐现在驾驶的这辆车,现在轮到被人追了。一分神,一俩车迎面而来,我慌忙狂蹬刹车猛打方向。一串刺耳磨牙的声音,我只觉天旋地转,不知翻了多少个筋斗。等醒过来,视线模糊,神智还清。我想踢开车门爬出去,却没甚力气,也不得要领。雨水打进来,合着我头上的血水流到我的嘴里,咸咸的。路灯昏暗而摇曳,江流奔涌如鬼叫。有脚步声传来,而且已经到近前,接着便是子弹上膛的声音。他把我拖出来,用枪抵着我的脑袋,一步一步逼到江边。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他脸上淌着水,那道疤痕,倒像河流,将面皮这一抔土洗刷得无尽的怆然。他的眼神有力却迷乱,手绷直却颤抖。枪管滴着水,黑黑的洞口放大了无数倍。他踉跄着退了几步,站定了,努力地挤出几个字:“你信有造物者吗?”  “我不管有没有造物者,我只要知道你是谁?”  “我问你信不信有上帝?”他大吼,“是谁创造了你我?是谁造就了这一切?这个环境是那么的熟悉,就像昨天,难道历史还要重演一遍?这瓢泼的大雨,这奔流的河水,冥冥中谁将你我引向此地?是它吗?”他朝天放了三枪,歇斯底里高呼着,“我不信!我不信!就算有,它-也-是-个-聋-子!今天就来了结这一切。难道杀了你,我就会凭空消失?那我也就不会站在这里。”  他的咆哮点燃了我的情绪,我质问着一步步走向他。“你是谁?你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到底是不是个疯子?”  “我是疯子,我就是疯子,你也是疯子,它也是疯子。哈哈哈!”笑声未歇,他突然就扣动了扳机,子弹击中了我的大腿。见我跌倒在地,他呆了一两秒钟,回看自己的大腿。尔后,他呼着口哨,扭动身子,在雨中跳舞。凌乱的舞步飞溅起不少水花。“我信有上帝,上帝在哪里?击伤你大腿,我依然健步如飞。时间是个废物,迟早忘了我和你。你不再是我,我不再是你。”他乱跳着,乱唱着,洋洋自得。  我坐在地上,整个人也陷入疯狂,也不觉伤口有多么的疼痛。“哈哈哈!你这可怜的疯子,以为我是你,殊不知身子里面有两个自己。你这精神分裂的疯子,这一秒是你,下一秒他就会出来。”  这话击中了他,他停住了,走过来,用枪指着我的脑袋,居高临下地说:“你说得对,我是个疯子,就是个疯子。我知道他在那里,他就在你今天的身子里,在你幽暗的内心深处。你想象一下将来的岁月,他们纠缠不清,互相厮杀,那是多么的残忍?自己将自己困在这副躯壳之中,饱受灵魂的煎熬,那是多么的痛苦?我受够了这一切!我不惜穿梭时空,回来梳理自己的过去,改写这段历史。看见了吧,时间老人已经闭上了眼,我击中了你的大腿,而我却安然无恙。”  我怔住了,几近崩溃。
  “我打开了时空之门,他却走在了前面,将我困死在暗无天日的地方。他居然就找到了你。他应该失望了吧?因为他想清除我,从源头开始,却没有看到我的踪影。他虽然没有看到我,却在你内心深处种下了一粒种子。就是这粒种子,它生根发芽,迟早有一天会长出我和他。本来没有我和他,是我和他造就了我和他。哈哈哈!”他笑起来,笑声凄凉。“你本来就是你,但现在你已经不是你了,你将丢了自己,忘了自己,自己都找不到自己。我又怎么去找到自己?多少次,我赤身裸体站在镜子前,摸着我的脸,审视自己,既清晰又模糊。多少次,我走近内心,却回不到原点。是我迷路了吗?我为什么不能与自己交流?今天,我总算明白了,我终于知道了我是谁,我找到了我自己,那个我,不是你。”  我总算明白了,这无法接受的事实。照他这个说法,我将来便要精神分裂成两个我,而这两个我却是我穿梭时空从未来回到从前创造的,他们自己创造了自己,结果变成了原因。因就是果,果就是因。那么,我呢?在哪里?  我摇着头说:“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我就是我,我不管你们是谁,我还是我,永远都是。”  “哈哈哈。”他的笑多少带点嘲笑的意味,“看吧。你说不信,而你已经信了。时空就是个孵化器,在躯壳里创造你我他。” 正说着,他双肩和脑袋猛地颤抖,如遭电击,而后的声音已经变了个人,“你说的不错,我还在,人最不认识的就是自己。”这话甫一出口,我就惊住了。这显然是另一个自己。他依旧在说:“从见到从前的我的第一刻,我就知道我将要创造自己,否则便没有我,但我不知道在创造自己的同时也创造了你,而你有一天却会回来杀我。哈哈哈!这是多么的荒唐和可笑啊。”  “你?你还在。”语气变得惊慌了,“你还不是想用药物控制我,清除我?我控制白天,你控制黑夜。今天是个难得的日子,大家都在,就来做个了结,彻彻底底的了结。”他抓着我的衣领,用枪指着我的脑门。我早忘了身体的伤痛,心灵的创痛更大,伤口更深,更疼。我站了起来,怒目而视,对峙着。  “你曾经也用枪这样指着我,要杀了我,因果循环,今天轮到我来了结这一切了。”他的话语冷漠而决绝,他就要扣动扳机了,而另一个声音也跳了出来,“你什么也改变不了。”语气同样的冷漠。  “来杀我啊!”我一拳打落了他手里的手枪,双手捏着他的脖子咆哮着,“你这个疯子,是人是鬼的怪物。你说我杀了你,你今天也还会杀了你。”  我们互相掐着脖子,跌倒在江边,厮杀着。我大腿有伤,终究不是他的敌手。他撕下我头上的纱布,一圈一圈缠绕着我的脖子,死死地勒住不松手。我无力反抗,双脚撑地,伤口上涌出来的血倒给了我快意。我一脚一脚的撑,顶着他,在雨水中滑行,滑向江边。最好的归属就是投身这奔涌的江流!  我的力气渐渐弱了下来,视线模糊不清,神智也慢慢虚弱。拍打的浪花散落在我的脸上,已经到了江边吗?可惜我无力向前。奔涌的江水,请带走我吧。我不愿死在这肮脏的,是自己不是自己的手上!  我那只受伤的手,泡在水中,已不知流了多少血,早就没了什么知觉,但却在这冰凉的水中触到了更为冰凉的物体。  “结束这一切吧!但愿这一切都是梦。”  我握住那冰凉的物体,抵住自己的咽喉。雨水啪嗒啪嗒砸在我的脸上,我睁不开眼。水珠滑过冰凉的物体,流到我的食指上,腻腻地吸附着,不愿掉落下去。砰地一响,子弹由下颚进,撕裂了肌肤,鲜血在细胞中飞扬,光速似地,火药味塞满耳蜗,喉咙在吟唱,却不痛楚,而有极大的快慰,时间仿佛停止,不见光与影……
  某日。  大概两个月没有下雨了,江水依旧奔流不息,江边依旧灯红酒绿。  场子里人不多,音乐还没有。她不喜欢喧嚣,却也不喜欢太过于宁静,现在正好。她已经喝了半杯葡萄酒,脸上有了红晕。  “给我一杯苏打水!”  她回过头去看,便见了一个脸上有疤痕的男人。在左下颚,疤痕沿颈脖直通耳根。  两个人都吃了一惊。她问:“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他也问:“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这里不能来么?”  “当然能来,只是奇怪你怎么会来。”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我不能来这里么?”  “你知不知道我今天找不到你,我还以为你……”  “你现在不是见到我了吗?”  “你现在还不能出来。”  “我为什么不能出来?”  “你……”  “我不是一个正常人么?我是一个疯子,一个精神病吗?就只能待在阴冷的病房里,不是吃药就是打针?窗外永远是灰色的,天空永远是蒙蒙的,空气都是呆滞的,我的本职就是吃药,不停的吃药。你们所有的人都认为我是在胡说八道。六日,那是上帝造人呢?可是毁灭一个人,又何必六日?我是否厌烦了你们的耳道?你们说我满口胡言,没有逻辑,是个精神病的呓语吗?说的好听点,是精神分裂,不是吗?可是我看得到我的内心,听得到我的心声,它告诉我,我没有疯,我也不是精神病,我是个正常人。”  “你是个正……如果你精神状况不是——怎么一直留在那里?”  “因为一个人,我已经忘记了过去,但我在这里找到了开始。”  “谁?”  “你。”  她的心咯噔了一下:“你说什么?”  “我已经丢失了过去,醒来就看到了你。忆不起又何须去忆,我的人生从你开始。”  “你喝醉了吧?”  “我喝的是水。”他拿起杯子摇了摇,“我相信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我的内心在对我说:‘就是你!抓住,不放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那红晕的脸更红了。  “在我脑海里面,就有个影子,你的影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你应该知道这是为什么吧?”  “你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一把枪顶住我的下颚,冷冷地,一只手有力地扣动了扳机,子弹由下颚进,撕裂了肌肤,鲜血在细胞中飞扬,光速似地,火药味游荡于耳根,砰地一声,喉咙在吟唱,却不痛楚,而有极大的快慰,时间仿佛停止,不见光与影,思维也消散不见,我再回想不起其它。”  她的脸上流露出些许失望,她将半杯酒一饮而尽,醉意又浓了些。“你还是记不起来,”她叨叨细语起来,“雨滴重重的落在头上,流过长长的头发,在颈脖窃走了一丝温凉。在那儿,更抵着一件冰凉的物体。江流就在脚底奔流不息,翻滚的浪花溅在脚踝上。血染的纱布滴着血,深深地勒紧,勒紧,天地一片朦胧,也听不见喘息了。但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声音清晰而明亮:如果造物者真的存在,子弹由下颚进便由耳根出,那么我相信时间老人也没有睡着,今次,从我的左下颚进,便从你的左耳根出,你想抹去旧的历史,我就给你新的伤痛。”  砰!  子弹由下颚进,撕裂了肌肤,鲜血在细胞中飞扬,光速似地,火药味游荡于耳根,喉咙在吟唱,却不痛楚,而有极大的快慰,时间仿佛停止,不见光与影……  她的眼里全是泪花。
  (完)
  顶起,并虎摸楼主              
  权当呓语,精神病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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