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话口齿不是很清,我想每天读读文章来练练,每天不知道吃什么菜这...

我有点口吃 新学生 老师不知道我口吃 语文课上让我朗诵课文 读了 脸红了 还是读了 但大家都笑了_百度知道
我有点口吃 新学生 老师不知道我口吃 语文课上让我朗诵课文 读了 脸红了 还是读了 但大家都笑了
我可以理解 人之常情 但大部分笑是嘲笑 下课后大家都问我怎么变成口吃的 还学我
给我起外号什么的
一个大男生感觉很没面子 活着没面子 人活一张脸嘛 哎。。。。
提问者采纳
TMD什么学校? 我过我是老师我肯定当时就说,同学别紧张,休息会,我换个同学来读,这老师也是的,伤学生自尊,我建议你多练练朗读,回家读语文,读英语,慢慢就好了,要坚持
老师当时让我坐下了
提问者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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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能吃吗?别管他,自己有自己的特点,做自己最好,不要因为别人的话让自己放弃面子,我支持你,没关系的,我同学被大家歧视,碰到他的桌子都要把他擦到别人身上,但是现在我们对他的态度已经很好了,就是因为他不放弃,口吃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慢慢练习朗读,也许会好的,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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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2条回答
脸皮练练就厚了 脸皮厚会对你有好处的 人家也就是一笑而过 不会太记得你 也都是善意的 这个对你是没有影响的 男生嘛 厚着厚着就好了 小弟弟加油啊
其实别人笑,你就当做是你给他们开心的笑容(你给他们的)。大男人不为区区小事而挂齿,要宽容。你可以多和同学沟通些语言或多开口读读课文。还有就是练练胆量。挑战自己,让自己脱离别人的嘲笑。
口吃的相关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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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在外也不愁(第五期)
编者的话:
关怀生命& 关爱人生
他曾经和我们那么近,不久前他还在我们中间。
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在短短不到十个月的时间里,摧毁了这个挺拔如高山的西北汉子。
上面的合影,摄于03年高三级组的稻城之行。在那次艰辛而美丽的行程中,他始终是体力最强健的那群人中间的一个,在圣洁的三座雪山下走了比别人更多的路——为了看到更多的风景;拍了那么多精彩的照片;一路上与同事讲述着驱车千里回西北老家的过瘾,并筹划着更多更远的豪举……他的措辞跟语调,总是那么朴实、平和。
05年12月18日,他被无常留在了冬天。
苏轼曾叹息人寄身蜉蝣般短暂的生命于世间,“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何况还有无常透明冰冷的手,不知何时就会伸出来。面对熟悉的同事的逝去,也许可以用本期选登的台湾作家龙应台的《满山遍野的茶树花开》里的话来描述心里的感受:“你环顾周遭,一片红尘喧嚣,却好像看见无边无际的淡漠的空旷,来者恒来,去者恒去,没有什么东西是抓得住、留得下的;原来,所有喧嚣的红尘都是因风滚动的蓬草,往一个方向,旷野的尽头奔去。原来所有自己的当下啊,都是别人的过去。……”
这期我们同读几篇怀人的文章,聊以寄托哀思,也一起来面对人生的短暂跟无常的冷酷,共同尝试
关怀生命,关爱人生。
斯人已逝,音容宛存……
牛诚熙老师,一路好走!
本期目录:
 那是一块阳光照得最多的地方。冬天,父亲还坐在那里。低矮的屋檐,背后是红砖土墙。黑灰色的瓦片垂着耳朵,仿佛倾听着什么。父亲通常一个人不会说什么,只是静静地沐浴着阳光,取暖。像温顺的臣民承受浩荡的皇恩。我每次回家首先要打量的就是那个地方。喊一声父亲,父亲脸上立刻阳光灿烂,笑容如绽放在枝叶里的花朵般颤动。
一个人是会老的。皱纹宛如屋檐上生满绿锈的青苔,上面摇曳着荒草。老人头发花白,牙齿脱落,身边斜靠着一根短亮的竹拐杖。那样子像是一部接近尾声的黑白电影里的旧镜头。阳光不老,新鲜的光束里尽情跳跃着生命的尘埃。但父亲不见了。如今,阳光照得最多的地方空落落的,如我空落落的心。泪水爬出我的眼帘,阳光使它格外晶莹,如针芒般的阳光深深刺伤着我。阳光无影无踪地裹走了父亲,又依然照亮那里,如泻地的一摊水银,成为我面前不会消逝的最坚硬的事物之一。
“来!晒晒太阳!”在乡村,尤其是冬天,阳光照得最多的地方,窝聚的老人们也最多。冬天里,阳光以一种最温暖、最明亮的姿态涂抹大地。树上尚没有凋零的叶片,通体金黄,兴奋得直打哆嗦。地上,一条狗蜷缩在阳光的被窝里,懒洋洋地,像是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或是让太阳烤干的牛粪。老人们开始在阳光里打捞着明灭的往事,交头接耳:谁家的猪养得最肥,谁家今年的收成很好,谁家闺女腊月里要出嫁,谁家的小子又有出息啦!……他们大口大口饱食着阳光的盛宴,咀嚼阳光,毕毕剥剥,满嘴流油。通常,他们都以为这儿是离太阳最近的地方,是人间的天堂。他们的笑声、叹息声、诉说声像是无数把叮当当的小榔锤,把阳光敲成了金子般的碎片,然后乐呵呵地搭在怀里,俨然一个个财主佬。直到起身离开时,还夸张似的拍打着屁股上的灰尘。即便有贫穷的跳蚤,在阳光下也被驱赶得一干二净。
我想父亲,包括一些老人们,在他们人生的暮年喜欢坐在阳光照得最多的地方,在阳光底下的倾诉,肯定隐藏着某种心灵上的秘密:一定是额头皱纹里隐逸着的生命的苦涩需要阳光的抚慰;内心经历太多,那阳光照耀不到的地方或许往事已经堆积得发霉,必须在阳光下曝晒一番;抑或身上流动缓慢的血液必须与阳光勾兑与打通,才会使他们更加舒展、坦荡、明媚。也可能他们想得更远,无边无际的黑正在向他们拥来,他们得赶紧拾掇起一些太阳的金枝,燃烧生命……因为,不仅一颗晦涩的心需要阳光的照耀;一颗纯净的心,也同样需要阳光的映照。最后,阳光收拾走了许多谜底,如父亲自体生命的消逝正如阳光的消逝一样。只是父亲永远不会知道,他的那块被阳光照得最多的地方,会成为他亲人们心中最大的疼痛――有几回,我发觉与我一道回家的儿子,眼睛朝那地方也怔怔地发愣。以前,他可是撒欢般地蹦跳着双脚扑向那里的。
“为了看看阳光,我来到世上。”这是一位俄罗斯诗人的诗句。写这诗的巴尔蒙特这时仿佛就像一个婴儿,在春天里降生时一睁眼,就看到了温煦的阳光。他身上泛着金黄的绒毛。的确,阳光可以渗透所有的语言,但无法谛听;阳光像一块黄金可以让人贪婪地攫取,但却无法永远占有;阳光像一朵鲜艳的花朵,却无法为一个人永远开放。剩下的你只有看看的份了!阳光照耀的日子,生活明净得一览无余,纤毫毕现;阳光进入土地所有事物的内部,使其发酵、膨胀、疯狂和生长。这些人们都可以看到,因此也体会出阳光本身充满的慈祥、温暖、仁爱和平静。果然,在阳光照得最多的地方,又少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又多了一个陌生而嘶哑的喉咙。那陌生的嘴角牵动乡村的最后一缕阳光,仿佛是在向阳光做着诀别。我想,一个阳光铺就的舞台,父亲和他的乡亲裁剪着一块阳光的绸缎,然后紧紧地包裹住自己,就幸福地睡去了。
 但丁说:“我曾去过那阳光最多的地方,看到了回到人间的人无法也无力重述的事物。”(《神曲·天堂》)仅仅默念着这一句,我的心绪在阳光下就显得一派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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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自《福建文学》2003年第2期)
  满山遍野的茶树花开
  喂——你今天怎么样?
  牙齿痛。不能吃东西。
  有没有出去走路?睡得好不好?
  不知道是怎么来到这一片旷野的。天很黑,没有星,辨别不出东西南北。没有任何一点尘世的灯光能让你感觉村子的存在。夜晚的草丛里应该有虫鸣,侧耳听,却是一片死寂。你在等,看是不是会听见一双翅膀的振动,或者蚯蚓的腹部爬过草叶的窣窣声,也没有。夜雾凉凉的,试探着伸手往虚空里一抓,只感觉手臂冰冷。
  一般的平原,在尽处总有森林,森林黝黑的棱线在夜空里起伏,和天空就组成有暗示意义的构图,但是今天这旷野静寂得多么蹊跷,声音消失了,线条消失了,天空的黑,像一洼不见底的深潭。范围不知有多大,延伸不知有多远,这旷野,究竟有没有边?
  眼睛熟悉了黑暗,张开眼,看见的还是黑暗。于是把视线收回,开始用其他的感官去探索自己存在的位置。张开皮肤上的汗毛,等风。风,倒真的细细微微过来了。风呼吸你仰起的脸颊。紧闭着跟努力谛听:风是否也吹过远处一片玉米田,那无数的绿色阔叶在风里晃荡翻转,刷刷作响,声音会随着风的波动传来?那么玉米田至少和你同一个世代同一个空间,那么你至少不是无所依附幽荡在虚无大气之中?
  可是一股森森的阴冷从脚边缭绕浮起,你不敢将脚伸出,即使是一步——你强烈地感觉自己处在一种倾斜的边缘,深渊的临界,旷野不是平面延伸出去而是陡然削面直下,不知道是怎么来到这里的,甚至退路在哪里,是否在身后,也很怀疑,突然之间,觉得地,在下陷……
  你一震,醒来的时候,仍旧闭着眼,感觉光刺激着眼睑,但是神智恍惚着,想不起自己是在哪里?哪一个国家,哪一个城市,自己是在生命的哪一段——二十岁?四十岁?做什么工作,跟什么人在一起?开始隐约觉得,右边,不远的地方,应该有一条河,是,在一个有河的城里。你慢慢微调自己的知觉,可是,自己住过不只一个有河的城市——河,从哪里来?
  意识,自遥远、遥远处一点一点回来,像一粒星子从光年以外,回来得很——慢。睁开眼睛,向有光的方向望去,看见窗上有防盗铁条,铁条外一株芒果树,上面挂满了青皮的芒果。一只长尾大鸟从窗前掠过,翅膀扇动的声音让你听见,好像默片突然有了配音。
  你认得了。
  喂——今天怎么样?做了什么?
  在写字。礼拜天回不回来吃饭?
  不行呢,我有事。
  你说:“不要再开了吧?”
  他背对着你,好像没听见;抱着一个很大的塑胶水壶,水的重量压得他把腰弯下来。几盆芦荟长得肥厚油亮,瘦瘦的香椿长出了茂盛的叶子。到花市去买百合,却看见这株孤伶伶不起眼的小树,细细的树干上长了几片营养不良的叶子,被放在一大片惊红骇紫酌玫瑰和菊花旁边,无人理会。花农在一块硬纸板上歪歪斜斜地写了两个字,“香椿”。花市人声鼎沸,人磨着人,你在人流中突然停住脚步,凝视那两个字。小的时候,母亲讲到香椿脸上就有一种特别的光彩,好像整个故乡的回忆都浓缩在一个植物的气味里。原来它就长这样,长得真不怎么样。百合花不买了,叫了辆计程车,直奔桃园,一路捧着香椿。
  “不要再开了吧?”
  他仍旧把背对着你,阳台外强烈的阳光射进来,使他的头发一圈亮,身影却是一片黑,像轮廓剪影。
  他始终弯着身子在浇花。
  八十岁的人,每天开车出去,买菜,看朋友,帮儿于跑腿,到邮局领个挂号包裹。每几个月就兴致勃勃地嚷着要开车带母亲去环岛。动不动就说要开车到台北来看你,你害怕,他却兴高采烈,“走建国高架,没有问题。我是很注意的,你放心好了。”没法放心,你坐他的车,两手紧抓着手环不放,全身紧绷,而且常常闭住气,免得失声惊叫。他确实很小心,整个上半身几乎贴在驾驶盘上,脖子努力往前伸,全神贯注,开得很慢,慢到一个程度,该走时他还在打量前后来车;人家以为他不走了,他却突然往前冲。一冲就撞上前面的摩托车,菜篮子里的蕃茄滚了出来,被车子碾成浆。
  再过一阵子,听说是撞上了电线杆。母亲在那头说:“吓死哩人喽。他把油门当做煞车你相不相信!”车头撞扁了,一修就是八万块。又过了几个月,电话又来了;他的车突然紧急煞车,为了闪避前面的砂石卡车。电话那一头不是“吓死哩人喽”的母亲;母亲在医院里。煞车的力道太猛,她的整个手臂给扭断了。
  他把汽车钥匙交给你,然后是行车执照。黄昏的光影透过纱门薄薄洒在木质地板上,客厅的灯没开,室内显得昏暗,如此的安静,你竟然听见墙上电钟牢搴行走的声音。哥哥弟弟说,你去,你去办这件事。我们都不敢跟他开口。他,只听女儿的。
  “你要出门就叫计程车,好吗?”你说,“再怎么坐车,也坐不到八万块的。”
  他没说话。
  你把钥匙和行车执照放在一个大信封里,用舌头舔一下,封死。
  “好吗?”你大声地再问,一定要从他嘴里听到他的承诺。
  他轻轻地说:“好。”缩进沙发里,不再作声。
  你走出门的时候,长长舒了口气,对自己有一种满意,好像刚刚让一个骁勇善战又无恶不作的家伙和平缴械。
  “礼拜天可不可以去同学会?”他突然在后面大声对你说,隔着正在徐徐关上的铁门。铁门“哐哨”一声关上,你想他可能没听见你的回答。
  喂——吃过饭了吗?
  吃不下。
  不管吃不吃得下,都要吃啊。
  妈,我要告诉你今晚发生的事情。
  我在朋友家,大概有十来个好朋友聚在一起聊天。快毕业了,大家都特别珍惜这最后的半年。我们看了一个光碟,吃了叫来的披萨,杯盘狼藉,然后三三两两坐着躺着说笑。这时候,我接到老爸的电话——他劈头就大骂:他妈的你怎么把车开走了?
  自从拿到了驾照之后,我就一直在开家里那辆小吉普车,那是我们家多出来的一辆车。我就说,没人说我不可以开啊,他就说,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晚上不准开车?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经验不足,晚上不准开车?我就说,可是我跟朋友的约会在梅县,十公里路又没巴士,你要我怎么来?他就更生气地吼,把车马上给我开回家。我很火,我说,那你自己来梅县把车开回去。
  他一直在咆哮,我真受不了。
  当然,我必须承认,他会这么生气是因为——我还没告诉过你,两个月前我出了一个小车祸。我倒车的时候擦撞了一辆路旁停着的车,我们赔了几千块钱。他因此就对我很不放心。我本来就很受不了他坐在我旁边看我开车,两个眼睛盯着我每一个动作,没有一个动作他是满意的。现在可好了,我简直一无是处。
  可是我是小心的。我不解的是,奇怪,难道他没经过这个阶段吗?难道他一生下来就会开车上路吗?他年轻的时候甚至还翻过车——车子冲出公路,整个翻过来。他没有年轻过吗?
  我的整个晚上都泡汤了,心情坏到极点。我觉得,成年人不记得年轻是怎么回事,他们太自以为是了。
  秘书塞过来第二张纸条:再不出发要彻底迟到了,“后果不堪设想。”你匆忙地键入“回复”:
  原谅他,凡是出于爱的急切都是可以原谅的。我要赶去议会,晚上谈。
  议会里,一片硝烟戾气。言词被当作武器耍用,但都是狼牙棒、重锤铁链之类的钝器,极少深藏不露但杀人不见血、不吐皮的剑术或柔道。你在抽屉里放一本心经,一本柏拉图谈苏格拉底,一本庄子;你一边闪躲语言的钝器锤击,一边拉开抽屉看经文美丽的字:
  ……是诸法空相
  垢不净
是故空中无色
  无受想行识
无眼耳鼻舌身意
  声香味触法
乃至无意识界
  无无明
亦无无明尽
乃至无老死
  亦无老死尽
无苦集灭道
  无得……
  深呼吸,你深深呼吸,眼睛看这些藏着秘密的美丽的字,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你就可以一苇渡过。可是粗暴的语言、强制的音量,像裂开的钢丝在对脆弱的神经施以鞭刑。这时候,电话响起,你一把抢过来,或许急迫等候的资料已经送到,你急促不耐地说“喂”——那一头,他的湖南乡音悠悠然说:“小珍,我是爸爸——”慢条斯理的,是那种要细细跟你聊一整个下午倾诉的语调,你像狗一样对着话筒吠出一声,“怎么样?”他显然被吓了回去,短短地说:“这个礼拜天、可不可以、同我去参加同学会?”
  你停止呼吸片刻——不行,要精神崩溃了,我无眼耳鼻舌身意五色声香味触法——然后把气徐徐吐出,调节一下心跳。好像躲在战壕里注视从头上呼啸而来的炮火,你觉得口喉干裂,说不出话来。“几个老同学,宪兵学校十八期的,特别希望见到我的女儿,我们一年才见一次面。你能不能陪爸爸去吃饭?”
  喂——今天好吗?
  好啊。
  有出去吗?为什么不叫计程车?
  你可不可以不要省钱?
  牵着妈妈的手,逛街。“这么多大——”她很抗拒。
  “你就是要习惯跟这么多人挤来挤去,妈妈,你已经窝在家里几年了,见到什么都怕。你要出来练习练习,重新习惯外面的世界。不然,你会老得更快,退缩得更快。”你说,她更紧地抓着你的手。
  地铁站里的手扶电梯“嚓嚓嚓嚓”地滚动,你才发现那速度有多快;你一手环着她的腰,一手紧抓她的手,站在人口,如临深渊,看准了不会踩空的一阶,赶忙带她踏上。“嚓嚓嚓嚓”像一列上了刺刀、跑步中的军队。地铁站里万人攒动,每个人都在奔忙赶路,她不停地说:“这么多人,这么多人……”
  坐下来喝杯凉茶,你说:“去杭州,老家好吗?”
  “不去,”她说,“他们都死了,去干什么呢?”
  “那个表妹也死了吗?”
  “死了。她还比我小三岁。都死了。”
  那个“都”字,包括一起长大的兄弟姊妹,包括情同姊妹的丫头,包括扎辫子时的同学,包括所有唤她小名的同代同龄人。
  “哪么去看看苏堤白堤,看看桃红柳绿,还可以吃香椿炒蛋,不是很好吗?”
  她淡淡地看着你,眼睛竟然亮得像透坍的玻璃珠,“你爸爸走了,这些,你说有什么意思吗?”
  那么我们去香港,去深圳。我们去买衣服?
  你开始留意商店,有没有,专门卖适合八十岁妇人的衣服?有没有,专门想吸引这个年龄屠的商店?有没有,在书店里,一整排大字体书,告诉你八十岁的人要如何穿,如何吃,如何运动,如何交友,如何与孤独相处,如何面对失去,如何准备……”自己的告别?有没有电影光碟,一整排列出,主题都是八十岁入的悲欢离合,是的,八十岁女性的内心世界;她的情和欲、她的爱和悔、她的时光退不去的缠绵、她和时光的拔河?有没有这样的商店、这样的商品,你可以买回去,晚上和她共享?
  经过鞋店,她停下脚,认真地看着橱窗里的鞋。你鼓励她买双鞋,然后发现,她指着一双俏丽的高跟鞋。
  “妈,你年纪大,有跟的鞋不能穿了,会跌倒。老人家不能跌倒。”
  “喔——”
  她又拿起一双鞋,而且有点不舍地抚摸尖尖的镶着金边的鞋头。
  “妈,”你说,“这也是有跟的,不能嫩。”
  她将鞋放下。
  你挑了一双平腐圆头软垫的鞋;捧到她面前。
  她坚决地摇头,说:“难看。”那不屑的表情,你很久没看到过了,也因此让你忽然记得,是啊,她曾经多么爱美。皮肤细细白白的杭州姑娘和你并肩立在梳妆镜前,她摸着自己的脸颊,看着自己,看着你,说:“女儿,你看我六十五岁了,还不难看吧?”
  “不难看。你比我还好看呢——老妖精。”
  她像小姑娘一样笑,“女儿,给你买了一样东西。”她弯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没开封的盒子,散在你手里,“你一定要吃。”
  你看那粉红色的纸盒,画着一个娇娆裸露的女人,脸上一种暖昧的幸福。你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她正对你眯眯微笑,带着她所有的慈爱。“仙桃丸”,是隆乳的药。
  “你那里太平了嘛!”她说。
  你想脱口而出“神经病啊你”,突然想到什么转而问,“那你……你吃这个啊?”
  又回到人流里,你开始看人。你在找,这满街的人,有多少是她的同代人?睁大眼睛看,密切地看。没有,走过一百个人也不见得看见一个八十岁的人走在其中。想到自己到西门町的感觉,在那里,五十岁的你觉得自己格格不入是异类,或者说,满街都是“非我族类”。那么她呢?不只一个西门町,对她,是不是整个世界都已经被陌生人占领,是不是一种江山变色,一种被迫流亡,一种没发觉已经来到的放逐?一种秘密进行的决绝的众叛亲离?
  经过电影院,你仔细看那上演中和即将放映的片子——有没有,不是打打砸砸,不是同性恋或革命,不是外星毁灭计划或情仇谋杀,而是既简单又深沉,能让八十岁的人不觉得自己被世界“Delete”掉的片子?有没有?
  “回去吧。”她突然说。
  “不行,”你一直牵着她的手,现在,你转过头来注视她,“一定要给你买到一件你喜欢的衣服和鞋子我们才回去。”
  “都死了。”
  “谁?谁都死了?”
  “我那些同学,还有同乡,周保英,赵淑兰,余叶飞,还有我名字想不起来的……”
  为什么,你问她,为什么,在红尘滚滚的香港闹街上,突然想起这个?
  “就是如此,”她声音很轻,几乎听不见,“一直就是如此。”
  一群中学女生叽叽喳喳、推来挤去地闹着,在一个卖串烧的小摊前。一个个儿特别高的正在统筹,数着谁要吃什么,该付多少钱。有人讲了什么话,引起一阵夸张的爆笑和推挤。你很惊讶:香港竟还有女学生制服是蓝色的阴丹士林旗袍,脚上穿着白袜布鞋。
  喂——吃过饭吗?
  听见吗?听见我说话吗?
  我说,你—吃—过—饭—吗?
  是不是听筒拿倒了你?
  “你的假牙呢?”
  她拿下了假牙,两颊瘪下来,嘴唇缩皱成一团。原来,任何没了牙齿的人,都长得一样:像一个放得太久没吃的苹果,布上一层灰还塌下来皱成一团,愈皱愈缩。而且不管男的女的,牙齿卸下来以后,长相都变得一样。
  她很靦觍的,像一个被发现偷了钱的小孩,将假牙从衣服口袋里拿出来摊在手心,让你检查。
  玛丽亚在一旁说:“她用稻子去砍假牙。”
  你傻了。
  “她说,”玛丽亚的国语有印尼腔,“假牙痛,不俗服,所依就拿剪刀去锉,还拿稻子去砍。假牙不好,她要修假牙。”玛丽亚气气的,有点当面告状的意思。
  你说:“把假牙交给我,我来处理。”她不好意思地笑着,温驯地将假牙放在你手里。
  “假牙不舒服的话,要医生去修,自己不能动手的。好吗?”
  她已经走到阳台,兀自坐在白色的铁椅上,面朝着浅蓝色的大海;从室内看出去,她的身影是黑的,阳光照亮了一圈她的头发,像个完美的轮廓剪影。
  她走路那么轻,说话那么弱,对你是新鲜的事。记忆中,任何时候、任何场合,她总是那个笑得最大声,动作最夸张的一个。少女时代,你还常因为她太“放肆”、太“野”,而觉得“挺丢脸的,这样的妈”。她笑,是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直拍自己的大腿,笑得把脚悬空乱踢,像个“疯婆子”一样。也因为她的“野”,你和她说话有一种特殊的自由。那一年,她拿了你新出的小说过来,边摇头边说:“小珍啊,你这一本书,我是一个朋友都不敢送的。”
  “嗄,为什么?”
  她打开书,指着其中一页,说:“喏,你自己读读看——”
  街口,和往常一样,坐着三两个流浪汉……其中一个头发脏成一团的人
  叉开腿歪坐在地上。裤子显然已没有拉链,我不得不瞥见他的毛发和阳具……马匹经过眼前,滚动着一股气味,是干草和马汗妁混合吧?倒有点像男人下体毛发的气味,说不上是好闻还是不好闻……
  “你——怎么会写这种东西?”她想想,又认真地说,“你怎么知道‘辣里’——‘辣里’是什么气味?”杭州音,“那”是“辣”。
  你也很认真地回答:“妈,你不知道‘那里’——‘那里’是什么气味?”
  她笑了,大笑,笑得呛到了,断断续续说:“神经病!我喇里晓得‘辣里’有什么气味。”
  你等她笑停了,很严肃地看着她,“妈,你到七十岁了还不知道‘辣里’什么气味;确实有点糟。”你执起她的手,一本正经地说,“但是别慌,现在还来得及。”
  “要死了——”她笑着骂你,而且像小女生一样拍打你;很大声地笑,很凶悍地拍打。
  喂——今天好吗?什么痛?
  脚痛,忍不住吃了鸡,又痛风了。不是知道不能吃鸡吗?妈妈不是不准你吃吗?
  你偷吃的是吧?
  即使是八十岁,还是看得出阶级。那被尊称“将军”的,腰杆儿挺直地坐在上位,人们不停地去向他敬酒;敬酒的人站着,可能还拄着拐杖,他坐着。脸上和别人一样,满布黑斑,但是眉宇间毕竟有几分矜持。尊严,大概就是你如何坚持别人怎么看你吧。
  接到你电话你已上路,他就摸着扶手下了楼来,站在饭店门口守候。远远看见你的座车,他就高举一只手臂,指挥司机的动线。下车时你告诉司机,“把公文带回府,两点准时来接。”话没说完,他已经牵着你的手,准备上楼。你曾经很婉转地对他说,“我四十岁了,你不必牵我的手过街。”他说“好”,到了过街,他的手又伸了过来。后来你又很严肃地告诉他,“我已经五十岁了,你真的不必牵我的手过街。”他说“好”,到了过街,照牵不误。他的手,肥肥短短厚厚的。
  然后有一天,一个个儿很高、脚很长很瘦的年轻人,就在那光天化日的大街上,很认真地对你说:“我已经十八岁了,你真的应该克制一下要牵我手过街的反射冲动。”
  你当场愣在那里,然后眼泪巴巴流下,止不住地流。儿子觉得丢脸极了,大步窜过街到了对岸,两手抄在裤袋里,盯自己的脚尖。你被拥挤的车流堵在大街中线,隔着一重又一重的车顶远远看着儿子阳光下的头发,泛出一点光。你曾经怎样爱亲吻那小男孩的头发啊。他有那种圣诞卡片上常画的穿着睡衣跪着祈祷的小男孩的头型,天使般的脸颊,闻起来有肥皂清香的头发,贴着你的肩膀睡着时,你的手环着他圆滚滚的身体,感觉无比的踏实。
  “受伤”的感觉逐渐克服,你噙住眼泪,浮起一股淡淡的荒凉感。你环顾周遭,一片红尘喧嚣;却好像看见无边无际的淡漠的空旷,来者恒来,去者恒去,没有什么东西是抓得住、留得下的;原来,所有喧嚣的红尘都是因风滚动的蓬草,往一个方向,旷野的尽头奔去。原来所有自己的当下啊,都是别人的过去。你恋恋不舍的,他急急摆脱。你急急摆脱的,别人又恋恋不舍。生命的延续,是留恋和摆脱钓永远的移交程序。
  既然来了,你就准备好要顺从到底。司机把你在座车里批完的公文放进千个提袋,将车开走。你像绵羊一样让他牵着你的手,一步一步上楼去。
  他很兴奋。这是第一次,你出现在他的同学面前。“将军”站起来和你敬酒,“团长”要你一本签名的书,“陈叔叔”要和你讨论资治通鉴以及今天的权力局势。一圈酒礅下来,你问他:“怎么潘叔叔今天没来了?”
  “中风了,”他说,“脸都歪了。也不能走路。”
  一个老人巍巍颤颤地被人扶着过来敬酒,你站起来,想听懂老人说什么,但是口齿含混,你完全听不懂。
  他夹了一块鸡肉,搁在你碗里——你曾经多么痛恨这湖南乡下的饮食习惯,一定要夹菜给别人,强迫进食,才算周到。他在咕哝咕哝说什么,听了一会儿,才知道他在说刚刚那个人。“当年是我们学校的才子,会写诗,会唱歌,也很能带兵。现在很可怜,听说儿子还打他,打了跌在地上,骨头都跌断了。老同学也不晓得要怎么帮忙。”你再看那“才子”一眼,他已在右边一张桌子坐下,吃着东西,弓着背,头勾得很低,几乎碰到眼前的饭碗。
  有人拿了一本《湖南文献》过来,说:“局长,这里有我的一首诗,请你指教。”你赶忙站起来,恭敬地接过杂志。他双手举着酒杯,说:“王柏学长的诗,那还用说吗?小女只有学习的份,哪里谈得上指教呢?”他的志得意满,实在掩藏不住。每一个谦虚的词,都是最夸张的炫耀。你忍耐着。
  王柏走了,他又夹子一块蹄膀肉到你满得不能再满的碗里,说:“你记不记得《滕王阁序》?”
  “记得。”
  “他也叫王勃。”
  喂——今天好吗?
  今天好吗?你听见吗?
  他念诗,用湘楚的古音悠扬吟哦:白日依山尽,黄河人海流。他考你背诵:
  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他要你写毛笔字,“肘子提起来,坐端正,腰挺直”:
  “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你问:“野马”是什么?“尘埃”是什么?是“野马”奔腾所以引起“尘埃”,还是“野马”就是“尘埃”?他说,那指的是生命,生命不论如何辉煌跃动,都只是大地之气而已,如野马,如尘埃。但是没有关系,你长大了就自然会懂。
  他要你朗诵《陈情表》,你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你没多问,也没反叛,因为,十二岁的你,多么喜欢字:
  臣密言:臣以险衅,夙遭闵凶。生孩六月,慈父见背;行年四岁,舅夺母志。祖母刘愍臣孤弱,躬亲抚养。臣少多疾病,九岁不行,零丁孤苦,至于成立……茕茕独立,形影相吊。而刘夙婴疾病,常在床蓐,臣侍汤药,未曾废离……
  他坐在一张破藤椅中,穿着一件白色汗衫,汗衫洗得稀薄了,你想“褴褛”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天热,陈旧的电风扇在墙角吹,嘎拉嘎拉好像随时会解体散落。他用浓重的衡山乡音吟一句,你用标准国语跟一句。念到“茕茕独立,形影相吊”,他长叹一声,说:“可怜可悯啊,真是可怜可悯啊。”
  然后,他突然要你把那只鞋从抽屉里取出来给他。
  其实不是鞋,是布。布,剪成脚的形状,一层一层叠起来,一针一针缝进去,缝成一片厚厚的布鞋底。原来或许有什么花色已不可知,你看它只是一片褪色的洗白。太多次,他告诉你这“一只鞋底”的来历,你早已没兴趣。反正就是炮火已经打到什么江什么城了,火车已经不通了,他最后一次到衡山脚下去看他的母亲,他说“爱己”——湖南话称奶奶“爱己”,你“爱己”正在茶林里捡柴火。临别时,在泥泞的黄土路上,“爱己”塞了这只鞋底进他怀里,眼泪涟涟地说,买不起布,攒下来的碎布只够缝一只鞋底,“儿啊,你要穿着它回来。”
  他掏出手帕,那种方格子的棉布手帕,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坐在那藤椅里,开始擦眼睛,眼泪还是滴在那只灰白的布鞋底上。
  你推算一下,自己十二岁,那年他才四十六岁,比现在的你还年轻。离那战争的恐慌、国家的分裂、生离和死别之大恸,才十四年。穿着布鞋回家看娘的念头,恐怕还很逼真强烈。你记得,报纸上每天都有“寻人启事”,妻子找丈夫,父亲寻子女;三天两头有人卧轨自杀,报道一概称为“无名尸体一具”。
  他是不是很想跟你说话呢,在他命你取鞋的时候,是不是看见你幼稚兼不耐的眼神,就静默了呢?
  白天的他,穿着深黑的呢料警官制服,英气勃勃地巡街。熟人聚集的时候,总会有人间母亲当年是否因为他如此英俊而嫁给他,母亲就斜眼睨着他,带几分得意,“不错啊,他是穿着长统靴,骑着马来到杭州的。到了我家的绸布庄,假装买东西,跟我说话……”他在一旁笑,“那个时候,想嫁给我的杭州小姐很多呢……”
  乡下的街道充满了生活。商店里琳琳琅琅的东西满到街上来,小贩当街烧烤的鱿鱼串、老婆婆晒太阳的长条板凳、大婶婆编了一半的渔网渔具、卖冬瓜茶和青草茶的大桶,挤挤挨挨占据着村里唯一的马路。有时候,几头黑毛,猪摇摇摆摆过来,当街就软软趴下来晒太阳。客运巴士进村时,就被堵在路中。你看见他率领着几个警员,吆喝着人们将东西靠边。时不时有人请他进去喝杯凉茶。你不知道他怎么和乡民沟通,他的闽南语不可能有人听懂,他的国语也常让人笑话。他的湖南音,你听着,却不屑学。你学的是一口标准国语,那种参加演讲比赛的国语。
  晚上,他独自坐在日式宿舍的榻榻米上,一边读报,一边听《四郎探母》,总是在那几句跟唱:“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浅水龙,困在了沙滩……”弦乐过门的时候,他就“得得了啷哨”跟着哼伴奏,交叠的腿,晃一晃打着节拍。《四郎探母》简直就是你整个成长的背景音乐,熟习它的每一个字、每一个音,但是你要等侯四十年,才明白它的意思。
  或者,当“爱己”将鞋塞在他怀里的时候,他也是极其不耐的?要过数千年,白山黑水涉尽斗无路可回头时,他也才明白过来?
  你要两个在异国生长的孩子去亲近他,去讨他欢心。两兄弟说:“但是,我们跟他没有话说啊。而且,他不太说话了。”是啊,确实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走路的步子慢了,一向挺得直直的背脊有点儿弯了,话,越来越少,祝默的时间越来越多。奇怪,何时开始的广显然有一段时候了,你竟然没发现。
  这样,你说,你们两个去比赛,谁的话题能让“也爷”把话盒子打开,谁就赢。一百块。老大懂得多,一连抛出几个题目想引他说话,他都以单音节回答,“嗯”,“好”,“不错”。你提示老大,“问他的家乡有什么。”老大问了,他说:
  “有……油茶,开白色的花,茶花。”
  “还有呢?”
  “还有……蜥蜴。”
  “什么?蜥蜴?”两个孩子都竖起了耳朵,“什么样的蜥蜴?变色龙吗?”
  “灰色的,”他说,“可是背上有一条蓝色,很鲜的蓝色条纹。”
  他又不说话了,不管孩子怎么问。
  你对老二使一个眼色,附在他耳边悄声说:“问他,问他小时候跟他妈怎么样——”老二就用脆脆的童音说:“也爷,你小时候跟你妈怎样啊?”
  “我妈妈?”本来低着头吃菜的他,突然抬起头来,很精神,“我告诉你们听响——”他放下了筷子。
  孩子们瞅着你偷笑,脚在桌子底下踹来踹去。
  “有一天,我从学校回家,下很大的雪——从学校回家要走两个小时山路。雪很白,把我眼睛刺花了,看不见。到家是又冷又饿,我的妈妈端给我一碗白米饭——”他站了起来,用身体及动作示意他和妈妈的位置。孩子们笑翻了,老大压低声音抗议,“不行,一百块要跟我分,妈妈帮你作弊的——”
  “我接过妈妈手里的饭碗,想要把碗放在桌上,可是眼睛花了,没有想到,没放到桌上,‘空’的一声碗打到地上破掉了,饭也洒在地上了。”
  老二正要回踢哥哥,被他哥哥严厉地“嘘”了一声要他安静;“也爷”正流着眼泪,哽咽地说:“我妈妈好伤,心喔。她不知道我眼花,她以为我嫌没有莱,只有饭,生气把碗打了。她自己一整天冻得手都是紫青色的,只能吃稀饭,干饭留给我吃,结果呢,我把唯一的一碗饭打在地上。她是抱头痛哭啊……”
  他泣不成声,说:“我对不起我妈……”
  孩子们瞅着你,小声说:“你好坏。都是你。”
  你起身给他倒了一杯热开水,说:“爸爸,你教孩子们念诗好不好?”
  他擦着眼角,又高兴起来,“好啊,就教他们‘白日依山尽’吧?”
  喂——今天好不好?
  我说,你今天好—不—好?
  妈,他说什么?为什么我听不
  懂他说什么?他怎么了?
  “老师要我做一个报告,介绍老子。妈,你知道老子吗?”
  你惊讶。十三岁的欧洲小孩,老师要他们懂老子?
  “知道啊。妈妈的床头就有他的书。”
  “嗄?怎么这么巧?”孩子的声音已经变了,在电话里低沉得像牛蛙在水底发闷的那种声音,“那老子是真正的有名喽?!”
  “对啊,”你伸手去拿《道德经》,“三千年来都是畅销作家啊。”
  “难怪啊,在德文网络上我已经找到八千多条跟‘老子’有关联的……”
  你趴在床上,胸前压着枕头,一手抓着活筒,开始用中文辅以德语对孩子解释“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柔之胜刚,弱之胜强,天下莫不知”。
  每天的“万里通话”要结束了,孩子突然说:“喝牛奶了没有?”
  “嗯?”你没会意,他又说:“刷了牙吗?”
  你说:“还没——”他打断你,“功课做了吗?有没有吃维他命?电视有没有看太多?衣服穿得够不够?”
  你听得愣住了,他说:“没交什么坏朋友吧?”
  电话里有一段故意的留白,你忽然明白了,大声地抗议:“你很坏。你在教训妈。”
  孩子不怀好意地嘿嘿地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每天打电话就是这样问我的,你现在应该知道你有多可笑了吧?”
  你一时答不出话来,他乘胜追击说:“我不是小小孩了你什么时候才会摘懂啊?”
  你结结巴巴地,“妈妈很难调整——”
  他说:“你看你看,譬如说,你对我还在用第三人称称自己,‘妈妈要出门了’,‘妈妈回来了’……喂,你什么时候停止用第三人称跟我说话啊?我早就不是你的Baby了。”
  你跟他“认错”,答应要“检讨”,“改进”。“还有,”他说,“在别人面前,不可以再叫我的乳名了。”
  你放下电话,你坐在那床沿发怔,觉得仿佛有件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了,一件蛮重大的事情,但一时也想不清楚发生的究竟是件什么事,也理不清心里的一种慌慌的感觉。你干脆不想了,走到浴室里去刷牙,满嘴泡沫时,一抬头看见镜里的自己,太久没有细看这张脸,现在看起来有点陌生。你发现,嘴角两侧的笑纹很深,而且往下延伸,脸颊上的肉下垂,于是在嘴角两侧就形成两个微微鼓起的小袋。你盯着这张脸看,心想,可好,这跟老虎的脸有点像了。继续刷牙。
终于等到了一个走得开的礼拜天,赶去桃园看他。你吓了一跳,他坐在矮矮的沙发里,头低低地勾着,好像脖子撑不住头的重量。你唤他,他勉强地将头抬起,看你,那眼神是混浊涣散的。你愣了一下,然后记起买来的衣服,你把衣服一件一件摊开。
“来,最后一遍。爸爸你慢慢来,开步喽,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转弯,儿童相见——不相讥……”
  喂——今天怎么样?今天好一点,可是一整天,他眼睛都是闭起来的。
  他有说话吗?
  你虎着脸瞪着玛丽亚,“你是怎么帮他洗脸的呢?帕子一抹就算了?”
  你手里拿着一支细棉花棒,沾水,用手指拨开他的眼皮,然后用棉花棒清他的眼角里侧。“一直说他眼睛不打开,”你在发怒,“你就看不出是因为长期的眼屎没洗净,把眼睛糊住了吗?”
  清洗过后,他睁开眼睛。母亲在一旁笑了,“开眼了,开眼了。”
  眼睑仍有点红肿,但是眼睛睁开了,看着你,带着点清澄的笑意。你坐下来,握着他的手,心里在颤抖。兄弟们每天打电话问候,但是透过电话不可能看见他的眼睛。你也看过他好多次,为什么在这“好多次”里都没发觉他的眼睛愈来愈小,最后被自己的眼屎糊住了?你,你们,什么时候,曾经专注地注视过他?他老了,所以背佝偻了,理所当然。牙不能咬了,理所当然。脚不能走了,理所当然。突然不说话了,理所当然。你们从他身边走过,陪他吃一顿饭,扶着他坐下,跟他说再见的每一个当下,曾经注视过他吗?
  那么“老”的意思,就是失去了人的注视?
  你突然回头去看她,她的头发枯黄,像一撮冬天的干草,横七竖八顶在头上。眼睛里带着病态的焦虑——她,倒是直勾勾地注视着他,强烈、燃烧、带点发狂似地注视着他,嘴里喃喃地说:“同我说话,你同我说话。我一个人怎么活,你同我说话呀。”
  底下有人在打篮球,球蹦在地面的声音一拍一拍传上来,特别显得单调。天色暗了,你将灯打开。
  手机也打开,二十四小时打开,放在家里的床头,放在旅馆的夜灯旁,放在成堆的红色急件公文边,放在行李的外层,静音之后放在会议进行的麦克风旁,走路时放在手可伸到的口袋里。夜里,手机的小灯在黑暗中一闪一灭,一闪一灭,像急诊室里的警告灯。
  你推着他的轮椅到外面透气。医院像个大公园,植了一列一列的树,开出了黄心白瓣的鸡蛋花,香气弥漫花径。穿着白衣大褂的弟弟刚刚赶去处理一个自杀的病人,你看着他匆忙的背影,在一株龙眼树后消失。是痛苦看得太多了,使得他习惯面对痛苦不动声色?是作为儿子和作为医生有角色的冲突,使得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情感而对父亲的衰败不动声色?你在病房里,在父亲的病榻边,看自己的兄弟与医师讨论自己父亲的病情,那神情,一贯的职业的冷静。你心里在问:他看见什么?在每天“处理”痛苦,每天“处理”死亡的人眼里,“父亲病重”这件事,会因为他的职业而变轻了,还是,会把他已经视为寻常的痛苦,变重了?无法问,但是你看见他的白发。你心目中“年幼”的弟弟,神情凝重,听着病历,额头上一撮白发。
  “回想起来,”他若有所思地说,“他的急遽退化,是从我们不让他开车之后开始的。”
  你怔住了,久久不能说话;揉揉干涩的眼睛,太累了。
  拾起一朵仍然鲜艳但是已经颓然坠地的鸡蛋花,凑到他鼻尖,说:“你闻。”他抬不起头来,你亦不知他是否仍有嗅觉,你把花搁在他毛毯覆盖的腿上,就在这个时候,你发现,稀黄流质的屎,已经从他裤管流出,湿了他的棉袜。
  在浴室里,你用一块温毛巾,擦他的身体。本该最丰满的臀部,在他身上萎缩得像两片皱巴巴的扇子,只有皮,没有肉。全身的肉,都干了。黄色的稀屎沾到你衣服上,擦不掉。
  让他重新躺好,把被子盖上,你轻轻在他耳边说:“我要回台北了,下午有会。三点的飞机。过几天再飞来高雄看你好不好?”
  你去抱一抱她,亲亲她的头,她没反应,木木地坐着。你转身提起行李,走到病房门口,却听见哭泣声,他突然像小孩一样地放声痛哭,哭得很伤心。
  喇嘛要你写下他的名字和生辰,以便为他祝福,然后你们面对面席地而坐。你专注地看着喇嘛——他比你还年轻,他知道什么你不知道的秘密吗?
  你有点不安,明显地不习惯这样的场合,你低着头,不知从哪里说起,然后决定很直接地说出自己来此的目的:“我们都没有宗教信仰,也没真正接触过宗教。我觉得他心里有恐惧,但是我没有‘语言’可以安慰他或支持他。我想知道,您建议我做什么?”
  你带着几本书、一个香袋离开;昨晚的梦里,又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旷野,你滑进深不可测的黑洞,不,你不想马上回到办公室里去,你沿着河堤走。艳丽无比的绯红色紫荆花在风里摇曳,阳光照出飘在空气里的细细花絮,公园里有孩子在嬉闹。你很专心地走,走着走着,到了一片荒野河岸,芦草杂生,野藤乱爬,你立在河岸上眺望,竟不知这是这个城市里的什么地方。
  喂——今天怎么样?
  喂——今天怎么样?
  喂——今天……
  是最后的时刻了吗?是要分手的时刻了吗?
  老天,你为什么没教过我这生死的一课?你什么都教了我,却竟然略过这最基本、最重大的第一课?
  他的喉咙有一个洞,插着管子。他的手臂上、胸上,一条一条管线连着机器,机器撑着他的心脏跳动,使得他急促而规律地呼吸。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但是眼神一片空茫。他看不见你们,但是你想,他一定听得见,一定听得见。你紧紧握着他的手,亲亲他的额头,凑近他的耳……
  没有,你没有学到那个生命的语言——来不及了。你仍旧只能用你们之间熟悉的语言,你说,爸爸,大家都在这里了,你放下吧,放下吧。不就是尘埃野马吗?不就是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吗?在河的对岸等候你的,不就是你朝思薯想的“爱己”吗?你不是说,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你不是说,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去吧,带着我们所有的爱,带着我们最深的感恩,上路吧,父亲你上路吧。
  他的嘴不能言语,他的眼睛不能传神,他的手不能动弹,他的心跳愈来愈微弱,他已经失去了所有能够和你们感应的密码,但是你天打雷劈地肯定:他心中不舍,他心中留恋,他想触摸、想拥抱、想流泪、想爱……
  你告诉自己:注视他,注视他,注视他的离去,因为你要记得他此生此世最后的容貌。
  佛经的颂声响起,人们将他裹在一条黄色的缎巾里。你坐在他的身旁。八个小时,人们说,颂八个小时的经不断,让他的魂安下来。他躺在你面前,黄巾盖着他的脸。是的,这是一具尸体,但是,你感觉他是那么的亲爱,你想伸手去握他的手,给他一点温暖;你想站起来再去亲亲他的脸颊、摸一下他的额头测测体温;你希望他翻个身、咳嗽一下;你想再度拥抱他瘦弱的肩膀,给他一点力量,但是你不动。你看见血水逐渐渗透了缎巾,印出深色的斑点。到第六个小时,你开始闻到淡淡的气味。你认真地辨识这个气味,将它牢牢记住。你注视。
  对面坐着从各地赶来助颂的人们,披着黑色的袈裟,神情肃穆。你想到:这些人,大概都经历过你此刻所经历的吧?是这个经历,促使他们赶来,为一个不认识的人、一个不认识的遗体,送别?死亡,是一个秘密会社的暗语吗?因为经验了死亡,所以可以一言不发就明白了一切的一切吗?
  八个小时过后,缎巾揭开,你看见了他的脸。“不要怕;”有人说,“一定很庄严的。”他显得丰满,眼睛闭着,是那种,你所熟悉的,晚上读古文的时候若有所思的表情。
  有人来问,是否为他穿上“寿衣”。你说,不,他要穿你们为他准备好的远行的衣裳:棉袜,棉裤,贴身的内衣,白衬衫,褚红色的羊毛背心,深蓝色的羊毛罩衫,宝蓝色棉袄,灰色的棉帽,褐色的围巾,毛织手套,还有,那双黑色的棉鞋。
  从冰柜里取出,解冻,你再看见他,缩了,脸,整个瘪下去,已是一张干枯的死人的脸。你用无限的深情,注视这张腐坏的脸。手套,因为手指僵硬,弄了很久才戴上。你摸摸他的脚,棉鞋也有点松了,你将它穿好。你环着母亲的腰,说:“妈,你看,他穿得暖暖的走。”她衰弱得只能勉强站着,没说话。
  喂——今天做了什么?
  你是谁?
  我是谁?妈妈,你听不出我是谁?
  你大量地逛街,享受秋天的阳光大把大把瀑洒在脸上、在眼睫毛之间的灿亮温暖的感觉。你不去中环,那儿全是行色匆匆、衣冠楚楚,的人。你不去铜锣湾,那儿挤满了头发染成各种颜色不满十八岁的人。你在上环的老街老巷里穿梭。一个脑后梳着发髻的老奶奶坐在书报摊上打着盹,头低低垂在胸前。一个老头坐在骑楼里做针线,你凑近去看,是一件西装,他正在一针一线地缝边。一个背都驼了的老婆婆低头在一只垃圾箱里翻找东西。一对老夫妻蹲在人行道上做工。你站着看了好一会儿。有七十多岁了吧?老太太在一张榻榻米大的铝板上画线,准备切割;老先生手里高举着槌子,一槌一槌敲打着铝片折叠处。把人行道当工厂,两个老人在手制铝箱。
  你在楼梯街的一节台阶坐下,怔怔地想,人,怎么会不见了呢?你就是到北极、到非洲沙漠、到美洲丛林,到最神秘的百慕大三角,到最遥远最罕无人迹的冰山、到地球的天涯海角,你总有个去处啊。你到了那里,要放下行李,要挪动你的身体,要找杯水喝。你有一个东西叫做“身体”,“身体”无论如何要有个地方放置;一个登记的地址,一串数字组成的号码,一个时间,一个地点,一杯还有点温度的茶杯,半截抽过的香烟,丢在垃圾桶里擤过鼻涕的卫生纸,一张写着电活号码的撕纸,一根掉落在枕头上的头发,一个私章,一张剪过的车票,一张黏在玻璃垫下已久的照片,怎么也撕不下来,总而言之,一个“在”。
然后,无论你去了哪里,去了多久,你他妈的总要回来,不是吗?
  你望着大街——这满街可都是人啊,但是,但是他在哪里?告诉我,他“去”了哪里?总该有个交代、有个留言、有个什么解释吧?就是半夜里被秘密警察带走了,你也能要求一个说法吧?对一个人的下落,你怎么可以……什么讯息都没有的消失呢?
  “空”——“空”怎么能算“存在”呢?
  几个孩子在推挤嬉笑,开始比赛爬楼梯街。你站起来,让出空间,继续走,继续看,继续寻找。你停在一家参药行前面,细看那千奇百怪的东西。你走进一家古董店,里面卖的全是清朝的各种木器:洗脚盆、抽屉、化妆盒、米箱、饭桶……你在一对雕花木橱前细细看那花的雕工。木橱的两扇门上写着对联,你唤那看店的小姐,“这对联,你们装错了。”小姐很不好意思地,将两扇门对调了。
  渐渐要天黑了,你走进一家美容院。
  “洗头?”
  小姐把灰色的袍子围在你脖子上,带你走到水池边的躺椅,要你躺下。你累极了,躺下来,头往后仰,然后闭上眼睛。一闭眼,父亲的身体和你的身体重叠,父亲的脸和你的脸重叠,你从他的眼睛望出去,又从天花板往下看见平躺的自己:喉间有一个洞,还插着管子;胸上手上连着管子,眼睛睁得大大的茫然而空洞,你漂在死亡的水面上,正要沉没的一刹那……受不了压力了你突然睁开眼睛,看见黑色的水管布满整个天花板。
  “不要动,”一双手从后面把你按下,“还没完。”
  你试图放松,将紧绷的肩头放下,眼睛再度闭上……
  现在临终中阴已降临在我身上
  我将放弃一切攀缘、欲望和执着
  毫不散乱地进人教法的清晰觉察中
  并把我的意识射入本觉的虚空中
  当我离开这个血肉和合的躯体时
  我将知道它是短暂的幻影
  因此,把死亡的那一刻想成心灵的陌生边界区,一个无人的荒地,在它的一边。当我们终于从界定和主宰自己的身体中获得解脱时,一生的业相就整个结束了,但未来可能会产生的业却还没有开始结晶。
  你洗脸,刷牙,擦乳液,梳头发,剪指甲。到厨房里,煎了两个蛋,烤了一片面包,一面吃早点,一面摊开报纸:伊拉克战事,苏丹战事,朝鲜核危机,温室效应,煤矿爆炸,蓝绿对决,夫妻烧炭自杀……你走到阳台,看见一只孤单的老鹰在空中遨翔,速度很慢,风大猎猎地撑开它的翅膀,海面的落日挥霍无度地染红了海水。
  睡前,你关了手机。
  喂——今天好不好?
  她在沙发上睡着了。
  你要注意一下,
  我觉得她最近讲话有点牛头不对马嘴。
  月亮升到海面上的时候,你坐到电脑前,开始写:
  我们的父亲,出生在一九一八年的冬天。
  然后脑子一片空白,写不下去;你停下来,漫游似地想,一九一八年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大战刚刚结束,俄国刚发生了革命,段祺瑞向日本借款,“欣然同意”将山东交给日本。日本大举进兵海参崴。两千万人因流感而死,中国有全村全县死光的。那,是一个怎样的冬天啊。
  我们不知道,这个出生在南岳衡山脚下的孩子是怎么活下来的。湖南的冬天,很冷;下着大雪。孩子的家,家徒四壁。
  我们不知道,七岁的父亲是怎么上学的。他怎么能够孤独地走两个小时的山路而不害怕?回到家时,天都黑了。
  我们不知道,十六岁、稚气未脱的父亲是怎么向他的母亲辞别的;独生子,从此天涯漂泊,再也回不了头。
  我们不知道,当他带着宪兵连在兵荒马乱中维持秩序,当前方的炮火节节逼近时,他怎么还会在夜里读古文、念唐诗?
  我们不知道,在一九五○年夏天,当他的船离开烽火焦黑的海南岛时,他是否已有预感,从此见不到那喊着他小名的母亲;是否已有预感,要等候四十年才能重新找回他留在家乡的长子?
  我们不知道,当他,和我们的母亲,在往后的日子里,必须历尽千辛万苦才能将四个孩子养大成人,当他们为我们的学费必须低声下气向邻居借贷的时候,是不是曾经脆弱过?是不是曾经想放弃?
  我们记得父亲在灯下教我们背诵《陈情表》。念到高龄祖母无人奉养时,他自己流下眼泪。我们记得父亲在灯下教我们背诵《出师表》。他的眼睛总是湿的。我们记得,当我们的母亲生病时,他如何在旁奉汤奉药,寸步不离。
  我们记得他如何教我们堂堂正正做人,君子不欺暗室。我们记得他如何退回人们藏在礼盒底的红包,又如何将自己口袋里最后一叠微薄的钱给了比他更窘迫的朋友。
我们记得他的暴躁,我们记得他的固执,但是我们更记得他的温暖、他的仁厚。他的眼睛毫不迟疑地告诉你:父亲的爱,没有条件,没有尽头。
  他和我们坚韧无比的母亲,在贫穷和战乱的狂风暴雨中撑起一面巨大的伞;撑着伞的手也许因为暴雨的重荷而颤抖,但是我们在伞下安全地长大,长大到有一天我们忽然发现:背诵《陈情表》,他其实是在教我们对人心存仁爱;背诵《出师表》,他其实是在教我们对社会心存责任。
  兄弟们以各自不同的方式仁爱处人、忠诚处事,但是那撑着伞的人,要我们辞别,而且是永别。
  人生本来就是旅程。夫妻、父子、父女一场,情再深,义再厚,也是电光石火,青草叶上一点霹水,只是,在我们心中,有万分不舍:那撑伞的人啊,自已是离乱时代的孤儿,委屈了自己,成全了别人。儿女的感恩、妻子的思念,他已惘然。我们只好相信:蜡烛烧完了,烛光,在我们心里,陪着我们,继续旅程。在一条我们看不见、但是与我们的旅途平行的路上,爸爸,请慢慢走。白日依山尽,黄河人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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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今天好吗?心经写了吗?
  太久没写字,很多字都不认得了。
  试试看,你试试看。
  这是他十六岁时离开的山沟沟里的家乡。
?爱已”要他挑着两个箩筐到市场买菜,市场里刚好有人在招少年兵,他放下扁担就跟着走了。今天你们带他回来;刚好是七十年后。
  两个人在门前挖井。一个人在地面上,接地面下那个人挖出来的泥土,泥土用一个辘轳拉上来,倾倒到一只竹畚箕里,两个满了,他就用扁担挑走。很重,他摇摇晃晃地走,肩头被扁担压出两条肉的探沟。地面下那个人,太深太黑了,看不见,只隐隐听见他咳嗽的声音,从井底传来。“缺水,”挑土的人气喘喘地说,“两个多月了。没水喝了。”
  “你们两个人,”你问,“一天挣多少钱?”
  “九十块,两个人分。”
  “挖井危险啊,”你说,“有时会碰到沼气。”
  那人笑笑,露出缺牙,“没办法啊。”
  灰扑扑的客运车卷起一股尘土而来,停住,一个人背着一个花圈下了车。花圈都是纸扎的,金碧辉煌,艳丽无比,但是轻,背起来像个巨大的纸风车。乡人穿着洗得灰白的蓝布褂,破旧的鞋子布满尘土。
  他的照片放在厅堂中央,苍蝇到处飞舞,黏在挽联上,猛一看以为是小楷。
  大哥,那被历史绑架了的长子,唤你。“族长们,”他说,“要和你说话。”
  你跟着他走到屋后,空地上已经围坐着一圈乡人。母亲也坐着,冰冷着脸。
  像公审一样,一张小凳子,等着你去坐下。
  女人蹲在地上洗菜,本来大声喧嚣的,现在安静下来。一种尴尬又紧张的气氛,连狗都不叫了。看起来辈分最高的乡人清清喉咙,吸了口烟,开始说话:“我们明白你们不想铺张的意思,但是我们认为既然回到家乡安葬,我们还是有我们的习俗同规矩。我们是要三天三夜的。不能没有道士道场,不能没有花鼓队,而且,家乡的习俗,儿女不能亲手埋了父母的,那骨灰要由八个人或者十二个人抬到山上去,要雇人的。不这么做就是违背家族传统。”
  十几张脸孔,极其严肃地对着你,讨一个道理。十几张脸孔,黝黑的、劳苦的、满是生活磨难的脸孔,对着你。这些人,你心里说,都是他的族人。如果他十六岁那年没走,他就是这些人的伙伴了。
  母亲寒着脸,说:“他也可以不回来。”你赶忙握紧她的手。
  你极尽温柔地解释,佛事已在岛上做过,父亲一生反对繁文缛节,若要铺张,是违背他的意愿,你不敢相从。花鼓若是湘楚风俗,当然尊重。至于雇别人送上山,“对不起,做儿女的不舍得。我们要亲自捧着父亲的骨灰,用自己的手带他人土。”
  “最后一次接触父亲的机会,我们不会以任何理由给任何别人代劳。”
  你清朗地注视他们的眼睛,想从那古老的眼睛里看见父亲的神情。
  这一天清晨,是他上山的日子。天灰灰的,竟然有点湿润的雨意。乡人奔走相告,苦旱之后,如望云霓。来到这陌生的地方,你一滴眼泪都不掉。但是当司仪用湘音唱起“上——香”,你震惊了。那是他与“爱己”说话的声音,那是他教你念“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腔调,那是他的湘楚之音。当司仪长长地唱“拜——”时,你深深跪下,眼泪决堤。是,千古以来,他们就一定是以这样悲怆的楚音招魂的:
  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归来归来,往恐危身些……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土伯九约,其角觺觺些……归来归来,恐自遗灾些……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当他说闽南语而引得人们哈哈大笑时,当他说北京话而令人们面面相觑时,他为什么不曾为自己辩护:在这里,他的楚音与天地山川一样幽深,与苍天鬼神一样宏大?司仪的每一个音,都像父亲念《陈情表》的音,婉转凄楚,每一个音都重创你。此时此刻,你方才理解了他灵魂的漂泊,此时此刻,你方才明白他何以为《四郎探母》泪下,此时此刻你方才明白:他是真的回到家了。
  花鼓队都是面带沧桑的中年妇女,一身素白,立在风中,衣袂飘扬。由远而近传来唢呐的声音,混着锣鼓。走得够近了,你看清了乐师,是十来个老人,戴着蓝布帽,穿着农民的蓝布褂,佝偻着背,铿锵铿锵吹打而来。那最老的,他们指给你看,是他的儿时玩伴。十六岁那年两个人一起去了市场,一个走了,一个回来。
  天空飘起微微雨丝,湿润的空气混了泥土的气息。花鼓队开始上路,兄长捧着骨灰镡,你扶着母亲,两公里的路她坚持用走的。从很远就可以看见田埂上有人在奔跑,从红砖砌成的农舍跑出,往大路奔来,手里环抱着一大卷沉重的鞭炮。队伍经过田埂与大路的接口时,她也已跑到了路口,点起鞭炮,噼哩啪啦的炮声激起一阵浓烟。长孙在路口对那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妇女跪下深深一拜。你远远看见,下一个田埂上又有人在奔跑。每一个路口都响起一阵明亮的炮声,一阵烟雾弥漫。两公里的路,此起彼落的鞭炮夹杂着“咚咚”鼓声,竟像是一种喜庆。到最后一个路口,鞭炮震耳响起,长孙跪在泥土中向村人行礼,在烟雾弥漫中,你终于知晓:对这山沟里的人而言,今天,村里走失的那个十六岁的孩子,终于回来了。七十年的天翻地覆、物换星移,不过是一个下午去市场买菜的时间。
  满山遍野的茶树,盛开着花,满山遍野一片白花。你们扶着母亲走下山。她的鞋子裹了一层黄泥。“擦擦好吗?”兄弟问。“不要。”她的眼光看着远处的祝融山峰;风,吹乱了她的头发。
  下山的路上你折了一支茶花,用手帕包起。泥土路上一只细长的蜥蜴正经过,你站到一边让路给它,看着它静静爬过,背上有一条火焰的蓝色。
&                                     《收获》2005年第2期
  我比年少时更需要一个父亲,他住在我隔壁,夜里我听他打呼噜,很费劲的喘气。看他躬腰推门进来,一脸皱纹,眼皮耷拉,张开剩下两颗牙齿的嘴,对我说一句话。我们在一张餐桌上吃饭,他坐上席,我在他旁边,看着他颤巍巍伸出一只青筋暴露的手,已经抓不住什么,又抖抖地勉力去抓住。听他咳嗽,大口喘气——这就是数年之后的我自己。一个父亲,把全部的老年展示给儿子。一如我把整个童年、青年带回到他眼前。
  在一个家里,儿子守着父亲老去,就像父亲看着儿子长大成人。这个过程中儿子慢慢懂得老是怎么回事。父亲在前面趟路。父亲离开后儿子会知道自己40
岁时该做什么,50岁、60岁时要考虑什么。到了七八十岁,该放下什么,去着手操劳什么。
  可是,我没有这样一个老父亲。
  我活得比你还老的时候,身心的一部分仍旧是一个孩子。我叫你爹,叫你父亲,你再不答应。我叫你爹的那部分永远地长不大了。
  多少年后,我活到你死亡的年龄:37岁。我想,我能过去这一年,就比你都老了。作为一个女儿的父亲,我会活得更老。那时想起年纪轻轻就离去的你,就像怀想一个早夭的儿子。你给我童年,我自己走向青年、中年。
我的女儿只看见过你的坟墓。我清明带着她上坟,让她跪在你的墓前磕头,叫你爷爷。你这个没福气的人,没有活到她张口叫你爷爷的年龄。如果你能够,在那个几乎活不下去的年月,想到多少年后,会有一个孙女伏在耳边轻声叫你爷爷,亲你胡子拉查的脸,或许你会为此活下去。但你没有。
  留下5个儿女的父亲,在5条回家的路上。一到夜晚,村庄的5个方向有你的脚步声。狗都不认识你了。5个儿女分别出去开门,看见不同的月色星空。他们早已忘记模样的父亲,一脸漆黑,埋没在夜色中。
  多年来儿女们记住的,是5个不同的父亲。或许根本没有一个父亲。所有对你的记忆都是空的。我们好像从来就没有过你。只是觉得跟别人一样应该有一个父亲,尽管是一个死去的父亲。每年清明我们上坟去看你,给你烧纸,烧烟和酒。边烧边在坟头吃喝说笑。喝剩下的酒埋在你的头顶。临走了再跪在墓碑前叫声父亲。
  我们真的有过一个父亲吗。
  当我们谈起你时,几乎没有一点共同的记忆。我不知道6岁便失去你的弟弟记住的那个父亲是谁。当时还在母亲怀中哇哇大哭的妹妹记住的,又是怎样一个父亲。母亲记忆中的那个丈夫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你死的那年我8岁,大哥11岁。最小的妹妹才8个月。我的记忆中没有一点你的影子。我对你的所有记忆是我构想的。我自己创造了一个父亲,通过母亲、认识你的那些人。也通过我自己。
  如果生命是一滴水,那我一定流经了上游。我一定经过了我的祖先、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就像我迷茫中经过的无数个黑夜。我浑然不觉的黑夜。我睁开眼睛。只是我不知道我来到世上那几年里,我看见了什么。我的童年被我丢掉了。包括那个我叫父亲的人,我真的早已忘了,这个把我带到世上的人。我记不起他的样子,忘了他怎样,在我记忆模糊的幼年,教我说话,逗我玩,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在院子里走。我忘了他的个头,想不起家里仅存的一张照片上,那个面容清瘦的男人曾经跟我有过什么关系。他把我拉扯到8岁,他走了。可我8岁之前的记忆全是黑夜,我看不清他。
  我需要一个父亲,在我成年之后,把我最初的那段人生讲给我。就像你需要一个儿子,当你死后,我还在世间传播你种子。你把我的童年全带走了,连一点影子都没留下。
  我只知道有过一个父亲。在我前头,隐约走过这样一个人。
  我的有一脚踩在他的脚印上,隔着厚厚的尘土。我的有一声追上他的声。我吸的有一口气,是他呼出的。
你去世后我所有的童年之梦全破灭了。剩下的只是生存。
  我没见过爷爷,他在父亲很小时便去世了。我的奶奶活到78岁。那是我看见的唯一一个亲人的老年。父亲死后他又活了3年,或许是4年。她把全部的老年光景示意给了母亲。我们的奶奶,那个老年丧子的奶奶,我已经想不起她的模样,记忆中只有一个灰灰的老人,灰白头发,灰旧衣服,躬着背,小脚,拄拐,活在一群未成年的孙儿中。她给我们做饭,洗碗。晚上睡在最里边的炕角。我仿佛记得她在深夜里的咳嗽,和喘息,记得她摸索着下炕,开门出去。过一会儿,又进来,摸索着上炕。全是黑黑的感觉。有一个早晨,她再没有醒来,母亲做好早饭喊她,我们也大声喊她。她就睡在那个炕角,躬着身,背对我们,像一个熟睡的孩子。
  母亲肯定知道奶奶的更多细节,她没有讲给我们。我们也很少问过。仿佛我们对自己的童年更感兴趣。童年是我们自己的陌生人,那段看不见的人生,永远吸引我们。我们并不想看清陪伴童年的那个老人。我们连自己都无法弄清。印象中奶奶只是一个遥远的亲人,一个称谓。她死的时候,我们的童年还没有结束。她什么都没有看见,除了自己独生儿子的死,她在那样的年月里,看不见我们前途的一丝光亮。我们的未来向她关闭了。她带走的有关我们的所有记忆是愁苦。她走的时候,一定从童年领走了我们,在遥远的天国,她抚养着永远长不大的一群孙儿孙女。
  在我8岁,你离世的第二年,我看见12岁时的光景:个头稍高一些,胳膊长到锨把粗,能抱动两块土块,背一大捆柴从野地回来,走更远的路去大队买东西--那是我大哥当时的岁数。我和他隔了4年,看见自己在慢慢朝一捆背不动的柴走近,我的身体正一碗饭、一碗水地,长到能背起一捆柴、一袋粮食。
  然后我到了16岁,外出上学。19岁到安吉小镇工作。那时大哥已下地劳动,我有了跟他不一样的生活,我再不用回去种地。  
  可是,到了40岁,我对年岁突然没有了感觉。路被尘土蒙蔽。我不知道40岁以后的下一年我是多大。我的父亲没有把那时的人生活给我看。他藏起我的老年,让我时刻回到童年,在那里,他的儿女永远都记得他收工回来的那些黄昏,晚饭的香味飘在院子。我们记住的饭菜全是那时的味道。我一生都在找寻那个傍晚那顿饭的味道。我已忘了是什么饭,那股香气飘散在空气里,一家人围坐在桌旁,等父亲的影子伸进院子,等他带回一身尘土,在院门外拍打。
  有这样一些日子,父亲就永远是父亲了,没有谁能替代他。我们做他的儿女,他再不回来我们还是他的儿女。一次次,我们回到有他的年月,回到他收工回来的那些傍晚,看见他一身尘土,头上落着草叶。他把铁锨立在墙根,一脸疲惫。母亲端来水让他洗脸,他坐在土墙的阴影里,一动不动,好像叹着气,我们全在一旁看着他。多少年后,他早不在人世,我们还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他。我们叫他父亲,声音传不过去。盛好饭,碗递不过去。
  你死去后我的一部分也在死去。你离开的那个早晨我也永远的离开了,留在世上的那个我究竟是谁。
  父亲,只有你能认出你的儿子。他从小流落人世,不知家,不知冷暖饥饱。只有你记得我身上的胎记,记得我初来人世的模样和眼神,记得我第一眼看见你时,紧张陌生的表情和勉强的一丝微笑。
  我一直等你来认出我。我像一个父亲看儿子一样,一直看着我从8岁,长到40岁。这应该是你做的事情。你闭上眼睛不管我了。我是否已经不像你的儿子。我自己拉扯大自己。这个40岁的我到底是谁。除了你,是否还有一双父亲的眼睛,在看见我。
  我在世间呆的太久了。谁拍打过我头上的土。谁会像擦拭尘埃一样,擦去我的年龄、皱纹,认出最初的模样。当我淹没在熙攘人群中,谁会在身后喊一声:呔,儿子。我回过头,看见我童年时的父亲,我满含热泪,一步步向他走去,从40岁,走到8岁。我一直想把那个8岁的我从童年领出来。如果我能回去,我会像一个好父亲,拉着那个8岁孩子的手,一直走到现在。那样我会认识我,知道自己走过了怎样一条路。
  现在,我站在40岁的黄土梁上,望不见自己的老年,也看不清远去的童年。  
  我一直等你来认出我,告诉我姓氏,一一指给我父母兄弟。他们一样急切的等着我回去认出他们。当我叫出大哥时,那个太不像我的长兄一脸欢喜,他被辨认出来。当我喊出母亲时,我一下喊出我自己,一个40岁的儿子,回到家里,最小的妹妹都30岁了。我们有了一个后父。家里已经没你的位置。
  你在世间只留下名字,我为怀念你的名字把整个人生留在世间。我的身体承受你留下的重负,从小到大,你不去背的一捆柴我去背回来,你不再干的活我一件件干完。他们说我是你儿子,可是你是谁,是我怎样的一个父亲。我跟你走掉的那部分一遍遍的喊着父亲。我留下的身体扛起你的铁锨。你没挖到头的一截水渠我得接着挖完,你垒剩的半堵墙我们还得垒下去。
  如果你在身旁,我可能会活成另外一个人。你放弃了教养我的职责。没有你我不知道该听谁的。谁有资格教育我做人做事。我以谁为榜样一岁岁成长。我像一棵荒野中的树,听由了风、阳光、雨水和自己的性情。谁告诉过我哪个枝桠长歪了。谁曾经修剪过我。如果你在,我肯定不会是现在的样子。尽管我从小就反抗你,听母亲说,我自小就不听你的话,你说东,我朝西。你指南,我故意向北。但我最终仍长得跟你一模一样。没有什么能改变你的旨意。我是你儿子,你孕育我的那一刻我便再无法改变。但我一直都想改变,我想活得跟你不一样。我活得跟你不一样时,内心的图景也许早已跟你一模一样。
  早年认识你的人,见了我都说:你跟你父亲那时候一模一样。
  我终究跟你一样了。你不在我也没活成别人的儿子。
  可是,你坚持的也许我早已放弃,你舍身而守的,我或许已不了了之。
  没有你我会相信谁呢。你在时我连你的话都不信。现在我想听你的,你却一句不说。我多想让你吩咐我干一件事,就像早年,你收工回来,叫我把你背来的一捆柴码在墙根。那时我那么的不情愿,码一半,剩下一半。你看见了,大声呵斥我。我再动一动,码上另一半,仍扔下一两根,让你看着不舒服。
  可是现在,谁会安排我去干一件事呢。我终日闲闲。半生来我听过谁的半句话。我把谁放在眼里,心存佩服。
  父亲,我现在多么想你在身边,喊我的名字。说一句话,让我去门外的小店买东西,让我快一点。我干不好时你瞪我一眼,甚至骂我一句。
  如今我多么想做一件你让我做的事情,哪怕让我倒杯水。只有你吭一声,递个眼神,我会多么快乐的去做。
  父亲,我如今多想听你说一些道理,哪怕是老掉牙的,我会毕恭毕敬倾听,频频点头。你不会给我更新的东西。我需要那些新东西吗。父亲,我渴求的仅仅是你说过千遍的老话。我需要的仅仅是能够坐在你身旁,听你呼吸,看你抽烟的样子,吸一口,深咽下去,再缓缓吐出。我现在都想不起你是否抽烟,我想你时完全记不起你的样子。不知道你长着怎样一双眼睛,蓄着多长的头发和胡须,你的个子多高,坐着和走路是怎样的架式。还有你的声音,我听了8年,都没记住。我在生活中失去你,又在记忆中把你丢掉。
  你短暂落脚的地方,无一不成为我长久的生活地。有一年你偶然途经,吃过一顿便饭的沙湾县城,我住了20年。你和母亲进疆后度过第一个冬天的乌鲁木齐,我又生活了10年。没有谁知道你的名字,在这些地方,当我说出我是你的儿子,没有谁知道。40年前,在这里拉过一冬天石头的你,像一粒尘土埋在尘土中。
  只有在故乡金塔,你的名字还牢牢被人记住。我的堂叔及亲戚们,一提到你至今满口惋惜。他们说你可惜了。一家人打柴放牛供你上学。年纪轻轻做到县中学校长,团委书记。
  要是不去新疆,不早早死掉,也该做到县长了。
  他们谈到你的活泼性格,能弹会唱,一手好毛笔字。在一个叔叔家,我看到你早年写在两片白布上的家谱,端正有力的小楷。墨迹浓黑,仿佛你刚刚写好离去。
  他们听说我是你儿子时,那种眼神,似乎在看多少年前的你。在那里我是你儿子。在我生活的地方你是我父亲。他们因为我而知道你,但你不在人世。我指给别人的是我的后父,他拉扯我们长大成人。他是多么的陌生,永远像一个外人。平常我们一起干活,吃饭,张口闭口叫他父亲。每当清明,我们便会想起另一个父亲,我们准备烧纸、祭食去上坟,他一个人留在家,无所事事。不知道他死后,我们会不会一样惦念他。他的祖坟在另一个村子,相距几十公里,我们不可能把他跟先父埋在一起,他有自己的坟地。到那时,我们会有两处坟地要扫,两个父亲要念记。
  埋你的时候,我的一个远亲姨父掌事。他给你选了玛纳斯河边的一块高地,把你埋在龙头,前面留出奶奶的位置。他对我们说,后面这块空地是留给你们的。我那时多小,一点不知道死亡的事,不知道自己以后也会死,这块地留给我们干什么。
  我的姨父料理丧事时,让我们、让他的儿子们站在一旁,将来他死了,我们会知道怎样埋他。这是做儿子的必须要学会的一件事,就像父母懂得怎样生养你,你要学会怎样为父母送终。在儿子成年后,父母的后事便成了时时要面对的一件事,父母在准备,儿女们也在准备,用好多年、很多个早晨和黄昏,相互厮守,等待一个迟早会来到的时辰,它来了,我们会痛苦,伤心流泪,等待的日子全是幸福。
  父亲,你没有让我真正当一次儿子,为你穿寿衣,修容、清洗身体,然后,像抱一个婴儿一样,把你放进被褥一新的寿房。我那时8岁,看见他们把你装进棺材。我甚至不知道死亡是怎么会事。在我的记忆中埋你的墓坑是一个长方的地洞,他们把你放进去,棺材头上摆一碗米饭,插上筷子,我们趴在坑边,跟着母亲大声哭喊,看人们一锨锨把土填进去。我一直认为你从另一个出口走了。他们堵死这边,让你走得更远。多少年我一直想你会回来,有一天突然推开家门,看见你稍稍长大几岁的儿女,衣衫破旧,看见你清瘦憔悴的妻子,拉扯5个儿女艰难度日。看见只剩下一张遗像的老母亲。你走的时候,会想到我们将活成怎样。我成年以后,还常常想着,有一天我会
在一条异乡的路上遇见你,那时你已认不出我,但我一定会认出你,领你回家。一个丢掉又找回来的老父亲,我们需要他的时候他离去了。等我长大,过上富裕日子,他从远方流浪回来,老得走不动路。他给我一个赡养父亲的机会。也给我一个料理死亡的机会。这是父亲应该给儿子的,你没有给我。你早早把死亡给了别人。
  我将在黑暗中孤独的走下去,没有你引路。40岁以后的寂寞人生,衰老已经开始,我不知道自己在年老腰疼时,怎样在深夜独自忍受,又在白天若无其事,一样干活说话。在老的没牙时,喝不喜欢的稀粥,把一块肉含在口中,慢慢的嗍。我身体迟早会老到这一天。到那时,我会怎样面对自己的衰老。父亲,你是我的骨肉亲人,你的每一丝疼痛我都能感知。衰老是一个缓慢到来的过程,也许我会像接受自己长个子、生胡须一样,接受脱发、骨质增生,以及衰老带来的各种病痛。
  但是,你忍受过的病痛我一定能坦然忍受。我小时候,有大哥,有母亲和奶奶,引领我长大。也有我单独寂寞的成长。我更需要你教会我怎样衰老和死亡。
  如果你在身旁,我会早早知道,自己的腿在多大年龄变老,走不动路。眼睛在哪一年秋天花去。这一年到来时,我会有时间给自己准备老花镜和拐仗。我会在眼睛彻底失明前,记住回家的路。和那些常用物件的位置。我会知道你在多大年龄开始为自己准备后事。吩咐你的大儿子,准备一口好棺材,白松木的,两条木凳支起,放在草棚下。着手还外欠的债。把你一生交往的好朋友介绍给儿子,你死后无论我走到哪,遇到什么难事,认识你的人会说,这是你的后人。他们中的某个人,会伸手帮我一把。
  可是,没有一个叫父亲的人,白发飘飘,把我向老年引。我不知道老是什么样子。我的腿不把酸痛告诉我。我的腰不把弯曲告诉我。我的皮肤不把皱纹告诉我。我老了我不知道。就像我年少时,不知道自己是一个孩子,我去沙漠砍柴,打土块,背猪草,干大人的活。没人告诉我是个孩子。父亲离开的第二天我们全长大了,从最小的妹妹,到我。你剩给我们的全是大人的日子。我的童年不见了。直到有一天,我背一大捆柴回家,累了在一户人家墙根歇息,那家的女人问我多大了,我说13岁。她说,你还是个孩子,就干这么重的活。我羞愧地低下头,看见自己细细的腿和胳膊,露着肋骨的前胸和独自长大的一双脚。都这么多年了,我以为自己早长大了,可还小小的,个子不高,没有多少劲。背不动半麻袋粮食。
  如果寿命跟遗传有关,在你死亡的年龄,我会做好该做的事。如果我活过你死亡的年龄,我就再无遗憾。我活的比你更长寿。我的儿女们,会有一个长寿的父亲。他们会比我活得更长久。有一个老父亲在前面引领。他们会活得自在从容。
  现在,我在你没活过的年龄,给你说出这些。我说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你在听。我也在听,父亲。
                                           摘自网络
                                        
莞中教科室  2005年1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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